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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在那座流放犯人的海島上,在那個普通的早晨,在一個陸地人的“列席”下,三位兩栖的“綠皮人”實現了歷史性的會見——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這恐怕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
  他們當然激動無比,這是自不待言的。母親竟背過身子抽咽了好一會,這對她來說真是少有的事。因此,莫菲博士認定自己是個比較乏味的丈夫,從未使妻子這么動感情。
  博士的自卑當然沒有逃過妻子的眼睛,她很溫柔地張開手指插進丈夫的頭發里,輕輕地搖著說:“別這樣好不好;莫菲,這場景播放出去會使全世界激動!再說,從年齡上看我肯定是他們的長輩。長輩大都容易哭。”
  說著她捉住了阿珠的兩只手:“我說姑娘,咱們商嶼現在發展得怎么樣?進沒進入互聯网?”
  進沒進互聯网是那個時候表示發達与不發達的分水岭,沒進互聯网的統統屬于“原始待開發”地區。結果阿珠說還沒有進入,不是不能進入,而是不想進入。之所以不想進入,主要是為了保住“綠皮人种”的秘密。要知道,一旦“上网”所有的秘密都成了“架在火柴棍儿上的大磨坊”——危在旦夕啦!
  莫菲博士插言道:“這叫什么比喻?”
  阿珠說:“這是我們商嶼的歇后語,你們听著是不是特別新鮮?這恰恰證明我們不進互聯网的好處,能保留不少文化遺產不變味儿!”
  阿珠是那种一混熟了就變成傻大姐的人。
  小莫菲發現她長得實在挺有味儿的,漂亮不漂亮其實沒有什么量化標准,倒是“有味儿”比較難能可貴。但是他更關注的還不是這個,他問:“阿珠,你剛才說什么?‘綠皮人种’?能不能講明白點儿?我听著有些不安!”
  博士夫婦何嘗不是如此。
  于是阿珠告訴他們:商嶼上的人口現在沒有太确切的統計,總之她出來那一年是746人,如今肯定又有新出生的,但不會超過800人。而“綠皮人种”占全部人口的47%,也就是說,大約是376人!這個數字令莫菲一家產生了暈過去的感覺。天,300多“綠皮人”!可以組成一個類似于古代部落那樣的組織啦。阿珠接著說:到目前為止,也不是所有商嶼的人都是“綠皮人”,為了互不串种,人們恪守著互不通婚的鐵定法律。因此,綠皮人想“大面積繁殖”也是不現實的。這時小莫菲插話道:“嗨,你的談吐一點儿也不原始嘛,和外界的人几乎沒有什么兩樣!能解釋一下么?”阿珠指責小莫菲大惊小怪或者少見多怪。并說商嶼早有好几代自己的博士和學者啦,我們并沒有把自己封閉起來,我們又不是蠢豬!我們時常會派一些人外出深造,比如我。我們所保留的只是“來自商嶼”這個秘密,以免碰上那些跟屁虫似的追問者,還有蒼蠅似的新聞密探——這都是你們外界的詞匯。母親說:“阿珠,不要‘你們你們’的,我听著很不舒服,因為咱們是同一种族對不對?應該說‘咱們’。阿珠試著用“咱們”說話,結果很快就亂了,母親只好讓她照舊。阿珠說:“商嶼上的‘綠皮人种’和普通人种相處得無比和諧,那种和諧是你們無法想象的。因為你們外部的人從歷史上就遺傳了爭奪、殺弒、勾心斗角、口蜜腹劍、當面是人背后是鬼、挂羊頭賣狗肉;以及暗算、政變、奪權篡位、核訛詐、冷戰、強權政治、大國沙文主義、鴉片戰爭、還有甫京大屠殺和什么奧斯維辛集中營……唉,你們外部出現過披著羊皮的野獸——比如那些以“保護”為名搶奪他人主權的騙子;還有那种長著人皮的野獸——比如臭名昭著的軍國主義分子和納粹法西斯……唉,說起來真是馨竹難書,我都說煩了。而上述一切我們那里統統不曾出現。你說我們是烏托邦也好,其他什么也好,總而言之,我們那几百人相處得极其和諧。當然了,這也許和我們商嶼形不成社會政治有關,我們畢竟太小了。小莫菲道:“阿珠,你的知識簡直讓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阿珠有些得意地告訴他:“我這個水平的在商嶼也就是中等。”母親似乎在為自己的祖籍自豪,但仍有許多難解之謎在困扰著她,她選了一個相對有可能找到答案的問題提了出來:“阿珠,我們之間的輩分有沒有可能搞清楚?”阿珠問了一些諸如“哪一輩离開的那里”?“有沒有用以考證的東西”。母親答不上,只說据家譜記載,那一年發生了日全蝕。阿珠認為這就不好辦了,日全蝕歷史上發生了無數次。可是剛說到這儿她又發現了希望,大聲指出:“有可能!我們何不借助一下网絡!”小莫菲道:“早就應該這樣了!”博士補充道:“要不要回去聊?一邊喝咖啡一邊聊?”阿珠說:“那就太好了!我真想參觀一下你們的家,這是‘綠皮人种’在外部世界的唯一的家。不過不包括博士你!”
  他們于是便趁著太陽還沒太高赶回了小鎮,阿卡那條船留在島上。
  坐好以后,阿珠告訴博士:“我的咖啡不用放糖。”
  電腦网絡中很快顯示出近一千年來的日全蝕情況,當場便刪去了十分之七次——因為這十分之七次日全蝕出現的時刻商嶼根本看不見。另外十分之三次商嶼可以看見,但因角度的關系,看見的只是偏蝕,線索看來沒用處。
  博士讓他們喝咖啡,然后道:“根据家譜記載的時間,那個時候商嶼的文化不可能很發達,把偏蝕誤認為全蝕的可能性相當大!我看這個謎怕是解不開了。”
  小莫菲好像一直在想事情,這時抬起頭來道:“我一開始就不太贊成這個倡議,查它有什么意思?說不定查到最后我要管她叫姨媽呢!”
  眾人于是開心得要命,母親道:“真是姨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看出來了,你對阿珠一見鐘情!”
  一句話把小莫菲和阿珠說得不好意思了,他們几乎同時想起了海底的沖動。那种沖動既奇妙又新鮮。經過冷靜的思索,小莫菲發現一個不太好解釋的現象:在以往潛水生活中不乏有异性,甚至有他頗鐘情的姑娘,可從未有過那樣的沖動呀!假如一定要強調自己和阿珠都是“綠皮人”這一事實的話,細想也不能完全服人,因為雙方都還保留著一大部分陸地人的特質!再說了,為什么偏偏產生性沖動呢?
  他想起了阿珠用過的一個詞:召喚。
  莫不是存在著什么冥冥中的力量?
  這時就听母親說:“阿珠是屬于阿卡的,小莫菲想也是白想!”
  阿珠道:“我不是阿卡的。不是阿卡人不好,而是因為我必須恪守‘綠皮种族’的鐵律,不能与非种族之外的人通婚。”
  母親頓時滿面緋紅:“噢,我是個違背鐵律的人!真不好意思!”
  小莫菲道:“看來我也不純了。可是責任人不是我。好啦,咱們能不能換個話題?我對阿珠不敢存有非分之念!”
  他望著天花板把海底沖動的情景說了出來,并希望阿珠原諒。阿珠不像他那么不好意思,道:“看你臉紅的,性沖動也是一种科學現象對不對?我也正想請教博士呢!”
  她把出現沖動的情況敘述了一遍給莫菲博士听。小莫菲加以補充:“阿珠說那像是一种召喚!”
  博士激動地叫道:“召喚!阿珠你說這是一种召喚?”
  阿珠使勁儿點頭:“是,博士!我認為只有這個詞匯才能准确地表達我的感覺。就是‘召喚’。”
  莫菲博士那一邊搓手一邊走來走去的毛病又犯了。他的速度忽快忽慢,好几次停下來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估計內心搏斗得挺厲害。終于,他停住了,目光依次掃過三個“綠皮种族”的臉,最后停在了妻子的臉上。
  “老伴儿,我估計你的祖上也是被‘召喚’來的!不要插嘴,請听我說。我剛才回憶起我們年輕時的一些被淡忘了的細節。我把這些細節重新找到并如項鏈般地串連起來。你猜怎么樣,我發現你,以及你的祖輩都對這小鎮存在著一种超乎于正常值的奇特情感。由于与非‘綠皮种族’的通婚,那种強烈的召喚感被一分二、二分為四地‘稀釋’了,但是它永遠不曾消失。這從你們母子所從事的職業便可一目了然!你們‘綠皮种族’的确在被大海召喚著,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召喚!”
  小莫菲哦了一聲:“了不起,爸爸,的确是冥冥中的召喚。可是我想知道,這股力量是從哪來的?”
  博士雙目放光,腦門儿上興奮地泛出一層汗珠。他啪啪啪地在電腦屏幕上打出了地球的三維圖像,用一顆閃動的小紅點標出了商嶼的位置,而后問三人:“我們的小鎮在哪儿?”
  阿珠第一個猜出:“在地球的另一邊!”
  “正确!”博士在三維圖的“那一面”點上了一顆閃動的黃點,然后開始緩緩地轉動著地球,“注意看,這里有一個現象將出現,看一一”
  地球停住,兩顆閃動的點剛好停在地球的兩端,原來兩點是相對應的。
  “誰知道這說明什么?”博士問。
  誰也說不出。
  博士道:“我相信商嶼的潮汐一定很強對不對,阿珠?”
  阿珠哦了一聲:“非常對,博士,非常對!你想告訴我們什么?”
  博士讓他們注意屏幕,隨后開始制造圖像效果。圖像的兩點便尤如呼吸般地起伏起來,整個地球也隨之一扁一圓、一扁一圓……博士道:“這就是潮汐,商嶼和我們小鎮分別處在潮汐的兩個高點上。當然,隨著季節的變化,這高點不會總是停留在商嶼和我們小鎮。就像這樣——”
  地球開始轉動,兩個點依然閃動著,隨著轉動而轉動,潮汐依然一扁一圓、一扁一圓的進行著。最后轉了一周,重新停在兩個閃動的點上。
  博士繼續道:“作為地球人,包括我們四人,自然是不可能看到這一情形的。但是,或許會有人看得到……”
  “在太空站!”小莫菲脫口而出。
  博士拍拍儿子的后腦勺:“那是當然,太空站看地球就像我們看這個屏幕一樣。不過我想告訴你們,你們的老祖先的時代是沒有太空站的。你們的祖先和我的祖先一樣,都老老實實地生活在地球上,像螞蟻不可能看清整座大山一樣,絕對不可能看清整個地球!”
  阿珠呢喃道:“恐怕只有外星球的智慧体能做到這一點。”
  小莫菲也醒悟:“噢,是的!就像來去無蹤的‘智慧植物人’!”
  母親嗯了一聲:“我好像也快懂了。”
  博士道:“你馬上就全懂了。這么說吧,某個太空智慧体——這里姑且沿有那個古老的稱呼,太空來客。這些太空來客很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具備了很不可思議的先進科學。他們把自己生存那個星球弄了個夠,然后异想天開地琢磨著向外星球‘播撒’一些他們的文明。對不起,我只能選擇‘播撒’這個詞。”
  阿珠點頭:“比較准。”
  博士一指屏幕:“太空來客們就像我們面對屏幕一樣,以并非百分之百的概率選中了我們的地球。毫無疑問,那一刻他們看到的正是咱們眼前的這幅圖景,以第二個并非百分之百的概率選中了這兩個潮汐最突出的點,商嶼和小鎮。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容易說了,他們的人來了,分別在商嶼和小鎮播撒了他們的試驗品。于是,便給我們的地球人留下點儿与眾不同的故事。商嶼的人具備了水下生活的能力,并改變了諸如水下視覺、听覺、呼吸以及生成‘綠皮’等地球人所沒有的習性,或者稱之為能力。而同時,他們在我們如今這個小鎮的海中播撒了另一种生命,它,就是我們一直都在尋找的‘鬼東西’!”
  哇!太奇妙了!眾人惊訝不已。
  博士接著道:“干完這個,這些太空來客就像我們隨便扔掉個煙蒂似地把此事忘得一干二淨。以至于誰也沒想到再來看一看他們的試驗結果——譬如你們這些‘綠皮人’。當然,還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太空來客’們的星球出事了,希望不是這樣。”
  博士可能說渴了,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咖啡干掉,然后像老農似地張開巴掌抹了抹嘴巴,向三位听傻了的“綠皮人”說了下去:
  “無論如何,地球上由此便有了‘綠皮人种’——這里使用的是一個并不一定科學的名詞,其實你們的皮并不是綠的,那層綠東西僅僅是‘太空來客’賜与你們的一种功能,它能使你們對大海适應無比,依戀無比。綠皮不過是吸附了海水中藻類的自然結果,以便使你們在游泳時把水的阻力減到最小。其實我更欽佩的是另一种改造功能,那就是他能使你們不用腮就能夠在水下自由呼吸,這种改造對于我們這些地球科學家來說,無异于一座科學的喜瑪拉雅山。我個人認為,太空來客八成改造了你們的細胞构成,使你們的每一個細胞都具備了吸收氧的能力!當然啦,這僅僅是我的猜想,還需要采用科學方法加以驗證,不過這不難。噢,小莫菲,把你那杯咖啡也給我喝掉算啦。好,多謝!”
  三個“綠皮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喝水,感覺上真有些肅然起敬。這位博士雖說不是“綠皮人”,但好歹也算“綠皮人”的女婿吧!他真是把一個巨大的可能解釋出意思來了,“綠皮人种”的發展史上必需給此人書寫一筆。
  小莫菲認為“綠皮人”的血液中恐怕也有异于一般人的成分,博士贊成此說:“大有可能,我很快就會給你們作一系列化驗的。我甚至相信,可以通過你們三人血液中‘异常成分’含量的比例真正弄清你們的輩分。小莫菲,阿珠說不定真的是你姨媽呢!哈……”
  博士大笑。
  小莫菲叫道:“不說這個行不行,關鍵是我們下一步怎么辦?”
  阿珠道:“首先要作好保密工作!”
  母親道:“我打算回一趟商嶼,看看我的同族們。博士,你應該陪我去!”
  小莫菲道:“你們倆怎么啦?咱們第一位的是找到那個‘召喚’!也就是我和爸爸所說的‘鬼東西’!阿珠,你見沒見過那些家伙?”
  阿珠詭秘地一笑:“No!”
  小莫菲大叫:“你這個人呀!是不是想气死我?你知道它們對我爸爸的試驗多重要嗎?它很可能會解決人類的一大難題——胎腦移植!”
  博士也有些急不可耐:“幫幫忙,阿珠!你好歹也是地球人是不是?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所有的早老性痴呆患者更需要你的幫助!要不要我把胎腦移植的基本原理及其重大意義介紹一下?”
  阿珠笑得前仰后合,說你們父子倆真是太像了,全都是急性子!你們忘啦,古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然后,她也挺豪爽地把咖啡干掉了,起身道:“走吧,我們去找‘鬼東西’!他們已經和我非常熟悉了。真是些聰明的鬼東西——我喜歡這個名字。”
  小莫菲急問:“它們有多少只?”
  “無數只。”阿珠招呼著大伙出發,“當然,你可能只碰到過一只,那只不太听話,總是偷偷地溜出去!”
  博士悄聲對妻子說:“老伴儿你看,他們的确是挺合适的一對儿!”
  母親嚴正指出:“鐵律!”
  阿珠扭頭嫣然一笑:“我真想違背,老天爺也攔不住。對不對,小莫菲?”
  小莫菲點頭:“那是!”
  阿珠又道:“博士,關于胎腦移植我多少知道些,路上你再給我講講。”
  “沒問題!”博士隨著三人上了气墊車。
  气墊車變為气墊船的時候,阿珠听完了博士的講述。阿珠肯定地說:“我估計你能成功,博士!這是我的預感!”
  “謝謝你們,太空來客!”
  前面,海像金子似地閃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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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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