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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



                作者:倪匡
             第一部:借尸還魂
  湖水很藍。也很平靜。那是一個小湖,在一片丘陵地帶之中,丘陵光禿,看來很丑惡,所以更襯托出湖水的秀麗,湖的一邊,滿是浮萍,在几片大浮萍上,有几只才脫了長尾的小青蛙,在跳跳去。湖邊有很多人,那是一個假日,有人在湖邊野餐,也有人在湖邊嬉戲,一個年輕的教師,帶著十几個學生,作郊外旅行。
  十一二歲的孩子,几乎毫無例外地都喜歡捉一些小生物回去飼養,那年輕教師帶領的十几個學生,恰恰全是這個年齡,他們紛紛踏進了湖水之中,膽子大的,還來到湖水齊腰深,彎著身,摸著湖泥中的魚儿。
  他們嬉笑著,互相潑著水,有的捉到了青蛙,有的网到了蝌蚪。其中一個學生,膽子最大,他不停地向前走著,等到湖水來到了他胸前的時候,他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都向下沉了下去。他立時大聲叫嚷了起來,他叫了兩聲,整個人都沉到湖中去了!湖邊的所有人都慌亂起來,那年輕教師連忙跳進湖中,他是游泳的能手,游到了那孩子出事的地點,潛進水中,將孩子救了起來。
  那孩子已經灌飽了湖水,被救到岸上之后,經過了一陣人工呼吸,吐出了水,醒了過來。
  旅行當然中止,有人借出了車輛,由那位教師送學生到醫院去,在醫院中經過了醫生的檢查,認為孩子除了受惊之外,并沒有什么,于是,教師陪伴著孩子回到了家中。
  那是一個星期之前的事。
  那位年輕的教師,現在,坐在我的對面,向我講述著當日所發生的事,我耐著性子听。
  其實,我的心中已經很不耐煩了。
  我并不認識那位教師,而他之所以能來見我,是因為小郭的一個電話,小郭在電話中告訴我,說是有一個人,有一個荒誕得几乎令人難以相信的故事,要講給我听,他問我有沒有興趣。
  如果真有荒誕透頂的故事,我一定有興趣洗耳恭听,而且,我還希望故事越是荒誕越好。
  于是,那位年輕教師就來了,他先自我介紹,他今年二十四歲,名字是江建,職業是教師。
  我在才一見到他的時候,看到他的臉上,充滿了一种難以形容的憂慮神色,還以為一可以听到一個很古怪的故事。
  可是,他講了半小時,就只講了他如何在那小湖之中將一位遇到意外的學生救了出來。
  那實在算不得什么荒誕的故事,甚至于不能算是故事那只是件十分普通的事,如果它的結局,是那個孩子竟然不治身死,那位教師可能引起听者的一陣唏噓。那也不算是什么大新聞,無知孩子童,嘻水喪命的事,常可以在報上見到。
  他一面說,一面還望定了我,像是迫切地希望我曾有什么熱烈的反應。但是我卻已老實不客气地,呵欠連連。當他講了一個段落之后,我又打了一個呵欠:“那很好,你將他救起來了!”
  這純粹是一句禮貌上的敷衍話,而他也似乎看出了我對他的敘述,沒有多大的興趣,所以他急忙道:“可是,怪事就來了。”
  我勉強忍住了一個呵欠:“請說。”
  他直了直身子:“我將王振源——這就是那個學生的名字——救了起來之后。本來已沒有什么事了,可是,可是——”
  我懶詳洋地道:“你應該說到怪事了。”
  “是的!是的!”對于我不客气的催促,這位年輕的教師多少有點尷尬,他連聲答應著,然后道:“在這几天中,我發現王振源變了。”“變了”我多少有點興趣了,“變得怎樣?”“他變得,唉,我說不上來,但是我是他老式,我教了他三年,我可以察覺到他的變化,我覺得他好象,好象不是王振源。”
  我皺著眉,因為我實在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
  但是他卻忽然大聲了起來。他忽然提高了聲音,那表示他講的話,是在鼓足了勇气之下,講出來的,他道:“衛先生,你相信借尸還魂這樣的事么?”我呆了一呆,在那剎那間,我几乎失聲轟笑!(一九八六年按,衛斯理的見識,不斷進步,二十年之前他听到借尸還魂會笑,現在听便不會笑,而且可以肯定真有那樣的事。)但是我卻并沒有笑,因為我想到,我剛才還在嫌江建所講的一切太乏味,現在,他忽然提及“借尸還魂”那樣惊險刺激,神秘怪誕兼而有之的事情來,我正應該表示歡迎才是,如何可以去笑他?但是,我還是要花很大的力量,才能使我自己不笑出聲來。
  因為,無論如何,“借尸還魂”這樣的事,經過一個年輕教師的口,用那樣鄭重的態度說出來,總是滑稽的事情。我緩緩吸了一口气:“我自然听過的,世界各國都有樣的傳說,但大都發生在很久以,你的意思是說,你的學生——”我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江建已經急不及待地道:“是的,王振源,他已不再是王振源,我的意思,他在我從湖水中救上來時,已經死了,而我救活的,卻是另一個人,雖然那人是王振源。”他講得十分混亂,但我卻用心听著。這的确是一件十分亂的事,不可能用正常的語言,將之清楚他說出來。我想了一想,才又道:“我明白了,你救活了王振源但他已變成了另一個人,是有另一個人的靈魂,進入了他的肉体之內,你是不是想那樣說?”
  “可以說是!”“請你肯定答复我!”我也提高了聲音。江建歎了一聲:“我實在很難肯定!”
  我有點發怒:“那有什么難肯定的,如果有他人的靈魂,進入他的肉体之中,那么,他就不會以為自己是王振源,他會講另一個人的話,他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現在是不是這樣?”
  江建搖著頭:“不是!”
  借尸還魂;是江建提出來的,而如果真有借尸還魂那樣的事,那么情形就該如我所說的那樣。雖然,我也根本未曾見過借尸還魂那樣的事(誰見過?),但是一切傳說中的借尸還魂,就是那樣子的,但江建又說不是!
  我瞪大了眼,望定了他,他搔著頭:“衛先生,請你替我想一想,我該怎樣說才好……嗯……我該說,他忽然是他自己,忽然不是。”
  “什么意思?”
  “我……舉一個例子來說,那天上國文課,我叫他背一段課文,他正在背著,可是才背了几句,忽然,他用另一种聲音講起話來。”
  我听到這里,不禁有一种毛發直豎,遍体生寒的感覺,那的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忙問道:“他說什么?”
  “我不知道,”江建忙加以解釋:“我的意思是,我听不懂他在講什么,他的聲音很大,好像是在和人吵架,講的是我听不懂的一种方言,我的學生中,有一個是湖南人,据他說,那是湖南上語,他只听得他的祖父說過那种話。”我呆了半晌,才道:“可有第二個例子?”“有的,他在英文听寫的時候,突然寫出了极其流利的英文來,衛先生,我將他的練習簿帶來了,請你看看。”
  江建拿出了一本卷成一卷的練習簿,我急不及待地接了過來。一頁一頁地翻著。
  第一頁和第二頁,全是很幼稚的筆跡,但是第三頁上,有五行,卻是流利圓熟之极的英文字,如果不是一個常寫英文的人,斷然難以寫得出那樣好的英文字。而在那五行字之后,又是十分幼稚的筆跡了。
  我看了半晌,肯定兩者之間的字雖然不同,但是使用的,卻是同樣的筆,同樣的墨水。
  我抬起頭來:“可以那是人家代他寫的。”
  江建搖著頭:“不可能,英文听寫,是在課室中進行的,我當時也沒有注意,到家中改簿的時候,我才發現,這几行文字,正是我當時念的,就算早有人代寫,代寫的人,又怎知道我會念什么?”
  江建的話十分有理,有人代寫這一點,可以說不成立。
  我又呆了半晌:“你問過王……王振源?”
  “我問過他,我問他這几行字,是怎么一回事,他也答不上來。”
  “還有什么怪事?”我又問。
  “在學校中沒有了,但是我訪問過他的家長,他的母親說,有一次,半夜,王振源忽然大叫了起來,講的話,他們全听不懂。但是他們以為王振源是在講夢話,所以未曾在意,還有一次——”江建講到這里,面色變了一變。我忙道:“怎么樣?”江建道:“還有一次,在吃飯的時候,他忽然對一碟皮蛋,大感興趣,吃了整整一盤,而在這以前,他從來不吃。而最近的一次是,他忽然翻閱起他父親書架上的一本清人筆記來,看得津津有味。”
  江建看到我不出聲,他又道:“這是我目前得到的一些資料。”
  我皺著眉:“這件事的确很怪,一個人在受到了惊恐之后,和以前會有不同,但是也決不會不同到忽然會說另一种話,寫另一种字。”
  “那是什么緣故?衛先生,你有答案?”
  我呆了片刻,才道:“沒有,我至少得先去認識一下那位小朋友。”
  我站了起來:“好,我們現在就去。”
  江建的故事,的确是夠荒誕的了,照他的敘述來看,“借尸還魂”這個名詞,顯然是不恰當的,因為王振源的本身還存在,而只不過是另有一個“靈魂”——(假定有靈魂),隨時在他的身上出現。
  那應該叫什么呢?似乎應該叫“鬼上身”,像一些靈媒自稱可以做到的那樣。
  自然,現在來猜測,是沒有用的,我必須先見到了王振源再說。
  半小時之后,我們已在王振源的家中了。
  王振源的家庭,是一個典型的小康之家,他們住在一幢大廈中的一個單元,父親有一份固定的職業,相當不錯的收入,母親是一個很慈祥的中年婦人,而王振源,是他們的獨子。
  我們去的時候,王振源的母親,正和另外三位太太在打牌,看到了江建,王太太便站了起來,客气地道:“江老師。”
  江建忙道:“振源呢?”
  “他在房間里,做功課,這位是……”王太太望著我。
  “我是江老師的同事。”我撒了個謊。
  “兩位請到他的房間去,”王太太替我們打開了房門,房門一打開,我們二個人全呆了一呆。
  我看到一個孩子,很瘦削、伏在一張桌上,正在聚精會神會神地做著一件事,他是在看一本書,那本書很厚、很大,是一本大英百科全書。
  那樣年紀的孩子,看大英百科全書,不是沒有,但也足令得我們呆上一呆了!
  王太太道:“這孩子,近來很用功!”
  她提高了聲音叫道:“振源,江老師來了!”
  她連叫了兩聲,那孩子才突然轉過頭來,而那時,我也已來到了他的書桌之旁,到了他的書桌之旁,我更加惊訝了。
  因為我發現他在看的,是大英百科全書中,有關法律的那一部分。
  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不應該對那一部分感到興趣,但是王振源卻顯然是十分用心地在看著,因為在其中一段之下,他還特地加上了紅線,而他的手中,也正拿著一支紅筆。
  老實說,那一連串英文的法律名詞,我都未必看得懂,可是王振源……當我惊訝得說不出話來時,王振源已經站起來,叫道:“江老師!”江建點了點頭:“你只管坐著,你近來覺得怎樣,不妨老實和老師說。”
  “很有興趣?”王振源睜大了眼睛,顯然不知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向江建使了個眼色:“王同學,你對法律問題,是不是很有興趣?”
  這時候,我已看清,在王振源用紅筆划出的那一段文字是解釋謀殺案的證据方面的問題。王振源的眼睛睜得更大,看他的情形,像是對我的問題全然不知所對。我又指著那本書:“這是你剛在看的書?”王振源搖頭:“不,這是爸爸的書。”我再指著他手中的紅筆:“可是你正在看,而且,你還筆划著絲!”王振源搖著頭,像是他完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王太太在一旁道:“這孩子近几天,老拿他爸爸的書來問他看什么,他又不出聲。”我向王太太笑了一下:“少年人的求知欲強,王太太,你自己去打牌吧,別讓那三位太太久等。”王太太早想退出,所以我一說,她忙道:“兩位老師請隨便坐!”一面說著,一面已走了出去。我將房門關上,直視著王振源:“當那天跌進水時,你有什么感覺?”王振源听了我的話,臉上現出了一种奇异的神情來。最怪异的事情就在那時發生了。
  當我第二次那樣問工振源之時,王振源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粗厲,他的嗓門也變得相當大,他道:“我當時想到,那不是意外,是謀殺!”
  而令得我遍体生寒的是,他說的那句話,所用的語言,是湘西一帶的山地方言,如果不是我對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研究的話,我也不一定听得懂。
  江建的臉色變了,他忙問道:“他說什么?他剛才說的是什么?”
  我好一會出不了聲,因為我的心中,實在人惊駭了。
  我只是定定地望著王振源,看王振源的樣子,在那片刻之間,充滿了怨恨,他面上的肌肉,在不斷抽搐著,雙眼之中,射出怨毒之极的光芒。
  江建也被王振源的神態嚇呆了,他沒有再問下去,只是和我一樣地瞪視著王振源。
  就在我和江建兩人,目瞪口呆之際,王振源突然又用同樣的土話罵了一句難听之极的粗語,那种粗語,無法宣諸文字。
  接著,情形便改變了。
  只見王振源臉上的神情,突然變了,他變得和正常的孩子一樣,帶著對他老師的恭敬。
  江建想說什么,但是他還沒有開口,我便己向他作了一個手勢,令他不要出聲,而我則問道,“你剛才說什么?”
  王振源呆了一呆:“我?我沒有說什么啊!”
  我用那种山地的方言逼問:“你說那是謀殺,不是意外,是什么意思?”
  我說這种方言,就得相當生硬,如果王振源會說那种方言,那么他一定應該懂得我在說些什么的,可是他卻只是眨著眼,用一种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望著我。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王振源顯然听不懂我的話,但是,他剛才明明講過那种語言!
  我呆了半晌,向江建使了一個眼色:“江老師,我們應該走了!”江建的神色駭异,但是他對我的提議,沒有反對,我們一起站起,王振源有禮貌地送我們出來,王太太在牌桌旁欠了欠身。
  當我們來到街上的時候,江建已急不及待地問道:“怎么樣?”
  我皺著眉:“不可思議,像是另一個人的靈魂,進入了他的体內,不時發作,那時,王振源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江老師,你相信靈魂?”江建呆了一呆,自然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但是江建立即反問我:“剛才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
  我低著頭,向前走著,江建跟在我的身邊,我道:“他剛才用一种很偏僻的方言,說他掉進水中去,不是意外,是謀殺!”
  江建呆了一呆:“誰會謀殺他?那純粹是一件意外,我親眼目睹!”
  我搖著頭;“我想,王振源用那种語言講出來的意外,是指另一個人,在這個湖中,一定有另一個人淹死過。”
  江建站定了身了:“你的意思是,有一個人,被人謀殺了,死在湖水中,而在王振源跌進湖水中去的時候……”
  我道:“我的設想是那樣。”
  江建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异樣:“你的設想……請原諒我,那太像包公奇案中的故事了,例如烏盆計那一類的故事。”
  我也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你有什么別的解釋?”
            第二部:十六年前的事
  江建答不上來,坐了片刻,他才道:“哪樣,我想請一個心理醫生,好好地對王振源檢查一下。”
  我立即反對:“那樣,對孩子不好,我看我們還是分頭去進行的好。我,到警局去追尋那小湖有沒有淹死人的記錄,而你,我供給你一架錄音机,將王振源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揀出其中他用那种方言所說的話,來研究事實的真相。”
  江建點了點頭:“好,就這樣。”
  我們一起回到了我的家中,我將一架錄音机,給了江建,那架錄音机,有無線電錄音設備,將一個小型的錄音器放在王振源的身上,那么,不論王振源走到何處,只要在七里的范圍之內,他講的每一句話,都會被我記錄下來。
  江建和我分手的時候,我約定他五天之后再見面,我相信在五天之中,我們一定可以錄得王振源所講的很多怪語言了江建帶著錄音机离去,我休息了一會,便到警局去查看檔案記錄,警方人員很合作,替我查看歷年來淹死人的記錄,每年淹死的人可真不少,可是,一路查下去,沒有一宗發生在那個小湖中!等警方人員查完的時候,我的心頭,充滿疑惑,道:“不會吧,應該有一個人是死在那湖中的,唔,他是一個男人,湖南人,大約……三四十歲。”
  所謂“大約三四十歲”,這句話連我自己,也一點把握都沒有。
  而我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我听得王振源說那种方言的時候,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粗,那种聲音,听來像是一個三四十歲的人所發出來的。
  那位警官用怀疑的目光望著我:“如果你發現了一宗謀殺犯罪,應到調查科去報告,而不是到我這一部門來。”
  我實在沒有法子向那位警官多解釋什么,我只好忙道:“再麻煩你,請你查一查失蹤的名單,看看是不是有一個和我所說的人相似的?”
  警官道:“你說得實在太籠統了!”我苦笑著,我根本沒有法子作進一步的描述,因為我全然不知道那個附上了王振源身上的靈魂,以前的軀体是什么樣子的。
  而且,靈魂附体,也還只是我的虛幻的假設,天下是不是真有那樣的事,那也只有天曉得了!
  我搖著頭:“請你找一找,勉為其難!”
  那警官搖了搖頭,但是他還是將我所說的那些,寫在一張卡紙上,交給几個專理失蹤者的檔案人員,去查這個人。我耐著性子等著,這一等,足足等了將近三小時,才有三四分檔案卡,遞到了我的面前。
  但是,那三四個人,顯然不是我要找的人,他們之中,兩個是婦人,一個是老翁,另一個年紀倒差不多,也是男人,但卻是在一次飛机失事中,被列為失蹤者,他們四個倒全是湖南人。但是湖南的地方很大,他們中沒有一個是湘西人氏。我歎了一聲,向那位警官再三道謝,离開了警局,驅車到那小湖邊上去。那小湖的确很优美,湖邊有不少人在野餐,湖水很清,也有不少人在蕩舟。
  我忽然生出一個怪异的念頭來,我想,加累我潛水下去,不知道可能發現什么?
  可是我又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如果潛水下去,而能夠發現一個靈魂在水中蕩漾的話,那未免太滑稽了!
  在天黑的時候,我才回到家中,接下來的几天中,江建并沒有和我聯絡,一直到約好了的第五大黃昏時分,他才來了。
  他攜著一卷錄音帶,一見我,就道:“我已整理了一下,在這五天內,他用那种听不懂的話,所講的話,加起來約莫可以听半小時,好像大多數話,都是重复的,我全剪接起來了!”
  我忙將江建帶到了我的書房,將錄音帶放在錄音机上,在剎那間,我的心情著實緊張,因為我將听到一些話,而這些話,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說的,而且,說這些話的人,應該是早已死去的1
  錄晉帶轉動著,我先听到了一連串難听的罵人話,江建睜大了眼睛,我道:“這個人在罵人,他好像是在罵一個女人,用的詞句,只怕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侮辱了,他一定极恨這女人!”
  錄音帶繼續轉動,我听到了几句比較有條理的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干些什么,你和那賊种,想害我!”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罵人話,江建所謂“大多數是重复”的,就是那些刻毒的罵人話了。然后,忽然又是一聲大叫:“賊婊子,你終究起了殺心,真可恨,我竟遲了一步下手,賊婊子,那戒指是我一年的工資買的。”我和江建互望了一眼,我將那几句話,傳譯給江建听,江建緊皺著眉頭。
  接著,那人似乎又和一個人在講話了,他叫嚷著:
  “什么,只值那么一點?”
  但是,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罵人話,忽然,我直跳了起來,因為我听到了一句极重要的話!
  那句話是:“你們那么黑心,這家店該遭大火燒,狗入的,我記得你們這家,花花金舖!”
  這句話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我听到了一個店名:花花金舖。
  那人一定是一個脾气十分暴烈的人,因為他動不動就罵人,而听未,像是他用一年的工資,去買了一枚戒指,送給了一個女人,結果,那女人將這枚戒指還給了他,而他到金舖去退回那戒指,可能由于金舖殺价,他就大罵了起來。
  而那家金館,叫花花金舖。
  我已經有了第一條線索了,興奮地繼續听下去。
  但是那又是一些很沒有意義的話,大多數是在罵人,感歎他的倒霉,那人一定是一個生活极不如意的人(如果真有那樣一個人的話),他的牢騷也特別多。
  我一直等到耐著性于听完,江建心急地問我:“你找到了什么?”
  我道:“他曾在一間金舖中,買過一只戒指,那間金舖,叫花花金舖。”
  江建也興奮了起來:“那太好了,我們可以到那家金舖去查一查!”
  我拿起了電話簿來,因為我未曾听說過那家金舖的名字,那一定是一家規模很小的金舖。然而即使規模小,我想也能在電話薄中找到它的。
  我用心翻查著,可是,我仔細地找了兩遍,卻仍然找不到那間“花花金舖”。
  江建接著我來找,我看他一連找了好几遍,也是一無所獲,我記起我的父執之中,有一個正是珠寶金行的老前輩,我想他一定會知道那間金舖的,所以我連忙打了一個電話給他。
  他在听了我的問題之后,笑了起來:“還好你問到了我,要是你問到別人,只怕沒有人知道了,你要打听這間金舖作什么?”
  我忙道:“有一些事,它在哪里?”
  這位老長輩用教訓的口吻道:“听說你一天到晚,都在弄些稀奇古怪的事,那樣……嗯……不務正業,實在不好,你該好好做一番事業了!”
  我的心中暗歎了一聲,但是我還是很有耐心地听著,等他一講完,我就連聲答應,然后立即問道:“請你告訴我,那家金舖,在什么地方!”
  這位老人一教訓開了頭,就不肯收科,他在電話中又足足嘮叨了我十五分鐘之久,才想起了我的問題,道:“花花金舖么?以前,開設在龍如巷。”
  “現在呢?”
  “什么現在,早就沒有了,哈。讓我算算……十六年,在十六年前,一場大火將它燒了個清光,好像說有人放火,但也沒有抓到什么人。”
  我再也想不到,我會得到那樣的一個答案!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金舖的主人呢?”
  “不知道,那是一個小金舖,老板好像是湖南人——”
  我忙道:“對的,一定是湖南人!”
  那位老人家呆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我唯恐他又將問題岔開去,所以忙道:“你別管了,你快告訴我,那老板怎么了?”“那老板后來,听說窮愁潦倒,在龍如巷中,擺了一個小攤于,賣些假干什么的,我也不詳細。”
  我苦笑了一下:“謝謝你,改天來拜望你。”
  我放下了電話,望著江建:“你听到了,那間金舖,在十六年之前被火燒毀了,我想,放火的一定就是那個人!”
  江建歎了一聲,“如果真是有那樣一個人的話。”
  我的神情一定非常嚴肅,因為我自己感到面部肌肉的僵硬,我道:“一定有那個人的,如果沒有花花金舖,又如果花花金舖現在還在,那么我或許還會怀疑,但是現在我卻一點也不怀疑!”
  江建點著頭:“是啊,王振源今年對十二歲,怎可能在他的口中,講出在十六年前已經毀于火災,根本無人知道的一家小金舖的名字來?”
  他同意了我的話,但是他的神情,仍然很迷惘。
  江建道:“照那樣說來,那人也不是最近淹死在湖中的。”“可能。”
  “鬼——如果說真有鬼,難道能存在那么久,而又附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我站了起來,我井沒有回答江建的問題,因為我們對于鬼魂,所知實在大少。絕大部分的人,以“科學”的觀點,否定鬼魂(靈魂)的存在。而其實,否定一樣物事的存在,而又未能解釋許多怪异現象,是最不科學的觀點!
  一直到現在為止,對于人死后的精神、靈魂等等問題,還沒有系統的科學研究。就算有人在研究,也被排斥在科學的領域之外,而被稱為“玄學”,在那樣的情形下,我有什么辦法回答江建的問題?
  所以,我來回踱了几步之后道:“這件事,我請你暫時保守秘密。不要對任何人談起,更不要告訴王振源免得他害怕。”
  江建道:“是。那么,錄音是不是要繼續?”
  “當然要,我們還希望獲得更多的線索,而且,還要盡可能觀察王振源的行動!”
  江建又和我討論了一些事項,告辭离去。白素在江建离去之后,走進書房來,道:“你們在討論一些什么啊,我好像听得有人在不斷罵人!”
  我便將發生在王振源身上的事,和白素講了一遍。
  白素是女人,女人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且堅信著某一些被認為不可信的事。
  當白素在听完了我的敘述之后,她立即下了判斷:“毫無疑問的事是鬼上身,我小時候,見過那樣的例子。”
  如果在平時,听得她那樣說。我一定會譏諷她几句,但這時,我卻并不說什么,只是望著她,鼓勵她繼續向下說去。
  白素道:“我看到的那次,是我父親的一個手下,他本來好端端地在吸著水煙,忽然大叫大嚷起來,說的全是另一個人的話,說是他被一伙上匪殺了,棄在一個山洞中,而被上身的那人,昨天到過那個山洞。父親用狗血噴在他的身上,才止住了他的胡說,也立即派人到那山洞中去察看
  我打斷了她的話頭,道:“看到了尸体?”“沒有,什么也沒有找到,那人的尸体,可能早叫餓狼拖走了,但是,他的鬼魂,卻留在山洞中,有人走進山侗,就附在人的身上!”
  我呆了一呆,白素所敘述的那种事,其實一點也不新鮮,几乎在每一個古老的鄉村中,都可以找到相類似的傳說,我小時候,也听到過不少。
  這种情形,和我現在見到的王振源的情形很相似。
  白素又道:“那可怜的孩子,根据古老的傳說,只要用狗血淋頭,就可以驅走鬼魂了!”
  我苦笑著:“現在,只怕很難做到這一點,我發覺人越來越自欺了,明明有那么多不可能解釋的現象在,卻偏偏
  不去解釋它,總而言之曰迷信,曰不科學,以致那些現象,永遠得不到解釋!”
  白素道:“那你現在准備怎樣?”“我?我想到龍如巷去看看,希望我還能找到那金舖的老板,也希望他能提供我一些,有關當年去買戒指的那人的消息。”“希望太微了!”白素說。“是的,但是到現在為止,線索只有這一點。”
  白素沒有反對,我离開了家。
  龍如巷是一條小巷子,兩旁的建筑物也很殘舊,在不遠處,有一個建筑地盤,准備興建高達二十層的大夏,正在打樁。
  打樁的聲音,震耳欲聾,每一個打樁聲,都令得龍如巷兩旁的房子,產生劇烈的震蕩,像是它們可能隨時倒下來。
  我走進巷于,兩面觀看著,巷中雖然有不少店舖,但是卻沒有一家是金舖,巷子并不長,我很快就走到了巷子的另一端。
  而當我到了巷子的另一端之后,我高興得几乎大聲叫了起來!
            第三部 過去了的大明星
  我看到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者,坐在一張小木凳上,在他的面前,是一只破舊的滕箱子。藤箱子打開著,里面是一些玉鐲、玉耳環之類的東西。
  那老翁坐在凳上不動,雙眼一點神采也沒有。
  我心中暗忖,這老翁,是不是當年花花金舖的主人呢?
  我打量了他一會,未到了他圃的,他總算覺出我來了,抬起頭向我望了一眼,但是他立即發現,我不會是他的顧客,所以又低下頭去。
  而我在他低下頭去之時,蹲了下來,在他的藤箱中,順下撿了兩件玉制品,問道:“這兩件東西,實多少錢?”
  那老者用一种十分异樣的目光望著我:“如果你有心買,二十元吧。”
  一听得他開口,我更加高興,因為在他的口音中,我听出了濃重的湘西口音,我笑了笑,將二十元交在他的手中:“原來我們是同鄉!”
  老翁听到了我的話,陡地呆了一呆,才道:“是啊,我們的同鄉很少!”
  我皺著眉:“我在找一個同鄉,多年之前,他是在這里開設金舖的,后來,听說他的金舖被火燒毀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的話還未曾講完,那老翁就激動了起來。
  他抓住了我的手:“你要找的是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舒了一口气,我竟找到了以前花花金舖的個人,現在,我希望他能記得當年來買戒指的那個人。
  我道:“噢,原來就是你,我想問一件事,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你可能不記得了,有一個我們的同鄉,人很粗魯,動不動就破口罵人——”
  那老翁用心听著,他仰著頭,皺著眉,以致他看來更老了許多。
  我略停了停:“你可能想不起了,但是那人曾揚言,說你用低价收回賣給他的戒指,他詛咒你的金舖被火燒。”
  我才講到這里,那老翁的身于,已不由自上,劇烈地發起抖來,他的喉問發出“咯咯”的聲響,身于搖搖欲倒,我連忙扶住了他。
  在那剎間,我心中大是歡喜〕
  因為看那老翁的這种情形,他分明記得我所說的那個人。
  我扶住了他,他的身子仍不斷在發著抖,他揚起手來,喉間不斷發出“咯咯”的聲響。
  看他的情形,像是他正拼命想說些什么,但是卻由于心情激動,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連忙伸手,在他的背后,重重拍了一下。
  那一拍,令得他吐出了一口濃痰,他接著吸了一口气,罵道:“是那個王八蛋!”
  我忙問:“你想起來了?”
  那老翁點著頭道:“怎會忘記?金舖一定就是他放火燒掉的,只不過沒有抓到他,他……實在是一只畜牲!”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我知道,那老翁對這人既然有著如此深切的仇恨,那不必我再問下去,他也一定會滔滔不絕,將那人的事情講出來的。
  果然,他喘著气:“先生,你應該知道牛大角,或者你不知道,你年紀還輕。…
  我呆了一呆:“牛大角?那人的名字叫牛大角?”“不是,他是牛大角手下的軍師,官兵剿山,牛大角死在机槍下,他卻逃了出來。”
  我有點明白了,那個牛大角,一定是湘西山區的土匪,而那個人,原來是土匪出身,但他做過軍師,也可能是知識分子。
  我忙又問:“他叫什么名宁?他念過書?”“哼,听說還放過洋,牛大角被官兵剿死,他帶者一大批金銀珠寶逃走,后來又將造孽錢用完了,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窮愁潦倒,在一艘外洋船上做事,這畜牲,他窮心未退色心又起,居然追求大明星殷殷。”
  我陡地一震,殷殷的确是大明星,或者說:“曾是大明星。”她紅透半邊天的時候,是在二十年前,現在,几乎己沒有什么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那老翁繼續道:“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法道,他和殷殷還同居過一陣。”
  “那么,”我問:“他向你買那枚戒指,就是送給那位大明星的了?”
  “我也不清楚,但是,他想兌回那戒指的時候,卻對我大罵殷殷,他自然被殷殷赶了出來,那畜生我一直幫忙他,怎知他卻放了一把火,燒了我的金舖!”
  那老翁說到這里,身子又發起抖來。
  我只好安慰他:“也不一定是他放的火——”
  我的話才講到一半,非但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反倒令得那老翁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一定是他,一定是這畜牲!”
  他說看,又劇烈地咳起來。
  我心中暗歎著气,同時也感到十分抱歉,那老翁現在的日子雖然過得苦,但是也很平靜,但是,我卻勾起了他的痛楚。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老翁雙手緊緊地握著拳:“他叫年振強。”
  我又問了最后一個問題:“他現在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老翁搖了搖頭,咬牙切齒:“自從金舖被他放火之后,我就未曾再見過他。”
  我站了起來,我不忍心再看那老翁那种切齒痛恨,但
  對于這個人以后的事,我知道得比那老翁更清楚,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死在一個小湖之中,而且,可能是被人謀殺。
  本來,一件謀殺案,在經過了二十年左右的時間,再被一點一滴地揭發出來,也不算是一件什么特別大不了的怪事。
  可是,從我知道有年振強這個人起,整件事情,充滿了怪誕莫名的气氛,因為,我是在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的口中,知道這件事的,那十二歲的孩子,只不過曾跌進湖水中去而已。
  一件已發生了近二十年的案子,要去追查,自然十分困難,凶手也可能早已死了,如果單單是謀殺案,我可能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了解年振強這個人,對于發生在那十二歲的小孩,王振源身上的怪异莫名的事,有极大的關系。所以我非查清楚不可!
  我繼續向前走去,在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中,我從各方面打听曾是大明星殷殷的地址。
  那倒并不必化大多的功夫,因為殷殷過去,究竟是大紅特紅的明星。
  而且,在查到了結果之后,也頗出我的意料之外,殷殷并沒有窮途潦倒,她現在的日子,過得很好,一個在報界服務了近三十年的朋友告訴我,殷殷現在在一個高級住宅區居住,很少露面,過著和她以前當大明星時,完全相反的平淡生活。
  她那种日子,已經過十多年,所以難怪社會己早將她遺忘了。
  那位朋友查出了殷殷的地址,我決定第二天,去按址造訪,當晚,我和江建又通了一個電話,將我的調查所得,告訴了他。
  江建的聲音,有點發顫,他道:“那么,真是有鬼魂的了?”
  我想了几秒鐘,才道:“照目前的事實看來,的确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拜訪那位殷殷女士?”
  我想,江建一定是樂于和我一起去的,但是,出乎我的意科之外,江建競一口拒絕,甚至連考慮也沒有考慮,便道:“我不去。”
  我一時之間,想不透他為什么回絕得如此之快,而江建自己,似乎也感到回絕得太突兀了,以是他忙又解釋道:“我要多加注意王振源,所以……我才不想去了,你一個人也足可胜任。”
  我沒有再說什么,而在那一剎間,我忽然感到,江建似乎正在掩飾著什么。
  但是我又立即拋開了這個想法,因為那是沒有道理的,如果江建是在找尋理由,特地不去見殷殷,那只有一個可能,他認識殷殷,那當然不可能,所以江建自然也不必掩飾什么。
  我放下了電話,當天晚上,我直到深夜才睡,我翻閱了許多有關鬼魂記錄的書籍。
  我對于鬼魂的研究,一向興趣濃厚,所以有關這方面的書籍,我著實收藏得不少。
  我讀到了一則記載,是記載著一個英國鄉村的農夫,有一次,忽然用希腊文寫出了一首長達七十四行的詩,被懂得希腊文的神父看到了,神父大為惊奇。
  但是那農人不會希腊文,后來,經過那神父的努力,發現那農人用希腊文寫下的那首詩,几乎和一位己故希腊詩人,十分近似,于是神父便認定,是那位希腊詩人的鬼魂,附著在那農人的身上,所以才會有那樣情形出現。
  但是,何以靈魂會遠渡重洋,去附在那農人的身上,寫下了這樣的一首詩,卻也沒有進一步的解釋。
  這件事,倒和我如今遇到的事,有很多相同之處,我也可能永遠找不到解釋。
  但是我至少也可以將這件事記載下來,我相信人類總有一天,會有能力,解釋“鬼魂”之謎的。
  第二天醒來時,已是中午時分,等我吃完早餐,已經是下午一時,而我駕著車,來到殷殷的那所巨宅門外時,又是三十分鐘以后的事了。
  那是一幢很華麗的花園洋房,大鐵門旁,挂著一塊銅牌,上面刻著“殷寓”兩個字,我才一下車,便听到了一陣犬吠聲。
  我來到門前,按著門鈴,犬吠聲更劇烈,我從鐵門中打量著修剪整齊的花園,看到兩條大狼狗,直沖了出來,大狼狗后面,跟著一個中年女仆。
  那中年女仆來到了鐵門前,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絕沒有半絲歡迎來客的意思。
  她的聲音,也是平板而冷淡的,她問道:“找誰?”
  我不得不裝出笑臉來:“我是報社來的,想拜訪一下殷殷女士。”
  那女仆立即搖頭道:“我們小姐不見客!”
  她只講了一句話,便立時轉過身去,顯得絕沒有商量的余地,我忙大聲叫了起來,我一叫,那女仆未曾轉過身來,倒是那兩頭狼狗,突然反扑了過來,直立著,前爪搭在鐵門上,對我獵獵而吠。
  我退了一步,大聲道:“你們小姐不見別人,一定會見我的,我是特別的,絕不是來騷扰她,只不過來向她問几個問題!”
  我叫得十分大聲,那女仆一定是听到了的,可是她卻仍然繼續向前走著。
  我又叫道:“你去告訴你的主人,我是某某先生,介紹來的。”
  我說的“某某先生”,就是那位報界的朋友,据他說,殷殷在未曾大紅特紅之時,他曾為殷殷出了不少力,所以抬出他的名頭來,然后能見到那位過去的大明星。
  我也不知道那位女仆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叫聲,因為她徑自走進了屋中,我只好等在門口,那兩頭狼狗,仍然對我吠叫著。
  還好,我等了大約五分鐘,那女仆又走了回來,她叱退了那兩頭狼狗,打開了鐵門,小姐請你進去,但是她的精神不很好,不希望你逗留大久!”
  我忙閃身而進:“我明白,至多不會超過十分鐘,謝謝你!”
  那女仆牽著兩頭狼狗,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踏上了石級,走進了客廳,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正坐在一張沙發上,她向我略點了點頭:“請坐,某先生好么?好久不見他了!”
  我在她的斜對面,坐了下來,那中年婦人,自然就是多年前的大明星了。
  我回答了她的問題,她才又問道:“你來,是為了什么事情?”
  我信口雌黃,道:“我正在撰寫一本有關電影發展的書,殷殷小姐是紅透半邊大的大明星,所以我想未請教几個問題。”
  這是一個任何拍過電影的人,都感到興趣的事,所以殷殷笑了笑,道:“請問。”
  我胡亂想了一些問題,殷殷听得很用心,也都回答了我,我假裝用心地在一本筆記本上,記了下來。
  十分鐘之后,我又裝著不經意地,問出了我最想知道的問題。
  我道:“殷小姐,有一個人,叫年振強,他曾和你很……接近,關于這個人,你——”
  我已經盡力不顯露我是專為這個問題而來的了,可是,我的話還未曾講完,殷殷的面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她站起身來:“對不起,我的身体不很好,醫生要我多多休息,所以……”
  她總算十分客气,未曾直接下逐客令。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實在是非走不可的了!
  但是,我來到這里,一點也未曾得到我所要知道的事,怎肯离去?
  我迅速地轉著念,一面仍然站了起來,然后,我才道:“殷小姐,我提起年振強這個人來,是因為我知道一件事,和他有關,而且牽涉了你在內。”
  殷殷冷笑地道:“我不感興趣。”我忙道:”是!可是我听說,年振強的一個親人,正准備聘請律師來告你1”
  那全是我胡謅出來的。
  我之所以要那樣胡謅,是因為我想到,殷殷目前的生活,丰裕而平淡,過那樣生活的人,一定十分怕麻煩,于是我就故意編造一些能令她感到麻煩的事,以便引起她將更多有關年振強的事告訴我。
  我那樣講了之后,殷殷果然皺了皺眉:“有那樣的事?…
  我忙道:“是的,那個人說,年振強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筆巨款,放在你這里。”
  這一點,也是我的猜想。
  但是這一個猜想,倒不是我在剎那間想出來,而是早在心中,有所怀疑的事。
  因為殷殷過去,雖然曾是大明星,可是她卻受著一家公司的合約控制,收入有限,支出浩大。而她現在的日子卻過得十分好,那一定是她曾有過一筆十分可觀的意外收入,這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我在那老翁的口中,知道年振強來到這個城市時,是帶著上匪頭子的一批財富而來的,而這筆錢,顯然后來,不在年振強的身上。
  原因之三,更加明顯了,年振強決不是什么英俊小生,雖然他的知識程度可能相當高,但是他的行動、出言卻絕不會使女人喜歡他。
  而年振強居然曾和殷殷那樣的大明星同居過,那不問可知,殷殷喜歡的,是他的錢。
  有以上那三點原因,所以我才大著膽于那樣講。而在我那句話一出口之后,我知道,我的估計,不會离事實太遠!
             第四部:揭破一件謀殺案
  因為我看到,殷殷的面色,在剎那之間,變得极其難看,她甚至于立時轉過頭去,不敢望我,而且她的話,也變得十分生硬。
  她道:“哪有這樣的事!…
  我又進一步逼問道:“殷小姐,你也是湖南人吧,你知道不知道,年振強原未是湘西大上匪牛大角的車師,他是帶了牛大角的錢逃走的,我看那個親人,多半是假托的,實際上是年振強以前的土匪同党。”
  殷殷听了我的話之后,身子又震了一下。
  我又道:“如果那人循法律途徑來解決,倒還沒有什么,因為他不會有證据,“怕只怕他土匪的賊性不改,那多少有一點麻煩!”
  殷殷突然望定了我:“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詳細,你認識那個人?”
  我倒料不到殷殷忽然會那樣問我,但是我還是立即回答道:“我是新聞記者啊,殷小姐。”
  殷殷沒有再說什么,她只是現出十分疲倦的神態來,揮了揮手。
  而我就算再想知道多一點,也是無法再多逗留下去的了所以我只好道:“我告辭了。”
  殷殷又望了我片刻,才道:“衛先生,想不想賺一些外快?”
  我呆了一呆,忙道:“你的意思是——”
  殷殷道:“那人——你所說的那人,你有沒有法子,將他打發掉?”
  我吃了一惊,“打發掉”這三個字,可以包括很多意思在內,甚至包括謀殺!
  所以我一時之間,出不了聲,過了片刻,我才道:“殷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殷殷勉強笑了一笑,道:“我怕麻煩,而年振強……已經死了,我根本不想見到那人,你該明白了?”
  我在那剎那問,心頭怦怦亂跳了起來。
  自殷殷的口中,終于講出和年振強有關的事來了,那就是年振強已經死了,般殷知道他已經死了,這一點,實在相當重要。
  因為直到如今為止,別人似乎只知道年振強不知所終,大約只有我和江建网人,才是肯定知道年振強已經死了的人。
  因為,年振強的“靈魂”,附在王振源的身上。
  我當時便“哦”地一聲:“原來年振強已經死了,我還想去尋訪他哩!”
  殷殷有些焦躁地道:“他早已死了!我委托你之打發那個人,不論你用什么辦法,只要他不來麻煩我,我就給你報酬!”
  那個人,根本是我胡謅出未的。可是殷殷卻立即相信,不但相信,而且,還立即要托我這個陌生人,去打發那個人!
  由此可知,她的心中十分焦急,而這种焦急,是由于她的心虛!
  她為什么會那樣心虛呢?自然,最大的可能是,年振強真是有一筆錢在她的手上,而她也知道年振強這筆錢的來源。
  可是,我立即又想到,如果真是那樣,她也不必那么心虛的。因為她既然曾和年振強同居,關系密切,那么,年振強的錢,也就是她的錢了,何必心虛?
  我一步一步想下去,想到了這里,我的心頭,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
  而殷殷顯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她還等著我的答复,我好一會不出聲,她才又道:“我的報酬很丰厚,至少等于你一年的薪水!”
  可是,我接下來的一句,卻是和她所講的一切,全然不相干的,我突然問道:“殷小姐,年振強是怎么死的?”
  我早已料到,我這個問題,會令得殷殷大受震動的,可是我卻料不到,她受的震動,會如此之甚!
  她陡地退了兩步,身子一軟,倒在沙發上,她的神色,變得极其蒼白,她的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過了好一會,她才掙扎出了一句話:“那……我怎知道?”
  我歎了聲:“殷小組,你雖然說不知道,可是你的神態卻告訴我,你知道的!”
  殷殷的身子抖得更劇烈,她尖聲叫道:“胡說,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冷冷地道:“殷小姐、謀殺是沒有法律追究期限的,雖然事情過了很多年,但是追究起來——”
  殷殷不等我講完,就尖叫了起來:“你替我滾!”
  我道:“好的,我走,可是我卻會到警局去。”
  殷殷一听到“警局”兩字,立時又軟了下來,她忙道:“那對你并沒有什么好處,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為我殺了年振強?”
  我毫不掩飾地道:“是的。…
  殷殷已回复了鎮定,她道:“你當然不會有證据,根本無稽之极!”
  我想不到殷殷的態度,忽然之間,會變得那樣鎮定,但是,那卻證明了我的猜想是對的。她,的确是謀殺了年振強!
  而她現在之所以如此鎮定,自然是因為她明知我決不可能有什么證据的緣故。
  我冷笑著:“殷小姐,你說得對,我不會有證据,警方可能對于我的投訴,根本不理,但是有一件事,你卻非知道不可!”
  我說得十分嚴重,所以令得殷殷立即向我問道:“是什么事?”
  我先道,“就是因為發生了這件事,所以我才知道世上有年振強這個人的!”
  然后,我便將王振源如何跌進那個小湖之中,在他救了起來之后,忽然說起湘西的土語來,以及做出一些很奇怪的舉動的整件事,告訴殷殷。
  我說得很詳細,也說得很緩慢。
  在我開始說的時候,殷殷在不安地走來走去,而當我講到后來時,殷殷坐倒在沙發上,不斷地抹著汗,她看來像是在十分鐘之內,老了十年。
  我講完了之后,她的口唇發著抖,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只是怔怔地望著我,我真怕她突然昏了過去!
  她呆了好一會,忽然用一种异樣的聲音,笑了起來,她一面笑著,一面道:“現在科學如此昌明,衛先生,你還要用鬼故事來嚇我!”
  我笑著:“殷小姐,第一、現在的科學還未曾昌高到确實證明鬼的不存在。第二、鬼故事是嚇不倒人的,除非那人做過虧心事!”
  殷殷仍然在冒著汗,她不斷抹著汗,但忽然轉了話題:“我明白了,你剛才所說,什么是土匪中有人要找年振強的那筆錢,全是謊言!”
  我略感到一些狼狽,但是當我想到,多年前的謀殺案突然被揭發,殷殷一定比我更狼狽時,我也就泰然自若了,我道:“是的,但是現在這件事,卻一點不假。”
  殷殷一點也不肯放松我:“你已說了一次謊,我怎知道你不會說二次慌!”
  這個外表端壯的中年婦人,竟然如此狡猾,那不禁使我的心中,十分憤怒。我立時冷笑著:“殷小姐,我想你當年行事,一定十分机密,只怕沒有什么人知道年振強是在那小湖中淹死的,我知道你的心中,現在一定极其吃惊,你害怕年振強的靈魂——”
  我才講到這里,殷殷便立時尖聲叫了起來,“滾,滾,你替我滾出去!”
  她的尖叫聲,引來了那女佣,和一個男仆。
  殷殷喘著气,指著我:“將他赶出去,以后再也不准他進屋子來!”
  那男仆立時捋拳捋臂,向我走近來。
  我冷冷地打量了那男仆一眼,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動手,我來這里的目的已達。雖然殷殷還沒有承認她謀殺年振強,可是事情再清楚也沒有,她承認不承認,又有什么關系?
  而且,就算她在我的面前認了,在法庭上一樣可以反悔,而我則提不出任何證据來。再說,殺人自然犯罪,但是年振強那樣的歹人,死了又算什么?
  所以我不打算再逗留下去,我向那男仆笑了笑:“不必動手,我走了!”
  天下就有那种人,我自己說要走了,那家伙竟然以為我好欺侮,伸手向我的肩頭上椎來,這一推,推得我無名火起,一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摔,將他摔得向后,跌出了好几尺去!
  他倒在地上,一時之間爬不起身來,我已大踏步地向外走了出去。
  找出了門口,上了車,這件事,在查訪年振強這個人上,可以說已告一段落,因為我無法再繼續向下查究下去,我已知道年振強死了,是被以前的大明星殷殷在那湖中謀殺的。
  如果有足夠的證据,那么這自然是一件轟動的大新聞。
  可是,我卻什么證据也沒有。
  當我駕著車离去之際,我也知道,殷殷以后的日子,絕不會好過,試想,她殺了一個人,在十年之后,那人的“靈魂”,突然附在一個小童的身上,她絕不可能對.這件事無動于衷。
  而我和江建兩人要做的事,自然不再是調查年振強這個人,而是要研究年振強的“靈魂”,如果會在湖水之中“存在”如此之久,又如何會“附”在王振源的身上,那是一件怪事,我們的研究,可能一點結果也沒有,但還是非研究不可。
  我駕車照著江建給我的地址去找他,他還沒有回來,他的房東,請我等一等。我等了大約二十分鐘,江建就回來。
  江建像是想不到我會來找他,所以看到了我,略怔了一怔。
  他將我帶進了他的房間之中,急急忙忙地道:“你去看了殷殷,結果怎樣?”
  我沉聲道:“年振強的确是被謀殺的,而凶手就是殷殷,年振強好像還有一筆錢,自然,那筆錢也落在殷殷的手中了!”
  江建顯得很興奮,他在房間中走來走去:“原來是那樣,她自己承認了?”
  “她沒有承認,但是我可以肯定!”
  我將我和殷殷談話的經過,從頭至尾,向江建講了一遍,江建用心地听著:“衛先生,你果然了不起,十多年的懸案,被你解決了!”
  我皺了皺眉:“江老師,這件懸案,我一點興趣也沒有重要的只不過是我們證明了有年振強這個人,而且他的确是死在湖水中的。”
  江建道:“是的,已證明了這一點。”
  “可是為什么會有那樣的情形?”我說,“我們還得進一步研究!”
  江建呆了半晌:“可是我們從何研究起?我們簡直什么也捉摸不到!”
  我道:“自然從王振源著手,他今天還有個奇特的表現?”
  江建搖頭道:“沒有,他已完全正常了,而且,一天沒有用那种怪言語說話。”
  听得江建那樣說,我真感到十分失望,因為如果年振強的“靈魂”消失了的話,那么我可以研究的資料,更加少得可怜了!
  我只好道:“請你繼續留意王振源的情形,我准備多搜集一些資料,到英國去走一遭,那里有一個學會,是專門研究鬼魂的。”
  江建答應著,我們又閒談了一會,我就告辭离去。現在,除了等待再進一步的資料來供我研究之外,沒有什么別的事可做了。
  我等了三天。
  在這三天中,我每天都和江建通電話,但是江建的回答只是:王振源并沒有异樣表現。
  我越來越是失望,因為根据現有的那些資料,除了可以确實證明年振強的“靈魂”曾附在王振源的身上之外,無從作進一步研究。
  我趁夜晚的空閒時間,著手寫一篇有關整件事的記述,准備送到一本靈魂學雜志上去發表。可是到了第四天早上,事情突然有了意外的發展。
  那大早上,我一打開報紙,就看到一項大標題:紅星殷殷在香閨暴斃!
  另外還有兩行十分奪目的副題:醫官證實死于极度恐怖,男女仆人頻聞呼鬼之聲。
  我急急地去看新聞內容:“十多年前,風靡一代的紅星殷殷,息影多年,深居簡出,昨晚午夜,被發現死于居所。在死前,男女仆人,均曾听到她連聲尖呼,然后聲音寂然,仆人曾隔門相詢,答以無事,但女仆在凌晨時分,又听到慘叫聲,破門而入,殷殷已奄奄一息,臨死之前,猶頻頻呼鬼!”
  接下來,便是記者訪問男女仆人的記錄,和那男女仆人的照片。
  連我也在新聞之中,因為那男仆顯然記得我,他向記者說出,有一個姓衛的怪訪客,在三天之前,曾經來訪,結果是給他主人下令赶出。
  我看完了整版新聞,不禁呆住了作聲不得。
  年振強的鬼魂,竟去殺了殷殷,報了仇!
  那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但卻又是活生生的事實,令人無法不相信!
  我呆了好一會,又看了其他几張報紙,記載的都大同小异,我立時又想到,電台上可能有訪問那男女仆人的錄音,所以我忙扭著了收音机。
  我守在收音机旁,等了大半小時,果然有訪問的錄音播放,先是記者訪問醫官:“請問死者是因為什么原因致死的?”“初步檢查,是受了极度的惊恐,引致心髒病發作而死的,詳細的結果,還要等進一步剖驗。”“醫官先生,你認為是不是可能,她是被一個鬼魂嚇死的?”
  醫官的回答是:“請原諒,那不是我的工作范圍。”
  接著,又訪問那女仆,那女仆的聲音,所來很尖利,她道:“我們听到她的尖叫聲,好像她看到了……什么,后來,我們隔著門問她,她說是做噩夢,后來又听得她慘叫,我們撞了進去,她已經身子發抖,只會說,鬼啊,鬼啊,醫生來了,不知怎樣,就死了。”
  記者問:“你相信有鬼/
  女仆的聲音更尖:“不管有沒有,我今天就要搬走了。”
  那男仆所講的,和女仆講的差不了多少。
  然后,記者又訪問一位警官,問及是不是有謀殺的跡象,那警官說:“現場一點也沒有掙扎糾纏的痕跡,但是有一扇門開著,而且,發現兩頭狼狗,在事先被人毒死,這是可疑之處。”
  “是不是凶手扮鬼來行凶呢?”
  “可能,但是我們至今為止,還不能斷定那是什么性質的案件,有可能是蓄意謀殺,也有可能是鼠輩摸入屋行竊,被事主發覺。”
  “醫官說,死者是死于自然原因的。”
  那警官說:“使人受到极大的惊恐,而導致死亡,雖然不必使用任何凶器,但是在法律上,也當作謀殺!”
  記者又追問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有人令得死者感到极度的恐懼?”
  警官對這個問題,想了片刻,并沒有正面回答:“那是我們的推測,事實上,一個人是絕少可能自己嚇自己,嚇到那一地步的。”
  記者仍然追問不休:“警官先生,你認為死者在臨死之前,頻頻說著‘鬼’字是什么意思!”
  警官答道:“人在极度的惊恐中,很容易胡言亂語。記者先生,你不見得認為死者是被鬼嚇死的吧!”
  那記者多少有點狼狽,他連忙道:“謝謝你接受我的訪問。”
  那一次訪問,就在那樣的情形下結束了。
  接下來,便是記者對死者殷殷居住的房子,內部和外部情形的描述,他描述得十分詳細,并且從那扇打開了的窗子望下去,說是就在窗于的旁邊,有著一條水管,如果由那水管攀上來,可以到達死者的臥室。
  我听到這里,便熄了收音机。
  因為我知道鬼魂是不必爬什么水管的,鬼魂甚至不必弄開窗子,就可以飄然進屋——雖然我未曾見過鬼魂,但是至少所有有關鬼魂的傳說,都是那樣的。
  我苦笑了一下,那一定是一件無頭案子,鬼魂嚇死了一個人,警方再能干,又有什么辦法查得出來?
               第五部:誰是凶手
  我呆了半晌,撥了一個電話到江建的學校,找到了江建,我第一句話就問道:“你看過今天的報紙了?那件凶案,你有什么意見?”
  “我想那真是年振強的鬼魂干的。”
  “你也相信鬼魂了。”
  “除了承認鬼魂的存在之外,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可以解釋!”
  我苦笑著:“王振源怎么了?有沒有什么奇特的新表現?”
  “沒有,他好像完全恢复正常了。”
  在江建那里,我問不出什么,于是,我和他說著再見,放下了電話。
  本來,這件事情,可以說已經過去了,年振強的鬼魂,絕下會來找我,因為那可以說是一件和我無關的事。而且,年振強的靈魂,似乎也已經遠离開王振源,我也不必再為這孩子擔心什么。
  可是,我總感到整件事,還有一些疑點。
  然而我卻只是感到這一點,一點也說不出究竟我是在怀疑什么。
  直到第二大,我的怀疑更濃。
  第二天的報上,仍然是這件奇异死亡的消息,消息報
  導了死者的經濟情形,死者竟一無所有,只剩下极少數的現款。
  但是那女佣,卻力證死者有巨量的現款,和大量的首飾,放在她臥室的一個秘密保險柜之中,當警方人員打開那保險柜之際,卻是空的。
  于是,就有人揣測,死者是由于經濟拮据而自殺的,而警方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看完了那些新聞,掩上了報紙,我的腦中思緒十分亂,有許多許多想法,在我腦中團團打著轉,我已經想到了一些,但是卻捕捉不到頭緒。
  我開始怀疑起那是不是真是鬼魂的行為。
  鬼魂去報仇,會將保險箱中的一切全帶走?自然下會!
  而我根本不考慮死者經濟拮据這一點,因為在她死前,我曾去見過她。我對于自己的觀察力,多少還有一點信心,我一點也看不出她有何經濟桔据之處。
  那么,這件事是人干的。
  我多少有點頭緒,而且,我也突然想到了我最早起了怀疑的一點,那是因為太巧了,年振強的鬼魂為什么不遲不早,恰好在我拜訪了死者,肯定年振強是死在殷殷之手之后,才去找殷殷報仇?
  而且,我又立即想起了我怀疑的第二點,年振強鬼魂的存在,是要通過另一個人的身体而表現出來的,就算承認了鬼魂的存在,也不可能有年振強形象的出現,既然沒有年振強形象的出現,何以殷殷會叫嚷有“鬼”呢?殷殷一定曾看到了什么,她看到的,自然是年振強所以才會嚇成那樣。警方說臥室中一點沒有掙扎的痕跡,而保險箱中的東西卻不見了,自然是殷殷一看到了年振強,心中發虛,自愿獻出來的。而年振強早已死了,即使承認鬼魂的存在,他的鬼魂也不可能形成一個形象,出現在殷殷面前。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本來是坐著的,但是卻直跳了起來。
  我找到問題的焦點了!那便是:有人知道了殷殷心理上的弱點,所以扮成了年振強,出現在殷殷的面前。而那人的目的,當然是:那一大筆現款和首飾。這個人,不但知道殷殷心理上的弱點,知道殷殷曾經殺過年振強,而且還知道年振強有一筆可觀的錢財,留在殷殷那里!當我想到了這一點時,我整個人僵立著,因為适合這個條件的人,似乎就是我!我知道年振強有錢留在殷殷處,知道殷殷殺了年振強我最可能成為假扮年振強,嚇死了殷殷的人。但是我卻可以肯定我自己未曾做過,我甚至絕不怀疑我有可能在夢病中做過那樣的事。那么,除了我之外,還有什么人呢,江建!我突然想起了江建的名字,我知道的,他也全知道,是我,就一定是他!我又坐了下來,再度感到紊亂,江建,整件事,全部從他那里來的,如果不是他告訴我有那件奇事,我根本不會認識王振源,也不知道世上有年振強這個人!
  而且,我也想起,當我想和江建一起去見殷殷時,他的神態十分特別,那是為什么?為什么他不去見殷殷?
  我井沒有想了多久,就有了頭緒。
  江建現在在學校,但是我卻赶到他的家中去,我匆匆出了門,來到他家門、按了鈴,他的房東認識我,開門讓我進去。
  我表示我是和江建約好了的,在他的房間中等他。可是房東卻道:“江老師一定忘記了,他這兩天,都鎖住了房門!”
  我心中一動:“他以前是不鎖的?”
  “是啊,從來不鎖,”房東回答:“我可以替他打掃房間。”
  我取出了一串鑰匙來:“不要緊,他記得房間是鎖著的,所以他給了我鑰匙。”
  江建自然沒有給我任何鑰匙,但是我卻有三柄百合匙,要打開江建房門的那种鎖,實在太容易了。
  房東也沒有疑心,我輕而易舉,用百合匙打開了房門,走了進去,我將門關上,江建的房間很凌亂,他宁愿不要房東收拾房間,而要將門鎖上,自然有原因,那原因只可能有一個:就是在他的房間中,突然多了一些不想被人家看到的東西。
  我開始在他的房間中搜索起來,不到十分鐘,我就在衣櫥的下面,拉出了一只沉重的箱子,一打開那只箱子,當我提起了上面的几件衣服之后,我不由自主,吸進了一口气。
  箱子里全是鈔票,而且,全是大額的鈔票。
  看來,當年年振強帶來的財富,真還不少,經過了那么多年的花用,還有那么多余下來!
  我又在箱了中找到了一包首飾,然后,我合上箱蓋,將箱子放在原來的地方。
  我打了一個電話給江建,告訴他,我在他的家中等他,有一點要事和他商量,請他立時回來。
  江建在半小時之后,沖進了房間來,他的面色十分別難看,瞪著我:“你是怎么進來的?”
  我笑了笑:“打開門,我自然進來了!”
  他迅速地向衣櫥看了一眼,我又道:“不必看了,我已經搜出了一切,只不過我又照原來的情形放好了它,江建,你是年振強的什么人?”
  我那個問題,是如此突兀,令得江建的臉,在剎那之間,成了死灰色,他身于發著抖,道:“你……你怎么知道的?”“那是我的猜想。”我回答。
  那的确是我的猜想,而且我還沒有足夠的證据來證實我的猜想,我只不過是怀疑而已。
  我怀疑江建和年振強有關系的起點,是因為他不肯和我一起去見殷殷。而當我發現了那一箱鈔票之際。我更知道了扮成了年振強去嚇殷殷的就是他。
  那就引起了我進一步的恩疑,殷殷竟然被他假扮的年振強嚇死,那他一定扮得十分之像,而如果他不是熟悉年振強的話,怎可能扮得像年振強?在我來說,我就不知道年振強是什么樣子!
  所以,我才突然那樣問了江建一句,而江建的反問,已表示我的猜測沒有錯!
  江建的面色,變得十分蒼白,他的身于,也在微微發著抖,他無助地垂著手,口唇哆索著,可是卻又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我望了一會:“慢慢來,別急,將你要說的話,慢慢說中來。”
  江建的臉色,由白而紅,他突然脹紅了臉叫:“我沒有殺死她,她是自己嚇死的,那完全不關我的事!”
  我搖了搖頭:“你對我那樣說,一點用處也沒有,法官和陪審員是不是會接受你那樣的解釋,大有疑問。”
  他的臉色又變得蒼白:“你……要將我交給警局?你……不會吧。”
  我攤開雙手:“還有什么辦法?”
  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搖著:“她是一個殺人凶手,她是謀財害命的凶手,你知道,那是你告訴我的。”
  我點了點頭:“是——”
  可是我根本沒有再說下去的机會,他又急急地道:“而我只不過假扮了被她害死的人,去索回被她謀去的財物,她一見了我,就自愿將所有的財物都給我,她自己打開保險箱,然后,我离去,她死了,那樣,難道我也有罪?”
  我對法律不是十分在行,江建的那种情形,是不是有罪,我自然難以回答。
  我呆了半晌,又將問題回到最初的時候來:“你是年振強的什么?”
  江建頹然坐了下來,他低著頭,用沉緩的聲音道,“他是我的叔叔。”
  我望著他,在听到了他那樣的回答之后,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极度的憤怒,那种怒意,任何人發覺白己被人玩弄之后,都會產生。
  江建是年振強的侄子,那么,他自然也是湘西人,他完全懂得那种土語,可是他卻裝得完全听不懂得那种話,來戲弄我!
  我更進一步想到,自始至終,整件事,都是他安排的圈套!
  我惡狠狠地盯看他:“江建,你是一個卑劣的騙徒,大卑劣了!”
  江建不敢抬起頭來,他頭壓得更低:“請原諒我,我只不過想明白我叔叔究竟是怎樣死的,當時,我實在太年幼了。”
  我厲聲道:“什么意思?”
  江建道:“當我叔叔和那女明星同居的時候,我也寄居在她家里。”
  江建道:“有一天,他們出去時,說是到那個小湖去玩,可是我叔叔卻沒有回來,她只告訴我,我叔叔已在湖中淹死了!”
  我難過得講不出后來,我自然不是為了年振強的死而難過,我是難過我自己,竟如此輕而易舉,就被人愚弄了一大場。
  整件事,全是江建的圈套!
  江建總算再抬起頭來,向我望了一眼,但是他一看到我滿面怒容的樣子,立時又低下頭去。
  他繼續道:“當晚,她就將我赶了出來。除了叔叔之外,我一個親人也沒有,我只好去做小叫化子,后來總算有人肯收留我做學徒,我自己再奮發讀書,總算未曾被社會吞沒。”
  我仍然不出聲,江建苦笑道:“像我那樣的情形,在我長大了之后,我想調查我叔叔當年的死因,不是自然而然的事么?”
  我冷冷地道:“說下去!”
  江建歎了一聲:“我久聞你的大名,我又沒有錢去請私家偵探調查這件事,而且,事情相隔得太久遠了,普通人未必調查得出,我想,只有利用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才能引起你調查的興趣!”
  我冷冷地道:“于是,你就制造了王振源跌進湖水去的那個故事。”“不,不,王振源真是跌進了湖水之中,我在將他救了起來之后,才突然有了靈感,我知道當年我叔叔淹死的小湖,就是那一個,所以我才教王振源做一些古怪的行動,叫他講几句那种難懂的土語,假作是靈魂附体,要你去調查這件事。”
  我感到了一陣昏眩!
  原來王振源的怪异舉動,自他口中講出來的湘西土語,全是江建教他的!
  而我卻還一本正經,在研究靈魂的存在,已經寫好了大綱,准備寫一篇詳詳細細的文章,送到一個專門研究靈魂存在与否的雜志上去發表!
  大約由于我的面色十分難看,所以江建雙手搖著,好像想阻擋我去打他一樣。
  過了好一分,我才道,“那么,那卷錄音帶上的話,也全是你自己說的了。”
  “是……的,我只記得叔叔本來很有錢,可是他的錢,突然間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天他怒气沖沖回來,大罵那金舖,又大罵那個女人,我恰好走到他的身邊,他還重重打了我一巴掌,所以我記得十分清楚。”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突然一轉身,重重擊在一張書桌上,令得桌面的東西,全都震得跳了起來,江建嚇得瞪大了眼,我道:“江建,你利用我去調查年振強的死因,既然知道了結果,為什么不報警?”
  江建結結巴巴地道:“報警沒有用,因為事情過去太久了,我在你那里,确實知道了我叔叔是被謀殺的,化了三天時間准備,化裝成我叔叔的模樣,半夜偷進了她的臥房之中,她一看到,就几乎昏了過去!”
  我冷笑著,江建急急忙忙地為他自己辯白;“我就問她,吞沒了的錢在哪里,她自動打開保險箱,將一切都搬了出來,還求我饒她,我根本沒有再做什么,帶著錢就走,直到第二天看報紙,才知道她已經死了,她是被自己當年的虧心事嚇死的!”
  我又是半晌不出聲。
  我有理由相信江建的話,殷殷不是江建殺死的,因為當男女仆人沖進房去的時候,殷殷還沒有斷气,她還在不斷地叫著:“鬼!鬼!鬼!”
  后來,自然是因為她惊恐過度,心髒不胜負荷,所以才死了。
  江建的話,也不無道理,殷殷如果不是當年做了虧心事,她不會死。
  年振強是一個土匪頭,他死有余辜,殷殷是一個謀殺犯,也死不足惜。
  江建可說無辜,雖然他從頭至尾在利用我,但是他如果被控謀殺的話,那么他這一生就完結了。
  我在他的房間中,踱來踱去。
  江建一直望著我,我心中固然恨他,但是卻也個想毀了他。
  江建看到我不出聲,他苦笑了一下:“衛先生,如果你一定要將我交給警方,那么,我對你還有一個要求,請你在法庭上,將你的調查所得,殷殷當年是如何謀殺年振強的事講出來。”
  我道:“就算我講了出來。你一樣有罪!”
  江建苦笑著:“那總比較好些,事實上,我的罪名只不過私自入屋而已,如果不是她殺了年振強,看到假扮的年振強,何必害怕?”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那筆錢,你准備要來,作什么用途?”
  江建黯然道:“本來,我准備用那筆錢,來建造一所貧民中學,因為我絕不能忘記我自己讀中學時,那种困苦的情形。現在,自然不能達到這目的了。”
  我歎了一聲,在那剎間,我改變了主意,我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拍:“好。去實現你的志愿吧,我們算是從來也不相識的好了!”
  江建陡地抬起頭來,望住了我,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而我連望也不向他多望一眼,拉開門,就向外走去,我出了那幢屋子,急速地向前走著。
  我之所以突然改變了主意,道理實在很簡單,正如江建所言,他在法律上所難以洗脫的罪,其實只是私自入屋而已。
  至于一個狡猾的殺人犯,因為他的出現而嚇死。那豈是他的的責任?那狡猾的殺人犯,已經活得太久了!
  而還有一點很主要的,是我深信江建真的會用那筆錢去建造一所貧民中學,這總也是一件好事。是不?
  陽光照射著我的眼,使我的眼睛,有些刺痛,我低著頭,向前疾走著。
  整件事,好像是一個偵探故事,而并沒有什么科學幻想成分,面對于靈魂的存在与否,一點結論也沒有,實在抱歉得很。
  但是,記述這個故事,也不是全無意義的
  這個故事和大多數与鬼有關的事相類,以發現鬼作祟為開始,但是在經過了深入的調查之后,卻發現作祟的不是鬼,而是人。
  正因為那一類的事很多,所以有很多人就認為,鬼是不存在的,根本沒有靈魂,就算有鬼魂,鬼魂也不能做出任何事來等等。
  這种結論,自然不對,除非所有有關鬼魂的事,都經查明由人作怪,那才可以得出如此的結論,可是事實上,并不如此,有很多有名的鬼魂活動的記載,都證明并不是人在作怪,而的的确确,是由一种不知何來,無影無蹤的力量造成,這种力量,由于人類對之還一無所知,稱之曰“鬼魂”,不亦宜乎?
  對于鬼魂的傳說,古、今、中、外,都盛傳不衰,如果實際并不存在,而能被傳說如此之久,那倒也真是一件怪事了。
  或者有人問,既然你堅信“鬼魂”的存在,那么,為什么不寫一個鬼魂的故事,而寫了一個偵探故事呢?我只好苦笑,因為人類科學太淺薄了,淺薄到了對“鬼魂”可稱一無所知的地步,淺薄到了想幻想一下,“鬼魂”究竟是什么東西的最起碼根据也沒有!
  但是,見過鬼的人卻著實不少,包括我自己在內,其中有些是不可靠的,有些是可靠的,有机會時,當選擇其中可靠的几則,記述出來,頗有趣味。當然,那是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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