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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作者:劉興詩

   
沙海招魂

  大漠深處,黃塵漫漫。漫天的塵沙隨風卷揚,似靄靄黃云,似滾滾黃霧,彌漫了整個天地。黃色,到處都是一片灰蒙蒙的土黃色。分不清蒼天,辨不明大地,過往行人沉淪在一團混沌中,不曉東西南北。
  放眼看,高處的塵云,低處的沙丘,一切都在風里流動變形。
  耳畔嗚咽的沙風時松時緊、時遠時近,像是一陣陣悲咽的胡笳,把人帶進往昔的歷史煙塵里。時間和空間,組成了一幅幅流動的圖形,使人捉摸不透,此時此刻身處何時何地。漢耶,唐耶?抑或是開天辟地的原始洪荒時代?自身是今人,還是古代先民的化身?
  心潮隨著陣陣塵沙,澎湃起伏不定。
  我在沙暴里追尋,尋找一個失落的遙遠年代。我奔跑,我呼號,大聲呼喚親愛的伙伴。那個性情質朴剛烈的山東漢子,西域絲路考古隊員,“大唐故將軍”邰方聚。
  啊,朋友,歸來吧!不要躲避,不要執迷。讓狂飆從地府卷起你的早已消沉的魂靈,塵云重新凝聚你的魁偉的形影,沙風吹送回你的爽朗的笑聲。來吧,莫遲疑。快回到我們的身邊,回歸進自己的隊列,找到你本來的位置。我,在為你招魂。你可瞧見我淚眼漣漣,听見我的哽咽聲音?
  沉沉大地,默默荒原,一派空曠,一片寂寥。只有風,只有陣陣悲風。沒有別的聲音,沒有心的回應。
   
西域兵馬圖

  我記得,永遠記得那個古怪的日子。
  那一大,沙海里酷熱無比。我和邵方聚、施麗,駕車飛馳過被烈日炙烤得滾燙的沙漠地面,沿著亂沙崗之間的洼地,筆直往前馳去。
  這不是一條尋常的道路,是古代絲綢之路的陳跡,是張春西行、班超征戰、玄類取經時經過的地方。風沙湮沒了原有的路面,歲月消磨盡了沿線許多綠洲、城鎮,只留下一片片荒沙地,一座座闃無人跡的廢墟,作為歷史的憑證。廢墟里,連狐兔蛇蝎也沒有,毫無任何生命的气息,成為了荒原的風的住所,使人感到不胜感慨噓唏。
  我們依据歷史圖籍和斷續露出的殘磚廢瓦找到了它,正打算沿著這條模糊不清的古道向西,探明發生在其間的許多歷史事件的真相。
  這是西域系列考古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個嶄新的觀念是,考古,必須回到古代去,面對真實的古代社會進行研究。那种只知從殘簡斷篇中摘章尋句,蝶蝶爭論不休的腐儒的治學方法,早已被時代拋棄。我們是新世紀的考古學家,憑借著新的科學技術,像不畏惊濤駭浪溯源行舟的大膽舟子,正雄心勃勃要穿過重重時間屏障,直接深入歷史的源頭,仔細檢看未曾被蛀虫嚙蝕的歷史原卷,從中查明自古以來的一處處史海疑云,恢复歷史的本來面目。
  我們的“時間之舟”是一輛奇特的汽車。
  噢,不,准确地講,這是一輛幻想与現實交織而成的“飛車”,可以奔馳,可以飛翔。更重要的是,它可以不可想像的速度,風馳電掣突破層層疊疊看不見的時間屏幕,隨意進入往昔的任何時代,透過車窗觀看當時的生活圖景。觀史,胜于看全息電影,這就是它的奧妙處。說它是“時間之舟”,一點也不過分。
  時辰到了,我們立刻就要加速進入歷史。說真的,這可比嶗山道士穿牆越壁有趣多了。我們熱愛歷史,剛從大學畢業,心里充滿了熱情和幻想,為自己首次跨進神秘的古代,能夠親眼睹見那時的生活情景而興奮不已。我們會在眼前的沙漠中看見什么?繁華的市廛,沖霄的狼煙,一隊回鶻商旅,還是一個美麗如花的樓蘭姑娘?岑參的詩、班固的文,一一活靈活現,浮現在我們的眼前。噢,這真妙极了!我們生逢其時,科學家給予我們想像的羽翼,凌虛御空,縱橫六合古今,比王國維、郭沫若幸運得多了。
  我強自穩住情緒,壓抑住怦怦心跳,緊握駕駛盤,把時間定位在初唐。邰方聚和施麗准備好了記錄本和攝像机,屏住呼吸等待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剎那間,耳畔一陣呼呼風響,眼前陡然卷起一片黃沙,把車身緊緊包裹住,不留一絲儿縫隙。我們的“時間之舟”像風箏一樣在塵暴里漂浮起來了。輪下不是堅實的大地,而是滾滾塵云和虛空的時間流,把我們連人帶車托起來,半浮半沉向前飛馳。
  不一會儿風靜沙散,重新露出了麗日、碧空、無邊無垠的大漠,風光和先前似乎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我們真的進入了唐時邊庭畫框嗎?大家不約而同引頸四望,希望找到一點證据,判明此刻的真實時間位置。
  忽然,前方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溜黑影,在迷迷蒙蒙的塵沙里緩緩移動,越走越近。
  “瞧,騎兵!”邰方聚舉起望遠鏡對准一看,激動地喊叫起來。
  “古代的!”施麗看了一眼,也忍不住放聲大喊。
  我定睛仔細一看,可不是么!果真是一隊頂盔貫甲的古代兵馬。為首一個將官黑面糾髭,身后的騎兵擎著一面殘缺不全的三角黃旗。旗上刺繡著飛龍,大書一個“唐”字。他們穿著打扮,和唐太宗昭陵墓前的石刻武士一模一樣,活脫脫一副唐代軍旅裝束。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覺得不是做夢。再拭一下眼睛細細端詳,也不是荒漠熱空气里常見的蜃樓幻景,這是實實在在的人影,腳下揚起陣陣塵沙,從遠而近走過來,正是我們要探尋的對象。
  看樣子,他們像是經過一場激烈戰斗,從遠處跋涉歸來。有的奄奄一息伏在鞍□上;有的失去了戰馬,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往前走,行動异常緩慢。袍鎧上染著血跡,面容疲憊不堪。与其說他們是活人,還不如說是一群悄沒聲息的幽靈影子,仿佛一陣清風吹來,就會把他們連人帶馬像塵埃一樣拂散似的。
  他們是誰,從何處歸來?是裴行儉征討西突厥的部曲,還是侯君集麾下的一支勁旅?為什么一個個步履蹣跚周身血跡?莫非中伏戰敗,落荒繞道回營?莫非他們失去了向導,在大漠荒丘中迷了路?如此萎靡不振沉默不語,到底是何道理?
  我們對這支古裝騎兵產生了興趣,驅車迎著他們馳去,貼近到跟前仔細觀察。這才看清楚了,他們一個個塵土滿面,嘴唇干裂。戰馬口邊涂滿了白沫,也不揚首嘶鳴,十分艱難地在松沙地里邁著步子,像是一串行進在無聲電影里的人馬。
  我們一下子明白了。
  干渴,此時此刻准是難以忍耐的焦渴在無情地折磨他們。他們一定在毒日蒸騰的荒沙地里走了很久,体力早已耗盡。如果再得不到一小口水浸潤喉嚨,准會像過去那些不幸的沙漠旅行者,一個接一個倒下去,成為茫茫沙海的新的犧牲品。
  水,要是他們能有一口水就好了。
  施麗看得入了神,忘記了不可逾越的時間障礙,忍不住扭開水壺蓋子,想把水推送過去。
  邵方聚也忘記了一切,身子扑向車窗前,揮舞著手臂大聲呼喊:“別急,再堅持一會儿,前面有泉水。”他想起了,适才紅外線地下水探測儀上顯示出,沙海深處隱藏有一個地下泉眼。他想告訴這一隊被干渴折磨得半死的唐代騎兵,卻同樣忘記了自身處在封閉的時間甬道里,彼此不相關連,可望而不可及。
  他完全陷入了情感的深淵,無法克制自己。眼見呼喊不應,急忙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匆匆寫了几個字,揉成一個紙團,想打開車窗扔過去。可是,不管他用多大的勁,軟綿綿的紙團卻總也穿不過時間壁,無法拋到那一隊兵馬的面前。
  他急了,打開車門想跳出去。我連忙一把拽住他,對他嚷道:
  “你瘋了!想跳到一千多年前去嗎?”
  “他們快渴死了,我給他們指點一個泉眼。”他解釋說。
  我提醒他:“難道你不明白,這一去,就不能再回來了嗎?”
  施麗也清醒了,旋緊手中的水壺蓋子,拉住邵方聚說:“老鄒,別感情沖動。像我剛才那樣,還傻乎乎地想把水壺遞過去呢。”
  我再一次提示他:“這只是歷史的一幕,好比看電影,何必為古人擔憂呢?”
  “歷史,畢竟和電影不一樣。”邰方聚大聲說,“難道可以見死不救嗎?”
  我正想告誡他,別忘了我們自己的身份,只能觀察,不能參与歷史,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當他抬頭瞧見隊列里一個負傷的騎兵坐不穩身子,從馬背上倒栽下去,再也按捺不住性子。只見他圓睜雙目,放開喉嚨大喊一聲,用力掙脫我們的手,一把奪去了施麗手中的水壺,從敞開的車門里蹦了出去。
  我急得喊出了聲,連忙飛身扑上去,卻沒有抓住他,眼睜睜瞧見他一頭撞破時間壁,落進另一邊的時間甬道里。在空蕩蕩的時間隔壁這邊,只留下一句話音:“別管我,我會回來的!”可是他到底怎樣返回?在這急匆匆的一瞬間,也許他自己想也沒有想過。
  撞破的時間壁又閉合了。我和施麗雙雙扑在薄如紙膜的透明隔壁面前,用力捶打著大聲呼喊,恨不得一步跨過去,把他拉回來,只是理智克制住自己,才沒有撞過這一道分隔古今的歷史藩篱。
  我們頓足大呼,急得沁出了淚水,可是有什么用呢?
  坏了,出事啦!唉,這個激動得像孩子似的邰方聚,這個性急如火的山東漢子。
   
跨越時間的會見

  往下的一切,就像電影畫面似的,在我們的眼前一幕幕接連展現。
  邰方聚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仰面跌落在騎兵面前的沙地上,水壺脫手落在一邊,使他們大吃一惊。隔著時間壁,我听不清他們說話的聲音,只瞧見帶隊的黑臉膛糾髭將官霍地拔出腰刀,帶著几個騎兵奔馳過去,把周身塵沙的邰方聚團團圍住,指手畫腳地像是在盤問他的來歷。后面的騎兵也紛紛圍上來,手捏住垂穗的刀柄,做出隨時准備扑上去的樣子。然而他們一個個都太虛弱了,雖然眼睛虎虎有神,身子卻疲憊不堪。老實說,如果此刻他們放下刀劍,和邰方聚一對一搏斗,誰胜誰負一時還說不清呢!
  邰方聚用手比划著,盡力向他們表白,想說明自己的來意。他手撫著胸口起誓,想讓騎兵們明白,他是朋友,并非妖魔和奸細。
  可是他卻無論如何也沒法說清楚,怎么會從平地里忽然冒出來,言明他來自21世紀,穿越了漫長的時間長河,顯身在這隊唐代鐵甲騎兵的面前。
  他爭論,他申辯,急得滿頭大汗,卻越弄越使對手犯疑。
  隔著時間壁,我們瞧見他面孔漲得通紅,激烈地大聲爭辯,兩手指天指地來回比划,不知說些啥。
  “天啊!”施麗著急了,“他該不會露出底,說是來考察古代歷史的吧?那些騎兵說什么也不會相信。”
  “這可說不清了,”我毫無把握地搖頭說,“無論如何他也不是唐朝人。如果他經不住盤查,答不出口令,一時說漏了嘴,沒准他真會亮出自己的身份。”
  “他會把咱倆端出來,給他作證明嗎?”施麗問我。
  “咱們是看不見的,怎么顯靈給他當證人呢?弄得不好,會把咱倆也當成使妖法的江湖騙子。三個蚱蜢拴在一起,想蹦也蹦不起來。”我回答。
  是啊,這真太難辦了。邰方聚只是出于一腔熱情,想搭救這隊瀕死的唐朝騎兵,卻沒有考慮好怎樣說清自己的身份,造成了怀疑和誤會。如今越搞越糊涂,看來要取得這些古代武士的信任是很困難了。
  我沒有料錯。黑臉膛糾髭將官怀疑地朝邰方聚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皺著眉頭略微一沉吟,揮手吩咐手下人把他抓住搜身。他這樣做,并沒有大錯。須知,他們剛脫离浴血奮戰的沙場,身處危机四伏的异域險境,忽然在晴空白日下,見著這個平地顯身的怪人,怎能不起疑心呢?說真格的,若是換了我,也會毫不猶豫這樣處置。
  邰方聚感到委屈不平,奮力掙扎著,仰面向天空大聲呼喊,卻雙拳不敵眾手,被几個跳下馬的騎兵緊緊抓住,不由分說搜出了貼身所有的物件。
  我緊張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心髒几乎要從嗓子眼儿里蹦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儿,我才慢慢舒了一口長气。只見那個黑臉膛糾髭將官接過士兵遞給他的物件,放在手中翻來覆去仔細逐一檢看,臉上漸漸消除了疑云,露出惊詫的神色,不由自主抬起頭,重新端詳站在面前的邰方聚。瞧他那副模樣,准是在心里暗自琢磨:眼中這個怪人身邊沒有胡人腰牌,也沒有蜡丸文書,不像是番邦奸細。他的裝束不俗,身怀許多异物,會是什么人呢?莫非大唐洪福齊天,天公開眼,他是……
  他的情緒必定也感染了周圍的騎兵,抓著邵方聚雙臂的士兵不由自主放松了手。邰方聚瞅空子使勁掙脫身子,拾起落在塵埃里的水壺,轉身遞給身邊的騎兵,手指灰沙滾滾的沙海遠處,張大嘴巴喊出一個字。從他的口形,我認出了,那是“水”!
  情況起了戲劇性的變化。
  帶隊的黑臉膛糾髭將官仰面舉手加額,眼眶里沁出一片淚花,連忙翻身跳下鞍轎,雙手把邰方聚扶上自己的戰馬。自己另換了一匹贏瘦的坐騎,吆喝隊伍撥轉馬頭,跟隨邰方聚踏沙往前走去!
  他成功了!
  臨行時,邰方聚轉身向空中招了一下手,臉上綻露出胜利的笑容,像是和我們告別,他,終于做出了進入古代的大膽實驗。
  這真太不可思議了!我們的伙伴,這個性情莽撞的邰方聚,果真執拗達到了目的,沖破了時間障礙和猜忌的疑云,和這一隊唐朝沙漠騎兵完全溶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整体。這該感謝上蒼的恩典,抑或歸于他的堅強意志,還是科學的魔力?
  眼下我們沒有時間仔細琢磨這個問題,眼見他們在沙塵里愈走愈遠,邰方聚的背影逐漸消隱在那一群旗幡招展、盔鎧齊全的古代騎兵隊伍里,不由又勾起了新的憂慮。
  他,已經成為了古人的一員。如今赤手空拳,沒有儀器和地圖,能在茫茫的大沙漠里找到那個隱蔽的泉眼嗎?他能越過時空,平安返回到我們的身邊么?
  我們可否幫助他一把?至少也要看清他的去向,赶快設法把他弄回來,我和施麗對視了一眼,心里打定了主意,准備驅車跟在后面,看他下一步怎么走。
  可是當我低頭瞥了一眼駕駛座前的儀表盤,心髒就不由猛地收縮了一下,只見允許逗留在古代的指針已經臨近警告紅線,如果多停留一會儿,便會連人帶車陷入時間陷阱万劫不复了。
  我和施麗面面相覷。莫奈何,只好眼巴巴瞧著他們翻過一道沙山又一道沙山漸行漸遠,連忙啟動引擎飛了回來。
   
水井邊的腳印

  我和施麗喪魂失魄飛出了時間甬道。荒沙地上,驕陽依然,風光如舊,身邊卻少了邰方聚,瞧不見那隊擎旗行進的古代騎兵。這是夢、是幻,還是一种莫名的病像反映?我惶惑了。
  想不到他,那個有血有肉,愛說愛笑,性情爽朗的七尺男儿,居然一下子從現實生活里隱去,融人一幅高适、岑參吟詠過的唐時邊庭兵馬畫中,成為一千多年前的“古人”。這是科學的謬誤,還是感情的過失,實在沒法一下子說清。當我們返回基地,該怎樣作出解釋?我們竟在沙漠里丟失了一個大活人。眼睜睜瞧見他跌人時間陷阱卻沒法阻止,也不能施以援手,顯得多么無能。唉,命運,狡獪的命運之神給我們開了一個多么殘酷的玩笑。一個考古隊員,轉眼間變成了考古的對象,永遠禁錮進時間編織的樊籠,任隨歷史塵封万古不复。
  不,我一定要千方百計把他尋找回來。不能把他孤零零地拋留在那個早已消逝的時代,和那些古裝騎兵一起,嵌藏在歷史的夾層里,成為一個荒誕無比的活化石標本。
  回頭看施麗,她已興致全無,兩眼發愣,呆痴痴地望著眼前坦蕩寬闊的大沙漠,眼珠里升起一片模模糊糊的淚花,嘴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此時此刻我們有什么辦法呢?我不由恨起這輛“時間之舟”了。為什么沒有更加先進的裝置,必須待到時間鍵盤徹底冷卻复原后,才可再次進入歷史,白白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如今我們無計可施,只好悶坐在“時間之舟”內,兩眼盯住儀表盤,一分鐘一分鐘地耐心等候。好不容易才待到一切恢复正常,連忙啟動車身飛進通向過去的時間流。滾滾沙塵伴著風的呼嘯聲,又在窗外攪得昏天黑地,直到刺耳的嘯聲消失,再度顯現出地面景物。
  不出我所預料,沙地上一片岑寂,早已沒有騎兵隊的影子。不知何時卷起的風,把近處沙地上的人馬腳印拭抹得一干二淨。不消說,邰方聚也隨風而去沓無蹤跡。沙海如常,藍天依舊,四周平靜得可以听見心髒跳動的聲音。
  “還能找到他嗎?”施麗問。
  “能!”我注視著沙霾沉沉的大邊,略微想了一下回答說。我知道,邰方聚不會脫离這個時間層,他和那隊騎兵肯定在這片沙漠里的不遠處。他曾說過,要帶那隊焦渴得半死的騎兵去找水。我們只消找到泉眼,就能找到他們。
  不消說,我心中也不是完全沒有疑慮。他把騎兵隊帶离了大道,會否在茫茫沙海里迷路,經不住烈日暴晒和饑餓、焦渴的折磨,沒有找到泉眼就發生了意外?這是難以預測的未知數,不過,我心中仍有一些把握。因為我們和邰方聚分手不過一會儿,短時間內他們騎著馬,能走到哪儿去?必定還在附近的沙漠里,只要耐心尋找,一定可以找到。
  想不到施麗忽然提出一個我沒有料及的問題。她皺著眉頭半對自己半問我說:“常言道,天上一日,地下十年,誰知我們走了一會儿,這里經歷了多少時間?他們該不會走遠了,或是困死在這個沙漠里了吧!”
  听了她的話,我的背脊骨不由嗖地一下冒出了涼意。噢,想不到世間還有這樣一說。如果這是真的,要想立刻找到邰方聚就有些棘手了。
  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動身往前馳去。因為進入异時領域停留時間有限,又遇著了這种令人頭疼的“時間差”,擔心一誤再誤地把事情越搞越糟,因此一秒鐘也不敢耽擱。
  按照常理,我們首先直奔已知的泉點,實在找不到再說下文。
  我們心急如焚,驅車橫過沙漠,像閃電般找遍了一個又一個泉點,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心里發急了。
  我瞅著窗外的荒沙灘,不禁深深埋怨邰方聚。這個莽里莽撞的朋友,一時頭腦發熱,扎進了和人間陰陽相隔的古代。救人不成,連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值么?
  眼看時間鍵盤上的指針又挨近了警告紅線,施麗失去了信心,擔心超過時限,我們會陷進了歷史無法自拔,催促我赶快离開,待到下次輪回再重新進入。
  我心中十分躊躇。心想,古今時間比例不一,下次的時間差更大。若不抓緊最后的時刻再看一下,以后更難找到他了。
  我邊用眼角瞟著時間鍵盤上緩緩移動的指針,邊駕駛著“時間之舟”如飛般掠過沙漠地面,朝向另一個尚未巡察過的角落駛去。正當指針快要挨上警告紅線的一剎那,猛地抬頭瞥見沙地上有一口新挖的水井。我拉飛起“時間之舟”,從井口上滑翔過去,瞥見黑洞洞的井底,閃爍出一些儿水花的亮光,井旁沙地上散布著許多雜亂的腳印。內中有一個与眾不同,特別引人注目,匆忙間我認出了,那是一雙42碼的軟膠底運動鞋的印模。唐朝哪有運動鞋?肯定是邰方聚留下的。從印痕的清晰程度看,他們分明剛离開不久。可惜此刻時間鍵盤上的指針已經挨上了警告紅線,駕駛艙內鈴聲大作,再也沒有時間追赶他們了。我無計可施,只好狠心猛踩油門,駕著搖搖晃晃的“時間之舟”飛了回去。
   
沙場上的一只血鞋

  他們有了水,想必可以安全走出沙漠了。我們暫時舒了一口气,連忙馳回基地,報告事件經過。
  “這种‘時間之舟’的內外時間差是1比365,耽誤一天就是一年。”考察隊長著急地說,“邰方聚進入的時間層,正是西域戰亂時期。若不赶快采取行動,只恐他有性命之憂。”
  由于器械性能的限制,隊長也一時束手無策,只好吩咐我們帶路,再派出几艘“時間之舟”赶往現場,輪番進入時間流尋找,務必查明他的下落。同時火速通報北京,希望有關方面能夠設計出更好的營救方案。
  我們心急火燎地立刻出發,不顧時間鍵盤上的警告紅線的阻撓,一輛接一輛輪番進入時間流,沿著先導者的軌跡沖進又沖出,不停地穿梭飛馳,在廣袤的大沙漠里到處尋找邰方聚和那一隊騎兵。
  由于這次救援工作耽擱了大半天,處在時間夾層里的邰方聚几乎又過了一年。時間差距越拉越大,找到他的机會就更加渺茫了。他隨著一支戍邊的騎兵隊在戰火烽煙中活動,行蹤飄忽不定,誰知此時此刻他流落何處,身在何方呢?
  烈日下的沙漠,似傳說中的煉獄,蒸騰起絲絲裊裊熱气,彌漫了遠遠近近的起伏沙岡,看不清周圍的情景。加上捉摸不透的龍卷風時不時平地竄起,卷揚著灰蒙蒙的塵沙,把我們罩裹在里面,只覺一團混混沌沌,更加無法辨識方向,給搜尋工作增添了難以形容的困難。我們沖風度沙,頂著烈日到處察看,可是除了一叢叢胡楊桂柳,一座座荒壘廢堡,一堆堆破碎的白骨,哪儿有邰方聚的影子?
  有好几次,我們遠遠發現了几個人影,連忙赶過去察看,卻大多是深目隆鼻,裝束奇异的胡騎。不僅找不到邰方聚,連大唐兵馬也沒有見著一個。一片不祥的疑云涌上我的心頭。莫非他和那隊疲憊的騎兵沒有死于饑渴的折磨,卻在冷酷無情的沙場上遭到了不幸?從基地提供的歷史資料看,此刻正是中亞地區西突厥勢盛,煽動西域各處豎起叛旗,圍攻殘余唐軍之時,這种悲劇的結局不是沒有可能的。
  似乎与這個想法相呼應,當我們馳過几道亂沙岡,進入一片開闊地時,忽然瞥見一幅古戰場的情景。只見黃沙地上到處散布著盔甲、旌旗、殘戈斷矛和人馬尸骸,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內中大多是唐人衣裝旗號,顯然有一支唐軍在這儿遭遇強大的敵人,寡不敵眾,受到殲滅。沙地上血跡殷紅,許多尸体面目猶生,這場戰斗必定剛結束不久,我們只來晚了一步。我的心陡然收緊了,這是否是邰方聚所在的騎兵隊?他也難逃此劫,在此數中嗎?
  我正疑慮間,施麗失聲叫了起來。她手指著一個周身血污、仰面平臥在沙地上的尸体大聲喊道:“瞧,這不是那個帶隊將官么?”
  我回轉身定睛一看,可不是么!果真是和我們打過照面的那個黑臉膛糾髭將官。這支覆滅的騎兵隊,不消說就是邰方聚所在的隊伍了。
  邰方聚呢?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古人往矣,難道還要他這個屬于現代和未來的大活人一起殉葬,戰死在一千多年前的西域沙場嗎?
  我放慢了“時間之舟”的速度,在戰場上細細巡回尋找。忽然在血染的黃沙地上,一個白色的物体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是一只鞋。
  不是西突厥人的烏油皮靴,也不是唐軍的高腰軟底戰靴,而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現代運動鞋。洁白的鞋面上沾滿了塵沙和血痕,和戰場上別的遺物靜靜地混雜在一起。
  這是邰方聚的鞋!啊,他也遭遇了不幸么?
  “老邰!”施麗沁出了淚花,扑在車窗上聲音哽咽地喊了起來。
  我一時也沒有了主張,只來得及舉起相机,給那只染血的鞋拍了一張照片,算是給邰方聚留下最后的紀念。霎時間,我只覺一陣頭暈目眩,鞋面的血痕在眼前越變越大,化成一個碩大無朋的殷紅血團,完全障住了我的眼睛。
   
歷史夾縫里流出的聲音

  我和施麗含著眼淚飛出了沙塵包裹的時間甬道,返回途中心里越想越犯疑。
  我們适才一時過于沖動了,沒有仔細思量。試想,如果邰方聚真的戰死了,為什么不見遺体?是被流沙掩埋了,受傷被俘,還是被唐軍救走?只憑一只沾血的鞋,不足判明其存亡死傷。看來其中似乎還另有文章,需要進一步探明。
  霎時間,我們覺得陰霾的天地重又閃露出一線亮光,不覺精神為之一振。可是我們費盡了心力,卻找不到半個人影。莫奈何,只好垂頭喪气返回基地。
  基地內,伙伴們議論紛紛。有些人斷言,邰方聚即使僥幸逃脫胡騎追擊,由于身体負傷,又不熟悉路途,也會被無情的沙海吞噬。有的則認為古往今來單騎沙漠脫險的事例并不罕見,邰方聚經過科學訓練,不排斥在惡劣環境中逃生的可能性,何況騎兵隊傷亡不詳,誰知他是孤身一人,還是有人結伴而行呢?
  听來听去,似乎都言之有理。問題的關鍵還在于,為什么我們反复搜尋,卻沒有發現他的影子呢?他是真的死了,像上世紀70年代,一位名叫彭加木的科學家在新疆羅布泊遇險,遺体被風沙掩埋,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是我們追查不及,他已經從時間夾縫里遠走他處,這就無法一時說清了。如今時間差越拉越大,倘若沒有新的線索和手段,繼續尋找就更加困難了。
  現在,拯救邰方聚的活動,已經遠遠不是我們几個人的事了。
  通過新聞傳播,全世界都知道了邰方聚奮不顧身,投入歷史舍己救人的英勇事跡。人們也注意到,他是第一個進入古代,參与了歷史事件的活證人。現在他已經掌握了大量生動的歷史資料,比我們隔著時間壁袖手旁觀進了一大步。救出他,就意味著是搶救現代考古科學的最新成果。無論為了生命,還是為了科學,都應該盡快搶救他。
  無數函電像雪片一樣飛來,愿意提供各种幫助,极其關心他的命運。几位白發蒼蒼的唐史專家,不顧年逾古稀、体弱多病,也兼程從四面赶來,打算向我們提供歷史背景材料,也希望由此獲得更多更新更深入的認識。一些報紙、通訊社紛紛派出記者,前來采訪這場史無前例的救援活動。有的報刊特別留下了版面,准備全文刊發邰方聚的歷險記。如果他未能生還,撰稿的殊榮就落在我和施麗的肩頭上了。
  更值得我們興奮的是,為了搶救邰方聚,制造“時間之舟”的工厂晝夜加班,精心研制出了一輛新型時間旅行器。不僅可以穿入歷史煙塵睹見當時情景,還能偷听到從歷史畫面中傳出的聲音,無疑對搶救工作大有裨益。
  噢,這真太好了。我和施麗立刻跳上這輛新的“時間之舟”,沖進了時間流。
  現在,歷史在我們面前,再也不是無聲電影,而是充滿了种种生疏的神秘音響了。悠悠駝鈴,蕭蕭馬鳴,悲咽的胡前,幽怨的琵琶,像銅鐘般沉雄的武士呼號,如鶯啼樣宛轉的歌伎吟唱,一闋闋、一聲聲,緊緊扣住我們的心,使我們恍若身臨實境,感到化為古人的伙伴就在身邊,增添了無限信心。
  為了獲得邰方聚的消息,我們不厭其煩地駛往一處處村鎮,靠近行進的商旅和草灘上的牧羊人,躲在時間壁后面偷听人們對話,希望從中捕捉到一點一滴有關他的信息。遺憾的是,他們的交談多半是天气、路途、草地和羊,和邰方聚沒有半點關系。只有兩個赶駱駝的在篝火邊偶然談到,几年前有一個駕云下凡的异裝羅漢,能用慧眼看穿地脈,找到泉水超度來往行人;他有金剛不坏之身,能避刀兵水火,單人獨騎從血海中逃跑出來,穿越大漠歸營;据說他還能騰云駕霧,有呼風喚雨之術、移山倒海之功等等。
  不消說,這就是邰方聚了。他已經被神化成為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呂洞賓、濟公活佛一樣的人物了。但是從人們口中勾繪出的形象,他仍舊是他,那個義烈剛毅的山東漢子邰方聚。
  我們感到十分慶幸,因為他終于脫了險,尚生存在人間。然而听罷他們的對話卻多少有些惆悵,因為西域路上沙海茫茫、人海茫茫,誰知此時此刻我們的朋友正栖身何處呢?
  听歷史畫面中的人們談話,更多的是關于西突厥汗國煽起的戰火。銳不可當的西突厥騎兵正橫掃大漠南北,到處豕突狼奔。眼看唐室孤軍危急,玉門關外半壁河山將被分离出母上,不再歸屬中國,莫不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尤其令人頭疼的是,西突厥首領為了擊破唐軍,依仗熟悉地形之利,派出游騎乘夜偷襲唐軍寨外各處井泉。將所有水井悉數填塞,意欲逼使受困唐軍不戰自退。沙漠行軍,全仗飲水。此一毒計胜過10万大軍,使唐軍焦渴難忍,形勢凶多吉少,正不知下文如何分解。
  “咱們到唐營去看看吧,”施麗提議說,“如果老邰還健在,多半在那儿。”
  此話言之有理。但是黃沙迷茫,軍机詭秘,局內人尚不盡知個里情況,我們時距千年,何從知曉唐營确切位置呢?從歷史畫面中偷听來的談話,并無片言只語涉及此事,只有自行相机行事進入大漠探訪了。
  起初我們自以為是,不顧路途迢迢,直奔一些位置适宜、形勢險要的地點。到達后卻大失所望,發覺這些地方不是胡騎出沒之處,就是荒無人煙的野地。原來我們運用現代地理觀念,一切從當今自然環境出發,和古時地理情況大相徑庭,當然無法覓得唐營蹤跡。
  我們這樣在沙漠里鑽來鑽去,浪費了不少寶貴光陰。灼熱如火燒的毒日,迅猛似海潮的塵暴,把我們折騰得暈頭轉向,只是出于對老友邰方聚的牽挂,怀著必成的信心,我們才堅持了這种极其枯燥乏味,卻又緊張非常,使人心力交瘁的搜尋工作。
  我們改變了路線,直向古代西域絲綢之路經過的一片沙荒地進發,順著一道凹地進入了沙海腹心。天朗朗,地沉沉,一派洪荒時代般的宁靜景象,似乎和紛扰的人間毫無任何關連。
  忽然,在麗日晴空下,遠方騰起了一片奇怪的沙塵,不像是常見的遮天蔽日的塵暴,也不是飛速旋轉的龍卷風塵柱,低低地彌漫在地平線上,十分引人注目。這是成群的大型動物來回奔跑揚起的。可是這儿沒有牧人的畜群,也沒有成群結隊的野生動物游蕩,莫非和軍旅征戰有關?
  我的推測沒有錯。肖我們馳到近旁,果真听見喊殺聲連天,滾滾塵沙中顯露出許多兵將的影子,旌旗飄飄,刀光閃閃,無數騎兵混戰成一團,完全失去了隊列和陣形。揮刀砍殺的,中槍落馬的,使人目不暇接,無數馬足揚起了滾滾黃塵,遮蔽住頭頂的蒼穹,少有陽光射人,使色彩鮮艷的戰旗和拭擦干淨的擯鐵頭盔都黯然無光。我万万沒有想到,踏遍了大半個北疆沒有找到唐營,卻無意中在這儿遇見了一支离營遠征的唐軍。瞧他們一個個气勢如虎,哪有由于缺水而疲憊困頓、不堪一擊的樣子,這又是一個難解的謎。
  我正看得出神,施麗手指著戰塵里閃出的一面黃旗叫了起來:
  “瞧!那面黃旗。”
  我定睛一看,只見那面飛翻的戰旗在馬蹄揚起的塵沙里忽隱忽現,旗上繡著斗大一個“邰”字。
  這是我看花了眼,還是巧合?我正惊疑問,擎旗的騎兵跟隨著一員揮刀左砍右殺的戰將,卷起一溜灰沙,從斜刺里直朝我們奔來。馬太快了,塵土太密,看不清馬背上的戰將面容,只覺他气若長虹,奔馳如飛,有一种勢不可當的樣子,所到之處,西突厥兵馬紛紛敗退,左右了戰斗的形勢。
  由于我們處在不同的時間甬道內,雖然橫在他們的面前,卻不能造成任何障礙。一片混亂中,只見一匹亢奮的戰馬騰空躍起,忽然像是電影中的疊影鏡頭似的,毫無遮擋地闖進了駕駛座前的擋風玻璃,一只蹄子踹在我的心窩上,奮力長嘶沖破車頂而去。馬嘶聲中,夾雜著一個十分熟悉的山東口音,高聲呼喊著:“跟我來,沖啊!”
  啊,那是他!
  我听出來了,那是邰方聚的聲音。我的頭腦一陣暈眩,覺得天地隨著雜亂的馬蹄揚起的那股越卷越快、越卷越高的灰沙飛速旋轉,身邊的一切都失去了本來的位置。我迷惘了,向著冥冥蒼穹和無情的命運呼問:他怎么會跨上戰馬,怎么會披上了古時盔甲,成為了唐軍的領兵大將,廝殺在日月無光的沙場上,馬蹄踐踏過這輛本應屬于他的“時間之舟”而無知覺?
  施麗目送著戰塵中的邰方聚越馳越遠的背影,激動地推開我,握住駕駛盤想驅車追上去。可是,唉,時間鍵盤上的指針又挨上了那條該死的警告紅線。
   
丰碑

  命運,是善于捉弄人的。我們就這樣,再次失去了邰方聚的線索。
  不久,戰火熄滅,西突厥退軍,大漠內外重歸平靜。通過實境觀察和竊听,我們獲得了大量生動的材料,丰富和修正了過去的許多史學觀念,但是陷入歷史夾層的邰方聚仍舊下落不明。
  一個月快過去了,屈指算來,他在歷史中已經度過二十多個春秋,不知不覺年齡已經超過我和施麗一倍。多年在古代環境中征戰的勞碌艱辛生活,他的雙鬢是否已染上了霜絲,額頭是否出現了皺紋?即使能夠僥幸獲救歸來,相逢是否尚能相識?他是否還記得自己肩負的責任,設法攜帶所收集的史料歸來?是否知曉,為了褡救他,我們已付出了多大的心力?也許他也正巴望著我們設法解救他吧!
  是啊,不管如今他已經淪為什么模樣,即使轉眼達到耄耋暮年,也要千方百計把他搭救出來。他,我們的親密伙伴,一代歷史的寶貴的見證人,必須竭力搶救。我向蒼天和后土起誓,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不能眼巴巴瞧著他在歷史中枯死,成為一個特殊的化石標本。
  机會終于來了。在各方緊急支援下,工厂赶制出了第三代“時間之舟”,十万火急送到了我們的面前。和過去兩种類型不同的是,它可以敞開艙門讓乘員直接進入歷史,也能隨意帶走歷史人物。車內有三個座位。那個空位子,就是給邰方聚特意安排的。
  我們欣喜若狂,一分鐘也不耽擱,立刻啟動引擎,沖云破霧進入了指定的時代。
  這一次,我們的目標十分明确,直奔邰方聚初入歷史時,為了搭救那隊焦渴的騎兵,在沙漠里找到的那眼水井。因為我們曾經不止一次從歷史中偷听到一些談話,說起了這口和“羅漢顯身”有關聯的“神井”。這是他進入歷史的起點,也許可以得到一些關于他的消息。
  誰知,當我們到達井邊抬頭一看,不由傻了眼。只見加了護欄的井邊豎立著一塊大石碑,碑面鐫刻了一行筆力道勁的大字:
  “大唐故將軍邰公方聚掘井處”。
  啊,我們來晚了一步,無情的歷史真的吞噬了他,他一聲不語溘然逝去,成為唐史新篇中的一位“故將軍”。淚花頓時模糊了我的雙眼,看不清石碑、水井和周圍的一切。
  施麗伏在石碑上慟聲悲哭,淚水沾濕了石面,一直向下滴流進黃土。啊,那不是石頭,是邰方聚的高大剛強的身子,他還是那樣硬朗,那樣堅定,只是熱血已經凝固,一片冷冰冰。
  哭啊,哭啊,讓我們用淚洪權作水酒,洒在碑前祭奠你的英靈吧!時空茫茫,友情依依,不意遽爾竟成永訣,怎不令人悲傷,惋惜,怨恨,痛悔!我恨我自己,為什么當時反應不靈,沒有一把抓住他,听任他只身跳進了歷史的陷阱。我怨“時間之舟”,為何不早具備來去自由的功能,讓我們跟進歷史拽回他。如今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在已成的史書中,平白增添了一幕不該演出的悲劇。
  我們,面對命運的嘲弄,卻無能為力。
  我慢慢拭干了眼淚,繞到碑后察看,這才注意到碑上還有一行行小字楷書,記述了邰方聚在當時凡間所留下的功績。
  他,被奉為天降的异人。這口水井,被視作是一處稀世仙跡。
  我細讀了碑文,心里明白了。
  這口井,拯救了焦渴瀕危的騎兵隊。這口井,維持了唐營將士的生命和士气。我們曾在大漠中尋找過千百度的唐營,原來就在這口水井邊。依仗涓滴沁出的井水,疲憊的唐軍恢复了元气。邰方聚請纓退敵,帶隊沖鋒苦戰擊退了西突厥兵馬。在最后一次戰斗中,他不幸中箭為國捐軀,馬革裹尸安葬在沙場,贏得了將軍的封誥。
  不,那不僅是大唐皇帝的賜予,也是出自西域軍民的心聲。他,掘出了地下清泉,拯救了一方生靈。他,奮戰沙場,維護了祖國領土的完整,無愧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大將軍。
  他,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親身帶回珍貴的古史考察資料,卻甲自己的生命,書寫了一頁新的光輝史跡,譜出了一閡慷慨悲歌的西域邊塞故事。
  別了,我的伙伴。安息吧,“大唐故將軍”邰方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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