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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圓玫瑰夢

作者:綠楊

  夕陽余輝中的樓頂大鐘指著六點,烤人的暑气開始稍減。R醫院的文成堅醫生夾在人流中大步走著,轉過街角不遠就到了以豪華高雅聞名的梅園餐廳。
  這時与外面的酷熱和喧囂相比,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空气蔭涼,燈光幽暗,音樂輕盈,使人感到燥熱一掃而光。約文成堅吃飯的王文華占著個雅座,恭候已久。他原先也是R醫院的醫生,他兩人在技術水平上都是年輕醫生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也因彼此是競爭的對手,關系并不融洽。去年王文華忽然棄醫從商辭職走了,以后就沒再來往。因此他打電話找文成堅見面,決不會僅為了敘舊。文成堅打量他一番,見他紅光滿面,衣飾講究,看來是商途得志景況甚佳了。文成堅自他走后成了唯一最有前途的后起之秀,也頗得科主任的垂青。但相比之下仍不免顯得一副寒酸相,更從未踏進過像梅園這樣豪華的餐館。這使他很覺不平,感慨甚深。
  王文華知道他不喝酒,給他要了杯飲料。“老文,我們有一年不見了。”
  “你近來得意?在哪里發財嗎?”
  “還可以,但沒發財。”王文華笑了笑,“不怕你見笑,我吃的是死人飯——在行星天葬公司當個小小的營業部主任。這年頭手里有几個錢的人多了,辦喪事也肯花錢。葬棺材早已不興了。火葬也不气派,死人在爐里燒著活人心里也難過。而且骨灰也是個尾巴,要找地方安放。我們老板很有點生意眼,拉了家航天公司搞聯營,用合金的圓筒裝著尸体送進太空,沿繞日的偏心軌道永遠運行下去,可以說万古長存。逢到祭祀日如果家人念及死者,花上几個錢就可以在望遠鏡里找到這個太空棺材,遙視一番以資憑吊。所以生意倒也興隆。”
  “你甘心干這殯儀館的活?這和你當初學醫的初衷隔得太遠了。”
  “什么甘心不甘心?空著荷包你就算當個科主任又怎么樣?我以前想買本書還得從牙縫里去摳錢。說到專業,我真一輩子伺候死人么?我已說服了老板,用現有的設備條件開設一個為未死的人服務的項目。當然,也能賺錢。”
  文成堅不禁大笑。“殯儀館開醫院,哪個敢來看病呀?方便倒方便,一條龍服務。”
  王文華也笑了,“不是。你知道,美國有家專為患癌症之類的瀕死病人保存生命的公司。病人臨死之前,用液氮把他冷凍到—172℃。這個深低溫能使新陳代謝停止下來,生命也就可以凍結住,保存上几十年。等到有朝一日這個病能夠治療了,再給他复溫解凍,然后再治病。這個人就能繼續活下去。”
  “你想干這個?听說冷凍保存每個月要用掉兩万美元液氮,我國恐怕沒人付得起罷?”
  王文華得意地笑了:“我完全不需要液氮。也不用建冷凍池,不要任何維持費用。這就很省錢了。我仍舊用合金筒,把病人麻醉后裝進去送上太空,利用空間的低溫進行自然冷凍和保存。發射角度可以使它進入一條每隔几年回歸地球上空一次的軌道。到可以复溫的時候,用航天器拉下來就行了。你看如何?”
  “好主意。試驗過了么?”
  “動物實驗已成功,現在該發射人了。我找你就為這個事,我們來合作。你給我提供一個合适的志愿者。要求是:身患絕症,病情已到晚期;患者自愿,或者有能擔責任的直系親屬簽字。這頭一例我們不收費,成功之后我們長期合作。這不用你改行。”
  文成堅搖了搖頭,“醫生追求的是恢复正常的代謝過程,而不是使它停止。”
  “暫時的停止。為的是日后能更好地代謝。”
  “讓我考慮考慮吧。”文成堅無意討論這個問題。但王文華并不放松,“那好吧。我知道你喜歡把自己關在象牙塔里生活,但終究有一天你會走出來的。這不奇怪,我以前也和你一們的。你知道我為什么辭職?我要結婚,總務科長說醫院沒有房子!我等了六年,還是沒房子!不錯,醫院确實沒有房子可分給我,但我不能為這不結婚呀!后來女朋友不肯等了,吹了。我一气之下,走了。”
  王文華緩過一口气,又說:“出來才一年多,現在我有房子了。女朋友也回來了。”
  文成堅不無感慨,“這也是實情。”
   

  次日早晨,上班的醫生都到齊了。夜班醫生開始交班:“昨晚收入一名新病人,叫周薏萍,住19床。女性,21歲,紡織工,由外地醫院轉來我院。”
  這是文成堅管的床位,他問:“什么病?”
  “慢性白血病。”
  文成堅歎息一聲,“21歲,只能活4年了。”
  “恐怕沒有4年。已經開始急變了,我看過不了今年中秋。”
  “向家屬說明后果了嗎?”
  “是個孤儿,沒有親屬。”
  慢性白血病一旦出現急變,病情就會急轉直下,种种險象接踵而來直至死亡。現代科學能把人送上太空,對此卻無能為力。文成堅每遇到這類病人,總要產生一种負疚的心情。
  他找來病歷記錄仔細地翻閱,希望找出一些疑點來推翻這個不祥的診斷。這种誤診的事以前也是有過的,然而這次他不能不承認夜班醫生下的結論是無懈可擊的。
  他還要親自看看病人。那位少女正倚在床靠上,看見醫生走近來就現出一個羞怯的微笑來表示招呼。顯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悲慘命運。“這很好,不必讓她背上精神包袱。”文成堅想。他上下審視了她一下,姑娘皮膚白皙,娃娃臉雖略顯蒼白,但兩朵羞赧的紅暈覆蓋住兩頰,使她顯得似乎完全健康。文成堅銳利的職業眼光馬上注意到,她乳白色的渾圓頸脖下面有顆針尖大小的紅點。皮下出血點!這可能是一場即將毀滅她的風暴的先兆!
  文成堅的心一沉,“小周,我要檢查一下。”
  姑娘躺下來解開衣服,閉上了眼睛。丰滿的胸脯微微起伏,充分顯出少女青春胴体的質感和線條。然而在洁白的肌膚上隱約散落著七八顆小紅點,頗令文成堅触目惊心。他把手輕輕按在她富有彈性的腹部,柔軟的腹骨下找到一個拳大的腫塊。腫大的脾髒!一切都無可置疑了。不出三個月,無法遏制的全身出血,反复高燒,口腔糜爛,兩肺發炎都會先后落到這個美麗少女的身上,吞噬掉這年輕的生命。
  文成堅回到辦公室,心里像灌滿了鉛。他救不了、甚至延長不了她的命。唯一能做的,是盡力使她在短短的最后日子里過得比較快樂。她還有兩三個月的無症狀期,文成堅決心幫助她享受到最大的歡樂。既然她沒有親人,那么這一責任自然就應該由醫生擔當起來。
  一般情況下當病人得知自己患了絕症后,就不會再有什么歡樂可言了。因此當小周滿怀希望地問他自己的病能不能治好時,文成堅毫不猶豫地撒了個謊。
  “可是,人家都說血癌是治不好的呢!”
  “瞎說。你是慢性的,又是早期。我們醫院能做骨髓移植,治你這种病是十拿九穩的。”文成堅說著不禁臉紅起來,覺得自己簡直像個江湖醫生。“現在天气太熱,骨髓移植要到秋涼時才能進行。移植之前你要把身体養好,我看你吃得太少,整天悶在病房里也不出去玩玩,這樣不好。你初次來這個大城市,為什么不去到處看看、吃吃點心?那樣才能心情愉快、養好身体呢!”
  周薏萍解除了心里的壓力,精神歡快得多了。
  一天周薏萍到辦公室來,“文醫生,我找人買了兩張今晚的電影票,你有空去嗎?”
  文成堅惊异地說:“為什么請我看電影?”
  “城市這么大,我不認識路也不敢一個人到處跑。沒有人陪,我也不去了。”
  文成堅品味不出這句話是不是一個姑娘的借口,但這也确是實情,就不好拒絕了。一開了頭,每到晚飯后他們就常去逛夜市或散步了。他們在街頭并肩漫步時很像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情侶,不時引來行人羡慕的目光,不久,他就漸漸產生了一种從未体驗過的甜蜜感覺。
  一個月過去了。鬧市、僻巷、公園,都留下了他們的低語和足跡。周薏萍确實品嘗到了人間的許多歡樂;而文成堅的理智也漸漸被熾烈的感情所壓倒。醫生与病人間的界限,已經蕩然無存了。
  周薏萍的病象愈來愈明顯了。八月初,他知道离開險象爆發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了,他不忍心讓小周流著眼小走向墳墓。他那本來就不很牢固的防線崩潰了。柏拉圖精神迅速退卻,周薏萍在他心中已不再是件單純的优美藝術品而是個有血有肉的實在的人。于是,最不幸的大錯終于鑄成。
  一天晚上他們看電影后回到文成堅的宿舍。
  “文醫生,你待我真好,可惜我沒法報答你。”
  “我比你大10歲,又是醫生,應該的。”文成堅隨口答道。忽然靈机一動,不妨借机試探一下她心靈深處埋藏著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感情。于是跟著補上一句:“我要是晚10年出世就好了,那就和你一樣大了。”
  周薏萍怔了怔,“一樣大又怎樣?”
  “你就不會嫌我年紀大了。”
  “文醫生,你瞎說些什么?”周薏萍的臉刷地紅了起來,“你是大學畢業生,大醫院的紅醫生。我是小小的紡織女工,初中文化……”
  “好,好,如果我這個大醫生現在向你求婚,你答應不答應?”
  “唉,別說了。我的病……”
  “你會好的!一切會好的!”文成堅猛地把她摟在怀里……
   

  連日來,文成堅一直陷在痛苦的自責中。他真心愛著這個姑娘,明知這段姻緣絕不可能實現,卻仍然失去理智地占有了她的身体。但為了不傷她的心,他必須繼續保持著往日一般的熱情。月底,他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開了張小便化驗單。報告出來了:“妊娠試驗陽性”!一個生命形成了。
  周薏萍沒了主意。近來她体力非常虛弱,齒齦時常流血,身上出現了許多小紅點。文成堅清楚地知道這絕不是什么,“妊娠反應”,而是那場可怕風暴前的隱隱雷聲。他不擔心事情的最終暴露,因為薏萍的日子已經不長了。他擔心的是不出10天周薏萍就會明白,所謂的“妊娠反應”實際上是臨終前的險象。自住院后她不止一次見到過別的白血病人死前的慘景,因而是無法瞞得住她的她也會領悟到前些時候的歡樂只不過是文成堅奉獻給她的一個美麗的禮物而已。于是,她將帶著肉身的痛苦和破碎的心离開人世。這太殘酷了,文成堅极不愿意這樣。
  “我算是她的丈夫。作為丈夫我不能讓她含著悲痛和失望死去。我要讓她怀著希望、帶著這兩個月來的幸福感离開世界。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用顫抖的手指撥了個電話給王文華。
  第二天他用溫和而堅定的語气對周薏萍說,“現在你到了該做骨髓移植手術的時候了,這是治好你的唯一方法。我和手術室聯系好了,后天就能進行手術。”
  “我最近身体反應很強,行嗎?”
  “不要緊的。我們的孩子一天天在長大,早點手術早點病好,等你一复原我們就可以登記結婚。拖得太晚就不好辦了。”
  “那就由你決定罷。不過手術時你不要离開我,我很害怕。”
  “當然不會离開你,你別怕。麻藥針一打,什么也不知道了。醒過來時你的病根就除掉了,你說有多好呢!”文成堅裝著愉快的笑容俯下身去吻她的臉。兩個人都覺得臉上濕漉漉的,但都以為是自己的淚珠。
  決別的時刻終于到了。護士把放著麻醉針的瓷盤送到病床邊,默默地遞給文成堅。他強打笑臉:“小周,打一針再進手術室。”
  但他的手指抖得拿不住針管。護士惊异地望了望他,沒說話,拿過注射器准确地一針穿進靜脈。
  藥液緩緩注入血管,周薏萍舒了一口長气,漸漸閉上那雙秀麗的大眼。
  文成堅冷汗淋漓,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再撫摩一下那美麗的臉龐,但馬上醒悟到四周站滿了人,于是只掠了下她垂的額上的一綹頭發。
  他跟著周薏萍上了救護車,直奔西郊的行星天葬公司。王文華等在大門口,“麻醉了么?”
  文成堅點點頭。“生命指標穩定,麻醉狀態可保持3個小時。”
  王文華核對了登記卡上的照片,讓文成堅在診斷醫生欄下簽了字。
  王文華在周薏萍手腕上系上一塊打有標號的小金屬牌,滿意地說:“好了,現在我親自給她進行化學處理。兩小時內送到發射場,立即升空。你不用等了。謝謝了,老文。”
   

  二十年過去了。雖說不上滄海變桑田,卻也發生了許多變化。
  行星天葬公司已改名為行星天壽公司,專營太空冷凍業務了。王文華當上了公司的總經理,文成堅不斷為他介紹來适合冷凍保存生命的病人,因此兩人的關系變得很親密。后來各地的醫院也紛紛介紹病人到公司來,文成堅的協作關系已經無關重要。王文華抓住一個机會,干脆把他拉進公司,擔任复蘇室的主任。這是一個關系到公司長盛不衰的職位,因為送上空間軌道的冷凍人已達1千有余,有的已經具備收回地面重新加以复蘇治療的條件了。他需要像文成堅這樣有技術的人來主持复蘇工作,文成堅不負所望,干得很成功。
  文成堅离開R醫院只是出于偶然發生的一件小事。那時他已升為內科副主任,分管內科的科研工作。有一天科主任請他看一份某開發公司的宮廷秘方研究報告,結論是該秘方對治療脫發有特殊效果;對婦人經血不調也有良效。科主任說,開發公司請我們科研組過過目,寫個審查論證的意見。
  文成堅稍為瀏覽了一下,冷冷地說:“想打我們醫院的旗號做廣告?這种非驢非馬的所謂科研成果,既沒有科也不是研。即使涂了脂抹了粉,也拿不出來見人。”
  “是啊!不過這事要推也難,去年醫院重建急診大樓是用他們的無息貸款搞起來的。我看,他們也不外乎是用來寫個說明書、登一下廣告,不是寫科學論文。我們的意見書可以寫得含糊一些,敷衍他一次算了。”
  “這不是我姓文的一個人的人格問題。堂堂的R醫院招牌印在這种東西的廣告上,公共廁所門口也會貼上一張,不丟人么?”
  “院部討論過的,傾向于給他們寫几個字。醫院也有難處,進口的儀器到了,還沒錢去提貨呢!”
  “我不管這些。誰不怕丑誰簽意見!”
  爭論沒有結果。過不久文成堅听說皮膚科為他們寫了論證意見。科主任又告訴他,院部沒通過內科的科研計划撥款,要自己籌措經費。
  文成堅一气之下請了病假在家。王文華知道后极力勸他到他公司去,文成堅就去了。
  現在他對這份職業感到志得意滿,他成了冷凍人复蘇方面的權威專家,生活也很优裕。
  他盡管已名利雙收,成了醫學界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也成了家。但他對周薏萍的怀念之情并未淡忘。他曾兩次在巨型望遠鏡里熱切地窺探那顆屬于他的小“行星”,接連几個小時地看著它在茫茫的寒冷空際里緩緩移動。事后他的心總是隱隱地作痛好几天。
  有一天,他應召到王文華的辦公室去。國家空間生物局的代表顏奏鴻教授在等著見他。顏教授寒暄几句就直接說明了來訪之意。原來空軍的巡天器在靠近极地軌道的地方截獲了一個小型不明飛行物,里面竟然裝著一個近似人形的异常生命体。經過研究專家們斷定這是個外星球的高級生物,正處于深低溫冷凍狀態,代謝完全停止但并未死亡。從它隨帶的星系標圖來看,它來自于天琴座的一顆行星,距地球26光年。很可能它是那顆星球派出的使者,進入太陽系空域之后由于還不清楚的原因——多半是飛船的故障,被迫棄船逃生。它利用一只小密封艙和空間冷源把自己凍結保存起來以待救援。
  顏教授來的目的是請文成堅設法給它复蘇。“這得依靠你們。如果复蘇成功,就是一部外星文明的活字典。”
  文成堅沉思一番,“我們對外星生物的結构和生理活動都一無所知,也不了解它需要怎樣的生存條件和環境,從何著手工作呢?比如第一步的复溫,就不知道要升溫到几度才合适。”
  “這方面并非全無資料。天文界提供了那個星球自然條件的一些情況,溫度、气壓、大气成份和重力場等等都有測定的數据。還缺什么資料可請他們幫助解決。”
  文成堅接受了這個任務。
  在各界專家的協助下,复蘇的計划制訂了。太空人運到了复蘇室,安置在1號升溫艙里。按照計划,應該用34天時間來逐步升溫,直到26℃為止。然后開艙催醒,最后移送專門病房療養康复。
  文成堅組織了6名醫生建立特別小組,日夜不停地監察和調整升溫情況。
  升溫到第12天,文成堅視察后正准備离開時,無离中瞥見本來空著的2號升溫艙亮著信號燈。
  “怎么,2號有冷凍人在升溫?不是說過暫時停止回收冷凍人么?”
  “這是原來簽好了回收協定的,對方不同意延期,所以仍回收下來了。就這么一個。”值班醫生回答。
  文成堅不再說什么,順便踱過去從窗向里觀察頭望了一下。嚇!周薏萍!他定睛再看,沒錯,是她。白皙安宁的娃娃臉,玉石似的頸脖,和當年毫無差別。
  他愣了半天,頭腦嗡嗡響。猛地轉過身去翻看工作日記:2號艙。周薏萍,女,21歲……
  文成堅抓起電話找到王文華,“那個女的冷凍人是誰提出申請回收的?她沒有家屬。”
  “是市白血病研究所提出申請的。他們想驗證一下利用空間高能質子射線殺滅白血病細胞的可能性,看看能否找到一种治療白血病的新技術。為此他們想要一個受過空間射線照射的白血病冷凍人。查了歷年的登記冊,只有她沒有親屬,因此選中了她。”
  文成堅頹然丟下听筒,回到辦公室癱在沙發上。盡管他仍深愛這個姑娘,但是她若回到人間就會引起許多复雜問題。姑娘失去知覺前,他曾許諾說手術之后就娶她的,現在他已有了妻子儿女,怎樣向她交代呢?交代不了,那段風流艷史就要揭出來了。万一小周翻臉無情訴諸法律,這個醫生誘奸患病少女的罪名,可是了不得的。哀求小周,請她原諒,在經濟上幫助她別建家庭行么?也不行。她已有孕在身,不交代出孩子的來歷又怎樣建立新家庭?到時事情還是要捅出來的。總之,那件見不得人的丑事是暴露定了。他文成堅是堂堂的醫學泰斗、上層社會的知名人士,科學界青年人崇拜的偶像,丑聞捅出來后還怎么見人?他是宁可死去也不能落到那种地步的。
  還有,名聲一倒,他多年苦心經營、贊助投資的几家大企業勢必受到猛烈沖擊,導致徹底破產。
  現在唯一的一線希望是:复蘇的成功率只有90%,其余的人在升溫過程中可因种种原因而死亡。文成堅密切注視她的升溫反應,希望她在那不幸的百分比之中。然而各項指標都表明升溫十分順利,到22℃時心跳和呼吸開始恢复了,生命已開始再度在她血管里循環。
  文成堅在高度焦慮中度過了10天。太空人的進展也十分良好,五天之后就可以開艙催醒了。特別小組的醫生都欣喜若狂,而文成堅卻愈來愈陰沉、衰頹了。
  電腦指示,周薏萍應該開艙了,她体溫已恒定在37℃,呼吸平穩、血壓正常,就像沉睡中的美人。只要打開艙門,注射一劑代謝激活□和高能混合液她就會很快恢复神志,重新睜開被長長睫毛覆蓋了20年的眼睛。
  午后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開了瓶酒痛飲起來。几杯下肚,過去又甜又苦的景象一一浮現了出來。他又灌了几杯,幻景開始飄游,摻入了五光十色、變幻不定的光斑。天花板徐徐上升,牆壁向后退去,房間漸漸變大,充滿了翻滾不定的濃濃霧障。潛意識的大門悄悄地打開,肩披白色長紗、身后散著光華的周薏萍輕盈地走了出來。含著最甜美的微笑,用最真誠的聲音說:“成堅,我在仙境里生活得十分愉快。別再尋找我,別想念我。保重你自己,專心繼續你的事業,創造你的幸福吧!”
  文成堅掙扎著站起來,兩眼射出近科癲狂的白光,伸開兩手蹣跚地走出去沖入复蘇室。值班醫生大吃一惊,“文主任!,你怎么啦?”
  “你去,給我弄杯咖啡來。”文成堅口齒不清地說。醫生赶快走出去了。
  文成堅環顧四周一圈。歪歪倒倒走向2號升溫艙,想再看一眼她始終心愛的姑娘。
  但他眼前一片濃霧,升溫艙搖晃起來了,各种儀器、監測屏也在來回擺動著。他定睛透過觀察窗的玻璃看去,周薏萍似乎變長了。俏麗的臉龐變得很丑陋,五官好像扭曲著。白嫩的皮膚呈得藍幽幽地令人害怕。文成堅頭暈目眩,“親愛的萍,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
  他不再看了,努力摒除頭腦中飄忽不定的光斑,迅速計算了一下:只要提高10度,半個小時一切都會圓滿解決了。他摸索到探溫台,將升溫杆向上推了一點。隨后他完全脫力了,像支木匠的折尺似地仰天倒了下去。
   

  文成堅被送到本公司的康复病房里,他睜開眼睛時,有個醫生守在旁邊。
  文成堅認識他,“我迷糊多久了?”
  “一整天。但不要緊,明天就會好多了。”
  “我妻子知道么?”
  “她陪你一夜,我讓她回去休息了。”
  醫生走后文成堅在床上坐起來。他的心境已經平靜下來,呼吸也很輕松,這是多日來從未有過的。他默默地想著那惊心動魄的一幕,“饒恕我,親愛的萍。我确實無路可走了。這也好,讓你的心依然裝著那個幸福的記憶,讓它永遠伴著你長眠吧!”
  王文華來了。文成堅心情很好,就問太空人怎樣了?王文華沉默片刻:“死了。”
  “死了?昨天還好好的!”
  “不知怎么搞的,探溫杆調到47度上去了!比他的生存溫度高了10度之多!”
  冷汗又從文成堅額上滲了出來,才平息了一個小時的心房又扑通扑通地狂跳起來,忙問:“2號艙那個女的呢?”
  “她倒很好,我來時已開始清醒了,不過還得睡上一天。我讓人查了她的骨髓,白血病細胞真的被空間質子流全部殺滅了。看來白血病研究所的設想是正确的。還有,她的記憶力似乎保留得很好,迷糊將醒時還喃喃地說文醫生什么的,表明還記得是你給她治療的。”
  “還記得我?”文成堅的聲音像耳語了。
  “過几天我帶她來見見你,你問問她看還記得多少往事。太空人沒辦法了,保衛科在追查,我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一切都完了!姑娘回到了人間,他卻墜入了地獄。
   

  天還朦朦亮,文成堅的妻子模糊中發覺丈夫不在身邊,“才出院,又起早工作么?”
  她披衣起來走進文成堅的書心。台燈還亮著,文成堅臉色青紫地躺在長沙發上。她惊叫一聲,瘋狂似地奔向電話。只几分鐘,文成堅已被送到急救室,王文華和許多醫生都赶來了。
  滿頭白頭的急救科主任已沉不住气,接二連三地發出方寸已亂的指示。
  “快把高壓氧艙推過來!”
  “先做電子起搏!心跳停了!”
  “洗胃組怎么這樣慢!那邊的,先接人工腎,透析排毒!”
  無濟于事。心電示波屏上仍是一條直線。
  不能等了。科主任轉向王文華:“王總經理,我建議盡快實施冷凍保存。”
  公司的顯要人物和技術骨干匆匆商議片刻,王文華宣布決定:“化學處理室馬上行動,通知發射場作准備。家屬工作由我來做。”
  朝陽暖暖的光輝落在古老的樓頂大鐘的時候,西效的發射場周圍擠滿了記者。航天飛机轟然升起,載著一顆曾經光華燦爛的明星直奔一條三年一回歸的橢圓形空間軌道。
  此時,陽光也穿過一扇窗戶投在周薏萍的病床上。發射場傳來的隆隆聲使她好奇地睜開了眼睛,她心中仍然充滿了幸福感,期待著文成堅隨時走進來。
  人間多憾事。她終究沒能見到愛了她20年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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