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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獵殺的鹿或其他


  樹梢上的太陽是如此的蒼白無力,以至于我覺得它發射的僅僅是寒气。一望無垠的銀色世界几乎刺瞎了我的眼睛,使本來就餓得頭昏眼花的我感到眩暈。我只是机械地邁著凍得僵硬的雙腿緊跟著隊長。從太陽再次出現在地平線上開始,隊長就帶著我离開了又黑又冷的大森林。想在森林中度過這個冬天簡直是天方夜譚,饑餓和寒冷比該死的美國兵更可怕。好几次刺骨的寒風折斷枯木發出巨大的聲響,使我誤認為美國人的氘動力直升机正在逼近我們。
  茫茫的雪野上終于出現了一個活動的物体,我警覺地用麻木的雙手抓起挂在右肩的步槍。還好那只是一只公鹿,它正在厚厚的積雪下尋覓頑強生存著的小草。它似乎像我一樣饑餓,但比我幸運得多,老天賜給了它御寒的毛皮。盡管它也會被獵人追殺,可是它至少不用擔心會有獵人駕駛氘動力直升机用激光炮追殺它。它并不像我們在夏天獵殺的那些鹿那么肥大,但是看上去仍然很健壯,如果烤來吃一定是件妙不可言的美事。但是無論是槍聲還是火种都會被美國的監測系統發現。
  隊長舉起了他那支步槍,瞄准了那只五十步開外的鹿。我以為他只是像我一樣餓昏了頭,做個樣子罷了。經驗丰富的隊長比我更清楚開槍的后果:美國佬的氘動力直升机會在半小時內赶到。隊長像一尊雕塑一樣屹立在雪地中,槍口死死地釘住那只鹿,而那只鹿只顧著覓食,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存在。
  那只鹿看上去的确很可口。
  “你還是省省吧……”話音未落,隊長扣動了扳机,那只鹿應聲而倒,在雪地中掙扎了几下,揚了一陣白色的塵霧。殷紅的鹿血噴出的時候,習慣了白色的眼睛覺得很愜意。隨后隊長發瘋似地沖向鹿的尸体。我見勢不妙,也跟了過去。
  隊長扑在那只鹿身上,從腰間拔出匕首,急不可待地從鹿腿上割下一片鹿肉。他將冒著熱气的血淋淋的鹿肉放進口中,几口便吞了下去。鮮血染紅了他的嘴和雙手,同時也染紅了四周的雪地,給美國佬提供了醒目的線索。
  “你瘋了?”我警覺地環顧四周,“美國佬會找到我們的!”
  “我快餓死了,”隊長抹了抹嘴,又開始從鹿身上剖肉。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茹毛飲血的人,完全無法將他与過去那個沉著冷靜的隊長聯系在一起。難道從前幫助我一次又一次逃過美國佬的抗戰英雄會因為無法忍受饑餓而葬送這個小隊最后兩個戰士?自從入冬下了第一場雪以來,我們就缺少食品,饑餓折磨著每一個堅強的戰士。
  “你還在等什么?”隊長大口大口地嚼著鹿肉,“吃飽了再宰美國鬼子。別忘了小林是怎么犧牲的!”
  我一下愣住了。這几天疲于奔命,几乎忘記了那個曾經和我奮戰了十來年同志。一周前,我們在密林邊緣遇上了一隊愚蠢的美國巡邏兵,進行了一場成功的狙擊戰,全殲了天殺的美國鬼子。但我們沒有料到有一架氘動力直升机在附近巡邏。本來跑進大森林就沒事了,但是小林由于饑餓体力不支,在离森林僅數十米的地方倒下了。几個小時后,我們冒險回到他倒下的地方,大雪已經几乎掩蓋了大功率激光轟擊留下的大坑。不過小林算是幸運的了,被直接气化比落到美國鬼子手中要好受多了。
  我也快餓瘋了,這么多天我全靠雪塊、樹根和樹皮維持生命。看著那頭倒下的鹿,我腦中浮現出了鹿肉排在火上烤得滋滋作響的情景和鹿肉的滋味。我不由自主的向前走去。
  我向森林的方向望過去,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和体力跑回終年不見陽光的原始森林中去。
  “美國佬半小時后就會赶到,”隊長看上去并沒有精神失常,“赶緊多吃些東西。”
  “為什么要這樣做?”我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迫不及待地掏出匕首。由于太著急,我險些割破了自己的手。鹿肉是如此的溫暖,使我早已凍得麻木的雙手又恢复了知覺。我從未發現生鹿肉竟是這樣的鮮美可口。
  “吃飽了再說,”隊長居然還笑得出來。
  狼吞虎咽之后,偌大的一頭鹿的四條腿竟被我們這兩個饑餓的人啃得精光,就連背柳肉也被吃了不少。我甚至割開鹿的脖子吸血。鹿血的滋味并不好,但是一股暖流從食道流下的感覺很好。
  隊長環顧四周,然后指著一個長滿了松樹的一個小山坡說:“我們到那里去等美國佬,順便休息休息,好好消化這頓美餐。”
  我看了看鹿的殘骸,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悲傷。我并不仇恨它,倒是有些同情它,但是我們必需吃掉它。吃掉或者被吃掉,這是自然界的法則。我站起身,意猶未盡地說:“不用帶上一些備用嗎?”
  隊長看了看天空,長歎了一口气:“不用了。”
  這片樹林很小,一個小隊的美國兵可以毫不費力地找到并且消滅我們。我和隊長靠著一棵參天大樹坐下。
  我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步槍,掏出了所有的彈夾,開始往空彈夾中填子彈。其實我等這一天已經好久了,我們東躲西藏了十年,逃避我們十年前就已經輸掉這場戰爭的事實。“但什么是今天?”
  “是時候了,”隊長也開始檢查他的步槍。我不知道為什么躲了這么十年,我真后悔沒有戰死在十年前那場衛國戰爭中。我們徹底地輸掉了那場一面倒的戰爭。愛好和平、只顧經濟建設的中國人万万沒有想到無恥的美國佬不宣而戰。美國人的第一輪轟炸就炸毀了三峽大壩,而我的父母正在三峽旅游。也許我僅僅因為仇恨參加了抗戰,我理應死在美國佬的激光束下,在黃泉与慈祥的母親相會。但是隊長一又一次帶領我們這個小隊躲過美國佬的搜捕,而且偶爾還能殺几個落單的美國兵。持續的戰斗減員使本來很有限的彈藥儲備變得充足。
  我所為之奮戰的祖國早已不复存在,我所想解放的同胞早已淪為亡國奴,被迫接受了美國佬的价值觀念,戰友們也一個個离我而去。我不知道為何還要戰斗,不知道我的敵人究竟是誰。盡管我對美國佬恨之入骨,但是我殺掉的美國兵就真是什么惡魔嗎?我覺得自己就像無法超度的冤魂,作著無謂的報复。我們拒絕了大赦國際做出的种种努力,繼續戰斗,其實無异于恐怖分子。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樣才算是解恨,難道當初應該用核武器炸毀紐約和倫敦么?難道非要將世界再次拖回戰爭的漩渦,使所有美國人都嘗嘗亡國的滋味么?更何況我們根本沒有這個能耐。
  猛然間,我注意到隊長左手上那枚鑽石戒指。那是他給未婚妻的訂婚戒指。
  其實他比我有更多的理由犧牲在衛國戰爭中,沒有必要忍受這樣的屈辱。其實他的內心比我更加痛苦,只是他是那种將一切都埋在心底的男人。嫂子是少有的那种能看到他內心深處,也是他最需要的女人。戰爭剛開始,美國佬就精确地炸毀了她供職的那所民用醫院。隊長從消防隊員手中拿到自己給未婚妻的訂婚戒指后,毫不猶豫地參軍了。我看著隊長緊鎖眉頭,仿佛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勉強一笑,說:“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堅持到最后的,可喜可賀埃”
  “我們將贏得這場戰爭,”隊長嚴肅地說。
  我被嚇了一大跳,苦笑道:“贏?戰爭?其實都無所謂了。”
  “你以為美國佬當初怎么贏的?”隊長取下背包,那种神情使人相信背包里有什么能改變這次戰斗的結果。
  美國佬怎么贏的?他們贏得很漂亮,盡管很無恥。除了道義,美國人什么都占优。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侵略,西藏、新疆和台灣同時宣布獨立,中國甚至來不及出兵鎮壓就遭到了美軍的進攻。
  “實際上氘動力引擎決定了戰爭的最終胜負,”隊長小心翼翼地從背包里拿出一個遙控器模樣的儀器,“盡管我們的激光技術領先于美國,但是無力大規模生產氘動力引擎。”
  此話不假。中國的激光武器的供能系統過于笨重,毫無實戰价值,而美國佬在戰爭后期甚至能給他們的步兵配備電磁步槍。氘動力引擎改變了這場戰爭的走向,使美國人沒有在中國陷入越南似的泥潭,使中國僅僅兩年就全國淪陷。
  “其實氘動力引擎是中國人首先研究出來的,”隊長開始調整那個儀器。
  “民族敗類。”氘動力引擎的發明者叛逃到美國后獲得了諾貝爾獎。他是個不要臉的雜种,大概以為自殺能抵消他犯下的罪惡,但我絕不會原諒他。
  “其實他是個愛國者,”隊長說得就跟真的似的,“國家戰時緊急委員會特許他叛逃的。”
  “搞笑,”我不以為然,怀疑隊長昏了頭。
  “听我說完,”隊長不慌不忙地說,“你知道氘動力引擎的物理原理嗎?”
  “不太清楚,”我的物理知識很貧乏,大學物理險些重修。但我至少還知道愛因斯坦質能公式:“大概与聚變的質量虧損有關吧。”
  “其實這不同于一般的聚變。聚變只是實際觀察到的過程,提供能量,但是最重要的是虛過程。盡管實過程是有強子參加的強相互作用,但是氘動力引擎的反應腔中主導作用的是由虛的中微子參加的弱相互作用,我們稱之為虛過程。
  “具体的理論背景牽涉到統一場論。簡而言之,虛過程中的弱相互作用才真正提供可用的能量。”隊長一口气說出一大堆術語。
  “不明白,”我搖著頭說,其實我對這個不感興趣,宁可關心鹿肉能提供多少千卡的熱量。
  “足夠劑量的中微子流可以誘導氘動力引擎的反應腔中的劇烈反應,我們稱之為受激聚變,”隊長耐心地解釋,“這是一個正反饋,反應會放出更多的中微子。明白什么是正反饋嗎?核裂變就是正反饋的結果,一個鈾235原子被中子擊碎后會放出三個中子,只要有足夠多的鈾235放在一起就可以制造一枚原子彈。”
  這個我還很清楚。我是學自動控制的,自動控制全靠負反潰負反饋對應著收斂和有序,而正反饋往往導致發散和無序。据我所知,在人類出現之前,自然界是個完美的負反饋系統。一個簡單的例子:生產者--植物從陽光獲取能量,鹿吃掉植物,狼又吃掉鹿;如果鹿足夠多,狼可以輕松地獲得食物,狼群就會壯大;如果狼太多,鹿就會大量減少,由于缺乏食物,狼會大量死亡,鹿群又開始繁榮,最終生態系統會達到動態平衡。
  “中微子能几乎不衰減地穿透地球,”隊長意味深長地說,“要是這個世界上有足夠多的氘動力引擎,就可以用一個中微子源制造一起全球性的大爆炸。盡管這种爆炸的威力不大,對生物的殺傷力有限,但是爆炸伴隨著高能電磁輻射,會摧毀方圓數千米以內的任何半導体設備。彭棗!然后美國佬就回到了石器時代。”
  我一下呆住了。
  “美國佬還一直蒙在鼓里,以為自己撿了便宜。只有中國能制造強中微子源,因此中國對弱相互作用的研究領先國外二十年以上。等美國佬發現受激聚變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有多得足以摧毀地球的氘動力引擎了,更何況他們等不到那一天了。看到我手中這個小方盒了嗎?”隊長舉起手中的儀器,得意的說,“這個就是中微子發生源,能輻射高強度的中微子流,持續時間為10毫秒,能引爆二十米以內的氘動力引擎。一支電磁或激光步槍配備的氘動力引擎爆炸時能引爆一千米以內的氘動力引擎,氘動力直升机的引擎能將作用傳遞一百公里,而且這些作用是可以積累的。換句話說,這個小方盒就是引爆器,美國佬的巡邏隊就是雷管。”
  “哈哈,”隊長笑得很開心,那种笑容同美國兵屠殺抵抗者時那种讓我刻骨銘心的表情別無二致。但是他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嚴肅,盯著左手上的那枚戒指,輕輕地撫摸那顆小得可怜的鑽石。
  石器時代?這种复仇未免太過分了。剎那間我動搖了,手中的槍險些滑落。
  這种行為未免太自私了,將一個民族的悲劇轉嫁到全人類身上算什么英雄?
  當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隊長身上時,才發現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對准了我。我從未見過他像現在這樣激動:“其實我已經夠仁慈了!倘若再過十年,每家每戶都裝上氘動力電器時,全人類都會滅亡!潘多拉的盒子已經打開了,与其讓將來的某些恐怖分子利用這個制造混亂,不如讓我作個了斷!”
  我能看出他眼中射出的殺气,也能看出他僅存的一絲柔情。我小心地扔掉槍,舉起雙手,用誠摯的語气說:“隊長,有話好好說,我听你的--十二年來,我哪次沒有听你的?”
  我和他僵持了好几分鐘,直到遠處傳來氘動力直升机的巨大聲響。
  “殺美國佬,”我慢慢地蹲下,伸手去拿槍。隊長緩緩地放下了槍。
  隊長轉向直升机來的方向,緊握那個中微子發生源。“兄弟……”他還沒說完,我的匕首就已經插入了他的腰間。我不知道他早說這句話的話,我是否還下得了手。他困惑地盯著我,痛苦使他的臉變得扭曲。我扭過頭,將一梭子子彈射入了与我出生入死十二年的戰友身上。天哪,他不知道救了我多少次,而我卻想拯救殺害家人的美國雜种!
  隊長的眼睛始終瞪得大大的,使我不敢正視他的頭。我拿起中微子發生源,頭也不回地向樹林外跑去。
  無論如何,我注定是個罪人。我突然明白發明者為何要自殺。
  “不要開槍,我投降!”我舉著雙手連滾帶爬地在雪地里跑向氘動力直升机,一面用英語喊個不停。不知怎么,那兩個美國大兵看上去很惊恐,舉起激光步槍瞄准我。
  第一束激光洞穿了我地左肩,沒有任何感覺。第二束激光穿透了我的右肺,使我感到呼吸困難。然后我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摔倒在雪地中,中微子發生源脫手飛了出去。我拼命掙扎著想去拿中微子發生源,又一束激光切斷了我的右腕。剛開始還不覺得疼,但是當被激光束切斷的傷口接触到雪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冰冷的雪是火辣辣的。隨后我的臉被一只皮靴踹一下,我軟綿綿地在雪地上滾了几圈。
  那兩個美國大兵神色慌張地撿起中微子發生源,一邊警覺地看著四周,一邊飛快地后退。我掙扎著想爬起來,絕望占据了我的內心。我想大吼,可是喉嚨中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
  兩個美國大兵退到百步之外,仿佛在嘲笑我。然后他們同時臥倒,其中一個抬起手,好讓我看見他按下“引爆器”。
  “不!”我絕望地喊出了聲,但是氘動力直升机發出的巨大噪音和暴風很快將我無力的聲音淹沒掉了。我無可奈何地低下頭,看見了那只絆倒我的死鹿。滑稽的鹿頭正對著我,仿佛在嘲笑我,又好像很同情我。
  爆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迅速和劇烈,而是緩慢的。爆炸發出的光芒也并不強烈,因為主要能量集中在中微子輻射和高頻光輻射區。氘動力直升机在大兵手中的激光槍報銷后好几秒才爆炸。絢麗多彩的光芒沒有能夠刺瞎我的眼睛,使我不幸目睹了天空中有如极光般罕見的的持續數小時的壯觀景色。
  沖擊波產生的悶響消失之后,一切又歸于靜寂,毫無熱气的太陽不情愿地消失在地平線以下,狂風在肆虐一整天后也暫停了攻勢,污濁的夜空中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有無盡的黑暗。
  我費力地用左手抹去眼中的淚水,吃力地爬向那只鹿。傷口沾滿了雪,難以名狀的痛楚使我寸步難行。但是一种生存的欲望支持著我爬到了鹿的跟前。我費力地啃著像石頭一樣硬的凍鹿肉,忘卻了所有的一切,想象自己就是一匹狼。
  地球不會停止自轉,四小時后太陽會再次升起。
  注:作為步兵作戰武器,激光槍并沒有太大的實戰价值,因為它不僅沒有彈后效應,而且還能人道地“縫合”傷口處的血管。但是作為一种非致命武器,激光武器有其獨特的优點:不受彈藥限制、精确度高、所見即所得。因此,大戰結束后的美國步兵裝備的不是戰斗力最強的電磁步槍,而是激光步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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