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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只听見后面門廊,雨水從排水管流下,發出一种幽靈似的漱口聲。
  喬忽然覺得兩腿發軟,兩手倚著欄杆,一陣風雨吹打進門廊的屋檐下,濺在他的臉上。
  芭芭拉手指著較低的山坡和西南方的樹林,“墜机的地點,就在那個方向。”
  “有多遠?”
  梅茜站在打開的廚房門口說:“沿著直線走,大約半里路吧,也許要遠一點。”
  在草原外圍的樹林里,大火很快就熄滅了,因為那年的夏天很潮濕。在樹林深處,必須眼睛勉強才能适應這一片黑暗,也許跟著鹿的蹤跡會較容易通過。蘿絲可能帶著這孩子——大部分時間用背的——走出樹林。直線距离雖是半里左右,但若跟著鹿的蹤跡的話,可能會遠上二到三倍。
  “走了一里半。”喬說。
  “不可能。”芭芭拉說。
  “非常可能,她也許做到了。”
  “我不是在談遠足。”她轉向梅茜說:“尹太太,你幫了我們很大的忙,真的。但我們另有一些机密的事,要在這里討論一分鐘。”
  “噢,當然,我知道。你們盡管在這儿談。”梅茜雖然有些好奇,但仍然很有禮貌地退下。
  “只有一里半而已。”喬重复說。
  “那是指水平距离,”芭芭拉靠近他,把一只手放在喬的肩上說:“水平距离只有一里半,但連垂直高度算上就不止四里了。喬,那是我最不能接受的部分。”
  他自己的內心也在交戰著,真要相信還有生還者的話,就必須具有信心或其他什么東西。而喬什么都沒有。
  芭芭拉的手依舊放在喬的肩上,她雖然對他稍嫌嚴苛了些,但內心里卻像新姊姊一樣關照著他。“起初你要我相信在這場浩劫里還有一位生還者,現在又增加了一個了。我站在這個冒著煙的廢墟像身處于屠宰場一樣,我知道任何人想靠兩條腿走出這里的机率,是十億分之一。”
  “同意。”
  “不——比十億分之一還少,几乎是天文數字,少到無法估算。”
  “好吧。”
  “所以這兩個人,根本沒机會成功。連最小的机會都沒有。”
  “還有很多事情我沒告訴你,而且目前我也不打算告訴你。因為不知道,會比較安全。但有件事情……這個杜蘿絲是位科學家,多年來,她從事一項重大的研究工作,是由政府或是軍方所支助的,一個很机密又他媽的非常龐大的計划。”
  “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她在紐約登机之前,打電話給她一位在洛杉礬當記者的朋友,叫她帶几個值得信賴的證人,安排在洛杉磯机場出口會面。她宣稱她帶了某樣東西,可以永遠改變整個世界。”
  芭芭拉注視著他的眼神,顯然是要找出他這句“改變整個世界”的幻想只是一句玩笑話。她是一位講究理性邏輯思考的女性,只相信事實及細節,經驗告訴她,尺螃所走過的路,是由數不清的一小步來完成的。這么多年來,作為一個調查員,她接手的案子每每都是數百万碎片和解不開的謎團呈現在她面前,這比起警察所承辦的殺人案可要复雜得太多了。人類的行為和机械故障的神秘面紗,不單是靠奇跡就能去揭開的,而必須靠埋頭苦干才能得以解決的。
  喬知道她眼光的含義,畢竟新聞記者跟她的本行是不一樣。
  “你剛才說什么?”她催促他說:“當飛机翻栽下時,杜蘿絲從皮包拿出一個擠壓的塑膠瓶,里面有神奇的乳液,能讓使用者暫時刀搶不入,就像徐防晒油一樣,迅速涂在自己身上?”
  喬不禁要笑了出來,這是好久以來,他第一次想笑。
  “不,當然不是。”
  “那么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某种東西。”
  “听起來像什么都不是。”
  “是某些東西。”他很堅持。
  閃電遠离,雷聲漸息,翻騰的云層有一种鐵灰色的美感。遠處較低的山坡,茂密的樹林籠罩在謎一樣的霧中。芭芭拉到達的那晚,那些樹叢并沒被火燒到,也沒被撞毀。風裙舞動著白楊木,吹過牧野,雨絲飄飄,就像是在舞蹈中的裙擺。
  喬再次燃起希望,消息的确令人振奮。當然,這也是希望具有危險性的原因,它是如此令人鼓舞,沉醉于甜蜜的感覺中,然而一切又去得太快。
  但這總比心中不存任何希望要好。
  喬的心中充滿了惊奇与期待,但也充滿了恐懼。
  “是某些東西。”他仍很堅持。
  他把自己一只濕手在牛仔褲上指了指,用夾克的袖子抹去臉上的水珠,轉過身來對芭芭拉說:“不管用什么方法,她們安全的到了草原,然后走了一里半的路到牧場。一里半路走了一小時又十五分鐘。差不多正好是晚上背著一個小孩,或攙著她的手,走那么遠路所需的時間。”
  “我很不愿意當戳破汽球的那根針。”
  “那就不要做這种事。”
  “但有件事,你必須要考慮。”
  “我正洗耳恭听。”
  芭芭拉稍作猶豫,然后說:“為了避免爭執,讓我們假設有兩個生還者,這個女人是在飛机上,她的名字叫杜蘿絲……但她告訴梅茜和杰夫,她叫林芮絹。”
  “那又怎么樣?”
  “如果她沒告訴他們真實的名字,為什么要告訴他們妮娜的真名?”
  “那些追捕蘿絲的人,他們不是要追妮娜。他們才不關心妮娜。”
  “如果他們發現蘿絲不知用什么方法救了這女孩,而且她用的這种方法,正准備帶去洛杉礬机場召開記者會昭告天下。那么是不是也應該會面臨和蘿絲一樣的危險。”
  “也許吧,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我的意思是——她應該替妮娜取別的名字。”
  “沒必要。”
  “她應該會。”芭芭拉堅持他說。
  “那又有什么差別呢?‘”所以妮娜可能也是個假名。“
  他覺得像是挨了一巴掌,悶不吭聲。
  “也許那晚進這屋子的小孩,真名叫莎拉、瑪莉或是珍妮佛……”
  “不!”喬斬釘截鐵的說。
  “就像林芮絹是個假名一樣。”
  “如果那孩子不是妮娜,那蘿絲憑空捏造出我女儿的名字,那也太巧合了吧!再談談你那十億分之一的机率吧。”
  “我想那架飛机搭載的不只一個金發小孩吧。”
  “她們個個都叫妮娜?得了吧,芭芭拉。”
  “如果真有幸存者,而且其中之一是個金發小女孩,”色色拉說:“你至少得有她可能不是妮娜的心理准備。”
  “我知道。”但喬對芭芭拉如此強迫他說出“我知道”三個字覺得相當在意。
  “你有准備嗎?”
  “當然有。”
  “喬,我真替你擔心。”
  “謝了。”他挖苦地說。
  “你有個破碎的靈魂。”
  “我沒事。”
  “你很容易就崩潰了。”
  他聳聳肩。
  “不,”她說:“瞧瞧你自己。”
  “我比以前還好。”
  “她可能不是妮娜。”
  “她可能不是妮娜。”他承認這點,但很討厭芭芭拉沒完沒了的抬杠。他也知道她是真正的關心,先給他打一針面對事實的預防針,免得將來希望落空時,會整個人崩潰。“我已經准備面對她可能不叫妮娜的事實,可以了嗎?是不是覺得好過一點?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我控制得了。”
  “你嘴里這么說,但不是真的。”
  他瞄她一眼,“是真的。”
  “也許有一絲心意,知道她可能不是妮娜。但你的心正怦怦地跳動,奔流著她是妮娜的信念。”
  他無法感覺到自己兩眼所發出的狂亂光芒,期待著一次奇跡式的重聚。
  但她眼睛的悲傷神色,卻使他怒不可遏,几乎想要上前揍她一頓。
  梅茜正在做花生奶油的面團,她從窗子看到門廊上兩個人情緒化的爭論。她沒故意去偷听,但仍偶爾會有几句話傳進耳朵。畢竟她是撒馬利亞人,和耶穌、安德魯、西蒙和彼得一樣,八月將是紀念她的一個月份。她仍愿意提供最大的協助。
  “沒有,事實上那女孩從沒說過她的名字。是芮絹介紹她的。那可怜的孩子說的沒超過兩個字。她是那么的疲倦,那么困,也許還因為翻車而受到惊嚇了呢。不過她沒受傷,請注意,一點傷痕都沒有。她的小臉白得像蜡一樣,眼皮沉重,神情恍惚。我很替她擔心,但芮絹說她沒事。畢竟芮絹是醫生,所以我也就稍微寬心了。那小女孩待在車內,一路睡到帕布羅。”
  梅茜用雙掌揉著一個小面團,將它放在烤盤上,然后用姆指輕壓,將它整個按平。
  “芮絹是到科羅拉多噴泉市探望家人,因為妮娜的父母去過結婚紀念日了,所以芮絹帶著她度周末。至少我知道的是這樣。”
  “這很不尋常——我的意思是說一位黑人醫生和一位白人醫生在此地共同開業,而且在這附近看到一位黑人女性帶著一個白人小孩,也一樣不尋常。但我把這一切都看成是,這世界終于變得更好了。多了一些寬容,多了一些愛。”
  她將袋子上端的開口折了兩折,然后遞給芭芭拉。
  “謝謝你,梅酋。”
  梅茜對喬說:“很抱歉,沒辦法幫你更多忙。”
  “她已經幫了許多忙了,”他笑著說:“還有這包點心。”
  她朝廚房側面的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朦朦細雨中的一座馬廄。她說:“好點心可以提振精神,我真希望今天能為杰夫多做些點心。他好愛那匹母馬哦。”
  喬看了一眼以宗教為主題的日歷,“梅茜,你是怎么保
  持信心的?在這個有那么多死人的世界,天天有飛机掉下來,心愛的母馬也會無緣無故地生病,你是如何維持信心的?“
  梅茜面對這問題,倒是一點也不覺得惊訝或有被冒犯的感覺,“我也不知道,有時的确有點困難,對不對?我有時會為我們沒有孩子而感到懊惱。我之前有几次流產記錄,所以我放棄了。有時我想對著天大叫,到了晚上又睡不著。我一再地思索……好吧,生命自有其樂趣,而且它只不過是我們要去一個更好的地方的中間過站罷了。如果我們將在那里得到永生,那又何必在乎這里所發生的事呢。”
  喬原本期望會得到,一种洞悉世事、朴實睿智、讓他能夠信服的答案,然而……。
  他說:“那匹母馬是杰夫在乎的事,你也應該同樣在乎。
  因為對他來說是非常重要。“
  他拿起另一塊面團,搓揉成一個白色的小月亮。她笑著說:“噢,如果我能懂的話,喬,那我就不是我了,而是上帝了。”
  “怎會如此想?”
  “你不認為它比我們更難過嗎?它知道我們潛在的本質,卻必須看著我們那永遠存在的缺點。看著我們彼此相殘、仇恨、說謊、忌妒、貪婪和永無止境的貪得無厭。我們看到的只是那些丑陋的人在我們身邊為所欲為,而它看到全体人類的丑惡,它會不難過嗎?”
  梅茜將面球放進烤盤,然后在上面壓下她的大拇指印。
  獸醫的吉普車仍停在福特車的前面,一條德國卷毛獵犬正睡在車后。當喬和芭芭拉鑽進車里,將門砰一聲關上時,只見它抬起它那尊貴的頭,從吉普車的后面擋風玻璃注視著他們。
  色色拉發動車子后,擋風玻璃立刻被他們所呼出的熱气,蒙上一層薄霧。
  “如果她是妮娜,你的妮娜,”芭芭拉在等著空調清除玻璃上的霧气時說:“那么這一整年,她在哪里?”
  “跟杜蘿絲在某個地方?”
  “為什么她不讓你女儿見你?她怎么會這么殘忍?”
  “不是殘忍,在后面門廊時,你自己都已說出了答案。”
  “為什么你唯一听得過去的話,竟然是我的胡言亂語?”
  “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妮娜和蘿絲獲救——因蘿絲而獲救后,如今蘿絲的敵人也要找妮娜了。如果妮娜被送回我這里,她一定會成為目標。蘿絲只是在保護她。”
  凝結的水珠退至擋風玻璃的邊緣,芭芭拉啟雨刷。
  “蘿絲只是在保護她,”他又重复一次,“那也是為什么我要盡我所能的去了解關于三五三號班机的事。也要自己活得夠久,好找出掀開整個黑幕的辦法。當這些混蛋的幕后黑手被繩之以法,送往毒气室時。那時蘿絲就安全了,而妮娜也能……也能回到我身邊了。”
  “如果這個妮娜是你的妮娜。”她提醒喬。
  “是的,如果她是的話。”
  他們繞過花壇,駛上車道。
  “你覺得我們是否應該請梅茜,幫我們找到那晚蘿絲和那小女孩在帕布羅下車的那間房子?”
  “沒用的,那里什么都不會有。她們根本沒進那屋子。
  等梅茜一走,她們就离開了。蘿絲只是利用梅茜送她到最近的大鎮,那她可以在那里換其他交通工具,或是打電話給洛杉磯還是什么地方信得過的朋友來接她。你想想帕布羅有多大?“
  “大約有十万人。”
  “那夠大了,有許多方法可以進出那個城市,巴士、火車、出租汽車,甚至搭飛机。”
  當他們開上碎石路,准備朝柏油路面開去時,喬看見三個身穿雨衣的人,從一座馬廄中走出來,他們是杰夫、奈德和獸醫,但是沒有馬跟在他們后面。
  他們在雨中瑟縮地走著,像是一群行進中的僧侶。他們朝屋子走去,只見他們陷下的肩膀承擔的,不僅是暴風雨的沉重,還有失敗的無奈。他們就要打電話給處理動物尸体的工厂,唉,一匹心愛的馬,就要這樣被運走,然后熬成油脂。
  喬希望歲月、勞苦和流產,都不會造成杰夫和梅茜之間的距离,夜深人靜時,他們還會彼此相擁而眠。
  在科羅拉多噴泉市,芭芭拉將車停在喬租來的車房旁,那里离她屋子有兩條街之遠。“好吧,我想我們只能到此為止了。”
  “謝謝你,芭芭拉。你實在冒了很大的險——”
  “我不要你擔心這個,听見了嗎?那是我自己做的決定。”
  “沒有你的仁慈和勇气,我絕對不可能這樣的追根究柢。
  今天你為我開啟了一扇門。“
  “但是這扇門通往何處?”她憂心地說。
  “也許是通往妮娜的門。”
  芭芭拉著起來既疲倦又害怕,還有一點傷感。她用手抹了一下臉說:“喬,你記住我的話。不管之后你要去哪里,你都要記住我的話。我今天倚老賣老的告訴你,就算那兩個人,不知道為什么能從墜机中活著走出來,其中之一也末必是你的女儿妮娜。不要對著自己揮劍,更不要成為砍掉自己腿的人。”
  喬點點頭。
  “答應我。”她說。
  “我答應你。”
  “喬,她已死了。”
  “也許吧。”
  “你要堅強起來。”
  “等著瞧。”
  “該走了。”她說。
  喬打開車門走進雨中。
  “祝你好運。”芭芭拉說。
  “謝謝。
  他關上車門,芭芭拉揚長而去。
  當他開啟租來的車的車門時,喬听到半條街外福特車的緊急剎車聲。他抬頭望見福特車正朝他的方向倒車而來,紅色的尾燈在光滑的柏油路上閃爍著。
  芭芭拉下了車,朝他奔來,兩臂緊緊環抱著喬。“你是個可愛的男人,喬本特。”
  喬也回抱著她,但一語不發。他想起當芭芭拉逼迫他放棄妮娜可能活著的想法時,他曾多么惡劣地想揍她。現在他對自己當時的想法感到羞愧,一种羞恥和不安——但他也為她的友情所感動。這比他第一次按她家門鈴時所想象的,更有意義。
  “我怎么會在短短几小時內就那么了解你?”她說:“我覺得你就像是自己的儿子一樣。”然后她再度离他而去。當她遠离之后,喬在車內從后視鏡中看著那逐漸變小的車影,直到它消失。
  喬全身濕透了的開回丹佛市,一路上根本不理會速度限制,交替著使用暖气和空調,想要烘干自己的衣服。一种即將能找到妮娜的希望,讓他熱血沸騰。
  雖然他曾對芭芭拉做了一些承諾,但有件事,在這詭譎多變的世界里,似乎是絕對正确的,那就是:妮娜還活著,活在某個地方。她像一道溫暖的光,照在他皮膚上,這是肉眼所無法偵測到的光譜,就像紅外線和紫外線一樣。雖然他看不見她,但卻能感覺到她在這世界閃閃發光。
  這与那些預感完全不同,這個希望是操在他手里,而不只是虛無的幻想而已。
  一年多來,每當他偶爾興奮時,隨之而來的一股內疚与悲痛,馬上就會使他情緒跌落谷底。就算他找到了妮娜,他也沒辦法得回蜜雪儿和克莉絲。她們一去不回了,如果他為妮娜的生還高興過了頭,是不是太鐵石心腸了。
  他來到科羅拉多,原先的只是單純想了解事實的真相,不過現在這股動力已轉變成尋找他的小女儿了。可想而知,此刻他內心的狂亂,是無法度量的。在丹佛市的國際机場,喬還了車,取回他簽了名的信用卡簽帳單。在他所搭班机預定起飛時間之前五十分鐘,他又回到了航空站。
  他餓昏了,從前一晚去樊家,吃了兩個起士漢堡,和一條巧克力棒,然后又在梅茜家吃了兩塊點心之外,他什么也沒吃。
  在航空站里,他找到一家最近的餐廳,點了一份三明治和薯條,還叫了一瓶海尼根啤酒。
  他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一頓,自從去年八月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把食物吃光,而且吃得如此津津有味。离登机還有二十多分鐘,他突然轉向男洗手間,一陣想要嘔吐的感覺。
  等他進了廁所,鎖上門后,那陣惡心的感覺也過去了。他沒真正嘔吐,只是背靠著門哭泣起來。
  他已有好几個月沒哭過了,也許是想到或許可以再見到妮娜吧。也或者是他潛意識害怕永遠找不到她,或再度失去她,也或許是他為蜜雪儿和克莉絲而重啟悲怀,也可能是他知道了太多飛机事故的幕后,大多駭人听聞的細節。
  現在他已是騎虎難下了,只能重新控制住自己;若他乃一直在興奮与絕望之間擺蕩,他自知對尋找那兩個人是毫無助益的。喬紅著臉,但情緒已恢复平靜,在最后一刻,他登上了往洛杉磯的飛机。
  當飛机起飛時,喬忽然覺得好像心髒在耳際響起一种空洞的聲音,一种下樓的腳步聲,他緊抓著扶手,似乎他會頭先看地似的向前仆倒。
  飛往丹佛市時,他一點也不怕。但此刻,他卻處于恐懼之中。往東而去時的理由,他是欣然迎接死神。因為活得比家人久,是一种負擔,死反而是种解脫——但現在,往西飛回的動力,他有無數理由必須活下去。
  甚至當机身已呈平穩時,他仍焦躁不安。他動不動就會想到,其中一個駕駛員對另一個說:“我們在錄音嗎?”
  因為白帝洛机長在喬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干脆從夾克的里層口袋內抽出那三張摺疊的紙。所謂溫故知新,也許他能發現以前所疏忽掉的一些事情。
  飛机有三分之一的座位空著,喬的座位靠窗,中間位子沒人坐,因此得以享有隱私的空間。
  一位空服員應他的要求,拿來一支筆和一本記事簿。當他讀完抄錄本時,他將白帝洛机長的對話,單獨分离出來,抄在記事本上。和副机長孫維特逐漸慌亂的情況分開,并刪掉芭芭拉所描述的聲音和注腳,也許可以發現机長的話里有什么不同,要不然是很難集中注意力的。
  當喬完成之后,他將手抄本放回外套口袋中,然后閱讀記事簿上的內容。
  “他們其中一個叫鮑路易博士。”
  “他們其中一個叫藍凱斯博士。”
  “他們對我做了很不好的事。”
  “他們糟蹋我。”
  “阻止他們。”
  “我們正在錄音嗎?”
  “叫他們停止傷害我。”
  “我們正在錄音嗎?”
  “阻止他們,要不然我一有机會……當我一有机會,我會殺掉每一個人,每一個人。我一定會這么做的,殺掉每一個人,我很高興。”
  “這真有趣。”
  “呵呵呵,我們上路了,藍博士、鮑博士,我們上路了。”
  “呵呵呵,我們正在錄音嗎?”
  “我們正在錄音嗎?”
  “喔!哇!”
  “噢!耶!”
  “現在你看看。”
  “酷噢!”
  從這上面,喬看不出任何新意,但有些以前他注意到的事化,在這張剪裁過的內容上,更可以明顯地看出來。雖然机長講話的聲音是成人的音調,但語气卻很孩子气,像“他們對我做了很不好的事。”“他們糟蹋我。”“阻止他們。”“叫他們停止傷害我。”
  這些都不是成人用來控訴折磨他的人,或是求救時所用的片語或句子。
  最長的一段話,是威脅要殺掉每一個人,尤其“我很高興。”這句話更像小孩子一樣毛躁——特別是后面跟著的那句“這真有趣。”“呵呵呵,我們上路了……”“呵呵呵。”
  “喔!哇!”。
  “噢!耶!”
  七四七班机在翻滾下墜的當時,白帝洛的反應卻像孩子乘坐云霄飛車時的興奮。根据芭芭拉所說,机長的聲音听起來毫不畏懼。的确,他的音調果真听不出有什么恐怖的。
  “現在你看看。”
  這句話是飛机撞地前三秒半鐘所說的。當白帝洛看到夜景像一朵黑玫瑰,在擋風玻璃前逐漸綻開時,他似乎并不怎么害怕,而只是惊奇。
  “酷噢!”喬把最后這一句話看了半天,直到那股不寒而采的恐懼感消失,他才用較客觀的態度,來考慮它所有可能的含義。
  “酷噢!”
  一直到終了,白帝洛的反應就像在游樂場玩耍的孩子,他所表現出漠視乘客和机員們生死的態度,跟一個無知又倔強的孩子,表現在用火柴折磨一只昆虫的行為,實在沒什么兩樣。
  “酷噢!”
  就算是一個年幼無知的孩子,盡管他再自私或不成熟,仍然會有害怕的時候才對。就算是一個決心自殺的人,在跳出大樓的邊緣時,也會本能地發出慘叫,不是嗎?但這位机長,不管他是處在什么樣的轉變情況,竟能表現得如此漠不關心,甚至樂在其中。好像他知道自己不會有肉体上的威脅似的。
  “酷噢!”
  白帝洛机長,一個有家室的人,忠實的丈夫,虔誠的摩門教徒。他沉穩、友愛、仁慈、富同情心,事業成功,幸福健康,本身也沒有毒瘤。
  這幅畫面到底出了什么錯?
  “酷噢!”
  一股無名之火忽然自喬心中生起,倒不是針對白帝洛,他顯然也是受害者——雖然起初并不看得出來。這溯自童年以及青春期所蓄積的怒火,就像鍋爐里過熱的蒸气,找不到釋放壓力的閥門,眼看即將要爆炸了。
  他將記事本塞進夾克口袋,兩手握拳,想要找個東西痛擊一番,直到東西被打破,指關節皮破血流為止。
  這股盲動的怒火,總是讓喬想起他的父親。
  喬弗蘭并不是一個容易動怒的人,相反的,他從未拉高嗓門說過話,他總是以詼諧、樂觀及贊賞的態度待人處世。
  他是個好人,好得無法言喻,而且以他所遭到的際遇來說,他又是個十分稀奇古怪的樂天派。
  但是喬卻終生為他憤恨不平。
  他已記不起他父親有兩條腿的模樣了。他還不到三歲的那年,一個十九歲喝醉酒的青年,開了一輛貨車,撞上父親車子的側面,從此他便失去了左腿。
  弗蘭和喬的母親唐娜,靠著兩張薪水支票及一身的工作服,就給了婚。為了省錢,他們的車只投保了強制責任險。
  醉酒的駕駛沒有財產,他們也拿不到任何保險公司的殘廢理賠。左腿是從膝蓋至臀部的中間位置切除掉的,那時沒有很有效的彌補術。此外,任何功能的義肢,都是非常昂貴。弗蘭很快學會使用一條腿和拐杖就能敏捷地行動。他還開玩笑說要參加馬拉松。喬對他父親外表的与眾不同,從不引以為恥。在他心目中,父親不是一個步履瞞珊而怪异的獨腳人,而是一位說床邊故事的高手,各种游戲的帶動者,一位有耐性的全球教練,喬第一次打架,是六歲讀一年級的時候,有個名叫歐雷斯的孩子,嘲笑弗蘭是個“蠢殘廢”。雖然雷斯長得比喬要高大許多,但他那优越的体型卻難敵怒火填膺的喬,因此而被打得屁滾尿流。喬甚至想要挖出歐雷斯的右眼,讓他知道人家有兩個而你卻只有一個的滋味。但老師在喬快戳瞎他眼睛之前,把他們拉了開來。
  事后他一點也不懊惱,到現在仍是。他不是引以為傲,而是行事一向如此。
  唐娜知道,如果她丈夫曉得他儿子為他惹上麻煩,心理一定很難過。所以她私下處罰了喬,然后兩人共同保守這個秘密。
  那是喬沉默的憤怒及周期性暴力生活的開始,長大之后他四處找架打,但喬打架的時間和地點,都特別挑選保證他爹看不到的地方。
  弗蘭本來是個修理屋頂的工人,但一條腿實在沒辦法爬樓梯,也不方便干活儿,只好無奈地接受政府的救濟。但后來他改行去作木工,也就不再接受救濟了。他制造珠寶盆、燈座,及其他用進口木料鑲嵌成复雜圖案的器具。他找到肯銷售他作品的商家,沒多久,他就清償了所有的債務。
  唐娜在一家裁縫店兼干洗店當縫紉工,每天回家時,頭發都被蒸汽弄得卷卷的,身上也散發著石油精和其他溶劑的味道。直到今天,喬每當進入干洗店時,呼吸到的第一口气,都會讓他想起母親的頭發和淺褐色的眼睛。小時候,他以為母親的眼睛原本是深褐色的,后來是被蒸气和化學藥品弄褪色的。
  失去腿后三年,弗蘭的關節和手腕開始疼痛。診斷的結果是風濕性關節炎。這种疾病非常痛苦,它會以很快的速度蔓延全身。弗蘭全身都在痛,他的頸椎、肩膀、臀部和那僅剩的一條腿。
  結束了木工的生意后,他開始接受政府的援助,但總是那么微薄,而且還得忍受那些官僚們白眼的屈辱。教會也幫了很多忙,可是僧多粥少。弗蘭和唐娜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喬常和他們一起到教堂望彌撒。但他就是不信教。
  弗蘭少了條腿本來就行動不便,再加上風濕。兩年后,他終于坐上輪椅了。
  到了十三歲,喬的日常工作包括幫他父親換衣。洗澡。
  從一開始,喬對交付給他的工作從未推辭過、他對自已內心竟然也有此溫柔的一面亦深感惊异。
  過敢一段時間,弗蘭對于必須仰賴儿子來處理自己隱私的事物,感到极難為情。可是和儿子一起克服沐浴、用餐和如廁上的困難,卻加深了父子間的感情,使他們較之以往更為親近。
  喬十六歲那年,弗蘭罹患了纖維性關節硬化療,好几處關節都形成巨大的風濕瘤,包括右手腕一個高爾夫球大小的瘤。而左手肘的瘤竟大得像個壘球。
  喬的父親實在為儿子的成就感到欣慰,喬雖然在麥當勞打工,但仍能獲得榮譽學生的頭銜,同時也是高中足球隊四分衛的明星球員。弗蘭從未給自己孩子壓力,或要他出人頭地,是“愛”驅使喬自己力爭上游的。
  那年夏天,喬加入基督教青年會的拳擊隊。教練非常器重他,說他有天份。但在他前兩場的實戰比賽中,他因連續重擊癱在繩索上毫無反抗力的對手,而被拉下拳擊台。對其他人來說,拳擊只是一种娛樂及自衛術,但對喬而言,卻是一种野蠻的心理療法。他并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是他的确傷害了別人,結果他被禁止參加比賽。
  弗蘭的慢性心囊炎,最后導致心髒衰竭。他在喬過十八歲生日的前兩天,溘然長逝。
  葬禮彌撒后的那個星期,喬午夜時分來到教堂,教堂當時空無一人,他喝了許多酒,將所有十字架都噴上黑漆。把圣母的大理石雕像翻倒,打破了二十几個許愿燭架上的酒紅色玻璃。如果不是很快地被一种徒勞無功的想法克制住他的情緒,他可能會造成更大的損坏。他不能教上帝如何怜憫,也無法表達自己的痛苦。他愿意用所有的力量,打通今生和來世之間的隔閡——如果真有來世的話。
  他頹然地倒在座位上,掩面哭泣。
  喬坐下不到一分鐘,猛然想起,在教堂哭泣不啻是承認自己的軟弱。很可笑地,他認為有件事很重要,那就是自己的眼淚不能被誤解為接受世界被殘酷所統治的事實。
  他离開教室,沒有人知道他的破坏行為。他對自己的所為不覺愧疚,但也不引以為傲。
  那一陣子,他几乎瘋了。上了大學后,那里出奇地适合他,因為有半數以上的學生也瘋了。
  他母親三年后過世,享年四十七歲,死于肺癌,癌細胞擴散至淋巴系統。她和他父親一樣,從不吸煙,也許是干洗店里的石油精或其他溶劑的蒸气所導致,或是因為勞累、憂傷和孤獨,使她如此等不及追隨父親去了。
  去世的那晚,喬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將冰涼的繃帶敷在她眉上,把冰水滴進她焦干的嘴里她斷斷續續地述說弗蘭帶她去哥倫布騎士餐廳用晚餐的情形,那時喬才兩歲。
  那里有個大樂隊,有十八位一流的樂師,演奏著优美的舞曲,不是那种站在那里抖啊抖的搖滾樂。她和弗蘭跳的狐步和恰恰都是自己學的,但他們跳得還真不賴,彼此都了解對方的動作,他們笑得很開怀。還有汽球,噢,几百個汽球裝在懸挂在天花板上的网里。每張桌子中央,都擺了一只白色的塑膠天鵝,上面有支腊燭,四周圍繞著紅色的菊花。點心是一支糖做的天鵝里盛著冰淇淋,那晚是天鵝之夜。弗蘭在緩歌慢舞中輕擁著她,在她耳邊低語,說她是整個屋子里最美的一個女孩,她不知道他是多么地愛她。舞廳里旋轉的大燈放射出五彩光芒,汽球從天而降,紅的白的漫天飛舞。
  糖天鵝嚼在嘴里有杏仁的味道,那晚她二十九歲。在這生命最后的時刻里,她的記憶中沒有別的,只有這最甜蜜的回憶。
  喬在三年前搗毀過的同一間教堂,葬了他的母親。十字架已安裝上新的圣母像,在成排的許愿燈后面凝視著他。稍后,他在酒吧打了一架,徹底發泄了他的悲傷。他鼻子被打破,但對方那家伙更慘。他繼續瘋了一段時間,直到遇見蜜雪儿。他倆第一次約會,當喬送她回公寓時,蜜雪儿告訴他,說他有一种狂野的气質。喬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种恭維。
  但蜜雪儿說,只有白痴、荷爾蒙失調的青春期男孩、或是動物園里的猩猩,才會智障到以此為榮。
  自此之后,她教導喬每一件事,改變了他的未來。在他們結婚前六天的晚上,喬獨自一人來到埋葬他雙親的教堂。
  他估算著一年前他所造成的損失,然后塞了一疊百元大鈔,放進那可怜的奉獻箱。他作此奉獻,既不是覺得愧疚,也不是重新獲得信心。他如此做完全是為了蜜雪儿,雖然她不知道他以前的搗蛋行為,也不知道這一次的償還行為。
  自此以后,他的生活重新開始。
  直到一年以前,隨著墜机事件而結束。
  如果妮娜又重現人世,等待喬找到她,帶她回家……抱著尋獲妮娜的希望像一帖止痛的香膏,喬已能按捺住火气。
  要想找到妮娜,他就必須能完全地控制自己。
  他對自己曾經一度那么快就完全背离蜜雪儿對他的所有教導感到汗顏。隨著三五三號班机的墜落,他也跟著墮落。
  而現在妮娜給了他充分的理由与机會,讓他重新恢复到未發生墜机事件之前的那個男人,讓他不愧為她的父親。
  在這趟飛行旅程的最后一個小時,喬開始閱讀他從郵報電腦里列印出來,關于鐵克諾公司四篇文章其中的兩篇。突然,喬看到一篇文章,令他當場吃了一惊。鐵克諾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是由尼洛公司所持有的。那是一家瑞士公司,營業的項目相當廣泛。有藥物研究、醫藥出版事業,一般出版事業。電影及廣播等。
  尼洛公司主要是在傳播事業發展,尼洛和他的儿子安卓投資創建了家族企業,資產据說超過四十億美金。尼洛不是瑞士人,當然,他是美國人。他在海外經營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大約在二十多年前,他創辦了洛杉机郵報,直到現在,他還是老板。
  尼洛的投資很廣泛,所以他擁有郵報以及鐵克諾公司的股份股權并不足為奇,也許純粹是巧合。他擁有郵報全部的經營權,而且不像一般置身事外的老板,關心的只是利潤。
  經由他的儿子,尼洛掌挖了報紙的編輯取向和新聞政策。但對于鐵克諾公司,他可能介入沒那么深。雖然持有大部份的股權,但他并沒有親自操控。充其量,只不過是一個股票投資者而已。在這种情形下,尼洛個人實在沒必要去了解杜蘿絲和她的助理人員,暗地里所從事的机密研究。他也沒必要為三五三號班机的墜毀負任何責任。
  喬回想起前一天下午遇見郵報商業專欄作家薛弗丹的情形。老薛尖酸刻薄地把鐵克諾的主管們描述成,“都是一些傲慢自大,惡名昭彰的家伙。老認為自己是這一行里的土皇帝。其實比我們也好不到哪去。他們也回答‘我們要服從他’。”
  回味最后那句談話的內容,喬才想到,老薛一定認為喬知道尼洛持有鐵克諾的股份。這專欄作家也暗示,尼洛插手鐵克諾事務的程度,不下于他在郵報的所作所為。
  喬的腦海里同時閃過一件事,那就是在戴家廚房里,麗莎提到杜蘿絲和鐵克諾的關系時,她說:“你、我和蘿絲都扯上邊了,世界真小,不是嗎?”
  那時他以為麗莎是說三五三號班机事件,是他們生命圓弧上的轉折點。也許她真正的意思是說,他們正巧都為同一人工作。
  喬從未見過尼洛,那几年他似乎隱居起來了。當然,喬見過他的照片。六十几歲的億万富翁,銀發、圓臉、笑容滿面。他看起來,就像廚師用糖衣在上面畫了一張祖父臉的松餅,一點也不像殺手的樣子。他是知名的慈善家,不可能在自己的企業里雇用刺客和冷血殺手。
  人類不同于苹果和柳橙,果皮芬芳的,不代表果肉可口。
  事實就是這樣,喬和蜜雪儿和那些現在准備殺杜蘿絲的人,竟然都有著同一個老板。而那些人用了迄今未明的手段毀掉了一架飛机。長久以來支持他養家活口的錢,也同樣支付給了那些凶手。覺悟到這一點,他的反應是极端的錯綜复雜,他沒辦法立刻解開這個死結。太黑暗了,他無法看清事情的全貌。
  喬雖然一直凝視著窗外,他并沒有注意到沙漠圍繞著鄉村,鄉村圍繞著城市。等他惊覺時,飛机已在洛杉研机場降落了。喬看了一下手表,估算了一下到西屋咖啡店的距离,他預計會比和黛咪約會的時間提前半小時到。好极了,在赴約之前,他需要足夠的時間在對街觀察約會地點。
  黛咪應該是很可靠的,她是蘿絲的朋友,他是從蘿絲在郵報留給他的訊息才找到她的電話號碼。但此刻他不相信任何人。
  畢竟,就算杜蘿絲的動机純正,就算她把妮娜留在身邊,是為了防止他們殺害或綁架她。但她無論如何都使他們父女被硬生生地拆散了一年,更糟的是,她居然讓他認為妮娜已死了。為了某些他還不太确定的理由,蘿絲說不定還會永遠不把女儿還給他。
  當喬起身朝出口走去時,他看到一個穿白長褲、白襯衫,頭戴一頂白色巴拿馬帽子的男子,從机艙報前面的座位站起來,回頭望了喬一眼。這家伙大約五十歲,矮小而強壯,一頭濃密的白色長發再加上那頂帽子,貌似一位老牌的搖滾歌手。
  他不陌生。喬愈來愈肯定曾經見過他。但不是在電視或是舞台上,而是最近在某個重要場合見過。那人的眼光与喬稍一接触,便移往別處。他進入甬道,向前移動。跟喬一樣,他也沒帶什么隨身行李,似乎只是一日游的過客。
  他和喬之間,隔了八到十個乘客。喬擔心在還未想出何時見過此人之前就失去獵物的蹤影。但他又不能推擠他前面的乘客,否則必會打草惊蛇的。
  當喬試著以帽子當作回憶的重點時,他腦里一片空白。
  但當他想把那人的帽子去掉,而將焦點集中在那一頭白色長發時,他想到那群穿藍袍、剃光頭的黑教徒。這個荒謬的聯想讓他很困惑。然后他想到昨晚在沙灘上,這群异教徒圍繞著的營火。他曾將裝有戴查理血跡的餐巾紙的麥當勞紙袋,丟進火堆里。想到另一堆火被∼群身穿泳裝的舞者所圍繞。
  第三堆火圍聚集著一群沖浪的年輕人。還有一堆火是圍坐著十几個聚精會神的听眾,正在听一個矮矮壯壯,有著一張大臉和一頭白色長發的人講鬼故事。
  這人,就是那個說故事的人。這一點,喬很肯定。他也知道昨晚不期而遇之后,今天又能在此相逢,這种机會可說是微乎其微。這一切都是這世界上最大的陰謀緊密安排下的結果。
  當他星期六早晨,在圣塔莫妮卡海灘識破他們之前,想必他們一定已監視他好几個禮拜了,甚至好几個月了。等著蘿絲和他接頭。在那段時間里,他們摸清了他所有的行蹤。
  當他擺平布立克,侵入他們車里,并且飛奔离開墓園之后,他們就失去他的蹤影。喬在他車上發現了訊號發射器,把它丟在錯車而過的園丁卡車上,他們就把他追丟了。在郵報,他們差一點就遞到了他,但喬早他們一步開溜。
  所以他們在公寓、咖啡廳、海灘,四處布下眼線,等著他露面。那群听故事的人都是普通民眾,而說故事的卻不是。他們再次在海灘盯上了他,喬知道他們踉監的過程:他們在海灘盯上了他,跟著他到了便利商店。他在那里打電話給丹佛的歐馬里,及科羅拉多噴泉市的芭芭拉。然后再跟蹤他到汽車旅館。
  他們可以在那里乘喬熟睡或醒來之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一槍解決掉,然后布置成是嗑過藥過量,或是自殺的樣子。
  在墓園的時候,他們曾迫切地想將喬斃了,但后來又不急著殺死他,因為他也許會帶領他們找到蘿絲。
  顯然他們在這一段跟丟了的時間里,并不知道他去過戴查理家和其他地方。如果他們知道喬見到發生在戴氏夫婦及麗莎身上的事,即使他不明其所以——他們也會立刻處決他。
  他們乘著晚上,將追蹤器裝在他車上。黎明之前跟蹤他到洛杉礬机場。一路上和他保持相當距离,以免被發現。然后跟蹤到丹佛,甚至更遠。
  天啊!是什么東西惊嚇了樹林里的鹿?
  喬覺得自己既愚蠢又大意,雖然他并非真的如此不堪。
  在這場游戲中,他不能期望自己會玩得和他們一樣好,他以前從沒玩過,可是他們每天都在玩這一套。
  他已慢慢進入狀況了。
  說故事的人已到達出口的門,轉眼不見了人影。喬擔心會失去他的獵物,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仍以為喬沒發覺被跟蹤。
  芭芭拉目前處境极度危險,第一件事,他要找個電話警告她。
  裝作厭煩又不得不耐心等候的樣子,喬隨著其他乘客亦步亦趨地向前移動。到了臍帶似的空橋走廊時,他才不著痕跡的快步超越其他人。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屏息疾走著,直到看見他的獵物出現在他前面,這才呼出一口大气。
  寬廣的航空站內,人潮熙熙攘攘。門口的座份上,坐滿了等候搭机的旅客。有些在竊竊私語、有些在高聲談笑,有些在爭論不休,有些在深思冥想。
  抵達的旅客則從另一扇門蜂擁而出,有單身漢、夫妻、全家福、黑人、白人。亞洲人、拉丁人,眼睛烏溜溜的美女,軍服畢挺的軍人,孩子們嘻嘻哈哈地笑著、叫著,兩位坐著輪椅的八十歲老太太,靜靜地閉目養神。兩個阿拉伯王子,前有保鏢開道,后有隨從跟班,晒得通紅的游客,身上散發著防晒油的味道,臉色蒼白的游客,則帶回旅游地的滿天陰霾。
  就像暴風圈中一艘出奇平靜的小船,那個戴著巴拿馬帽子的男人,在這多元的人海中。正悠游地航行著。就喬的觀點來說,他們可能全是穿著舞台服,其實每一個人都是鐵克諾,或是不知名机构所派出的特務,用隱藏在手提包里的相机,偷拍他的照片。每一個手提箱及袋子里,都有隱藏式麥克風來通知他們該放他走,或當場槍斃。
  這一輩子,他從未身在人群里,如此孤獨過。
  喬為可能會發生的事感到恐懼——甚至現在就會發生——發生在芭芭拉的身上。他試著盯緊那個說故事的人,一方面找公共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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