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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是維克,但是維克不可能在這儿。
  這是一個幻覺。
  這是那條狗把她咬傷,給她染上的那种該死的病的一個症狀,讓她產生了幻覺。她走到一邊去……使勁地揉她的眼睛……而他還站在那儿。她劇烈地抖著伸出一只手去,那個幻影把兩只棕褐色的大手伸出來,握住她的手。是的,是他。她的手疼得揪心。
  “維?”她聲音嘶啞,喉嚨里只有嘎嘎的響聲,“維——維——維克?”
  “是的,親愛的,是我。泰德在哪儿?”
  那幻影是真實的,那真的是他。她想哭,可是沒有眼淚流出。她的眼球在眼窩里滾了兩滾,兩只眼窩就像是兩個熱得發燙的球袋。
  “維克?維克?”
  他張開胳膊抱住她:“泰德在哪儿,多娜?”
  “汽車……汽車……病了……醫院。”她現在只能耳語了,而這也几乎做不到了。不久以后她所能做到的,只不過是動一動嘴唇而已了。但是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不是嗎?維克在這儿,她和泰德都得救了。
  他离開她,向汽車奔去。
  她站在原地沒動,眼睛死死地向下盯著那條狗的爛泥一樣的尸体。到了最后,還不是那么糟糕,不是嗎?當除了求生的本能以外,什么也不剩了的時候,當你完完全全沒了半點退路的時候,你要么活下去,要么去死,這些看上去都非常地正常。那一攤攤的血跡現在看起來不那么駭人了,從庫喬的裂了几瓣的腦袋里迸射出來的腦漿也不是那么地令人作嘔了。沒有什么東西現在看起來很不像樣子了。維克在這儿,而他們都得救了。
  “噢,我的天哪!”維克喊道,他的聲音,又尖又細,在這片寂靜中向四周擴散開去。
  她向他那邊望過去,看見他正從她的品托汽車后艙里往外拖著什么東西。
  像是一袋子食物,土豆嗎?橙子嗎?什么東西呢?這一切發生以前她買過什么東西嗎?是的,她買過,可是她已經把雜貨都搬進屋子里去了呀。是她和泰德兩個人把它們搬進去的。他們用的是他的流具小車。那么是什么東西——
  泰德!她想喊卻喊不出來,她向他奔去。
  維克抱著泰德跑向房子邊上一片窄窄的陰涼地里,然后把他放下來。泰德的臉像紙一樣蒼白。
  他的頭發宛如枯黃的干草,粘在他那脆弱的小腦袋上。他的兩只手躺在雜草上,好像一點力气也沒有,甚至連使小草的莖彎過來的重量也沒有。
  維克把他的頭貼到泰德的胸口上听了一听,他抬起頭來看著多娜。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的,但是他還保持著鎮靜。
  “他死了有多久了,多娜?”
  死了?她想沖著他尖叫。她的嘴唇在動,就像是電視里的一個人正在說話,但是電視机的音量已經被調得最小。
  他沒有死,我把他放到車后艙里去的時候他還沒有死,你在跟我說什么,他死了?你在跟我說什么,你這狗雜种?
  她試圖用她那發不出聲音來的嘴說這些話。難道在那條狗的生命离去的時候泰德的生命也隨風而去了嗎?這不可能。不,天哪,沒有哪种命運該有這般殘酷,這般惡魔般地殘酷。
  她跑向她的丈夫,把他一把推開。
  維克絕沒有預料她會一把推過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俯身彎向泰德,她把他的手舉過他的頭頂,張開他的嘴,用手捏住他的鼻孔,把她的無聲的呼吸一口一口地呼入她儿子的肺里去。
  在汽車道里面,夏日催人入睡的蒼蠅發現了庫喬和堡縣行政司法長官——也是維多利亞的丈夫、卡特琳娜的父親——喬治·班那曼的尸体。這些蒼蠅對待庫喬和班那曼一視同仁,它們在狗和人之間沒有偏向,它們是民主的蒼蠅。
  驕陽似火,胜利了一般炫耀著,烘烤著它下面的每一個生靈。現在是中午一點差十分,大地閃爍著白光,在宁靜的夏日里顫動不停。天空和稍稍退色的藍工作褲具有同樣的顏色。埃維伊阿姨的預言已經變成了現實。
  她向她的儿子呼气,不斷地呼進去,呼進去,呼進去;她的儿子沒有死;她經歷了那么多地獄一般的磨難,最后絕不會發現她的儿子已經死了。這根本不可能。
  這根本不可能。
  她不斷地呼進去,呼進去,她不斷地向她儿子呼進去。
  二十分鐘之后,救護車開進了汽車道,直到這時她還在給她的儿子呼气。
  她不讓維克靠近她的儿子。當他走近的時候,她向他齜著牙,沖著他無聲地咆哮起來。
  他悲痛欲絕,表情呆滯,精神近乎崩潰,他深深地相信,他的最低級的意識告訴他,所有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他穿過門廊的門闖進坎伯家的房子里去打電話,那門廊的門曾經被多娜久久地、死死地盯過。
  當他再出來的時候,多娜還在為他們那已經死去的儿子做口對口人工呼吸。
  他向她走去,然后又轉身离開。他來到品托汽車旁,又一次打開后車門。
  一股猛烈的熱浪向他襲來,仿佛一只看不見的凶猛的獅子。
  他們真的在這里面呆過了星期一的一個下午,星期二的全天,直到今天中午嗎?這怎么可能?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他在后艙地板下放備用輪胎的地方找到了一條舊毯子。他把它抖開,舖在班那曼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令人不忍目睹的殘骸上面。然后他坐在雜草上,眼睛瞪著3號鎮道和遠方的防護松林帶。他的思緒如水一樣靜靜地流走了。
  救護車司机和兩個勤雜工把班那曼的尸体抬到羅克堡救護中。動的專車里。他們走近多娜。多娜向他們齜著她的牙。她的張開的嘴唇在不停地動著,好像在說,他還活著,活著!
  當其中的一個勤雜工試圖把她輕柔地扶起來領她走的時候,她咬了他。后來這個勤雜工不得不去醫院打了狂犬疫苗病了,另一個勤雜工上來幫忙,她和他們撕打了起來。
  他們小心地站到一邊,不知道該怎么辦。維克仍舊坐在草坪上,用胳膊支著下巴,向公路那邊望去。
  救護中心的司机拿出一支注射器,打斗了一陣儿之后,注射器碎了。泰德躺在草坪上,仍然是沒有呼吸。他那邊的陰涼現在已經變得大了一點儿了。
  又有兩輛警車來了。
  羅斯科·菲什爾警官也來了。
  當救護車司机告訴他喬治·班那曼已經死了的時候,他失聲痛哭起來。其余的警察向多娜靠了過來。接下來又是一陣儿打斗,這次打斗很短,但很激烈,最后多娜·特倫頓終于被四個大汗淋漓、渾身繃緊的警察從她儿子身邊拽開了。
  她几乎又掙脫了,這時仍在痛哭流涕的羅斯科·菲什爾,加入進去。她無聲地尖叫著,把她的頭從一邊向另一邊來回抽動。另一支注射器被拿過來了,這一回她終于給成功地打了一針。
  一副擔架被從救護車上取下來,那兩個勤雜工把它抬到泰德躺著的那片草坪上去。泰德,仍然無聲無息,魂离魄散,被抬到了擔架上,一張被單蓋住了他的臉。
  看到這副情景,多娜又奮力掙扎了起來,力气陡地增大了一倍。她掙脫了一只手,開始用那只手瘋狂地抽打著。然后,突然之間,她完全掙脫了。
  “多娜!”維克說道,他站了起來。“親愛的,結束了。親愛的,求求你。放手吧,放手吧。”
  她并沒有奔向她儿子躺的擔架。
  她奔向那只棒球棒。
  她把它撿了起來,開始再一次抽打那條狗。蒼蠅飛了起來,形成了一片發綠的閃亮的黑云。球摔打在肉上的聲音沉重、嚇人,就像屠宰場里的聲音一樣。她每抽一下,庫喬的身体就往上跳一下。
  警察開始向前靠去。
  “不要!”一個勤雜工靜靜地說道,過了一會儿,多娜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覺。布萊特·坎伯的球律從她松開的手中滾了出去。
  救護車大約五分鐘之后開走了,警笛高鳴。
  維克也被打了一針——“為了使您保持平靜,特倫頓先生。”盡管他覺得他自己已經十分平靜,出于禮貌起見,他還是接受了注射。他撿起那個勤雜工從注射器上撕下來的玻璃包裝紙,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那上面寫著上等約翰出品。
  “我們曾有一次給這些家伙搞了一場廣告運動。”他告訴這個勤雜工。
  “是真的嗎?”那個勤雜工小心翼翼地問道。他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他覺得也許不久以后他就會辭去這份工作了。他∼輩子也沒見到過像今天這么可怕的場面。
  一輛警車在一邊等著,准備把維克帶到布里奇頓的北康伯蘭醫院去。
  “你們能等一小會儿嗎?”他問道。
  那兩個警察點了點頭。他們都很警戒地盯著維克·特倫頓,好像他的任何一樣東西都很奇特,都會咬人一樣。
  他把品托汽車的兩個門全都打開,打開多娜一邊的門讓他費盡了力气;那條狗已經把門撞得不成樣子、這讓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的錢包在里面,還有她的襯衫,襯衫上有一個邊緣參差不齊的大洞,看上去好像那條狗把它撕去了一大塊。
  儀表板上散放著几只裝細吉姆包裝袋,還有泰德的保溫瓶,散發著酸牛奶的味道。看到泰德的斯諾比午餐盒時,他的心猛地一緊,心情非常沉重難受,他克制住自己,不去想這對將來會意味著什么——在這個可怕、酷熱的夏日后還會有將來嗎?他不知道。他還找到了泰德的一只拖鞋。
  泰德儿,他想著,噢!泰德儿。
  他的兩條腿突然癱了下來,他重重地坐在了乘客座位上,從兩腿間看向門框底部的路線。
  為什么?為什么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這么多的事,是怎么湊到一塊儿來的呢?
  他的腦袋突然感到了劇烈的疼痛,像釘子扎進去了一樣。他的鼻孔被淚水封住了,太陽穴也開始猛跳起來。他猛地一抽鼻子,把淚水抽了進去,抬起一只手掩住了他的臉。
  他想起來了,把泰德算上,庫喬已經至少害死了三個人了,如果坎伯家的人也被發現是它的受害者的話,那就不止三個了。那個警察,那個他用毯子蓋上的警察,他有妻子嗎?他有孩子嗎?很有可能有,他很有可能也有妻儿老小。
  要是我能早到這儿一個小時,要是我沒有睡著——
  他的腦袋在叫:我曾經多么确信是坎普干的!多么确信無疑!要是我能早到這几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夠了嗎?要是我沒有和羅格談那么長時間,泰德現在是不是還活著?他什么時候死的?這些都真的發生了嗎?我今后怎么辦,這可怕的經歷怎么能不讓我在后半輩子里發瘋?多娜會怎樣?
  又一輛警車開來了,一個警察從車上下來,和一個正在等維克的警察說了几句什么,后者走了上來,輕聲說:“我想我們該走了,特倫頓先生。君汀警官剛才過來說記者們正向這里擁來。現在您不想跟記者談是吧?”
  “不想。”維克同意他的話,開始站起身。
  他這么做的時候,他在他的視野最靠邊的一個角落里看見一小片黃的東西。那是從泰德的座位底下伸出來的一小片黃紙。
  他把它拽出來,看到那是他為讓泰德安心睡覺而寫的“惡魔的話”。那張薄紙已經皺皺巴巴的了,有兩處有明顯的折痕,而且已經被汗水漬得模模糊糊的了;在油汗最深的地方,那張紙几乎都透明了。
  惡魔,遠离這間屋!
  這儿沒你的事。
  泰德的床下不該有惡魔!
  你沒法鑽下去。
  泰德的衣櫥里不該有惡魔!
  那儿太小。
  泰德的窗外不該有惡魔!
  你在那儿挂不住。
  不該有吸血鬼,不該有狼人,不該有會咬人的東西,
  這儿沒你們的事。
  這一整夜,沒什么可以碰泰德,或傷害他。
  這儿沒你們的事!
  他再也讀不下去了。他把這張紙揉成一團,砸在那條狗的尸体上。
  這張紙是個多愁善感的謊言,它的感傷是那么地不牢固,就像那种加上了大紅染料的愚蠢的谷制品的顏色。
  它是一個完完全全的謊言。
  這個世界充滿了惡魔,它們都被允許去咬傷無辜的人,不戒備的人。
  他順從地讓他們把他帶進了警車。就像喬治·班那曼、泰德和多娜一樣,他也被帶進警車送走了。
  過了一會儿,一個獸醫開著一輛嵌著方格的卡車來了。她看了一眼那頭死狗,然后戴上一副長橡皮手套,拿出一把圓形的骨頭鋸來。那些警察們意識到她要干什么。就都轉過身去。
  獸醫把圣·伯奈恃狗的頭鋸了下來,裝在一個白色的大塑料垃圾袋里面。
  這天晚些時候,這個東西會被送到州動物委員會去,他們要在那儿對狗的腦子進行狂犬病試驗。
  所以庫喬也走了。
  那天下午三點三刻,霍莉叫沙綠蒂去接電話。
  霍莉看上去稍微有點儿擔心,“听起來好像是個官方人士。”她說。大約一個小時以前,布萊特最終沒能拗過小吉姆沒完沒了的請求,陪著他的小表弟一起到斯圖拉特福特社區中心的操場上去廣。
  那以后,這幢房子里就一直靜悄悄的,只有女人間的輕柔的談話聲,她們正在談論過去——過去的好時光,這后一句是沙綠蒂自己默默加上去的。
  有一次爸爸從草垛上摔下來,重重地掉在后院的地上(但是沒打提及爸爸為了一些實際的或想象中她們犯的錯誤而把她們打得屁股都坐不下去的經歷);有一回她們偷偷地溜進里茲本澤市城的老邁待劇院去看埃爾維斯主演的《溫柔地愛我》(但是沒有提到那次媽媽在白与紅超市被停用信用卡,而不得不把一大籃的補給品留在那儿退了出來,她當時在一大群圍觀者面前哭了起來);還有住在街北的里德·提明斯總想方設法要在她們從學校回來的路上吻霍莉(但是也沒有提到1962年8月的一天,當里德的卡車翻倒在他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是怎樣失去了一條胳膊的〕。她們倆發現打開話匣還是不錯的……只要你不挖掘得太深。因為也許有些東西還在那儿潛伏著,要咬人的。
  有兩次,沙綠蒂已經張開了嘴,准備要告訴霍莉,她和布萊特打算明天就回去,可是兩次她又都把嘴閉上了。她在努力尋找一個方式,想在她告訴霍莉的時候,不讓霍莉感到他們是因為不喜歡這儿才想走。
  現在這個問題被暫時忘掉了。
  她坐在電話机旁邊,手邊放著一杯新徹的茶。她感到有一點不安——沒有人喜歡在度假的時候接一個像是什么官方人士打來的電話。
  “你好?”她說道。
  霍莉看見姐姐的臉正在變白,听到她姐姐在說,“什么?什么?不……不!一定是搞錯了。我告訴你,一定是——”
  她靜了下來,听著電話。霍莉想,有些可怕的消息從緬因州傳來了。
  盡管除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嘎嘎聲外,她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但她已經從姐姐臉上的表情看出來了——沙綠蒂的的臉像一張正在繃緊的面具,
  緬因州來的坏消息。
  對她來說,這只不過是個過去的故事。她和沙綠蒂早上坐在陽光明媚的廚房里,唱著熱茶,吃著桔子瓣儿,聊起類似于她們過去溜進邁特劇院的那些事、這都挺不錯。這挺不錯,但它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即每當她回憶起童年的生活,她就會又點點滴滴地感受到過去的那些傷心事,每一件事都是她早年清寒愁苦生活的一部分,而那整個畫面是如此地恐怖,以至于如果誰告訴她,她會再也見不到她的姐姐,她也不會難受。
  她的破爛的棉襯褲,曾經遭到學校里所有的女孩子的嘲笑;她檢土豆直撿到腰酸背疼,剛一直腰,血液就猛地涌上頭頂,那么快,以至于你感覺你就要昏過去了;里德·提明斯——一她和沙綠蒂都那么小心謹慎地沒有提起里德的胳膊,他的胳膊被壓成那种樣……不得不截肢。可是當霍莉听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還那么高興,因為她想起了里德曾有一天把一個青苹果扔到她的臉上,她的鼻子出了血,嚎陶大哭了起來,她想起了里德使勁搔她的痒痒還大笑不止;記得有一年日子過得特別艱難,但她碰巧有丰在首德的花生油乳酪店吃上一頓丰盛的晚餐,她還記得很清楚那是在炎熱的夏天,屋外面飄進來一股臭气,那是一堆屎,如果你一留心,你就會感到味道不好受。
  緬因州來的坏消息。
  不知怎地,不知是什么讓她要發瘋的原因,她知道即使她們倆都活過一百歲,而且在一起度過她們老婦生涯的最后二十年,她們也永遠不可能討論這件事,沙綠蒂就是那种能僵持地生活下去的人。
  她的表情几乎一片茫然。
  她的眼角周圍滿是皺紋。
  她的胸脯已經塌了下去,即使穿著外衣,還是明顯地塌了下去。
  她們倆只相差六歲,可是一個旁觀者很有可能會以為她們相差十六歲。
  而最糟糕的是,盡管她聰明可愛的儿子也會是同樣的命,可她好像一點都不在乎……除非他更伶俐一點儿,除非他變得更加精明強干。對于那些旅游者來說,霍莉气憤而又酸楚地想,過去是好年頭,現在也都還是好年頭,這儿是旅游胜地。
  但是如果你是來自貧民窟,那么有的只是一天接著一天的坏消息。
  然后有一天,你向鏡子里看去,你看到的是一張沙綠蒂·坎伯那樣的臉。現在緬因州又傳來了坏消息,那儿是所有坏消息的家。沙綠蒂挂上電話,她坐在那儿,眼睛愣愣地看著電話机,她的熱茶在她身邊冒著气。
  “喬死了。”她突然宣告。
  霍莉吸了一口涼气。她感到牙齒很冷。你為什么要來?她感到自己要尖叫。我知道你會把這一切都帶來,而真是這樣,你帶來了。
  “噢,親愛的。”她說,“你敢肯定嗎?”
  “那是一個從奧古斯塔市來的人,叫梅森。來自在州司法部長辦公室下的執法部。”
  “是不是……是不是車禍?”
  沙綠蒂直直地看著她,霍莉震惊、恐懼地看出她姐姐看上去一點不像個剛接到噩耗的人;她像個剛收到好消息的人。她臉上的皺紋已經舒展開了,她的眼中一片茫然……但隱藏在這片茫然下的,是极度的震惊,還是看到了某种希望的迷糊的蘇醒呢?
  如果她見過沙綠蒂在核對她彩票號碼時的表情的話.她也許就明白了。”
  “沙綠蒂?”
  “是那條狗。”沙綠蒂說,“是庫喬。”
  “那條狗?”一開始她給搞糊涂了,看不出沙綠蒂丈夫的死亡和坎伯家的狗有什么聯系。然后她想起了里德·提明斯駭人的左殘臂,她明白了。她的聲調提高了,好似尖叫,“那條狗?”
  沒等沙綠蒂回答(如果她打算回答的話),從后院傳來了次快的聲音:小吉姆笛子般尖尖的聲音,然后是布萊特低低的、逗樂的聲音,他在回答。現在沙綠蒂的臉變了,它變得蒼老不堪,那張臉霍莉記得非常清楚,也非常地恨,那股上的表請讓所有的臉都變得一模一樣——那是霍莉在她自己過去的那些年月經常難以忍受的表情。
  “那個孩子。”沙綠蒂說,“布萊特,霍莉……我該怎樣把他爸爸已經死了的消息告訴布萊特呢?”
  霍莉沒有回答。她只是無助地看著她姐姐,心里希望他們誰也沒來。
  “瘋狗咬死四人,恐怖籠罩三日”,波特蘭《晚報》上的大字標題十分引人注目,副標題寫著:惟一的幸存者在北康伯蘭醫院,仍處于監視期。
  第二天的《先驅報》的大字標題則寫著:父親講述妻子拼死搏斗勇救儿子的故事。當晚有關報道被移到了第一版的下方:醫生證實,特倫頓夫人正接受狂犬免疫治療。然后又在一個邊縫里繼續了這個故事:當地獸醫說:瘋犬未曾接受過狂犬疫苗。
  事件后的第三天,報道被挪到了里面的第四版:州衛生署指出羅克堡災難由患狂犬症的狐狸或野雞引起。當周的最后一則報道說維克托·特倫頓無意控告坎伯家的幸存者,他們据稱也都還處于“极度震惊”的狀態。這則消息很短,但它是預告說將刊出一篇包括全部事件的完整報道。
  一星期之后,該報的星期日版頭版刊登了一篇報告文學,詳細地把整個事件描繪了一遍。
  又過了一個星期,一家全國性的小報登出一篇添油加醋的概要文章,醒目的標題是:緬因州的悲慘戰役——媽媽大戰圣·伯奈特殺手。而這一回可是這些報道的真正的尾聲了。
  那年秋天,中緬因一時間出現了一陣狂犬病大恐慌。
  一位專家把這歸因于“羅克堡的駭人然而孤立的狂犬事件以及謠傳”。
  多娜·特倫頓在醫院里住了將近有四個星期。她結束了對她的狂犬咬傷的周期性的治療,盡管忍受著极大的痛苦,但是沒有出現什么嚴重的問題,然后由于這种病潛在的可怕性——以及她的明顯的精神壓抑——她被嚴密觀察了好一陣。
  八月下旬,維克開車帶她回了家。
  窗外下著綿綿細雨。
  他們在屋里度過了安靜的一天。當天晚上,他們坐在電視机前,不是真的在看電視,多娜問他伍爾克斯廣告方面的情況。
  “那儿一切都很順利。”他說。“在羅布·馬丁的幫助下,羅格終于一手把那一系列的谷制品教授廣告的最后一個場景爭到手了……當然啦,現在我們正著手于夏普公司的全套廣告業務,開始了一場新的轟轟烈烈的廣告運動。”
  他的話有一半是假的;羅格确實在做,可是維克一周也去三天,有時是四天,他要么在擺弄他的鉛筆,要么盯著他的打字机看。“但是夏普那幫人很謹慎,他們要确保我們做的每項業務都沒有超過我們跟他們簽的兩年合同期。羅格沒猜錯,他們想甩掉我們。但是到時候即使他們真要甩掉我們,也無關緊要了。”
  “很好。”她說。
  她現在經常有一陣陣的狀態良好的周期,這期間她感覺好多了,覺得又像是原來的自己那樣地心情明快了,但是大多數時間她仍然感到煩燥不安,心情沉悶陰郁。
  她已經瘦了二十多磅,看上去皮包骨頭。
  她的面容憔悴不堪,手指甲也破碎不齊了。
  她向電視机看了一會儿,然后轉向他。她哭了。
  “多娜。”他說,“噢,我親愛的。”他張開兩臂抱住她,把她擁入怀中。
  她很柔軟但是沒有屈從于他的擁抱。透過她柔軟的身体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周身很多地方的硬硬的骨頭。
  “我們還能住在這儿嗎?”她總算用顫抖的聲音把這句話說出來了。“維克,我們還能住在這儿嗎?”
  “我不知道。”他說,“我想我們應該把這地方放一把火燒了。”
  “也許我應該問你是否還能和我住在一起。如果你說不能了,我可以理解,我可以完完全全地理解。”
  “除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也許有一個小時——剛收到坎普的字條之后的那一個小時——我不知道怎么辦。但是那是堆一的一次。多娜,我愛你。我一直愛著你。”
  現在她用她的兩條胳膊繞過他的身体,緊緊地抱著他。輕柔的夏季的雨打在窗戶上,在地板上留下深的淺的印跡。
  “我救不了他。”她說,“我總是想起這件事。我沒法不想。我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里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著。要是我能早一點跑到門廊那儿去……或者早一點拿到棒球捧……”她咽了一口唾沫。“我最后鼓起勇气鑽出品托車的時候,什么都已經……完了。他已經死了。”
  他本可以告訴她她是一直都把泰德的安全放在首位的;告訴她她沒有跑向門廊是因為她擔心要是那條狗在路上咬死了她那泰德該怎么辦;告訴她這條狗的圍堵進攻在使她精疲力竭的同時,也耗盡了它自己的体力,要是她早點用球摔打庫喬的話,那結果也許是完全不同的;實際上即使在最后,那條狗也几乎要把她咬死。
  但是他什么也沒說。他知道這些話都已經一遍一遍對她說了,他自己說過,別的人也說過。
  可是全世界所有的邏輯推理也無法掩蓋那种悲痛,每當看到那些著色畫冊靜悄悄地堆在桌子,看到院子里那個空蕩蕩的秋千在弧繩下面一動也不動地挂著的時候,這种悲痛就會涌上心頭。
  邏輯推理無法讓她平息她心頭的那种可怕的感覺,那种失魂落魄的失敗的感覺。
  只有時間能彌補這一切,而時間也永遠無法完全彌補。
  他說:“我也不能早點救他的命。”
  “你——”
  “我曾是那樣地一口咬定是坎普干的。要是我能早點起床,要是我沒有睡覺,甚至要是我沒有在電話上和羅格閒聊。”
  “別說了。”她溫柔地說,“別說了。”
  “我必須要活下去,我想你也必須要活下去,我們必須要活下去。這是每個人都在做的,你知道嗎?他們就是要活下去。而且試著互相幫助。”
  “我老是感覺到他……听得見他……好像他在每一個角落。”
  “是的,我也一樣。”
  兩個星期前的一個周末,他和羅格兩人把泰德所有的玩具都送到儿童救世軍那儿去了。
  做完了這件事之后,他們轉回來,邊看棒球賽,邊喝了几杯啤酒,他們之間沒說几句話。
  羅格回家后,維克上了樓,走進泰德的房間,坐在泰德的床上,痛哭起來。
  他哭得天昏地暗,好像五髒六腑都要被哭出來了一樣。
  他痛哭著,他想去死,可是他沒有死,第二天他又回去上班了。
  “給我們煮點咖啡吧?”他說,輕輕地拍打著她的屁股。“我來生個火,這里有一點涼了。”
  “好吧!”她站起身來,“維克?”
  “什么?”
  她的喉嚨里動著:“我也愛你。”
  “謝謝。”他說,“我想我需要你的這句話。”
  她笑了,面帶倦容,然后就去煮咖啡。
  他們度過了那個晚上,盡管泰德仍然埋在地底下,他門同洋度過了第二天,第三天。
  到八月底,情況仍沒什么好轉,九月份也是,但當秋葉轉費開始落下的時候,情況好了那么一點了,就那么一點。
  她很疲憊,渾身肌肉都過度緊張,但是她竭力不表現出來。
  當布萊特從谷倉里回來,跺掉靴子上的雪,走進廚房里的時候,她正坐在廚房里的餐桌旁邊,喝著一杯熱茶。
  有一陣他只是看著她,她瘦多了。
  在過去的六個月里,他長高了。這使得他看起來渾身骨架松松垮垮的,而過去他的肌肉則總是緊梆梆的,渾身充滿了彈性。
  他第一個學期的成績不太好,而且有兩次他在學校里惹了麻煩——兩次打架斗歐,很有可能都是為了今年夏天發生的事。但是他第二學期的成績好得多了。
  “媽?媽媽?這是——”
  “是阿爾瓦帶來的。”她說。她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到茶碟上,它們之間沒有發出碰撞的聲音,“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你非要它不可。”
  “它注射過疫苗了嗎?”布萊特問,這會是他的第一個問題,令她感到有點心碎。
  “它确實打了。”她說,“阿爾瓦試圖不讓我付那筆錢,但我堅持讓他把獸醫的證明拿出來給我看了。一共九美元,包括大瘟熱和狂犬疫苗。另外還有一小管擦傷膏和耳朵凍瘡油。如果你不想要它的話,阿爾瓦會把那么美元還給我的。”
  錢現在對他們已經很重要了。
  有一陣她都無法肯定他們還能不能保住這片住宅,或者他們還該不該保住這儿。
  她和布萊特談過這個問題,向他攤牌了。還剩有一個小額的人身保險金。
  布里奇頓卡斯考銀行的喬波先生向她解釋說,要是這筆錢放入一個特殊的儲蓄戶頭,那再加上彩票獎金就足夠后五年的房屋抵押貨款了。她在羅克堡的一家實業公司,屈思·歐比格公司的包裝和出帳部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另外,對喬的家具進行了拍賣——包括那架嶄新的鏈吊——一共又賣了三千美元。
  這樣他們就很可能保住這個宅子了,她向布萊特解釋說,這會很艱難,需要省吃儉用才成。另一個選擇就是他們可以到鎮里去租一套公寓。布萊特睡了一覺,起來之后告訴她他的想法,他倆的想法是一致的——保住他們原有的家。所以他們住了下去。
  “它叫什么名字?”布萊特問。
  “沒有名字,它剛出生。”
  “它是純种狗嗎?”
  “是的。”她說,然后笑了起來,“它是一條漢茲狗。第五十七代變种。”
  他也微笑了,他的微笑很克制。但是沙綠蒂覺得那總比一點微笑也沒有要好。
  “它能進來嗎?外面又開始下雪了。”
  “要是你能在地上舖些報紙的話,就讓它進來吧。如果它在某處便溺了,你把它打掃干淨。”
  “好吧。”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你想給它起個什么名字?布萊特?”
  “我不知道。”布萊特說,然后是很長、很長的停頓。
  “我還不知道呢,我要想一想。”
  她覺得他正在哭,她忍住了沖動沒有向他跑過去。
  何況,他背對著她,讓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哭。
  他已長成一個大孩子了,雖然知道這一點令她痛苦,她還是理解大孩子總是不愿意讓他們的媽媽知道他們在哭。
  他走了出去,把那只狗抱了進來,他抱得緊緊的,像抱一個嬰儿。
  直到第二年春天,他還沒有給它起名字。后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們開始管它叫威利了。
  這是一條活潑可愛的毛茸茸的短毛小狗。不知怎地,它就像是一條威利狗,這名字安在它身上再合适不過了。
  又過了很長時間,已經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沙綠蒂的月薪漲了。她開始每星期存上十美元,為布萊特將來上大學攢錢。
  坎伯家院子里的人命事件發生后不久,庫喬的殘骸被火燒了。灰燼和垃圾一起被運到奧古斯塔市的垃圾處理場去了。
  這里我們應重新提一句,它是一直努力想做一條好狗的。它一直忠心耿耿地干著它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特別是它的小主人讓它干的事。
  如果需要的話,它宁愿為他們而死。它從沒想傷害過誰,殺死過誰。它只是被一种東西控制住了,那种東西可能是命運,可能是惡魔,也可能僅僅是一种叫做狂犬病的喪心病狂的病症,而不是它的主觀意志。
  庫喬追兔子的那個小洞從來沒有被發現。
  最后,不知是為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原因,那些蝙蝠遷走了。
  兔子沒能爬出來,它在那里面,在慢慢地、無聲無息的痛苦中餓死了。
  它的尸骨,就我所知,還留在洞里,和那些在它之前掉進去的不走運的別的動物的尸骨在一起呢。

  讓我告訴你,你就知道了,
  讓我告訴你,你就知道了;
  讓我告訴你,你就知道了,
  好狗去的地方,老布魯也去了。

  ——民間歌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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