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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祭壇

科恩布盧奇

  起初我認為,他是一個早熟的少年。但是當他走近現金收入記錄机旁的電燈,向酒吧招待要一根火柴或別的什么東西時,我才發現我的想法錯了。他不僅是鼻子上的血管斷了,連雙頰上的血管也斷了。眼睛也顯得滑稽可笑。他一定是發現我在看他。因為他從燈光下又縮了回去。
  酒吧招待象一個瑞士搖鈴人一樣,在我面前搖動著啤酒瓶。啤酒在綠色的瓶子里泛起了泡沫。
  “你要再來一瓶嗎,先生?”他問道。
  我搖搖頭。他又到酒吧的另一頭去勸那位少年喝——他正在喝對水蘇格蘭威士忌一類的酒——發現他能說得動。十分鐘功夫,他就賣給他三瓶對水蘇格蘭威士忌。
  他還想勸他喝第四瓶,那少年終于鼓起勇气說:“我如果還要買酒,我會告訴你的,杰克。”他的話倒也沒有引起什么麻煩。
  快九點了,酒吧里的人開始多起來。經理長得一副無賴相,站在門口,不讓中學生進來,他向到會者大聲問好。跳舞的姑娘們帶著小化妝盒來了,頭發蓬松著,呆滯的臉上嘴巴畫得很漂亮。她們匆匆忙忙地走進酒吧。其中一個停下來和經理說了几句話,象是對某件事情進行解釋,經理說:“沒關系,請到化妝室去吧。”
  舞台后幕背后有一個三個人組成的樂隊,開始調弦試音,准備演奏。兩個酒吧招待忙個不停。這是一次周中集會,多數人都喝啤酒。我喝完了啤酒,等了兩三分鐘才又買到一瓶。靠近舞台那一頭擠滿了人,因為顧客們花了五毛錢買一瓶啤酒,都想靠近一點好好看看脫衣舞。但是我注意到,沒有一個人坐在那少年身邊,如果有人在那里坐下,也是很快就走掉了--你出去玩,酒吧招待對你很粗暴,就沒有人要跟你坐在一起了。我拿起酒瓶和玻璃杯,在他左邊的凳子上坐下來。
  他馬上轉過臉來問我:“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的臉上布滿了破裂的血管,雖然很小,但是很多很密,使他的臉著上去象是布滿大理石花紋的橡皮。他的眼睛看起來之所以滑稽可笑,是因為安上了無形眼鏡。我既不盯著他,也不看別的地方。
  “這地方不錯,”我說道,“如果你不嫌吵的話,倒是挺好看的--”他把一支香煙放到嘴上,并把他那包香煙遞到我面前。“我是一個宇航員。”他打斷了我的話。
  我拿了他一支香煙,“哦”了一聲。
  他用打火机為我和他自己點燃了香煙。“我是從金星上來的。”
  我注意到他放在欄杆上的那包香煙,上面貼的是一种黃色的紙頭,而不是藍色的印花稅票。
  “這不是很荒謬的事嗎?”他問道,“你不抽煙,他們偏給你打火机做紀念品。但是這打火机很好。上星期在火星上,他們給我們每個人一些很便宜的鋼筆和鉛筆。”
  “你每次飛出去都能撈到一些東西嗎?”我喝了一大口啤酒,他把對水蘇格蘭威士忌喝了個精光。
  “那叫發射。飛一次叫一次發射。”
  有—個姑娘從人群中擠過來,她想悄悄地坐到他右邊的空凳子上捉弄他,但是她先看了看他,決定不這樣做。她倦縮在我身邊,問我愿不愿意給她買點什么喝的。我說不給買,她又去找下一個。我可以感覺到那位少年在顫抖。當我看他的時候,他站了起來。我尾隨他走出了這肮髒的酒吧。
  經理本能地咧嘴一笑,對我們道了晚安。
  那少年在街上住了腳。對我:“你不必老跟著我。爸爸。”他只說錯了一個字,但卻象是給了我當頭一棒。
  “你別緊張。我知道有一個地方,他們是不會蔑視你的。”
  他又打起了精神,開了個玩笑。“這我還得看看,”他說,“就在這附近嗎?”
  “還得過几條街。”
  我們開始走。夜景迷人的。
  “我對這個城市根本不了解,”他說。“我的老家是肯塔基州的科文頓。在我們家鄉,人們都在家里喝酒,沒有象這樣的地方。”他指的是流浪漢聚集的地方。
  “這倒不坏,”我說,“我在這里消磨了很多時間。”
  “真的嗎?我是說,在我們家鄉,象你這樣的年紀,家里一般都有老婆孩子。”
  “我也有。管他們呢。”
  他笑得很天真,我猜他他可能還不到二十五歲。盡管他喝了不少對水蘇格蘭威士忌,但他在路邊的碎石上行走仍未感到不便。我問他為什么能走得這樣好。
  “那是平衡感在起作用。”他說,“要當一個宇航員就必須有絕好的平衡感,因為宇航員穿宇航服在艙外活動的時間很長,這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方位,你就會變成一文不值的廢物。”
  “這是什么意思呢?”
  “這很難描述。你在飛船外面失去方位,也就是完全暈果轉向,那么你就不知道你的飛船到底在哪里。你的四周是茫茫太空。但是如果你的平衡感好,你就可以感到飛船對你有一點牽引,或者說,不用摸索。你也知道飛船在哪個方向。這樣你就可以确定自己的方位,完成你的工作。”
  “肯定有很多東西是難以描述的。”
  他以為我說這話是在挖苦他,于是他就不吭聲了。
  “這地方叫格蘭迪湯,”過了一會儿我說道,以前是干粗活的鐵路工人住的地方。”
  大家的退休金支票還沒有全部用完,那個月已經進入了第二周。奧斯韋克酒店里熱鬧极了。自動電唱机正在播放先驅者的孫子們演唱的火星歸來曲。帕迪·謝伊老漢正在屋子中間跳著快步舞。他右手拿著滿滿的一大杯啤酒,空洞洞的左袖筒不斷地飄動著。那少年在屏門前住了腳。“太亮了,”他說。
  我聳聳肩,繼續往里走,他也跟我走了進去。我們在一張桌子旁坐下來。在奧斯韋克酒店,如果你想在柜台邊喝酒,那完全可以。但是老主顧們沒有一個這樣做的。
  帕迪跳過來了,他說:“歡迎你歸來,博士。”他是利物浦的愛爾蘭人。有人說他們講起話來象蘇格蘭人。但是我听起來。他們更象布魯克林人。
  “帕迪,我帶來了一個比你更丑的人。現在你還有什么說的?”
  帕迪繞著那少年跳快步舞,袖子飄動著。唱片放完時,他驀地地坐到一張椅子上。他喝了-大口啤酒說:“他會跳這种舞嗎?”帕迪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齒。他一共只有三顆牙齒。那少年笑了笑,問我:”你干嗎把我拖到這地方來?”
  “帕迪說,要是有一天有他個比他更加丑惡的人進來,他就為舉座的人買酒喝。”奧斯韋克的妻子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問我們要什么飲料。那位少年問我們想喝什么。我認為自己可以開始喝酒了,于是要了三杯雙料蘇格蘭威士忌。
  酒過二巡,帕迪開始吹噓他怎么不用麻醉劑,只喝了一邢杜松子酒,就讓醫生鋸下了他的一只手臂,因為他掌管的快運貨物不能再等待了。
  他這一吹,別的一些瘸腿老人也都湊到這張桌上來,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
  火車起動的時候,布萊基鮑爾坐在一節棚車里,兩條腿伸出車門外。“光當”一聲車門關上了。起先大家都笑布萊基愚蠢透頂,后來他瘋了。
  薩姆·法爾曼患有麻痹症。這星期以來,他一直聲稱,他在發病之前是一個鐘表匠。可是上星期,他卻說他是一個腦外科醫生。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吃力地走了過來,開始講她的妹妹怎樣嫁給一個希腊人的故事,但是我們還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已經暈倒了。
  要是有人想要知道那少年的臉是什么毛病的話。我想那個人一定是鮑爾。他回到桌旁之后提出了這個問題。
  “加壓和減壓造成的,”少年說道,“宇航服不斷地穿,不斷地脫。起先,飛船里的空气稀薄,臉上開始出現一些紅道道,也就是這些破裂的血管。這時你會說,讓金錢見鬼去吧,最多再飛一次我就不干了。可是。天哪,象我這樣年紀的人,能賺這么多錢,可真是誘人啊!于是你就會一邊抱怨,一邊繼續干,直到真正成為一個太空人。這眼睛是強烈的輻射留下的傷痕。”
  “你全身的皮膚都搞成這個樣子了嗎?”奧斯韋克的妻子彬彬有禮地問道。
  “是的。全身都這樣,太太,”少年用一种痛苦的聲音對她說道。
  “我不管這個,”馬吉·羅蒂說道,“我認為他很漂亮。”
  “比起——”帕達剛要說什么。我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我們唱了一陣子歌,接著又說笑話,背誦五行打油詩。我看見那少年和馬吉已經溜到后面的一個房間里去了,門上有門閂的那個房問。
  奧斯韋克的妻子大惑不解地問我:“博士,他們為什么要搞這种星際飛行呢?”
  “都是那該死的政府。”奧薩姆·法爾曼說。
  “為什么不能搞這种飛行呢?”我說,“他們既然搞鮑曼競賽,他們怎么能不拼死奪魁呢?這叫自作自受。”我喝了一杯雙料蘇格蘭威士忌,補充道:“干了二十年,他們才發現了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身上的紅道道只是其中之一。再干二十年,也許他們會再發現—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也許到了每個美國家庭都有浴盆,每個美國城鎮都有酒精中毒診所的時候,他們才會發現他們不知道的全部事情。到了那時候,每個美國孩子都將因為參加這种競賽而成為突眼睛,全身布滿血絲,健康受到极度損害的人。就象我們的這位朋友一樣。”
  “都是那該死的政府。”奧薩姆·法爾曼又重复了一遍。
  “你剛才提到酒精中毒的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帕迪惱火地說,“我個人對這個問題倒無所謂。”
  于是我們又談論起這個問題,結果每個人對這件事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
  少年再次出現在桌旁時,可能巳經是半夜了。他顯得有點茫然。到了半夜。我喝多了。頗有醉意,于是我便說,我要出去走一走。他緊緊地跟在我后面。我們來到斯克魯博爾廣場。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來。街道演說家們正講得起勁。這是個美麗的夜晚。過了一會儿,一位臉上不施脂粉、大腹便便的老大娘坐下來,試圖說服少年去看一些蝕刻畫。少年不理她的意思,我赶在發生麻煩之前把他帶去听街頭演說家的演講。
  有—個演講者是口齒不清的福音傳教士。“朋友們,”他說,“我透過飛船的舷窗往外看,看到了太空的奇景——”“你是個令人討厭的美國騙子!”少年對著他大嚷起來。有關飛船發射的事,你再敢說一個字,我就把你的飛船從你撒謊的喉嚨里塞進去!如果你真是一個出色的宇航員,你的臉上為什么沒有紅道道呢?”
  听眾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但是“你的臉上為什么沒有紅道道?”這句話他們听起來覺得很不錯,于是他們就用這句話來問那位口齒不清的演講者。
  我把那少年拉到一條長凳上坐下來。突然間,他酒性大發。過了一會儿,他平靜下來,問道:“博士,我要不要給羅蒂小姐一些錢?后來我問了她,她說她很想要點紀念品,于是我把打火机給了她。對這件禮物她似乎真的很滿意。可是我心里怀疑,我那樣直接問她,是不是使她很尷尬。我已經對你說過,在我們肯塔基州的科文頓,沒有那樣的地方。也許有,只是我不知道罷了。可是你認為我應該如何對待羅蒂小姐呢?”
  “你做得很對,”我對他說,“如果她們要錢,她們會先向你要。你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住在肯塔基州的科文頓,”他說,人都快睡著了。
  “我是丫組織的一個成員,我一直保持著會員資格。因為我是會員。他們只好讓我進去。宇航員有各种各樣的問題,博士。女人問題,旅館問題,家庭問題,宗教問題。我從小就是一個南方的浸禮教徒,可是天國在哪里呢?上一次回家的時候,我曾經問過奇特伍德博士。那時候我臉上的紅道道還沒有這樣密呢——博士,你該不是福音傳教士吧?我希望我說的話不致于得罪了你。”
  “不,不,小伙計。”我說,“不會得罪我的。”
  我扶著他走到馬路上去,等待出租汽車隊的汽車。車隊的車在這條街上在往被酵漢開的私車撞凹防護板,碰到這种情況,車隊駕駛員就得在非工作時間內向公司報告,所以他們都不開到這條街上來。但是我還是叫到了一輛車,讓那少年坐上去。
  “請開丫旅館,”我對司机說道,“這是五塊錢。到旅館的時候請你扶他進去。”我再次走過斯克魯博爾廣場時,一些青年大學生正在對世界產業工人協會的最后一個會員老查利叫嚷。“你的紅道道在哪里?”
  老查利不斷地咆哮著。“什么道道不道道的,見鬼去吧!我說的是原子彈。就在那上面!”他指向月球。
  這是個美好的夜晚,但是我身上的酒往巳經退了。
  街道的拐彎處有一家小酒店,我進去喝了一瓶酒,好支撐著到俱樂部去。一見到出租汽車,我立即就把它叫住了。
  “到体育俱樂部去,”我說。
  “受恥辱了嗎?”司机很有風度地微笑著問道。
  我沒說什么,他開動了汽車。
  當然他的話是對的。我受到了大家的嘲笑。總有一天,我要回家鄉去,讓湯姆和萊斯看看他們的爸爸是個什么樣子,把他們嚇死。
  回到研究所,我受到同事們的譏笑。
  “哎呀,我的天啊,”研究所里的每個人都這么說,“這個人到底怎么回事儿,真叫人不明自。已經有一個漂亮的妻子,還有兩個可愛的成年孩子,還鬧得他的妻子說:‘不是你走就是我走’,而且還酗酒!真是不可捉摸。但是大家都知道,神經過敏的人愛与下賤之人為伍,以補償他們的內疚感。他經常到那种地方去。弗朗西斯·鮑曼博士使航天飛行拍成了現實,還把原子彈基地搬上了月球!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讓他們全都見鬼去吧。

  注:此文由“科幻望遠鏡”(http://sft.yeah.net)獨家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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