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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來的哥倫布

作者:劉興詩

  
  ……蘭開郡的馬丁湖排干之后,露出了一層泥炭,其中至少埋著8只獨木舟。它們的式樣和大小,和現在美洲使用的沒有什么不同。
    ——(英)李依:《蘭開郡》,1700年版,第17頁。

  對一個水手來說,有什么能比處女航更能激發起他那充滿渴望和好奇的心靈,并燃燒起獻身于海洋的熊熊火焰般的熱情呢?
  人們或許會問我:“你,威利,大海和風暴的寵儿。你可能記得自己的處女航,它是否曾真的點燃了你的純真的心?”
  是的,這話一點也不假。可是,需要說明的是,我的處女航并不是在那個陰霾沉沉的早晨,當我肩負著簡單的行囊,在利物浦的第27號碼頭,踏著一條兩旁安裝著繩网的鋼鐵跳板,初次登上這艘古;舊的“圣·瑪利亞”號貨輪甲板的時刻。對我來說,那個神圣的日子還要久遠得多,至少還得上溯十多年,約摸在我整天拖著鼻涕、跟在媽媽的屁股后面到處亂跑的時候。
  那一次航行并不在波濤翻滾、到處噴吐著水霧和鹽沫的大海里,而是在我居住的那個簡陋的農舍附近,一個夢也似的平靜的小湖——苔絲蒙娜湖上。它雖不見得十分惊心動魄,航程也不太遠,然而在那樣一個霧气迷蒙的清晨,乘坐著那樣一艘奇特的小舟,卻充滿了無窮無盡的興味和瑰麗的幻想。它不僅使我初次嘗試了水上行舟的滋味,在幼年的腦際里打下了一個永不磨滅的烙印,引導著我一步步走向海洋,過著頭頂赤道的烈日和极地的風暴,兩腳終年踏著搖晃不定的甲板的遠洋水手生活,而且還在我的心靈深處埋下了一個神秘的疑問的种子,不停息地對自己發出探詢的聲音。最后終于促使我采取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方式,橫漂過波濤滾滾的大西洋,產生了你們都曾知曉的那一條轟動一時的新聞。
  這一切,都得打從我的那一次古怪的處女航說起。
  親愛的朋友,請耐心吧!我將毫無保留地把整個故事都源源本本他講述給你們听……
   
泥炭沼里的獨木舟

  
  我的家鄉苔絲蒙娜湖;獨木舟是怎樣發現的;倒霉的“處女航”,我們因此而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狠打。

  我出生在美麗的英格蘭北部的湖區,那儿是詩和傳說的故鄉。
  華茨華斯,科爾利治,騷塞1都曾在這里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牧人和漁夫會告訴你許多關于堅毅勇敢的獅心王查理2,俠義無雙的英雄羅賓漢3,云霧繚繞的七姊妹峰,神秘莫測的万特雷毒龍4,或是別的什么扣人心弦的山精和水妖的傳說。
  
  1華茨華斯(1770-1850),科爾利治(1772-1834),騷塞(1774-1843),英國著名的詩人,都曾在英格蘭北部的湖區生活過,被稱為“湖濱詩人”。
  2獅心王查理(1157-1199),英格蘭國王,是第三次十字軍東征的領袖之一。
  3羅賓漢,英格蘭民間傳說中的農民起義英雄。
  4古英格蘭傳說中的妖怪,后來被一個勇士踢死。

  當我漫步在湖畔的那些玫瑰戰爭1時代遺留下來的花崗石古堡之間,或是溜達在夕陽和朝霞染紅了的小山的巔尖,默默地睹視著變幻不定的湖上景色時,可以看見那里時而飄忽著一朵朵夢幻般悠閒的白云,燦爛的陽光把整個湖區都浸染成天國花園般的金黃色;時而在雨后的晴空里閃現出一道彩虹,好似天使頭顱上的圣洁的光輪放射出璀璨的异彩;時而又蒙罩著一陣陣稀薄得如同輕塵一樣的迷霧,好像溫柔的湖上女神正披著半透明的曳地長紗衣,踮起腳尖從水波上悄悄走了過來。這一幕又一幕的風光,在我的心目中更增添了它的無限美麗和難以描述的神秘感,使人恍然覺著,這儿、那儿,仿佛到處都隱藏有一個個未知的疑謎,我的故鄉苔絲蒙娜湖,可還是一個謎也似的神秘國度啊!
  
  1玫瑰戰爭指1455-1485年,英格蘭封建貴族蘭開斯特族(紅玫瑰徽章)和約克族(白玫瑰徽章)之間爭奪王位的戰爭。

  可是,這一切有什么能比泥炭層里的那艘橡樹獨木舟,更能誘惑我的幼小的心靈呢?
  我還十分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如同我作為一個水手,确鑿知曉橫暴的大西洋和地中海之間的直布羅陀的奇峭的山形一樣。
  那一天,天气十分晴朗,人們的心也從未這樣爽朗過。因為排干一個湖灣挖掘泥炭的計划,立即就要如愿以償了。
  整個湖灣充滿了喧囂的人聲、犬吠,以及一种節日般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在所有的人之中,孩子們要算是最高興的啦!因為原本是一泓清波的湖灣一下子亮了底,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新鮮事儿,何況還能指望在湖泥里拾到种种稀奇古怪的物件呢?那股高興勁儿就甭提了,真比一年一度的感恩節,甚至比充滿苹果布丁香味的圣誕節還更加快活。
  我打著赤腳,跟在蘇珊姐姐的后面,和一群野孩子在泥淖里到處亂翻亂找。這群孩子的“首領”叫托馬斯,是一個滿臉雀斑,長著一頭亂蓬蓬的紅頭發的十五六歲的男孩。他和蘇珊姐姐特別要好,處處小心翼翼地遷就著她。此刻正和她一起踩在沒膝深的湖水里,起誓發愿地哄她說,要在水下為她尋找到一個真正的公主丟失的鑽石戒指,或是女水妖遺落的魔法項珠。
  眼看大孩子們都像長腳鷺鴦似的,扑通、扑通,跳下水去了,我真是又羡慕、又著急。急的是深怕他們會把所有的“寶物”都撈光了,而我由于气力微弱、個子瘦小,根本就甭想到湖水里去尋找什么。只能遠遠地落在后面,在亂糟糟的爛泥地里揀拾他們所不屑于理睬的剩余的東西。為了不放過每一個微小的机會,我找了一根細鐵條,逐塊逐片地仔細翻看每一個地段。雖然在污泥里也發現了一些東西,但大多數是不上眼的破罐頭盒、碎玻璃瓶之類的玩意儿,毫無收藏的价值。轉了好大一個圈,依舊兩手空空的。
  我不禁有些灰心了,干脆一屁股坐了下來。眼望著別的孩子在湖濱的水里忙忙碌碌地四處奔跑,听著他們每獲得一件獵物時,發出的一陣陣歡呼,心里真不是滋味。尤其妒恨托馬斯,他拾到的東西最多,几乎全都送給蘇珊了。他們倆是那樣的高興,簡直把我完全丟在腦后不理睬,我不由得感到十分委屈,低聲抽咽著哭了起來。
  我坐在地上哭了許久。因為沒有一個人理睬我,自己哭得實在太沒趣,才慢慢抽抽咽咽地收住了。這時,暖洋洋的太陽從云朵里露出了面孔,在我的臉上慈愛地吻了一下。我揉了揉被陽光照得几乎睜不開的眼睛,偏過頭無意中朝前面不遠處的一塊泥炭地里瞥了一眼,突然有一段埋在泥里的樹干映入了眼帘。
  睜大眼睛再仔細一看,可不是么,千真万确地是一株大樹。我雖然不能找到什么有趣的紀念品,但是只消把這株大樹刨出來,運回家去作為過冬的劈柴,媽媽也准會獎賞給我一件小小的禮品,讓自以為得意的蘇珊看得眼紅呢!
  “啊哈!”我再也坐不住了,跳起來把頭上的帽子往空中一拋,就朝那株半露在外面的樹直沖過去。我有一個想法,先要絕對保密,不聲不響地只憑自己的力量把它從頭到尾地挖出來,然后再向大家驕傲地宣布,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由于在泥炭里埋藏了很久,樹干已經被染成黑黝黝的了,只在污泥里露出了一小段樹干,前后不見首尾。在我的想像中,它一定是一棵枝葉扶疏的大樹,不知是什么原因,由于湖岸坍塌了,才傾倒在湖中的。在它的枝梢上,說不定還殘留著一些未曾腐爛盡的硬殼果,樹身上也許還刻有“俠盜”羅賓漢,或是別的英雄好漢們的親筆簽名呢!要真是這樣,那可太好了。
  我費盡了气力才把它面上的污泥刨掉,忙不迭地一看,啊!這是怎么一回事?既沒有枝葉,也沒有樹根,而是被砍削得光溜溜的,前面帶一個尖儿。從側面再一刨,另一個意想不到的景象把我弄得目瞪口呆。原來,這根“樹干”已被從頭到尾剖開,只留下了一半。就是這半片樹身也被鑿得空空的,像是有誰特意這樣制作似的。
  為什么樹梢被削得尖尖的,樹身被鑿空了?這是誰干的事?為什么會埋藏在湖底的泥炭層里?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在頭腦里飛快地翻動著,都迫切要求得到滿意的解答。
  太陽再一次從流云中顯現出來,金色的陽光在鑿空的樹身上閃耀了一下,突然我的頭腦一亮,想出了這是什么東西。船!這是一只古代的獨木舟。啊哈!它可比媽媽講給我听的獅心王、羅賓漢和克倫威爾大將軍1都要久遠得多啊!
  
  1克倫威爾(1599-1658),英國政治家,1649年處死英王查理一世,建立軍事獨裁的“共和制”,自任“護國公”。

  “船,快來呀!這儿有一只船。”我不由心花怒放,再也無法沉住气,手舞足蹈地大聲喊了起來。
  喊聲惊動了所有的人,大家一窩蜂擁了過來,繞著它看來看去,喋喋議論不休。最后,一致同意,這是一只古代的橡樹獨木舟。几個壯年漢子把它扛起來,放到水里試一試,果真能像小船一樣在水上漂浮。孩子們跳著鬧著,眼巴巴地瞧著他們在水上划了一圈,那种既高興又妒嫉的勁儿就甭提了。誰都想爬上去玩一玩,但是家長們都嚴格禁止自己的孩子挨近這只船,深怕它不牢靠,會翻過身子把我們淹死。甚至勇武有力的托馬斯也被他的媽媽揪著耳朵從水邊拖回去,不准往前再邁一步。
  那天夜晚,我起初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后來又夢見乘坐著那艘獨木舟,張挂了一幅五彩繽紛的船帆,像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水手辛怕達似的,駛進了波光閃閃的大海洋。
  天快亮的時候,忽然被一個輕輕叩擊窗玻璃的聲音惊醒了。支起耳朵一听,外面有一個男孩子壓低了嗓子在悄聲呼喚:“蘇珊,蘇珊……”抬頭一看,只見一團蓬蓬松松的紅頭發在窗外晃了一下。不消說,准是托馬斯這個家伙,他和蘇珊姐姐鬼鬼祟祟約好了的。
  蘇珊姐姐還在磨磨蹭蹭地穿衣服,紅頭發托馬斯又著急地催促道:“快一點!要不,我們就會來不及了。”外面還有几個隱藏在暗處的男孩子發出不耐煩的聲音:“湯米1,霧快散了!”
  
  1湯米,是托馬斯的愛稱。

  他們這一說,我可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准是想去划那只寶貝獨木舟,我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從床上一骨碌跳起來,披上衣服就往窗口跑。
  “咸利,你來干什么?”蘇珊姐姐扭轉身子,皺著眉頭質問我。
  “哼!獨木舟是我找到的。想偷偷撇開我去划著玩,沒有那么便宜。”我一面扣衣服,一面气呼呼地回答。
  “你年紀太小,到水上去太危險。”托馬斯哄騙我說。從臉色可以看出來,他是硬捺住性子的,表現得很不耐煩。
  “如果不要我去,我就要放聲喊了。爸爸媽媽起來,誰也別想去玩。”我气鼓鼓地威脅道。
  托馬斯和蘇珊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說不出一句話來。外面那几個孩子沉不住气了,催促道:“算啦,就帶他去吧!”蘇珊姐姐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气,點了點頭,托馬斯才皺著眉毛,伸手把我從窗口里拖了出去。
  外面靜悄悄的,濃密的霧气把所有的一切都罩裹起來,正是進行冒險活動的好時机。
  一路上,大伙儿嘰嘰喳喳地議論個不停,有人探問:“我們在水上扮演什么呢?”
  “海軍上將納爾遜1和拿破侖的艦隊開戰。”一個伙伴嚷道。
  
  1納爾遜(1758-1805),英國海軍大將,1805年在特拉法爾加大敗法國和西班牙聯合艦隊,他也在這場海戰中陣亡。

  “德雷克大將1,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另一個伙伴說。
  
  1德雷克(1540?一1590),英國海軍大將,1588年擊潰入侵的西班牙“無敵艦隊”。

  “我想當科克船長1,去發現太平洋上的珊瑚島。”
  
  1科克(1728-1779),英國著名航海家,曾進行三次環球航行,在太平洋上發現了許多島嶼。

  “還是扮演哥倫布1吧!”
  
  1哥倫布(1451-1506),熱內亞人,著名地理發現家,1492年發現新大陸。

  “……”
  “別嚷啦!”托馬斯不耐煩地說,“我們要去發現新大陸,但是不做早就听得發膩了的哥倫布。讓我們扮演勇敢的海盜紅頭發埃立克吧!他比哥倫布整整早500年就發現了美洲。”
  “大妙啦!托馬斯的頭發也是紅的,就讓他扮演埃立克吧!我們都做他手下的海盜。”所有的孩子都高興地喊道。
  “我呢,我是什么角色?”我揪住他的衣角,焦急地探問。
  “蘇珊是海盜擄來的一位公主,你是她從前的衛士,也是一個俘虜。”托馬斯指派說。我細細一想,自己不僅要隨船經歷探險,還要暗中保護蘇珊,幫助她脫逃的任務,更加富于神秘的气息,也高高興興地同意了。
  我們在霧中找到了那只獨木舟,一個接一個爬上去。握住事先准備好的船槳和篙杆,悄悄划進了湖心。
  托馬斯用花手帕包著腦袋,有意在前額露出一絡卷曲的紅頭發。拾了一根木炭,在嘴唇上畫了兩撇往上翹的胡子。腰間扎了一根從家里偷出來的寬皮帶,一邊插了一把木手槍。威風凜凜地叉開兩條腿,站在船中央指揮航行,活像是一個真正的海盜船長。
  我緊挨著蘇珊姐姐蹲在船頭上,根据我們所扮演的身份,不能隨便活動。說句實在的,獨木舟的船身圓溜溜的,像是一根漂木,不住左右搖晃,坐在上面真是嚇得要命,我挨靠著蘇珊姐姐,緊緊攥住她的裙子,壓根儿就不敢隨便挪動一下。
  “注意啦!我們現在是在北海上航行,小心風浪和霧里漂過來的冰山。”托馬斯神气活現地發布命令說。一面把兩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圈起來,貼在眼睛邊上,裝作使用望遠鏡在朝遠方窺望似的。
  后面几個男孩用力划著槳,激情沖動地唱起了一支水手的歌:
  
  我愿做一個水手去遠航,
  駕著船儿航行在海上。
  波濤滾滾、大海茫茫,
  勇敢的水手駛向前方。
  風儿吹著船帆呼啦啦地響,
  我的心儿也隨風飄蕩。
  沖過暗礁、沖過急浪,
  小船儿張開了幻想的翅膀。
  大海啊!我為你而歌唱,
  你一望無邊、無限寬廣。
  藍色的大海、美麗的大海,
  永遠滾動在我們的心上。
  神秘的新大陸,你在何方?
  我們駕著小船,要把你探訪。
  狂風怒號、波濤洶涌,
  不能把我們的腳步阻擋。

  這天早晨的霧气特別濃密,只見四周迷迷蒙蒙、一片白茫茫的,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水,更甭想望見對面的湖岸了。歌聲一停,水上一片靜悄悄,只有船槳一下又一下輕輕划開水面的“撥拉”、“撥拉”的聲音,打破了湖上的岑寂,充滿了使人感到特別興奮的神秘感,更加使人恍然覺著真的是在望不見邊的北方海洋上航行似的。
  “喂,孩子,你是第一次在海上航行嗎?”托馬斯“船長”繃起面孔,威嚴地問我。
  “是的,”我的聲音由于對“海”的恐懼和他的敬畏而變得囁嚅不清,整個身心已經完全被這場游戲的神秘气氛所感染了。
  “那么,你記住,這就是你的處女航,讓我給你施行一次海盜的洗禮吧!”他把一根當作長劍的木棍放在我的前額上,態度庄嚴地說。
  我閉住眼睛,挺起腰板,屈著一只腿跪在他的面前,希圖用自己的幻想,來把這場神秘的儀式補充得更加完善。
  想不到正在這時,前面忽然傳來一陣狗叫和人們奔跑的腳步聲。
  “前面有人。”一個扮演小噗羅的孩子向托馬斯報告說。
  “肯定是印第安人。”托馬斯說。他隨即把雙臂高高伸起,伸向冥冥的天空,拖長了嗓音喊道:“感謝上帝,我們就要踏上新大陸的海岸了。”
  “好啊!”大伙都心花怒放地跟著喊了起來。
  唉,想不到這一陣歡呼沒有贏得天使的青睞,卻招惹了一場倒霉透頂的麻煩,喊聲剛剛一停,前面就傳來了一陣粗野的叱罵聲。
  “湯米,快回來!”這是他的媽媽的聲音。
  “哈利,你的膽子真大,小心我剝了你的皮!”
  “江尼……”
  “弗里克……”
  一聲又一聲的喊叫,夾雜著咒罵和威脅,好像就來自咱們的鼻尖面前不遠的地方。准是托馬斯這個笨蛋在濃霧里迷了方向,指揮著獨木舟在水上轉了一個圈子,又暈頭轉向地划回原來出發的地方了。我嚇得用手捂住耳朵,一頭扎到蘇珊姐姐的裙兜里,就在這時,對面傳來了爸爸和媽媽的怒不可遏的聲音:“蘇珊,威利……”
  “糟啦!遇見了西班牙巡洋艦隊,赶快回航。”托馬斯的嘴唇打著哆嗦,臉色變得鐵青,小聲發出命令,但是時間已經晚了,“海盜”船上已經亂成了一團。他手下的那些勇敢的水手們,一個個被催命鬼似的喊叫弄得心慌意亂,在船上手腳無措,身子東倒西歪,弄得獨木舟左右直晃蕩,船身猛的一下傾斜,朝側面翻了過去,所有的人都落到了冰冷的水里。
  “救命啦!”不知是誰嚇得大聲喊了起來。我還來不及張開嘴巴,便咕嚕、咕嚕地接連喝了好几口水,身子直往下沉。說時遲、那時快,托馬斯一手托住蘇珊,一手拖住我,兩只腳扑通、扑通地踢著水,推送著我們往前游。
  還不到一分鐘,對面的霧气里出現了一只小船。爸爸怒气沖沖地站在船頭,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像抓小雞似的將我從水里濕淋淋地提了起來。
  那天回家,所有的人都結結實實挨了一頓狠打。我們的寶貝獨木舟被爸爸用斧子劈得粉碎,真的當作劈柴了,我只來得及偷偷拾了一塊碎片作為紀念。
  那年冬天,英格蘭北部的雪下得特別大。當我坐在暖洋洋的壁爐邊,眼已巴地瞧著爸爸和媽媽一面不住嘴地嘮叨,一面把獨木舟的碎片投進爐火,就不由得感到一陣陣說不出的悲傷,淚水忍不住滾滾流下來。
  唉,這就是我那倒霉透頂的“處女航”!
   
我怎樣變成了“說謊”的孩子

  郡城歷史博物館;博學多聞的古德里奇教授對我的印象。
  神秘的獨木舟雖然在壁爐里化成了灰燼,可是那一次在苔絲蒙娜湖上的“處女航”,卻始終縈回在我的心上,產生了難以平息的回響。隨著我的年歲增大,它越來越困扰著我。一個壓抑不住的聲音在心底里不停地呼問:“誰是獨木舟的真正的主人,它在湖底沉睡了多少歲月?為什么會沉沒在這里……”
  几年以后,我已經成長為一個少年,一次隨著鄉村學校的一批學童,來到郡城的歷史博物館參觀。在那儿,陳放著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土地上所發現的許多珍貴文物,從石器時代的燧石手斧,到中世紀的青銅大炮,真是琳琅滿目、美不胜收。
  但是其中最使我感到興趣的,是擱置在最偏僻的角落里的一艘古代的獨木舟。我注意到,它雖然也是一株大樹做成的,樣式和大小卻都和我在苔絲蒙娜湖里所發現的不同。時間悄悄地過去,天色逐漸昏暗下來,參觀的人們几乎都散盡了,我還呆呆地站在那儿,目不轉睛地盯視著它一動也不動。
  我沉浸在思索中,沒有注意到頭發斑白的博物館館長古德里奇教授悄悄走到我的身邊。
  “孩子,你對它感興趣嗎?”他態度和藹地問道。
  “是的。”我答道。
  “為什么呢?”他笑眯眯地又問。
  “因為它和我從前看過的一艘獨木舟不同。”
  “你在什么地方,曾經看過一艘獨木舟?”他對我的回答顯然產生了興趣。
  “在我的家鄉苔絲蒙娜湖。”
  “等一等,孩子,讓我想一想。”古德里奇教授的頭腦是全郡最好的一部考古收藏記錄,他皺著眉毛只略略思索了一下,就笑著說,“不!你弄錯了,苔絲蒙娜湖從來沒有發現過什么獨木舟。”
  “請您相信,這是真的,”我分辯說,“因為它就是我發現的。”
  窗外,夜色已經徐徐展開,遠遠近近的燈光像是一大把撒向人間的星星,一盞接一盞地都閃亮了。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像是表示催我赶快离館的意思。古德里奇教授卻連頭也沒有回,便揮了揮手示意他走開,他親自從旁邊搬了兩張凳子,吩咐我坐下來。像是面對一個尊貴的客人,极有禮貌地要求我把經過情況從頭到尾告訴他。當我一口气說完之后,他感到非常惋惜,靜靜地坐著不做一聲。這樣珍貴的一只史前時期的獨木舟,竟然化為一縷青煙從屋頂的煙囪里飄散了出去,過去在本郡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嚴重的毀坏文物的事件呢!
  “你還記得它是什么模樣嗎?”隔了好半晌,他才輕聲地問我。
  “當然記得啦!”坐在這樣一位態度嚴肅、很有學問的老教授的面前,使我感到受寵若惊。為了說得更清楚,我向他要了一張紙和一支筆,憑記憶畫出了那只已經被劈碎燒掉的獨木舟的草圖。
  畫筆雖然不夠十分工整,但是我自信已將它的基本形態特征准确無誤地表達出來了。
  誰知,古德里奇教授只把這幅畫湊在眼鏡邊略微瞟了一眼,便用手把眼鏡從鼻梁上一扶,目光從鏡片下面溜出來,瞅著我問道:
  “你敢保證,沒有畫錯嗎?”
  我滿怀自信地點了點頭。
  “嗨!你這個孩子,怎么和老頭儿開起玩笑來了。”他頗為失望地歎了一口气,“咱們這儿根本就沒有這种樣式的獨木舟啊!”
  “我敢起誓,真有這么一回事。”我感到受了委屈,心里發急了。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古德里奇教授的面容嚴肅,极其堅定地搖了搖頭。
  “為什么?這明明是在苔絲蒙娜湖底發現的嘛!”
  “因為這是美洲印第安人的,不僅在英國,就是整個歐洲也不會找到這种樣式的獨木舟。”他解釋說,眼睛里剛才的那种表示關切的神色已經沒有了,代之以一种不以為然和嘲笑的意味,好像在說:“嘿!你這個拖鼻涕的毛孩子,還想捉弄人呢!難道我這堂堂的郡城博物館長,竟連英國的和印第安人的獨木舟都分不清了嗎?”
  “天哪!印第安人,這是一個多么遙遠而又神秘得不可捉摸的种族,怎么能和我那閉塞的苔絲蒙娜故鄉扯到一起來呢?”我惊奇得張大了嘴巴,喉嚨里像是堵上了一塊硬梆梆的塞子,几乎說不出一句話。隔了好半晌才轉過神來,漲紅了面孔,吞吞吐吐地探問:“難道咱們英國的獨木舟都是一個樣,沒有一只和印第安人的相同?”
  “你這個坏小子,別再想騙人了,”古德里奇教授哈哈笑了起來,“索性告訴你吧!兩個互相隔開的古代民族,文化遺物是絕不可能完全相同的。”
  “為什么?”我被一口气憋得哭喪著臉,可是心里還像想撈救命稻草似的繼續追問。
  “這是歷史的法則。”他加重了語气,一字一頓地回答說。他的臉色變得很嚴峻,但是當他瞧著我因為被委屈得流下了眼淚,誤以為我已經對這場“惡作劇”表示了忏悔。便重又展開笑容,寬厚地伸出手掌撫拍著我的金黃色的亂發,像最慈祥的老爺爺那樣用教訓的口吻說:“得啦!別哭了,只要以后不再撒謊,就是好孩子。”
  經他這么一說,不知為什么,我倒真的傷心地哭了起來,任憑他牽著我的手,把我一直送到博物館大門的台階前。
  回家以后,我把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蘇珊姐姐和托馬斯。紅頭發托馬斯已經長成為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了,在格拉斯哥的一艘南极捕鯨船上找了一份工作。這時,他正休假回到家鄉,帶著許多异國風味的稀奇的小玩意儿,和一雙燃燒得更加熾烈的眼睛,來看我的蘇珊姐姐。
  “別哭了,好兄弟。”他像一個真正的捕鯨海員那樣沉著堅定,把一只大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安慰我說,“以后有机會,咱們再挖一只好啦!”
  “你不騙人?”我抬起頭瞧著他,還在不住地抽泣。
  “海員,怎么能騙人呢?放心吧!我一定要用事實來證明你沒有弄錯,哪怕流血也沒有關系。”他的態度裝作十分嚴肅,一面說話,一面用眼角朝我的姐姐偷偷地瞟了一眼,蘇珊姐姐溫柔地笑了。
   
神秘的印第安古都

  
  我成了一個真正的水手,不得不承認古德里奇教授的話有凡分道理;我在薩爾凡多博士那儿瞧見了什么?

  托馬斯雖是作了這樣的保證,每年休假回家的時候,在我的攛掇下,也曾真的當著蘇珊姐姐的面,脫光了膀子跳下湖去撈摸了几次,可是卻什么也沒有發現。不久,我在中學畢業以后,也走上了苔絲蒙娜地區的許多年輕人所走過的生活道路。掮著行囊,吻別了瘦得干癟癟、目光變得遲鈍的父親和流著眼淚的母親,當然也少不了吻了吻親愛的蘇珊姐姐,邁開大步走向利物浦的海邊,在那儿找了一份和托馬斯同樣的、整年与波濤和風暴嬉戲的差事。
  我,媽媽從前最寵愛的小儿子,就搖身一變,成為“圣·瑪利亞”號貨輪上的一名身份低微的艙面水手了。
  現在,我才算是真正走向大海了。它是這樣的遼闊,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廣闊得多;它是這樣的碧藍、這樣的深沉,散發出藍幽幽的光彩,活像蘇珊姐姐的大眼睛那樣美麗、那樣明亮;它又充滿了那么多的奇聞軼事,几乎在每一個浪花里就隱藏有一個奇异的故事,比小時靠在爐火邊,媽媽對我所講的每一個神話傳說都更加美妙動人,我隨著“圣·瑪利亞”號漂過了五洋四海,見識了許多异鄉土地上的稀奇景物。可是,每當輪船停泊下來,我斜倚在船舷邊最喜愛觀看的,還是那些各式各樣的,平頭的,圓頭的,翹起一個船尖儿的;寬身子的,窄身子的;帶尾舵的和不帶尾舵的小船了。因為,我始終在琢磨那個老問題,并對郡城博物館館長古德里奇教授的話感到有些不服气。
  “難道不同地區和民族的小船真的都存在著天淵之別,竟沒有一只完全相同?”
  起初,我是怀著這种不服气的心理來觀察一切的。但是漸漸的,我就對古德里奇教授口服心服,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的那個“歷史的法則”是顛扑不破的真理了。因為經過反复比較,我竟找不到一個實例來說明他的話有半點不确切。剩下的問題只是怎樣想出一個辦法,向那位可敬的老人證明我是誠實的,并且要尋求一种合理的解釋,來說清美洲印第安式的獨木舟在苔絲蒙娜湖底出現之謎。
  這可真是一個比沉默的司芬克斯1還更加難解的疑謎啊!
  
  1埃及的獅身人面塑像。傳說它千百年來都蹲伏在沙漠里,讓過往行人猜測一個難解的疑謎。

  但是,想不到一次偶然的机會,我竟在几千海里外的新大陸上得到了解決這一難題的鑰匙。
  有一次,我們的老“圣·瑪利亞”號在墨西哥灣尤卡但半島海外的珊瑚礁上,倒霉地碰撞了一下,船頭的龍骨上擦破了一個洞。船長不得不下令采取緊急措施,在墨西哥的一個港口靠了岸,駛人船塢進行檢修。這件事雖然万分不幸,被船長帶著沉重的心情記在航海日記上,然而對我們整天在鋼鐵甲板上忙忙碌碌的艙面水手來說,反倒是一件极其有趣的大好事情。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可能暫時擺開那些絞盤、錨鏈、吊貨杆,無憂無慮地在這個有歡樂的吉他和仙人掌的國度里盡情游逛几天了。
  有一位伙伴提議乘此机會到舉世聞名的印第安人的一個古國遺址去參觀,我掂了掂荷包,仔細計算了費用之后,立刻便欣然同意了。
  這是一個美麗無比的湖上古城,建筑在湖心的一個小島上,有三條寬闊的堤壩和湖岸相連。湖岸邊環繞著枝葉飄拂的熱帶叢林,一片蔥蔥蘢蘢望不見邊。隔著寬展的湖面,還能隨風吹送來一陣陣濃郁扑鼻的林木的清香。使它宛然像是一顆光華四射的金剛鑽石,鑲嵌在柔軟的綠色地毯上似的。
  雖然由于年代久遠,經過了無情的時光的消磨和西班牙殖民者的瘋狂破坏,大多數的房屋已經毀坏了,但是仍然有一些保存得比較完好的建筑物在廢墟中聳立著。其中,主要是一些用巨大石塊砌成的廟宇和宮殿。牆壁、門檻和粗大的大理石圓柱上,到處都裝飾著一組組刻鑿得异常生動的淺俘雕像,記錄了許多有趣的古代神話故事。甚至,在這儿還有一座像是我們在埃及所曾見過的雄偉的金字塔呢!墨西哥朋友告訴我們,這是祭祀太陽神的,塔頂綴飾著一個金色的太陽光輪,据說,在有些地方,太陽神的宏偉的宮殿建筑在截去了尖角的金字塔頂端。人們怀著虔敬的心情,沿著金字塔的階梯狀斜坡走上去,金光燦燦的宮殿仿佛就坐落在天穹的中央。燦爛奪目的太陽光從頭頂洒落下來,好像就是從廟宇的神龕上直接照射下來似的。
  我們怀著好奇的心情,沿著廢墟里的碎石路漫步前行,縱目瀏覽著古城的風光。它是這樣的瑰麗多彩,使整個城市看起來就像是一座規模宏偉的古物陳列館。熱帶的陽光映照著它,彌漫著一种無限庄嚴、雄偉和神秘的气息。
  啊!這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國度,親愛的朋友們,也許讀到這里,你們都能猜測到,打從古德里奇教授對我的那幅獨木舟的圖畫作出鑒定以來,我的頭腦深處就一直縈牽著美洲的印第安人,總覺得苔絲蒙娜湖底的那只獨木舟,和這個遙遠的民族有著某种難以描述的隱秘的聯系。如今來到這里,怎能不找個机會弄個水落石出?
  好客的墨西哥朋友听了我的追述以后,极其熱情地把我們引帶到當地的博物館,去拜訪館長薩爾凡多博士,相信他一定會給予我滿意的解答。當地的博物館匯集了印第安各民族的古代文化的精華。我無法用适當的言語來描述當我們步人它的大門時的心情。這是一座具有濃厚的民族色彩的花崗石建筑,凹凸不平的牆面上繪著大幅五顏六色的彩色壁畫,門樓上塑有一個帶翅膀的蛇首人身的神像。只消對它看上第一眼,就會使人不由不對古代印第安人的燦爛文化產生無限敬佩的心情。
  館內寬敞明亮的大理石廊道兩邊,陳列著數不清的珍奇的展品。包括原始時期的狩獵工具——吹箭筒和帶黑曜石尖的投槍,充作貨幣的可可豆,裝滿金沙的鵝毛管,用彩色顏料書寫在棕皮紙上的詩歌手稿,龍舌蘭織成的繩索和布,編織巧妙、色彩鮮艷的羽繡,青銅和黃金鑄成的器皿,寶石、軟玉和綠松石鑲嵌的首飾……我們看得眼花繚亂,不知該首先觀察哪一樣才好。
  “古代印第安人的文化多么丰富多彩啊!”一個伙伴不禁發出了贊歎。
  “可惜大多數已經被西班牙殖民主義者破坏了。”另一個伙伴十分感慨地說。
  “說得好!”陪伴的墨西哥朋友說,“西班牙殖民主義者毀滅了這里的高度文明,還自稱是帶來了文明的火炬的使者呢!”
  接著,他回過頭來問我們:“你們知道這幫海盜在新大陸掠奪了多少財富嗎?只是在這儿的一個王宮的地下室里,他們搶走的珠寶就值15万金比索。這幫匪徒离開這里的那個夜晚,每個士兵的荷包里都裝滿了寶石,脖子上挂著金鏈,皮靴里塞滿金條。在南方的秘魯的印加古國,他們毀坏了一座用純金鑄成各种樹木和花卉的神秘‘花園’。為了搶奪金框,竟把鑲在框內的圖畫文字1全部搗毀了。在那里,有些殖民主義者的騎兵,甚至在馬蹄上也釘上了白銀。”
  
  1一种圖解式的古文字。

  “強盜!”我的一位伙伴激動地喊了起來,“他們還把創造了這樣燦爛文化的民族稱為野蠻人,不感到羞恥嗎?”
  “遺憾的是,至今還有一些种族主義者堅持這种觀點,認為歐洲人‘發現’新大陸之前,這儿是一片‘文化的荒漠’呢!”那位墨西哥朋友提醒我們說。
  “多么可恥啊!”我心里想,“如果我有机會,一定要設法證明古印第安人的勇敢和智慧,它是一個永遠值得人們尊敬的偉大民族。”
  我們邊談邊走,在廊道盡頭的一間整洁的辦公室里見到薩爾凡多博士。他是一位十分和藹,并具有墨西哥民族所特有的熱情的老人,一見面,便忙著張羅座位,招呼我們坐下。
  “是的,這肯定是美洲印第安人的獨木舟。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這就是屬于居住在尤卡但半島的古代印第安人的。”他含著笑容耐心地听完我的敘述,又十分仔細地審視了我畫的一幅草圖以后說。
  “來吧!朋友們,請到這儿來參觀。”他拉著我的手,走進旁邊的另一間展覽室,那里陳列著各种各樣的水上工具。在許多网具和魚鉤、魚叉之間,橫躺著一些船只。有漁船、戰艇和為了适應海上的風浪而制造的雙身獨木舟。還有一座“水上花園”,是用淤泥涂抹在蘆葦編成的“蘆筏”上做成的,上面种植著西紅柿、南瓜和別的蔬菜。
  “印第安人不只是草原和高山的主人,也是一個海上民族。”薩爾凡多博士解釋說。他笑滋滋地把我們引到展覽室的一個角落里,那儿靜靜地放著一只橡樹獨木舟。我只瞥視了一眼,就不由惊奇得張大了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了。因為它和我的父母劈成木柴的那一只簡直一模一樣。如果不是船身上顯出清晰的木紋,沒有被泥炭染黑的痕跡,我會真的以為出現了奇跡。從煙囪里升上天空的青煙,像神話中的魔鬼一樣飛到這儿凝聚成形,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呢!
  “你所見過的那一只,就是這种樣式嗎?”薩爾凡多博士問我。
  我的伙伴們都圍在他的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瞅著我,等待我發表意見。
  “是的。”我忙不迭地直點頭,竟說不出一句更多的話來。然而,這一次是突如其來的巨大喜悅所造成的,而不是多年前站在古德里奇教授面前的那副喪魂失魄的狼狽模樣。
  “感謝你,親愛的朋友。你可知道,你已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發現嗎?”薩爾凡多博士熱情洋溢地張開手臂,把我緊緊擁抱在怀里。
  “我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了,美洲印第安人曾經到過我的故鄉英格蘭。”我激動地說出自己的意見。
  “是的,朋友,”薩爾凡多博士也同樣万分激動,“這就意味著,不是歐洲的殖民主義者‘發現’了新大陸,而是美洲來的‘哥倫布’首先到達歐洲。請把你保存的那塊獨木舟碎片給我,我將要使用放射性碳-14法測定它的年齡。”
  “好啊!”我的船友們都高興得喊了起來,不由分說便把我抬起,一次、一次地往天花板上拋。薩爾凡多博士含著寬宏大量的微笑站在一旁觀看,似乎毫不心疼我會否落下來碰損了陳列的古物。
  但是,證實了苔絲蒙娜湖底的獨木舟是印第安人的遺物,并不等于問題的終結。現在,我必須圓滿解答另一個新冒出來的更加困難的問題。古代的印第安人怎樣駕駛著這种小小的獨木舟,橫過白浪滔天的大西洋,從几千海里外的墨西哥到達英格蘭?難道他們會有什么神奇的法術,能夠平息海上的風波,并能順利導航,安全到達目的地嗎?
  在回船的路上,我們一直議論不休。當“圣·瑪利亞”號起航返回英國的途中,我們也在甲板上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夜,披著嵌滿了繁星的黑天鵝絨大氅,蒙蓋在茫茫的大海上。
  每一顆星星都在不住眨巴著眼睛,像是也在用心思索著這個古怪的疑謎。
  “也許他們是隨風漂去的。”一個伙伴猜測說。
  “這樣小的獨木舟,怎么能安全漂到大西洋對岸?”另一個伙伴反駁道。
  “很靈可能絕大多數都沉了,只有少數几個幸運儿才逃脫了危險。”剛才那個水手解釋說。
  “不管你怎么說,我總不相信獨木舟會漂那樣遠。”
  “我看,這完全有可能。”一直坐在黑影里,咂巴著煙斗沒有做聲的鮑勃大叔說。他是全船水手中年紀最大的一個,海上經驗非常丰富。用海員習慣講的行話來說,真是一頭不折不扣的老“海狼”,深受伙伴們的敬重,就是船長和大副也對他敬畏三分。他一說話,所有的人便都安靜了下來,准備仔細傾听他的意見。
  “孩子們,別爭吵了。瞧瞧你們的腳下吧!”他用沙啞的嗓音數說道。
  “我們的腳下是什么,那不是涂滿油污的鋼鐵甲板嗎?”他的話使人感到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小心翼翼地挪開腳板,瞅著剛才放腳的地方,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很可能大伙所想的都和我相同。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水手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問:“鮑勃大叔,腳底下不是甲板嗎?”
  “是呀!我們腳下踩的除了鋼鐵甲板,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別的人也忙著點頭稱是,大家都轉過頭來瞅著鮑勃大叔。他卻不慌不忙地吸了一口煙,接著又發問:“你們想過沒有,甲板下面又是什么呢?”
  “貨艙。”黑暗中,一個冒失鬼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貨艙的下面呢?”
  “是船底。”
  “船底再往下呢?”鮑勃大叔一步緊似一步地追問。
  “是海嘛!唉,鮑勃大叔,您真會開玩笑,簡直把我們當成小孩子,欺侮我們連大海也不認識了。”大伙不覺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嘻嘻哈哈地哄笑起來。
  “是啊!是大海。”鮑勃大叔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睛說,“但是要認識咱們這個古老的海洋,可不是那么容易啊!”
  “大叔,您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們是怎么一回事吧!”一個小伙子態度誠摯地懇求道。
  “說吧,大叔,快告訴我們吧!”大家覺得他的話里有話,都一股勁地催促他說。
  經咱們這么一催再催,鮑勃大叔才張開嘴,慢慢從肚皮里倒出了謎底。
  “海,倒是海,可是海里的情況到處不一樣。”他說,“現在,咱們的老‘圣·瑪利亞’號在什么地方,是在墨西哥灣流上啊!”
  啊!墨西哥灣流,他的這句話像黑夜中的閃電一樣照亮了我的頭腦。嗨!我怎么這樣糊涂透頂,會把它給搞忘了。大名鼎鼎的墨西哥灣流,寬20多海里,以每小時3∼4海里的速度穿過古已和美國之間的海峽,像一條浩浩蕩蕩的海上“河流”,一直涌向大西洋對岸的歐洲。它抹過了大不列顛群島的西側,沖到挪威的海岸邊。在那儿,當地特有的峭壁像一堵高牆似的擋住了它。迫使它偏轉了流向,繞過歐洲最北端的海岸,一直流到新地島附近。
  用自身從暖和的南方海洋上帶來的余熱,溶化了极地的冰塊。
  遠古時期,人們傳說海克利斯柱1以西的大海漫無邊際,最后瀉人了深不見底的海淵,誰也不敢冒險駛到那儿去。正是它,寬闊的墨西哥灣流,從熱帶的美洲大陸的岸邊和加勒比海上的群島,沖帶來許多南方特有的樹木,推送到荒涼貧瘠的北歐海岸邊。像是一個智慧的海上老人,在人們面前默默展開一個司芬克斯式的啞謎,讓人們猜測這些常綠闊葉樹木的由來。
  
  1海克利斯柱,是直布羅陀的古稱。

  聰明的諾曼人終于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這意味著在大洋的极西處有一個終年常春的极樂世界,鼓勵著他們去尋找它、占有它。正是在這一啟示下,他們在公元9世紀的中葉,從挪威航行到了冰島,在那儿建立了居留地。公元920年,貢布爾到達了西邊的一個更大的島嶼。接著,紅頭發埃立克也到了那里,經過長久的探尋之后,在陰沉沉的冰川盤踞的海岸邊,終于發現了一塊長滿新鮮的青草的平原,給它取了一個十分美麗的名字,稱做“格陵蘭”,就是“綠色的草地”的意思,后來,他的儿子里奧爾又從這里出發,在11世紀初到達了更南邊的紐芬蘭。就是偉大的地理發現家哥倫布本人,也是在這樣的啟發下,才揚起他的驕傲的船帆啊!
  “鮑勃大叔,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墨西哥灣流有可能把一只失去操縱能力的印第安獨木舟沖帶到了英格蘭?”我問道。
  “是的,親愛的孩子,我正是這個意思。”鮑勃大叔又在黑暗中銜上了煙气繚繞的煙斗,眼睛里閃露出一絲贊許的笑意。
   
我有了一個新主意

  古德里奇教授又搖了搖頭;世界怎樣在我的面前忽然分成了兩半,我被淹沒在郵件的浪潮中;血,托馬斯的鮮血;古德里奇帶來了一件意外的禮品。
  我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當我返回英國以后,趁著假期回到故鄉時的激動心情。
  我和蘇珊姐姐來到了湖邊。這是一個典型的英格蘭仲夏的晴天,天空中散布著一些羽毛狀的纖云,在暖洋洋的太陽下,仿佛一切都睡著了。別說是山岭、田野和湖邊蔭蔽地的樹林,甚至就連最喜愛到處晃蕩的風儿,也收斂了翅膀,不知溜到哪個隱蔽的岩洞里或是濃密的檞樹叢中打瞌睡去了。湖水靜悄悄的,像一面平滑光亮的鏡子,連一丁點漣漪儿也沒有。故鄉的湖上女神就是用這种异乎尋常的緘默,來迎接我這個從遠方歸來的孩子。
  可是,苔絲蒙娜,你這美麗而又狡獪的女神啊!現在再也別想用這种神秘面紗來遮住自己的面孔,用沉默來掩飾心中隱藏的秘密了。我可明白在你的怀抱里究竟隱藏有一個什么樣的寶貝,那可是有關你的傳說中的最震撼人心的一個啊!
  “印第安人曾經到過這儿,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蘇珊姐姐睜大了眼睛,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這個惊人的消息通過她的嘴傳了出去,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湖區。我相信,或許郡城和倫敦橋上的人們也都知道了吧!
  我怀著胜利者的喜悅,再一次到郡城博物館去會見古德里奇教授。從上一次見面以來,他已經蒼老了許多,頭發完全變成雪白了,好像洒上了厚厚的一層銀粉。但是他的精神還很旺盛,仍然和過去一樣,笑容可掬地在會客室里接待了我,以英國學者所特有的那种彬彬有禮,但是卻一絲不苟的嚴謹態度來傾听我的談話。
  “年輕的朋友,我很高興看見你已經長成為一個有為的青年。
  這一次,你又有什么新鮮事儿要告訴我呢?”他用語調低沉、然而卻十分柔和悅耳的鄉音歡迎我說。
  當我說明了新的情況,他又像當年那樣展顏笑了:“唉,威利,我很佩服你的這种孜孜不倦的好學精神,我相信你說的也許不是假話。但是,科學需要确鑿的證据,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据來證明你所說的話,即使我舉手贊成,全世界也會不相信的。”
  他的話像一瓢冷水又澆在我的頭上,把滿怀的高興都一下子化為烏有了。現在我才更加惱恨我那無知的父母,要是我有一只魔法師的戒指或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怪洋燈,能夠施用法術使那只獨木舟重新出現在眼前,那該有多好!
  古德里奇教授看出了我的心思,語气平和地安慰我說:“別難受,孩子,科學研究的道路上從來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鼓起信心來,我相信你一定會獲得胜利。”
  稍稍歇了一會儿,他又對我說:“讓我們來幫助你吧!在苔絲蒙娜湖挖一下,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一回事。”
  哎,這句話才是最悅耳中听的啊!我高興得從舖墊著綠天鵝絨的背靠椅上跳了起來。也不顧老人愿意不愿意,便緊緊摟抱著他的脖子,在他那長滿胡髭的臉頰上狠命地吻了一下。
  短促的假期不允許我在故鄉過多停留,我很快就辭別了年邁的雙親、蘇珊姐姐和可敬的古德里奇教授,重新回到簸搖不定的海上。說也稀奇,自從我在地球上的那個最偏僻的角落——苔絲蒙娜湖邊,發表了一通關于美洲印第安人曾經踏上過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土的議論以后,命運女神就以一种從未見識過的奇特方式緊緊追隨著我,給我帶來了許多喜悅的和不那么令人感到喜悅的消息。
  几個月以來,不管我們的“圣·瑪利亞”號駛行到什么地方,歐洲的漢堡、那不勒斯,美洲的紐約、里約熱內盧,非洲的丹吉爾、蒙巴薩,甚至在遙遠的東方的上海和香港,總有一大包郵件在港口靜靜地等待著我。這些不相識的朋友都對我的發現表示善意的關怀和支持。有的人長篇累犢地抄錄了許多相干的,或是不相干的材料,提供我進一步研究時作為參考。還有人提出了一些艱深得使我摸不著頭腦和幼稚得同樣令我瞠目結舌、無法置答的問題,使我感到既興奮又慚愧,同時覺得自己在世界上并不是孤立無援的。
  “威利,世界在向你歡呼呢!”伙伴們對我說。
  是的,相識和不相識的朋友都為我的發現而感到高興,鼓勵我繼續努力,徹底解決這個考古學上的重大疑謎。
  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除了學術上的原因以外,還如一位美洲黑人朋友在信中所說的那樣:“……因為這個問題揭破了老殖民主義者吹噓自己是万能的,因而也是最高貴的的神話,也大滅了現代种族主義者的威風。所以它不僅是一個純學術的考古問題,還具有极大的現實意義。”
  但是在來信中,也有极少數怀著明顯的敵意。咒罵我是不學無術的江湖騙子,心怀不滿的邪說散播者。質問我:“到底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憑什么說野蠻落后的紅种印第安人,居然能在偉大的哥倫布把文明帶到新大陸之前,首先到達神圣的歐洲海岸,并且還能在美麗動人的苔絲蒙娜湖邊住了下來,玷污了那儿的山水?”污蔑我得到了“低賤的”有色人种的金錢,把靈魂出賣給了异教的魔鬼。還有人表示怀疑,我自身的軀体里是否流有美洲印第安人的血液,聲稱要成立專門委員會來對我的族譜進行徹底清查。甚至有人宣布在在所謂的“种族法庭”上對我進行了缺席審判,隨信附寄來一粒子彈,揚言要結果我的性命。
  感謝上帝的是,我的父親只是一個貧賤的庄稼漢。既不是大名鼎鼎的白金漢公爵,也不是維多利亞女皇的顯赫的勳戚。從來也沒有帶燙金封面,并且印有貴族徽章的“族譜”,以供這些大人先生們的“清查”。但是這些過激的言論卻使我目瞪口呆,不知該怎樣來回答才好。霎時間,便覺得我這個周身油污的艙面水手,忽然成為了咱們這個星球上的議論的中心。整個世界一下子在我的面前分成了兩半,不是敵人,便是朋友。而我要再一次感謝上帝的是,在命運的天平上,好心的朋友多得多,咒罵和威嚇我的人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少數几個。要不,我早就被人吊起來,像個稻草人似的隨風亂轉了。
  話雖是這樣說,每逢踏上一個新的港岸的時候,總有一些好心的船友自告奮勇地緊緊伴隨著我,以防万一遇著不測。他們大抵是來自蘇格蘭高地和英格蘭密林中的好漢,再不就是咱們的船主從世界各地招募來的英雄豪杰們,捏緊了拳頭,足以揍翻任何一個种族主義者的暴徒,叫他七竅流血,三天也別想從地皮上爬起來。
  但是,种族主義者的罪惡的手并沒有因此而停止了行動,終于使我為此而流下了眼淚。
  那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早晨,輪船停泊在北美洲東北部的一個港口。我像往常一樣怀著興趣拆著新收到的一堆信件。忽然,一個貼著女王頭像郵票的洁白信封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蘇珊姐姐的熟悉的筆跡,連忙拆開就看。万料不到映入我的眼帘的第一行字就是:
  
  威利,親愛的弟弟,我流著眼淚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

  這是怎么一回事?我立即一口气急匆匆地讀了下去。信上是這樣寫的:
  
  ……湯米被謀殺了。因為他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在苔絲蒙娜湖底找到了一把綁在木棍上的燧石戰斧。据古德里奇教授鑒定,這無疑是屬于美洲印第安人的,湯米決定要親自送到你的手里。
  想不到,消息傳出去。當他乘坐的船在南非的德班港停靠的時候,當天夜晚就被人從背后捅了一刀,石斧也被搶走了。留下一張字條,用木炭寫著“卑賤的狗”!署名是“种族純洁委員會”。
  親愛的弟弟,你可要留神一些,別遭了他們的毒手。

  淚水頓時順著我的面頰流了下來,壓抑不住的怒火在胸膛里熾烈地燃燒。
  “畜牲!”鮑勃大叔看了這封信,气忿忿地重重一拳打在桌面上。船上的伙伴們都無不感到万分憤怒,當天便簇擁著我,在當地的海員俱樂部里召開了一個記者招待會,宣布了我誓把這項研究工作進行到底的決心,警告种族主義者暴徒不得繼續胡作非為。
  并提請南非當局協助捉拿凶手,否則便會遭受全世界進步輿論的譴責。
  這個港市的群眾對托馬斯之死表示了极大的憤慨和同情。報紙上立即刊登出蘇珊姐姐來信的影印件和我的照片,許多人親自來到船上向我表示慰問。
  但是,從非洲极南端傳來的反應卻是极其令人不滿的。不僅不積极緝捕凶手,反而在一家報紙上公然刊登了一篇文章,標題是《圣·瑪利亞號水手威利的騙局》。旁邊還羅列了好几條引人醒目的副標題:“一塊棺材板,冒充古代‘獨木舟’碎片;并不存在的托馬斯和他的‘石斧’;原始獨木舟能夠漂洋越海嗎?”盡管公正的人們都不會全然相信其中的一些造謠中傷的語言,但是由于許多人一時還不明真相,在這篇文章的影響下,也不得不提出一些疑問來要求解答:在苔絲蒙娜湖底發現的獨木舟真是古代印第安人的嗎?他們是怎樣漂洋越海的呢?……
  為了最終揭破這個意義重大的疑謎,同時,用嚴格的科學證据來徹底粉碎种族主義者的誹謗,向全世界宣告歷史的真相,美洲的一所大學創議舉辦一次專門的學術討論會,邀請世界各地的許多著名學者都來參加。會議開幕的那一天,根据大會主席的安排,在我作了發現經過的報告以后,墨西哥的薩爾凡多博士發表了有關我保存的那塊獨木舟碎片的碳-14年齡測定報告。
  “這怎么會是什么棺材板呢?”他說,“它距今大約五千多年,應該歸屬于采集和漁獵時期的印第安早期文化。當時是原始公社社會,一些在近海捕魚的印第安人,完全有可能被風暴沖帶到遠方去。”
  靜默的會場里引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不少人發出嘖嘖的贊許聲。但是不難看出,由于缺乏更确鑿的證据,感情不能代替嚴格的科學,還不能就此作出最后的結論。許多學者企圖用种种推理和旁證的方法來加以解釋,也無法圓滿地回答一切需要正面答复的問題。會議整整開了3天,陷入了僵局。眼看會期就要結束了,依然不能覓求到一种辦法來證實這件事,我心里十分焦急。
  想不到在最后的一剎那,會議主席正要宣布這次學術討論會結束的時候,大門一開,走進來一位白發老人。我一看,不由高興得快要喊了起來。原來,這正是我的故鄉,郡城歷史博物館的館長古德里奇教授。
  “對不起,由于發掘工作還沒有收場,我來晚了一步。”他笑容可掬地向大家招呼說,“我給學術討論會帶來了一件最好的禮物。”
  他說著,不慌不忙地朝大門那邊打了一個手勢,4個小伙子立刻就扛著一只被泥炭染得烏黑的橡樹獨木舟走了進來。
  “印第安獨木舟!”薩爾凡多博士几乎和我同時喊了出來。
  “這只獨木舟是在托馬斯發現石斧的地方找到的,”古德里奇教授說,“托馬斯作出了可貴的貢獻。在那儿,我們一共找到7只獨木舟。威利的姐姐蘇珊證實說,無論尺寸和樣式都和當時他們在苔絲蒙娜湖上划過的那一只一模一樣。”
  “現在,我修正了自己的觀點。”他接著說,“不僅認為美洲印第安人曾經到過英格蘭,還可以判定他們曾在那里居住過,過著和美洲老家同樣的漁獵生活。否則,就無法解釋這些獨木舟不是保存在海灘的沙層下面,而是在与大海隔絕的苔絲蒙娜湖里。”
  “您的意思是說,這是在他們自己的‘新大陸’上,按照美洲的樣式重新制作的嗎?”一位科學家感興趣地提問。
  “正是這樣,”古德里奇教授點了點頭,“我使用碳-14法測試過獨木舟的泥炭和年齡,都是五千多年以前。這個時期是冰河時代結束以來的最溫暖潮濕的階段,植物非常繁茂。從發掘到的化石證明,當時在湖畔的森林里有許多草食和肉食的動物。食物丰富,水草肥美,非常适宜于這些從美洲來的‘哥倫布’的生活。泥炭,就是那時的森林死亡以后堆積形成的。”
  從獨木舟在會場門口出現的第一分鐘起,所有的科學家的注意力就被緊緊吸引住了。當古德里奇教授宣布了他對獨木舟的年齡測定結果,和薩爾凡多博士測驗的數值完全相同時,這些舉止沉著穩重的老科學家們也不由得紛紛站了起來,發出一陣陣由衷的歡呼。
  “祝賀你們,完成了一項重大的考古發現。”他們一個個离開座位,走到古德里奇教授、薩爾凡多博士和我的面前,握手表示慶賀。
  “現在已經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證明苔絲蒙娜湖底的獨木舟是屬于美洲來的‘哥倫布’的了。只是還沒有辦法弄清楚,這些原始時代的‘哥倫布’究竟是怎樣乘著獨木舟漂過遼闊的大西洋?這個問題如果沒有滿意的答案,還不能算是徹底解決。”一位態度嚴肅的科學家握著我的手說。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愿意去試一次。”我無限激動地說。
  “年輕人,你瘋啦!”他的眉毛略微向上一揚,緊緊抓住我的手,像是擔心海浪立時就會從這儿把我卷走似的。
  “不!”我說,“我堅信,古代印第安人能夠完成的航行,現代的海員一定也能夠在同樣的情況下做到。我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用這种方式來證明美洲來的‘哥倫布’曾經到達過歐洲海岸。”
  “說得對,你去吧!”他凝視著我的眼睛,神情非常激動。隔了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我相信你一定能獲得成功,因為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勇敢的人。”
  整個會場都轟動了,攝影机的鎂光燈在我的身旁帶著“砰、砰”的響聲閃個不停。古德里奇教授和薩爾凡多博士走過來,噙著激動的淚水,輪流把我緊緊地摟抱在怀里……
   
孤舟橫渡大西洋

  告別墨西哥;海上的种种險遇;誰站在峭壁上等待我?
  預定出海的那一天終于來到了。在此以前,曾有許多好心的朋友勸告我,不要以生命為儿戲,去冒這种吉凶莫卜的風險。也有不少人表示愿意無條件供給各种現代化的航海設備,從壓縮餅干到海水淡化器,從無線電台到涂有防鯊魚藥劑的救生衣,甚至還有人自告奮勇要駕駛直升飛机和汽艇護航,或者干脆就和我同乘一只獨木舟,以便同舟共濟互相幫助,我全都婉言謝絕了。因為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嚴格按照几千年前的古代印第安人的方式去完成這次航行。只有這樣,才更加具有雄辯的能力。我也不愿牽連更多的人,因為這畢竟是一次危險万分的航行啊!
  我乘坐的獨木舟是根据古印第安的樣式制作的。為了使這次航行更加具有象征性的意義,特地在尤卡但半島的那座印第安古城廢墟的郊外砍了一顆老橡樹,在薩爾凡多博士的指導下制成了這艘獨木舟。船身上散發出新砍伐的樹木的清香,船頭用鮮艷耀眼的紅漆涂寫著它的名字:“托馬斯”號,因為我那永不能忘怀的老朋友——湯米的頭發是紅的。
  那一天,港岸上的群眾擁擠不通,紛紛熱情地揮手歡送我。這個港市的市長親自率領了一支印第安民間樂隊和一大幫記者,乘坐著一艘漂亮的小汽艇,把我一直送到外海,才依依惜別轉回去。
  而所有停泊和駛行在兩邊的船只都從前桅直到后桅懸挂滿了彩色繽紛的“全旗”1,并且拉出長聲汽笛向我致敬。這個十分隆重而又充滿了歡樂气氛的熱烈場面使我非常感動。這一切,正如當地的一張報紙在第一版的通欄大標題上所寫的那樣:《航程5000海里,美洲在歡呼,送別自己的“克利斯托芬·哥倫布”——一個現代的“原始”航海家》。
  
  1在歡慶的日子里,船上把所有的信號旗都挂出來,稱為“全旗”。

  墨西哥的土黃色的岸線漸漸消隱在海平線下,前面是一派動蕩不定的碧波。在開闊的海面上,波浪發出一陣陣嘩啦不息的響聲。航行的目的地——我的祖國英格蘭,就在這一排排起伏無窮的浪濤后面,此刻四顧茫茫,我正處在天和海的中央。漂浮著一朵朵泡沫似的柔軟白云的藍湛湛的天空,像一個大碗覆蓋著更加碧藍的大海。
  然而,我并不是孤獨的。頭頂上,一群群雪白的海鷗疾速地扇動著翅膀,環繞著我的獨木舟上下飛掠,像是印第安廟宇牆壁上雕塑的那些長翅膀的古代神抵都飛了起來,為我祝福和送別。水下,時不時地有許多游魚在舟前舟后閃現出身影,似乎對這只嶄新而又式樣古老的獨木舟怀有興趣,爭先恐后地為我在海上導航。
  在煙波縹緲的更遠處,我知道還有許多友好的眼睛在密切注視著我。
  根据太陽的位置,判斷出小船正向東北方漂行。從海流的速度和穩定不變的航向,可以推知我已駛入了墨西哥灣流的主流線。
  一切都很正常,這是一個好兆頭,使我對整個航行充滿了信心。如果沒有意外的情況,便可以在預期的日子里順利到達大洋彼岸的歐洲。
  現在,除了提防風浪之外,需要特別操心的是糧食和清水。因為古代的印第安人并不知道地球的另一面還有一個大陸,不會有意識地作好一切遠航的准備。我扮演著一個在海上捕魚,偶然被風浪卷走的“原始”漁民。除了隨身攜帶的少量糧食和一小罐寶貴的活命的清水,就再也不能貯存什么食物。否則就將違背歷史的真實,這次航行也就會隨之而失去了意義,不能用事實來說服任何人了。
  為了補救這一點,在离港的時候,薩爾凡多博士手捧著一根用磨尖的黑曙石制成的古印第安式魚叉,走到我的面前,雙目炯炯地注視著我,對我說:“朋友,帶上它吧!也許會給你一些幫助。”
  我對這根古怪的魚叉瞥視了一眼,心里不禁浮泛起一股無法形容的奇异感覺。這可不是一根普通餐叉,只消握住它,便可以隨心所欲地在碟子里叉起一塊油汁滴滴的小牛排;而是一柄和海神波塞冬手里的三叉戟相似的龐然巨物,一路上很可能就要憑仗它在浩瀚無邊的大海的“湯盆”里來回翻攪,撈取為了維持生命所必需的果腹品了。
  前面已經說過,海上的魚很多,魚身閃爍的銀色鱗光,在波光浪影中不住誘惑著我。當几天以后,隨身攜帶的一丁點儿食物几乎消耗殆盡,饑腸轆轆作響的時候,這种誘惑就變得更加使人不可抗拒了。我眼望著那些在碧波里來回梭游的魚儿,忍不住抓起魚叉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保持著獨木舟的平衡,朝其中最近的一條使勁刺去。
  但是,哎——,實在太遺憾了,這條狡猾的金槍魚在水里猛地一轉身,魚叉落了空。連它那像舵片似的尾巴也沒有沾上半點,就眼巴巴地瞧著它擺了擺身子,在水浪里隱身不見了。我只好重新選擇目標,一叉接一叉地往水里刺去。可是,盡管我累得汗流浹背,气喘吁吁地折騰了好半天,最后依舊兩手空空。有一次,由于用力過猛,沒有站穩身子,一骨碌跌進了水里,弄得像個落湯雞似的攀上小舟。
  只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在魚叉的木柄上刻著一行小字:
  “信念,勇气,耐心。”
  毫無疑問,這是薩爾凡多博士贈給我的一句臨別箴言。也許他早已預察到我在海上可能遭逢到的一切,才把這根刻寫了箴言的古代魚叉贈送給我。是的,為了探索一個早已被人們遺忘的遠古秘密,駁斥一切怀疑和偏見,證實古印第安人曾經首先橫渡大西洋來到另一個大陸,我必須滿怀必胜的信念,鼓足勇气和耐心來迎接一切嚴酷的考驗才行。眼前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是,我必須盡快學會使用這根魚叉,從海里撈點東西起來填飽肚子。這不僅關系到自身的生存,還決定著整個航行計划的成敗。
  想到這里,精神不由一振,站起身緊握住魚叉,重新朝水里刺魚。好不容易才摸索出一些使用規律,費了很大的勁儿,叉住了一條鮮蹦活跳的大魚。當把它從海里拎起來的時候,我早已餓得肚皮貼著脊梁骨,渾身酸軟,沒有半點勁了,只好像真正的原始人一樣,皺著眉頭把它生吞了下去。這時我才深深明白,這种原始的捕魚技術并不比我在“圣·瑪利亞”號甲板上的活儿更輕松,從而不得不對那些只憑著一葉小舟和一柄魚叉,漂洋越海的先驅們表示由衷的欽佩。
  于是我就是這樣,依靠所能抓到的极少數几條生魚,搭配著极少量的剩余干糧,飽一頓、餓一頓地勉強支撐下去。
  在開闊的洋面上,風浪很大,這是過去我在大輪船上所從來沒有認真体驗到的。獨木舟好像是一根光溜溜的漂木,在浪頭上來回晃蕩著,順著洶涌的海流向前疾速地漂去,真是危險极了。不知有多少次,几乎被風浪傾翻,幸好我及時保持住平衡,才沒有發生覆舟的悲劇。
  但是我終究不能像是神話中的百眼巨人似的,時刻都能及時覺察到來自各方的危險。有一次,小舟剛從一個大浪下面逃出,另一個像小山般的更大的浪頭又迎面猛扑過來。我被折騰得暈頭轉向,一時還沒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立時就被騰空拋了出去,跌落在深陷的波谷里。
  糟啦!我連忙奮力掙起身子,向四處尋找獨木舟。要是丟掉了它,縱使我有天大的本領,也休想逃脫性命,更甭提漂過大洋去完成那不平凡的使命了。這時,我已被卷在洶涌的波濤中,四周都是飛速滾動的海水。藍玻璃般半透明的水浪像拳擊師手上的皮手套似的,一下接一下無情地扑打在我的面門上,眼睛也被鹽水迷住了。要在這一片咆哮不息的怒海中找到一葉小舟,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怎么辦?要是丟掉了獨木舟,就一切都完了。”我暗自恩忖道,盡力在海水里掙扎,企圖探起身子朝四面觀看尋找丟失的小船。可是在疾風的驅赶下,海浪像發狂似的翻翻滾滾地奔流著,在這一片喧囂不息的風暴的中心,要想保持住身子的平衡不被大海吞噬下去,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還指望找到獨木舟,真是比登天還困難。
  “波浪會不會把它沖得太遠?”
  “它該不會已經沉掉了吧?”
  一個又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的嗡嗡作響的頭腦里飛速地閃動著。如果其中任何一件是真的,后果就不堪設想。
  但是,薩爾凡多博士贈給我的那句可貴的箴言,“信念,勇气,耐心”,在這生与死、成功与失敗的關鍵時刻,忽然在腦海里浮現出來。是的,只有充滿信心,耐著性子,尋找一切机會,付出百倍的勇气,才有可能把握住命運達到愿望。盡管無情的巨浪接連不斷劈頭蓋腦地壓下來,四處飛濺的海水鹽沫把我的眼睛刺得紅腫發疼,我的頭腦卻開始冷靜下來,暗暗下定了決心,哪怕只存在著百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設法抓住它,找回自己的獨木舟——
  那涂寫著為這項科學探索獻出了生命,親愛的伙伴紅頭發托馬斯的名字的印第安式獨木舟。
  海神啊!我向你宣告:我,威利,不是一個任憑你隨意撥弄的軟木塞。在我的心胸里,渴求真理的火焰在熊熊燃燒,決不允許無知的風浪來擺布自己和這項科學研究的命運。
  我咬著牙,一面加緊揮動著手臂撥開層層海水,一面在頭腦里飛速地盤算著一切,把過去在頭腦里所積蓄的全部航海經驗都運用出來,仔細分析當前的緊急形勢,尋找最妥善的行動方案。
  從現有的情況判斷,由于這是一只新砍伐的樹木制成的獨木舟,并沒有負載任何重物,只要不經受极其沉重的打擊,也許不至于馬上就沉沒,我剛被風浪從獨木舟里拋出來不久,當時的風勢還沒有變化,正一股勁儿地朝東北方吹刮,它若是還沒有沉下去,就不會漂流得太遠。
  我開始定下心來,看清了水勢,將身順著海流的方向,努力泅浮到波峰最高的位置,設法探明獨木舟的下落。可是,盡管浪濤一次又一次地把我舉起,卻總也看不見向往中的獨木舟,心里真的發急了,開始怀疑貪婪的海神會不會真的張開大口把它吞了下去。
  正在危急之中,又一個大浪把我高高拋送到它的浪尖上。趁著這一剎那抬頭一看,才瞧見我的那只獨木舟正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它也隨著波濤起伏,像一根火柴棍儿似的在水浪里上下浮沉著。我立即瞄准了目標,排開層層波濤的障礙,直朝那邊游去。但是,在這洶涌不息的海面上,它竟像是有人操縱著似的,始終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漂浮著,若即若离的,一會儿消失在浪花中,一會儿又露出一丁點儿頭尾,把我逗得心痒痒的,卻始終赶不上。好不容易才挨到風勢稍稍平息下來,海面恢复了平靜,使盡最后的力气赶上了它。當我伸手抓住船舷,精疲力竭地爬上去的時候,一下子就暈倒在船艙里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慢悠悠醒了過來。這時,天色已經晚了,一輪血紅的落日緩緩沉進了大海。它在臨沉下的剎那間,像是無限依戀地斜瞥了我一眼,輕輕揭開它親手披在我身上的霞光織成的被子,讓黑夜把它那冰冷的大氅覆蓋住我。在朦朧的夜色里,我支起疲乏的身子,借著星光察看了一下艙里的情景。這才發覺除了魚叉由于用繩子縛得很牢,還沒有丟失外,所有的其他物件,包括水罐和最后一點舍不得吃的干糧,全都被海水沖走了。前面不知還有多遠的路途,這可怎么辦才好呢?
  由于失去了清水,我更加感到說不出的焦渴。但是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解除困境,只好躺在狹窄的船艙里,仰望著天空中不住閃爍的星星焦急地思索,任隨海流把我連人帶船往前推去。
  海,在遠處模糊不清地吟唱著。小船像搖籃一樣在水波上輕輕晃蕩,就像是在可愛的英格蘭故鄉的農舍里,媽媽正坐在我的身邊,輕聲哼吟著一支最悅耳動听的搖籃曲催我入睡似的。但是瞻望前途茫茫,心中十分煩躁,躺臥在狹窄的船艙里始終無法合上眼皮。我十分明白自己的處境,雖然眼前已經逃過一場風暴的襲擊,但是漂泊在這風云莫測的大洋上,會不會遭逢新的危險,未曾被墨西哥灣流沖帶到彼岸,就在中途葬身魚腹?這可真是毫無半分把握的事情。
  我的顧慮并不是多余的。第二天早晨,當太陽神阿波羅駕馭著金色的馬車,從霞光万丈的東方大海里沖開波濤躍上了天空,把光和熱的金箭盡情撤向下界,還不到晌午的時候,我就被晒得頭昏眼花、舌焦唇燥,在光溜溜的獨木舟里無處躲藏,簡直難以多忍耐一分鐘。眼前雖然置身在一片迷迷茫茫的水域的中央,波光粼粼极目不見邊,在熱帶的驕陽下面閃爍著星星點點誘人的亮光。
  但是它又苦又澀,怎么能解除焦渴呢?我就像沙漠里的遇難者一樣,被折騰得頭暈目眩,喉管干沙沙的像是要冒火,差一點又昏厥過去。
  更糟糕的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有兩條鯊魚出現在獨木舟的后面,越游越近,一直逼近到跟前了。這是一种熱帶海洋上特有的寬紋虎鯊,黃褐色的軀体上橫布著許多暗褐色的條紋,兩雙狡黠的小眼睛緊緊盯視著我,毫無掩飾地流露出不祥的凶光,張開可怕的大嘴巴,活像是兩只在叢林中一蹦一跳的猛虎。瞧著瞧著的,其中一只倏地一下直沖過來,用它那略帶方形的額角猛撞了獨木舟一下。它們的策略是十分明顯的,企圖撞翻獨木舟,使我跌下大海,然后從容不迫地大嚼一頓。
  它們在波濤里一騰一挪,從左右兩邊繞過來夾擊我的獨木舟,互相更替著,一下又一下地猛撞船身,激烈的震蕩,加以大海本身的波動,使小船危險万分地來回搖擺,我在船里几乎坐不穩身子。
  此時此刻,我的每一根神經都像是繃緊了的弦,真是緊張极了。剎那間我記起了許多老水手講述過的各种各樣的鯊魚吃人的故事。在那些充滿了血腥味的悲慘記錄中,不乏先例說明這种凶猛的“海上之虎”如何主動進攻一只小船,把它撞沉或是從水下拱翻,然后极其殘酷地噬食不幸的落水遇難者。當我一面竭力保持住小船的平衡,使其不至于傾翻,一面和咫尺之間的虎鯊互相緊張地打量著的時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不,我決不能困坐在這小小的獨木舟里束手待斃。我的手中并不是沒有武器,要驅赶開它們,只有拿起薩爾凡多博士贈送給我的那根魚叉,像古代的印第安戰士那樣和這兩個該死的畜牲作一場殊死的搏斗。
  “勇气!”我想起了刻寫在魚叉上的箴言中的兩個字,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陡地從胸間升起,推動著我霍地站起身子,不再只是為了防備跌人水中而消极地躲避,改變了一种方式,看准了從左面沖過來的一頭虎鯊,出其不意地猛刺過去。這一下真是刺得准极了,黑曜石刃尖一下子刺穿了它的背脊,一股紅殷殷的鮮血頓時像噴泉般迸射出來,染紅了周圍的海水,由于刺得很深,受傷的鯊魚疼得直打滾,以致我一時無法把魚叉拔出來。
  海浪疾速不歇地滾動著,那只鯊魚猛地一扭身子,險些儿弄翻了小船,把我拖下海去。只听得僻地一聲,魚叉的木柄折斷了,受傷的鯊魚的背脊上插著大半截魚叉,載沉載浮地從側面游開了。
  几乎与此同時,另一條鯊魚又猛襲過來。這一次,它采用了一條更加詭譎的計謀,筆直潛游到我的船底,猛地一拱身子,獨木舟被撞得船底朝天,我被拋下了大海。鯊魚不慌不忙地在海上兜了一個圈子,准備扑上來捕食我。
  正在這個時刻,在急速動蕩的波光浪影里,我仿佛瞥見了一條更加龐大的黑影從水底迅速升起來,慌亂中沒有看清是什么東西,好像是一條体形特大的灰黑色的鯊魚。天呀!這一來我的海上冒險事業眼看可就真的要完蛋了。
  但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奇跡立刻出現了。這條怪鯊魚竟不朝向我這個唾手可得的“食餌”進攻,而是直朝那只凶惡無比的寬紋虎鯊扑去。在迅速翻卷的浪花里,我似乎瞥見它們在水下猛撞了一下;接著無論是剛才張開大口想吞噬我的虎鯊,還是那條奇怪的大鯊魚全都消失了蹤跡,眼前只是一片藍幽幽的海水,顯得异常冷清。
  我這才得到了喘息的机會,游過去把船底朝天的獨木舟翻轉來,坐在船艙里,用手拭了拭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然而金燦燦的熱帶太陽正當頂曝晒著,海上飄浮著一團未曾消散盡的鯊魚血痕,一切都表明是一個极其真實的環境。也許是善良的普洛透斯,那古希腊傳說中變化無窮的海中智慧老人,化身為一條大鯊魚在最危急的時刻搭救了我的性命吧!
  然而,我再也無法來仔細琢磨這個古怪的問題了,經過了一場激烈的搏斗之后,周身變得酸軟無力,饑餓、焦渴和疲乏都一下子襲了上來,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仰面跌倒在船艙里人事不省了。
  我在獨木舟里不知躺了有多久,一陣冰涼得沁人心脾的水點洒在面門上惊醒了我,朦朧中只覺得小船在劇烈地簸動,連忙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天下雨了。
  這場雨把我的周身淋得透濕,使我完全恢复了清醒。過去我在航途中曾多次嘗過這种暴雨的滋味,老是埋怨它突然在天空中降落,使人猝不及防,淋濕了艙面上的貨物,給我增添了不少麻煩。可是卻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令人高興過,因為它可以源源不絕地供給我以清水,幫助我沿著古印第安人的足跡橫越過遼闊的大西洋。
  這時只見天空中布滿了灰沉沉的云塊,緊壓在頭頂上方不遠的地方,使天和海之間只剩下很狹窄的一道縫隙。在這一丁點空間中,到處都飛濺著密密匝匝的雨點,遠處、近處一片水霧迷蒙,仿佛天河的底被捅漏了似的。
  熱帶的暴雨雖然來勢凶猛,可也有來去飄忽無蹤的特點。机不可失,我連忙用雙手掬住,接了一些雨水喝了几口。船艙里也積了不少水,又伏身下去咕嚕咕嚕地喝了個痛快。在熱帶地區經常有這种暴雨,再往北去,進入如今正是陰雨霏霏的季節的西歐沿海,只要注意節約用水,就有可能勉強拖過去了。
  但是,食物仍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失去了魚叉,我總不能跳下海去赤手空拳地抓魚吃啊!
  我把目光轉向大海,海是緘默的,微微起伏的水面閃爍著捉摸不透的波光。海啊!神秘的大海,難道你不疼惜一個水手,鏗吝得竟不肯付出哪怕只是一條小魚,讓我維持住生命?
  熱帶雨后的海上是宁靜的,天空像是被雨水徹底沖洗過一遍,顯得特別明淨。我餓得奄奄一息地半躺在小船里,眼巴巴地望著一群又一群的魚儿在面前游來游去,束手無策地想不出半點捕捉的辦法,感到十分懊惱。唉,善良的普洛透斯,要是這時你能施展出神通,重新給我一柄印第安魚叉,該有多好啊!
  忽然,像是對我的心事作出回答,平靜的海面起了一陣浪花,一群熱帶所特有的飛魚沖開波濤,扇動著翅膀般的前鰭,一條接一條地從水上飛了起來,橫越過小舟,就在我的鼻尖下飛過去,其中一條气力不佳,半途跌落在船艙里,還想掙扎著飛起來,我連忙扑上去一把抓住。接著又像捕捉蝴蝶似的,用手掌迅速擊落了跟在后面的几條飛魚。現在,滿可以飽飽地吃上一餐了。但是我忍住嘴,并沒有把所有的魚都吃完。因為我很明白,這只不過是僥幸而已,同樣的情況決不可能再發生第二次。我靈机一動,打定了一個新的主意,要留下一些魚肉來做餌,在海里釣魚,以維持食物的經常性來源。
  這項工作說著似乎很容易,做起來卻十分困難。因為我缺乏挂餌的魚鉤,只能把系著魚肉的繩子挂在船邊引誘魚群,待它們游近的時候,突然伸出手去捕捉一條。過去在苔絲蒙娜湖邊,紅頭發托馬斯曾經教我用這种方法抓過魚,心里還有几分把握。想不到這种儿時熟稔的伎倆真靈,或許是由于大洋里的魚對人們缺乏應有的警惕,當我感到万分心疼地損失了几塊餌料以后,終于使出一個閃電般的動作,逮住了一條行動略為遲緩一些的大魚。我盡量節省著吃了好几天,最后用魚骨磨制成了一個真正的“魚鉤”。這樣,我就不愁沒有更多的魚儿來上鉤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每過一天,我就用指甲在船身上刻划一道痕跡,就像海上魯濱孫似的,在獨木舟上漂泊了很長一段日子。
  滾滾滔滔的墨西哥灣流像是一條巨大的傳送帶,日夜不息地把我漂送往東北方向。南方夜空中特有的美麗的星座,一個個在起伏不定的海平線上逐漸沉淪下去,北极星帶領著燦爛的拱衛群星在天穹上越升越高。拂面的海風開始夾帶著一些儿涼意,這一切都表明我已經接近了高緯度的歐洲海岸,向往中的目的地已經不遠了。
  在航程的最后兩三天里,我沒有釣上一條魚,也沒有得到一滴雨水來浸潤干渴得快要冒煙的喉嚨眼儿,身子變得极度虛弱,几乎沒有气力支撐起來了。甚至由于又饑又渴,還曾几次昏厥過去,在橫掃過小舟的浪花的淋洗下才慢慢清醒過來。但是在即將取得最后胜利的希望的鼓勵下,我卻滿怀信心地忍受著這一切災難的煎磨,整天伏在船頭上朝向遠方察看,冀圖眺見那隨時都可能在眼前浮現的海岸影子。
  大海的遠處閃爍著模糊的波光,一眼望去,海面無限空曠,海平線是那樣的遙遠,遠得既听不清那儿的波濤聲響,也無法從沉沉的霧靄中分辨出任何具体的形影。獨木舟順著海流緩緩地漂浮著,直朝那不可捉摸的遠方駛去。
  這時,我的精力已經消耗殆盡,頭暈眼花地伏在小船上,几乎不能動彈一下,開始認真考慮一個嚴肅的問題:海上一切未可預料的事情隨時都可以發生,我再也沒有精力來應付不測的事件。
  自己是否能夠活著漂過大西洋,把探索胜利的消息告訴親愛的故鄉英格蘭和所有一切關心這一問題的人們,完全沒有一點把握。但是當我把耳朵貼著船底,傾听見海流在船身下面發出一陣陣十分清晰的嘩嘩不息的聲響,就不由又從內心里發出寬慰的微笑。因為水聲表明了流勢很正常,正載負著我的獨木舟直朝歐洲方向駛去。如果獨木舟漂到了岸邊,即使我不幸在途中犧牲了生命,也能在一定的程度上證明我的推測的合理性,說不定還能激發起后來的人們繼續探索的信心。我慢慢伸出手去,在船身上又刻划了一道表示日期的痕跡,并把記錄本從怀里掏出來,寫完了這一天的航海日記以后,用防水的塑料袋小心地包裹好,緊緊縛在船上,准備万一波浪將我卷走了,還能把原始記錄完整無缺地奉獻在全世界人們的面前。
  在海上的最后几天,就是這樣不飲不食,奄奄一息地躺倒在船艙里度過去的。突然在一個寒冽的清晨,睜開眼睛時,看見有几只周身雪白的水烏在頭頂上不住飛旋。它們逐漸降低高度,圍繞著獨木舟飛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對我和這只陌生的小船感興趣似的。
  “水鳥是陸地消息的最先報告者,有了它們,陸地就不會太遙遠了。”我興奮地想道。
  約摸在几個小時以后,當眼睛已經望得酸疼的時候,終于在海的遠處瞥見了一抹陸地的陰影。起初它极其模糊不清,只是蜷伏在天穹下面的一條位置极低、极低的黑線,在浪隙間不住閃現著影子,仿佛每一個掀起的波濤都可以把它吞沒似的。后來隨著小船越漂越近,它在海平線上便愈升愈高,漸漸分辨出這是一道深灰色的陡峭崖壁。多年的航行經驗告訴我,這不會是別的地方,應該就是我的親愛的祖國的极北端,蘇格蘭高地的海岸線。啊,我有多么高興呀!我終于通過自身的實踐,十分圓滿地解釋了苔絲蒙娜湖底的獨木舟之謎。證實了确曾有少數的古印第安人,作為海上遇難的幸存者,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前的很久,首先隨波逐流到達了我們的這塊古老的;舊大陸。這該是考古學上的一個重大的發現,對于种族主義者所散播的所謂“白种人永遠高于有色人种”的讕言,又是一個多么辛辣的諷刺啊!
  在巨大的胜利的喜悅的鼓舞下,我使出了一股就是連自己也無法想像的力量,搖搖晃晃地在獨木舟上站了起來,使勁揮舞著手臂,企圖引起岸上的注意。想不到正在這個時候,使我万分惊詫的是,忽然在我的面前浮起了一艘小型潛水艇。艙門一打開,走出來古德里奇教授、薩爾凡多博士、鮑勃大叔和好几個記者、醫生、佩戴氧气面罩的潛水員。原來,他們极其關心我的安全,又不愿公開露面打扰我,一直隱伏在水下悄悄跟隨著獨木舟,從美洲直到這里,准備在最危險的時刻才出面營救我的性命。從船体的外形和大小,我悟出了幫助我擺脫開虎鯊的進攻的那條“怪鯊魚”,原來正是這艘由朋友們所駕駛的潛水艇。
  抬頭看,峭壁頂上也出現了一大群人。那是潛水艇里的朋友們仔細測量了海流的方向和獨木舟的漂行速度以后,用無線電通知他們預先到這里來等候我的。他們揮舞著鮮花,不住呼喊著: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美洲來的‘哥倫布’!”其中的一個是蘇珊姐姐,她第一個從山崖上奔跑下來,跳上涂寫著紅頭發托馬斯的名字的獨木舟,把我緊緊摟抱在怀里,在我的臉頰上吻了又吻,說:
  “親愛的弟弟,你還記得我們在苔絲蒙娜湖上的那一次航行嗎?你真的像湯米當時所說的那樣,在大洋彼岸‘發現’了一個‘新大陸’。”
  听著她的話,我笑了,回答說:“可是這一次是由西向東,而不是紅頭發埃立克由東向西的航行啊!”
  “航向并不重要,”她熱情洋溢地說,“重要的是你漂過了大西洋,解決了一個重大的遠古疑謎,這可比哥倫布要早得多呢!”
  “好啊!”崖上、崖下的人群齊聲歡呼著,聲音震動了山崖和大海。回頭看,初升的太陽的霞光已把西邊极遠處的海面照亮了。
  我深深相信,霞光一定會把我們的歡呼也傳帶到獨木舟出發的地方,那邊,美洲的朋友們在翹望著,將會為一項蒙罩滿了歷史的灰塵的事件被重新證實,同聲發出由衷的歡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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