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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地球》展示了空气中超量二氧化碳給地球和人類帶來的災難性后果:3万年以后,地球上終日不見陽光,樹木、鳥獸消亡,菌類植物瘋長,昆虫体能成倍增大,蜘蛛成了動物之王;人類逐漸消失,幸存者退化到10万年前的狀態。這部小說具有明顯的警示意義:保護生存環境,減少大气污染。 一、瘋狂的世界 活了差不多20年,勃克從未想過他祖父對他的生存環境的看法。祖父死得過早,死時的樣子很不愉快。他模模糊糊地記得,母親以最快的速度把祖父運走時,他听到一連串越來越弱的喊叫聲。 自那以后,勃克很少或從未想到過這些老人。當然,他也不會想到他的曾祖父想過些什么樣的抽象問題,更不會想到那些純屬假設的問題,比如在20世紀20年代,也就是3万年以前,他的曾祖父的曾祖父對他的生存環境會想些什么。 勃克小心翼翼地走在二片軟如地毯的棕色地衣上面,躡手躡腳地走向那條小河。他只知道河的一般稱呼——“水”。除了那條小河,他從未見過別的水。在他頭頂上方,聳立著大約3人多高的巨大的傘狀菌,遮住了灰蒙蒙的天空。傘菌直徑約30厘米多粗的莖上,還依附著其他菌類。傘菌本身也曾是寄生物,現在,它們自己身上也有了寄生物。 勃克是個身材細長的年輕人,僅有一件奇特的衣服纏在腰間,那是用一种大蛾子的翅膀做成的。這蛾子剛一出茧就被他部族的人殺死。他的皮膚极為細嫩,絲毫沒有太陽晒灼的痕跡。他生來從未見過太陽,雖然除了巨大的菌類植物和奇形怪狀的卷心菜——這是他所知道的全部植物——之外,沒有別的東西擋住他仰望天空。通常,頭頂上總是布滿烏云。如果沒有烏云,永不消散的煙霧也會遮住天空。太陽只是天空中模模糊糊的一團光暈,絕不是一個輪廓鮮明的火球。在他活動的環境中,地上的景物基本上就是些怪誕的苦薛、畸形的菌類,以及巨大的霉菌和酵母菌。 一次,他躲躲閃閃地從巨大的傘菌林里穿行時,他的肩膀碰到一根乳白色的菌莖,整個傘菌都輕輕搖晃起來。頓時,從頭頂巨大的傘狀菌蓋上,一种触摸不到的細粉像雪一樣落在他身上。這是傘菌散播抱子或种子的季節,稍有晃動,粉狀的抱子和种子便會落下。 他躲閃過去,停下來把細粉從頭發中撣掉。他非常清楚,這种粉毒性极大。 在20世紀的人看來,勃克一定顯得很怪。他的皮膚是粉紅色的,像嬰儿一樣,身上几乎沒有一點儿汗毛,甚至腦袋上的頭發也是柔軟的絨毛。他的胸脯比他祖先的寬大,耳朵好像能隨意轉動,可以捕捉各個方向傳來的危險的聲音。他的眼睛又大又藍,瞳孔可以擴展得很大,使他几乎在完全的黑暗中也能看見。 他身上的變化,是3万年來人類努力适應環境變化的結果,這种變化在20世紀上半葉已經開始。 在那個時期,人類文明化的程度很高,而且表面上非常安全。人類自身內部已經達到永久的和諧,人人都有平等的机會接受教育,得到休息。世界上大部分勞動都由机器去做,人們只需要看管机器的運轉。并且都丰衣足食,并且都受到良好的教育,似乎地球永遠是人類群体舒适的居所,人們繼續他們的學習和消遣,繼續他們的錯誤和真理。普天之下,似乎到處都是和平、安靜,到處都尊重人權和自由。 然而,就在慶祝黃金時代再次到來之時,人們注意到,這顆行星似乎不太安宁了。裂縫在地殼上慢慢裂開,碳酸气——化學上的二氧化碳——源源不斷地涌進了大气。人們早就知道那种气体在空气里存在,并認為它是地球上的生命必不可少的東西。世界上大部分植物都需要二氧化碳,吸收其中的碳,釋放出可供再用的氧气。 科學家曾經推斷,地球上日益肥沃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人類在使用煤和石油的活動中釋放出大量二氧化碳。由于這些看法,地球內部不斷噴發二氧化碳的情況,多年來都沒有引起特別的警覺。 但是,二氧化碳的噴發量不斷增加。新的縫隙不斷裂開,每開一個裂口就增加一個新的二氧化碳噴發源,每個裂口都向已經充滿二氧化碳的大气中噴發更多的二氧化碳——其中一小部分有用,但人們知道,大部分都是致命的毒气。 這种沉重的、蒸汽似的气体的比例越來越大。由于它的混合,整個空气變得更重。空气吸收地上的水分,空气中水汽越來越多,濕度越來越大,降雨量增加,气候變暖,植被更加繁茂——但空气日漸呆滯。 很快,人類的健康開始受到影響。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于呼吸多氧而少二氧化碳的空气,現在感到難受极了。只有那些生活在高原或高山頂上的人們,還沒有受到影響。地球上的植物雖然得到充足的營養,規模空前擴大,但卻吸收不完從困乏的地球里散發的越來越多的二氧化碳。 到21世紀中期,人們普遍以為一個新的石碳紀就要到來。那時,地球上的大气將混濁而潮濕,人們無法呼吸,植被將僅僅是高大的野草和蕨類植物。 21世紀以來,整個人類開始回到接近于原始時代的狀況。生活在低地里令人難以忍受。過于繁盛茂密的莽叢覆蓋著大地。陰郁的空气有傷身体。人們雖然可以住在那里,但那是一种病態的、高熱難耐的生活。整個地球上的人都渴望到高地去,人們忘記了他們一個世紀的和平。 他們進行殊死的搏斗,每個人都想得到一片能夠生存和呼吸的地盤。接著,人們開始成批地死去,首先死去的是堅持留在接近海平面高度的那些人,他們不可能在有毒的空气里生存。隨著地球的裂口無休無止地噴發污濁的气流,危險地帶開始向高處蔓延。很快,人們便無法在海拔150米以下的地方生存了。低地荒蕪了,變成了茂密的莽叢,几乎与第一石碳紀的情況完全相似。 在海拔300米的地方,人們完全因為呼吸困難而衰弱致死。于是高原和山頂上擠滿了人群,他們在尚無威脅的地方爭奪立足點和食物,而無形的威脅仍在不斷地向上蔓延、蔓延…… 這些情況不是在一年或十年之內發生的,也不是在一代人身上發生的,而是經過了好几代人的時間。從國際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化學家宣布大气中二氧化碳的比率已經由0.04%增加到0.1%,到海平面高度的大气中有6%是這种致命的气体,其間經過了200多年的時間。 盡管是逐漸形成的,但這种致命气体的毒害效果卻不知不覺地慢慢擴大。人類總是疲倦乏力,然后頭腦遲鈍,再后來便全身虛弱。人類的數量不再增加。長時間之后,人類只剩下一小部分。山頂上有了大量的空地——但危險地帶繼續向上延伸。 只有一种解決辦法。人体必須适應這种毒气,否則注定要滅亡。在毀滅了一個又一個种族,一個又一個國家之后,人体終于產生了對這种毒气的抵抗力,但也付出了可怕的代价。為了保證生命需要的氧气,肺的体積增大了,但因每次呼吸都吸人這种毒气,幸存者一個個病懨懨的,總覺得困倦乏力。他們的大腦缺乏解決新問題的活力,也無法向后代傳播他們已有的知識。 3万年之后,宇宙共和國第一任總統的直系后代勃克,躡手躡腳地穿過一片傘菌和菌類植物的叢林。他不知道什么是火,什么是金屬,也不知道石頭和木頭的作用。他穿著一件獨特的衣服。他的語言僅由几百個唇音組成,無法表達抽象的思想,只能表達少量的具体意見。 他不懂樹木的用途。在他的部族苟且偷生的貧瘠的土地上,也沒有樹木。隨著溫度的升高和濕度的加大,樹木早就開始一片片死去,直到絕跡。北方的樹先死,如橡樹、雪松、楓樹等等。接下來是松樹——山毛櫸死得更早——和柏樹,最后甚至連灌木叢也消失了。在新的、濕熱的大气里,只有草和蘆葦、竹子和竹屬植物繁茂地生長。茂密的叢林被稠密旺盛的草和蕨類植物代替,蕨類植物重新變成了蕨樹。 后來,這些植物也消失了,地上長出了菌類植物。現在,地球是一顆熾熱的、永遠潮濕的行星。行星表面從不受太陽的直射,云層總是不斷加厚,陰沉沉地懸在頭頂,所以菌類生長得空前地茂盛,空前地快。在地球表面上,在日益惡化的潮濕的水塘周圍,菌類植物開始大片地叢生。它們有著各种各樣可以想像的形狀和顏色,有著各种各樣的毒性;它們体積很大,結构脆弱,分布在廣袤的大地上。 它們代替了野草和蕨類植物。矮胖的傘菌,雪花似的霉菌,气味難聞的抱子,以及巨大的球菌,不同种類密不可分地混合在一起。它們生長著,散發出一种陰暗處的臭气。 這些奇怪的植物聚集成叢林,令人毛骨悚然地模仿著它們取代了的植物。在烏云密布或煙霧籠罩的天空下,它們密密麻麻瘋狂地生長著,而在它們上面,飛舞著巨型蝴蝶和龐大的飛蛾,美滋滋地吸吮著它們的液汁。 在整個陸地上的動物世界里,只有這類昆虫能經受世界發生的變化。它們急劇繁殖,在厚密的空气里變得越來越大。現在惟一幸存下來的植物——完全不同于菌類的植物——是退化了的卷心菜,它們先前是農民的食物。在那些生長茂盛的、巨大的卷葉片上,呆頭呆腦的蠐螬和毛虫一直吃到長大成熟,然后搖擺到下面,在結實的茧于里安眠,等待蛻變,最后破童而出,展開紗翼,翩翩飛舞,這就是蝴蝶与飛蛾。 從前最小的蝴蝶,已經擴大了它們的翼展,它們色彩華麗的紗翼,現在要以尺來描繪;而体形更大的皇蛾,其紫色雙翼的翼展已經擴大到以米計量。在它們翅膀的蔭蔽下,勃克自己反倒顯得非常矮小。 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巨大的飛虫無害或基本上無害。勃克部族的人有時碰到即將裂開的虫茧,便耐心地等在旁邊,直到里面美麗的生命破茧而出,暴露在陽光之下。 然后,在它還沒有從空气中汲取活力,它的翅膀還脆弱無力時,部族的人便扑向它,撕掉它薄膜似的柔嫩的翅膀,扯下它軀体上的肢腿。它孤立無助地躺在地上,他們搬走它潮濕的、長滿肉的肢腿准備飽食一頓。仍然活著的飛蛾軀体,透過它的复眼絕望地凝視著這陌生的世界,最后變成貪婪螞蟻的一頓美餐。這些螞蟻會很快爬到它身上,把它撕成一片一片,運到它們的地下城市。 并非整個昆虫世界都如此軟弱可欺或毫無威脅。勃克知道,身体差不多像他自己一樣長的黃蜂,長著可以令人頃刻斃命的螫針。不過,無論哪一种黃蜂,都只捕食某种昆虫,因此勃克部族狡黠的族人并不怎么害怕它們,因為它們全都憑著本能尋找被捕食的昆虫而不傷人。 蜜蜂同樣有些孤立。它們也感到難以生存。几乎沒有什么開花的植物,它們被迫降格以求。這一度被認為是它們物种退化的跡象。它們采集發泡的抱子菌和腐敗的東西,偶爾采集無蜜的卷心菜菜花——卷心菜倒是生長得又大又旺盛。勃克了解這些蜜蜂。它們的身体像他自己一樣大,嗡嗡地飛著,鼓起的眼睛時不時地盯著他。還有蟋蟀、甲虫和蜘蛛—— 勃克了解蜘蛛!他祖父就死在一只塔蘭圖拉毒蛛的魔爪下。它凶猛地從它潛伏的洞里一躍而出,將他扼死。它的洞穴在地里直上直下,直徑有兩尺。在洞穴底下,這种黑肚皮的怪物等待著,一听到微小的聲音,就知道它的獵物正接近洞口。 勃克的祖父太大意了。從那以后,那可怕的怪物從洞中躍出來抓住他時他發出的尖叫聲,一直依稀縈繞在勃克的耳際。勃克還見過另一种巨蛛的絲网,他必須与它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他看到一只一米多長的蟋蟀陷進了蛛网,那畸形的蜘蛛正在吮吸蟋蟀的血液。 勃克記得,在那怪物的腹部,交織著一些奇怪的線條,有黃色的、黑色的、銀色的。蟋蟀在羅网中的掙扎使他看得人了迷。它被纏繞在黏糊湖、粗如勃克手指的蛛絲里,在蜘蛛試圖接近它之前,來回翻滾。 勃克知道這些危險。它們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已習慣于面對它們,他的先輩也是如此。這使他有可能生存下來。他能夠避開它們,所以他得以幸存。頃刻的大意,瞬間的疏忽,都會使他同他的祖先一樣,被凶殘的怪物吃掉。 三天以前,勃克躲在一顆碩大的、奇形怪狀的菌類植物后面,觀看了兩只帶角大甲虫之間的一場殊死搏斗。它們張開大嘴向對方猛沖,堅硬光滑的甲胄碰得卡嗒作響。當他們肚底朝天互相攻擊時,它們的腿就像數不清的釵鈸在空中揮舞。它們在為爭奪一塊极有誘惑力的腐肉而戰。 勃克全神貫注地觀看這一場面,直到最后,較小的那只甲虫的硬殼被撞開二個洞。它發出一聲尖叫,或者說听起來像在叫喊。實際上,那是胜利者的嘴搗破對方甲殼的聲音。受傷的甲虫越來越無力地掙扎著。它終于垮了,尚未死去,征服者就開始將它作為戰利品靜靜地享用了。 勃克一直等到美餐結束,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現場。一只螞蟻——眾多螞蟻的先鋒——已在審視甲虫的殘骸了。 勃克常常忽視螞蟻。它們是一些愚蠢的、目光短淺的昆虫,而不是獵手。除非受到襲擊,它們不傷害別人。它們是食腐動物,總是聚精會神地尋找死去的和即將死去的動物;但是如果有誰爭奪它們的美餐,它們會凶惡地与之戰斗,而且,它們是危險的敵手。它們大小不等,小黑螞蟻只有8厘米,大白蟻長達30厘米。 這時,他听到蟻群走近時腿發出的輕輕的碰撞聲,他立刻慌亂起來,抓住那只死去的甲虫的尖角,將它從尸体上拽下來,匆匆逃离現場。 后來,他好奇地察看他手里的東西。那可怜的受難者死前是一只彌諾陶爾1甲虫,長著一只犀牛一樣的尖角以增強它的防衛能力。由于有寬寬的嘴,這种甲虫已能對別人构成威脅,它的大嘴可以兩邊活動,而不只是上下活動,這使它至少能夠警戒來自三個方向的威脅。 1彌諾陶爾,古希腊神話中一种半人半牛的怪物。 勃克看著手中尖尖的、短劍一樣的犀角,摸摸角尖,它刺破了他的手指。他將它扔向一邊,躡手躡腳地向他的部族藏身的地方走去。他們一共只有20人,四五個男人、六七個女人,其余的是孩子。 勃克一直對自己感到惊訝,不知為什么,他一見到部族中的一個姑娘,便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所壓倒。她比勃克小,大概18歲,走路比他快。有時,他們一起聊天,還有一兩次,他找到了一些特別美味可口的食物与她分享。 第二天早晨,他來到他扔下犀角的地方,重新找到了它。它插在一棵傘菌柔嫩的莖杆上。他將它拔出來,漸漸地,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開始在他腦子里形成。他拿著那個東西坐了一會儿,眼睛出神地望著遠方沉思。他一次又一次地用犀角向一顆傘菌刺去,開始時動作很笨拙,后來漸漸熟練了。他的想像力開始時斷時續地開動起來。他設想自己要像大甲虫刺殺小甲虫——他手中武器的原主一樣,用它去刺殺食物。 勃克沒有想到自己要去模仿甲虫与某种東西搏斗,他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像自己要用那可以致命的東西去刺屬于食物的東西。犀角比他的手臂還長,雖然握在手里很笨重,但那是個管用的利器。 他想像著。食物在哪里呢?那种有生命的、不會反抗的食物在哪里呢?現在,他站起來向那條小河走去。黃肚皮的蠑螈在河里游動。成千上万的幼虫在水面上飄浮或在水底蠕動。 那里有威脅生命的動物。巨大的(虫剌(蛄常常伸出角狀鉗螫襲擊粗心大意的動物。翼展10厘米的蚊子不時在水面上嗡嗡飛過。它們是蚊子家族的幸存者。它們正因為缺少植物汁液——雄性蚊類動物靠它維持生命——而慢慢消亡,但盡管如此,它們還是令人望而生畏。勃克已學會用傘菌的碎片制服它們。 他慢慢地,躡手躡腳地穿行在傘菌林中。腳下踩著黃色的霉菌。傘菌的莖杆呈奶油色,莖的根部周圍,叢生著各种霉菌,它們呈現出奇怪的橘紅色、紅色和紫色。勃克又一次停下腳步,用他鋒利的武器在一顆傘菌的肉莖上划了几下,以使自己完全相信:他的打算是可行的。 他悄無聲息地在奇形怪狀的植物林中走著。一次,他听到了一陣窸窣聲,立刻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站著。這是一隊行進的螞蟻,大約四五只,每只大概有20厘米長,正沿著它們走慣的小徑回營。一路上,它們的同伴的身上散發出一种有气味的蟻酸,這就是螞蟻的路標,它們沿著這种路標,步伐穩健地前進。它們都滿載而歸。勃克一直等到它們爬過去,才繼續往前走。 他來到河岸邊。大部分水面被綠色的浮渣覆蓋著,浮渣偶爾被不斷擴大的气泡頂破,這种气泡是水底腐爛的物質散發出來的毒气。小河靜靜的,只有中央的水流稍微急那么一點儿,可以看見水本身。 在泛光的水流上,水蜘蛛飛快地奔跑著。在昆虫世界里,体積增大是普遍的現象,但這种情況沒有在它們身上發生。它們靠水的表面張力支撐身体,体積和体重的增加會使它們喪失在水面活動的手段。 水面上勃克第一眼瞥見的地方,綠色的浮渣被水流沖開几碼遠。他看不見是什么東西在惡臭的覆蓋物底下游動、扭擺和蠕動。他上下掃視河岸。 在下游大約140米遠的地方,水流流近岸邊。一塊突出來的岩石,形成直達河水的峭崖,崖上生長著黃色的崖菌。崖菌上部是深紅色和橘紅色,下部是淡黃色,它們在靜靜流淌的河水上方,形成一組平台。勃克小心翼翼地向那里走去。 在途中,他發現了一种可食菌,那是他的主食,他停下來折了一大堆柔嫩的菌肉,那將供他吃很久。他的同胞們總有這樣的習慣,找到大量的食物后運到他們藏身的地方,好多天靠它們填飽肚子。吃呀,睡呀,餓了就起來再吃,直到那些東西吃完為止。 雖然他一心計划著試試他剛得到的武器,可又很想帶著這些戰利品回部落。他想把這些吃的送給莎婭,并和她一起品嘗。莎婭就是那個常常使勃克激動的少女。當她靠近他時,他感到心里出現了一种奇怪的沖動,他渴望撫摸她、擁抱她。他對此莫名其妙。 猶豫片刻后,他繼續向前走去。假如送給她吃的東西,莎婭會高興,可是如果把在水里游泳的東西帶給她,她會更開心。盡管他的部族退化了,勃克卻比他們聰明。他帶有隔代遺傳,這是一种返祖現象,返回到了我們耕种大地、征服野獸的祖先那里。他有一种模糊的自豪感,這种感覺朦朦朧朧,但很強烈。 在他的記憶中,從沒有人獵取或捕殺動物為食。是的,他們也吃過肉食,可那是食肉昆虫留下的殘屑,人們常常赶在蟻群的先遣隊到達之前將那些殘屑搶走帶回去。 如果勃克干了在他之前從沒有人于過的事,如果他將他殺死的一只動物帶回部落,他們准會羡慕他。他們整天想的只是如何填飽肚子,然后才是保存生命。至于种族的延續,在他們心里只占第3位。 他們像沒有頭領的畜群一樣聚在一起,在共同的藏身之處,分享僥幸得到的食物,因人多勢眾而感到些許安慰。至于武器,他們從來沒有。有時他們用石頭砸開吃剩的巨型昆虫的腿腳,吃里邊帶甜味的虫肉;遇到敵人,他們僅僅是以逃跑或躲藏來保全自己。 他們的敵人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多,大部分昆虫都有固定的捕食對象。斯菲克斯——黃蜂的一种,只以蝗虫為食。別的黃蜂只吃蒼蠅。海盜蜂吃野蜂。蜘蛛是人類的主要敵人,因為,它們把陷入它們毒手的任何生物——包括人,都一視同仁地吃掉。 勃克來到石崖上,從那里可以俯視河水。他趴在岩石上,凝視淺淺的河底。一只巨大的(虫剌)蛄,足有勃克的身体那么長,悠閒自得地從他眼前游過。見到這貪婪的家伙,小魚們,甚至大蠑螈,都逃之夭夭。 過了很久,水下生活才重新活躍起來。蜻蜓的食物重新蠕動著露頭了。一片銀色的光點游進他的視野——這是一群小魚。接著來了一條大魚,在水里慢慢游過。 勃克兩眼發亮,嘴里流出了口水。他舉起他的武器向下戳去。几乎沒有碰到水。他失望极了;但獵物近在咫尺,他的計划也有明顯的可行性,這激勵他繼續干下去。 他仔細察看周圍的情形,下面有几棵崖菌。他站起來,走到剛好位于它們上方的位置,然后用他的梭鏢扎那菌莖。槍尖扎不進去。勃克先用腳踩上它們試一試,然后才敢將自己的重心移到上面。它們結結實實地支撐著他。他慢慢彎下身体平臥在上面,像先前那樣凝視著河水。 一條足有勃克胳膊那么長的大魚,在他下面游來游去。勃克見過甲虫如何用角奮力刺進對手的身体,由此知道刺一下是必要的。他曾試著用這柄武器刺傘菌的莖來進行練習。當那條魚游到他身下時,他猛地往下刺去。使勃克大吃一惊的是,梭鏢刺進水里似乎變彎了,偏過目標几厘米。他繼續一次又一次地刺下去。 因為身下這條魚挫敗了他殺死它的努力,勃克感到怒不可遏。不斷的刺殺連碰也沒碰著它,它也毫無警覺,甚至連逃也不想逃走。 他大發雷霆。現在它竟然徑自游到他的手底下歇息。勃克拼出全力往下扎去,這一次,他的梭鏢垂直進入水里,似乎沒有彎。它筆直地扎下去,槍尖扎破那個水下動物的鱗片,將它的身体穿了個透。 水里開始沸騰了。那條魚拼命想逃,而勃克則竭盡全力想將它拖上來,攪得一片大亂。在興奮中,勃克沒有注意到不遠處微微蕩起的漣漪。河水的攪動吸引了巨型(虫剌)蛄,它正向這邊游來。 力量懸殊的搏斗繼續著。勃克不顧一切地抓緊梭鏢尾部,他感到支撐著他的崖菌根部的岩石震動了一下,隨即垮下來,像神秘的閃電一樣快地落入水中。勃克掉進水里,他睜著雙眼,面對死神。在他往下沉時,他睜得大大的眼睛能看見(虫剌)蛄張開的鉗螯在他面前揮舞,鋸齒狀的鉗螯大得只消一夾,就足以夾斷他的肢体。 二、黑腹蜘蛛 勃克張開嘴尖叫一聲。多年以前他祖父被那只可怕的塔蘭圖拉大毒蛛抓住時,也發出了這樣一聲尖叫。可是勃克的喊叫沒有聲音,只有水泡浮出水面。他手腳亂舞,擊打著流動的液体——他不會游泳。那龐然大物慢悠悠地向他游來,勃克絕望地掙扎著。 他亂揮亂舞的手臂碰到了一個堅固的物体,他神經質地抓住了它。說時遲,那時快,他已將這東西揮到了那只長甲殼的大怪物面前。(虫剌)蛄的血盆大口向軟木一樣的菌莖咬來,他感到手中震顫了一下,接著又覺得自己被向上拉去,這是因為(虫剌)蛄松了口,崖菌向水面浮去,這就是支撐過他的身体的那棵崖菌。在他下墜時,崖菌被崖石帶進水底,結果又剛好在他的身邊浮起來,真是雪中送炭。 勃克的頭突然露出水面,他看見附近飄浮著一根更大的崖菌。原來,它也長在支撐勃克的那根崖菌旁邊,在那根崖菌垮下來時,它扎根其中的崖石也跟著滾落下來。它比勃克緊緊抓住的那截崖苗更粗,在水里浮得更高。 不可思議的自制力使他非常鎮靜。他伸手抓住它,用盡全力往上爬去。身体的重量使它向一邊傾斜,差點翻轉過來。這是生命攸關的時刻,他手腳并用拼命往上爬,最后終于爬了上來。他對水將會永遠心存余悸。 當他爬到有著浮垢的、黃褐色的水面時,感到水中一股激流沖擊著他的腳。原來,由于不滿足于自己得到的僅僅是一小塊無味的崖菌,(虫剌)蛄拼出最大的气力向勃克在水中攪動的腳發起進攻。可它沒有抓住那只肉乎乎的腳,于是悻悻地离去了。 這只由退化的傘菌做成的獨木筏發發可危,勃克坐著它向下游漂去。他手無寸鐵、孤身一人、惊恐不安,時刻都會遇到危險,河水里潛伏著死亡,河岸上凶險密布,遠方的凶神正振翼而來。 過了好久,他才鎮靜下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尋找他的梭鏢。梭鏢漂浮在水面上,它仍插在那條魚身上。魚剛才招來的殺手差點要了勃克的命。魚肚皮朝天漂浮著,早已一命嗚呼。 勃克想吃東西的本能是如此強烈,以致于一見到他剛才失去的美餐,便忘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他緊緊盯著魚,嘴里流著口水。那只易翻的獨木筏向下流漂著,在水面上慢慢打轉。他平躺在菌莖上,伸手想抓住梭鏢的后部。 獨木舟斜向一邊,差點使勃克重新落入水中。不一會儿,他發現坐在菌莖的一頭比坐在另一頭更容易下沉。當然,不易下沉的那一頭是菌根,比菌頂那一頭粗,結果浮力也就更大。 勃克發現,如果他頭朝不易下沉的一頭躺著,它也不會沉進水里。他挪動身体擺好新的姿勢,然后,等待慢慢旋轉的小舟靠近梭鏢杆。他伸直手臂和手指夠過去,終于抓住了它。 片刻之后,他便開始從魚的一邊撕下一條條魚肉,帶著巨大的快感,把油乎乎的肉拼命往嘴里塞。他的可食菌已弄丟了,它們正在几碼之外的水波上翻滾;但他吃著手里的這些東西完全心滿意足了。他并不為自己眼前的處境和將來擔憂;可是他突然意識到,他正在漂向离莎婭越來越遠的地方。莎婭,他們部族的少女,每當他凝視她,便會有一种奇异的狂喜悄悄占据他的心。 他想像著,他要將他捕到的魚的一部分作為禮物送給她,她接過去時,會是多么高興,這時他又感到了那种狂喜。可是突然,無言的憂傷向他襲來。他抬起頭,滿怀渴望地望著河岸。 岸上是一長溜單調的、色彩怪异的菌類植物。沒有健康的綠色,只有毫無生机的、奶油色的傘菌,一些橘紅色的,淡紫色的和紫色的霉菌,還有色彩鮮艷的、帶胭脂紅的“銹菌”散布在河岩松軟的黏泥上。太陽看上去不是一個火球,在霧靄彌漫的天空中,它只是一個明亮的金色光斑,一個無法畫完或標出它的邊緣的光斑。 太陽透過霧靄發出淡淡的、粉紅色的光暈,大群飛行動物在空中飛舞,不時有蟋蟀或蝗虫像子彈似地從一處飛向另一處。龐大的蝴蝶在靜謐的、表面上毫無生机的世界上空歡快地翻飛。蜜蜂拖著笨重的身軀焦急地四處奔走,在巨型卷心菜上尋找十字型菜花,不時還有黃肚皮的細腰黃蜂机敏地在空中飛過。 勃克异常冷漠地看著它們。那些黃蜂足有他本人那么長,蜜蜂豎起來也有他高。蝴蝶大小不等,小到僅能蓋住他的臉,大到其翅膀的褶皺就足以藏住勃克的整個身体。還有一些蜻蜓在他的頭頂上展翅,它們紡錘狀的身軀是勃克身長的三倍。 勃克對他們全都毫不在意。他,一個皮膚粉紅,長著柔軟的棕色頭發,坐著橘黃色的傘菌在河流中央漂流的小生靈,与周圍的環境顯得不那么諧調。他心里十分沮喪,因為水流正將傘菌沖得越來越遠,他越來越遠地离開了他們小小的部落里某位身肢纖秀的少女,她的瞥視總在他心里激起古怪的騷動。 時光在流逝。有一次,他看見河岸斜坡藍綠色的松土上,一大幫紅悍蟻正排著整齊的陣式前進,它們要去襲擊一個黑蟻聚居的城堡,帶走所有它們能搜出來的蟻卵。那些蟻卵將被孵化出來,而孵化出來的小黑蟻將成為劫走它們的強盜的奴隸。 悍蟻僅靠這些奴隸便可以生活,因此,在它們的世界里,他們是力大無比的勇士。后來,在籠罩万物的薄霧中,勃克看見地上長著一些奇形怪狀的膨脹的枝杈,看起來丑陋极了。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种硬皮傘菌,一种在地球上已經滅絕的植物的奇怪的變种。 接著,他見到一种梨形植物,有几株頂上飄浮著小煙霧團。它們也是菌類植物,叫馬勃菌或者塵菌,只要有東西碰它,就會噴出一團煙霧一樣的東西。如果勃克站在它們旁邊,它們會高他一頭。 然后,隨著夜色降臨,他放眼望去,見到遠處似乎聳立著一座座紫色的高山。在勃克看來,那可是很高的山了,大約20到22米高。它們好像是一堆堆附聚在一起的沒有形狀的植物,不斷增殖的生物体,使自己形成一座座不規則的錐形大山。勃克漠然地看著它們。 眼下,他又開始吃那條肥魚。平常,他吃的大部分是淡而無味的蘑菇,所以,他覺得魚的味道美极了。他已經吃得飽到了嗓子眼儿,但他的佳肴到現在為止還剩一大半沒有吃。 他依然將他的梭鏢牢牢地帶在身邊。它曾給他帶來麻煩,可是有了它,他便是無敵的。他不像部族里的大部分人一樣,他能將這柄短劍与捕獲的食物聯系在一起,而不是与給他帶來的麻煩聯系在一起。他吃飽后,拾起它重新檢查一遍,槍尖仍然鋒利如初。 勃克握著它沉思著,他在想是否再用它去捕一條魚。小獨木筏的搖晃使他放棄了這個念頭。現在,他從圍在腰間的那件衣服上撕下一個長條,用它將魚穿起來,吊在膀子上,這使他能騰出兩只手來活動。然后,他盤腿坐在漂浮的菌莖上,像皮膚粉紅的佛祖,看著兩岸向后隱去。 天色越來越晚,已接近日落時分。除了漫天煙霧中的一個光斑,勃克從未見過真正的太陽,也沒有把夜晚的到來看成是“日落”。在他看來,夜晚的到來,就是黑暗從天空降下來了。 今天碰巧是個例外的晴天,煙霧沒有平常那么厚。在遙遠的西天,濃霧變成了金色,而上方更濃的云變成了朵朵模糊的暗紅色云霞。他們的陰影在黑暗背景的襯托下,顯出一片淡紫。靜靜的河面像鏡子一樣映出五顏六色的光影,河沿上巨型蘑菇的傘菌蓋上,淡淡地閃著粉紅色的光暈。 蜻蜓在頭頂疾速翻飛,在玫瑰色的霞光里,它們的身体閃耀著金屬的光澤。巨大的黃蝴蝶在河面上一掠而過。這儿那儿,到處都出現了成千上万的毛翅目小昆虫,它們縮在甲殼做成的小船里,只要有可能,就浮上水面。 勃克可以把手伸進去,抓住那些居住在那种奇异的小船里的白色小蠕虫。一只身軀龐大、行動遲緩的蜜蜂,在他的頭頂上發出沉悶的嗡嗡聲。勃克仰頭望去,看見它的長詠和毛茸茸的后腿負著分量不足的花粉。他見到它碩大的复眼,表情遲鈍地在那里出神,他甚至還能見到它的螫針。如果它來螫他,那巨大的昆虫將會与他同歸于盡。 天邊的排紅開始暗淡下來。那些紫色的山巒已被遠遠地甩在后邊。現在,千万棵圓頂蘑菇細長的莖杆立在河岸上,在它們下面,散布著五顏六色的傘菌,從最鮮艷的紅色到最淡的藍色,但在越來越暗的黃昏的背景下,顏色全都慢慢暗淡下來。 那些在白天嗡嗡作響、展翅飛舞的昆虫在慢慢消失;而那些慣于過夜生活的巨大的蛾子,又活動柔軟的、毛茸茸的身体,從數不清的藏身之處爬了出來。它們打扮打扮自己,梳理好羽毛似的触角,然后飛向空中。肢体強壯的蟋蟀們開始發出震耳欲聾的鼓噪——由于整個身体和發音器官已經增大,聲音也變得越來越低沉。接著,水面上盤旋上升的薄霧開始聚集,不久,就會給小河披上一件薄霧斗篷。 夜幕終于降臨。天上的云彩顯得越來越低,越來越黑。漸漸地,一會儿一滴,一會儿一滴地,從天上開始慢慢落下大顆的、溫熱的雨滴,它們整夜都會從濕气飽和的天上滴下來。河沿上開始出現一些發著冷光的大圓盤。 長在河邊的蘑菇能發出微弱的磷光,并將冷光照在它們腳下的“銹菌”和石竹菌上。這儿那儿都出現了一個個閃爍的光點,飄蕩在這霧靄彌漫的、正在潰爛的地球上。 3万年前,人們稱它們為“鬼火一樣若隱若現的念頭”,但勃克只是盯著它們,就像對所有那些從他身邊過去的東西一樣,漠不關心。只有渴望提高文明水平的人才試著去解釋他見到的每一件事物。野蠻人和孩子常常是滿足于觀察而不去深究事理,除非有人不斷向他們重复那些渴望掌握知識的聰明人所講的傳說。 勃克看了很久。巨大的螢火虫發出的螢光,可以照亮周圍几米遠的地方——勃克知道,螢火虫足有他的梭鏢那么長,它們在河面上忽明忽滅。它們從勃克頭頂上飛過時,柔軟的翅膀扑扇起的一股股气浪打在他身上。 空中滿是長翅膀的動物。它們的叫聲、它們看不見的翅膀拍動的聲音、它們极度痛苦的喊叫和交配的呼喚,打破了夜晚的宁靜。在他的頭頂上,昆虫世界永恒的、緊張的生活永不停歇;可是他自己卻坐在那只脆弱的傘菌獨木筏上左右顛簸,他真想大哭一場,因為他正在漂离他的部族,漂离莎婭——那個有著輕快的腳步、洁白的牙齒、羞澀的微笑的莎婭。 勃克一定是得了思鄉病,但他思念的主要是莎婭。他鼓起极大的勇气弄到了新鮮的肉食,准備作為禮物送給她,那是他自己捕獲的肉食,部落中還從來沒有誰捕到過肉食。可是現在,他卻正在离她遠去! 他郁郁不樂地躺在那葉小舟上,在茫茫的水中漂呀漂,夜晚已過去了一大半。午夜之后很久,傘菌小舟輕輕撞上一個淺灘,它擱淺了。 早晨天亮時,勃克机警地環視四周。他距河岸大約有二十米。小船已被撞裂,現在被綠色的浮垢包圍著。這里的河面變寬了,透過水面上的薄霧,他能勉強看清河岸,但是較近的河岸看上去很堅固,也不像他的部落的聚居地那樣充滿危險。他用梭鏢探探河水的深度,那件多用武器触到了河底,水深只會稍稍超過他的踝骨。 他因怕水而微微顫抖著,他走進水里,以他最快的速度向岸邊跑去。他感到有一個軟軟的東西吸在他的一只腳上。一陣恐懼使他跑得快,結果惊慌失措地絆倒在岸上。他盯著自己的腳,見到一個奇形怪狀的軟墊一樣的肉色的東西,吸附在自己的腳后跟上。在他看著它時,它慢慢膨脹起來,同時,粉紅色的褶皺的顏色越來越深。 這不過是一只水蛙。像世界上所有的動物一樣,它也變大了,但勃克不知道這一點。他用梭鏢扎它,然后發狂似地刮它,它終于掉了下來,他的腳上留下一大塊血漬。它躺在地上翻滾抖動,勃克飛快起身,逃之夭夭。 他突然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他熟悉的傘菌林里,他終于停下腳步歇口气,心里仍然郁郁不樂。他知道身邊那些菌類植物的特性,不一會儿,就開始吃了起來。勃克一見到食物就會產生饑餓感——他缺乏儲存食物的本能,這是他的本能為彌補這一不足而采取的聰明措施。 勃克心里十分害怕。他遠离部落,遠离莎婭。用今天的話說,他离開他們也許不下60千米,但是勃克沒有考慮到距离。他已漂到了河的下游。他正處在一個他從不知道,也從未見過的地方。而且,他孤身一人。 他的周圍全是食物。圍繞著他的所有蘑菇都是可食的,它們形成了一個勃克的整個部落几天也吃不完的食物倉庫。可是,這一事實使他更加強烈地想起莎婭。他蹲在地上,大回大口狼吞虎咽地吃著淡而無味的蘑菇,頓時,一個念頭強烈地震撼著他的心靈。 他要把莎婭帶到這儿來,這里有食物——大量的食物,她會非常高興。勃克已經忘了身后用布條挂在脖子上的又大又肥的魚,但他站起來時,魚打在他身上,他重新想起了它。 他拿著它從頭到尾地撫摸著,雙手和全身都涂得滑膩膩的,可他再也吃不下去了。想到莎婭見到這條魚會有的高興勁儿,他的決心更加堅定。 一個孩子或野蠻人,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有片刻的猶豫,他立刻出發了。他是順著河水漂下來的,現在就應該沿著河岸走回去。 他在密匝匝的蘑菇林里艱難地擇路而行,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密切注意可能出現的危險。有几次,他听到了無所不在的螞蟻們在木頭里干著五花八門的營生時弄出的卡嚓聲,但他并不在意,它們不會有什么危險。它們是糧襪征收員,而不是獵手。他只害怕一种螞蟻,那就是兵蟻,它們有時成千上万一大群一大群地前進,將所有它們碰到的東西一掃而光。甚至在過去,當它們還是些微小的生物、不到2厘米長的時候,最大的動物見到它們也會落荒而逃。如今,它們長達30厘米,甚至肚子厚達1米的貪婪的蜘蛛。也不敢与它們較量。 他走到了蘑菇林的盡頭。一只得意洋洋的蝗虫正在大嚼它找到的美味佳肴,它的后腿折起來放在身下,隨時准備起飛。天上飛來一只巨大的黃蜂,它垂懸在蝗虫頭頂上不遠處,突然落下來,逮住了這倒霉的食客。 免不了一場搏斗,蝗虫終于体力不支,黃蜂靈巧地屈起柔韌的腹部,將螫針刺進俘虜甲殼的結合部,剛好扎在頭下面。螫針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一樣熟練而又准确,一針下去。搏斗就停止了。 黃蜂抓起尚未死去,但已癱瘓的蝗虫飛走了。勃克喘著粗气繼續往前走。剛才,在黃蜂從上面扑下來時,他躲起來了。 地面變得凹凸不平,勃克的旅行很費勁。他越過了一個又一個山崗、高地,艱難地爬向陡坡,又小心翼翼地從另一面走下來。在一段路上,長著密不透風的小蘑菇,他不得不用他的梭像打折它們,開出一條小路爬過去,蘑菇進出火紅的液体,噴在他的身上,又從他沾滿魚油的胸脯上滾落下來,滲進地里。 現在,勃克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自信。他不像先前那樣謹慎了,他更為大膽地大踏步向前走去。剛才,他打倒了一些攔路的障礙物并摧毀了它們,這一微不足道的成功,給他帶來了不可思議的虛构的勇气。 他慢慢登上了一座紅土懸崖,懸崖大概有一百米高,由漲水時泛濫的河水慢慢沖刷而成。勃克能看見河水。在過去某個洪水泛濫的時期,河水曾經拍打過勃克腳下崖頂的邊緣,而現在,河水距此已不下400米。 崖壁上差不多長滿了崖菌,大的、小的、黃的、橘紅的和綠色的都有,它們极其混亂而繁茂地長在一起。在峭壁半中腰有一面蜘蛛网,它2厘米粗的絲繩一直牽到崖底,蛛网奇异的几何圖案閃著不祥的光。 在崖壁上傘菌叢中的某個地方,有一只龐大的怪物在等待著,等著有不幸的犧牲品落入那張巨大的羅网,等待它或他掙扎得筋疲力盡。那只蜘蛛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它有著永不放棄的耐心,對獵物的到來深信不疑,對它的犧牲品決不會心慈手軟。 勃克蹲在懸崖邊。他是一個智力退化、皮膚粉紅的小動物,一條魚在脖子上晃來晃去,一片拖髒的蝴蝶翅膀圍在腰間,手里握著一柄長長的、用彌諾陶爾甲虫角做成的梭鏢。他蹲在那里,輕蔑地俯視身下的閃光的、白色的蛛网。他曾打擊蘑菇,它們在他面前紛紛倒下,他什么也不怕。他毫無畏懼,大搖大擺地往前走著。他要去見莎婭,要把她帶到這片長著無邊無際的食物的樂土。 在他前面距他60步遠的地方,多沙的黏土里有一個垂直挖下去的洞穴。這是一個被精心地挖得圓溜溜的洞穴,洞壁四周附著絲网。洞穴大概有10米或者更深,洞底挖得更寬,形成一間小屋,洞的主人和挖掘者可以住在那里。洞頂蓋著一塊活門板,門板上涂上泥,撒上土,偽裝得和周圍的泥土分毫不差。經過此地的人或動物,必須有一雙机警的眼睛才能覺察到這個洞口。但此時正有一只机警的眼睛從洞里往外窺視著,這是那位建造地下室的工程師的眼睛。八條生毛的腿長在那個家伙身子的周圍,它靜靜地吊在墊襯著蛛絲的洞穴頂端。它的身体是一個碩大的、奇形怪狀的圓球,呈肮髒的褐色;兩對凶殘的大顎伸在它凶猛的嘴部之前;兩只眼睛在黑暗的洞穴里閃著幽光;整個身体上,長著一層粗糙的癩痢皮。 這是一种有著根深蒂固的邪惡,其凶殘程度讓人難以置信的動物。它就是褐色的獵蛛,美洲塔蘭圖拉大毒蛛。它的直徑有60厘米,或者還要大,腿伸出來可以罩住方圓3米的地方。它盯著勃克,兩眼放光。口水從它嘴里涌出,并從顎上流下來。 勃克在懸崖邊大搖大擺地向前走著,因自以為了不起而趾高气揚。對那張白色的蛛网他只是感到滑稽。他知道那蜘蛛不會离開蛛网來襲擊他。他彎腰折下一段長在腳下的傘菌。在他折斷的地方滲出濃稠的液体,上面爬滿了蛆虫,它們在瘋狂地吮吸著。勃克將那段傘菌扔下去,隱蔽在菌叢中的黑色与銀白色相間的蜘蛛,從藏身處蕩出來查看落网者為何物時,勃克大聲地笑了。 而那只塔蘭圖拉大毒蛛,則在洞穴里窺視著,因急不可耐而顫抖。勃克距它越來越近。他正在用他的梭鏢當工具,掘出一根根傘菌,投在崖下巨大的蛛网上。那只巨蛛慢吞吞地從一個地方爬到另一個地方,用它的触須檢查每一個新落在网上的東西,當确認它們是無生命的蘑菇,而不是它渴望得到的美食時,便將它們丟在一邊。當一塊特別大的菌莖差點打中了下面那個黑家伙時,他又大笑起來,就在那時—— 那扇活動門咋塔一聲輕輕地打開了,勃克急忙轉過身去。他的大笑變成了尖叫。那只巨大的塔蘭圖拉蜘蛛張開淌著口水的大嘴快得讓人難以置信地向他扑來。它的大顎張得大大的,毒牙清晰可見。那家伙距勃克還有30步、20步——10步。它一躍而起,眼露凶光、殺气騰騰地張開八條腿、齜著毒牙—— 勃克又尖叫一聲,他揮起梭鏢戳出去以擋開巨蛛跳躍產生的沖勢。由于恐懼,他抓梭鏢的動作變成了拼命的掙扎。槍尖猛扎出去,塔蘭圖拉大毒蛛落在槍尖上,梭鏢差不多有四分之一扎進了那凶殘的家伙的身体。’ 它被穿在梭鏢上可怕地扭打著,仍然掙扎著想夠上勃克,勃克嚇得呆若木雞。那家伙發出一种奇怪的聲音,大顎咬得咯咯直響。突然,蜘蛛一條細細的毛腿挫過勃克的小臂。他恐懼地喘息著往后退去——腳下懸崖邊的黏土塌了。 他一直往下墜去,手里仍然抓住他的梭鏢,那只巨蛛仍在槍尖上扭動。在空中往下墜落時,他因惊慌而目光呆滯,兩個動物——人和巨大的塔蘭圖拉蜘蛛——一起下墜。他感到自己墜落在某种特別有彈性的東西上面,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那是崖壁上的蛛网。 勃克恐懼到了极點,他早已魂飛魄散,他瘋狂地掙扎著。巨大的、黏性的蛛网纏繞著他,他越是掙扎,便被綁得越緊。那個受傷的動物在极度的惊慌中戰栗著,离勃克只有一米遠——它仍在齜著毒牙拼命夠向勃克——勃克此時達到了恐懼的极限。 他像瘋子一樣奮力掙扎著,想掙斷纏住他的蛛絲。他的胳膊和前胸因涂上魚油而滑溜溜的,黏性的蛛网粘不上那些地方,可是他的腿和大半個身子卻被那些富有彈性的蛛絲緊緊地束縛著。那些蛛絲正是為他這樣的犧牲品准備的。 他已精疲力竭,于是停下片刻喘口气。接著他看到,在五米遠之處,那只銀白色与黑色相間的魔怪還在耐心地等著他耗盡最后的体力。它斷定時机已到。在它眼里,那只塔蘭圖拉大毒蛛与這個人是同一個東西,是同一個落入羅网的倒霉的家伙在掙扎。它們還在動;但現在已虛弱無力。蜘蛛在网上敏捷地蕩過來,身后一路放出一根絲繩。 勃克的雙手是自由的,因為上面涂上了一層魚油,他瘋狂地對著一步步逼近的魔怪揮手,尖叫。蜘蛛停下了,揮動的手使它想到它可能會傷害它或猛擊它的大顎。 蜘蛛決不會放過任何机會。它們都是殘忍的家伙,無一例外。它小心謹慎地接近目標,然后停下來。它的吐絲器和像手一樣靈巧的腿忙碌起來,開始投出一根根黏性的絲繩,絲繩不偏不倚地落在塔蘭圖拉大毒蛛和人的身上。 勃克与那些不斷落下來的絲繩搏斗,拼命想推開它們,可是白費力气。大約一分鐘后,他從頭到腳已被一塊絲質裹尸布罩得嚴嚴實實,甚至眼睛也被蒙得看不見亮光。就這樣,他与他的敵人,那只巨大的塔蘭圖拉大毒蛛,被蓋在同一塊幕罩下,而塔蘭圖拉毒蛛仍在竭力地移向勃克。 再也不見動靜,撒网的蜘蛛斷定他們已成為瓮中之鱉。在蜘蛛移步向前,打算螫昏它的獵物,吮吸美味的血液時,勃克感到蛛网的絲繩在微微下墜。 三、兵蟻 在黑腹蜘蛛向前移動時,不斷增加的重量使蛛网輕輕下滑。勃克在緊裹著自己的蛛网里惊呆了。在這同一張絲質尸布里,塔蘭圖拉大毒蛛在勃克的槍尖上又一陣劇烈的扭動。它的上下顎錯得咯咯直響,角質梭鏢震得直抖動。 勃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他一動也不動,只有等著巨蛛的毒牙來刺穿他的身体。他知道它們的程序。他曾經見過巨蛛如何不慌不忙地、靈巧地螫咬它們的獵物,然后退到一邊,耐心地等待藥性發作。 當犧牲品停止掙扎時,它們重新走近它,從獵物的身体里吮吸甜美的汁液,先吮吸一處,然后再換個地方,直到那剛剛還活蹦亂跳的獵物變成一具于癟的、沒有生命的軀殼——它將在夜幕降臨時被扔出蛛网。大多數蜘蛛都很愛整洁,它們每天將蛛网毀掉,再織新的。 那肥胖的、邪惡的家伙,若有所思地在它為那兩個從崖上掉下來的人和巨蛛蓋上的絲質的裹尸布上踱來踱去。現在,只有塔蘭圖拉大毒蛛還有輕微的動靜。蛛网鼓起來的部分勾畫出它的輪廓,它仍然在那致命的槍尖上掙扎,所以隆起的部分輕輕地抖動著。這為織网的巨蛛指明了它要襲擊的方位,它飛快地跑近它,深深地螫下去。 新的劇痛使塔蘭圖拉大毒蛛沒命地扭動起來。槍尖仍然緊緊戳進它的身体,它的腿像一叢灌木簇擁著槍杆,在极度的痛苦中以可怕的姿勢毫無目的地向外抓去。突然有一只腿抓住了勃克,他尖叫一聲掙脫了它。 他的手臂和頭涂有魚油,在蛛网下可以自由活動。他抓緊身邊的蛛絲,拼盡全力想將它們拉開。蛛絲拽不斷,但它們一根一根分開了,露出一個小縫。塔蘭圖拉大毒蛛的一條腿又抓住了勃克,他在惊恐中用力一掙,再次掙脫了它,縫隙變大了。他又用力拽了一下,他的頭可以伸出來了,他俯視20米下的空地,地上堆滿了巨蛛以前的獵物的几丁質的殘骸。 現在,勃克的頭、胸脯和手臂都出來了。在他肩頭晃晃蕩蕩的魚,給這些部位都抹上了油。可他的下半身仍被黏性的羅网綁縛得緊緊的,那張网的黏著力比人類制造的任何黏鳥膠都強。 他在那個小窗洞里不知如何是好。他一籌莫展。他看到不遠處那只龐然大物正在平心靜气地等待它注入獵物身体里的毒藥起作用,等著它停止掙扎。塔蘭圖拉大毒蛛此時似乎只有顫抖的勁儿了,片刻之后它就會一動不動,那黑肚皮的怪物馬上就要來就餐了。 勃克縮回頭用手猛推他的臀部和雙腿上那些黏糊糊的東西。因為他手上有魚油,蛛网粘不住他的手。蛛网移動了一點。一絲靈感像閃電一樣掠過他的腦際,勃克突然明白了。他將手伸過肩膀抓住那條肥魚,在魚身上十几處撕開魚皮,流出來的油脂因腐爛而發出陣陣惡臭,他將黏性的蛛絲從下半身撕開,然后全部涂上油脂。 他感到蛛网在顫動。在那只巨蛛看來,它的毒藥似乎失效了。看來需要再螫一口。這一次,它的毒牙將不是刺進已經靜止不動的塔蘭圖拉大毒蛛身上,而是刺在出現騷動的地方——致命的毒液將螫進勃克的身体。 他嚇得喘不過气來,他向小窗洞掙過去,几乎將腿拉脫。他的頭出來了,然后是肩膀,他的上半身已在洞外。 那只龐大的蜘蛛審視著他,正准備投更厚的絲質尸布在他身上。吐絲器開始活動,而正在這時,粘著勃克雙腳的蛛网開始往下墜去!他“嗖”地一聲飛出絲洞,攤開四肢,又笨又重地向崖底落下去,摔在一只飛行甲虫干枯的殼上。那只甲虫也是不幸落入羅网的獵物,但沒能像他一樣逃脫虎口。 勃克在地上滾呀,滾呀,然后坐起來。一只一米長的螞蟻憤怒地注視著他,它威脅地張開大顎,触角在空中亂舞,空气中充滿一种刺耳的聲音。 在過去的年代里,螞蟻還不過是二厘米長的小動物時,博學的科學家就大膽地猜測過,螞蟻是否能夠喊叫。他們相信,螞蟻身上的紋道可以像蟋蟀大腿上的紋道一樣,發出一种极高的聲音,高得人類無法听見。 勃克知道,這刺耳的聲音是他面前這只舉棋不定的昆虫發出來的,盡管他從未想過它們是如何發出這种聲音的。這种叫聲是它們在遇到困難或好運气時呼喚城堡里的同伴的信號。 在五六十米之外,響起卡卡嚓嚓的聲音,螞蟻的同伴來援助它們的先行者了。除非被打扰,螞蟻是不傷人的——但兵蟻例外,那就是說——如果被激怒,整個螞蟻部落都是嗜殺成性的。它們可以毫無懼色地推倒一個人并咬死他,就像3万年前一群被激怒的獵狐大對獵物于的那樣。 他一刻也沒有猶豫,飛奔而逃,差點撞上一根附在地上的蛛网絲繩,他可是剛剛才勉強從那邪惡的蛛网里逃出來。他感到身后刺耳的聲音突然平息下來。像所有的螞蟻一樣,那只螞蟻的視力范圍很小,它感到自己不再受到威脅,于是又重新安靜地干自己的營生去了,它在蛛网下的動物殘骸碎片中,尋找可食的腐物,去供養它的城堡里的居民。 勃克跑了大約几百米遠后,停了下來。此時他走路該小心才是。最熟悉的地方也充滿著突加其來的、難以消除的危險,而陌生的地方則有著雙倍的。甚至數倍的危險。 勃克發現,這地方也很難往前走。蛛网上那些黏糊糊的東西仍然在他的腳上,他走路時粘上了許多小東西。雖然他腳底的皮又厚又粗糙,但那些被螞蟻啃嚙過的昆虫甲殼的殘片還是刺破了他的腳板。 他謹慎地環顧四周,拔出那些甲殼碎片。剛走了十几步遠,又被扎得停了下來。勃克的大腦已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激勵。它至少使他陷入過一种困境——由于梭鏢的發明——但它又同樣很輕易地引導他擺脫了另一個困境。可以推斷,如果不是那种困境促使他在掙脫蛛网時用魚油涂抹身体,他現在就是那只巨蛛的一頓美餐了。 勃克非常小心地環顧四周,似乎是安全的。他不慌不忙地坐下來,琢磨起來。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這樣做。他的部族可不習慣思考。一個給他极大鼓舞的念頭——一個抽象的念頭襲上勃克的心頭。 當他處在困難中的時候,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使他想到了解決困難的辦法。現在它會再次激發他的靈感嗎?他費力地思考著。像孩子——或野蠻人——一樣,如果有了一個想法,他就要立刻進行驗證。他緊緊盯住自己的腳。他走路時,鋒利的礫石、昆虫甲殼的殘片,還有其他許多小東西划破了他的腳。從他一生下地,這些東西總是扎他的腳,可是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被蛛絲粘在腳上,走几步,就要被扎疼几次。 現在,他盯著他的腳,等著腦子里朦朧的思想明朗起來。与此同時,他一個個慢慢地拔掉那些尖頭碎片。一部分碎片被拔下來時還粘有半液体狀的膠漿,它們像粘在腳上一樣又粘住了他的手指,只有那些厚厚的魚油還沒有被擦掉的地方才沒有帖上。 以前,勃克的推理很簡單,屬于原始人的思維方式。他身上涂過油的地方,蛛网粘不住;因此,他應該用油涂滿身上其他部位。既然現在他又陷入了同樣的困境,他就該用同樣的方法逃脫。在接連不斷的險境与困難中獲得一些知識,這是他還沒有干過的事。 你可以教一條狗拉系門閂的繩子開房間的門;但同一條狗,如果來到一道高高的、被閂上的大門前,門閂上也系有閂繩,它絕不會想到也去拉閂繩開門。它能將閂繩与房門聯系起來,但開大門則是完全不同的一碼事。 迫近的危險曾使勃克急中生智,做出了一項發明,這是很不尋常的。此刻,他靜靜地思索著。如果在腳上涂上油,應該同樣可以使腳上的黏性物質失去黏性,那樣他便可以繼續舒服地赶路了……能想到這一點是一個偉大的胜利。原始人的發明創造都是性命攸關的事,它決定他們的生与死,是否能得到食物和安全。只有高級智能人才能創造舒适与豪華。 勃克不僅得到了安全,還創造了舒适的條件。在他的智力發展上,這的确比所有他做過的其他事情都重要。他開始在腳上涂油了。 在我們看來這几乎是個微不足道的問題。但勃克在大腦的推理過程中卻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在他之前3万年,一個有遠見的人曾經提出,教育就是培養思考能力,培養正确、有效地思考的能力。勃克的部族同胞整天為食物和生存奔忙,他們思考的就是那些東西。但是現在,勃克坐在一棵粗壯的几乎將他完全遮蓋起來的傘菌下,重新演示了羅丹的“思想者”,1這是無數代人中的第一次。 1羅丹(1840-1917),法國偉大的雕塑家。 對勃克來說,推理出腳底涂油可保護腳不被扎傷,這是人類智力上的胜利,其偉大不亞于歷史上任何藝術杰作。勃克終于學會了思考。 他站起來,得意洋洋地向前走去;接著,因對自己的聰明思想者”是他的一座著名的雕塑作品。信心不太足而停了片刻。現在,他距他的部落有50千米遠,他一絲不挂,手無寸鐵,除了試用過梭鏢,全然不知道用火、木頭或任何其他武器,對藝術和科學的存在一無所知。他停下來使自己确信自己的能力,他對此很是怀疑。 他終于恢复了自豪感。他希望去向莎婭炫耀自己,炫耀他腳上的這些東西,還有他的梭鏢。可是梭鏢丟了。 這一新的念頭使勃克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立刻坐下來,眉頭一皺,思考起來。正像一個迷信的人一樣,一旦确信求助于他最喜歡的護身符可以使他趨福避禍,他會照例在所有情況下都使用它,所以勃克又一次沉思起來。 這些問題很容易回答。勃克赤裸著身子,他得為自己找件衣服;他沒有武器,他得為自己弄只梭鏢;他餓了——還要去找吃的;還有他遠离部落,所以他要赶回去。當然,這是像小孩一樣簡單的推理,可那是難能可貴的,因為那是自覺的推理,是自覺地在困難中求助于智慧的指導,是從內心的欲望到理性解決的一個偉大的飛躍。 甚至在過去高度文明的年代里,也很少有人真正用他們的大腦。絕大多數人靠机器和他們的領導人為他們思考。勃克的部族同胞靠的是他們的肚子。然而,勃克漸漸養成了思考的習慣,這一習慣有助于領導能力的形成,而領導將是他們小部落的無价之寶。 他重新站起來,面向河上游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他的眼睛机警地搜索著前方,豎起耳朵傾听周圍的動靜,不放過任何危險的聲音。五彩斑斕的巨蝶在頭頂上朦朧的霧雹中飛舞。不時有蝗虫像子彈一樣猛地飛向空中,透明的翅膀瘋狂地扑扇著。有時,還有馬蜂在對獵物窮追不舍,箭一樣地從身邊掠過。一只蜜蜂一路發出沉重的嗡嗡聲,焦躁而憂慮,在這几乎無花的世界里東奔西突,收集可以喂養蜂群的花粉。勃克見到各色各樣的飛蠅,有的大不過他的拇指,有的則有他的整個手掌那么大。它們如果找不到可口的污物,就以吸食蛆虫寄生的蘑菇流出的汁液為生。 很遠處出現了尖厲的喧囂聲。好像是眾多卡嚓卡嚓聲混合在一起的聲音,但由于离得太遠,沒有引起勃克的注意。他像孩子一樣,視野非常有限。只有就近的事物才是最重要的,才會讓他全神貫注;而遠處發生的事,就被他忽略了。 如果他凝神傾听,就會意識到,漫山遍野到處都是數也數不清的兵蟻,它們擺開龐大的陣勢,將所有碰到的東西一掃而光,其毀滅性遠遠超過成群的蝗虫。 過去,蝗虫吃掉了所有的綠色植物。現在,世界上只剩下巨型大白菜和少量的生命力頑強的叢生植物。蝗虫隨著文明、知識和大部分人類消失了,可是兵蟻卻得以留存,它們成了人類与昆虫的不可戰胜的敵人。此外還生長在地球上的,就是那些覆蓋大地的菌類植物了。 然而,勃克沒有留意遠處的聲音。他繼續往前走,小心謹慎但又生气勃勃,尋找著衣服、食物和武器。他滿怀信心地希望,在短短的路程里就能找到所有這些東西。 毫無疑問,走了不到1000米,在他臨時涂上魚油保護雙腳之后,他找到了可吃的傘菌灌木叢(如果你愿意這樣稱它的話)。 勃克并沒有感到特別的興高彩烈,他用力掰下一大截菌莖,足夠吃几天。他一邊嚼著菌莖,一邊繼續赶路。他走過一塊方圓兩千米的曠野,由于長著一些慢慢成熟的或突然發育的蘑菇,曠野被分割成零亂的小土丘,這种蘑菇勃克從未見過。 似乎有一些圓形的球体正從土里往外突出來,并將土擠向一邊。球体只冒出一小部分,形成一個個血紅色的半球体,它們似乎掙扎著要破土而出,以便呼吸外面的空气。 勃克小心地避開這些土丘,在它們的空隙中穿行,并好奇地觀察它們。這些東西是陌生的。對勃克來說,大部分陌生的東西意味著危險。不管怎樣,勃克現在滿腦子想的是新的目標,他希望找到衣服和武器。 在曠野上空,一只黃蜂正在盤旋,它的黑肚子下面吊著一個重重的東西,一道紅色的彩邊裝飾著它的身体。這就是那种毛茸茸的沙蜂,它正將一只被麻痹的灰色小毛虫帶回藏身處。 勃克見它像箭一樣又快又穩地落在一處,推開一塊重重的石板,潛入地下,它有一個垂直挖下40米或更深的洞穴。 它顯然是在檢查洞內的情況,接著爬出來,拖起灰色的小虫重新回到洞里。這廣袤的田野似乎由于浸染了某种突發的流行病而冒出這么多紅色的丘疹。勃克不知道腳底下踩過的是些什么東西,他只是好奇地看著黃蜂又重新從洞里爬出來,忙著抓起污泥和石子往洞里填,直到填滿。 黃蜂將逮住的毛虫螫麻痹,然后帶回挖好的洞里,在上面產一枚卵,堵死洞口。經過一些時間,蜂卵孵化成蠐螬,蠐螬只有勃克的食指那么大,它以麻木的毛虫為食,直到長得又大又肥,然后為自己吐絲織茧,在里面安眠很長一段時間,醒來時就變成了一只黃蜂,它可以自己打洞鑽出地面。 勃克已走到曠野的另一邊,突然發現自己穿行在一片傘菌林中,林中的植物奇形怪狀,看起來丑陋极了。那是一种被它們取代的樹的變体。鼓脹的、黃色的樹枝從空心的圓樹杆上伸出來,到處都是梨形的馬勃菌(塵菌),比勃克的身体高出一半還多,它們狡猾地等待著机會,一旦有什么東西碰它們,就會向上噴出一團團美麗無比的煙霧。 勃克小心翼翼地赶路。雖然這里有危險,但他還是堅定不移地向前走著。一大根可食畝緊緊握在他手里,他不時掰下一片塞進嘴里;同時,他的大眼睛搜索著前方,警戒可能出現的危險。 在他身后,那种极高的、尖厲的喧囂聲更近了,但仍然太遠,引不起他的注意。兵蟻群正在遠處大掃蕩,它們成千上万,成万上億一大片,翻上山坡,越過洼地,触角不停地揮舞,兩對大顎永遠威脅地張開著。地上黑壓壓地全是螞蟻,每一只都有25厘米長。 這种動物只要單獨一只,就足以威脅像勃克這樣手無寸鐵、一絲不挂的人,他的上策是赶緊逃命;可是現在,它們是成千上万的一群,在它們气勢洶洶的緊逼下,任何人都難逃一死。它們勢不可擋地、飛快地前進著,發出刺耳的軋軋聲和嘈雜的咋咯聲。 巨型大白菜上爬著孤立無助的大毛虫,它們听到了兵蟻到來的聲音,但由于動作遲緩,無法逃走。黑壓壓的蟻群舖天蓋地而來,蓋住了叢生的大白菜,螞蟻小小的、卻很貪婪的大顎開始撕咬毛虫柔軟的皮肉。 每一种動物在毫無辦法時也要作垂死的掙扎。毛虫拼命地翻滾扭動,想甩開身上無數的襲擊者,可是全然無效。蜜蜂在巨大的蜂巢口用螫針和翅膀与它們搏斗。蝴蝶們發現這群散發出蟻酸臭的殘忍的昆虫后,嗖嗖地飛向空中。頃刻之間,它們身后的大地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被啃得精光。 在行進的蟻群前面,是充滿生机的世界,蘑菇、傘菌和為數不多的巨型大白菜在爭著地盤。但在黑色的蟻群后面,一切都已經——化為烏有。蘑菇、大白菜、所有在黑潮卷來時來不及飛走的蜜蜂、黃蜂、蟋蟀,以及其他爬著和蠕動的動物,全都葬身蟻腹,或者被撕成碎片。甚至那些食人蛛和塔蘭圖拉大毒蛛也在這支蟻隊面前吃了敗仗,在它們的垂死掙扎中,它們殺死了許多螞蟻,但因寡不敵眾而最終被消滅。受傷的和戰死的螞蟻也成了它們的同類的食物。 昆虫中几乎沒有僥幸活下來的,只有織网蜘蛛們一動不動地坐在它們碩大的羅网中。它們知道螞蟻侵犯不了它們的領地,因為螞蟻爬不上支撐蛛网的細絲繩。它們高枕無憂。 兵蟻們繼續前進,像可怕的黑潮席卷黃色的、煙霧氤氳的大地。它們的前鋒來到河邊。退縮不前,當它們改變路線時,勃克离它們大概還有8000米的距离。前鋒以一种神秘的傳遞信息的方式,与身后的蟻群聯絡,使蟻群改變前進方向,避開障礙。 3万年前,科學家們推斷過,螞蟻有交流信息的手段。他們觀察到,如果一只螞蟻找到一塊它獨自一人搬不動的食物,便回到蟻穴帶回同伴來一起搬。由這一事例,他們推斷螞蟻可以用触角打手語。 勃克不知道這些聰明的理論,他只知道螞蟻可以傳遞某种形式的語言或思想這一事實。然而,現在他小心翼翼地向他的部族經常出沒的地方走去,對舖天蓋地向他爬來的蟻群全然不知。 這支昆虫隊伍所到之處,發生了數不胜數的悲劇。有一個打洞蜂——斑紋蜂的地下巢穴,里面有一只母蜂,大約1.3米長,它挖了一條巨大的地道,又在地道里掘出10個蜂穴,在每個蜂穴里產一枚卵,待卵孵成蠐螬,再用辛苦采來的花粉喂養它們。那些蠐螬長得又肥又大,變成了成蜂,然后輪到它們在母蜂為它們挖出的地道里產卵。 現在,這個家族的10只這种龐大的昆虫正在忙忙碌碌地喂養第二代蠐螬。而隨著時間推移,巢穴的建立者已行動遲緩,翅膀也脫落了。它已無力出去采花,于是,充當了這個地穴或蜂房的守衛者。這也是打洞蜂的習性。它用自己的頭堵住洞口,形成一個活的洞門,只是在家族的成員要進出洞口時,它才將頭縮回來。 這地下居處的老態龍鐘的看門人正在行使它的職責,這時,兵蟻群咆哮著向它扑來。細小的,發著惡臭的腳踐踏在它頭上,它為了保衛這神圣的蜂巢,爬出來用螫肢和螯針与敵人搏斗。蟻群沖上來撕咬它長滿粗毛的几丁質外殼。老母蜂瘋狂地、凶狠地搏斗著,向還在蜂穴里的家族成員發出嗡嗡的報警聲。它們還沒出洞就与敵人交上了火,因為那些黑色的小虫已潮水一樣地涌進洞里。 這場足以寫一部史詩的戰斗繼續進行著。十只巨大的洞蜂,每只都有一米多長,用它們的腿、顎、翅膀和螯肢,拼出全力,像一群猛虎般凶猛地戰斗著。凶惡的小螞蟻們蓋住了它們,猛擊它們的复眼,啃咬它們的甲殼柔軟的接合部;有時,巨蜂殺傷了一只螞蟻,螞蟻們就暫時放下共同的敵人,跳到受傷的同伙身上去。 然而,戰斗只會有一种結局。盡管巨蜂全力搏斗,它們也的确力大無比,但它們無力戰胜如此之多的敵人,它們被蟻群撕咬成碎片,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還沒等這些蜂穴保衛者的最后一塊殘片被吃掉,蜂穴本身就已被掏得一干二淨,洞里的蠐螬和成蜂們含辛茹苦為蠐螬來的食物,被兵蟻們一掃而光。 兵蟻們繼續前進,身后留下的只有一個空蕩蕩的地道,還有一些粗糙的甲殼碎片,這是連什么都吃的螞蟻也不愛問津的東西了。 再說勃克,他還在若有所思地觀察最近發生的一出慘劇的現場,地上散落著一只巨型甲殼虫閃光的甲殼碎片。顯然,一只比它更大的甲虫殺死了它,勃克正看著地上吃剩的殘渣。 有三四只小小的、約有15厘米長的螞蟻在碎片中辛勤覓食。一個新的螞蟻城即將建成,蟻后躺在約1000米外的藏身處。這些螞蟻是第一批覓食蟻,它們供養比它們大的螞蟻,那些大螞蟻要承擔建螞蟻城的重要工作。勃克對它們并不在意。他在尋找梭鏢之類的武器。 在他身后,蟻群行進時卡嚓卡嚓的喧囂聲漸漸大了。勃克厭惡地轉過身去。他能找到的最好武器就是甲虫帶尖齒的后腿了。他彎腰拾起它,听到地下發出憤怒的嗚嗚聲。 一只小黑螞蟻正忙著從腿關節處撕下一塊一塊碎肉,可是勃克搶走了它的佳肴。這小東西几乎還不到20厘米長,卻敢向勃克沖來,還憤怒地尖叫著,勃克舉起那只甲虫腿將它打得粉碎。另外兩個小東西也來了,它們是被同伴發出的聲音召來的,它們發現同伙被打碎的尸体后,毫不客气地將它瓜分,背起來得胜地走了。 勃克繼續往前走,那只帶尖齒的后腿在他手里晃蕩。這是一根相當好的棍子。勃克習慣于用石頭砸開這類巨型甲虫或蟋蟀含汁的腿,正如他的部族同胞有時看到的那樣。這時,他腦子里開始形成棍子的概念,這概念還處于半模糊狀態。他手里的東西上面有鋒利的齒狀物,這使他意識到,用它橫著打下去比梭鏢那樣的東西刺下去要管用得多。 他身后的聲音距他越來越近,此時已變成了隱隱約約的沙沙聲。蟻群又掃蕩了一片蘑菇林,傘狀的黃色植物上爬滿了那些黑色的怪物,它們狼吞虎咽地吃著腳下的東西。 一只大綠頭蒼蠅飛過來,身上閃著金屬的光澤,它落在一棵蘑菇底下,加入一場狂歡宴席,用它的長喙吮吸蘑菇慢慢滴出來的黑色汁液。蘑菇莖里長滿了蛆虫,它們分泌出胃蛋白□液体,溶化堅硬的白色蘑菇“肉”。 蛆虫們就以這种湯勇為食,吃不完的滴到地下,成了綠頭蒼蠅的美味。勃克走過它,一棒打下去。蒼蠅被打得縮成一團在地上翻滾。勃克彎腰沉思地看著它。 兵蟻群离得更近了,它們漫下一個小河谷,密密麻麻地爬過勃克跳過的一條小溪。螞蟻可以在水下呆很長時間而不被淹死,所以那條小溪對它們來說不是什么大的障礙。盡管水流沖得許多螞蟻支撐不住身体,但不一會儿,它們就堵住了溪流,它們的同伴踩著它們掙扎的身体不濕腳地渡過小溪。但它們對此只不過暫時有些惱怒,接著就爬上岸繼續赶路了。 在勃克看蒼蠅的地方往后1.5千米,小道左邊大約500米處,長著一片0.4公頃的巨型叢生大白菜,它們一直抵制著無所不在的蘑菇的排擠。它們蒼白的、十字形的菜花成為許多种蜂類的食物,它們的葉子供養著無數的蠐螬和毛虫,喧鬧的蟋蟀蜷伏在地上,也在匆忙嚼著那些多汁的綠葉。兵蟻們闖進綠色的菜田,一刻也不停地將所有它們碰到的東西一掃而光。 令人毛骨悚然的喧鬧聲升起來了。蟋蟀們箭一樣地紛紛飛向空中,瘋狂地拍打著翅膀猶如黑云蔽空。它們毫無目的地射向任何方向,結果,一多半都重新落在正在大嚼大咽的螞蟻黑潮中,成了螞蟻的俘虜。當它們被撕成碎片時,發出可怕的喊叫。這种令人膽寒的非人的尖叫傳到了勃克的耳朵里。 如果是單獨一聲這种痛苦的喊叫,將不會引起勃克的注意——他本身就生活在一個充滿悲劇的環境里——可是動物齊聲發出的慘叫聲,使他不由得轉過頭來朝那邊望去。沒有比那更恐怖的了。大規模的屠殺正在繼續。他焦急不安地盯著慘叫聲傳來的地方。 他看到,到處都有一片一片薄薄的黃色菌類植物,里面點綴著粗壯的傘菌或色彩鮮艷的銹菌團。靠右邊是一組奇形怪狀的傘菌,它們靜靜地、拙劣地模仿著森林。在長著巨型大白菜的地方,現出一片淡淡的綠色。 太陽從未真正照耀過那些大白菜,它們享受的只有從厚厚的煙霧和云層背后透出來微光,所以,它們顯出一派病態的蒼白,或許那是勃克見到的惟一的綠色植物。它們搖搖晃晃的菜花有四個花瓣,呈十字形,在黃不拉嘰的綠葉的襯托下,閃著白光。可是,就在勃克盯著它們時,綠色的菜葉慢慢變成了黑色。 從勃克站著的地方,他能看到兩只或三只巨大的蠐螬,正趴在大白菜上慢吞吞地、心滿意足地吃菜葉。突然,先是一個,然后是另一個,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勃克看到,它們每一個身上都已圍上了一圈黑色的小東西。密密麻麻的小黑點在綠色的大白菜上瘋狂地轉來轉去。毛虫變黑了,大白菜變黑了。看著毛虫扭曲翻滾的可怕樣子,就知道它們所忍受的劇痛。不一會儿,黑派出現在那片薄薄的、黃色菌類植物的邊緣。那是閃著黑光的波濤,帶著卡嚓卡嚓的喧囂聲,帶著尖厲刺耳的、永不停歇的泛音,飛快地向前滾來。 勃克嚇得頭發都堅了起來。他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他完全知道那些閃光的小爬虫組成的黑潮意味著什么。他倒抽一口涼气,先前所有的聰明都忘得一干二淨,极度的惊恐使他轉身就逃。而黑潮,緊緊地跟在他身后。 四、紅色死神 他飛快逃出那片可食蘑菇林,抓緊手中帶尖齒的狼牙棒。蘑菇林中的小道長著橫七豎八的植物,他只顧往前沖,也不管前面是否有危險在等待他。巨大的、閃著金屬光澤的蒼蠅在他周圍嗡嗡亂飛。它們有勃克的胳膊那么長,有一只竟然撞在勃克的肩膀上,肩上的皮膚被它飛快振動的翅膀划開了一道血口。 勃克打走它,繼續快步往前跑。他涂在身上的魚油現在已經變臭,是那臭味招來了蒼蠅,它們可是鑒賞臭味的行家。它們在他頭頂上嗡嗡地飛著。 他感到一個重重的東西落在他的頭上,一會儿又落一個。兩只蒼蠅已爬在他涂滿魚油的頭上,開始用令人惡心的長詠吮吸腐臭的魚油。勃克用手揮開它們,瘋狂地往前跑。他豎起耳朵,警覺地听著身后兵蟻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近了。 卡嚓卡嚓的喧囂聲繼續響著,他現在被蒼蠅的嗡嗡聲蓋住了。在勃克的時代,蒼蠅找不到大堆可以在上面產卵的腐物。因為螞蟻——忙碌的清洁工——在昆虫世界的無數悲劇發生后會打掃戰場,還沒等尸体發出蒼蠅喜歡的腐味,早已被螞蟻運走。只是在一些与世隔絕的地方,才有成群結隊的蒼蠅,在那里,它們聚集著像一團黑云,遮天蔽日。 現在就是這樣一團嗡嗡亂叫的,旋轉著的黑云包圍著狂奔亂跑的勃克。好像是一股縮小的旋風,一股由帶翅膀的身体和复眼組成的旋風,緊追著那個紅皮膚的小人儿。他揮舞手中的棍子開路,每一棍都打在長薄殼的蒼蠅身上,紅色的蠅血濺落在地上。 勃克感到一陣像燒紅的烙鐵烙在身上一樣的劇痛。一只牛蠅將它的尖喙刺進勃克的身体,正在吸他的血。 勃克大叫一聲——一頭撞在一根發黑的、肮髒的傘菌莖上。他听到一种奇怪的辟辟啪啪的聲音,像是易碎的濕朽木斷裂的聲音。傘菌帶著一陣奇怪的濺沒聲坍塌下來。原來,許多蒼蠅將卵產在傘菌莖里,里面滿是腐物和難聞的髒水。 傘菌的頭“啪”地一聲摔在地上,摔成十几片,周圍几米遠的地上洒滿了發出惡臭的液体,無頭的小蛆虫在里面痙攣地扭動著。 蒼蠅的嗡嗡聲變成了心滿意足的歌唱,它們成群地落在這一攤發著惡臭的污水邊,沉醉在享受盛宴的狂歡中,勃克趁机抱起雙腿再次逃走。這一次,他對蒼蠅們的吸引力不那么大了,只有一兩只還跟著他。四面八方的蒼蠅都飛去參加那場傘菌盛宴,由攤在地上液化的傘菌做成的宴席。 勃克繼續往前跑著。他從一株巨型大白菜底下跑過,大白菜的葉子向四周伸得很開。一只巨大的蝗虫蜷伏在地上,可怕的大顎貪婪地嚼著茂盛的菜葉,五六只大毛虫也趴在菜葉上大吃特吃。其中一只毛虫將自己吊在一片卷過來的葉子下——那葉子足夠做人的几間房屋的屋頂——靜靜地固定在那里,准備織茧。它將在茧殼里安睡很長一段時間并變成飛虫。 1000米之外,黑色的蟻群仍在不屈不撓地前進。巨型大白菜、巨大的蝗虫以及所有菜葉上行動遲緩的毛虫,不久都將被蓋滿那些小小的、致命的黑色昆虫。大白菜只剩下被嚼爛的禿樁;巨大的、毛茸茸的毛虫,將被撕成無數碎片,被兵蟻們貪婪地吃掉;而蝗虫,它會以极大的力量狂亂地反擊,用它力大無比的后腿將它們打得粉碎,用它的大顎撕咬,可它終究難免一死。兵蟻們的大顎咬進它的甲殼的縫隙里時,它會發出可怕的痛苦的喊叫。 現在,兵蟻們前進發出的卡嚓卡嚓的喧囂聲,蓋過了其他所有的聲音。勃克正瘋狂地跑著。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惊恐地睜大眼睛。茫茫世界里他孤身一人,他知道他身后的危險。但他從它們身邊走過的那些昆虫,以那种只有昆虫世界才有的高效率繼續干它們的營生。 在昆虫的行為中,有某些東西特別可怕。比如,它們如此准确,如此靈巧地奔向目標,除了希望得到的目標,其他一切全然不放在心上。同類相食是一种規律,几乎沒有例外。將獵物麻醉,以使它在几個星期內保持生命和新鮮——盡管很痛苦——成了它們共同的習慣。一口一口地吃掉還活著的獵物,是理所當然的事。 昆虫絕對的無情、全然的冷酷和無法描述的慘無人道,超于動物世界已知的任何東西之上,這是它們自然的、共同的習性。那些帶殼的、机器一樣的家伙表演駭人听聞的暴行時,帶著那樣一种心不在焉、例行其事的神情,這使人想起它們身后可怕的自然力。 勃克碰上了又一出慘劇。他走過一個方圓十几米的空地,一只雌性糞金龜子正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它的配偶。它們就在今天剛開始度蜜月,現在這蜜月又以這种形成慣例的方式結束。在一個蘑菇叢后面,隱著藏一只巨大的鑲金邊的雌蜘蛛,它還在忸忸怩怩地威脅一只比它小的雄蜘蛛。那雄蜘蛛正帶著熾熱的愛情向雌蜘蛛求愛,可是如果得到那發育成熟的家伙的垂青,它也將在24小時之內,成為雌蜘蛛的一頓美餐。 勃克的心髒發瘋似地怦怦直跳,急促的呼吸在鼻孔里呼呼地響——而在他身后,兵蟻群越來越近。此時,它們碰到了享受盛宴的蒼蠅。蒼蠅們有的飛向空中逃之夭夭,有的則因為過于迷戀美食而來不及逃走。那些擱淺在地上扭動的小蛆虫,已被撕成碎片。被抓住的蒼蠅,早已進了螞蟻們的肚子。黑壓壓的蟻群繼續前進。 小小的蟻足發出卡卡嚓嚓的聲音,交叉触角無休止地發出交叉口令。這是一群喧鬧的動物,一路發出尖厲的、震耳欲聾的噪音。時不時有螞蟻弄出的另外一种聲音蓋過這种噪音。一只蟋蟀被成千對大顎咬住不放,發出痛苦的叫喊。由于發音器官增大,蟋蟀們從前高亢的音調已變成了低沉的男低音。 蟻群后面的大地,頃刻之間就与它們前面的世界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前面,是忙碌的世界,充滿生机。蝴蝶自由自在地在頭頂翻飛;毛虫在巨型大白菜上吃得又回又肥;蟋蟀也在大吃大嚼;龐大的蜘蛛靜靜地坐在藏身處,以不可戰胜的耐心等待著獵物靠近它們的陷阱或落進蛛网;碩大的金龜子在蘑菇林里笨重地爬行,尋找食物,或以那种悲慘的、惡魔的方式交配。 而在兵蟻部隊之后——則是一片混沌。可食蘑菇林消失了,巨型大白菜只剩下難以下咽的禿樁。生机勃勃的昆虫世界完全被一掃而光,只有飛虫還在面目全非的大地上茫然孤苦伶仃地扑扇著翅膀。到處還有小股落伍螞蟻在光禿禿的地上緩慢地移動,尋找主力部隊可能遺漏的食物碎片。 勃克已經筋疲力盡。他四肢顫抖,呼吸疼痛,額上滾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他奔跑著,一個渺小的、赤裸的男人,手里握著一只巨型昆虫斷裂的后腿,為了他渺小的生命而奔跑著。似乎他在今天無數的悲劇中繼續生存下來,就是造物主創造宇宙的目的。 他飛快地穿過一片方圓100米的空地。一道美麗的金色蘑菇叢擋住了他的去路。在蘑菇叢那邊,有一座顏色古怪的山脈,紫色、綠色、黑色和金色時合時分,最終又溶合在一起,形成深紫色。 山高約20米,山頂上空,聚集了一小塊灰濛濛的煙霧。山的表面似乎有一層薄薄的蒸气,它們慢慢上升,盤繞,在頂端聚集成一小塊烏云。 山脈本身,長著大量的傘菌、蘑菇和銹菌。各种菌類植物都有,如酵母菌、霉菌等等。這些海綿一樣的東西長在山上山下,有著數不清的古怪的顏色。它們聚集成片,隨山勢綿延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邊。 勃克突破金色的蘑菇林,向山上沖去。他的腳踩在一個小丘柔軟的斜坡上。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硬撐著拖起雙腿,艱難地向山頂爬去。他爬上山頂,沿山丘另一邊的斜坡沖下山谷,又開始爬另一面山坡。他強迫自己奮力爬了大約10分鐘,最后癱倒在地上、他躺在一個小凹槽中,再也無力動彈,狼牙棒仍抓在手里。在他的頭頂上,一只翼展寬達10米的黃蝴蝶在輕快地飛舞。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大口大口喘著粗气,他想動,可是四肢拒絕動彈。 兵蟻的聲音更近了。終于,勃克剛才翻過來的那座小山頂上,出現了兩只小触角,接著是兵蟻黑色的、閃光的頭,它是蟻隊的先鋒。它不慌不忙地向前移動,触角不停地揮舞著。它正在向勃克走來,活動的肢体發出卡嚓卡嚓的聲音。 一小股薄薄的蒸气向螞蟻卷去,這就是聚集在整個山脈上空,像薄薄的、低低的云層的那种蒸气。它裹住了那只螞蟻——螞蟻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感到莫名其妙,它的腿毫無目的地亂蹬亂打,在地上拼命地滾來滾去。如果是只動物、在它咳嗽和大喘粗气時,勃克就能看見它的嘴的動作,并會對它為什么咳嗽感到奇怪。可是昆虫是通過腹部的气孔呼吸的,人無法看見。它在它剛剛走過的柔軟的菌類植物上翻滾扭動著。 勃克無力地,气喘吁吁地躺在紫色的菌類植物叢中,背上漸漸有一种奇怪的感覺。他的身体感到特別的熱。他對火和太陽的熱一無所知,体驗過的惟一的熱的感覺,就是他的部族同胞在他們的藏身處擠在一起時的感覺。當夜晚又潮又涼的空气向他們肌膚柔嫩的身体襲來時,他們就擠在一起以呼吸和身体的熱量驅寒。 可是勃克現在的感覺卻熱得多、厲害得多。他极為艱難地動了動身体,有一刻身下的菌類植物又涼又軟。接著,他又重新慢慢地感到熱了,一直熱到他的皮膚發紅、灼痛。 那薄薄的蒸气也使勃克肺部刺痛,眼里充滿淚水。他拼命地喘息。短暫的休息——盡管很短——已使他能夠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他費力地爬上了山頂,回頭向后張望。 他站著的山頂比任何一座他艱難地爬過的山頂都高,他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座紫色的山脈。現在、他已接近山脈的另一邊了,此處山脈的寬度大約有1000米。 這是綿延不斷的、蜿蜒起伏的山丘与山岩、分水岭与山嘴組成的山脈,漫山遍野色彩斑斕,紫色、褐色、金黃、黛青、灰白,真可謂五彩紛呈。大部分山丘頂上,都升起了一縷縷蒸气。 一層薄薄的黑云已聚集在勃克的頭頂,勃克環顧左右,見到遠處山丘頂上的煙霧似乎越來越厚,山色越來越暗。他也能看到前進的兵蟻隊伍,它們爬過菌類植物叢,一邊走,一邊吃。 那些山是有生命的山。它們不是大地隆起的土丘或石山,而是一堆堆瘋長的、腐爛的蘑菇与傘菌。大部分植物堆上,都長滿了紫色的霉菌,所以,看起來像一座座紫色的山丘組成的山脈;到處還可以見到別的鮮艷的顏色,有一座山的一面山坡全是燦爛的金黃色。另外一座山,在蓋滿山坡的紫色上,點綴著一棵棵鮮紅的蘑菇,這是一种不常見的、有毒的蘑菇。勃克并不知道它的特性。 勃克拄著狼牙棒,呆呆地看著。他再也跑不動了。兵蟻們已漫上了每一處菌類植物叢,要不了多久,就會沖到他的腳下。 靠右邊的遠處,蒸气越來越濃。一縷青煙升起來。勃克不知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山下遠處,壓縮的菌類植物堆已被慢慢氧化,里面的溫度升高了。山肚子里又黑又潮,于是,自燃開始了。 就像3万年前,鐵路公司堆放的一大堆煤炭,不知什么時候從里面猛烈地燃燒起來一樣,或者像農民潮濕的麥秸垛或干草堆,突然無緣無故地熊熊燃燒起來一樣,這些巨大的。引火物一樣的蘑菇堆。從里面慢慢地著了起來。 沒有火焰,因為密不透气的表面仍然完好無損。但是當兵蟻們不顧它們遇到的高熱,撕開可食的表皮時,新鮮空气涌進門燒著的植物堆,火勢一下子猛烈起來。悶火變成了猛烈的火焰。一縷慢慢上升的薄煙變成了巨大的濃煙柱,那辛辣的、令人窒息的煙把兵蟻們嗆得一陣痙攣,在地上亂翻亂滾。 有十几處冒出了火焰。一股股濃煙沖天而起。勃克表情漠然地看著。嗆人的濃煙聚集起來,像幕罩一樣罩在紫色山脈上。一列一列的兵蟻隊伍繼續前進,正在擴大的地獄的火爐正等待著他們。 它們能從那條河邊撤回來,是因為它們怕水的天性可以提醒它們。然而由于3万年沒有過火的威脅,所以它們物种怕火的天性已消失了。它們走進了由自己打開的、熊熊燃燒的洞里,用大顎猛咬跳動的火焰,跳上燒得通紅的炭火。 底下被燒空了,紫紅色表層便往下坍塌,燃燒的范圍也隨之迅速擴大。勃克迷惑不解地看著這一奇觀,他甚至麻木不仁。他站在那儿,喘息越來越慢、呼吸越來越輕,直到越來越近的火焰映紅了他的皮膚、嗆人的濃煙使他眼淚直流。 現在,他慢慢地后退了,拄著狠牙棒,不時往回看。黑色的蟻潮卷進火里,卷進炙熱的、火焰熊熊的紅炭里。最后,只剩下后面几小群大部隊里掉隊的螞蟻,在被它們的同伴啃得光禿禿的地上到處亂轉。而主力部隊,早已無影無蹤——在這山的熔爐中,它們被燒成了灰燼。 在火焰中被燒烤時致命的劇痛是任何人也難以描述的,螞蟻們有著瘋狂的勇气,它們用角質的口器向燃燒著的菌堆進攻,大顎夾著帶火的蘑菇碎片滾來滾去,當它們發出痛苦的喊叫時,听起來像是作戰時尖聲的吶喊——盡管它們沒有眼皮的眼睛被火舌舔焦了,成了瞎子,但仍然拖著燃燒的腿瘋狂地向前進攻,向它們不知道的,也不可知的敵人進攻。 勃克緩慢地,費力地走過山丘。他兩次見到小股蟻群。它們已從同伴們打開的火洞之間穿了過來,并在經過的山上貪婪地吃著東西。有一次勃克被它們發現了,他听到一聲尖厲的宣戰的吶喊,他赶緊往前走,大部分螞蟻們仍在匆忙吃食,只有一只向他沖來,勃克掄起棍子給它一棒,螞蟻只剩下在地上翻滾掙扎的份儿,馬上,它就要被赶來的同伴分吃干淨。 夜幕重新降臨,沒有陽光穿透無所不在的云層,但西天變得一片鮮紅。黑暗籠罩夜空,也罩住了這瘋狂的世界。只有夜光蘑菇發出微弱的冷光照在地上。有勃克的手臂那么長的螢火虫忽明忽暗,閃爍在生長著菌類植物和超大昆虫的大地上空。 勃克走在蘑菇山中,睜大他的藍眼睛辨認道路,他的瞳孔放得很大。慢慢地,天上開始落下夜露,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地落下,它將一直落到天亮。 勃克現在感到腳下的地很堅硬。他机警地傾听著危險的聲音。在100米之外的蘑菇叢里,有什么東西弄出很響的沙沙聲。有嘴整理羽毛的聲音,有靈巧的腳輕輕地在地上這儿踏一下、那儿踏一下的聲音。突然,巨大的翅膀忽忽地扇動起來,一個東西飛上天空。 一股強烈的下行气流重重地打在勃克身上,那東西從他的頭頂飛過。循聲朝天上望去,他看清了那個巨大的身体的輪廓——一只蛾子。他回頭觀看它飛行的路線,它正向他身后奇异的光亮處飛去。蘑菇山仍在燃燒。 他蹲在一棵矮壯的傘菌下等待天亮,棍子牢牢地抓在手里,耳朵警覺地諦听著危險的聲音。夜露繼續慢慢滴下。它們像不規則的鼓點一樣打在粗糙的菌頂上,這菌頂就是勃克的庇護傘。 慢慢地,慢慢地,夜露不停地滴著。這些來自天上的溫熱的小水珠,一滴接著一滴,整夜都在滴著。它們砰地一聲落在空虛的菌蓋上,然后摔進冒著熱气的小水坑,傘菌覆蓋的大地上,到處都有這种慢慢匯積起來的小水坑。 在這一夜里,山上的大火越燒越大,并蔓延到了已經半碳化的蘑菇叢里。天邊的火光越來越亮,越來越近。裸露著身体,藏在大蘑菇底下的勃克大睜著雙眼,不明白這到底是什么東西。他看著它离自己越來越近,很是奇怪。他以前從沒有見過火。 火光照亮了懸在空中的云層。沸騰的火海至少有30千米長,1千米到5千米寬,滾滾濃煙直沖到云層底下,地上的火光照得它們光燦燦的,它們漸漸展開,在云層底下形成新的云層。 這情景好像一座大城市所有的燈光同時射向天空一樣——可是3万年前,最后一個大城市也成了一堆垃圾,上面覆蓋著菌類植物。被火光招來的飛虫像飛机掠過大城市一樣,在火海上空掠過來,掠過去。 飛蛾和巨大的飛行甲虫、以及在過去的時代里變得碩大無朋的蚊虫,在火焰上空振翅飛翔,起舞,那是死亡之舞。隨著火光越來越近,勃克能看見這些受誘惑的飛虫的身影。 這些龐大的、造型精致的生物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上下飛扑。飛蛾們色彩艷麗的翅膀翼展達10米,它們有力地搏擊空气。當它們像狂熱的殉道者一樣用瘋狂的眼光盯著身下的烈火時,巨大的眼睛像紅寶石一樣熠熠閃光。 勃克見到一只大孔雀蛾在燃燒的蘑菇山上翩翩起舞,它的雙翅有12米寬,當它凝視著下面的烈火時,翅膀扇動起來像兩張巨帆。現在,分開的火已連成一片,一整張白熱的火席伸向數千米之外的荒野,煙云在空中彌漫。那些受誘惑的生物在煙云里穿飛。 孔雀蛾向前伸開它美麗無比的羽毛触須,它的身上長著最柔軟、最丰滿、最光滑的絨毛;在頭与身体之間,鑲有一圈雪白,下面的火光映照著它紫絳色的身体,產生一种奇妙的幻彩效果。 有一刻它的輪廓很清晰。它的眼睛閃爍出比任何紅寶石還要紅的光。它飛行時,精致的大翅膀伸展著保持平衡。勃克見到兩束火苗舔過它的翅膀。在紅色的火光中,飛蛾閃光的紫色和艷麗的紅色、蛋白石和珍珠一樣照人的光彩、玉髓一樣的絢麗,形成一道無与倫比的奇觀。一股白煙包圍了它,隱去了它華麗的衣裳。 勃克見它箭一樣地徑自射向那堆最大、最亮的、熊熊燃燒的火焰,它瘋狂地、迫不及待地飛進灼人的、地獄般的烈焰里,像是火神心甘情愿的、狂熱的祭物。 龐大的飛行甲虫展開硬硬的角質鞘翅,在煙霧燎繞的火堆上空跌跌撞撞地飛著。在火光的映照下,它們看上去就像拋光的金屬,它們笨重的身軀上長著帶尖刺的齒狀腿。當它們往下俯沖時,就像無數奇形怪狀的流星在閃光的裊裊上升的煙霧中穿行。 勃克發現它們在火光中奇怪地互相碰撞,更奇怪的是,它們大批大批地聚集在一起。雄性的和雌性的飛虫圍成一圈,在火光中旋轉。紫色山丘上的火葬堆放出耀眼的火光,它們就在這光焰里跳起愛与死之舞蹈。它們漸漸升高,升到勃克看不見的高處,沉醉在生的狂喜中;然后下降,頭朝下投進熊熊的火焰。 飛虫從四面八方赶來。橘黃色的蛾子們有柔軟的、毛絨絨的、洋溢著生命活力的身体,瘋狂地飛進直射云天的光柱;接著,翅膀上有成熟標記的深黑色的蛾子們疾風一樣地飛進火光狂歡舞蹈,看起來像陽光里的粉塵。 勃克蹲坐在傘菌的陰影中觀看著。永不停歇的夜露慢慢地滴著。大火的聲音里不時夾雜著微弱的絲絲聲——露滴被燙成蒸汽的聲音。空中滿是生龍活虎的飛虫。在遠處,勃克隱約听到一种奇怪的,低沉的咕咕聲。他不知道聲音是怎么發出來的。他沒有注意到,大約10到15千米之外,有一大片沼澤地,即使离那么遠,昆虫們圍攻大青蛙發出的嘈雜聲也能傳到勃克耳朵里來。 夜在悄悄逝去,火焰上空的飛虫在舞蹈和死去,新來者不斷地補充進來,勃克緊張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的大眼睛觀察著眼前的一切,搜索枯腸地想對他所見到的東西作出解釋。終于,天空泛出灰白,接著逐漸變亮,天亮了。山火暗淡下去,似乎是火勢變小了。過了好久,勃克才從他的藏身處爬起來,站直身体。 在离地100米的地方,從仍在悶燒的菌堆上,直直地升起一縷煙幕,迅速地向四面八方蔓延。他轉身重新上路,途中,見到昨夜一幕悲劇的現場。 一只巨蛾飛進了大火里,被可怕地燒焦,但又掙扎著扑騰出來。如果它還能飛,它可能早就重新投進了貪婪的火神的怀抱,但現在它躺在地上動彈不了,它的触須被絕望地燒焦了,一只美麗、精致的翅膀,燒出大窟窿小眼,眼睛被火舌舔得暗淡無光,优美的細腿在沖下來摔在地上時被折斷。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只有触須仍在不停地動著;它的腹部還在慢慢地鼓動,在痛苦的折磨中呼吸空气。 勃克拾起一塊石頭走近它……當他重新上路時,肩上已披了一件光滑柔軟的斗篷,閃耀著彩虹的光彩;一串柔軟、華麗的飛蛾絨毛圍在腰間;他還在額上纏了兩根一米長的金色触須。他穿著這任何時代的人都沒有穿過的衣裳,不慌不忙地、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不一會儿,他又弄到了一支梭鏢。他要去找莎婭,他的打扮就像一個迎接新娘的印度王子——即使在最偉大的時代,也沒有任何一個王子穿過如此漂亮的衣服。 五、征服者 很長一段時間,勃克都在一片細莖傘菌林里穿行。它們長有三人高,根部周圍全是腐蝕它們的斑駁的銹菌和霉菌。勃克有兩次走過開闊的沼澤地,綠色的水坑里冒著水泡,散發出腐臭气味。有一次他還見到一只巨大的圣甲虫,他立刻躲藏起來。甲虫在他前面三米遠的地方笨重地爬行,像威力無比的机器一樣,腿腳鏗鏘作響。 勃克見到這家伙巨大的甲殼和向里翻卷的大嘴,十分羡慕它的這些武器,然而,勃克能蔑視這巨大的昆虫并獵獲它,吃它帶甲的肢体里多汁的肉的時代還沒有到來。 勃克仍是一個野蠻人,仍然無知,仍然膽怯。但他現在有了些微進展,以前在這种情況下他會毫不猶豫地逃走,現在,他停下來看看是否有逃走的必要。他手里握著一根長長的、帶尖齒的几丁質梭鏢。這曾是一只巨大的不知名的飛虫的武器。它在紫色山脈的大火中被燒焦,又掙扎出火海,疼痛至死。勃克苦干了一個小時,才將這件他渴望已久的武器從那昆虫身上撕下來。它比勃克本人還長。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奇妙,他慢慢地,謹慎地穿行在蘑菇林中陰暗的小道上;一件精致的、光滑的斗篷披在肩上,閃著彩虹一樣美麗的光芒;一束柔軟的、漂亮的飛蛾絨毛圍在腰間;一條好斗的甲虫帶尖齒的腿,隨意插在腰帶上;在他的額上,還纏著兩根大飛蛾的金色的触須。 他粉紅色的皮膚与那件漂亮衣服的幻彩形成奇妙的對比。他看上去像一個驕傲的騎士在妖魔城堡的花園里漫步。但他仍然是個心存恐懼的動物,除了他的潛在智力,他并不比他周圍的巨型動物更為高級。他是脆弱的——也正是這一點使他前途無量。在距他10万年以前,他的祖先因為沒有利爪和尖牙而被迫發展智力。 勃克已退化到了10万年前的祖先那樣的低級狀態,但他必須与更為可怕的敵人、更大的恐懼、數量更多的對手搏斗。他的祖先發明過刀子、長矛和飛行器。刀子和長矛使他們成為森林的主人,但包圍著勃克的動物也擁有這樣的武器,而且更能置人于死地。 与那些祖先比,勃克太弱小了,正是這种弱小將把他和他的后人引向祖先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文明高度。可是現在—— 他听到一种不和諧的、低沉的吼叫從20米遠的地方傳來。他大吃一惊,沖到一個蘑菇叢后面躲藏起來,极度的恐懼使他大口地喘著粗气。他一動不動,提心吊膽地等待著,藍色的大眼睛目光呆滯。 那吼聲又出現了,但這次帶上了一种憤怒的調子。勃克听到摔打翻騰的聲音,似乎什么動物落進了羅网。一棵蘑菇猛地被折斷,隨著軟綿綿的蘑菇評地一聲倒在地上,出現了更劇烈的騷亂。一定是什么東西在拼命地和別的什么東西搏斗。可是勃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動物在交火。 他等了很久,騷亂聲漸漸平息下來。現在勃克的呼吸變慢了,重新有了勇气,悄悄地從藏身處走出來。他正准備走開,可是什么東西使他改變了方向,他沒有從現場逃走,而是躡手躡腳地向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 他從兩棵奶油色傘菌之間望過去,看到前面張著一面寬闊的、漏斗形的絲网,大約20米見方。絲网一根一根的蛛絲清晰可辨,但整張同看上去像是一塊透明的、結构完美的布。絲网上部搭在周圍高高的蘑菇上,底部連著地,与地相接的地方有個隱蔽的凹處,里面是一個大洞。整張大网由一些絲線吊著固定在蘑菇上,擰過的、透明的絲線還不夠勃克的手指一半粗。 這就是迷宮蛛布下的陷阱。這种絲線如果只有一根,它的強度連最弱小的獵物也纏不住,可一面蛛网有成百上千根蛛絲。一只大蟋蟀已被纏在這黏性絲線組成的迷宮里。它的腿腳不停地踢打在网絲上,每一擊都使它被纏上更多的蛛絲。它拼命地踢打著,不時發出可怕的、低沉的唧唧聲。由于發音器官增大,聲音自然就變得低沉。 勃克的呼吸變得更輕更快了,好奇心使他看得人了迷。昆虫中純粹的死亡——哪怕最悲慘的死亡也激不起他很大的興趣。那是習以為常的、平淡無味的事件,對他不會有大的触動。但一只蜘蛛和它的獵物卻另當別論。 很少有昆虫會蓄意傷害人類,大多數昆虫都有他們固定的捕獵對象,不會去碰別的東西,可是蜘蛛卻惊人的不偏不倚。對于勃克,一只大甲虫吞食另一只甲虫,他可以漠然置之;但一只蜘蛛吞食某只不走運的昆虫,則是一件也有可能被他碰上的悲劇。他警覺地看著,目光從蟋蟀身上移到漏斗形羅网底部奇怪的洞口。 洞口黑洞洞的。兩只閃著幽光的眼睛已從漏斗底部向外窺視了。它一直在里面等待著,現在,它大搖大擺地,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向蟋蟀靠近、這是一只灰蛛,靠頭部那頭的胸部,鑲有兩圈花紋,腹部有兩道條紋,夾雜著褐色和白色的斑點。勃克還看到它有兩條奇怪的像尾巴一樣的附肢。 它讓人惡心地從它藏身的孔道里走出來,一步步接近蟋蟀。那只蟋蟀現在只是在無力地掙扎,叫喊聲也微弱無力了,因為蛛絲像腳鐐一樣鎖住了它的腿腳。勃克看著蜘蛛的螯牙狠狠地刺進蟋蟀粗糙的外殼,蟋蟀發出最后的、痙攣的顫抖。蜘蛛的螯咬持續了很久,最后,勃克見到蜘蛛開始吃起來。死去的蟋蟀体內所有鮮美的血液都在被蜘蛛吮吸著。它螯進一只大腿,將它吸干,然后又吸另一只。蜘蛛体內有一种力大無比的抽水器官。第二只大腿被吸干后,蜘蛛在那只沒有生命的昆虫身上亂摸了一陣,丟下它走了。 因為有充足的食物,蜘蛛可以任意挑剔。兩份最可口的精品享用完后,剩下的就丟棄了。 突然有一個念頭襲上勃克的心頭,几乎使他停止了呼吸。在一陣自發的惊恐中,他的雙膝顫抖得磕在一起,他小心地盯著這只灰色的蜘蛛,目光越來越堅定。他,勃克,曾經在紅土崖上殺死過一只獵蛛。不錯,殺死它是出于偶然,而且后來差點在織网蛛的羅网里喪了自己的性命,可不管怎樣,他殺死了一只蜘蛛,而且是一只最危險的蜘蛛。 現在,一個偉大的計划漸漸在勃克心中形成。他的部族同胞由于太害怕蜘蛛而對它的習性所知不多,但還略知一二。一個最主要的習性就是,這种設置陷阱的蜘蛛決不會离開它的洞穴去捕獵——決不會!勃克要大膽地運用這一知識。 勃克向白色的、閃光的羅网走去,匍匐著輕輕靠近蛛网的底部。蛛网漸漸匯聚于一點,然后往下形成一個大約6米長的漏管,蜘蛛就在這漏管里等候,夢想著下一個犧牲品自投羅网。勃克在离漏管不到3米遠的地方停下來,等待時机。 站在這里,勃克能透過蛛网的縫隙,看見蜘蛛灰色的肚子。它已丟下蟋蟀干癟的尸体,回到了它歇息的地方。它小心地趴在漏管柔軟的管壁上,眼睛死死地盯著羅网的网絲。勃克的頭發由于极度的恐懼直往上豎,但他擺脫不了那個念頭。 他向前邁進几步,提起梭鏢——他從紫山的火焰燒死的不知名的動物尸体上拔下來的鋒利的梭鏢。他高高地舉起梭鏢,將鋒利的、致命的槍尖對准它。他用盡全力深深地刺進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飛奔而逃,眼睛被嚇的呆愣呆愣的。 過了很久,他才壯起膽子重新往那邊走去。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准備好只要听到輕微響動,就撒腿逃走。一切都靜悄悄的。由于跑得太遠,勃克沒有見到蜘蛛被擊中后可怕的痙攣,沒有听到它的螫牙咬在那只梭鏢上發出的令人恐怖的聲音,也沒有見到蜘蛛——它是疼死的——瘋狂地掙扎著想掙脫自己時,漏管的絲線如何鼓脹、撕裂。 他走到傘菌寬大的傘蓋下,輕手輕腳,小心翼翼,他發現漏管裂開了一個大洞,灰蛛的巨大身軀一動不動,有一半吊在裂縫外面,身軀下面滴了一小攤發著惡臭的血液,不時還有一滴從梭鏢上滴下來,發出奇怪的扑通聲。 勃克看著他所干的事,看到了被他殺死的動物的尸体,看到了它凶猛的螯肢,以及鋒利的、致人死命的螯牙。那家伙已死的眼睛還惡狠狠的盯著他,毛茸茸的腿還支撐著,似乎要將那已讓它半個身子落下去的裂縫再撕開一些。 勃克心中充滿了狂喜。在千万年間,他的部族同胞只是些苟且偷生的寄生虫,在強大的昆虫面前只會逃之夭夭,躲開它們;如果被追上,只會孤立無助地等死,發出恐懼的尖叫。 他,勃克,已轉敗為胜,他已殺死了他們部族的一個敵人。他大呼一口气。他的部族同胞總是悄無生息地、擔惊受怕地走路,大气也不敢喘。可是勃克突然發出一聲狂喜的叫喊——這是几百個世紀以來,人類發出的第一聲威震敵膽的喊叫! 緊接著,他差點為自己喊出這么大的聲音而嚇得休克。他仔細傾听,沒有任何聲音。他走近他的獵物,小心地拔下梭鏢。黏糊糊的蜘蛛血把它弄得又黏又滑,他不得不在一棵革本屬傘菌上將它擦干。然后,他必須再一次壓住自己邏輯上的恐懼,才敢去碰被他殺死的動物。 現在,他已背著蜘蛛离開那里,蜘蛛的肚子貼著他的后背,兩只毛茸茸的腿搭在他的肩膀上,剩下的腿耷拉著拖在地上。現在,勃克的樣子更為稀奇古怪了:看起來五彩斑斕,富麗堂皇,披著一件閃著幻彩的斗篷,巨蛾金色的触須從額頭上立起來,背后背著一只丑陋的大蜘蛛。 勃克穿行在細莖蘑菇林中,所有的動物一見到他背著的東西都落荒而逃。它們不害怕人類——因為它們的本能已慢慢改變——但是在昆虫生存的千百万年中,一直有蜘蛛捕食它們,躲避蜘蛛成了它們的本能。就這樣,勃克,一個衣著鮮艷的人,彎腰背著那可怕的怪物,神情庄嚴,毫不畏懼地向前邁進。 他走進一個山谷,山谷里滿是破碎的、變黑的蘑菇,沒有一個黃色的傘蓋。每一株蘑菇里都長滿了蛆虫,蛆虫液化那些粗糙的蘑菇莖肉,液体慢慢滴到地下,匯聚到一個勃克看不見的小洼地中心,形成一個黃色的水坑。他只听見一片嗡嗡嗡的叫聲,于是爬到一個可以看清整個山谷的高地,想看個究竟。 原來是一個金黃色的水坑,中央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周圍全是炭黑色的蘑菇,似乎被一場大火燒過。一條金色的小溪慢慢流淌著,緩慢的溪流從池邊的岩石上淌下來,流進水坑里。金色的水坑邊上,一排排一行行,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成万上億地爬滿了閃光的綠色大蒼蠅。 与別的昆虫比,蒼蠅顯得小一些,它們的体型也增大了。但沒有別的昆虫,比如蜂類昆虫增加得大,而這對它們的物种是絕對必要的。 麻蠅將成百上千的卵產在動物腐尸里,其他蒼蠅將卵產在蘑菇里。要喂養這么多不久就會孵化的幼虫,必須有相應的大量的食物,所以蒼蠅必須保持較小的体型。不然,一只蝗虫的尸体將只能供養兩三只大蠐螬,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可以喂飽几百只小蠐螬。 勃克往下凝視著黃色水坑。藍頭蠅、綠頭蠅,以及所有那些金屬色的蒼蠅都聚在一起享用腐物的盛宴,它們在裝著臭气熏天的金色液体的水坑上空營營飛舞時,便發出勃克听到的那种嗡嗡聲。它們飛來飛去,身体的光澤閃閃爍爍,它們在尋找可以落下來參加狂歡盛宴的地方。 聚集在坑邊的蒼蠅們一動不動,像金屬雕塑一樣。它們紅色的大眼睛和肥鼓鼓的身体閃著讓人惡心的光。蒼蠅是最遭人厭惡的昆虫。有一些營營亂飛著尋找立足點,勃克只見光影穿梭。 一陣嗡嗡聲在遠處轟鳴。一個金黃色的斑點出現在空中,那東西有著纖細的、針一樣的身体,長著兩只透明的、閃光的翅膀和兩只大眼睛。等它飛近,才看清是一只蜻蜓,足有6米多長,身体閃著耀眼的、純粹的金光,它在水洼上空盤旋,然后俯沖下去,每沖一次,它的大顎便隨著猛攫下去,這樣重复進行著,一只只閃光的蒼蠅在它的利顎下消失了。 第二只蜻蜓出現了,它的身体是耀眼的紫色,接著又來了第三只。它們在水坑上沖刺,攫取,猛咬,斜起身子出其不意地攻擊……好一幫凶猛而又美麗的家伙!此刻,它們不過是一架架屠殺的机器。他們四處沖殺,复眼血一樣紅。有這么一大群營營亂舞的蒼蠅,不管有多大的胃口也該吃足了,但這些蜻蜓卻意猶未盡。這些漂亮、纖秀、优雅的動物在水坑上四處沖殺,像复仇的惡魔,或者神龍,它們的名字即由龍而來1。 1英文中蜻蜓為dragon-fly,直譯為“龍蠅”,因狀如飛龍而得名。 嘈雜的、心滿意足的營營聲仍未減弱。它們無數的同類就在頭頂上不到15米的地方被殺,但這些密密麻麻的、閃著光的紅眼睛蒼蠅仍然舍不得丟下它們的盛宴,仍在靜靜地享用那些散發著惡臭的黃色液体。蜻蜓大概永遠也不會饜足,甚至對它們精選的佳肴也是如此。但它們此時只是不斷地將蒼蠅打下去,并未吃它們。有一兩只被大蜻蜓咬扁的蒼蠅落在宴飲的同伴身上,它們動動身子,抖掉落下來的東西。 現在,已有一只蒼蠅將它令人惡心的喙放在了被咬死的蒼蠅身上,伸進破碎的外殼吮吸流出來的蒼蠅血。第二個參加進來,又有一個來了,不一會儿,便聚集了一大群蒼蠅,你推我擠的爭著加入吞吃同類的宴會。 勃克轉身上路。那些身軀細長的蜻蜓仍在坑上空四處俯沖,仍然在用大顎复仇一樣地將飛行靶標打落下去,被打碎的蒼蠅像雨點一樣落在池邊心滿意足的、閃著光的繩群中。 僅僅走了几千米,勃克就遇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標。他對它很了解,但仍像往常一樣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這是一片平坦的曠野,曠野中有一組岩石向上隆起,形成一道高坎。在石坎頂上的一個地方,岩石下垂,形成一道向下翻卷的邊——一個屋檐——一只長毛的怪物已搶占了“屋檐”,并在此建立了一個妖洞一樣的窩。一個白色的半圓形球体緊緊粘在“屋檐”下,長長的絲線將它牢牢地固定在岩石上。 勃克知道這是凶險之地,得繞開它。那是一只克羅托1蜘蛛為自己織的巢,它可以從里面鑽出來襲擊粗心大意的獵物。那怪物躲在半圓形球体里,趴在一個柔軟的絲墊上,如果有人走得太近,那個看起來似乎被蛛网封死的一個小拱頂,就會突然打開,那家伙會像惡夢一樣地鑽出來,魔鬼一樣快地沖向獵物。 1克羅托,希腊神話中的三位命運女神之一,她主管紡人的生命之線。克羅托蜘蛛,一种凶猛的食人蛛。 無疑,勃克熟悉這個地方。在這個絲質宮殿的外牆上,點綴著一些礫石、丟棄的食物殘渣和從前的犧牲品被掏空的軀殼。勃克之所以對這個地方如此熟悉又如此害怕,是因為他看到了上面的另一件飾物,它就懸挂在那吃人惡魔的城堡上。那是一個男人干癟萎縮的尸体,他被榨干了血液,空剩軀殼。 兩年前,就是這個男人的死使勃克得以活命,那天他們一起出來找可食蘑菇充饑。克羅托蜘蛛是獵蛛,而不是設置羅网的織网蛛。它突然從一株巨大的馬勃菌后跑出來,兩個人都嚇呆了。它飛快地沖到他們跟前,老練地選擇了它的犧牲品。勃克在同伴被逮住的時候匆忙逃走。現在,他沉思地盯著他的宿敵的藏身處。終會有那么一天—— 但現在,他繞了過去。他走過飛蛾白天藏身的植物叢,走過一個沼池——里面發酵的污泥在冒著气泡——池里潛伏著一條大水蛇。他穿過一個晚上發光的小蘑菇林、以及一個甲虫出沒的陰暗處。在黑暗中,尋找塊菌屬植物的甲虫爬得轟隆轟隆地響。 他終于見到了莎婭。她皮膚粉紅的身影在一棵粗壯的傘菌后面問了一下就不見了,他向她跑過去,呼喚她的名字。她出來了,見到他背后那只可怕的大蜘蛛的輪廓,嚇得大叫一聲,勃克知道她為什么害怕。他放下背后的蜘蛛,飛快向她跑去。 莎婭膽怯地站在那里,待看清跑來的男人是誰,她感到惊訝极了。身披盛裝,肩上是一件用整只大飛蛾的翅膀做的幻彩斗篷,腰際圍著一圈夜行飛蛾身上最柔軟的絨毛,金色的羽毛触須纏在額上,手握一只鋒利的梭鏢——這不是她所認識的勃克。 他慢慢地走近她,因為重新見到她而充滿了狂喜之情,為見到她纖麗的身姿和濃密的黑色鬈發而激動。他伸出手,害羞地撫摸她。然后,他像所有的男人那樣,開始興奮地敘述他的冒險經歷,并將莎婭帶到他了不起的戰利品——那只灰腹蜘蛛跟前。 莎婭見到躺在地上的毛茸茸的蜘蛛尸体,嚇得全身發抖。勃克上去搬起它將它背在背上,她本來會嚇得逃走,但這時,一种充滿在勃克心里的自豪感也占据了她的心房,她為他感到驕傲。在勃克繼續興奮地向她訴說時,她粲然一笑。他突然口吃了,他的眼神充滿懇求与柔情,他將大蜘蛛放在她的腳下,向她伸出懇求的雙手。 3万年的野蠻時代也沒有減少莎婭身上女人的天性。她意識到,勃克已成為她的奴隸,如果得不到她的贊賞,他穿戴的那些美妙的服飾和他立下的戰功便一錢不值。她向后退去——勃克滿臉哀傷——接著她突然投進他的怀抱,緊緊地摟住他,幸福地笑了。就在那一刻,勃克突然明白,所有他冒過的險,甚至殺死那只大蜘蛛,与此刻他得到東西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此刻才是美妙無比。他謙卑地向她述說著,同時將她抱得更緊,更緊。 這樣,勃克回到了他的部落。他离開時几乎一絲不挂,只有一絲飛蛾翅膀圍在腰間;他還膽怯而又脆弱,一有動靜便惊慌失措。但現在,他凱旋歸來了。他沿著金色蘑菇林的小道,不慌不忙地,大搖大擺地向他的部落營地走來。 他的肩上,披著一件用整只蛾翅做成的寬大的彩色斗篷,柔軟的絨毛圍在腰間,一只梭鏢握在手里,腰帶上還挂著一根狼牙棒。在他和莎婭之間,抬著那只龐大的蜘蛛——赤裸的、粉紅色皮膚的人類為之色變的動物的尸体。 但是對勃克來說,最重要的是莎鏢公開与他并肩而行,在整個部落面前承認了他。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shuku.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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