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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西想嘔吐的欲望消失得緩慢,但确實消失了。她仰面躺著,眼睛緊緊地閉著,現在她開始真正感到肩膀的跳疼了。疼痛緩緩蠕動著,波浪般陣陣襲來。她沮喪地想,這僅僅是開始。
  我想睡覺。她想,這又是露絲那孩子般的聲音了。現在听起來讓人心涼肉跳。這聲音對邏輯不感興趣,也無所顧忌。那劣狗來時我几乎要睡著了,這就是我現在要做的事——睡覺。
  她全身心地受到了感應,問題是她不再真的感到困倦了。她剛剛看到一只狗從她丈夫身上扯下去一塊肉,她一點儿也不困了。
  她感到的是口渴。
  杰西睜開了眼睛,看到的第一個東西便是杰羅德,他躺在光鑒照人的臥室地板上自己的倒影里,像是一种奇异的人形環狀珊瑚島。他的眼睛仍然睜著,仍然憤怒地凝視著天花板,但是他的眼鏡現在戴歪了,一只眼鏡腿伸進了耳朵里,而不是挂在耳朵上。他的頭歪著,角度极小,以至于他肥胖的左面頰几乎貼到了左肩。他的右肩和右肘之間只剩下一塊帶有白色邊緣的深紅色傷口。
  “我的老天哪!”杰西低聲惊呼起來。她赶忙扭頭朝西窗外看去。金色的光線——現在差不多是落日的光線了——使她目眩。她又閉上了眼睛,隨著心髒將血流泵入閉著的眼帘,她看見紅黑兩色一起一落。這樣看了一會儿后,她注意到這种血流涌動模式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差不多就像在顯微鏡下觀看原生動物。那种幻燈片上帶有紅色血跡的原生動物,她發現這种不斷重复的模式既有趣也令人寬慰。她推想,考慮到眼下這种情形,并不一定非得是天才,才能理解這种簡單重复的模式所具有的吸引力。當一個人的正常生活模式被打亂——這樣令人震惊、令人猝不及防地被打亂,他得找件能抓撓住的東西,那种既正常又可想而知的東西。如果最終你所發現的只是薄薄的眼皮里有序的血流涌動,以及十月里一天的斜陽,那么,你就接受它,并深致謝忱。因為,如果你找不著某种東西來把握的話,至少有某种意義上的東西,那么,這個新世界的秩序里那种异己因素很可能讓你發瘋。
  比如說,現在從門廳傳來的聲音就是种异己因素。這是一條肮髒的野狗在吃一個人的部分身体發出的聲音。那個人曾帶你第一次去看伯格曼導演的電影。曾帶你去果園海灘的娛樂公園,將你哄上了那條海盜大船,船在空中前后搖蕩,像是個鐘擺,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后來你說還要再來這里。那個人曾有一次在浴缸里和你做愛,直到你快活得大叫起來。那個人現在成了一塊塊的肉,正在往狗的咽喉里下滑。
  那樣的异己因素。
  “奇怪的日子,漂亮的夫人。”她說,“的确奇怪。”她說話的聲音變得痛苦、嘶啞、干巴巴的。她想,干脆閉上眼睛,不去管它了。可是,臥室里靜了下來時,她听到恐懼仍在,仍在用它軟軟的大腳掌四處潛行,尋找出口,等待她放松警惕。除此之外,并沒有真正安靜下來。使鏈鋸的家伙已結束一天的勞作,可是那只潛鳥仍不時發出叫聲。隨著夜幕的降臨,風刮起來了,把門刮得彭彭作響,比以前更響——而且更加頻繁。
  而且,還加上狗吃她丈夫的聲音。當杰羅德在阿美托店等著為三明治付賬時,杰西走進了隔壁的米碩德市場。那儿出售的魚總是不錯——正如她奶奶所描述的那樣,新鮮得活蹦亂跳。她買了一些很好的鰨魚片,心想如果他決定在此過夜,她就能在平底鍋中快烙魚片,鰨魚味道好极了。要是由著杰羅德的話,他的食譜里只會有烤牛肉和油炸雞(偶爾為了營養的目的,加一些炸得很老的蘑菇)。他說過喜歡吃鰨魚。她買魚時,沒有絲毫不祥的預感。他還沒吃到魚,自己就被狗吃了。
  “這儿是個叢林,孩子。”杰西用她干巴巴的嘶啞聲音說。她意識到她現在不僅僅用露絲·尼爾瑞的聲音思考,听起來竟然也像露絲了。她們讀大學的日子里,如果听任露絲自便,她會成天不吃飯,光是喝杜瓦酒,抽万寶路煙。
  那個并非胡言的粗嗓門又說起話來了,仿佛杰西摩擦了一個神燈。
  可記得去年冬天的一個日子,你上完制陶課回家時,听著WBLM電台里尼克·洛伊的歌聲,那首讓你發笑的歌?
  她記得。她不想去追憶,但是她記得起來。她相信,那首尼克·洛伊唱的曲子名為《我們一直是贏家》。這是抒發孤獨之感的通俗唱詞,既悲觀又好笑,配上那悅耳的曲子顯得不太協調。去年冬天好笑得要死,的确如此,露絲說得對。可是現在不那么好笑了。
  “住口,露絲。”她嘶叫著,“你要是打算在我腦子里占便宜的話,至少你得大气些,不要取笑我了。”
  取笑你?天哪,寶貝儿,我沒在取笑你,我在試圖弄醒你!
  “我是醒的!”她抱怨道,湖面上,那只潛鳥又叫了,仿佛就這一點為她撐腰。“多多少少還得感謝你!”
  不,你不是醒的,你一直不清醒——真正的清醒——有好長時間了。杰西,發生了糟糕的事情時,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對自己說,“這不是該擔心的事,這只是個噩夢,我時不時做噩夢,它們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一旦翻過身來,就沒事了。”這就是你所做的,你這可怜的傻瓜,那正是你的所作所為。
  杰西張開嘴來回答——不管她是不是嘴發干,喉嚨疼痛,這种不實之詞不可不答。可是,杰西自己還沒來得及開始組織思想,伯林格姆太太便登上防御城堡了。
  你怎能說出這种討厭的事呢?你真可怕!走開!
  露絲并非胡言的聲音又發出了嘲諷的大笑。杰西想,這多么讓人煩惱——讓人煩惱得可怕——听到自己的部分大腦,假托一個老熟人的聲音大笑,而這個熟人早就去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
  走開?那樣你會高興的,是不是?心愛的寶貝儿,肉餡布丁,爸爸的小姑娘,每當過于接近事情真相,每當你開始怀疑,夢也許不僅僅是夢,你就跑開了。
  這很滑稽。
  是嗎?那么,諾拉·卡利根怎么樣了呢?
  有一會儿,伯林格姆太太的聲音——以及她自己的聲音,它通常在她腦子里以“我”的身份大聲說話——被那句話震惊得沉默了。然而,沉默中組成了一個奇怪又熟悉的形象:一圈說說笑笑、指指點點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圍著一個年輕姑娘站著,姑娘的頭和雙手戴著枷鎖。很難看清楚她的模樣,因為天很黑——本來應該是有日光的,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天色依舊很暗。然而,即便天很亮,那姑娘的臉還是會被遮蓋起來的。她的頭發垂下來,像是忏悔者的面罩,盡管很難相信,她能做出任何非常可怕的事來。顯然,她不過十二歲左右。不管她在為什么事情受罰,不可能因為她傷害了丈夫。夏娃這個特別的女儿太年輕了,甚至還沒開始行經,更不用說有丈夫了。
  不。那不真實。
  她頭腦深層的一個聲音突然說話了。這個聲音既有樂感,又強烈得令人可怕,像是一條鯨魚的叫聲。
  她只有十歲半時就開始行經了。也許問題就在那儿。也許他聞到了血腥味,就像外面門廳里的那條狗。也許正是那使他發狂。
  閉嘴!杰西叫道,她自己突然變得狂起來。閉嘴!我們不談那件事!
  說到气味,那另一种气味是什么?露絲發問,現在,頭腦里的聲音刺耳,而且急不可耐……那是一個探礦者的聲音。他終于碰巧發現了早就怀疑卻根本無法找到的礦脈。那种礦物的气味,像鹽和舊銅幣的气味——
  我們不談那件事,我說過!
  她躺在床罩上,冰冷的皮膚下肌肉緊張,她的被囚及丈夫的死亡都已忘卻——至少暫時忘卻了——在這新的威脅面前。她能感到,露絲,或者說露絲說起的她身上某個分离出來的部分在爭辯是否繼續這個話題。它決定不繼續(至少不直接談論),杰西和伯林格姆太太都寬慰地舒了口气。
  好吧——讓我們來談談諾拉作為替代吧。露絲說。諾拉,你的心理治療醫生?諾拉,你的咨詢顧問?那段時間你停止畫畫了,因為一些畫使你感到害怕,那時你開始去看的那個人?不管是否巧合,是不是那段時間杰羅德對你性方面的興趣似乎開始消失,而你開始聞他的襯衫領,尋找香水味儿?你記得諾拉,記得嗎?
  諾拉·卡利根是個好管閒事的坏女人!伯林格姆太太吼道。
  “不。”杰西嘟噥道,“她是善良的,我一點儿也不怀疑。只是總把事情做過頭,一個問題問得太仔細。”
  你說過你很喜歡她。我難道不是听你這樣說過嗎?
  “我想停止思考了。”杰西說,她的聲音游移不定,“我也特別想不再听見那些聲音并回應它們的話了——都是些廢話。”
  嗯,你最好還是听一听。露絲嚴厲地說。因為你不能以逃离諾拉的方式回避這件事……就那件事來說,你想以逃离我的方式來避免被触及。
  我從來沒有逃离你,露絲。急于否認,但并不太使人信服。她當然那樣做過,她簡單地收拾起她的包,從她和露絲合住的那套漂亮而又愉快的宿舍搬了出去。她那樣做并不是因為露絲開始問她太多不适宜的問題——有關杰西童年時期的問題,有關達克斯考湖的問題,有關杰西開始行經后,那個暑期可能發生的問題。不,只有坏朋友才會出于這种原因搬走。杰西搬出去并不是因為露絲開始問起問題來。她搬出去是因為露絲要她別再這么問下去了,她卻不愿停止提問。在杰西看來,那就使露絲成為一個坏朋友了。露絲看到了杰西在地下划的界線……然后她卻故意跨越了它們,就像几年后諾拉·卡利根做的那樣。
  除此之外,在現在這樣的條件下,逃离這個想法顯得荒唐可笑,是不是?畢竟,她被銬在了床上。
  別損害我的才智,可人儿。露絲說。你的頭腦并沒有被銬在床上,我倆都知道這一點。如果想跑開,你仍然能做到的。可是,我的建議——我的強烈建議——是你別這么做。因為我是你擁有的惟一机會。如果你只是躺在那里,假想這是你向左側睡時所做的一個里夢的話,你將戴著手銬死去。這就是你想要的嗎?這就是你戴著手銬度過整個一生得到的獎賞嗎?自從——
  “我不要想那件事!”杰西朝空空的屋子叫喊著。
  露絲沉默了一會儿。但是杰西還沒開始希望她离開,露絲就又回來了……沖著她回來了,像豬犬騷扰衣衫襤褸的人一樣騷扰她。
  來吧,杰西——你也許想使自己相信你神志不清了,而不愿去翻那陳年往事。可是,要知道,你并非真實的自我。我就是你,身為太太的你……事實上,我們大家都是你。那天在達克斯考湖,家里別的人都走了,發生了些什么我相當清楚。我真正感到好奇的事和事件本身并沒很大關系。我想知道的是:你身上有沒有一部分——我不知道哪一部分——在等明天這個時候,也想和杰羅德在狗的腸胃里分享地盤呢?我這么問,只是因為在我听來這樣做不像忠烈之舉,而像是精神錯亂!
  淚水又順著她的面頰往下流了。但是她不知道,她哭是因為有這种可能性——終于說出來的可能性——即:她竟然可能死在這里呢!至少四年以來的第一次,她開始思索另一個消夏場所了,位于達克斯考湖畔的那一個。思索太陽熄滅的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
  從前有一次,在一個婦女覺悟小組會上她差點說出了那個秘密——那是70年代早期的事了。當然,參加那樣的會議是她室友的主意。但杰西是自愿前往的,至少開始是這樣的。那似乎無關緊要,只是那令人惊异、扎染花色一般的生命丰盈時期的另一种活動罷了。那是大學時期,對杰西來說,大學生活的開頭兩年——特別是有露絲·尼爾瑞這樣的人帶她去看各种球賽、開車兜風、參觀展覽——大部分情況下,她日子過得相當美妙。在那段時間里,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是理所當然,有所作為也順理成章。那些日子里,宿舍里沒有彼得·馬克斯的招貼畫就不算完整。若是厭倦了披頭士樂隊——并非每個人都如此,你可以換個口味听點別的音樂。這一切都有點過于歡快,不像是真的,就像發高燒又不至于威脅生命時所看到的事物。事實上,開頭的兩年一直是狂歡。
  第一次參加婦女覺悟小組會后,狂歡便結束了。在那儿,杰西發現了一個可怖的灰色世界。這個世界為她預演了80年代展現在她面前的未來成年人生活,同時也低聲說出了陰暗的童年時期的秘密,這個秘密已經在60年代被活埋了——但是它并沒有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儿。在与紐沃斯跨教派的教堂相連的一間小起居室里,有二十個婦女,一些坐在沙發上,另一些隱在几把巨大笨重的牧師椅扶手投射的陰影中。大多數人在地上盤腿坐成了一圈——二十個婦女,年齡在十八至四十歲左右。會議開始時,她們手拉手,靜默了一會儿。這個儀式結束后,杰西被一些可怖的強奸、騷扰、身体折磨故事震撼了。如果她能活到一百歲,她也決忘不了那個安靜美麗的金發碧眼姑娘。那姑娘卷起羊毛衫展示了她乳房下側的香煙烙痕。
  那一次結束了杰西·梅赫特的狂歡時代。結束了嗎?沒有,那樣說不對。這仿佛讓她短暫地瞥見狂歡會后面的情景。讓她看到了秋天里空曠的灰色田野,那是真實的,在高高的草叢里,只有香煙包皮紙、用過的避孕套,以及一些弄坏了的廉价獎品。這些東西不是等著被風吹走,就是讓冬雪覆蓋。越過這幅薄薄一層碎料拼制的帆布油畫,她看到這個寂靜、愚昧、乏味的世界在等待她,這幅油畫將這個世界与中間的狂歡、廣告商行的大吹大擂以及對開車出游的漫無目的著魔分隔了開來。這嚇坏了她。只有這展現在她眼前,只有這,再也沒別的了,想到這里真是糟糕透了。再想想她過去的事,在拼湊起來的俗艷而又不值錢的畫布上有著她自己修复的記憶,畫布不能完全遮住它。想到這她難以承受了。
  那個美麗的金發碧眼女孩展示了乳房傷痕后,拉上了毛衣。她解釋道,這是她父母去了蒙特利爾的那個周末,她哥哥的朋友們對她的所作所為。而她什么也不能對父母說,因為這也可能意味著,在去年一年里,她的哥哥斷斷續續地對她做了些什么將會泄露出來,她的父母決不會相信那些。
  女孩的聲音和她的臉一樣沉靜,她的語調十分理智。她說完了,一陣雷擊般的停頓——在這一刻,杰西感到身体內部有某個東西在撕擄,她听到腦子里有一百個夾雜著希望与恐怖的聲音在尖叫——接著,露絲說話了。
  “為什么他們不會相信你呢?”她問。“耶穌啊,燃著的——他們用點燃的香煙燙你!我是說,你有這些燙傷作為證据!為什么他們不會相信你呢?難道他們不愛你?”
  是的,杰西想。是的,他們愛她,可是——
  “是的,”金發碧眼姑娘說,“他們愛我,他們仍然愛我。可是他們寵愛我哥哥巴利。”
  杰西坐在露絲旁邊,用不太穩的手掌根抵著前額,她記得自己低聲說:“而且,那會殺了她。”
  露絲轉向她,開口道:“什么?”金發姑娘仍然沒哭,仍然平靜得令人迷惑不解。她說:“而且,發現了那樣的事會殺了我媽。”
  然后,杰西知道,要是她不离開這里就要爆發了。于是,她站了起來,從椅子里一躍而起,几乎碰翻了那個丑陋笨重的物件。她從屋里全速沖了出來,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她不在乎。她們想些什么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太陽曾熄滅了,就是那太陽自身。如果她說出她的故事,只要上帝是仁慈的,人們就不會相信她。假如上帝情緒不好,杰西才會被人相信……即使媽媽不被殺,也會炸毀家庭,就像爛南瓜里放進一個炸藥棒那樣。
  所以,她跑出屋子,穿過廚房,本來可以直接穿過后門的,可是后門鎖上了。露絲在后面追赶她,叫著讓她停下。杰西停住了,可這只是因為該死的鎖著的門阻止了她。她將臉貼在冰冷的深色玻璃上,竟然考慮——是的,只那么一會儿她想到——要將頭直接撞在玻璃上,割斷喉嚨,做任何事來抹掉未來灰色的前景以及留在身后的往事。然而,她最終只是轉身滑倒在地,緊緊抱住短裙擺下面的光腿,將額頭抵在弓起的雙膝上,然后閉上了眼睛。露絲在她身邊坐下,用一只胳膊擁住她,前后搖著她,撫著她的頭發,對她低聲勸慰,鼓勵她說出來,擺脫它,嘔吐掉,放開手。
  此刻,躺在卡什威克馬克湖岸邊的這座屋子里,她想著那個不流淚的、鎮靜得令人惊异的金發姑娘情況怎么樣了。那個姑娘給她們講述了她的哥哥巴利及其朋友們的事情——顯然那些年輕人認為,女人正是因其陰道而成為生命維持系統。對一個年輕姑娘來說,打上烙印是恰到好處的懲罰。這個姑娘多多少少感覺到和哥哥干那事無所謂,但和哥哥的好友們干就不是一回事了。更切中要點的是,杰西在想,那天她和露絲背靠著上鎖的廚房門相擁著坐在那儿時,她對露絲說了些什么。她惟一能确切記起的是這樣的話:“他從來不燙我,他從來不燙我,他根本就沒燙過我。”可是,她說的話一定不止這些。因為,露絲拒絕停止發問的那些問題都清楚地指著一個方向:朝著達克斯考湖,以及太陽熄滅的那一天。
  她最終离開了露絲,而沒有說出來……正如她离開了諾拉,沒說出來一樣。她盡雙腿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跑開了。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以惊人的俗艷而出名的女孩,她是猶疑時期的最后一個奇跡。太陽熄滅那一天的幸存者,現在卻被銬在了床上,再也無法跑開了。
  “救救我。”她對著空屋說道。杰西既然已經記起了那個金發姑娘,那個臉和聲音异常鎮靜。原本可愛的雙乳點刻著圓圓傷疤的姑娘,腦子就無法擺脫她了,也無法擺脫這种認識,即:那根本就不是鎮靜,而是處于与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事情完全分离的狀態。不知怎的,金發姑娘的臉變成了她的臉,杰西說起話時,她用的是一种不敬神者的顫抖、低聲下气的聲音,這個不敬神者被剝奪了一切,只剩下最后一個不可能如愿的祈禱,“請救救我吧。”
  回答她的不是上帝,而是她的一部分,這一部分顯然只有假扮成露絲·尼爾瑞時才能說話。現在這聲音听起來很溫和,但并不很有希望。
  我來試試,可是你得幫助我。我知道你愿意做痛苦的事,但是你也許還得想一想痛苦的事,你可准備好了?
  “這不是關于想一想的問題。”杰西聲音顫抖地說,她想:這就是伯林格姆太太大聲說話時听起來的感覺,“那是關于……嗯……逃离。
  也許你得迫使她保持沉默,露絲說,她是你身上可取的一部分,杰西——我們的一部分——她真的不是坏人,但是,听憑她操縱局勢的時間太長了。在這樣一种形勢下,她處理事情的方式并不太好,就這一點你想爭辯嗎?
  這一點,或者任何其他的,杰西都不想爭辯,她太累了。隨著落日的臨近,透過西窗的陽光變得越來越熱,越來越紅了。風陣陣吹著,吹得樹葉沿著靠湖一側的平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平台現在是空的,平台上所有的家具都堆在了起居室。松林沙沙作響,后門彭彭發聲,狗停止了動作,然后又繼續咂嘴、撕咬。咀嚼,發出難听的聲音。
  “我太渴了。”她哀哀地說。
  好吧,那么——那就是我們該開始的地方。
  她將頭朝另一個方向轉去,頸子左邊感到了陽光的余熱,濕漉漉的頭發貼在她的面頰上,然后她又睜開了眼睛。她發現自己正盯著杰羅德的那杯水,她的喉嚨即刻發出了燥熱的迫切呼聲。
  我們忘掉狗,開始這方面的行動吧。露絲說。狗只是在做賴以活命必須做的事。你得同樣這么辦。
  “我不知道是否能忘了它。”杰西說。
  我想你能,寶貝儿——我真的這么想。如果你能將太陽熄滅那天發生的事掃到地毯下面,我想,你就能將任何事情掃到地毯下,不去再想。
  有一會儿,她几乎全說了出來。她懂得,如果她真想這么做,她能夠全說出來。那天的秘密從來就沒有完全沉沒于她的潛意識里,正如電視肥皂劇及電影情節劇里那樣,這樣的秘密沉沒不了。這個秘密至多被埋進了一個淺淺的墳墓里。有些選擇性的遺忘,但那是一种完全自愿的遺忘。如果她想記住太陽熄滅那天發生的事,她想她也許能記得。
  仿佛這個念頭是個邀請,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幅清晰的傷心情景:一把烤肉鉗夾著一塊玻璃片,戴著烤爐抗熱手套的一只手拿著玻璃片,正在草皮上燃著的煙火中兩面翻轉著。
  杰西在床上僵住了,她努力驅走了這幅畫面。
  讓我們弄清一件事。她想。她推測她是在對露絲的聲音說話,但是不完全确定。她不再對任何事确實相信了。
  我不想回憶了,明白嗎?那天的事件和這個事件毫無聯系。它們是苹果和橘子,要理解兩者之間的聯系非常容易——兩個湖,兩座消夏別墅,兩件事。
  (秘密、沉默、傷害、破損。)
  性把戲——可是,現在回憶1963年發生的事一點儿也幫不上我,只會增加我的痛苦。所以,我們放下這整個話題,巴,好嗎?讓我們忘掉達克斯考湖。
  “你看如何,露絲?”她低聲問道。她的目光穿過屋子轉到蜡染蝴蝶上。另一個形象出現了一會儿——一個小女孩,某個人可愛的小寶貝蛋,聞著剃須后搽的潤膚水香味,透過一片煙熏黑的玻璃片仰頭看著天空——接著,這個形象仁慈地消失了。
  她多看了一會儿蝴蝶,等著弄确實那些往事的回憶消失得無蹤無影了,然后,她回過頭來看杰羅德的那杯水。盡管越來越暗的屋子還保留著午后陽光的熱度,水杯里仍然飄浮著一些碎銀般的冰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杰西由著目光在杯子上移動,任它盯住凝結在杯子上的涼爽水珠。她不能真切地看到杯子下面的墊子——床頭架擋住了。但是,不用看她就能想象到,隨著凝結的涼水珠不斷從杯沿滴落,在杯底聚攏,在墊子上擴展,已形成了一圈深色的水印。
  杰西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沒有讓嘴唇濕潤起來。
  我想喝水!那個恐懼的、提著要求的孩子聲音——某個人可愛的小寶貝蛋的聲音叫道,我要喝,我馬上就要……現在就要!
  可是,她夠不著杯子。情況很明朗,杯子那么近,卻又那么遠。
  別那么輕易地放棄努力——既然你能用煙灰缸擊中那條該死的狗,也就可能拿到杯子,也許你能。
  杰西又舉起了右手,以她跳疼著的肩膀允許的程度用力去夠,仍然至少相差兩英寸半。她咽了口唾沫,沖著梗起的粗筋与發緊的喉嚨做了個鬼臉。
  “瞧見了嗎?”她問,“你現在高興了?”
  露絲沒有回答。但是伯林格姆太太答話了。她在杰西腦子里柔聲地、几乎道歉似地說起話來。她說拿到它,不是夠著它。它們……它們也可能不是一碼事。她尷尬地笑了,像是多管了閒事。杰西有一會儿又在想,你身上的一部分那樣笑法,感受到的這一點真是稀奇古怪,仿佛那真是与一個整体完全分离的一部分。要是我再多有一些聲音,杰西想,我們這里可以來一場該死的橋牌錦標賽了。
  她又看了一會杯子,然后將頭在枕頭上來回擺動,這樣她就可以研究床頭架底邊的情況了。她看到架子并沒有附在牆上。它放在四個鋼托架上,托架看上去像倒寫的大寫字母L。床頭架也沒附在托架上——她确信這一點。她記得,有一次杰羅德在打電話,心不在焉地企圖靠在床頭架上。床頭架靠她的這一端抬了起來,像翹翹板一樣升起了。要不是杰羅德立即放開了手,架子就會像游戲中的一個圓片一樣被他翻倒了。
  想到電話使她分了一會儿神,可是僅僅是一會儿。電話放在東窗前的矮桌子上,落窗臨著車道的景色及梅塞德斯車。眼下,對她來說,電話就像是放在另一顆星球上。她的目光又回到床頭架底部。先研究木板本身,接著又掃視L形的托架。
  當杰羅德靠向他那一端時,她的這端翹起來了。如果在她這一端施加足夠的壓力來抬起他那一端,那杯水……
  “也許會滑過來。”她若有所思地啞聲說道。它也許會滑到我這頭來。“當然,也許它會歡快地直接滑過她這一頭,摔碎在地板上,也可能在架子上碰到某個沒看見的障礙物,沒到她面前就打翻了。然而,這值得一試,對嗎?”
  确實,我想是這樣的。她想,我的意思是,我打算乘坐我的李爾飛机飛到紐約——在四季餐廳用餐,在伯德蘭德跳一整夜的舞——可是,杰羅德死了,我想,那樣做有點不合意,而且,現在所有的好書都得不到——就此而言,所有的坏書也沒有——我想,我不妨試試安慰獎吧。
  好的,她應該怎樣著手呢?
  “非常小心,”她說,“就是這樣。”
  她又借著手銬抬起身來,再研究了一下杯子。只是不能确切看到架子的表面,她非常清楚架子上她這一端有些什么。但是,杰羅德的那一端及中間的交界處有些什么她不太清楚。當然這不足為奇,除了有歷歷在目記憶力的人,誰能輕而易舉地列出一個臥室床頭架上所有東西的清單呢?誰又會想到這些東西竟然舉足輕重呢?
  嗯,現在,它們至關緊要。我身處的這個世界里,一切視角都改變了。
  不錯,确實如此。在這個世界,一只野狗可能比弗雷帝·克留格更可怕。放電話的地方光線黯淡。人們尋求的沙漠綠洲、一百個沙漠羅曼史中牢騷滿腹的外籍軍團士兵們的奮斗目標,便是面上飄浮著一些碎銀般冰塊的一杯水。在這個新世界的秩序中,臥室床頭架變成了一條和巴拿馬運河一樣重要的大洋航線。一本放錯了位置的平裝書,不管是西方小說,還是神秘小說,都可能成為危險的路障。
  你難道不認為你有點夸大其辭嗎?她不安地自問,可是事實上她并沒有夸大。在最好的情況下,這個行動成功的可能性也很難說定。但是如果道上有雜物的話——一本薄薄的偵探小說或者《星際旅行》系列小說中的任何一本,杰羅德讀完后,像用過的餐巾一樣扔下的都足以阻擋或弄翻水杯。不,她沒有夸張。這個世界的視角真的已經改變了,改變得足以使她想起了那部科幻電影,電影里的主人公害怕起家里養的貓,開始收縮自己,一直縮小到住進了他女儿的玩偶屋里。杰西盤算著得臨時抱佛腳地學點新規則——活學活用。
  杰西,別失去勇气。露絲的聲音低語道。
  “別擔心,”她說,“我打算試試——我真的打算。可是有時候知道你反感些什么很好,我想,有時候情況會有所不同的。”
  她盡可能地將右手腕朝身体外的方向轉動,然后舉起了胳膊。這种姿勢使她看上去像是一個用埃及象形符號組成的女人形体。她又開始用手指在架子上拍摸,沿著那一段架子摸索碰著的東西,她希望杯子就在這一段范圍內。
  她触到了一片有相當厚度的紙,用拇指摸了一會儿,試圖想起來這會是什么東西。她的第一個猜測是拍紙簿里的一張紙,拍紙簿通常塞在電話桌上那一堆亂糟糟的東西中。可是這片紙不夠薄,不會是拍紙。她的眼睛偶然看到了一本雜志——不是《時代》,就是《新聞周刊》,杰羅德把兩本雜志都帶來了——封面朝下放在電話旁。她記得杰羅德一邊脫襪子、解襯衫鈕扣,一邊迅速翻閱著其中的一本。床頭架上的這片紙也可能是一張討厭的雜志插頁訂閱卡,報攤出售的那些雜志里總是插有這种卡。杰羅德常把這种卡片放在一邊,后來用做書簽。這也許是別的什么東西,但是,杰西認定,無論如何這不影響她的計划。它足夠硬,能擋住或傾翻水杯。架上沒有別的東西了,至少在她伸出去蠕動著的手指夠得到的范圍之內。
  “好的。”杰西說。她的心髒開始猛烈跳動。她頭腦里某個施虐狂的非法電視台試圖播放一幅水杯從架上翻倒的畫面,她立即驅赶走這幅畫面。“放松,放松才能行。舒緩放松才能贏比賽,我希望如此。”
  盡管手朝那個与身体相反的方向彎曲并沒什么作用,而且疼得要命,她還是將右手保持著那种姿勢,然后又舉起了左手(我扔煙灰缸的手,她帶著一絲幽默自嘲地想)。她用這只手抓住床頭架上遠遠超過她這一端的最后一個托架。
  我們開始吧,她想。她開始用左手往下施加壓力,什么也沒發生。
  也許我离最后一個支架大近了,得不到足夠的杠杆效應。問題是這該死的手銬鏈。我沒有足夠的活動余地,在架子上手伸不到需要的距离。
  這也許是真的情況。但是這個見解并不改變事實。即她左手的這個位置對床頭架不起任何作用。她得把手指叉開伸得更遠一點,也就是說,如果可能的話——希望那樣足夠了。這是滑稽連環畫冊上的物理現象,簡單卻至關重要。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能把手伸到床頭架底部,只要愿意,隨時都能把它推起來。然而,那樣做有個小問題——會把杯子朝不正确的方向推去,從杰羅德那一端滑落到地上。仔細考慮一下,你會發現情況确實有其好笑的一面。就像從地獄寄來的《全美最滑稽的家庭錄像》片斷。
  突然,風止息了,從門廳傳來的聲音似乎非常響亮。“他的味道不錯吧,你這畜生!”杰西尖叫道。疼痛撕扯著她的喉嚨,但是她沒有——也不能住口。“但愿如此,我解開手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折你的頭。”
  吹大牛,她想,這個女人真是吹大牛,她甚至記不起來杰羅德的獵槍——那杆屬于他爸的槍,是在這里,還是在波特蘭家里的閣樓上。
  然而,臥室門那邊幽冥昏暗的世界令人快意地靜默了一刻,仿佛那狗在非常認真、縝密地對這個威脅進行思考。
  接著,砸嘴、咀嚼又開始了。
  杰西的右腕抽搐起來,威脅著又要痙攣,警告她最好立即動手……也就是說,如果她真的要做什么的話。
  她向左靠去,盡手銬鏈允許的范圍伸出手。然后她又往床頭架施加壓力。開始沒有動靜,她更加用力地拉,嘴角往下撤著,眼睛眯得几乎閉上了——這是張等待吃苦藥的孩子的臉。接著,她鼓起的胳膊肌肉還沒使上最大的力量,她便感到木板輕輕地移動。這均勻拉動過程中引力的變化如此細微,与其說是實際感受到的,倒不如說是憑直覺体會的。
  一廂情愿的想法,杰西——這就是你感受到的。僅僅如此,再無其他了。
  不,這個感覺輸入端也許被恐懼置于最高處,但這不是一廂情愿的想法。
  她松開床頭架,躺了一會儿,緩緩地、深深地呼吸著,使她的肌肉恢复一下,她不想讓它們在關鍵時刻抽搐,或者痙攣。沒這种情況,她的問題也已經夠多的了。當她認為已經像她所能感到的那樣准備好了時,她將左拳松松地握住床柱,在上面上下滑動,直摩挲得紅木嘎吱作響,她手心的汗被擦干。然后,她又伸出胳膊,抓住了床頭架,是時候了。
  可是,得小心哪。不錯,架子移動了,它還會繼續動。不過,要使那杯子移動得花掉我所有的力气……也就是,如果我能做到的話。當一個人力气即將耗盡時;控制力就不均衡了。
  這是真的,但這不是隱蔽的難點。難點是她摸不到床頭架的傾斜點,絕對摸不到。
  杰西回憶起和姐姐梅迪在法爾茅斯小學后面的操場玩蹺蹺板的情景——那個夏天,她們很早就從湖邊別墅回來了。她与梅迪為伴,在蹺蹺板上一上一下。在她看來,她似乎整個八月都是在那個油漆剝落的蹺蹺板上度過的。只要愿意,她們能非常完美地保持平衡。梅迪稍微重些,只要她往中間挪一挪屁股就能做到。一個個漫長悶熱的下午,她們練習著,一邊蹺上蹺下,一邊唱著跳繩歌。練習使她們能夠几乎以科學性的精确度找到每一塊蹺蹺板的傾斜點。熱騰騰的地面上,那六塊彎曲的綠色木板列成一排,在她們看來仿佛具有生命。現在,她手指下面一點感覺不到那种熱切的活力了。她只有盡自己努力,希望情況說得過去。
  不管《圣經》上也許說的正相反,別讓你的左手忘記你的右手應該做的事。你的左手可能是你扔煙灰缸的手,但是接住杯子的手最好是你的右手,杰西。床頭架上只有几英寸的地方讓你有机會抓住杯子。如果杯子滑過那個區域,即便它停住也無所謂了——你會和現在一樣夠不著它。
  杰西想,她不可能忘記右手正在做的事——它疼得非常厲害。然而,它是否能做到她需要它做的事,這完全是另一個問題了。她盡力平穩、逐漸地增加了架子左邊的力量。一滴引起刺痛的汗珠流進了她的一只眼角,她將它眨掉了。什么時候后門又彭彭作響了,然而,它和電話一起已經位于另一個字宙了。這里只有杯子、床頭架和杰西。她身上的一部分期待床頭架像個無理性的玩具跳偶一樣突然豎起來,將所有的東西都彈射下來。她試圖使自己堅強起來,迎接這种可能得到的失望。
  擔心著這件事是否會發生吧,寶貝儿。你可別分散了注意力。我想,有件事要發生了。
  确實有事發生,她又能感覺到輕微的移動了——感到床頭架在杰羅德那一端的某一點開始脫開。這一次,杰西沒放松,反而加大了力量,她左上臂的肌肉鼓起了硬硬的小塊,緊張得發抖。她爆發出一連串嘟嚕聲。架子脫開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強了。
  突然,杰羅德的杯子里圓圓的水平面傾斜了,木板右邊那頭真的豎了起來,她听到了杯子里最后一些冰塊碰撞發出的微弱聲音。然而,杯子本身并沒有移動。她起了個可怕的念頭:要是一些水順著杯沿滴落到墊子上怎么辦呢?要是這些水形成了密封層,將杯子吸附在架子上怎么辦呢?
  “不,那不可能發生。”這句低語是脫口而出的,就像一個困倦的孩子机械地作禱告。她使足全力,在架子的左端更加用勁地往下壓。每一匹馬都套著馬具在飛奔,馬廄已空。“請別讓它發生,求求你了。”
  杰羅德那一端的架子繼續在抬起,它的末端狂亂地搖晃著。一支馬克斯法陀口紅從杰羅德那端晃落,掉在了地板上。在狗過來將杰羅德從床邊拖走之前,他的頭就靠在附近。現在她又想到了一個新的可能性——說實在的應是偶然性。假如她再增大架子的角度,它就會順著L型托架滑下來,杯子及所有的東西就會像平底雪橇順著雪山往下滑那樣。把床頭架想做蹺蹺板會使她陷入麻煩。它不是蹺蹺板,它沒有依附其上的中心支點。
  “滑呀,你這該死的!”她气喘吁吁地朝杯子大聲叫道。她已忘記了杰羅德,忘記了她的口渴,忘記了一切,只記得這杯子。現在杯子傾斜的角度很大,水几乎都要從邊緣潑出來了。她不理解為什么它不翻倒。然而,它沒翻,它只是仍然停留在它一直待著的地方,仿佛已經被粘在那里了。“滑呀!”
  突然,它滑動了。
  杯子的運動和她盲目的想象截然相反,以致她几乎沒弄懂發生的事儿。以后她會想到,杯子滑動的過程暗示著她那不敢恭維的精神狀態:她以某种方式做好了失敗的准備。成功使她震惊得目瞪口呆。
  杯子順著床頭架短短的距离平穩地朝她的右手滑來。這使杰西大為吃惊,她的左手几乎更加用力了。這個動作差一點使傾斜得晃晃蕩蕩的床頭架失去平衡,將杯子摔落地上打碎。接著,她的手指真的触到了杯子,她又尖叫起來。這是個剛剛贏了彩票的女人發出的興奮卻無言語的尖叫。
  架子搖晃了,開始滑動,然后停下來,仿佛它有一個未成熟的頭腦,正在考慮它是否真的想這樣做。
  沒多少時間了,寶貝,露絲警告道。趁著好抓的時候,抓住這該死的東西。
  杰西試著去抓,但是她的手掌心只是在杯子滑溜溜、濕漉漉的表面直打滑,似乎無處可抓。在這該詛咒的東西上面,她找不到手指可放之處,抓不住它。水晃動著流到她手上,現在她意識到,即便架子穩住,杯子很快也會翻倒。
  那是想象,寶貝——像你這樣一個可怜的小寶貝蛋儿從來就做不對任何事情。這是習慣思維。
  這話沒有离題——當然非常近乎干安慰——但是它也沒有切中主題。杯子是在准備翻倒,确實如此。她一點儿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來阻止它發生。她為什么有這樣粗短、肥胖、丑陋的手指呢?為什么呢?要是她的手指頭能稍稍長一點能攏住杯子就好了……
  她想起了某個電視商業片中噩夢般的情景:一個微笑著的婦女頭發梳成50年代的式樣。手上戴著一副藍色的橡膠手套。
  手套如此有彈性你可以戴著它撿起一枚硬幣!那女人在笑著大叫。你沒有這樣一雙手套太糟糕了,小寶貝蛋或伯林格姆太太或管你是誰!也許,沒等架子上那些該死的一切東西登上直達電梯,你就能抓住那可惡的杯子!
  杰西突然認出來,那個戴著普雷泰克斯牌橡膠手套、笑著大叫的婦女是她的媽媽,她無淚地嗚咽起來。
  別放棄,杰西!露絲叫道。還不到放棄的時候!你已經接近了,我發誓是這樣的!
  她在架子左邊使上最后一絲力气,并斷斷續續地祈禱杯子別滑——暫且別滑。噢,求求你上帝,噢,不管你是誰,求求你別讓它滑,現在別滑,暫且別滑。
  木板的确在滑……但只滑了一丁點,然后便穩住了,也許暫時被一塊碎木片阻住了,或者被翹曲的木板隔擋了。杯子又往她的手心滑動了一點點,現在——越來越荒唐了——它似乎也說起了話,這可惡的杯子。听起來它就像那些牢騷滿腹的大城市出租車司机,他們對這個世界永遠心怀不滿。天哪!夫人,你想要我做點別的什么?我自己長出一個討厭的把手,為你變成個該死的帶柄水罐?又一滴水落在杰西拉緊的右手上,現在杯子將倒下來了,這是不可避免的了。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經能感覺到冷冰冰的水浸濕她的頸背了。
  “水!”
  她把右肩朝前扭曲了一點,將手伸得更開一點,讓杯子往她繃緊的手心深處再滑進一丁點。手銬嵌進了那只手,刺痛一直傳到她的胳膊肘,可是杰西不去管它。現在,她左臂的肌肉猛烈地抽搐起來,肌肉的抖動傳到了傾斜不穩的床頭架上。又一支化妝品翻到地下了,最后一些冰塊發出微弱的碰撞聲。在架子上方,她看見了杯子映在牆上的影子,在落日拉長的光線中,它看上去就像是被草原狂風吹歪了的谷物筒倉。
  過來一點……稍稍再過來一點……
  不能再來了!
  最好來一點,必須再過來一點。
  她將右手伸到肌腱吱吱作響的程度,感到杯子順著架子又往前移了一小點。然后她又攏住手指,禱告著這終于足以拿住杯子了。因為杯子真的過不來了——她已經智窮力竭了。這几乎還是不夠,她還是能感到潮濕的水杯試圖蠕動開去。在她看來,它似乎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東西了,一個有知覺力的東西,心胸狹窄得如同公路上的收費通道。它的目標便是不斷地挑逗她,然后蠕動著离她而去,直至她失去理智。她躺在黃昏的影子里,戴著手銬,胡言亂語。
  別讓它离開,杰西,你難道能讓那可惡的杯子离你而去——
  盡管杯子再過不來了,一點壓力也沒有了,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也伸不到了,她還是勉強朝木板轉動有腕又最后伸出了一點距离。這一次,當她彎曲手指攏住杯子時,杯子一動不動了。
  我想,也許我拿住它了,不一定真是這樣,但也許,也許是的。
  也許這樣,也許那樣,哪一种也許都不再重要了。實際上那是個安慰。肯定的是這一點——她不能再抓住床頭架了,不管怎樣,她只將它傾斜了三或四英寸,至多五英寸。可是感覺上仿佛她彎曲身体壓著一個屋角抬起了整座屋子。
  一切都是視角問題……我想,還有向你描述世界的那些聲音。你頭腦里的那些聲音,它們至關重要。
  她斷斷續續地祈禱著,當沒有床頭架支撐的時候,杯子會留在她的手中,然后她松開了左手。床頭架砰的一聲回到了托架上,只稍稍有些傾斜,朝左邊偏离了一二英寸。杯子确實留在了她的手中。現在她可以看到那個杯墊了,它粘在杯底像個飛碟。
  天哪,求求你現在別讓我把它摔落了,別讓我摔——
  一陣痙攣揪緊了她的左臂,她猛地拉回身体靠在了床頭板上。她的臉也揪緊了。她痛苦地擠著臉,嘴唇咬得發白,眼睛眯成了縫。
  等等,就會過去的……會過去的……
  是的,當然會過去。她一生中經歷過夠多的肌肉痙攣,知道那一點。可是天哪,真疼!她知道要是她能用右手去摸左臂的二頭肌,那里的皮膚摸上去就像是有一些光滑的小石子用看不見的精巧細線縫在里面。這感覺不像抽筋,倒像該死的僵硬。
  不,杰西,這只是抽筋,就像你早些時候有過的那樣。等它過去,就這樣。看在基督的份上,等它過去,別摔掉了那杯水。
  她等待著。過了似乎無窮無盡的一會儿后,她臂上的肌肉開始松弛,疼痛開始減緩。杰西寬慰地發出一聲刺耳的長歎,然后准備飲用酬勞她的瓊漿。
  喝吧,好的。伯林格姆太太說。可是,我認為,除了甘美的冷飲之外,你還欠你自己點什么,親愛的。享用你的酬勞吧……可是要帶著尊嚴地享用,別作牛飲狀!
  太太,你從來不改變自己。她想。
  可是,當她舉起杯子時,卻不顧上顎帶有鹼性的干燥及喉嚨渴极的陣陣沖動,穩重得鎮靜得如同參加宮廷宴會的貴賓。因為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讓伯林格姆太太沉默——實際上,她有時為此乞求你——但是,在這些情形下,帶點尊嚴地行事(尤其是在這些情形下)是個不錯的主意。她為這杯水奮斗過,為什么不從容行事,享用這成果,禮待自己呢?啜飲的第一口涼水滑過嘴唇,蜿蜒流過滾熱的舌苔,品嘗起來是胜利的滋味……她剛剛經過一番倒運之后,現在确實該品嘗回味了。
  杰西將杯子朝嘴邊送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即將到嘴的濕潤喉嚨的甘露。期待使她的味蕾痙攣起來,她的腳趾綣縮著,她能感覺到下巴頦下面的脈搏狂怒地跳動著。她意識到她的乳頭變得堅挺了,就像有時她的性欲被激發起來時那樣。
  杰羅德,你做夢也沒想到過女人性方面的這些秘密。用手銬把我縛在床柱上,什么也沒發生。然而,給我一杯水,我就變成了一個性欲狂。
  這個想法使她發笑,杯子在离她臉還有一英尺距离處突然停住了,水洒到了她赤裸的臀部,那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開始時笑容還停留在臉上。在最初的几秒鐘里,她沒什么感覺,只有种傻乎乎的惊异。
  怎么回事?哪儿出問題了?
  你知道是哪里。一個聲音說道。那聲音鎮靜肯定,杰西發現很可怕。是的,她想,她的內心某處确實知道。但是,她不想面對。
  有些事實簡直太殘忍了,不能承認,太不公平了。
  不幸的是,有些事實不言自明。杰西盯著水杯,充血的腫眼開始蓄滿可怕的理解。那手銬鏈是她喝不到水的原因。這可咒的手銬鏈太短了。這個事實過于明顯,以致她當時完全忽略了。
  杰西突然發現自己在回憶喬治·布什被選為總統的那個夜晚。她和杰羅德受邀去參加在索內斯塔飯店樓頂餐廳舉行的高檔次慶祝會。參議員威廉·科恩是貴賓。午夜前不久,預計當選總統的喬治本人將在閉路電視上講話。杰羅德為這個場合租了輛霧色的轎車,七點鐘准時將車開進了他們的車道。可是過了十分鐘后,她仍然穿著她最好的黑禮服坐在床上,一邊咒罵著,一邊在珠寶盒里翻找著她的一副特別的耳環。杰羅德不耐煩地將頭伸進屋,看看是什么耽擱了她。他听著她發牢騷,臉上挂著那种“你們女人怎么總是這么傻”的表情,一看這表情她立馬來火。然后他說,他不敢确證,但是他想她正戴著那副正在尋找的耳環。她确實戴著。這使她感到自己卑微愚鈍,他也完全有理由露出那种表情。這還使她想用腳上穿的高跟鞋踢掉他假牙上漂亮的齒冠。這雙高跟鞋很性感,但穿著非常不舒服。然而,和她現在的感覺相比,當時的感覺就不那么強烈了。要說有誰活該被敲掉牙齒,那就是她自己了。
  她盡可能遠地伸出頭去,嘴唇噘著,像是某個感傷的、描寫愛情的黑白影片中的女主人公。她离杯子那么近,以至于能看見夾在剩下的一些冰塊間的細霧狀的气泡,近得足以聞到井水中的礦物質气味(或者說想象中能聞到),她卻不能接近到能喝著水的距离。當她達到再也伸不了的那一點時,她噘起的嘴唇仍然离杯子相差足足四英寸。差不多就要夠著了,可只是差不多,正如杰羅德一直喜歡說的那樣,以馬虎來計算。
  “我不相信。”她听見自己在用一种新的、像是喝蘇格蘭威士忌酒、抽万寶路煙的嘶啞聲音說話。“我只是不相信。”
  她內心的憤怒突然蘇醒。露絲·尼爾瑞的聲音叫著要她把杯子扔向屋子。露絲的聲音宣稱,如果她不能從杯子里喝到水,她應懲罰它。要是她不能用杯中物滿足她的口渴,她至少能將它扔到牆上,把它摔成上千塊的碎片,讓這聲音滿足她的精神。
  她握住杯子的手握得更緊了。當她抽回手來扔它時,手銬鏈成了松弛的弧形。不公平!真是他媽的不公平!
  伯林格姆太太試探性的柔和聲音阻止了她的行動。
  也許有個辦法,杰西,暫且別放棄努力——也許還有個辦法。
  對此露絲沒用言語作答。但是無疑,她在笑著表示不相信。那种微笑鐵一般沉重,和噴出的檸檬汁一樣酸苦。露絲仍然希望她扔掉杯子。毫無疑問,諾拉·卡利根會說,露絲的報复心深重。
  別在意她。伯林格姆太太說。她的聲音失去了通常試探性的腔調,現在听起來几乎是興奮的了。把它放回到床頭架上,杰西。
  然后再怎么辦呢?露絲問。再怎么辦呢?噢,偉大的白人領袖,噢,塔珀家用塑料制品的女神,郵購品商店的守護神?
  伯林格姆太太告訴她怎么辦。露絲的聲音靜默了。杰西和她頭腦里的所有其他聲音都在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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