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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個老朋友,決定在倫敦結婚,新娘子是英格蘭人,比他年輕四十五歲。
  別以為這是一對老夫少妻,新郎固然是垂垂老矣,否則也不會在朋友之上冠以一個“老”字。
  他是英法混血儿,八十年前在法國南部一條古老農村中呱呱墮地,前半生居于巴黎,后半生住在倫敦,非但能操流利的英語及法語,對中國的普通話也很有研究。
  新郎八十,新娘子年輕了三十歲,但也活足了半個世紀。
  才第一天結婚,已可列為“老夫老妻”,未始不是佳話。
  婚禮在一間十八世紀建成的教堂內舉行,參加婚禮的親友不算多,反倒是新郎的儿孫,新娘的儿女,合共二十余人,加起來几乎比到賀的其他親友還更陣容龐大。
  但在這寥寥賓客中,卻有一位不速之客,而且是我認識的。
  此人曾在無數財經雜志、電視、報章上亮相,赫然竟是溫氏跨國企業集團總裁溫守邦。
  這位跨國的大財閥,不但在世界各地擁有龐大企業机构,更擁有全歐美最先進的科技研究集團。
  早几年,他麾下的科學家,甚至曾經成功地制造出“万能傳真机”,其功能竟能把任何生命,由一條小毛虫,以至一頭非洲大象,傳送到地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
  而更不可思議的,在那個角落里,根本毋須另一部“万能傳真机”作為接收器!
  一部可以把生命傳送到別的地方去的机器,固然是人類科技惊人的重大突破,但卻也帶來人類社會种种可怕的危机。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任何人在關上門淋浴的時候,都有可能忽然有另一個陌生人,透過“万能傳真机”的傳送,出現在浴室之內。
  換而言之,人類將會在毫無屏障的情況下生活。
  幸而,在一次奇幻歷險比賽之后,我贏取了重要的胜利,溫守邦終于遵守“賭約”的協定,把“万能傳真机”徹底毀滅。(詳情請見拙作《黃金喇嘛》)
  坦白說,我對這位溫大老板的印象,本來并不太好,他身材微胖,須發烏亮,看來并不像個狒狒,但我偏偏感到他像個狒狒,理由可算莫名其妙。
  但自從我知道,他真的把“万能傳真机”連同所有制造資料一并徹底毀滅之后,就不禁對這個跨國大財閥另眼相看。
  他此舉又豈僅是一諾千金而已。
  据估計,單是研究“万能傳真机”的費用,前前后后最少已耗資十五億美元以上。
  想不到在倫敦這一次的婚禮上,居然會遇見這一號人物。
  他一看見我,就直接靠近過來,在我旁邊一屁股坐下。
  屁股才貼在椅上,他已急不及待開腔:“你可知道新娘是誰?”
  我連看也不著他一眼:“一個英國女人,你比她年輕,但她比你好看。”
  溫守邦苦笑了一下:“男女有別,好看不好看,不宜雜亂無章地作出比較……我是想說,新娘子雅蓮達,她是一位研究營養學的科學家。”
  我有點詫异。
  使我感到詫异的,并不是雅蓮達是何許人也,而是一個長期逗留在紐約的大亨,怎會對英國一個女科學家的底細,知之甚詳。
  “你認識女科學家。”
  “不!既不認識女科學家,也不認識男科學家。”
  我冷冷一笑:“莫不是閒著無事,存心玩玩招搖撞騙的游戲?”
  事實當然不會如此,我故意這樣說,是想看看他有什么特別的反應。
  他的反應,果然非常特別,他首先吞了一口口水,隔了二三十秒才說道:“我的私人飛机,正在等待著雅蓮達女士,希望她可以盡快上机,前往某一個地方。”
  他還沒說完,我已冷厲地瞪視著他的臉。
  三几年不見,他胖了不少,我据實相告:“溫先生,你發福了,是否太多多余的脂肪,把閣下的腦神經線壓逼得太厲害,導致閣下的神經出了毛病?”
  溫守邦伸手抹抹自己的臉:“洛會長,我知道這是很不合理的要求,今天是雅蓮達博士的大喜日子,她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离開丈夫……但茲事体大,無論如何,還是務請洛會長勸說勸說,叫她最好在黃昏之前,陪我一起登机出發。”
  听見他這樣說,我心中疑惑重重。
  溫守邦有財有勢,就算用富可敵國四個字來形容,似乎也嫌太低貶了他。(世界上有不少貧脊的國家,非但國庫空虛,更外債累累,又如何足以跟這姓溫的相提并論?)
  他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那是毋可置疑的。
  這一次,他分明是專程而來,他的目標也不是我,而是正在穿上婚紗的雅蓮達博士。
  而且,在黃昏之前,他必須帶走雅蓮達,乘搭他的私人飛机,前往“某一個地方”。
  “某一個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一定要雅蓮達陪同一起前往,又是所為何事?
  他知道我知道,人人都知道,雅蓮達今天結婚,雖然新郎已八十歲,但不見得高齡新郎便可以在新婚燕爾之夜把他冷落在新房之內吧?
  當然,我不會認為溫守邦真的瘋掉了,但對于他閃爍不定,隱晦其詞的態度,我也能不欣賞。
  反正事情与我無關,著急的又不是自己,我若不把事情揣摩通透,是決不會貿然叫新娘子前往机場的。
  我索性不再理睬溫守邦。
  他坐在我身邊,我感覺得到,他似乎并不是坐在一張木椅上,而是置身在一個滿布地雷的陷阱中。
  雅蓮達博士是研究營養學的科學家,她在這方面有极出色的成就,我是知道的,但這又跟千里迢迢外的溫總裁有什么關聯了?
  我雖然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但卻感受得到,溫守邦必然是遭遇到某种疑難雜症,要是雅蓮達不肯助他一臂之力,恐怕后果堪虞。
  過了半分鐘,溫守邦忽然問:“每小時十万英鎊的薪酬,可否打動新娘子的芳心?”
  我暗暗歎一口气。
  畢竟是大財閥,滿身銅臭的人說滿身銅臭的說話。
  我并非自命清高,只是心底下難免有點慨歎,用金錢去收買別人去做一些原本不可能也不應該去做的事,縱使到頭來水到渠成,雙方甘心情愿,但整件事情的本質,仍然絕不高尚美麗。
  更何況事情發生在神圣的教堂內?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每小時十万英鎊的薪酬,确是惊人的數目。
  就算我不吃人間煙火,視錢財如糞土,那是洛會長個人的怪癖,可不能把自己的觀點引伸到別人身上,認為其他人也會像我一般神經病。
  金錢确是厲害的武器,它一出動,有神經病的人再也不是溫守邦,而是洛云會民!
  要是別人提出這個建議,這張支票能否兌現,恐怕還得大費周章研究研究,但此人既是溫大老板溫總裁,每天花二三百万英鎊,只要他老人家高興,不外乎是九牛一毛吧了。
  金錢上開出來的數目,就連我這個局外人也沒有什么异議了,但我仍然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既不動也不說話,我仍然有所考慮。
  “洛會長,這件事情由你親自出馬,肯定事半功倍。”溫守邦大力游說。
  我冷冷一笑,“雖然時薪十万英鎊,但倘若尊駕的私人飛机什么地方都不去,偏偏要在一座活火山的山口內降落,豈非要到陰曹地府才可以找閣下支薪嗎?”
  溫守邦跺了跺腳:“怎會如此荒誕不經?我也在飛机之上,難道你以為我活膩了想自殺不成?”
  我繼續冷笑:“人心隔肚皮,一個人就算擁有全世界所有的財富,也不見得一定不會自萌短見,還記得上個月從三十五樓跳下去的美國大亨羅拔·艾圖嗎?”
  羅拔是美國著名巨富,擁有逾千間連鎖店,而且年方五十,前途一片明亮。
  但在上個月中旬,這位鑽石王老五居然跳樓自殺,原因至今不詳。
  我只是隨便說說,但溫守邦听見后,竟是額上冷汗淋漓,連身子也在劇烈地抖動,仿佛從三十五樓跳往大街的并不是羅拔,而是他自己。
  我皺了皺眉,忽然問:“你知道羅拔·艾圖自殺的原因?”
  溫守邦沒有回答,只是急急取出一條雪白的手帕,不住地在額上拭汗。
  我心中疑惑更甚,但卻不打算在這時候窮追猛打。
  暫且冷眼旁觀,說到底還是那几個字。
  我不著急。
  我在等待溫守邦作出更進一步的反應。單是每小時薪酬十万英鎊,就算雅蓮達博士滿意,我也不滿意。
  溫守邦畢竟是精明的人,雖然一度方寸大亂,但很快便平伏下來。他忽然從身上取出一件物事,放在掌心中緊握了很久很久,才道:“這里有一個用水晶造成的盒子,勞煩你交給雅蓮達博士……”
  我把精致的水晶盒子接過,由于水晶是透明的,盒子里裝放著的東西,几乎是一目了然。
  溫守邦是全球极少數的超級大亨,一個他如此重視的水晶盒,內里盛載著的物事,自然非比尋常。
  是巨型方鑽?還是別的奇珍异寶?
  但我一看之下,陡地呆住。
  水晶盒內的物事,就算讓我有三百年的時間慢慢去猜,也一定沒法子可以猜想出來。
  我猜不出來,任何人也一定猜不出來。
  假如這种物事也可以算是一种禮物,那么饋贈者必然是個瘋子。
  又假如接受禮物者也愿意接受下來,那么,瘋子便總共有兩個!
  如今,瘋子A是肯定出現的了,那是溫守邦。
  至于雅蓮達,她若接受了這件禮物,那么她就是瘋子B。
  然而,除了瘋子A和瘋子B之外,在中間負責傳送“禮物”的我,是否又是另一個瘋子?
  想到這里,不禁為之啼笑皆非。可是,我也沒有立時把水晶盒交還給溫守邦,只是問:“為什么不送一顆芝麻?”
  溫守邦奇這?“為什么要送芝麻?”
  我歎了口气:“一顆芝麻總比一只跳虱好看一點。”
  這一次,我并不是說笑。放在水晶盒內的物事,赫然是一只干枯了的跳虱!
  干枯了的跳虱,當然早已喪失了生命,但我宁愿這是一只活的跳虱,最少還可以假設——雅蓮達懂得利用跳虱作為表演之用。
  在英國,有一些藝人,是訓練跳虱到處巡回表演的,別看跳虱体積細小,一經訓練,居然能做出不少難度极高的表演動作。
  可是,如今擺放在水晶盒內的虱子,根本再也沒有任何活動的能力,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件細小的標本。
  要是雅蓮達是一位生物學家,也許還有點蛛絲馬跡可尋,但她偏偏不是。
  她是研究營養學的。
  一只連跳也跳不起來的虱子,對她有什么樣的意義?
  似乎,溫守邦是個怪人,但惊奇俱樂部的會長又何嘗不怪?
  “好!我接受你的勸說,我會用盡一切方法,使新娘子在黃昏之前,在閣下的私人飛机上陪你喝下午茶。”
  溫守邦大大的松一口气:“如此拜托了!拜托!拜托……”他豈僅只是向我再三拜托,簡直就想叩頭謝恩,甚至是行五体投地之禮。
  當我准備接近雅蓮達的時候,心里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真是混蛋!王八!”至于罵人還是罵自己,卻也分不出來。
  好不容易,總算找到了机會,把新娘子“閘在一角”,繼而施展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游說功夫。
  “恭喜!戈登先生是出色的藝術家,我和他有十二載交情,今天能慶幸地出席賢伉儷的婚禮,心中非常高興。”這是我的開場白,事后思之,連三十分也攀不上。
  雅蓮達對我認識不算深,但對我的印象向來不坏,大概是深受丈夫戈登影響之故吧。
  寒暄兩句,戈登已笑著臉迎過來,此人雖已八十,但精神抖擻,步履雄健,一般六旬男士,和他相比也是望塵莫及。
  戈登是音樂家,也是雕塑家,連一手油畫也相當出色,十年前,我和他在法國南部一起找尋“活石頭人”,雖然無功而退,但雙方的友誼,又再跨出了一大步。(“活石頭人”是一個怪异得不能再怪异的惊險故事,与戈登在法國的探險,只是整個故事的第一章,事情以后的發展,就連戈登也不知曉,以后,我一定會把整個故事詳細記錄下來,敬請各位拭目以待。)
  戈登為人樂觀,單是听听他爽朗豪邁的笑聲,就不難想像出來。
  他告訴我:“三天前,我賣了一幅油畫,換來了五箱紅酒,今晚,一定要好好盡興。”
  我吃了一惊:“要是你賣了五幅油畫,我還有机會可以离開英國嗎?”
  戈登哈哈大笑:“不要緊,雅蓮達是營養學大師,只要洛會長愿意在牛津街住下來,保證不出一年半載,她會把你弄得健健康康,營養均衡身壯力健。”
  我笑笑:“這等福气,是戈登先生的專利,我這個晝夜不分的浪子,就算羡慕也是羡慕不來。”
  戈登拍拍我的肩膊,忽然說:“我的孫女儿有個秘密要告訴我,你暫且跟雅蓮達聊聊,一會見再談。”
  他的孫女儿成群結隊,要是每一個孫女儿都有秘密要跟他分享,大概三四小時后都不會滾回來。
  “雅蓮達,有一位溫先生,他愿意給你時薪十万英鎊,希望你可以在黃昏之前,登上他的私人飛机,一起飛往某個地方。”戈登离去之后,我立刻展開自己的“任務”。
  短短几句話,說出了我所知道的全部事實。
  但我是可惡的。
  在這番坦坦白白的說話中,我完全沒有運用任何特殊的言語技巧,也沒有制造半點略為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平舖直敘,把溫守邦要我表達的說話赤裸裸地表達出來……
  以我表達的能力而言,這种表面功夫,充其量只能算是“行貨”,有如出色的冠軍騎師,只是在馬鞍之上游馬河的情況一模一樣。
  時薪十万英鎊,固然极其誘人,但要一個新娘子在黃昏之前,陪同一個陌生男子登上他的私人飛机,一起飛往“某個地方”云云……這种說話,恐怕同樣令人大吃一惊。
  在這樣的情況下,通常只有兩种結果。
  第一:時薪十万英鎊的利誘戰胜一切,新娘子欣然答允。
  第二:她一個耳光大力劈將過來,然后跑到丈夫身邊哭訴。
  但最后出現的結果,卻是第三种情況。雅蓮達舉止大方,既不惊詫也不激動,她只是淡然地說道:“很感謝那位溫先生的盛意,可惜今晚我還要回研究室,進行一項非常重要的實驗,就連丈夫也陪不了,更遑論要乘搭飛机到別的地方去,所以,還是有勞洛會長代我婉拒溫先生吧!”
  我一听之下,深感“怪矣哉!”
  這新娘子,既不為利誘所動,也沒打算今晚陪伴新婚丈夫,只是顧著進行什么重要的實驗,要是事前有人如此這般告訴我,我一定把對方當作白痴。
  到了這一個地步,我認為溫守邦此行,算是白費功夫了。
  當然,我還有第二套“本錢”,那是一只水晶盒,盒內有一只比黑芝麻還更難看八百倍的跳虱干尸。
  坦白說,這套“本錢”根本就是一個笑話,連時薪十万英鎊也辦不到的事情,要是憑一只死跳虱就可以扭轉大局,當真是天方奇譚的最新版本。
  我并不是那种永不相信奇跡會出現的人,反之,我見過,甚至是親身經歷過的奇跡,也許比一般人活十輩子加起來還更多,但所有奇跡的出現,最少必須符合一定程度的條件,只不過在奇跡出現之前,人們往往忽略了這些條件所產生的力量而已。
  但我實在想不出,一只死了不知多久的跳虱,會具備什么樣的力量,足以把不可能改變的事情完全改變過來。
  要不是受人之托,無法不忠人之事,這一只水晶盒我是不會送到新娘子手上的。
  但饒是如此,當我把水晶盒遞過去的時候,心中還是不免有著可笑,甚至是一种犯罪的感覺。
  在一個新娘子結婚的大喜日子,奉上一只死跳虱,這算是什么意思?
  我干脆閉上了眼睛,准備硬受她七八記耳光。
  溫大老板,我這個朋友算是不錯吧?時薪十万英鎊,我這個笨蛋方始受之無愧。
  我閉著眼睛,只等著“英式婦女之掌”橫掃過來,但臉頰上紋風不動,倒是听見雅蓮達有點緊張地干咳起來。
  我睜開雙眼,看見雅蓮達雙手緊握著水晶盒,喃喃地:“我要回去看看……我要回去看看……”
  她不斷重复著這句說話,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時之間,使我莫名其妙。
  她把這句話足足重复了六七次,然后才向我說出了另一句話:“我很快會回來……”
  居然誰都不再理會,匆匆离開教堂,不等儿孫親友赶上,她已截停了一輛計程車,絕塵而去。
  眾皆愕然,就連我也不禁有點陣腳大亂。
  別忘記,她是和我交談了好一會,才突然一聲不響溜走的,全場人等如何猜想,真是不敢想像。
  很快就有兩個濃胡闊嘴,身型絕不比重量級摔角手遜色的大漢疾馳過來。
  這兩名大漢,雖然全身禮服,穿戴整齊,但依然是一對充滿敵意的惡漢。
  “柏迪!米高!都給我退下!”是戈登響亮的聲音,他要為我解圍。
  “祖父!他……”
  “他是我的好朋友,連女王陛下也尊敬的大人物,你們若斗膽對他無禮,祖父的臉算是給孫儿丟盡了。”
  往別人臉上貼金的本事,我自信不會太差,但如今方知,何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戈登一開口,柏迪和米高雖然還是深深不忿,卻也不敢說些什么,只好气鼓鼓的退下。
  戈登非但若無其事,更索性來一記俄國人最擅長的熊抱,把我熱烈地一抱入怀,同時朗聲叫道:“我還有四幅油畫,我現在就去聯絡買家!”
  就連他的子孫都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提起油畫來了。
  我哈哈一笑:“反正要賣,不如賣給我的朋友溫先生吧!”
  我把溫守邦拖出來,向戈登作出介紹。
  戈登仍然一臉熱情,但卻毫不客气地指出:“閣下是出色的商家,但与藝術恐怕沒有什么緣分。”
  溫守邦怔住。
  堂堂大亨,竟在大庭廣眾間碰了一個軟釘子,卻又不能翻臉發作,就連我也感到可笑复可怜。
  戈登的脾性,我相當了解,他個性率直,說話從不轉彎抹角,這是他的优點,也是他的缺點。
  只好岔開話題,把油畫之事輕輕帶過。
  尚幸婚禮一切重要的儀式都已完成,娶的已娶定,嫁的也已嫁定,雖則新娘子突然跳上了計程車,但對大局并無實際上的影響。
  我只能告訴戈登:“她出去一會,很快就會回來。”
  戈登竟是毫不介怀,反而不住的安慰我:“小洛,你本來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千万不要為了這點小事而破戒。”
  如此新郎,如此婚禮,其間种种怪异之處,确屬生平僅見,只怕以后也再難遇上。
  目前,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候雅蓮達回來。
  我把溫守邦拉到教堂某個角落,把雅蓮達的反應如實相告,他听了之后,臉上掩飾不住喜悅之情。
  顯然,那一只跳虱雖然永不跳動,但卻在這件怪异的事情上,衍生出匪夷所思的重大作用。
  但到了這時候,卻輪到我心有不甘。
  我問溫守邦:“這跳虱有什么秘密?”
  他冷笑一下,良久才答:“一言難盡。”
  我冷冷一笑:“一言雖然難盡,但只要花點時間,三國水滸也可以從第一回說到最后一節。”
  溫守邦又再苦笑一下:“什么事情都要打破砂窩問到底,并不是一种有益身心的好習慣,相反地,容易招惹麻煩上身,吃力不討好。”
  此人雖然一臉苦相,但一輪沖鋒數說下來,竟是把我重重教訓一頓。
  我“哼”一聲:“我見識過不少微雕,有些把詩詞刻在米心上,也有些刻在頭發上,但雕在跳虱上的東西,還是第一次遇上。”
  我只是亂猜三十六,但語气之肯定,就連我也似乎相信那是事實。
  “跳虱身上的微雕?”溫守邦哈哈一笑:“果然不愧是惊奇俱樂部的會長,幻想力之丰富,大可以和西游記看齊。”
  听他的語气,我亂猜二十六已變成了亂猜十万八千七,根本完全不是想像中那回事。
  但我仍不服气。
  雅蓮達說過,她要回去看看……
  看,必須先看那只跳虱,但為什么一定要“回去”?她要回到什么地方?
  答案顯而易見,她是要回到實驗室去,借助儀器去仔細觀察跳虱!
  一個研究營養學的科學家,何以會對一只死跳虱具有濃厚的興趣?(其濃厚的程度,甚至足以使她在婚禮之上,不顧一切獨自离開教堂!)
  其間秘密,溫守邦一定十分清楚,但他不肯說,我又還能把他怎樣!
  要是把他揍一頓,便可逼問出個中真相,也許我真的會動手。
  但這里是神圣的教堂,我正在參加一個老朋友的婚禮,總不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這場婚禮弄得亂七八糟,甚至是淪為笑柄。
  看來,只有等待雅蓮達回來,才可指望事情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三十分鐘后,雅蓮達回來了。
  她仍然是穿著婚紗,但卻換上了一對跑步鞋,驟然看來,不倫不類之至。
  她一回來,就吻戈登。
  “對不起,我失儀了。”
  戈登情深款款凝注著她:“達令,我不是俗气的男人。”
  雅蓮達大受感動,她個子比丈夫矮小,又已把高跟鞋換掉,但她把腳跟抬起,又再摟住丈夫的脖子,再來一吻。
  這一吻更深,更熱烈。
  眾皆報以熱烈掌聲,攝影机的閃光燈更是閃個不停。婚姻是圣洁的,也是美麗的。
  只要是真誠相對,兩情相悅,年齡怎樣,家世如何,又有什么重要了?
  教堂上的婚禮儀式,基本上已大功告成。
  雅蓮達拖著戈登的手,去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和他談了好几分鐘。
  然后,她向我這邊走了過來,對我說:“洛會長,我答應溫先生,但請求他把每小時十万英鎊的酬勞,轉贈給貧困落后的饑民、失學小童、貧苦大眾,我和外子,雖然并不富有,但很充裕。”
  我心中激賞。
  ——并不富有,但很充裕。
  這是何等豁達的胸怀,清高的气節!
  我立時道,“這一點,我保證不成問題。”
  當然不成問題。
  但雅蓮達接著又道:“除了這一點之外,我還有一個要求。”
  “請說,”
  “此行必須有洛會長的參与!”她態度十分堅決,“我和外子都一致認為,沒有洛會長的參与,就算我跟著溫先生一起出發,到頭來恐怕還是會白費工夫!”
  我陡地呆住。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是局外人。
  我甚至正在盤算,今晚會在戈登的古老大屋內,最少要喝多少瓶紅酒,始可安然脫身。
  主人的熱情款待,做賓客的決不可敷衍了事。
  但忽然間,事情一百八十度轉變,雅蓮達竟然一招回馬槍把我拖下水!
  我不期然地苦笑起來:“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游手好閒,好奇心比吃飯癮還要大的笨人,但溫先生的私人飛机將會飛到什么地方去,我懵然不知,你們要參与的是什么樣的事件,我也同樣諱莫如深,只知道在一個水晶盒內,有一只死跳虱,如此而已,在這樣的情況下,請問我可以參与些什么?”
  雅蓮達沉吟半響,才道:“事情的确十分怪异,也難怪洛會長有這樣的想法,但請相信我,這件事非比尋常,要是閣下不肯拔刀相助,我是決不會上机的,你和溫先生不妨詳細考慮一下。”
  我只好如此應對:“好的,我跟溫先生商量商量,然后給你答复。”
  一分鐘后,我把雅蓮達的反應,對溫守邦一一說出,他听了大是高興:“很好,既然她也要求你一起出發,我當然是求之不得的。”
  我冷冷一笑:“閣下求之不得,并不等于在下也同樣求之不得,再艱險的旅程,只要甘心情愿,大可以拼著一身剮,豁出去拼了再說,但這种沒頭沒腦的玩意,我再無聊也不會插手。”
  溫守邦歎了口气:“洛兄,且莫性急,既然都是同路人,這件事又豈敢隱瞞?只是,如今時候逼切,且待咱們登上飛机,再在机艙會議室從長計議如何?”
  他的意思,明顯不過。
  他是要我上了賊机,然后再任由此人操刀宰割。
  洛云是何等樣人,豈可中此奸計。
  哼哼!
  哼哼哼哼哼!
         ※        ※         ※
  黃昏的太陽,每每使人聯想到“日不沒落大帝國”的盛況。
  大英帝國,的确有如羅馬大帝國、蒙古大帝國……都曾經擁有過非常顯赫的日子。
  步上溫守邦的“傳真二號”班机,心中暗罵:“這匹夫還是對‘万能傳真机’念念不忘。”
  他很謙遜:“要是你坐過美國總統的空軍一號,就會覺得這架飛机略有不如。”
  我嗤之以鼻,冷冷地告訴他:“所以,我下次綁架的對象,決不會是總統先生,總統夫人。”言下之意,不必細表。
  走進机艙,美麗溫柔的亞裔空姐殷勤款待。
  溫守邦、雅蓮達和我,一起進入机艙的會議廳。
  溫守邦道:“后面有寬敞的臥室。長途飛行,能夠舒舒服服睡上一覺,最是精神爽利。”
  我瞪著他:“我要睡覺,倫敦有最奢華的套房,何必在几万尺高空上浮浮蕩蕩?”
  溫守邦居然脾气上佳,嘻嘻一笑:“說的甚是。”
  不久,飛机放航。
  在二三万尺高空上,召開一個連什么名堂也不曉得的會議,真是怪誕。
  我暫且不理睬姓溫的,先向雅蓮達下手“那一只跳虱,有什么來歷?”
  她望住我,吸一口气才緩緩地說道:“一种獨特的貓虱。”
  我眉頭一皺:“貓虱就是貓虱,又有什么獨特之處?”
  雅蓮達沉吟半響,答道:“天下間有數以千百計算,各式各類的貓科動物,你懂多少?”
  我答:“貓科動物的始祖,大概出現在五千万年前,到了一千五百万年前,最著名的史前貓科動物,便是擁有利劍般長齒的劍齒虎,根据化石遺骸制成的模型顯示,劍齒虎的体型,大概与現今的獅子不相伯仲。”
  “目前,在地球上的貓科動物,大概接近四十种,而它們的体型大小、顏色、斑紋、生活習慣,往往差异极大。
  “至于貓虱,請恕在下孤陋寡聞,所知极其有限,尤其是獨特的貓虱,我連這种名詞也沒听說過,更不要問我懂得多少。”
  雅蓮達听的不住點頭:“對于貓科動物的一般常識,你几乎達到了專家的程度,已屬難能可貴。當然,對于波朗亞拿貓虱,別說是洛會長,就算是世界上排名最前列的十位頂尖生物學家,只怕也沒有人清楚其來龍去脈。”
  “波朗亞拿貓虱?”我吸一口气:“既有波朗亞拿貓虱,也就一定有波朗亞拿貓,對不?”
  “當然。”
  我思索好一會,最后搖搖頭:“在我記憶所及,從沒听說過波朗亞拿貓這個名字。”
  雅蓮達微微一笑:“在整個世界上,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少之又少,至于曾經見過波朗亞拿貓的人,更是一億人中也不到一個。”
  我道:“如此說來,這是稀有品种了。”
  雅蓮達點點頭:“根据流傳自南美洲的古老傳說,在秘魯、智利一帶的崇山峻岭,茂密叢林中,一直都有貓神在主宰塵世凡人的命運,要是有人得罪了貓神,又或者是触犯了貓神定下來的法例,就會遭遇到可怕的懲罰,自行攀上高峰、懸崖之類的危險地帶,然后躍下身亡!”
  听到這里,我立刻望向溫守邦。
  溫守邦的臉色很不好看。
  我沉聲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羅拔·文圖!”
  溫守邦更是全身為之一震,又點了點頭:“不錯,從三十五樓跳下去,就和那些自高峰、懸崖直跳下去的人,毫無分別。”
  霎時間,机艙會議室內,气氛變得极度詭异,甚至仿佛有著陰風陣陣逼人而來的感覺。
  我努力保持頭腦冷靜,再問雅蓮達:“照你看,波朗亞拿貓是否便是貓神?”
  雅蓮達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道:“你沒見過波朗亞拿貓?也沒見過貓神?”
  雅蓮達道:“都沒見過,我唯一認識的,就只有這一种獨特的貓虱。”
  我想了一想,問:“這种貓虱,和一般的貓虱有什么分別?”
  雅蓮達回答:“在顯微鏡下,可以很清楚看得出,這种貓虱的尾后,有著類似野蜂的毒刺,根据測試,其毒性十分強烈,足以毒殺一只普通的貓!”
  “要是這樣,波朗亞拿貓豈非貓命危危乎哉?”
  “真實情況,我不清楚,也許,這种貓虱不會毒殺它賴以依附,甚至是賴以生存的波朗亞拿貓,又或許波朗亞拿貓具有抗毒能力,根本無懼貓虱上的毒刺。”
  我的視線,再度凝注在溫守邦的臉上:“好了,溫大老板,閣下這一架飛机,是否打算飛往南美洲去?”
  溫守邦大拇指一豎:“果然聰明。”
  我歎了口气:“你真的相信有貓神的存在?”
  溫守邦也歎了口气:“我不愿意相信,但卻再也沒有選擇的余地。”
  我厲聲道:“理由何在?”
  溫守邦默然半響,才緩緩地說:“在羅拔跳樓自盡前兩天,我曾和他吃過一次晚飯。”
  “情形到底怎樣?”
  “風騷之至。”
  “是他風騷?還是你比他還更風騷?”
  溫守邦歎了口气:“老實說,自從內子遇上她十八年前的舊情人以來,我的心情天天都很不好過,想不到活到這把年紀,還要再度卷人啼笑皆非的三角戀漩渦,深恐一個弄不好,連頭頂也會變了顏色,又怎能風騷起來?”
  我立刻道歉:“對不起,勾起了閣下心中的傷痛。”
  溫守邦笑笑:“不打緊,人生在世,又有誰人毫無遺憾?我的黃腫腳,這是不必提了,再說那羅拔,當天他的确風騷兼愉快,既因為生意盈利比預期暴增,更因為他追求多年的一個荷里活著名影星,愿意和他步入教堂,共諧連理。”
  我“唔”的一聲:“但在兩天之后,他卻從三十五樓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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