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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銀人

作者:威爾·默里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難以理解,黛安娜,”朱莉亞·卡帕特利斯教授說,梳理著她那月光色的銀發,“可是,在這平靜的水面下真的有過四座曾經很繁榮的農業村鎮。沒有一個人舉一根手指頭來阻止這件事。”
  黛安娜站在一處山腳,俯視一個像湖一樣的水域,端詳著黑暗、憂郁的水面。一陣夏天的熱風撫弄著她那烏亮的黑發,風也把長滿樹叢的小山吹得簌簌作響,像是在表達同情之感。
  “你說這不是由于一場自然災害?”黛安娜皺著眉問道。
  “很難說是自然災害,”朱莉亞大笑。“馬薩諸塞州在大蕭條時期放棄了這四個盛名一時的鎮子:恩菲爾德,達納,普雷斯科特,格林尼治。”
  “盛名一時?”
  “你也可以說,相當于凱撒,都是過去的榮耀了。”
  “噢。”
  “反正,他們遷出了所有的人、牲口,以及門鎖和補償支票,推倒河谷中所有的房屋与倉庫——當時這個河谷名叫‘雨燕河谷’——把河閘斷。大水淹沒了所有的東西,不留一點痕跡。”
  “就成了現在這樣子?”
  “嗯,還沒有。用了二十年時間,水資源委員會才完成這個項目。”朱莉亞淡褐色眼睛的聚焦漸漸遠去。“奇怪的是,同樣數目的人在這個項目中喪了生……”她的聲音也逐漸變弱。
  “是嗎?”黛安娜催促她,“講下去。”
  朱莉亞搖搖頭,像是要把一個夢境擺脫掉。
  “喔,對不起,”她赶快說。“我又想著過去了。我說到哪儿啦?喔,對了。那時的世界与現在完全不同。沒有人抗議。沒有基層政治活動。州政府高高在上,判定這四個鎮子妨礙建水庫,所以必須搬走。他們也就搬走了。就像走失的小羔羊又回到剪羊毛的圈。他們在恩菲爾德市政廳舉行了一次告別舞會——就像是一次最后的狂歡——狂歡完了,鎮子也完了。那是1938年。我還沒有出生呢。”她微笑了。
  “我就納悶。你說起來就像你經歷過這事似的。”
  “我的明妮姑姑在恩菲爾德長大。她現在已經去世了。
  我最初來到美國,知道她很多事情。她對我講了許多有關修建奎賓水庫的事情。你知道,她同水庫工程中一個打扮很漂亮的工程師相愛了。現在想想很怪。他的工作是來摧毀她的家,可是她又愛上了他。所以我說那時是一個不同的世界。”
  黛安娜察覺到朋友的眼中流露出痛苦,問:“她們結婚了嗎?”
  朱莉亞抱著自己的皮膚已打皺的雙臂。“沒有。明妮姑姑從未結婚。工程師是死去二十人中的最后一個。他是在爆炸恩菲爾德水閘時死去的。我猜是炸藥用多了。”
  “我不能相信沒有人出來保護他們的權利,”黛安娜說,她很喜歡暖暖的丁香花气味的夏夜空气。白天酷熱,夜晚倒連汗也不出。
  “死亡鎮,”朱莉亞喃喃地說。“也叫做丘陵鎮。也許只剩下兩千人了。而波士頓發展起來了。口渴的波士頓人要喝水呀。他們有水喝了。悲慘的故事到此結束。”
  黛安娜伸出一只胳膊摟住她的朋友——哈佛大學希腊文化教授朱莉亞·卡帕特利斯。
  “我看得出來,這事至今還讓你煩心。”
  朱莉亞伸手去拍拍黛安娜的手。
  “噢,不是心煩,”朱莉亞堅持說。“那是進步嘛。如果不是‘雨燕河谷’,一定會是別的河谷。我只是想起我的姑姑。當時她還非常年輕。你知道,從這個事件以后,她再也沒有恢复過來。她講的話都是有關那個可怜的工程師的。一直到她死,還一直保存著他的一張翻舊了的照片。”她哽噎了一下。“他們相識只四個月。”
  黛安娜的天藍色眼睛回到了月光映照的水面,水庫就像是水中長著大樹的天然湖。“現在,是不是永久關閉了?”
  “要是沒有人找到水銀毒害的來源,就要永久關閉。”朱莉亞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城市還可以依賴別的水庫,可是那么多人為修這個奎賓水庫作出那么大的犧牲,放棄它太可惜了。”
  “所以你要把我扯進來?”
  朱莉亞點點頭。“還有時間來挽救。目前的毒性水平是一百万加侖水中有三份水銀,現在這個階段還可以過濾悼,但如果繼續增加含量,那么,副作用就很叮怕了。損坏腦干,腫瘤,耳聾……。”
  汽車前燈的光亮由遠處過來漸漸靠近。燈光照出兩位婦女——一位已過中年,穿著灰色長褲,一件無袖罩衫;另一位年輕有生气,身穿紅、藍、金黃三色甲胄,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亞馬孫的公主,更以神奇女郎或女超人聞名于世。
  “一定是湯姆來了,”朱莉亞說,聲音也歡快起來。
  “一個老朋友。很有性格。他總在威克菲爾德我避暑的地方做一些怪事。”
  女超人轉身去看車頭燈光,月光映照著她的黃金頭冕閃問發光。她的一只手擱在了繞在腰間的金色套索上。
  因為是土路顛簸,引擎滅火了。車頭燈光也沒有了。
  車門打開,又使勁碰上。
  一個男人從陰影中大步走過來。他穿一件方格綠襯衫,下擺仔細塞進工裝褲。胸部很寬,腰也不細。
  這個像座塔似的人影出現,黛安娜判斷他有三十大几靠四十歲了。
  “哈羅,”這人打著招呼,聲音里有沙子同礫石磨擦的混合聲。“對不起,我來晚了。”
  “黛安娜,這位是湯米根·斯夸頓。”
  “叫我湯姆,”湯米根·斯夸頓說,伸出一只長茧的手。
  他握手堅強有力,深深望進神奇女郎的眼睛,而不是望她的胸脯。神奇女郎為此喜歡他,盡管他平淡無奇,面無表情。
  “您是一位印地安人,”黛安娜猜道,注意到他略斜的眯縫眼。
  “尼普默克部族。我的姓的意思是‘發怒的神’,你信不信。”他局促不安地露齒笑笑。“我可以用一個更合适的姓。”他的微笑使黛安娜想起一輪蒼白的月亮從一堆緩緩飄浮的烏云后面窺視著地面。
  “你的名宇吶?”女超人問。“湯姆……伊根?”
  朱莉亞哈哈大笑,使得印地安人微微皺眉。
  “要是你能找出他這里邊的小秘密”,朱莉亞逗她說,“你的能耐就比我大了。”為把話題轉到主題上來,她又說:“湯姆認為他也許知道一些有關水銀的事。”
  湯姆甩了一下他的做工的大手以示抗議。“哇,沒這么快。我也不想走那么遠。我見過一些事也許有關。也許。也許無關。等著看吧。畢竟,穆斯孔諾蒂普已經存在几個世紀了,至少傳說是這樣。水銀還是近代的事。”
  “我有點糊涂了,”’神奇女郎皺著眉頭說。“穆斯孔諾蒂普是什么東西?同奎賓水庫的水銀含量有什么關系?”她又轉向湯姆問:“奎賓是個尼普默克名字嗎?”
  “艾爾貢欽語。我們新英格蘭地區所有的印地安人都講艾爾貢軟語——或者是從艾爾貢欽語演變出來的。奎賓的意思是‘彎曲的小溪’。”
  “哦,”神奇女郎的語調中仍有不明白的意思。她用一只手去擦擦另一只手的銀手鐲。
  “這個地區有一個傳說,女超人,”湯姆開始講了。
  “叫我黛安娜,好嗎?你說起女超人來舌頭不大利落。”
  “我也這么想的,”湯姆笑得不大自然。“謝謝。不管怎么說,穆斯孔諾蒂普是最后一批納蒂克印地安人——納蒂克是講艾爾貢欽語的另一個部族。馬薩諸塞還是英國殖民地的時候,清教徒殖民者想開化我們。教我們這些‘落后的土著民’信奉他們的一神教。這部分印地安人被人稱作‘祈禱印地安人’,但是他們同殖民者合不來。他們反對同化——卡帕特利斯教授,哈佛用什么詞來說明這种事?整個部族,尤其是菲利普國王戰爭期間,都死光了。你不傾向英國人一邊,就得傾向印地安人一邊。‘祈禱印地安人’左右為難。”
  一頭鷹從小山上飛來,掠過水面,引起了女超人的注意。湯姆·斯夸頓見她心思不集中,決定開門見山說主題。
  “据說,穆斯孔諾蒂普是最后一個納蒂克人,”他的語調低沉。“他來到‘雨燕河谷’,死在這里。這是他的部族生活過的地方。有點像你的姑姑,朱莉亞。”
  “嗯一哼,”朱莉亞的聲調像在夢中又像是從遠處傳來。她掃視著湖面。湖水看起來很涼爽,惹人喜歡,無法想象水中竟含有對人類有毒的元素。
  “傳說穆斯孔諾蒂普自己跳進了河,詛咒所有占据他的部族的土地的白人,”湯姆憂郁地說,多少年后,据說納蒂克最后一個勇士穆斯孔諾蒂普的陰魂常常從河里出來用他巨大的骷髏頭嚇唬白种殖民者。穆斯孔諾蒂普的意思就是‘骷髏’。”
  “你相信這些故事嗎?”女超入用平靜的聲音問道、那只鷹降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說不好一我是個衛理公會派“。不過据我所知,建成奎賓水庫以來,穆斯孔諾蒂普就沒有再出來。有人認為,偉大的精靈怜憫他,因為他常出沒打獵的地方已成一片大水,但是,偉大的精靈擁抱了他的鬼魂,讓他寬恕做了坏事的白种殖民者。不過,有理由認為,穆斯孔諾蒂普又回來了。”
  “回來了?”女超人看看朱莉亞,臉上顯出迷惘。
  “是有什么東西回來了,”朱莉亞肯定地說。“說真的,湯姆,我希望你講些有根有据的事情。夏夜里听听這樣的故事倒也不錯,不過黛安娜同我老遠從波士頓來可不是為了來听鬼故事的。”
  “我得把背景先講給你們听,”湯姆漫不經心地說。
  “有些人說他們見到過穆斯孔諾蒂普,全身白,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在水庫周圍出沒。”
  黛安娜雙臂在胸前交叉抱緊。“什么事情使你——或別人——認為就是穆斯孔諾蒂普呢?”
  “人們描述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像人那樣的動物,看起來像是液体的月光,或者像白色的火,有兩條腿,在地上爬。眼睛的地方是兩個空洞,嘴巴的地方只有一個口子,沒有牙,大腦袋,他們說就像一個骷髏。”
  “你怎么想呢?”女超人冷靜地問。
  “我覺得可笑。直到我見到了他。”
  女超人的漂亮眉毛抬了抬。“你見過這個——鬼?”
  “一個星期以前。我在夜間釣魚,就在——”湯姆朝下望著通往水庫的小徑。他抬起一只粗粗的胳膊,指著水邊一片平滑的草坪,高高的香蒲草在那里無精打采地搖擺。“就在那邊。”
  女超人的明亮眼睛望見那邊一個像是進水口的小港灣。
  “那邊能抓到很好的‘斯夸姆’——你們叫薩門魚——只要你有耐心。可是不能吃。有水銀。”
  “這個……嗯,來干什么?”女超人問。
  “我正在甩釣鉤。沒有釣著多少魚。我往回收線想再試一次,這時見到他走過來。我藏到丁香樹叢里了。穆斯孔諾蒂普從這個小徑上滑下來,滑溜溜的,像銀子,在那個地方跪了下來。就是我先前釣魚的地方。”
  “他做些什么?”
  湯姆·斯夸頓搔搔他的寬下巴。“說不清楚。照我看來像是在祈禱。”
  女超人同朱莉亞交換眼色。
  “祈禱?”朱莉亞問。
  湯姆聳聳肩,像一座安靜的山要把肩上的負擔甩掉。
  “這就對了。他是‘祈禱印地安人’。也許偉大的精靈從納蒂克天堂派他出來,他想禱告允許他進入白人的世界。”
  “胡說一气!”失莉亞打斷他說,“你又在添油加醋了。”
  “自從那一次以后,你還見到過他嗎?”女超人問。
  “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來過。太嚇人了。”
  女超人默默無言,凝望著那邊長著香蒲草的小塊平地。
  別人也都跟著她朝那邊望著。
  “她老是那樣的穿著打扮嗎?”湯姆悄悄問朱莉亞。
  “不。不要議論。黛安娜和我們不同。”
  “我只是有時候好奇而已。”湯姆嘟噥了一下,倒也不是埋怨。
  “你當然會好奇羅。”他們互相狡黠地一笑。
  他倆看見女超人正在用她的紅皮高統靴在香蒲草里用腳尖在探著什么。
  “你怎么想?”朱莉亞問她。
  女超人沒有回答,卻跪了下來。她的長長的手指撫摸著草,草是滑溜溜的,發光的。
  她站了起來,伸手給朱莉亞和湯姆看。
  “你們說,這像是什么?”她問他們。
  他倆輪流碰碰她指尖上的銀色的東西。
  “像是水銀,”朱莉亞說。
  “水銀是紅色的,”湯姆嘟噥著說。“我看就是穆斯孔諾蒂普身上蹭下來的。”
  “水銀不是紅色的——除非在溫度計里。”朱莉亞指出,“它是銀色的。就像這個……”她的話音越來越弱了。
  她的目光同黛安娜的目光相遇。
  “你是說,水銀的來源是個鬼嗎?”黛安娜問。
  “當然不是!”朱莉亞說。
  “我可回答不出。”湯姆忸怩地插話說,“我只是一個森林中的尼普默克人。我只是告訴你們找親眼見到的東西。”
  女超人搓著手指頭陷入沉思。這東西是滑溜溜的,又是金屬的。應當是潮濕的,可是她手指上又沒有留下濕的痕跡。
  “我不信鬼,”朱莉亞說得很堅定。“不過湯姆見到的這個人或生物同水銀含量的升高也許有關,黛安娜。環境保護的科學家們曾調查過每一种可能性。他們調查過工業廢水,可是沒有查到有毒物質能解釋這一現象。一种說法是從前恩菲爾德的磨坊或者別的什么留下來的東西也許在起作用。生產過程用到水銀。但是,為什么,五十多年后,水銀含量會逐漸升高呢?環保專家開始設想是否其中有產生水銀的有机源泉呢?盡管還沒有人見到這种現象。湯姆告訴我他的故事后,我認為很有可能存在一個有机的源泉,但不是大家所知道的那种源泉。”
  “我看一定是穆斯孔諾蒂普的鬼魂,”湯姆執拗地說。
  “頭是禿的,發光的,眼睛是兩個窟窿,同骷髏一樣。他是不是水質變坏的原因,我說不清。”
  女超人跪下來,手指又在草上摸。“我要保留我的判斷,直到我親眼見到這個‘水銀人’。”她直起身來時這么說。
  “那會等很久。”湯姆警告說。
  “你的車能停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去嗎?”
  “那是輛小貨車,當然可以。我馬上就回來。”他大步走開。
  女超人轉向朱莉亞。“他的名字有什么大秘密?”
  “我不知道,不過他為這事感到煩心。我不想給他壓力。”
  女超人點點頭。“你同湯姆不妨躲進灌木叢里去。”她后退几步,抬頭看看滿天星斗的夜空。
  “你想干什么?”
  “不要怕,你怕嗎?”
  “不。”
  “我要飛上去。我希望我能看到一切。”
  話未說完,女超人已一步躍入空中。乘著把人帶往高空的熱气流,她飛翔在奎賓水庫上空。它大約有40平方英里。黛安娜惊歎它的大然美景,難以相信是人工筑成的,更難以想象的是,100英尺下面竟還有四座已被人們遺忘的小鎮殘跡。
  她在水庫上面迅速地環繞一圈,頭上的金冕使她金光四射,秀發散開,微拂著她明亮、純洁的藍眼睛。有只鷹也飛上來想看個究竟。它圍繞著她飛,一雙准備捕食的眼睛圓睜著。鷹收起了翅膀,把夜空讓給了女超人。黛安娜微笑了。
  附近的小山后邊,可見到一些小的光亮。那是別的鎮子。這里的星星比波士頓的明亮——因為沒有街燈和別的城市照明。她能見到地平線上紅彤彤的安塔雷斯。
  但即使安塔雷斯也無法穿透群山,所以,最后,女超人也無可奈何地飛轉回來。
  她降落到丁香樹叢背后,湯姆已經采取下蹲的姿勢,在朱莉亞卡帕特利斯的旁邊。
  “最好低下身子來,”湯姆喃喃地說,瞧著她的群星圖案的藍短褲。“你在樹叢里沒法真正掩護。”
  女超人跪下一條腿。她撥開灌木叢,欣賞著丁香花的香味。這些花使她想起天堂島的奇花异草,她是在那里長大的。
  她靜靜地蹲在那里,月亮已升到頭頂,越來越小,直到就像一枚弄髒了的一角錢幣,擠在璀璨的群星之中。
  午夜過后的很長時間,湯姆和朱莉亞剛抱怨完膝蓋僵硬了,女超人就發現一個鬼影來到小徑。
  她默默地伸出手指碰碰他們兩人的胳膊。三人屏著气息,目光穿過早密的、芬香的灌木叢牢牢地盯著前方。
  女超人揮手讓另外兩人停在原處,自己挪動几步以便觀察清楚些。
  走路像一個男人。一個蘸過銀色溶液的人,溶液變硬,如今已成為一件柔軟貼身的外衣裹在身上。純淨的月光映照在他苗條的身軀上、沒法說出他的長相—一眼睛處只有兩個發光的空洞;一段扁扁的海豚鰭就算是鼻子,沒有鼻孔;像是南瓜上划了一刀就是嘴了。
  此人膽怯不安地、無聲無息地從山腳處下來,到水邊停下。他跪了下來,一雙白手掌按在草地上支撐著,彎下身去似乎要從水中看自己的映像。
  “他在干什么?”朱莉亞低聲問,“我看不清。”
  女超人目光不离那個跪著的人影,舉起一根手指放在朱莉亞的唇上示意她不要說話。
  使她惊訝的是,那張五官全無的臉浸到水中去了。過了几分鐘。頭抬了起來,滴著水,面孔不像剛才那樣有光澤了。
  歇也不歇,人影站了起來打算走開。
  “站住!”女超人低聲說。
  接著,一只手去夠全套索,一面站了出來。
  這個家伙正要轉身,一下子站住了,惊訝地望著她。
  他的面孔像是在端詳她,好像一只老狗失去了大部分目力,費勁地瞅著。這張空白的、深奧的臉使黛安娜想起了好萊塢動畫片中的奧斯卡的形象。
  “我是黛安娜公主,人們稱我女超人,”她作自我介紹。
  面孔稍轉過去一點。看不見有耳朵。
  女超人朝前跨一步。
  “你听懂我的話了嗎?”
  那家伙站牢在地上。她見它的皮膚像是流体的,表面的壓力變來變去但仍保持住總的体形。也許碰它一下,就會爆破開,——黛安娜心想。
  “你叫穆斯孔諾蒂普嗎?”
  沒有回答。
  “你在毒化水庫。為什么呢?”
  女超人回過頭去問:“湯姆,你們怎么說‘我不會傷害你的’,用埃爾貢欽語?”
  斯夸頓的隆隆的聲音從灌木叢中傳出來:“我可不知道!”
  銀灰色的幽靈听到這個聲音似乎嚇了一跳。
  女超人從腰帶上解下了金套索,舉在手里轉了兩圈,就撒出手去。套索朝那個家伙飛去。這個東西蹲下身去,扭了一下,身上像是沒有骨頭,又像液体那樣靈活。套索的邊碰上那張不知畏縮的面孔,彈跳了一下,發出輕輕的咋的一聲。
  “你很敏捷,”女超人邊說邊收緊她的套索。她一步躍入半空。“不過你還不夠敏捷。”
  她落到地上擋住去路,再次祭起套索。
  這次,閃閃發光的繩圈完滿地套住了那家伙的頭和肩。
  她用雙手把套住的家伙往回拉,露齒微笑。套索緊緊地捆住那家伙的金屬的胸部。
  使女超人大為惊訝的是,套索穿過那人的軀体,只有略微抵抗的感覺,然后就掉到草地上了。這個人用腳踏在套索上,不再害怕,甚至朝她走近。胸部傷口處流淌下一滴滴銀色的汗水,但立即消失了。
  黛安娜收回套索,舉起雙手去擋開那家伙的進攻。
  一只銀色的手夠到她臉上。她躲開它,用手去阻擋。
  未料到一聲潑水聲,女超人的拳頭穿透那人的前臂,液狀的東西流了出來,像是稠稠的水。
  她見它的手斷下來掉到了草地上,緩緩地流出水銀樣的一滴一滴的液体,撞擊時還發出啪啪聲。這只手溶化成為一灘寒冷的液体,又都滾動聚集到這人的腳下,仿佛受磁力吸引似的。
  這些液体都吸進了腿部,然后,一只新手,同雕像的手那么完美,開始從手的截斷處長了出來。
  “你是誰?水銀人?”女超人問他。
  沒有回答。
  她猛地抬起一只腳。紅皮靴猛踢水銀人的膝蓋骨。這家伙摔倒了,兩條腿朝兩個不同方向脫開,雙臂耷拉著,軀体朝前,胸部著地,發出濺潑的聲音。
  一時,看來是女超人打敗了這個怪物——水銀人,或穆斯孔諾蒂普,或其他什么人。它躺在那里分成三部分:
  軀体和兩條腿,像是暈過去了。然后,它們自己溶化了,滲進草地,就像是雨水回歸到母親大地。
  女超人頗為駭异,踩上了這灘正在消失的水。
  她的身后,從地里又悄悄地噴出來液狀的水銀,逐漸變調,又成為一個人形,長出了胳膊,又長出了手指。一個球狀的、五官全無的腦袋就像是一個鉻气球膨脹而成。
  女超人受到第六感官的啟示。她調轉身來,惊愕得張大了嘴。
  此刻已為時太晚。兩只暖暖的感覺异樣手捉住了她的雙腕,她已失去原有的力量,只有一种非凡間所有的滑溜溜的感覺。
  一個外形笨拙的人影從丁香樹叢中猛沖出來。
  “不!回去!”女超人喊道,“靠力量打不倒他。”
  但是湯姆·斯夸頓不听她的。他扑到這個人的身上,他板著面孔,滿腔怒火。
  他一拳頭打在這個人的手臂上,什么東西濺進了女超人的眼睛,眼睛看不見東西了。一只手腕自由了。但是另一只金屬的暖暖的手拒絕松開女超人的另一只手腕。
  一种异樣麻木的感覺蔓延到她的手臂上,延伸到胸部,似乎已鑽進腦部。周圍所有的東西都變得非常奇特、非常陰暗。
  黛安娜公主最后听到的是斷斷續續、結結巴巴的一句話,似乎是:“密……涅……瓦?”還有決不會弄錯的朱莉亞·卡帕特利斯一聲很清晰的尖叫聲。
  “黛安娜?”
  女超人听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眨巴眨巴眼睛,坐起身來。
  “朱莉亞!我這是在哪儿?”
  “不!不要坐起來。等著醫生來。”
  女超人朝朱莉亞的面孔掃視一下。一位穿白大褂、風度翩翩的男子朝她彎下身來。
  “感覺怎么樣?”他以一种令人感到安慰的語調問道。
  “覺得怪怪的。”
  醫生微笑。他的鬢發已變灰了。其余的頭發烏黑發亮。他身后的牆壁是苹果綠色的。她認出來了,是一家醫院.她住進醫院了。
  “找設想是對水銀中毒的正常反應,即使是女超人也不可避免,”他說。“讓我看看你的牙齦。”
  “中毒!”
  “現在不必擔心了。你中毒的量還不大。你需要多喝牛奶,以防万一。通常反應在口腔,看來你還沒有。不過我想弄确切。請張開嘴,我看看牙齦。”
  女超人做了一個鬼臉。醫生拿一塊壓舌板輕輕地碰碰她的牙齦。
  “出血不多,”他說。“好,請伸出雙手。”
  女超人照辦。醫生富有經驗的手摸著她的手指,輕輕地敲敲。
  “輕度震顫。沒有永久性的神經損害。不過,要是我是你的話,今后我要避免一切同水銀接触的机會。不管是咽下去、吸進去或是通過毛孔吸收,這是一种很難對付的東西。你听過‘瘋得像帽匠’這句話嗎?帽匠在用模具使帽成形的過程習慣要用水銀。制帽工人吸進水銀气,到時候智力就全部喪失。”
  女超人的雙手掉下來落到了大腿上。“我什么時候能出院?我不喜歡老住院。”
  醫生微笑了。“還沒有過哪個病人喜歡住院的。什么時候你覺得行了就可以出院。”
  女超人猛地一推,就掀開了床單。
  “要是你不介意,醫生,我想現在就出院。”
  “那樣的話,我走開讓你換衣服,”醫生說完就默默地退出。
  女超人穿上她的亞馬孫制服。戴上金冕前先把頭發散開。穿上高統靴后,一只手摸摸腰里,金套索不在了。
  “我的套索!”她喊了一聲。
  朱莉亞心神不定地把卷成一團的金套索遞給了她。
  “我回去尋找的。我至少應該盡這點力量。在……”
  “在……什么?”
  這位哈佛教授立刻扭轉身。“在我逃跑之后。”她嚶嚶啜泣了。
  女超人雙手撫住朱莉亞震動的雙肩。
  “我們都有自己的才能与局限,”黛安娜安慰她說。
  “我從來不以為你缺乏勇气。謝謝你替我保管好說實話的線索。現在,告訴我出了什么事?”
  “到車上說吧,”朱莉亞見到黛安娜收拾好了套索,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喜歡醫院。”
  朱莉亞駕車。黛安娜注意看城鎮的名字。都是些不熟悉的名字:新賽利姆,加德納,艾索。一塊路標說明她住的地方——波士頓,在以東很多英里之外。
  “我希望你了解,我并不是害怕那個——那個東西,”朱莉亞說話有點緊張。“我全看見了。使人惱火的是,既碰不著它,又不能制止它。我見到它把拳頭啪的一聲打到了湯姆的臉上——”
  “湯姆!他在哪里?”
  “他沒有你病得那么重。我們現在就到他那儿去。我想你是要去的吧?”
  “是的。”
  “我怕的不是它。是在它說了話后我才怕的。”
  “我記得這回事。那是一個非人間的勃勃的聲音。不過我記不得它說什么了。”
  “一個人名叫密涅瓦。”
  “是的!我想起來了。密涅瓦是羅馬的智慧女神。希腊人的智慧女神是雅典娜。一個納蒂克的印地安人鬼魂怎么會同她有關呢?”
  “是啊,可不是嗎?”
  朱莉亞的語調里有一种怪怪的半吞半吐的味道,使女超人不由得朝她轉過身去。此時正遇紅燈,她們停下車。
  朱莉亞凝望著前面,下嘴唇有點哆嗦。
  “我不懂這事怎么會使你這么煩心?”黛安娜說。
  “他說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正好從丁香樹叢走出來就像是他認出了我。所以我才跑開的,黛安娜。我跑進汽車。水銀人追我,一再叫喚這個名字。我跑掉了。等我頭腦清醒過來,才駕車回去。你同湯姆都已不省人事。我給警察局打了電話。剩下的事你全知道了。”
  “奇怪他怎么會弄錯人了呢,”女超人平靜地說。“大會有什么意義呢?”
  “同一個鬼魂有什么好講的呢?”
  綠燈亮了。朱莉亞默默地駕車繼續行駛。
  湯姆·斯夸頓住在一座搖搖欲墜的農舍里,煙囪已經彎曲,油漆已經剝落。房子縮在橡樹和梢樹的密林里,只通一條土路,徒步通過時,冒熱气的灰士直令人咳嗽。
  湯姆在門口迎接她們,含含糊糊地說聲哈羅,接著說:“別在意這樣的地方。我替所有的人管家就是不管自己的。就像鞋匠的孩子光著腳。”
  在一間多疤的松木板的廚房里,他們邊喝咖啡邊談話。女超人想起醫生的話,只喝牛奶。
  “我改變想法了,”朱莉亞平靜地說。“它就是穆斯孔諾蒂普——或者不管是什么拼音吧。”
  “你怎么相信是他呢?”黛安娜表示惊訝。
  “你見到了!”朱莉亞暴躁起來,“你看它完全蔑視一切自然法則。還能是別的什么呢?”
  桌子四周一片沉默。
  “這不是穆斯孔諾蒂普,”湯姆鎮定地說。
  “什么使你改變了看法?”女超人望著朱莉亞,問她朱莉亞把頭轉開去看一扇積滿塵土的窗子。
  “穆斯孔諾蒂普是一個鬼魂。這個不是鬼魂。他是水銀做成的。純粹的水銀。”
  “邏輯是不錯的,”朱莉亞的話有點尖酸。“誰也不知道鬼魂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為什么不能用水銀呢?”
  “鬼魂是由外胚層質做成的。可以從書上找到這個訪法。”
  “要是他是純水銀,我們怎么能抓住他?就像是同……”女超人在琢磨一個詞。
  “同酸奶搏斗?”湯姆說出來了。
  “不知怎么地,總是抓不住它,”女超人說,想起它的皮膚那种稀奇的滑膩。“他讓我想起熔化的水銀,可是并個燙,只是溫熱。”
  “水銀是金屬,在升溫時成為液体,”朱莉亞在自言自語,顯然是咖啡使她的精神提上來了。“一直到十月天气,才又變成固体。”
  “我們等不到那時候,”女超人說。“很明顯,水銀人是到水庫來飲水的。所以為什么他要跪下去。現在我們知道水銀是怎么進到水庫里去的了。”
  “這還沒有解釋清楚水銀人是怎么回事?”湯姆說。
  “也許能迫使水銀人自己說出來,”女超人建議說。
  朱莉亞望著她的朋友,眉毛皺起。湯姆仍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又舀了一匙白糖加進咖啡。
  黛安娜舉起套索。“這是赫斯蒂的真話套索。任何人被套索套住就被迫說出真話。”
  湯姆朝套索瞟了一眼。“吃不消的。”他咕噥道。
  “用它來套出你的名字的秘密怎么樣?”女超人問湯姆。
  “不要弄傷了我。”湯姆說。
  女超人只甩了甩手腕。發光的全套索就落在了尼普默克人寬寬的肩上。她收緊圈套。
  “湯米根是什么意思?”她問。
  “短柄小斧,”湯姆立刻說出來。然后,又說:“該死!”他那寬闊的臉紅起來了。“我曾因為小斧成為全鎮的笑柄,”他解釋道,“兩次。”
  朱莉亞大笑。“他保守這個秘密有大半輩子了。現在講出來了。”
  女超人一抖手,松開了套索。把套索卷好,放回到腰帶上。“只要我能把他套住,他就會告訴我們他是誰,是怎么回事,”她允諾。
  “怎么辦呢?”湯姆和朱莉亞异口同聲地問道。
  女超人的臉拉長了。“我也不知道,”她承認。“不過,我們一定會找出一個辦法來的。”她抬起頭。“你們兩個都跟著我嗎?”
  “當然。”湯姆哼了一聲。
  “朱莉亞你呢?”
  朱莉亞·卡帕特利斯調轉頭去,“我……不知道。”
  “只要精神上支持我就行。”女超人鼓勵她。
  朱莉亞搖搖頭,嘴唇鬧得緊緊的,成了薄薄的無血色的一條線。她帶著咖啡到隔壁房間去埋進一張大椅子,什么話也不說,只是凝望著從一扇破損窗子里照進來的太陽光,消磨了這一天余下的時間。
  夜里,他們回到了水庫邊,和風開心地吹拂著香蒲草,給他們帶來了綠色觀賞植物、干燥花瓣、香料混雜的隱約香味,以及揮之不去的丁香花味。
  湯姆帶來了他的釣具。他漫無目的地把釣鉤甩進水里,女超人坐在他旁邊草地上,望著。朱莉亞沿著水岸散步,專心致志地在想什么事情。
  “你不能吃這些魚,”黛安娜問,“那么還要費這事干什么?”
  “我是個尼普默克人。釣魚是命根子。”
  “你們把魚扔回去?”
  “有時。”
  “如果你們不吃這些魚,你們就不該耍弄它們。”她說。
  尼普默克人聳聳肩。“告訴我,那該怎么去消遣時光?”
  “我來教你。”女超人立起身來。解下她的神奇套索,做成一個圈,雙手拿著這個圈,平放在水面上輕輕掠過。
  她眯細了眼睛,圓圈脫開手,若無其事的輕松樣子。
  一會儿,發光的圓圈落進水中去了。她一把把它拽了回來。
  水面上浮出一條搖頭擺尾的魚。
  魚還陷在套索里,落到了湯姆的腳邊。他把魚撿起來,目中露出羡慕的神色。
  “小紅鱸魚,”他咕噥道。
  魚在他手里蠕動、喘气,拼命想得到氧气。
  好心的女超人掰開印地安人的大手,把鱸魚拿到水邊,松開套結,放掉它。鱸魚如釋重負,縱身一跳,消逝在水中。女超人向它揮手告別。
  “教我怎么做。”湯姆請求。
  她擺擺手指,只說:“哪一天,也許。”
  夜漸深了。他們退到原來藏過的丁香樹叢。
  天亮前不久,“水銀人”出現了。
  盡管他們一直在注意,卻既未看見也未听見他已走近。他只是忽然在水邊出現。這一次,他的頭扭向這邊看看,又扭向那邊瞧瞧,直到确感安全了才跪了下去。
  “真是怪事,”湯姆喃喃自語。
  “什么?”
  “今天下午我讀到水銀。它是不溶于水的。所以為什么他需要喝水呢?”
  “我不知道。”女超人轉身問朱莉亞。“你怎么想的,未莉亞?”她耳語問道。
  朱莉亞沒有回答。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水銀人”的外廓,“水銀人”正像鴕鳥那樣,把頭扎進水里。
  “朱莉亞?”
  “是他。天啊。真的,真的是他。”
  “誰?”
  朱莉亞·卡帕特利斯咬著自己舉起來的拳頭,把頭別轉過去。她緊緊憋住不哭出聲來。
  “奧里恩。”
  “水銀人”被這一聲嚇了一跳,頭從水中仰起來,像一頭受惊的動物。它站起身,轉過身來,大步向丁香樹叢走來。“密……涅……瓦。”
  “像是他听到我們說話的聲音了,”湯姆喃喃說。
  女超人立起身來去迎他。她兩腿又開,擺了一個打架的架式。
  “水銀人”毫不退縮地迎上來。
  女超人跳到空中。
  一只月色的銀手要來抓她,一個指尖碰上了艷紅色的皮靴跟。手指尖斷開了,一滴滴的液体掉下來又吸收進身体里邊去。斷了一截的手指頭又迅速長出一截來恢复了原樣,就像是蜥蜴,尾巴斷了還能長出來。
  “水銀人”見抓不到這個亞馬孫人,就想抓別的人。
  他把頭轉過來,湯姆·斯夸頓現出身子來說:“好啊,水銀人,這是第二回合。”
  “不!”女超人從天上喊下來。
  湯姆停步,臉朝上,說:“你想抓住他,是不是?”
  “我上次的錯誤是先動手。”她在湯姆·斯夸頓与她起綽號叫“水銀人”的家伙之間很快地飛來飛去。兩個腦袋都跟著她色彩鮮艷的服裝轉來轉去,彼此都忘了對方。
  女超人在空中打著旋,尋找能支持她的气流。她滑翔
  回來,降落在水銀人的面前。
  “要是我們不動手,看看‘水銀人’怎么個動作。”
  此人似乎在猶豫不決。
  “你看他是不是听懂我們的話了?”湯姆低聲說。
  “噓——”女超人示意他別出聲。
  他們站在水邊,形成一個三角。“水銀人”的扁球形腦袋朝這邊探探,朝那邊試試,好奇,拿不定主意。
  “我叫黛安娜,我不想傷害你。告訴我你的名字。”
  怪物的嘴張開又閉上,反复數次,好像黃油在溶比。
  聲音出來了:“奧……里……恩。”
  女超人只能在颯颯的風聲中听到几個母音。
  “奧里安?是你的姓嗎?——奧里安?”她問。
  怪物迅速點點頭。
  “可是奧里安是獵人。他是尼普頓的儿于,死后成了一個星宿。我認識奧里安,你不是他。”
  怪物搖搖頭。這次是表示否定。
  “我的理解不對?你為什么要說謊?”
  怪物全身發抖。兩只手形成球形的拳頭。他一仰脖于,發出一聲曝叫。女超人琢磨,這聲音像是在發怒。她倒覺得有點可怜他了。
  他向她們猛沖過來。
  女超人飛到空中。她抓住湯姆,把他拎起來,一雙強壯的亞馬孫人的大手抓住他的胳肢窩。女超人緊抱著這個沉重的印地安人,一齊飛上了夜空。閃閃反光的水庫在他們腳下好像一塊黑色的地毯。
  “別把我扔下!”湯姆緊張地大喊。
  “你會游泳嗎?”
  “那儿不行。水太涼。”
  “涼?”女超人輕聲說。
  “怎么樣?”
  “你說過他不會去喝水的,那么必定是為了解除某种痛苦。”
  女超人往回看,見“水銀人”還站在水庫邊上。她轉了一個圈子,朝水庫岸邊飛。
  她把湯姆·斯夸頓扔進了香灌木叢,又回到天空,不一會儿就降落到“水銀人”面前。
  這家伙伸出兩只手去抓女超人的面孔。
  女超人后退一步,解下了套索。她朝后往水面走去。
  這家伙跟著她。
  她用套索梢抽他的胸。水銀人的胸部涌濺出許多液体,滴到草地上。就像是水滴掉在了燙鍋上,沒有气化,但回到了原來的狀態了。
  “這么高的熱度,”女超人說,“你一定是很不固定的。”
  她又后退一步,水銀人往前跟進一步。
  她用套索偏斜一點,猛擊水銀人的手指,手指被擊碎飛了出去。可是斷指又重新長好。
  女超人感覺到了自己的靴跟已碰到水。
  “涼涼的水一定有助你保持你的固定,”她對他說,“上一次我用套索打了你的臉。在冷水里就不好辦了。”她用套索鞭梢打了他的臉,發出硬邦邦的響聲,好像碰在門釘上。沒有水銀液体濺出來。
  水銀人猶豫不決。
  “你要想抓住我,你得跟我來,”她跳進水里,用話他:“除非你膽小不敢。”
  水銀人跟上來了。
  女超人在原地打轉。打轉的速度使人眩暈。她成了只陀螺,發出紅寶石、藍寶石和黃金三种色彩。她的打的靴子激起水珠,向周圍噴濺,成了一張水幕。噴洒到面、草地上,噴倒了香蒲草,——并且噴澆到水銀人的身。水銀人意想不到有這樣的結果,高高舉起了雙手。
  女超人一個靴跟踩進泥里,就剎了車。滿是水珠的發披散在裸露的肩上。頃刻間,她就重新得到了身子的衡,熟練地一甩,就用套索套住了水銀人。
  套索緊緊箍住他的胸。這一回,他逃不脫了。
  女超人跨出水潭,拉著長腔說:“告訴我你的名字。”
  “奧……里……恩。”
  “你在這里找什么?”
  “密……涅……瓦”
  “奧里安?密涅瓦?我不明白。那都是希腊的神,不是納蒂克的神。”
  “也許我能解釋,”一個聲音從她們身后傳來。
  女超人從她裸露的肩膀朝后瞥一眼。
  朱莉亞從丁香樹叢后面走了出來,面孔發僵。“我知道他是誰。從上一個夜晚我就知道了。”
  “密……涅……瓦?”水銀人說。
  “不,你這個可怜家伙,”朱莉亞說。“不是密涅瓦。
  她已經不在了。跟你一樣。”
  女超人眨眨眼。“朱莉亞,請解釋一下。”
  “你問問水銀人的姓名——姓和名。”朱莉亞說。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女超人要水銀人回答。
  “奧……里……恩·奧……奈。”
  朱莉亞發出一陣哭泣,全身繃緊、喉頭便噎。
  “真是這樣,”她吸了一口气。接著,她盡快恢复常態。“奧里恩·奧奈,不是奧里安。”她說。“就是我姑姑呢愛得要命的那個年輕工程師。他反复喊的,就是她的名字。他是在呼喚她。已經過了這么多年,還在呼喚。”
  女超人緊張的神情現在變為惊訝。“明妮?密涅瓦?”
  朱莉亞點點頭。“姑姑明妮說他們遍找不見他的尸体。
  他死的那天正是開閘放水,淹沒河谷的那天。所以他們只是匆匆忙忙地在一個土墩上立了一塊簡易的墓碑,就讓水淹沒了墳墓。我記得她說她從不相信他死了。過了這么多年了。你是多么正确,明妮姑姑。你是多么正确。”
  湯姆·斯夸頓響亮的清嗓子聲音打破了寂靜。他在她們交談時一直在旁邊分腿站著,雙手垂在身邊。
  “你是想說這儿的這個家伙就是那個奧里恩?”他說得很突兀。“還活著,變成了走動的水銀?”
  “我不知道,按我們的意義,他是怎么活的。也許他埋在泥土和石塊下面,水來了,把他沖走,還把羊毛作坊里有毒的物質——水銀,氨水,天曉得還有什么別的東西,都沖出來了。也許這個人,這么深愛著生活,深愛著一個名叫密涅瓦的農村姑娘,因此拒絕死去。”
  “沒有人能拒絕死去,”湯姆嘟噥著說。“死神不允許。”
  “昨天晚上你自己還相信是穆斯孔諾蒂普的鬼魂在世上走呢。難道我這么說就不行嗎?”
  “沒有人知道,可怕的化學毒品對人体會有什么毒害,”女超人拖長音調說,看著水銀人。
  “在本質上,”朱莉亞接下去說,“晶体分子能越過時間取代已死亡的組織,最終以死亡的幻影形式复制出原物。譬如石化木;珊瑚。也許在某种條件下,水銀分子也能改變一個人的身体。即使成了半死半活。從某种角度看,也許奧里恩·奧奈找到了逃出水底墳墓并且尋找失去的愛人的机動性。”
  一种帶有謝意的奇怪的哭泣聲,是從水銀人發出來的。
  女超人提高了嗓門問道:“奧里恩,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已過去了。你全身都是毒質,對人類有害。我們拿你怎么辦呢?”
  水銀人的嘴開開、閉閉。
  “讓……我……自由。”他說。
  “你的意思指什么?”
  “全都……走了。全都……失去了。到……該死……的時候了。”他哀傷地垂下了頭。
  “我不能肯定我可以釋放你,盡管我知道怎么做,”女超人看著朱莉亞和湯姆。
  “每個鬼魂都在尋找休息,”湯姆想起一個主意。“穆斯孔諾蒂普找到休息了。我們為什么不讓他也得到休息呢?”
  “我從不殺凡人,”女超人說。
  “請求你了,黛安娜,”朱莉亞懇求道,“他的凡人身体已經不存在了,几十年來已被有毒物質替代了。只有他的靈魂還是凡人的。你不想把關在籠子里的小鳥放走嗎?”
  “或者就算是放掉一條你不能吃的小紅鱸魚?”湯姆跟著說。
  黛安娜皺了眉。“我還想不出來怎么辦。”
  “你已經很聰明地想到冷水能使他体內的水銀變固体,”湯姆說。“反過來想想。水銀接近700度高溫時就達到沸點。再高就蒸發了。”
  女超人看著朱莉亞,站在那里,雙手交叉著手指頭。
  “朱莉亞,你說吶?”語調是含有請人指點的意思。
  朱莉亞點點頭。“這樣看來最好,親愛的。”
  黛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著這張只有兩個窟窿眼和鍍鉻色皮膚的面孔。
  “你准備好了嗎?”黛安娜以几乎是耳語的低柔聲問他。
  “是……是的。
  女超人立即躍入空中。水銀人被套在套索里,搖搖擺擺地跟著她。
  他們飛得越來越高,從地上看上去,水銀人只成了一個銀色的小圓點。然后,就見不到了。
  “她打算怎么辦?”湯姆問朱莉亞。
  朱莉亞抑制著自己。她是知道的。答案很快會出現在天空.現在太陽快要落山,天邊已出現晚霞。開始時像是一個銀色的暈圈挂在天空。發出嗡嗡響。
  然后,早先的白色變成桔黃色。又變了紅色,熾熱發光。
  然后极熱。一個淡黃色的火源逐漸失去黃色,像一顆鎂光照明彈那樣燃燒起來。
  嗡嗡聲變成絲絲聲,在夜里顯得更響。黛安娜繼續在原地旋轉,像一個伊斯蘭教托缽僧;因有水銀人的重量,套索被抻得緊緊的。她這么不停旋轉的時候,套索里的重量越來越輕,同空气的巨大摩擦染紅了天空,即使盡力控制著离心力,她的皮膚也感到了發燙。在她周圍,鬼影膛膛的薄霧形成一片白云。
  套索里的白熱發光的東西逐漸燒化于淨,女超人一直在憋著气防止吸入有毒的水銀气,現在轉身一躍,跳進了冰涼的水庫。
  朱莉亞同湯姆在岸上見到了濺水。水面平靜了,他倆緊張又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女超人在水下游泳,套索拖在身后。繩索已經縮得很細很細了,但其中仍有一樣黑色、很輕、大小近似手杖的有机物留在中間。
  剛剛黎明的光亮足夠使她找到原來的墳堆。它靠近水庫底的中心。墳堆上,一塊長滿海藻的墓碑歪歪斜斜地豎在那儿,顯得搖搖晃晃。畢竟,自從“雨燕河”的河水漫過它以來已經過去五十個年頭了。
  女超人用她強有力的手掰開墳堆,小心翼翼地把易碎的骨灰放了進去。當她撫平泥縫時,水泡從她的雙唇中冒了出來。
  最后,她揩去了碑上的海藻,顯出原碑上僅有的名字:“奧里恩·奧奈,”字四里長著苔薛,在水流中搖擺著它們綠色的嫩須。
  女超人從奎賓水庫中現出身來,就像維納斯從海中升起。太陽升上來了,像一個忿恨不平的獨眼人的眼球。新的一天開始了。
  “他……?”朱莉亞問。
  “回到他原來的地方去了,”女超人說,目光重新投向越來越明亮的水面。“歸于平靜。”
  “還留在水里面的水銀怎么辦?”湯姆問,望著水面上冒出來的水銀气泡又被涼水所吸收。
  “污染的源泉不存在了,”朱莉亞帶著抑制的聲調說,“該由環保組織盡他們的力量去清除了。時間和自然會解決余下來的問題的。”
  “直到再來一個污染源,”女超人憂郁地說。
  他們默默地驅車而去,各人心里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但他或她的心中都明白,一樁好事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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