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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


作者:倪匡

第一部:日本游客態度怪异

  “鬼子”這個篇名,很有點吸引力,一看到這兩個字,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鬼的儿子”,那自然是一個恐怖神秘故事。
  然而,我必須說明,我承認這是一個相當恐怖的故事。但是在這里,“鬼子”卻并不是“儿的儿子”,只是日本鬼子。
  中國歷來受外國侵略,對于侵略者,有著各种不同的稱呼。俄國人是“老毛子”,助紂為虐的朝鮮人是“高麗棒子”,台灣人叫荷蘭人為“紅毛鬼”,而為禍中國最烈、殺戮中國老百姓最多的日本侵略者,則被稱為“日本鬼子”。
  中日戰爭過去了二十多年,有很多人認為中國人應該世世代代記著日本鬼子犯下的血腥罪行。也有人認為應該忘記這一切,适應時代的發展,完全以一种新的關系來看待曾經侵略過中國的日本。
  我寫小說,無意討論,而這篇小說的題目,叫“鬼子”,很簡單,因為整個故事和日本鬼子有關。
  天气很熱,在大酒店頂樓喝咖啡的時候不覺得,可是一到了走廊中,就感到有點熱,我脫下西裝上裝,進入電梯。
  電梯在十五樓停了一停,進來了七八個人,看來是日本游客,有男有女。
  電梯到了,我和這一群日本游客,一起走出了電梯,穿過了酒店的大堂,在大門口,我看到有一輛旅游巴士停著,巴士上已有著不少人,也全是日本游客。
  和我同電梯出來的那七八個日本游客,急急向外走著,我讓他們先走,隨后也出了玻璃門。一出門,炎熱像烈火一樣,四面八方圍了過來,真叫人透不過气,而且,陽光又是那么猛烈,是以在剎那之間,我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而也就是在那一剎間,我听到了一下惊叫聲,在我還根本沒有机會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際,就突然有一個人,向我撞了過來。
  那人几乎撞在我的身上了,我陡地一閃,那人繼續向前沖,勢子十分猛,以致挂在他身上的一具照相机,直甩了起來。
  那時,我不知道向我撞來的那個是什么人,也不知道這個人為什么在發出了一下惊呼之后,動作顯得如此之惊惶。
  我可以肯定的是,一個人如果行動如此惊惶,那么他一定是有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在,所以,就在那一剎間,我抓住了照相机的皮帶。
  我一伸手抓住了照相机的皮帶,那人無法再向前沖出去,我用力一拉,將他拉了回來。
  直到這時,我才看清楚,那人是一個日本游客,約莫五十以上年紀,樣子看來很斯文,但這時候,他的臉色,卻是一片土黃色。
  小說中常有一個人在受到了惊嚇之后,“臉都黃了”之句,這個日本人那時的情形,就是這樣,而且,他那种惊悸欲絕的神情,也极少見。
  當我將他拉了回來之后,他甚至站立不穩,而需要我將他扶住。
  這一切,全只不過是在十几秒之內所發生的事,是以當我扶住了那日本人,抬頭向前看時,所有的人,還未曾從惊愕中定過神來。
  那輛旅游車仍然停在酒店門口,本來在車上的人,都從窗口探出頭來,向外張望著,許多和我同電梯下來的日本游客,都在車前,准備上車。
  在車門前,還站著一個十分明艷的女郎,穿著很好看的制服,看來像是旅行社派出來,引導游客參觀城市風光的職員。
  眼前的情形,一點也沒有异常,但是我卻知道,一定曾有什么极不尋常的事發生過,因為我扶著的那日本人,身子還在劇烈地發著抖!
  我立時用日語問道:“發生了什么事,這位先生怎么了?”
  直到我出聲,才有兩個中年人走了過來,他們也是日本游客,他們來到了我的身前,齊聲道:“鈴木先生,你……怎么樣了?”
  日本人的稱呼,尊卑分得十分清楚,一絲不苟,那兩個日本人的稱呼至少使我知道,被我扶住了在發抖的那個日本游客,鈴木先生,是一個有十分崇高地位的人。
  那位鈴木先生慢慢轉過身來,他臉上的神情,仍然是那樣惊悸,我看到他在轉過身之后,只向那位旅行社的女職員望了一眼,又立時轉回身。
  這時,更多日本游客來到了我的身前,有兩個日本人甚至爭著推開我,去扶鈴木,他們紛紛向鈴木發出關切的問題,七嘴八舌,而且,個個的臉上,都硬擠出一种十分關心的神情來。
  我不再理會他們,走了開去。
  我在經過那女職員的身邊之際,我順口問了一句:“發生了什么事?”
  那位明艷照人的小姐向我笑了笑:“誰知道,日本人總有點神經兮兮的。”
  我半帶開玩笑地道:“他好像看到了你感到害怕!”
  那位小姐很有幽默感,她道:“是么,或許是我長得老丑了,像夜叉!”
  我和她都笑了起來,這時,我看到兩個人,扶著鈴木,回到酒店去。在走進了酒店的玻璃門之后,鈴木又回過頭,向外望了一眼。
  他望的仍然是那位導游小姐,而且,和上次一樣,仍然是在一望之后,就像是見到了鬼怪一樣,馬上又轉過頭去,這种情形,看在我的眼中,已是第二次了,我的心中,不禁起了极度的疑惑。
  剛才,我和那位小姐那樣說,還是一半帶著玩笑性質的,但是這一次,我卻認真,我道:“小姐,你看到沒有,他真是看到了你,感到害怕!”
  那位小姐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姿勢,我卻不肯就此甘休,我道:“這個日本人叫鈴木,你以前曾經見過他?”
  那位小姐搖頭道:“當然沒有!”
  又過了一會,扶著鈴木進去的那兩個人出來,一個道:“鈴木先生忽然感到有點不舒服,不能隨我們出發,讓他獨個儿休息一下!”
  那位小姐也不再理會我,只是照顧著游客上了車,還好,當她也登上車子的時候,她總算記得,向我揮了揮手。我仍然站在酒店門口,在烈日下,回想著剛才所發生的事情。
  我大約想了兩三分鐘,連我自己也感到好笑,這一件事,可以說和我一點也不相干,要我在這里晒著太陽,想來想去,也不知為什么?
  我聳了聳肩,向前走了出去,可是,當我到了對面馬路,轉過身來,看到了巍峨的酒店之后,我卻改變了主意。我感到,這件事,可能不那么簡單,那位鈴木先生,顯然是對那位導游小姐感到极度的害怕!
  那是為什么?那位小姐,從來也未曾見過鈴木先生──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因為那位小姐的態度,一直那么輕松。
  我的好奇心十分強烈,有的朋友指出,已然到了畸形的程度。也就是說,我已經是一個好管閒事到了令人討厭程度的人!
  我承認這一點,但是我卻無法改變,就像是嗜酒的人看到了美酒就喉嚨發痒一樣,我無法在有疑點的事情之前控制我自己。于是,我又越過馬路,走進了酒店。
  我來到了登記住客的柜台前:“有一批日本游客。住在這里,我需要見其中的一位鈴木先生,請問他住在几號房間?”
  柜台內的職員,愛理不理地望著我,就像是完全未曾听到我的話一樣。
  我也不去怪他,只是取出了一張鈔票來,摺成很小,壓在手掌下,在柜台上推了過去。
  為了与我不相干的事,我甚至愿意倒貼鈔票,可知我的好奇心之重,确然有點病態了!
  我又道:“我是一家洋行的代表,有重要的業務,要和鈴木先生談談。”
  那職員的態度立時變了,他道:“讓我查一查!”
  他翻著登記簿,然后,將登記簿向我推來,在推過登記簿來的同時,他取過了那張鈔票。我看到了鈴木的登記:鈴木正直。他住的是一六○六室。
  那職員還特地道:“這一批游客,人人住的都是雙人房,只有他一人住的是套房,他是大人物?”
  我笑了笑:“可以說是。”
  我之所以如此回答,是因為我也不敢肯定。
  因為,就一般的情形來說,重要地位的人,很少會跟著團体出去旅行的,他們不在乎錢,自然會作私人的旅行,而不會讓旅行團拖來拖去。
  可是,鈴木正直和別的團員,顯然又有著身份上的不同,至少他獨自住一間套房。
  我离開了柜台,走進了電話間,撥了這間酒店的電話:“請接一六○六室,鈴木先生。”
  在那時候,我只是准備去見一見這位鈴木先生,至于我將如何請求和他見面,我還未曾想清楚。
  電話鈴響了沒有多久,就有人來接听,也就在那一剎間,我有了主意,我道:“鈴木先生?”
  鈴木的聲音,听來充滿了恐懼和惊惶,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喘息聲,他道:“誰,什么人?”
  我道:“對不起,我是酒店的職員,听說你感到不舒服,要我們代你請醫生?”
  鈴木像是松了一口气:“不必了,我沒有什么!”
  我又道:“鈴木先生,有一位小姐要見你,是不是接見她?”
  鈴木發出了“咽”地一下怪聲,好一會沒有出聲,過了足有半分鐘之久,他才道:“一位小姐──什么人?”
  我笑了笑:“就是你一見到了她,就大失常態,感到害怕的那位。”
  那便是我在電話撥通之后,想出來的主意。雖然我和那位導游小姐談過話,她說根本不認得鈴木,可是鈴木分明是見到了那位小姐就害怕,是以我特地在電話中如此說,想听听他的反應。
  我預料到鈴木必然會有反應的,可是我卻未曾料到,鈴木的反應,竟會來得如此之強烈。
  我在電話中,突然听到了一下惊呼聲,緊接著,便是“砰”地一聲響,顯然是電話听筒,已被拋了開來,接著,又是一下重物墜地的聲響。
  從那一下重物墜地聲听來,好像是這位鈴木先生,已經跌倒在地了。
  我又听到,一陣濃重的喘息聲,自電話中傳出來,同時听到鈴木以日語在高叫:“不會的,不會的!”
  他的那种叫聲,真是令人毛發直豎!
  我也不禁陡地呆住了,我感到這個多管閒事的電話,可能會引致一項十分嚴重的意外,我連忙放下了電話,上了電梯。
  在十六樓,我找到了侍應生,道:“一六○六室的鈴木先生,可能有意外,你快打開門看看。”
  侍應生奇怪地望定了我:“你怎么知道?”
  我大聲喝道:“別問我怎么知道,快去開門!”
  侍應生很不愿意地到了一六○六室的門口,他先敲著門,叫道:“鈴木先生!”
  他才叫了一聲,突然听得房內,發出了一聲怒吼道:“滾開,別來打扰我!”
  那正是鈴木的聲音,我認得出來。
  侍應生立時轉過身來,向我怒瞪了一眼,我也被鈴木的那一下怒喝聲,嚇了一大跳,侍應生顯然已不准備再敲門了,我走向前,剛准備再去敲門時,門內傳來了“砰”地一聲,像是有人重重地撞在門上,接著,鈴木又叫道:“滾,滾,別來找我,別來找我!”
  鈴木的聲音,就在門后傳來,可知剛才是他撞到了門口。我道:“鈴木先生,我有話和你說!”
  門內靜了片刻,才听得鈴木厲聲道:“你是什么人?”
  我實在十分難以回答這個問題,我不能再冒充是酒店的職員,因為酒店的侍應生,就在我的身邊。我也不能將自己的姓名說出來,因為“衛斯理”三個字,對于一個遠自日本來的人,毫無意義。
  但是,我還是立時有了答案,我道:“我是旅行社的代表,鈴木先生,你不能參加集体的游覽,我想為你安排一下個人的行程。”
  我這樣說的原因,一方面是名正言順,可以防止侍應生的起疑,另一方面,我想鈴木看到了那位導游小姐,神態如此怪异,那么,他或許想會晤一下旅行社中的人,打探一下那位導游小姐的來歷。
  我不知道我料想的兩點,哪一點起了作用,而在我回答了他的問題之后,過了不多久,門便打了開來,鈴木就站在門后。
  一看到了鈴木,我又吃了一惊,他的神色十分駭人,面色慘白,眼睛睜得老大,而且眼中,布滿了紅絲,臉上籠罩著一股极其駭人的殺气。他雖然已有五十出頭年紀.可是身体仍然很精壯,當門而立,似乎像一頭想朝我扑過來的餓狼。
  我呆了一呆之后說:“可以進來么?”
  鈴木伸出頭來,在走廊中看了一眼,走廊中并沒有什么人,他的神情也好像安定了些.他向那侍應生道:“剛才是你打電話給我?”
  那侍應生忙道:“沒有,先生!”
  鈴木又呆了一呆,才向我點了點頭,示意我可以進去,我走了進房,他就將門關上。
  我本來以為他可能認識我,因為在酒店的大門口,我曾被他撞中,并且扶了他好几分鐘,然而,他竟像是根本未曾見過我,由此可知,在酒店門口時,他极度慌亂,根本不知道扶住他的是什么人!
  鈴木的神態已經鎮定了很多,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始終覺得他站立的姿勢很怪异,看來使人很不習慣。但是我不多久,就知道他一定是軍人出身,那种筆挺站立的姿勢,除非是一個久經訓練的軍人,普通人是不容易做得到的。我先開口:“鈴木先生,希望你很快就能夠恢复健康,游覽本市。”
  鈴木掩飾地道:“不要緊,我本來就沒有什么,可能是……是天气太熱了!”
  我順著他的口气:“是啊,這几天,天气真熱,請問,你對導游小姐方面,有什么意見?”
  我是故意那樣說的,目的仍然是要看鈴木的反應,鈴木的身子,陡地一震,他呼喝似地道:“你那樣說,是什么意思?”
  我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試出了鈴木對那位導游小姐的异常反應,而且,他連對“導游小姐”這個名詞的反應,也是不尋常的。
  我假裝不知道,只是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個人進行游覽,我們可以特別為你派出一個職員。”
  鈴木坐了下來,又示意我坐下,我以手托著頭,像是在深思著什么,在這一段時間中,我也不出聲。過了好一會,他才道:“今天,就是剛才他們集体去游覽時,那位……導游的小姐,是什么地方人?”
  鈴木終于向我問起那位小姐來了,可是,他的問題,可以說是十分怪异的,因為他不問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而只是問她是什么地方人?
  為什么他要那樣問?那樣問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那時全然得不到答案,我只是道:“不知道,雖然我和她是同事,她講本地話、英語和日語,先生,你認識這位小姐么?”
  鈴木的雙手亂搖,額上青筋也綻了出來,他以一种十分慌張的語气道:“不,不認識,根本不認識!”
  然后,他的手微微發著抖,拿起一張報紙來,遮住了他自己的臉:“我……請你替我安排,我想立即回日本去!”
  我心中的疑惑更甚,這時,肯定的是,鈴木的心中,一定感到了极度的恐懼,雖然他竭力企圖掩飾這种恐懼,但是他的恐懼,還是那么明顯地流露了出來。
  其二,他的恐懼,是來自那位美麗、活潑的導游小姐。
  其三,他的恐懼是如此之甚,以致他甚至不敢再逗留下去!
  當我想到了這三點的時候,我站了起來,冷冷地道:“鈴木先生,如果你在逃避什么,那么,就算你回到日本,也逃不過去的!”
  如果說,我以前的話,給鈴木以刺激,那么,這种刺激,和現在的情形相比較,簡直完全不算得什么了。這時,我的話才一出口,鈴木的雙手,陡地一分,那張報紙,已被他撕成兩半。他人也立時霍地站了起來,雙眼瞪著我,面肉抽搐著,他的那种神情,實在是駭人之极!
  我的目的就是要刺激他,以弄明白他心中的恐懼,究竟是什么!
  所以,當他的神情,變得如此之可怖之際,我仍然只是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望著他。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是我意料不到的了!
  只見他陡地跨向前來,動作极快,突然一聲大喝,一掌已經向我劈了下來。
  我自然不會給他那一掌劈中,向后一閃,就已經避開了他那一掌,但是他左腳緊接著飛起,“砰”地一聲,踢中了我的左腿。
  那一腳的力道,可以說是十分沉重,我身子一側,跌倒在地氈上,而鈴木繼續大聲吼叫著,轉身向我,直扑了過來。
第二部:上天無門入地無路

  看他的那种神情,分明是想扑了過來,將我壓在他的身下,再來殺死我。
  我之所以感到他想殺死我,全然是因為他那時那种窮凶极惡的神態,我在地上一個轉身,一腳踢出。
  我是算准了方位踢出去的,“砰”地一聲,那一腳踢中了他的面門,不但令得他向后仰去,而且使得他的鼻孔鮮血長流。我則手在地上一按,躍了起來。
  可是鈴木一點也沒有停手的意思,他繼續狂吼著,順手拿起了一張椅子,雙手握著椅腳,向我直劈了過來。看那种情形,像是他手中握的,不是一張椅子,而是一柄鋒利的大刀。我接連閃避了三次,閃開了他的襲擊,門外已傳來急速的敲門聲和喝問聲,鈴木擊不中我,用力將椅子向我拋了過來。
  就在這時候,房門打開,兩個侍者走進來,那張椅子,向著他們直飛了過去,幸而一個侍者机靈,忙將門一關,椅子“砰”地一聲,擊在門上。
  那兩個侍者接著沖了進來,鈴木像是瘋了一樣,指著我,叫道:“拉他出去,打死他!”
  那兩個侍者自然听到了房間中的爭吵聲和鈴木的狂吼聲之后赶來的,他們一進來,見到鈴木血流滿面,已經嚇了一大跳,鈴木那一句狂吼,是用日語叫出來的,那兩個侍者立時想來捉住我。
  我等他們來到了我的身前,才大喝一聲:“別碰我,你知道這家伙剛才在叫什么!他要你們將我拉出去,打死我!”
  那兩個侍者一听,登時呆住了,一起轉過頭,向鈴木望了過去。我冷然對鈴木道:“鈴木先生,你以為現在是什么時代?是日本皇軍占領了別人的土地,可以隨意下令殺人的時代?”
  我已經綜合了好几方面的觀察,可以肯定鈴木這家伙,以前一定是軍人,而他剛才的呼叫,又是如此的狂妄,是以我才狠狠地用話諷刺他。
  鈴木一听到我的話,起先只是呆呆地站立著,后來,嘴唇發著抖,像是想說話,但是卻又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面上的肌肉,仍在不住跳動。
  這時,一個侍役領班也走了進來,便“啊”地一聲:“流血了,鈴木先生,快報警,快召救傷車!”
  他一面叫著,一面向我望了過來,我冷笑道:“是我打的,這日本烏龜不知讓別人流過多少血,現在讓他流點鼻血,看你如喪考妣,那么緊張干什么?”
  侍役領班被我罵得漲紅了臉,向外退去。
  我伸出手來,直指著鈴木的鼻子,喝道:“鈴木,你听著,我還會來找你,而且,還會帶著你最害怕的人來,你心中知道你為什么怕她。”
  鈴木在剎那間,變得臉如死灰,他連連向后退去:“別……別……千万不要……”
  我轉過身,大踏步走向外,電梯到了,我大模大樣走了進去,落到了酒店大堂,又出了酒店。
  當我再度走出酒店,烈日晒在我頭上之際,我的心中仍然很亂,我也想不到自己會如此沉不住气,以致和鈴木的會面,演變成如此結果。但是老實說,對一個瘋狂般叫著要殺人的日本鬼子,如果能沉得住气,那才算是怪事了。
  我走了几條馬路,才招了街車,回到了家中。
  白素不在家,我一個人生了一會悶气,才打了一個電話給小郭:“小郭,派你最得力的手下,或是你自己,替我調查兩個人!”
  小郭忙道:“好啊,替你做事,永遠都會有想不到的結果。那兩個是什么人?”
  我道:“一個是──旅行社的一位導游小姐,她今天帶著一批日本游客,在──酒店門口,搭一輛旅游已上去游覽,記得,要查清楚她是什么地方的人。”
  小郭笑了起來:“喂,不是吧,七年之痒?”
  我不禁有點冒火:“扯你的蛋!”
  小郭嚇了一跳,因為我很少那樣發脾气,他不敢再開玩笑了:“另一個呢?”
  我道:“那個人叫鈴木正直,現在住在──酒店的一六○六室,他是和一團体來游覽的,我要知道他的過去、現在的情形。”
  小郭道:“好,盡快給你回音。”
  我放下了電話,電話鈴立時又叫了起來,我一拿起電話,就听到了杰克上校的聲音:“衛斯理,你又惹麻煩了!”
  我倒呆了一呆,不知道他的消息,何以會如此之靈通,我道:“什么意思?”
  杰克上校道:“一個日本游客在酒店房中被打,据侍者形容,這個人十足是你。”
  我冷笑一聲:“你對日本游客那樣關心?這樣的小事,也要你來處理?”
  杰克有點惱怒:“這是什么話?警方有了你樣貌的素描,我恰好看見罷了。”
  我道:“是的,我在他的臉上踢了一腳,這一腳,可以說是代你踢的,記得你當時在集中營中,如何受日本人的毆打?”
  杰克上校叫了起來:“你瘋了,衛斯理,大戰已結束了二十多年,你不能見到日本人就打!”
  我道:“自然是,但是當這個日本人,像瘋狗一樣向我扑過來,而且要殺我之際,我也絕不會對他客气,那一腳沒有踢斷他的骨頭,已算他好運气了!”
  杰克問道:“他為什么要殺死你?”
  我冷冷地道:“關于這一點,你還是去問鈴木正直好,他或者會告訴你。”
  杰克上校道:“我們問過他了,他表示決不愿再追究,因為他立時就要回國,他已經決定乘搭晚上的一班飛机飛回去。”
  我吸了一口气:“他是今天才來的,忽然又要走了,你不覺得奇怪么?”
  杰克上校道:“覺得奇怪,但是他有行動自由!”我道:“自然,他有,你在集中營的時候也有?”
  杰克上校忙道:“別提集中營,二十多年的事了,你今天怎么了?”
  我道:“沒有什么?因為有一個日本人用占領軍的口吻,呼喝著要將我拉出去殺掉!”
  杰克上校歎了一聲:“衛斯理,你太沖動了,鈴木正直是一個很有規模的電子工業組合的總裁,在日本工業界的地位很高。”
  我冷笑著道:“那更值得奇怪了,你想想,一個像他那樣有地位的人,為什么要跟著一個團体到這里來,而不是單獨地來?”
  杰克上校的耐性消失,他吼叫了起來:“那是他的自由,任何人都管不了他!”
  我反倒笑了起來:“可是,這件事,我很感興趣,我想弄清楚,究竟為什么?”
  上校應聲道:“我警告你,你不能再生事!”
  我笑著:“你放心,照現在的情形看來,是他怕我,而不是我怕他。而且,他有名有姓,就算他回到日本去,我要找他,難道不能跟到日本去么?”
  我在那樣說的時候,原意是要杰克上校不再生气,并且向他表示,我也無意再惹什么是非。可是話一出口,我心中陡地一動,這實在是個好主意!
  鈴木這家伙,匆匆忙忙要离去,自然有原因,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正在逃避著什么!
  而我既然有意探索事實的真相,我就必須追蹤!
  鈴木以為他立時离開,我就不會再出現,我要讓他感到意外,就在飛机上,讓他看到我,看看在飛机上,他見到我的時候,還能夠躲到什么地方去!
  這是一件想起來也使人感到有趣的事,是以我不住地笑著。
  杰克上校自然不知道我為什么而笑,他只是道:“你要記住我剛才所說的話!”
  我大聲道:“記住了!”
  杰克上校重重地放下了電話,我只停了半分鐘,就通知一個旅行社,代我訂机票,我必須和鈴木同一班机起飛,安排好了之后,我又催小郭快一點給我結果,因為我就要离開。
  過了三四小時,小郭滿頭大汗,親自拿著一疊文件,來到我那住所,他一進門,一面抹著汗,一面大聲嚷道:“熱死人了,唉,給你催死了,幸虧我們在日本有聯絡員,總算查到了,請看!”
  他將文件夾遞了給我,我先看那位導游小姐,她叫唐婉儿,二十五歲,江蘇南京人,未婚,任職于順惠旅行社,職位是副經理,收入很好,受過高等教育,曾在日本、美國念過書,社交活動多,是一個時髦女性。
  再看鈴木正直的資料,鈴木今年五十二歲,是鈴木電子組合的總裁,出產電子計算机中的精密零件,全厂有一千名工人,是這一業中的佼佼者。鈴木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兩個月,創辦這個組合。据說,他的組合首先是盜賣了美軍的一個倉庫中的電子儀器而成立的,警方曾經追查過這個問題,但是證据不足,沒有結果。
  鈴木在大戰之前,是一個流氓,后來從軍,這一部分,資料不很清楚,只記著他曾被編入侵華的先遣部隊,曾在中國各地作戰,在戰爭失敗之前九個月,被調返大本營,當時軍銜是大尉。
  我料得不錯,鈴木果然是軍人,而且從現在的年紀來推算,他二十多歲,就當了大尉,可以說是職業軍人。這一點,從他現在的体態上,還可以明顯地看得出來,再也瞞不過人。
  而使我莫名其妙的是,鈴木正直和唐婉儿之間,可以說一點聯系也沒有。唯一的聯系,就是唐婉儿曾在日本念過書,而鈴木是日本人。然而這一點關系,就足以构成鈴木一看到唐婉儿,就如此害怕的原因?
  我呆呆地思索了半晌,小郭一直望著我,等到我抬過頭來時,他才問我,道:“怎么樣,滿意么?”
  我道:“謝謝你,但是,我還要托你辦一些事。”
  小郭立時點頭答應,可是他卻道:“這件事,好像并沒有什么古怪的成分,這兩個人,都來得有根有据,不像是外太空來的!”
  我瞪了他一眼:“誰說他們是從外太空來的,現在,我只是知道,他們兩人之間,有一种很不尋常的關系在,而這种關系,連唐婉儿本人都不知道,要從鈴木的身上著手調查!”
  小郭用心地听著,并不打岔。
  我又道:“鈴木今天晚上就要离開,我准備和他同机去日本,飛机九時十五分起飛,我希望你能夠設法,在八時半之前,找到這位唐小姐,并且說服她到飛机場來,我需要見一見她。”
  小郭搔著頭,自然,以他的偵探社的規模而論,就算唐婉儿正在工作中,要找到她,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困難的是他要說服唐婉儿來找我!
  但是小郭只是搔了兩下頭,便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好的。”
  我站了起來,小郭也立時告辭,這時,已將近六點鐘,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然而,小郭的工作能力,确然十分超人,七點五十分,當我到達机場的時候,他向我直奔了過來,大叫一聲:“你遲到了!”
  我看到了他,十分高興,忙道:“唐小姐來了么?”
  小郭拉著我:“來,她在等你!”
  我被他拉著,直來到了餐室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唐婉儿,她已經換過了衣服,更顯得明艷照人,和她在一起的,還有好几位空中小姐。
  小郭拉著我,直來到了桌子前:“唐小姐,這位是衛斯理先生,你們已經見過的了?”
  圍著唐婉儿在說話的那几位空中小姐,看到我們走了過來,就和唐婉儿揮著手,走了開去。
  唐婉儿很大方地笑著:“衛先生,我听說過你,我們日間曾見過了,郭先生說你有重要的事要見我?”
  我先坐下來,然后才道:“唐小姐,你還記得那個在酒店門口,一見到你就惊惶奔逃的那個日本人?”
  唐婉儿微笑著,道:“記得,我回旅行社的時候,經理還問我發生了什么事,因為鈴木先生,忽然之間要回日本去!”
  我直視著唐婉儿:“你知道原因么?”
  唐婉儿奇怪地睜大了眼睛:“我?我怎么會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又道:“唐小姐,你曾在日本念書,你未曾在日本遇見過他?”
  唐婉儿搖了搖頭:“我從來也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人,衛先生,你的意思是──”
  我吸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鈴木為了某种原因,一看到你,就感到极度的恐懼!”
  唐婉儿搖了搖頭:“難道我那么可怕!”
  坐在旁邊的小郭,忽然十分正經地道:“不,誰敢那樣說,我要和他打架!”
  我向小郭望去,看到小郭直望著唐婉儿,像是在他的眼前,除了唐婉儿以外,再也沒有別人一樣。我看到這种情形,心中不禁感到有趣,看來,我的好管閒事,意外地使得小郭的生活要起极其重大的變化了!
  我又道:“唐小姐,請恕我好奇,你是如何會到日本去念書的呢?”
  唐婉儿皺了皺眉:“衛先生,我是一個孤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我由一對夫婦收養,四歲那年就离開了家鄉,十五歲那年,這對夫婦相繼去世,他們臨死時,將我委托給他們在日本的一個親戚,所以我才到日本去的。”
  我“啊”地一聲:“原來是這樣,對不起,不過我很佩服你,你童年的生活雖然不愉快,然而并沒有影響你開朗的性格。”
  唐婉儿高興地笑著:“我的養父養母待我极好,在日本的嬸嬸也完全當我是自己人一樣。”
  我已經了解了唐婉儿的很多情形,而且,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她都沒有理由認識鈴木,我也實在沒有什么再可以問的了。
  唐婉儿反倒道:“衛先生,你要到日本去,我要托你去看看我那位嬸嬸──我這樣稱呼她,我已有兩年沒有見她了,好想念她。”
  我順口道:“好的,請你給我地址,我一定去拜候她,真對不起,打扰了你!”
  唐婉儿給了我一個東京的地址,她的那位“嬸嬸”原來是日本人,不過嫁給了一位中國華僑,那位中國華僑,就是唐婉儿養父母的堂弟。
  唐婉儿對我客气,只是淡然一笑,道:“不算什么,而且我還認識了你。”
  小卻又陡地冒了一句話出來:“還有我啦!”
  唐婉儿笑得很甜:“自然還有你,大偵探!”
  小郭得意地笑了起來,我們三個人談談笑笑,時間過得很快。等到第二次呼叫的時候,我們就离開了餐室,他們送我進了閘口。
  我在等候著檢查證件的時候,回過頭去,看到了唐婉儿和小郭,已經轉過身,向外走去,小郭正在指手划腳,不知說著什么。
  小郭和我相識,將近八九年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對一個女孩感到這樣大的興趣。如果他的生活竟因此而改變,那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晚上,天气一樣悶熱,一直到進了飛机,才感到了一陣清涼。
  一上飛机,我就看到了鈴木!
  頭等位的乘客并不多,我看到鈴木的時候,鈴木正托著頭,閉著眼睛,樣子像是很疲倦,他并沒有看到我,我也不去惊動他,來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我知道,如果這時我再惊動他的話,他一看到了我,一定會跳下飛机去的。
  我要等到飛机起飛之后,才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那時,他想逃避我,也可以說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我和鈴木,其實并沒有什么過不去,他曾叫人將我拉出去殺掉,自然很引起我的不快,但是也不足以构成仇恨。可是,我對他卻有說不出來的一种厭惡,那种厭惡,几乎是与生俱來的,也許,那是因為我是中國人,而他是一個曾經屠殺過中國人的日本鬼子之故。
  (打倒這些暴徒!!!!)
  我坐在鈴木的后面,可以看到他的一切動作,他一直撐著頭,直到空中小姐來請旅客系上安全帶,他才動了一動,抬起頭來。
  從他的神色看到,他像受了很深的刺激,他向空中小姐要威士忌,一大口就喝了下去。
  鈴木再度閉上了眼睛,這時,飛机已漸漸在跑道上移動,終于,飛机在噪耳的聲音之中,飛上了黑暗的天空。
  從現在起,到到達目的地上,有好几小時的時間,在那段時間中,鈴木將對我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我松開了安全帶,鈴木旁邊的位子空著,當我向他走過去的時候,他也正在松開安全帶,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鈴木先生,你好!”
  鈴木陡地抬起了頭,我望定了他。
  在剎那之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之极,他的雙手仍然執著安全帶,由于他的手在劇烈地發著抖,以致安全帶上的銅扣子相碰,發出了一連串“啪啪啪”的聲響。
  鈴木看到了我,顯得如此之惊愕,這本是我意料中的事情,我向他笑著:“真是太巧了,想不到我們曾在同一架飛机上!”
  我講完了之后,還打了一個哈哈,這時候,空中小姐走了過來,我拍著鈴木的頭,對空中小姐道:“想不到我在飛机上碰到了老朋友,小姐,你不反對我离開原來的位置,坐到這里來吧!”
  空中小姐帶著職業的微笑:“請隨便坐!”在那一剎時間內,鈴木一直在發著抖,他的嘴唇也在顫抖著,看來是想說話,但是卻又不知說什么才好,我一直望著他。
  直到空中小姐走了過去,他才呻吟似地道:“你,你究竟想要什么?為什么要跟著我?”
  我若無其事地道:“誰准備跟著你?我只不過恰巧是在這架飛机上,對于白天,我冒認是旅行社職員一事,我向你道歉!”
  鈴木躬著身子,准備站起來,我卻冷冷地道:“在飛机上,不論你躲到什么地方去,都是在飛机上!”
  鈴木半站著身子,呆了一呆,又坐了下來。
  當他又坐下來之后,他的神態已經鎮定了許多,非但鎮定,而且還望著我冷笑起來。
  這倒使我有點愕然,我預期他會繼續惊惶下去的,可是看來,現在他似乎沒有什么害怕了。
  他愈是害怕,我愈是占上風,如果他根本不將我當作一回事,我當然也沒有什么把戲可出!
  所以,我一看到他的神態變得鎮定,我便決定向他提起唐婉儿來,因為唐婉儿是他恐懼的根源。
  我直視著他:“你還記得,你曾經向我問起過那位小姐是什么地方人?”
  鈴木一點反應也沒有,看來他對這件事,對唐婉儿已不再有什么特殊的敏感了。我看到這种情形,心中不免暗叫糟糕。
  我只好再發動進攻,道:“我想你在中國住的日子一定不短,這位小姐,是江蘇省南京市人,這個答案,對你有用么?”
  鈴木顯然立即崩潰了。
  他還勉力在維持著鎮定,但是他蒼白的臉上,汗珠不斷地冒了出來。
  我冷笑了一下,我初步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感到如此之惊懼,我又“哈哈”一笑,將椅背放下,舒服地躺了下來。
  我一躺下來,鈴木立時轉過身來望定了我,他在繼續冒汗,面肉抽搐著。
  過了足足有五分鐘之久,他才喘著气,喃喃地道:“南京?”
  我點頭道:“不錯!”
  他猝然之間,用雙手掩住了臉,我直起了身子,在他的耳際道:“鈴木正直,你為什么對這位小姐感到如此恐懼,快講出來!”
  我以為,我不斷對他的神經加以壓迫,他就會將其中的原委講出來給我听的。雖然,當他講了出來之后,可能事情平淡得一點也不出奇,但是我的好奇心,總可以得到滿足了。
  可是,我卻料錯了,我加強壓迫,還只不過是在初步階段,鈴木已經受不了,我那句話才一出口,他陡地站起來,尖叫了起來。
  他發出的那种尖叫聲,是如此凄厲可怖,艙中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在那一剎間,我也不知該如何才好,只好手足無措地望著他。
  鈴木繼續尖叫著,空中小姐和一個机員,立時走了過來,齊聲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鈴木不回答,他仍然在尖叫著,雙眼發直,而且雙手亂揮亂舞,看他這時的樣子,實在不能說他是一個正常的人,十足是一個瘋子!
  空中小姐也嚇得花容失色,忙問我道:“先生,你的朋友,他怎么了?”
  這時,鈴木已經向外沖了出來,一位机員立時上去,想將他抱住,可是鈴木卻吼叫著,力大無窮,一下子就將那位机員,推了開去,跌倒在通道上。
  我也忙站了起來:“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之間,就變成那樣子!”
  自然,如果我說得詳細一點的話,我可以說,鈴木一定是受了极度的刺激,是以他才會變成那樣子的。可是,要我說出鈴木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我也說不上來,不如簡單一點算了。
  這時,鈴木的情形更可怕了,他不但吼叫著,而且,還發出濃重的喘息聲,那被推倒的机員還未曾起身,鈴木已突然跳過了他,向前沖去。
  我連忙跟在鈴木的身后,鈴木一下子就沖到了普通艙。事實上,普通艙中的乘客,早就因為鈴木的怪叫聲,而起著騷動。
  鈴木一沖了進去,略停了一停,口中狂叫著,他叫的是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可是座間有好几個日本人,一起站了起來,那机員這時,也到了普通艙,叫道:“快攔住他,這位先生神經不正常!”
  那几個日本人一起奔向前來,鈴木大叫著,雙掌揮舞,向前攻擊。
  飛机的机艙中,空隙能有多大?鈴木揮手一攻擊,那几個日本人,簡直連躲避的余地都沒有,只好捱打,可是鈴木出手十分重,不几下,那几個日本人已然連連后退,女人已開始發出尖叫聲,亂成了一團,机上的職員,也全來了。
  我看看再鬧下去,實在不成話了,是以我一步竄了上去,在鈴木的身后,將他攔腰一把抱住。
  鈴木自然還在拚命掙扎著,但是我既然抱住了他,他再要掙脫,也沒有那么容易了。
  這時,机長也來了,大聲請各位搭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也大聲道:“可有鎮靜劑?這位先生,需要注射!”
  机長搖著頭:“沒有辦法,我們需要立時折回去,他怎么了?”
  各搭客听說要飛回去,都發出了一陣不滿的嗡嗡聲,我也忙道:“不需要折回去,我想我可以制服他!”
  机長苦笑著:“你就這樣一直抱著他?不行,机上有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絕不适宜飛行!”
  一個曾捱了鈴木掌擊的日本人站了起來,這個日本人顯然在為他的同胞爭面子,他大聲道:“机長,這位先生,是鈴木電子組合的總裁!”
  我笑了一下,道:“別吵,就算沒有藥物,我可以用物理的方法,使他安定。”
  我在這樣講了之后,又補充了一句:“我是一個物理治療專家!”
第三部:黑暗之中奇事發生

  我那時是抱著鈴木的,他仍然在狂叫、掙扎,我雙肘微縮,肘部抵住了他脊柱骨的兩旁,然后,雙手的拇指,用力按在他頸旁的大動脈上。
  這樣做,可以使他的血液循環減慢,尤其可以使他的大腦,得不到大量血液的補充,那么,就會因為腦部暫時缺氧,而造成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覺。
  自然,這种手法,可以更進一步(我深信,更進一步,就是傳說中的“點穴”功夫)能夠使人在剎那之間喪失知覺,經過若干時間才醒過來。
  在大拇指壓了上去之后不久,鈴木便不再吼叫。
  我立時松開了手,因為我不想他昏過去,我用力推了他一下,又將他扶住:“鈴木先生,你使所有的朋友都受惊了。”鈴木已經恢复了正常,他臉色灰敗,汗如雨下,有點痴呆也似地站著。
  机長忙向鈴木道:“先生,飛机要折回去,你必須進醫院。”
  鈴木一听,忙道:“不,不,我沒有事,而且,我急需回日本去,請給我一杯酒!”
  當鈴木那樣說的時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鈴木向所有的人鞠躬:“對不起,真對不起,我為我剛才的行為抱歉,真對不起。”
  出門搭飛机的人,誰都不愿意飛机折回原地,加上鈴木這時的情形,看來完全正常,是以搭客也就不再追究他剛才為什么忽然會癲狂,反倒七嘴八舌地向机長說著,叫机長別將飛机飛回原地去。
  机長望了鈴木片刻,鈴木仍然在向各人鞠躬,他也就點了點頭,對鈴木道:“那么,請你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如果你再有同樣的情形──”
  鈴木忙道:“不,不會的。”
  他一面說,一面狡獪地眨著眼:“為了使我可以在以后的旅途中,獲得休息,机長,請你別讓任何人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
  我早就看出了鈴木向所有的人鞠躬、道歉,可就是連看也不向我看一眼。他不向我看的原因,除了害怕和怀恨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三個原因。
  他這時,向机長提出這樣的要求,也分明針對我,如果机長答應了他的要求,那么,至少在飛机上,我不能威脅他了。
  我不禁冷笑了一聲,事實上,我也根本不想再与他說什么了。
  鈴木在有了如同剛才那樣的反應之后,他內心的恐懼已經暴露無遺。
  唐婉儿可以說是一個人人見她都會喜歡的女孩子,鈴木竟對她表示了如此的害怕,原因究竟是什么,我一定要追查下去。
  這時候,机長已經答應了鈴木的要求,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我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飛机上完全恢复了平靜,我也合上眼,睡著了。
  我時睡時醒,只要我一睜開眼,我就可以看到鈴木,他雖然坐著不動,也一樣可以看出他內心的不安,他那种坐姿,硬硬得就像是他的身后,有十几柄刺刀,對准了他的背脊。
  机長不時走過來看視他,在整個旅程上,并沒有再發生什么事。
  然后,空中小姐再次請各人縛上安全帶,飛机已經要開始降落了。
  我看到鈴木在對机長說些什么,他的聲音很低,我听不到他講的話,但是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正在向机長提出某些要求。而机長在考慮一下之后,也點頭答應了。
  等到飛机一著陸,我就知道鈴木向机長提出的要求是什么了。
  因為我看到一輛救傷車,正在跑道中,向前疾駛而來,而飛机才一停下,副机師和一個男職員,就扶著鈴木,下了飛机。鈴木是為了逃避我,要求和地面聯絡,派一輛救傷車來接他!
  他登上了救傷車,我自然不能再繼續跟蹤他了。
  看來,他的确已經冷靜下來,雖然他仍是一樣害怕,但是他已有足夠的冷靜,來想辦法對付我了!
  當然,我是不怕他的任何詭計的,因為他逃不了,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他。
  但是為了報复他的那种詭計,我還是不肯放過他,當他在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大聲道:“鈴木先生,救傷車只能駛到醫院,不會駛到地獄去!”
  鈴木正直陡地震動了一下,他連望也不望我一眼,急急向前走去。
  在鈴木走下机之后,我們才相繼落机,那時,救傷車已經駛走了。
  我离開了机場,先到了酒店中,那時正值深夜,我自然不便展開任何活動,所以我先好好地睡了一覺,准備第二天一早,先根据唐婉儿給我的地址,去找一找她的那位“阿嬸”,看看唐婉儿在日本的時候,究竟曾發生過什么不尋常的事。
  第二天,我比預期醒得早,我是被電話鈴吵醒的,我翻了一個身,才九點鐘。
  這么早,就有電話來,這實在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我拿起電話,十分不愿意地“喂”一聲。
  我听到的是一個十分恭謹的聲音:“對不起,吵扰了你,我是酒店經理,有兩位先生,已經等了你大半小時了,他們顯然有急事想見你。”
  我略呆了一呆,我之所以會身在東京,全然是一個倉卒的決定,除了小郭和几個人之外,根本沒有人知道我的行蹤,我在日本的友人,也絕不會知道,但現在,卻有兩個人要來見我!
  我略頓了一頓,一時之間,也猜不透來的是什么人,我只好道:“請他們進來!”
  我放下電話,披好了衣服,已傳來了敲門聲,我將門打開,門外站著兩個人,其中的一個見了我,發出了“啊”地一聲。
  我也不禁一呆,這個人,我是認識的,他的名字是藤澤雄,他的銜頭是“全日本征信社社長”,是一個极其有名的私家偵探。
  我之所以和他認識,是因為在一件很不愉快的事件之中,地點是在東南亞的一個小國家中。這件事的經過,也极其曲折离奇,但是因為其過程實在太不愉快了,令人厭惡到了連想也不去想的地步,所以我從來也未曾起過要將之記述的念頭。
  在那件事情中,我和藤澤,倒不是處在敵對地位的,但這件事之不愉快,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滿身疙瘩,說不出的不自在,我想是每個人都一樣的,所以在事后,我和藤澤,也從未見過面。
  可是現在,他怎知我到日本來的?
  我一見到他,他一見到我,我們兩人心中所想的事,分明全是相同的──我們全想起了那件不愉快之极的事情來,所以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皺了皺眉。
  我道:“藤澤君,你怎么知道我來的?”
  藤澤雄是一個极其能干的成功型的人物,可是這時,他卻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他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衛君,你登記的名字──”
  我道:“我用英文名字登記,那樣說來,你不是來找我的了?”
  藤澤雄有點尷尬:“我的确是來找你的,我可以進來說話么?”
  我側身,讓他進來,還有一個人,貌樣也很精靈,藤澤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助手山崎。山崎君,這位衛君,是最杰出的冒險家和偵探,是我最欽佩的人物。”
  日本人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善于奉承他人的民族,但是我倒相信藤澤對我的恭維,是出自內心的。那位山崎先生,立時來和我熱切地握手。
  我道:“你還沒有說為什么來找我?”
  藤澤搓著手,看來好像很為難,但是他終于不等我再開口催促,就說了出來:“衛君,有人委托我,說是受到跟蹤和威脅──”
  他才說了一句,我就明白了。
  我吸了一口气,打斷了他的話題:“鈴木正直!”
  藤澤點了點頭:“是他。既然他所說的跟蹤者是你,那么情形自然不同了,鈴木先生是工業界的后起之秀,他的為人我很清楚,他是一個极其虔誠的佛教徒,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針對他而有這一連串的行動。”
  我听得出,藤澤的話,雖然說得很客气,但是事實上,已然有責備的意思。
  我聳了聳肩:“我不和你說假話,我為什么要跟蹤他,連我自己也不明白,而這正是我要跟蹤他的原因。”
  我的回答,听來好像很古怪,但是像藤澤雄那樣的人物,他自然是可以知道我話中的真正意思的。
  在他皺著眉的時候,我又道:“或許你去問鈴木,他比我更明白得多!”
  藤澤不出聲,過了好久,他在問我可不可以坐下來之后,坐了下來,又是好半晌不出聲。
  我望著他:“你不妨直說,如果你看到的不是我,那么你准備怎么樣?”
  藤澤道:“我會向他解釋跟蹤威脅所构成的犯罪行為,勸他及時收手,赶快回去,別再來騷扰鈴木先生,可是那對你沒有用。”
  我道:“當然沒有用,而且你必然還知道,我所以這樣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藤澤苦笑了一下,我又道:“我不知道你的職業有沒有規定,在你接受了一個人的委托之后,就不能再反過來調查這個人!”
  藤澤雄站了起來:“在一般情形而言,當然不可以,但如果情形特殊的話,那就不同,你知道,我們也有信念,信念便是追求事實的真相。”
  我笑道:“那太好了,我想,你可以請山崎君先回去,我要和你詳談。”
  藤澤對他的助手說了几句話,他的助手鞠躬而退,我請他等我一等,洗了臉,和他一起离開了酒店。
  當我們离開酒店,在街頭漫步的時候,我們誰也不出聲,那天恰好下著細雨,街上的人,都有一种行色匆匆的感覺。
  直到我們走進了一家小吃店,喝過了熱茶,我才道:“鈴木這樣的人,會對一位很美麗的小姐,有著難以形容的恐懼,你猜得透其中的原因么?”
  藤澤瞪大了眼望著我,他顯然不明白我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就將我目擊的事,以及我后來去求見鈴木,再度和唐婉儿會面的事,和藤澤講了一遍。
  藤澤只是低著頭听著,一點也不表示意見。直到我講完,他才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啊。”
  我點頭道:“我也那么想,所以我要追查其中的原因。而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我和你一起去見鈴木,要他講出原因來。”
  藤澤搖頭道:“照你所說的情形看來,他一定不肯說出來,而且,极可能是基于私人的原因,我們也沒有權利逼他一定要說出來!”
  藤澤講到這里,連他自己,都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偏袒鈴木的意思太明顯了。
  我搖著頭:“我絕不那么認為,我以為一定有很古怪的原因,你是繼續阻止我調查呢?還是協助我,和我一起調查?”
  藤澤雄呆了半晌,望著我:“我要調查,但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的委托,我也要弄清楚你究竟為什么要跟蹤他,才能采取下一步行動!”
  我笑了笑,藤澤雄回答,實際上是他協助我調查。他之所以換了一個說法,全然是因為他的自尊心而已。
  我道:“你可以放心的是,我絕不會再去騷扰鈴木,事實上,他可以根本拒絕見我,但是不到事情水落石出,我決不會罷手。”
  藤澤雄歎了一聲,喃喃地道:“我和鈴木認識了好几年,他實在是一個好人。”
  我提醒他,道:“所謂‘好人’,各有各的標准。”
  藤澤有點無可奈何地點著頭,我們又談了一些別的事,我盡量向他了解鈴木的為人,听來,他也不像對我有什么隱瞞。
  我們在小吃店中消磨了兩小時左右,高高興興地分手,我去找曾經照顧過唐婉儿的那個日本婦人,當我見到那日本婦人的時候,第一個印象就是她极其和藹可親,我相信唐婉儿在日本的那段日子,一定很愉快。
  她對我說了很多唐婉儿的生活情形。但是卻沒有任何一件事,可以和鈴木正直扯得上關系。
  在殷勤的招待下,一直到天黑,我才告辭。雨下了一整天,到天黑之后,雨下得更大,我在未找到街車回酒店之前,沿街走著,我突然想起,藤澤曾告訴過我,鈴木的地址。
  我要弄明白事情的真相,設法了解唐婉儿的生活,自然是重要的,但現在已經證明此路不通。那么,我就必須進一步去了解鈴木了。
  現在,天色那么黑,我想,我可以偷進鈴木的住宅去,而不被任何人發覺。
  所以,當我登上了街車之后,我就吩咐司机,駛向郊外。我決定冒一次險。
  既然我已不可能和鈴木正面接触,而且,他已對我敵對到了聘請全日本最有名的私家偵探來對付我的程度,我也只好行此一著了。
  東京郊外的地形我并不熟,所以,在車子駛近鈴木的住宅之后,我叫司机停車,待司机离去,我又走了回來,來到了圍牆之旁。
  那是一幢很大的日本式房子,有著環繞屋子的花園,花園中种著許多樹。日本式的花園,有一個特點,就是能夠藉巧妙的布置,使小小的一塊空地,變得看起來相當大。
  這時,除了門口,有兩盞水銀燈之外,整個花園和房子,都是黑沉沉的。我在圍牆旁站立了片刻,雨更密了,我听不到有狗吠聲。是以,我翻過了圍牆,開始接近屋子,我很順利就來到了屋子正面的檐下,四周圍靜到了极點。
  我想鈴木可能還在醫院中,不在家里。不論他在不在,我到了他的家中,能夠了解一下他的生活,總是好的。
  我在檐下站了一會,花園中的樹木全被雨水淋濕了,有一股幽黯的光芒,自葉上反射出來。
  我去移大堂的門,竟然應手而開,我閃身進去,眼前十分黑暗,但是我可以看出,屋子中的一切,全是傳統的日本布置。
  我脫下了鞋子──那當然不是為了進屋必須脫鞋子的習慣,而是為了使我在走動的時候,不至于發出聲音來。
  我向前走了几步,整間屋子,黑暗而沉靜,我置身其中,有一种說不出的詭异之感。
  而這种詭异之感,在我突然听到了一陣“卜卜”聲有規律的傳了過來之后,達到了頂峰。
  那一陣緩慢而有節奏的“卜卜”聲,從大堂的后面,傳了過來。
  才一听到那种聲響的時候,我嚇了一跳,立時站定了腳步。接著我便想:這聲音听來很像是木魚聲,但這里又不是廟,如何會有木魚聲傳出來。
  可是,我立時又想到,藤澤曾告訴過我,鈴木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那么,是不是他在里面敲木魚呢?
  我的好奇心更甚,我輕輕地向前走去,當我又移開了一道門之后,木魚聲听來更清楚了。而當我轉過了走廊的時候,我看到了鈴木的影子。
  鈴木在一間房間之中,那房間中也沒有點燈,只不過點燃著兩枝蜡燭,燭火昏黃,不是很光亮,但已經足以將跪在地上的鈴木的影子,反映在門上。
  日本式的屋子,門是木格和半透明的棉紙,我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鈴木,他正跪在地上,有一只木魚在他的身前,他在一下又一下地敲著。
  在呆立了片刻之后,我又繼續向前走去,燭火在搖晃著,以致鈴木的影子也在搖動,看來就像是他隨時准備站起來。
  我几乎每向前走出一步,就要停上片刻。但事實上,鈴木一直在敲著木魚,一點也沒有起身的打算,我終于來到了門前,然后,以慢得令人几乎窒息的慢動作,將門慢慢移開了一道縫。
  我從那道縫中,向內望去,看到了鈴木的背影。
  鈴木跪伏在地上,他的額頭,碰在地上,手在不斷地敲著木魚。
  一個人要維持這樣的姿勢,并不是容易的事,而鈴木跪了很久。這似乎超越了一個佛教徒的虔誠了。
  同時,在木魚聲之外,我還听到,鈴木在發出一种极低的、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那种低低的呻吟聲,低得几乎听不見,然而一听到了之后,卻是惊心動魄,令人毛發直豎。因為在鈴木的呻吟擊中,包含了一种難以形容的痛苦,這种聲音,似乎不是從一個人口中吐出來,而是在地獄中正受著苦刑的鬼魂所發,透過厚厚的地面傳了上來。
  我不能肯定鈴木在做什么,我只好再打量里面的情形。
  我看到,在鈴木的前面,是一張供桌,桌上點著蜡燭,燭火搖曳。
  那桌上還放著很多東西,可是卻不是十分看得清楚,看來,像是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布包。
  整間房間很大,但除了那張供桌之外,什么也沒有,顯得空空洞洞,說不出的不自在。
  我在門外,佇立了很久,才看到鈴木停止了敲打木魚,慢慢地抬起頭來。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身子在發著抖,同時,我听到他以顫抖的聲音道:“別……來……找我!”
  他重复著那句話,足足重复了七八十次,才慢慢站了起來。
  當他站起來之際,我身子一閃,閃開了七呎,躲在陰暗處,因為我知道他要出來了。
  果然,我看到了他吹熄了一枝燭,又拿起另一枝燭,移開門,走了出來。
  燭火照在他的臉上,他臉上的那种神情,我并不陌生,他好几次就是以那种害怕之极的神情對著我的,但這時,在他的神情之中,還多了一股极其深切的痛苦。
  看到他的那种神情,我倒几乎有一點同情他了,因為一個人如果不是心地痛苦之极,要在臉上硬裝出這樣的神情來,是不可能的。
  鈴木的雙眼發呆,向前走著,并沒有發現我。我也曾考慮過突然現身,但是我想到,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下,如果我突然現身的話,可能會將他嚇死。
  所以,我仍然站著不動。
  一直等到鈴木走遠了,我才吁了一口气,那時候,我唯一的念頭便是:進去看一看,供桌上的那些布包里面,是什么東西。
  我先伏了下來,將耳貼在地板上,直到听不到腳步聲了,才站起來,移開那扇門,閃身而入。
  當我來到了供桌前,手按在供桌上的時候,突然之間,供桌像是向前,移了兩寸。
  那絕不可能是我的幻覺,而是供桌真的移動過了。
  屋子中黑成一片,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見,在那一剎間,我不禁毛發直豎!
  而也就在那一剎間,我突然感到,隔著供桌,有一個人站了起來。
  我真的只是“感到”,而不是看見!
  因為天色黑,我根本看不見,因為供桌不過兩呎來寬,在供桌之后,陡然多了一個人,我可以感覺得到!
  我不禁僵住了!
  那是一种十分恐怖的感覺,當你怀著鬼胎,在黑暗之中摸索的時候,忽然之間,感到黑暗中另外有一個人在,那實在令人不知所措。
  我僵立著,一動也不動,房間之中,根本沒有任何聲響,但是我那种感覺,并未曾消失。相反地,反倒增加了几分恐怖感。
  由于房間中如此之黑,如此之稱,使我進一步感到,和我隔著供桌而立的,可能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幽靈!
  我無法估計我呆立了多少時間,大概足有三五分鐘之久,我的手指才能開始移動。
  那時候,我已比剛才發現有人的時候,鎮定得多了,我想到,我突然之間感到黑暗中有一個人,而感到了如此的震惊,那么,對方的感覺,一定也是和我一樣的,他一定也因為突然覺出了有人,而屏住了气息,所以房間中才會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怕他,他也一樣怕我!
  他是什么人呢?如果他也感到害怕的話,那么,他一定也是偷進來的了!
  我一面想,一面慢慢地伸出手指去。
  我的手指,先碰到了桌子的邊緣,然后,又移上了桌面。當我的手按上了桌面之際,我略停了一停,我用心傾听,想听到一點聲響,但是除了听到在花園中,約略有一點沙沙聲之外,房間之中,真是一點聲響也沒有。
  我又停了片刻,手貼在供桌的桌面之上,慢慢向前移動著。
  不一會,我碰到了那個放在供桌上的包袱。
  我曾經看見過這個包袱,當鈴木跪在供桌前的時候,那個包裹,就在供桌上。
  我自然不知道那個包裹中有些什么,但是鈴木既然將之放在供桌上,并且對之跪拜,那么,其內一定有著极重要的東西,這可以肯定。
  所以,這時,當我碰到了那個包裹之際,我便決定,不論和我同處在黑暗之中的那個是什么人,我都不如理會,我要拿著那包裹走,看看包裹中有什么,再打主意。
  我的手按住了那包裹,然后五指抓緊,再然后,我的手向后縮。
  可是,就在我的手向后縮之際,突然,那包裹上,產生著一股相反的力量,向外扯去。我那樣寫,看起來好像很玄妙,但事實上,如果兩個人站在對面,大家都伸手抓包裹,都想向自己這方面拿的話,就會有那樣的情形了。
  剛才,我還只不過是“感到”黑暗之中有一個人,但現在,當有人和我在爭奪包裹的時候,我可以肯定,黑暗中的确有一個人,這個人就在我的對面。
  這似乎是不必多加考慮的了,是以我一手仍抓著包裹,而我的右手,在那同時,向前疾揮了出去。
  也就在我的左拳揮出之際,“砰”地一聲,我的肩頭,先著了一拳,而我的一拳,也擊中了對方,我想,我們兩人的身子,大約是同時向后一仰,而在剎那間,我可以肯定,誰也未曾得到供桌上的那個包裹。
  我听到對方向后退出時的腳步聲,在那一剎間,我繞著供桌,迅速地向前走了兩步。
  我走得雖然快,但是卻十分小心,并不發出聲響來,
  現在,情形比較對我有利了,因為對方可能以為我在他的對面,但事實上,我已經在他的旁邊了。
  經過剛才的那一下接触之后,突然又靜了下來,我站了一會,又慢慢向前移動著。
  我知道,我這時手是向前伸著的,只要我的手指先碰一碰對方,我立時可以先發制人!
  我移動得十分緩慢,當移出了三五呎之后,我的手指尖已經碰到東西了,在极短的時間內,我已經判斷到,我手指尖碰到的是布料,也就是說,我已經碰到了那人的身子,碰到了他所穿的衣服。
  剛才我的行動,是如此之緩慢,但是現在,當我的手指尖一碰到了東西之后,我的行動,快得連我也有點難以想像,我五指疾伸而出,陡地向前抓去,我估計我恰好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我陡地半轉身,將那人的手臂扭到后面,然后,我的左臂,已經箍住了那人的頸。
  那人發出了一下极其難听的悶哼聲,由于我將他撞得十分緊,所以他無法繼續發出任何聲音來。
  我已完全占著上風了!
  我在那人的耳際,用极低但是也极嚴厲的聲音喝道:“什么人?”
  當我問了那一句話之后,右臂略松了一松,以便對方可以出聲回答我。
  我也立時得到了回答,那是一個听來十分熟悉的聲音:“天,衛斯理,原來是你!”
  當我听到這一句回答的時候,我也呆住了!
  我也決想不到這個人會是他!可是我現在听到的,分明是藤澤雄的聲音。我忙低聲道:“藤澤,是你?”
  藤澤道:“不錯,是我,快松手,我要窒息了!”
  我松開了手,想起剛才,才一發覺有人時的那种緊張之感,不禁啼笑皆非。
第四部:調查鈴木的過去

  在我松開了手之后,黑暗之中,听得藤澤雄喘了几口气,然后,他才問我:“你是什么時候來的?”
  我道:“來了好久了,我來的時候,看到鈴木正跪在地上。”
  藤澤道:“那我來得比你更早,我一直躲在供桌之后,我看到鈴木先生進來,跪在地上,他竟然完全沒有發現我躲著。”
  我回想著鈴木伏在地上的那种情形,深信藤澤所說的不假。因為看那時鈴木的情形,他像是被一种极度的痛苦所煎熬,別說有人躲在桌后,就算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可能視而不見。
  我吸了一口气:“藤澤,你說,鈴木那樣伏在地上,是在作什么?”
  藤澤并沒有立時回答我,而房間仍然是一片黑暗,我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略停了一停,我又道:“你曾說過,他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但是你不覺得,他的行動,已經超過了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了?”
  藤澤又呆了片刻,才歎了一聲:“是的,我覺得他伏在地上的時候,精神极度痛苦,他發出的那种低吟聲,就像是從地獄中發出的那种沉吟一樣,他像是──”
  當藤澤講到這里的時候,我接上了口,我們异口同聲地道:“他像是正在忏悔什么!”
  當我們兩個人一起講出了那句話之后,又靜了片刻,藤澤才苦笑道:“然而,他在忏悔什么呢?”
  我道:“他跪伏在供桌之前,我想,他在忏悔的事,一定是和供桌上的東西有關的。”
  藤澤道:“不錯,我也那樣想,所以我剛才,准備取那個包裹。”
  我笑了一下,道:“是啊,我們兩人竟同時出手,但現在好了,不必爭了!”
  藤澤道:“帶著那包裹,到我的事務所去,我們詳細研究一下,如果很快有了結論的話,還可以來得及天明之前將它送回來。”
  我一伸手,已經抓起了那個包裹:“走!”
  我們一起走向門口,輕輕移開了門。
  整幢屋子之中都十分靜。鈴木好像是獨居著的,連仆人也沒有。
  我們悄悄地走了出去,到了鈴木的屋子之外,藤澤道:“我的車子就在附近。”
  我跟著他向前走去,來到了他的車旁,一起進了車子,由藤澤駕著車,向市區駛去。
  藤澤在日本,几乎已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他的崇拜者,甚至將他和三島由紀夫相提并論,所以他的偵探事務所,設在一幢新型大廈的頂樓,裝飾之豪華,如果叫同是偵探的小郭來看到了,一定要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跟著他走進他的辦公室,一切全是光電控制的自動設備。他才推開門,燈就自動開了。我將包裹放在桌上,我們兩人,一起動手,將那包裹上的結,解了開來,在那時候,我和藤澤兩人,都是心情十分緊張的,可是當包裹被解開了之后,我們都不禁呆了一呆。
  那包裹很輕,我拿在手中的時候,就感到里面不可能有什么貴重的東西。但是無論如何,我們總以為里面的東西可以揭露鈴木內心藏著的秘密的。
  或許,包裹中的東西,的确可以揭露鈴木正直內心的秘密,但是我們卻一點也不明白。
  解開包裹之后,我們看到的,是兩件舊衣服。
  那兩件舊衣服,一件,是軍服,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日本軍人的制服。另外一件,是一件旗袍,淺藍色,布質看來像是許多年之前頗為流行的“陰丹士林”布。這种布質的旗袍至少已有二十年以上沒有人穿著了。
  當我和藤澤雄兩人,看到包裹中只有兩件那樣的舊衣服時,不禁呆了半晌。然后,我和藤澤雄一起將兩件衣服,抖了開來。
  那兩件衣服,一點也沒有什么特別,那件長衫,被撕得破爛,和軍服一樣,上面都有大灘黑褐色的斑漬,藤澤雄立時察看那些斑漬,我道:“血!”
  藤澤雄點了點頭:“是血,很久了,可能已經超過了二十年。”
  我又檢視著那件軍服,當我翻過那件軍服之際,軍服的內襟上,用墨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墨跡已經很淡,也很模糊了。可是經過辨認,還是可以看得出,那是“菊井太郎”,是一個很普通的日本人名字。
  我將這名字指給藤澤雄看,藤澤皺起了眉:“這是什么意思?”
  我道:“這個名字,自然是這個軍人的名字。”
  藤澤苦笑著:“那么,這個軍人,和鈴木先生,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吸了一口气:“藤澤,鈴木以前當過軍人!”
  藤澤歎了一聲:“像他那樣年紀的日本男人,几乎十分之八,當過軍人,別忘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死的軍人,便接近四百万人:”
  我沉著聲:“這是侵略者的下場!”
  藤澤的聲音,帶著深切的悲哀:“不能怪他們,軍人,他們應該負什么責任?他們只不過是奉命行事。”
  我不禁气往上沖,那是戰后一般日本人的觀念,他們認為對侵略戰爭負責的,只應該是少故人,而其余人全是沒有罪的。
  這本來是一個十分复雜的道德和法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辯論得明白的,但是我認為,任何人都可以那樣說,唯獨直接參加戰爭的日本人,沒有這樣說的權利,他們要是有种的話,就應該負起戰爭的責任來。
  我的聲音變得很憤怒,大聲道:“藤澤,戰爭不包括屠殺平民在內,我想如果你不是白痴的話,應該知道日本軍人在中國做了些什么!”
  藤澤的神色十分尷尬,他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和我多辯論下去。
  他歎了一聲:“可是日本整個民族,也承擔了戰敗的恥辱。”
  我厲聲道:“如果你也感到戰敗恥辱的話,你就不會說出剛才那种不要臉的話來!”
  藤澤也漲紅了臉:“你──”
  可是他只是大聲叫了一聲,又突然將聲音壓低,緩緩地道:“你也知道,戰后,東條英机、土肥原賢二、木村兵太郎、武藤章、松井石根、阪垣征四郎、廣田弘毅等七個,對戰爭要直接負責的七個人,都已上了絞刑架!”
  我冷笑著:“他們的生命太有价值了,他們的性命,一個竟抵得上二十万人?”
  藤澤攤著手:“我們在這里爭辯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時間已過去二十多年了!”
  我不客气地道:“藤澤,歷史擺在那里,就算過去了兩百多年,歷史仍然擺在那里!”
  藤澤又長歎了一聲,我又指著那件旗袍:“這件衣服,是中國女性以前的普通服裝,你認為它和軍服包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藤澤搖了搖頭:“或許,是有一個日本軍人,和中國女人戀愛──”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我就“吁”地一聲,道:“放屁,你想說什么?想編織一個蝴蝶夫人的故事?”
  由于我的態度是如此之不留余地,是以藤澤顯得又惱怒又尷尬,他僵住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說才好。而我也實在不想和他再相處下去了,是以我轉身走到門口。
  就在這時,電話鈴忽然叫了起來,我轉回身來,藤澤拿起了電話。
  我隔得藤澤相當遠,但是藤澤一拿起電話來,我還是听到了自電話中傳出來的一下駕呼聲,叫著藤澤的名字,接著,便叫:“我完了,她拿走了她的東西,她又來了!她又來了!”
  那是鈴木的聲音!
  我連忙走近電話,當我走近電話的時候,我更可以听到鈴木在發出沉重的喘息聲。
  藤澤有點不知所措,道:“發生了什么事?”
  鈴木卻一直在叫道:“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鈴木叫了几聲,電話便挂斷了。
  藤澤拿著電話在發呆,我忙道:“我明白了,他發現供桌上的包袱失蹤了!”
  藤澤有點著急:“如果這造成巨大的不安,那么我們做錯了!”
  我冷笑著:“他為什么要那樣不安?”
  藤澤大聲道:“事情和鈴木先生,不見得有什么直接的關系,那件軍服上,不是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我要去看看鈴木先生。”
  我身子閃了一閃,攔住了他的去路:“藤澤,你不要逃避,我一定要查清楚這件事的!”
  藤澤有點惱怒:“我不明白你想,查什么,根本沒有人做過什么,更沒有人委托你,你究竟想調查什么?”
  藤澤這几句話,詞意也十分鋒利,的确是叫人很難回答的,我只是道:“我要叫鈴木講出他心中的秘密來!”
  藤澤激動地揮著手:“任何人都有權利保持他個人的秘密,對不起,我失陪了!請!”
  藤澤在下逐客令了,我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雖然我和藤澤是同一架升降机下樓的,但是直到走出門口,我們始終不交一語。
  我甚至和他在大廈門口分手的時候,也沒有說話。回到了酒店,我躺在床上,又將整件事仔細想了一遍,但仍然沒有什么頭緒。
  不過,我想到,要調查整件事,必須首先從調查鈴木正直的過去做起。
  鈴木正直曾經是軍官,要調查他的過去,應該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不過,如果想知道他在軍隊中的那一段歷史,除非是查舊檔案,那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得到的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立即翻過身來,打了一個電話。
  那電話是打結一個國際警方的高級負責人的,利用我和國際警方的關系,我請他替我安排,去調查日本軍方的舊檔案。
  那位先生在推搪了一陣之后,總算答應了我的要求。他約我明天早上再打電話去。
  第二天早上一醒來,我就打了這個電話,他告訴我,已經和我接洽好了,他給了我一個地址,在那里,我有希望可以查到我要得的資料。
  我在酒店的餐廳中進食早餐,當我喝下最后一口橙汁時,藤澤突然向我走了過來,他帶著微笑,攤著手,作出一個抱歉的神情,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好了,事情解決了!”
  我瞪著他:“什么意思?”
  藤澤道:“昨天我去見鈴木,才見他的時候,他的神情很激動,后來,他漸漸平靜了下來,他告訴我,他的确是發現了包裹不見而吃惊的。”
  我冷冷地道:“他對于跪在那兩件舊衣服之前,有什么解釋?”
  藤澤道:“有,那件旗袍,是一個日本少女的,軍服屬于他的部下,他曾拆散他們兩人的來往,后來那日本少女自殺,那位軍人也因之失常而戰死,所以他感到內心的負疚。”
  我又道:“那么,為什么他見到那位導游小姐,會感到害怕?”
  藤澤搖著頭:“我也曾問過他,他根本不認識那位小姐,他說那時他的行動,或者有點失常,但那只不過是他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而已。”
  我呆了半晌,才道:“照你這樣說法,你已完全接受了他的解釋?”
  藤澤道:“是!”
  他在說了一個“是”字之后,又停又半晌,才又道:“這件事完了,你沒有調查的必要,這里面,絕沒有犯罪的可能。”
  我又呆了半晌,才笑了一下:“你其實也不是十足相信他的話!”
  藤澤歎了一聲:“誰知道,在戰爭中,什么事都可以發生。”
  我冷冷地道:“不錯,戰爭中什么事都可以發生,唯一不會發生的,就是你剛才所說這樣的一件事,會使得一個侵略軍的軍官,感到如此之恐懼!”
  藤澤沒有再說什么,又坐了一會,就告辭离去。
  我當然不會相信藤澤轉述的鈴木的話,鈴木只不過是想藉此阻止我再調查下去而已,他如果以為我真會听了這几句話就放棄的話,那就真是可笑了!
  我照原來的計划,到達了“戰時檔案清理辦事處”,接見我的,是一個女職員,年紀很輕,她問我有什么要求。
  我想了一想,道:“我想查一個軍官的檔案,這個軍官曾在二次世界大戰時服役,參加過侵略中國的戰爭,他叫鈴木正直,是不是有可能?”
  那女職員道:“軍官的檔案,的确還在著,可是查起來相當困難,你──”
  我立時接了上去:“我一定要查到,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
  那女職員呆了一呆:“為什么?他是一個漏网的戰犯?”
  我道:“對不起,小姐,我不能告訴你。”
  那女職員道:“好吧,請你跟我來,我想讓你看一看找一份這樣的檔案的困難程度!”
  我跟著她,离開了辦公室,經過了几條走廊,來到了一條兩旁有著十間房間的走廊中,她道:“你要的檔案,在這十間房間中。”
  我皺了皺眉:“小姐,我不相信你們的檔案,沒有分類。”
  那女職員道:“事實上,這批檔案,是由美軍移交過來的,本來早就應該銷毀了,或許是由于根本已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了,所以它們的存在与否,也沒有人理會了,我想可能有分類的,你要找的那個人叫什么?”
  我道:“鈴木正直!”
  那女職員喃喃念著“鈴木正直”的名字,道:“姓鈴木的人很多,嗯……在這里──”
  她看看門上的卡,推開了那扇門,著亮了燈。
  滿房間都是架子,架子上都是牛皮紙袋,硬夾子,堆得很亂。
  我已經看到,至少有三只架子,全寫著“鈴木”字樣,那女職員攤了攤手,道:“你看到了!”
  我笑了笑,道:“如果你抽不出空來,那么我可以自己來找。”
  那位女職員笑了起來:“抽不出空?我們的机關,可以說是全世界最沒有事做的机關!”
  我道:“那么好,我們一起來找,今天晚上,如果你一樣有空的話,那么,我想請你吃飯。”
  女職員笑道:“多謝你!”
  她一面笑,一面向我鞠躬,她搬來了一張桌子、兩張椅子,我們開始工作。
  檔案十分多,而且十分亂,我們沒有名冊可以查,只好一份一份拿下來看。這是十分乏味的工作,一直到四小時之后,那女職員才道:“看,這是鈴木正直的檔案!”
  我連忙自她的手中,接過厚厚的一疊檔案,不錯,姓名是鈴木正直,軍銜是少尉,是工程兵的一個排長,不過,從發黃的照片來看,無論如何,這個少尉,不會是現在的鈴木正直!
  我搖了搖頭:“這不是我要找的那個。”
  那女職員攤了攤手,我們又開始尋找,那許多檔案中的人,有許多根本已經不在世上,正如藤澤所說,日本在太平洋戰爭和侵華戰爭中,死去了四百万以上的上兵和軍官。但是我們還是不得不翻著發黃的照片和表格,希望能找出鈴木正直以前的經歷來。
  一整天的工作,其結果是,我們一共找到了七個鈴木正直。但是從照片和經歷上看來,這七個鈴木正直之中,沒有一個是我要找的那個。
  下班的時間到了,和我一起工作的那女職員伸了一下懶腰:“沒有辦法,我們只好明天再開始。”
  我雖然心急,但是也急不出來,只好罷手。在和那女職員分手的時候,我問了她的地址,和她約好了時間去接她,我和她渡過了一個很愉快的晚上。
  我自認對日本人的心理,并不十分了解,所以我找了一個机會,問及她一個事業成功的中年男人,為了什么會對一個從未謀面的少女發生恐懼,又為了什么會對著一些舊衣服來忏悔,那位小姐也答不上來。
  當天晚上,我回到酒店之后不久,就接到了藤澤的電話,他在電話中笑著道:“你還沒有走?”
  我冷冷地道:“為什么我要走?”
  藤澤道:“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小姐看來很溫柔,難怪你不想走了!”
  我怒火陡地上升,這狗种,他一定在暗中跟蹤我,不然,他怎知道我和那個管理檔案的女職員在一起?我几乎要罵出來,但是一轉念間,卻忍了下來。
  藤澤還在跟蹤我,這至少說明了一點,就是他還在接受鈴木的委托,那么,就是說,他早上向我轉述的那一番話,全是假的!
  在經過了一天的尋找舊檔案之后,對于是不是能在檔案之中找到鈴木過去的經歷,我實在已失去了信心。
  在那樣的情形下,鈴木繼續委托藤澤跟蹤我,可以說對我有利。因為鈴木可以知道我在做什么,而使他更有所忌憚。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時,我登時變得心平气和,我道:“你消息倒靈通,不錯,這位小姐很溫柔,她是做檔案管理工作的!”
  藤澤顯然料不到我會那樣直截了當地回答他,是以他呆了半晌,才道:“祝你好運。”
  我毫不放松:“祝我好運是什么意思,我是已經結了婚的。”
  藤澤笑了起來,我可以听得出,他的笑聲,十分尷尬,他道:“我的意思,你現在在進行的事。”
  我已經將他的話逼出一些來了,他自然知道我在進行什么事,以藤澤的本領而論,如果連這一點也查不出來,那真是可笑了。
  是以,我又知道了藤澤對我的注意,還在我的想像之上。我道:“謝謝你,會有成績的。”
  我們說到這里,可以說,已經沒有什么別的話可說了。
  但是藤澤卻還不肯放下電話。
  靜默了半分鐘之后,藤澤才道:“衛,你是正人君子,我很佩服你的為人,你認為竭力去發掘一個人過去的往事,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么?”
  好家伙,藤澤竟用這樣的話來對付我!
  我略想了一想,便道:“藤澤君,既然你提到了君子,我可以告訴你兩句話:‘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一個人的過去,如果沒有什么不見得人的地方,絕不會怕人家調查。”
  藤澤苦笑了几下:“晚安!”
  我也向他道了晚安,躺了下來。這一晚上,我倒睡得很好,那或許是因為我意識到,我還要渡過許多無聊而單調的日子之故。
  第二天一早,我又到達那机關,那位女職員仍然帶我在舊檔案中翻查著。這一天的成績更差,連一個鈴木正直都找不到。第三天,到了中午時分,所有姓“鈴木”的軍人檔案,已經找完了。那女職員同情地望著我:“化了三天時間,你還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這里的舊檔案,自然不是戰時軍人所有的檔案?”
  那女職員道:“當然不是全部,戰時,軍事檔案是分別由几個机關保管的,在大轟炸中,損失了很多,戰后,所有的舊檔案才漸漸集中到這里來。”
  我又問道:“其他地方,是不是還有相同的机關?”
  那女職員搖了搖頭。
  這時,我真有說不出來的沮喪,因為我不能在舊檔案中找到鈴木正直的話,就表示我已經失敗了,就算我再留在東京不走,也沒有用處的了!
  我想起了藤澤的冷笑聲,想起了鈴木正直那种凶狠的樣子,自然一万分不愿意失敗,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事實上我已失敗了!
  我歎了一聲,在身邊凌亂的檔案中,站了起來,道:“沒有辦法了,打扰了你三天,真不好意思。”
  那女職員忙道:“哪里!哪里!”
  我又歎了一聲,离開了那間房間,里面全堆滿了舊的人事檔案,這些檔案,只經過初步的分類,那是根据姓氏來分的。
  房間里面儲放的檔案,是什么姓氏的,在房門上都有一張卡標明著,這時,我突然站定,是站在一間標有“菊井”的卡片的房門之前。
  一看到“菊井”這個姓氏,我立時想起一個人的名字來:“菊井太郎”。這是一個极普通的日本名字,但是我看到這個名字,卻并不尋常,這個名字,是寫在那件染滿血跡的舊軍衣之上的,而那件舊軍衣,則在鈴木的供桌之上。
  在那一剎間,我想到,鈴木正直一定認識這個菊井太郎,在軍中,他們可能在同一個隊伍之中,關系一定還十分密切,要不然,鈴木就不會直到現在,還保存著菊井的舊軍服。
  我既然找不到鈴木的檔案,那么,是不是可以找到菊井的檔案呢?
  如果我找到了菊井的檔案,那么,是不是可以在菊井太郎處窺知鈴木的過去呢?
  本來我已經完全失望了,但是當我一想到這一點時,新的希望又產生了!
  我還沒有開口,那位女職員已然道:“你又發現了什么?”
  我轉過頭來:“不錯,我發現了一些東西,我要找一個姓菊井的舊軍人的檔案,他叫菊井太郎!”
  那女職員皺了皺眉:“叫太郎的軍人,可能有好几千個。”
  我道:“不要緊,我可以一個一個來鑒別。”
  那女職員笑了笑:“好,我們再開始吧!”
  我在門口等候,她去拿鑰匙,不一會,我和她便一起進入了那間檔案儲存室。
  這一天余下來的時間,我找到了十多位“菊井太郎”。要辨別同名的鈴木正直,是不是我要找的人,那比較容易得多。因為我見過鈴木正直,對他留有极其深刻的印象。但是,要分辨菊井太郎,就難得多了!
  因為,我根本沒有見過這個“菊井太郎”。
  第二天,將所有“菊井太郎”的檔案,全找了出來,一共有七十多份,我慢慢閱讀著。
  在我已看過的三十多份檔案中,有的“菊井太郎”是軍官,有的是士兵,其中有一位海軍大佐,檔案中證明,在大和艦遭到盟軍攻擊沉沒時失蹤。
  我想那一些,全不是我要找的菊井太郎。
  由于我連日來都埋頭于翻舊檔案,頸骨覺得极不舒服,我一面轉動著頭部,一面又拿過一只牛皮紙袋來,歎著气,將袋中的文件,一起取了出來。
  而當我取出了袋中文件時,我陡地呆住了!
  我首先看到一張表格,那是一份軍官學校的入學申請書,上面貼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青年人,不超過十八歲,剃著平頂頭。
  我之所以一看到這張照片,就整個人都呆住了的原因,實在很簡單,因為盡管這張照片,是將近三十年之前的事,可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得出來,這個人,就是現在的鈴木正直!
  我的心狂跳著,我將所有的文件,全在桌上攤開,將所有照片的紙張,都找了出來,一點也不錯,全是鈴木正直的照片。
  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事!
  我著手找尋“菊井太郎”的資料,原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我只希望能夠在找到了菊井的檔案之后,得到鈴木正直的一點資料。
  我真的沒有想到,鈴木正直的本名,叫作菊井太郎,我現在已經找到了他的檔案!
  他為什么要改名換姓呢?為什么要將過去的舊軍服一直保留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這時,我心中的高興,難以形容,我將全份檔案,略為整理了一下,開始仔仔細細地閱讀。
  菊井太郎的一生,用簡單的文字,歸納起來如下:他是京都一家中學的學生,在學時。品學兼优,家道小康,他离校考進了軍官學校,以优异的成績畢業,作為少尉軍官,被編入軍隊。
  在軍隊中的第一程,他就被奉派來華作戰,很快就升為中尉。在一次戰役中,他率領三十個士兵,作尖兵式的突破。為攻擊中國江蘇省南京的外圍据點而立下功勞,晉升為上尉。
  他以日本皇軍上尉的身份,率隊進入南京,當時南京方面的中國守將是唐生智,菊井上尉在檔案上的另一項功績就是,他率先進城,在下關一帶,截住了一大批守軍撤退時未曾來得及運走的軍事物資,為了這件事,菊井太郎曾獲日本皇軍中將本間雅晴的接見,和菊井同時被接見的,還有十几個軍官,檔案中還有著被接見者,和本間中將合攝的照片,雖然很多人站成兩排,但是我還是立時可以指出哪一個人是菊井太郎(鈴木正直)來。
  看到這里,我不禁閉上了眼睛。
  菊井是隸屬于本間雅晴中將部下的,而近代戰爭史上,最慘無人道的事,就是本間雅晴攻進南京之后所施行的大屠殺。
  舉世聞名的“南京大屠殺”中,死在日本皇軍刺刀和槍彈下,死在日本皇軍活埋下,死在日本皇軍縱狼狗活生生咬死,死在日本皇軍用鐵線將人綁成一串再通電,死在日本皇軍的輪奸、剖腹,死在日本皇軍种种殘酷的手段之下的中國老百姓,至少超過四十万人。實際上,根本沒有精确的統計,可能遠遠超過這一個數字。
第五部: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南京大屠殺”是歷史上最駭人听聞的暴行,日本皇軍對待被俘的中國官兵之殘暴,更是令人發指,大批軍人被綁縛在地,而日本皇軍用軍用大卡車,在活生生的人身上輾過去!
  “南京大屠殺”的暴行,完全是日本皇軍本間雅晴陸軍中將領導下的全体官兵有計划的行動。
  日本皇軍在大屠殺之前,首先封城、縱火,南京中華門、夫子廟、朱雀路、國府路、珠江路、太平路一帶,全被封鎖、縱火,在大火中被燒死的人已是不計其數,再加上火場中的搜索,整個南京,變成了屠場,日本皇軍的獸性,在南京展覽,被日本皇軍,用形形色色方法處死的中國人,成為日本皇軍殘暴獸行的證明。
  我曾經詳細讀過有關“南京大屠殺”的一切資料,包括當時外國記者的報導、中國記者的報導、僥幸逃出魔爪者的口述,以及日本記者的報導。日本的一張報紙,就會報導過日本皇軍之中,富岡准尉和野田中尉比賽殺人的事件,還刊載過他們各自砍殺了一百多個中國平民之后,神气活現的照片。
  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是一樁永遠也無法清償的血債,是日本人野獸面目暴露無遺的暴行,是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牢記于心的事!
  我閉上了眼睛,足有好几分鐘。
  在那好几分鐘之中,我的心十分亂,我彷佛看到了慘號無依的中國人,被日本皇軍在舌頭上用鐵鉤鉤著,吊在電線杆上等死。我也彷佛看到了大群日本皇軍畜養的狼犬,在啃著中國人的血肉。
  而菊井太郎,當時的日軍上尉,如今的鈴木正直,在這場大屠殺中,究竟扮演著什么角色呢?他殺了多少人?強奸了多少中國女人?
  我覺得,事情漸漸有點眉目了,因為鈴木正直,對南京的地名,如此敏感,他在飛机上,一听到我說唐婉儿是南京人時,几乎變成癲狂。
  那件染有血斑的軍衣,那件全是血塊的旗袍──真的,我覺得事情漸漸有點眉目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睜開眼來,菊井上尉以后的經歷,我只是草草了事看了一下,我只知道他后來又晉升為大尉、少佐,直到日本戰敗,他好像曾被俘,或者是這位“大和英雄”開了小差,因為檔案中注的是“失蹤”。
  而事實上,菊井大郎搖身一變而為鈴木正直,直到現在,他成為一個工業家,人人尊敬的“鈴木先生”。
  几天的辛苦,我可以說完全有了代价,我已經知道了鈴木正直的過去。
  我自然不能將這份檔案帶走,但是我在离開的時候,帶走了一張相片。
  這張相片,就是本間雅晴中將接見有功人員的那張,菊井太郎(鈴木正直)也在其中。我离開了那机關,臉色很陰沉,想起上四十万人,被种种殘酷手段屠殺,作為人,絕沒有法子心情開朗的。僅僅作為人,都會難過,別說是中國人了!
  我獨自在街上走著,走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我才決定,找鈴木正直去!我等了一會,才截到一輛街車,車在鈴木的住宅前停下,我按鈴,過了好久,才有一個老仆,自屋中走出來應門。
  我表示要見鈴木,老仆搖著頭:“鈴木先生通常要遲一點才回來。”
  我道:“不要緊,我可以等他。”
  老仆用一种疑惑的神色望著我,我道:“我是藤澤先生那里來的。”
  那老仆這才點了點頭,開門讓我進去,我在客廳里坐了下來,老仆點亮了燈。
  我大約等了半小時,听到外面有汽車聲,我站了起來,看到鈴木自一輛黑色的大房車走出來,房車是由司机駕駛的。
  鈴木提著公事包,几天不看到他,他看來很憔悴,但是身子仍然很挺,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候的印象一樣,是一個職業軍人。
  我向客廳外走去,剛在他走過花園,來到屋子前的時候,我也出了客廳。
  光線已經很暗,但是他立時站定,他自然是看到了我,而且也認出了我。
  當我和他都一起站定的一剎間,是极其難堪的一陣沉默,我凝視著他,等待他發作。
  果然,在沉默了半分鐘之后,他以极其粗暴的聲音呼喝道:“滾,滾出去!”
  我早已知道他一定會有這樣的呼喝的,所以我立時回答道:“是,菊井少佐。”
  我那樣說的時候,仍然站立著不動,而鈴木正直卻大不相同了!
  “菊井少佐”四個字,像是四柄插向他身子的尖刀一樣,令得他的全身,都起了一陣可怕的抽搐,他的手指松開,公事包跌在地上。他的雙手毫無目的地揮舞著,像是想抓到一點什么。
  可是那并沒有用處,他抓不到什么。
  在他的喉間,響起了一陣极其難听的“咯咯”聲響來,他的臉色,在黑暗中看來,是如此之蒼白!
  我又冷冷地道:“菊井少佐,或者,菊井太郎先生,我們進去談談怎么樣?”
  他像是根本沒有听到我的話,只是跌跌撞撞,向內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
  那老仆也迎了出來,他看到鈴木正直這時的這副模樣,嚇了一大跳,失聲道:“鈴木先生──”
  我立時向老仆道:“他有點不舒服,你別來打扰,我想他很快就會好!”
  那時,鈴木已經來到了一張坐墊之前,本來,他是應該曲起腿坐下來的,可是這時,他只是身子“砰”地倒在墊子上。他一倒下,立時又站了起來,那老仆有點不知所措,我向他厲聲喝道:“快進去!”
  那老仆駭然走了進去,我來到鈴木身邊:“其實,你不用這樣害怕,像你這樣情形的人很多,改變了名字,改變了身份,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鈴木灰白色的嘴唇顫抖著,半晌說不出話來,我走過去,斟了一杯酒給他。
  鈴木接過了我的酒來,由于他的手在發著抖,是以酒洒了不少出來,但是他還是一口吞下了半杯酒。
  他在吞下了酒之后,身子仍然在發著抖,但是看來已經鎮定了不少,他望著我,講話的聲音,就像是一個臨死的人在呻吟。
  他道:“你知道了多少?”
  我將那張照片,拿了出來,遞給他。
  他接了照片在手,抖得更厲害了,過了好久,他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毫不留情,冷冷地道:“可是時間并不能洗刷你內心的恐懼!”
  他慘笑了起來:“我……恐懼?”
  我直視著他:“你不恐懼?那你是什么?”
  鈴木的口唇抖著,抖了好一會,才道:“我不是恐懼,我是痛苦!”
  我毫不留情地“哈哈”笑了起來:“你不要將自己扮成一只可怜的迷途羔羊了,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你是一頭吃人不吐骨的狼,菊井少佐,你究竟曾做過一些什么,以致看到了一個普通的中國女孩子,就會惊惶失措得昏過去?”
  鈴木看來,已經完全沒有抵抗能力了,他來回走著,然后又坐了下來,低著頭,看他那种姿勢,倒有點像已經坐上了電椅的死囚。
  過了好久,他才道:“她……她太像──她了!”
  我已經料到了這點,一定是唐婉儿太像一個人了,而鈴木以前,一定曾做過什么事,對像唐婉儿的那個女人不起的,所以他看到了唐婉儿,才會害怕起來。
  我又立時釘著問道:“那個女人是誰?”
  鈴木抬起頭來,他的雙眼之中,布滿了紅絲,他看來像是老了許多,在他的臉上,也多了許多突如其來的皺紋,他的口唇在發著抖,自他顫抖的口中,喃喃地發出聲音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一點也不可怜他,走到他的面前:“那么,你對那個女人做過什么事,你總知道吧!”
  鈴木像是突然有人在他的屁股上用力戮了一刀一樣,霍地站了起來。
  他的身形相當高,而我來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是以他一站起來,几乎是和我面對面了。
  在那一剎間,我的第一個反應,便是他要和我動手了,是以我立時捏緊了拳頭,准備他如果一有動作的話,我就可以搶先一拳,擊向他的肚子。
  但是,鈴木卻沒有動手。他在站了起來之后,只是望定了我,在他的眼睛中,也沒有凶狠的想動手的神情,相反地,卻只是充滿了一种深切的悲哀。
  他用那种充滿了悲哀的眼光,望了我好一會,才道:“好吧,你可以知道,請跟我來!”
  他說著,我轉過身,向前走去。
  他在向前走去的時候,身子已不再挺直,而變得傴僂,我剛才已經說過,他像是在剎那間,老了許多,但想不到竟老到這程度。
  我仍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既然叫我跟著他,我就跟著他。
  我們走出了客廳,經過了一條走廊,我已經知道他要將我帶到什么地方去了,就是那間房間──我和藤澤在黑暗中相會的那間。
  到了那間房間之前,鈴木移開了門,走了進去,我仍然跟在他的后面,他用十分乾澀的聲音道:“請將門關上。”
  我移上了門,房間中燃著香,有一股十分刺鼻的味道,那張供桌仍然在,供桌上的包裹也在,那個最大的包裹,我不會陌生,因為我曾將它帶到藤澤的辦公室中,解開來看過。
  那包裹之內,是兩件衣服,我就是在其中的一件軍服內,看到了“菊井太郎”這個名字,是以才找到了鈴木正直過去的歷史的。
  這時,鈴木來到了供桌之前,慢慢地跪了下來,他的雙手,伸進供桌的布幔之下,在地上摸索著,過了一會,我听得一陣“格格”聲。
  布也遮住了他的雙手,我看不到他雙手的動作,但是從聲音听來,他像是掀開了一塊地板。接著,她的只手便自布幔后縮了回來,手中捧著一雙扁方形的盒子。
  當他的雙手將那扁方形的盒子捧出來的時候,在劇烈地發著抖,像是他捧著的那只盒子,有好几百斤重一樣。果然,他雙手一松,“啪”地一聲響,那盒子跌在地板上,他人也立時伏了下來:“你……你……自己去看吧,我只求你一件事,看了之后,別講給任何人听!”
  他講完了那兩句話之后,伏在地上,只是不住發抖,和發出一陣听了之后,令人毛發直豎,痛苦莫名的聲音來。
  我不知道那只木盒之中有什么東西,但是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之下,鈴木是絕對沒有反抗能力,和反抗意圖,那是可以肯定的了。
  我踏前一步,拾起了那只木盒,移開了盒蓋,我看到了一本日記簿。
  在那本日記簿的封面上,貼著一張標簽,上面寫著“菊井太郎之日記──南京入城后十五日”。
  一看到這張標簽,我就愣了一愣。
  我立時向菊井望了一眼,只見他仍然伏在地上,像那天晚上,我偷進屋來時,在門外看到他的情形一樣。
  我來到房間的一角,一張矮几之旁,坐了下來,開亮了矮几上的一盞燈,將日記簿放在几上,一頁一頁地翻來看著。
  當我在翻著那些日記之前,整間房間之中,靜到了极點,每當我翻過日記簿的一頁時,所發出的聲音,也足以令我自己嚇一跳。
  愈往下看,我的手心就愈多冷汗,在不由自主之間,我的額頭上,汗也在不斷地滲出來。
  我几乎未能看完這本日記,但是我還是看完了。
  當我看完之后,我呆坐著,一聲也不出。
  我不知呆坐了多久,才緩緩地吸了一口气,向鈴木正直望去。
  鈴木仍然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我望著他,望了好久好久,鈴木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在這樣望著他。
  好久之后,我才慢慢向門外走去,我向外走的時候,腳步聲很輕,那倒不是我故意放經腳步,怕惊扰了他,而是我雙腿發軟,根本沒有力量發出沉重的腳步聲來之故。
  但是我的腳步聲,還是惊動了鈴木,當我來到門口時.他突然抬起頭來,像是在嘶啞叫著,然而他的聲音是极其低沉和嘶啞的,他道:“每一個人都是那樣,不止是我一個人!”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因為我根本不想說話,我只是略停了一停,便繼續向外走去,當我在向外走的時候,我真怀疑我是不是有力量走出這間屋子。
  我終于來到了花園中,在那花園里,有一個設計得精巧的滴泉,水滴發出“得得”的聲響,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坐了下來,坐在一塊大石上。
  這時,夜已相當深了,四周圍靜极,我思緒亂到了极點,我必須好好靜一靜,這便是在鈴木的花園中坐下來的原因。
  當我坐了下來之后,我自然第一個想起我剛才看過的那本日記,這本日記所說的,只不過是一個月之內的事,菊井太郎或許是有著相當深湛的文學修養,或許是由于事實實在太殘酷,他只不過是照實記了下來,就使人看了毛發直豎,遍体生寒。
  而無論如何,要將他日記全部翻譯出來,那是不可能的事,并不是我沒有這個勇气,而是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許那樣血腥野蠻的文字和公眾見面。
  但是,我又不能只約略地提一提日記的內容就算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對于當年的被害者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想了好久才決定的是,我采取折衷的辦法,其他的事我不理會,只是揀几段鈴木見唐婉儿就感到害怕的原因摘譯出來。
  在南京的一個月,菊井(鈴木)一開始,就參加了大屠殺。
  在開始的十几天內,他的日記中,記述著他和他的同僚,如何用各种各樣的方法殺人,其中兩段比較不太殘忍,還可以宣諸文字如下:
  (以下是菊井太郎的日記,其中的“我”,自然是菊井太郎。)
  “殺人似乎是一件無比的快樂,可以證明雖然同樣是人,但我高等,可以隨意殺死別的人,支那人看來和我們差不多,但都是低等人,他們在臨死時發出的呼叫聲,就像是豬叫。
  “今天,我獨力捉到了四個壯漢,那四個人是在一幢屋子的地下室拖出來的,他們的口中發出模糊的叫聲,我將他們用電線綁著,拖到了街上,那時,要一下子找到四個人,已經不是容易的事了,所以,當我一將他們拖到了街上,立時有好几個軍人奔了過來,要求我讓他們分享殺人的樂趣。
  “哈哈,一下子找到四個活人,竟像是擁有財富一樣,一個中尉,甚至愿意用錢來交換其中一個最強壯的,他說他發明了一种殺人的新方法,一定十分有趣,叫我無論如何讓一個人給他,我送給他一個,因為我要看看他發明的新方法是什么。
  “那中尉自衣袋中取出了一個磨得很鋒利的秤鉤來,用力捏著一個人的腮,使那人的口張大,然后,他將秤鉤鉤進那人的口中,鉤住了那人的舌頭,拖著鉤子,向前狂奔,一面奔,一面叫道:“釣鯉魚!釣鯉魚!”所有的人都狂笑著,那人的舌頭被拉出來足有好几寸長,他發出慘嗥聲,听了真痛快,可惜沒有拖出多久,那人就死了,几個軍人一起爬上一根電線杆,將死人挂了起來,一個人的舌頭竟能承起一個人的重量,這是新的經驗。
  “殺人似乎使人瘋狂了,那四個人結果只有一個是被我殺死的,我用靴子不斷地踏他的小腹,血從他的眼耳口鼻中一起噴出來,我得到了喝采。
  “今天,參加了活埋俘虜的工作,大坑是俘虜自己挖掘出來的,他們竟然順從地挖掘活埋自己的土坑,這真叫人有點難以想像。
  “活埋其實一點也不刺激,或者我們所想出來的殺人方法,比活埋新鮮得多。唯一刺激的是我們可以看到上千人的死亡,我們都希望上千人在死亡前一起哀號,可是卻沒有,一排一排在一起的人,被推進土坑的時候,發出聲響來的很少,那是由于事先他們已經被毒打得几乎接近死亡邊緣的緣故。
  “但是我們還是找到一些新刺激,一個一個人來活埋,當泥土填到胸前時,已經可以看到那人張大了口,气和血絲一起噴出來,土填到頸際,滴著血的雙眼還在翻動,那無論如何比較有趣得多了!
  “晚上,在營房中,樁大尉說的話,引起了一陣哄笑聲,他說,由于強奸的次數太多了,他害怕他以后不能再過正常的性生活,強奸的刺激是不同的,尤其在強奸之后,再將女人殺死!
  “我和他們多少有點不同,或者是我比較害羞,我就未曾參加過集体強奸一個女人,到后來,簡直已經是輪奸了。但當然,我也有我的辦法,到今天為止,我已強奸了多少女人?二十個……不,是二十二個,當然還會有,不過找來已經很難了。
  “皮靴踏在被征服的土地上,那真是軍人無上的榮耀,今天更值得紀念,我發現了一個女人,只有我一個人發現,沒有別人來分享。
  “我是特意出來找女人的,滿街死人腐臭的味道,和到處可見的血跡,似乎更使人瘋狂地想女人,我才踏進四條巷子,我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閃進了一幢屋子。我還以為我是眼花了,因為這巷子兩旁的屋子,根本已一個人也沒有了,所有的人都被殺死,剩下空屋子,但是我的确看到了一個女人,穿藍旗袍,我奔過去,奔進那撞屋子,大聲呼喝著。
  “沒有人回答我,我逐間房間搜索著,終于撞開了一扇房門,那女人縮在屋角,我真幸運,那女人年紀很輕,雖然面無人色,但的确是個美女,我一步一步走近她,拉住了她的頭發,她尖叫了起來。
  “樁大尉的話不錯,正常的方式,我們反倒不習慣了,她的尖叫聲,引起了我极大的興奮,我開始動手,將她的衣服剝下來……”
  在菊井太郎的日記中,詳細地記述著他在接下來的三天中,如何用种种的方式,凌辱、折磨那個女人,而最后將她殺死,這三天的日記,足有將近一万言,我自然不能將之記述出來,那可以說是人間最野蠻的記述文字。在菊井太郎的日記中,可以看出,在這三天中,他得到了极度的滿足,獸性的滿足,但是在他殺死了那女人之后,他卻又那樣記述著(以下又是菊井太郎的日記):
  “我站在那女人的尸体前,她已經不是人,只是一堆血肉,很多地方燒焦了,不過,她的臉還是完好的,她很美麗,那蒼白的臉看來一竟然平靜,使我戰栗,我害怕什么?我是征服者,我還要去找別的女人,還要繼續殺人,我是征服者。
  “不過不知為了什么,我拿起了那女人的衣服,也將我的軍服脫了下來,我覺得我要保存它們,當我离開那幢屋子的時候,我在發抖,我彷佛听到了那女人還在失聲叫著,我听到她的尖叫聲,這是不對的,我要和他們一樣,我要回到營中,將一切經過講出來,好讓他們夸耀我。
  “我沒有說,什么也沒有說,我的下級以為我在想女人──他將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女孩給我,那是他找到的,當他們在輪奸那個女孩時,我又听到了那种尖叫聲。”
  再多引菊井太郎的日記,似乎沒有什么意義了,一句話,在震惊全世界的南京大屠殺中,菊井太郎,如今的鈴木正直,正是一個直接的參加者,他不知殺了多少人,強奸了多少女人,但是印象最深刻的,則是四條巷子的那個女人,因為他單獨占有那個女人,達三天三夜。這個女人,死在菊井极其殘酷的折磨之下。
  至于那女人是誰,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南京大屠殺中,日本鬼子屠殺了數十万中國人,那數十万的中國人,如何還能將姓名留下來?他們的血凝在一起,尸体堆在一起,他們似乎已不是人,只是鬼子獸兵找尋新刺激的玩具。
  只可以假設,那女人是唐婉儿的一個遠親──唐婉儿是南京人,以唐婉儿的年齡來推算,她那時候,正是嬰孩,而在菊井的記述中,那女人似乎也是才經分娩不久,菊井的日記中,曾詳細地記載著,他如何用擠壓的方法,在那女人的乳房中擠出乳汁來。
  而唐婉儿是一個孤儿。
  所以,可以推想到,唐婉儿的面貌,和那女人必然有十分近似之處,是以鈴木正直在突然之間,看到了唐婉儿,才會如此惊恐。
  自然,這一切,根本不必和唐婉儿說起了,她根本不知道這些,讓她繼續不知道吧。
  菊井改名為鈴木正直,自然是由于他有著深切犯罪惑的緣故。
  他的那种犯罪感,在戰爭時,可能還被瘋狂的行為所掩飾著,但當戰爭結束,他又回到了正常的社會中時,便再也掩飾不住了。
  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他已經變成一個成功的工業家,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過去,他始終擺脫不了過去野蠻殘酷的行為的陰影,他感到要作為一個正常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以為他在忏悔過去的行為,他或者是在希望戰爭的再來臨,因為像他那樣的人,只有在戰爭中,才感到正常,才會如魚得水。
  我不是心理分析家,以上的一些分析,只不過是我自己的一點意見。
  我如果肯和鈴木再詳細談一談,那么,或者可以得出結論來的。
  可是,在看了他這樣的日記之后,就算讓我多看他一眼,我也會作嘔,如何還能和他詳談?
  過了好久,才走出花園,回到了酒店,當天晚上,我在半睡半醒之間,和一連串的噩夢之中渡過的,第二天早上,我收拾行李,准備离去。
  當我提著行李箱,來到了酒店大堂之際,藤澤迎面走了過來。
  從他的神色上,我看出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發生了,他直來到了我的面前:“衛先生,鈴木正直先生自殺了!”
  (早應有的下場了!!)
  我沒有什么反應,雖然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很突兀,但我仍然沒有什么反應。
  藤澤皺著眉:“他為什么要自殺?真泄气,他竟不是用傳統的切腹自殺,而是上吊死的!”
  在那一剎間,我真想用我生平最大的力,狠狠地擊向藤澤!
  藤澤不用對日本侵華戰爭負責,因為他當時年紀還小,但是,他的那种想法,只怕總有一天,會构成另一次瘋狂的戰爭。
  但是我終于忍住了,我只是一聲不響,側著身,在他的身邊走過,出了酒店。
  藤澤在我的身后,像是又高叫了几句什么,但是我根本沒有听他的,因為我發覺他和我根本不是同一類的,他還在念念不忘傳統的武士道精神,我和他還能有什么話好說?
  回到家中之后,我不得不將事情向白素复述一遍,然后,我們討論鈴木為什么要自殺的原因。
  白素歎了一聲:“日本鬼子也并不好過,你以為他們殺了人之后,心中不覺得難過?”
  我冷笑著:“你以為鈴木的自殺,是因為他有了悔意,內心不安?”
  白素顯然不想在這件事上和我多爭辯,她只是道:“事實是他自殺了,一個人要下定自殺的決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也不想再爭辯下去,因為這件事,實在太丑惡了。
  小郭曾向我追問我東京之行的結果,我也沒有告訴他,因為他和唐婉儿,已到了不可一天不見的程度了。
  這件事,告一段落。最后要說一下的是,鈴木正直自殺的原因,不論是為了什么,我不想去深究,但必須講明,我記述這件事,決不是認為鈴木正直是一個坏到絕頂的日本鬼子。在日本鬼子之中,算是好的了,他至少在殺人之后,見到被殺的人,還會害怕,而現在有多少日本鬼子,戰爭中一樣犯過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們可有一點慚愧恐懼之心?一點也沒有,他們甚至還在策划新的侵略,新的罪行!
  戰爭已過去了許多年,應該記著戰爭時我們所受的苦難,還是對戰爭時會將苦難加在我們身上的人笑臉相迎,正像我在開始時所說的那樣,每個人可以自己去作判斷,自己去決定。
  但是別忘記,也不能作任何更改的事實是:日本鬼子曾將中國人當作豬,當作狗一樣屠殺,你或許可以認為中國人該殺,但決不能否認這個事實!
  “鬼子”寫完之后,正在构思下一篇的“老貓”,應該如何開始,因為老貓是一件十分詭异怪誕的事,以前從來也沒有寫過,是以頗傷腦筋。
  就在這時候,有几位不速之客,突來相探,其中一位心直口快的,劈頭第一句話,就道:“衛斯理,你小說愈寫愈不對勁了,這篇“鬼子”,怎么能算是科學幻想小說?”
  接著,其余的人,也不容我發言,就一起討論起來,他們討論的結果是:“鬼子”不是科學幻想小說。
  我一直等他們講完,才道:“本來,在我的計划中,菊井太郎的日記,至少要占一半以上,日記中菊井太郎如何變態地用种种殘暴手段對付那女人,都准備詳細地寫出來,但是,臨時改變了計划。”
  朋友問:“為什么?”
  我歎了一聲,道:“詳細去描述日本鬼子如何虐待我們女同胞,在寫的時候,手不禁發抖,那無論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所以,便改為約略地提一下就算了。”
  朋友又道:“那么,明明不是科學幻想小說,你怎么解釋?”
  我苦笑了一下,道:“誰說不是幻想小說?我在小說中,寫一個日本軍人因為曾參加南京大屠殺而感內疚,而感到恐懼,甚至終日跪在供桌之前,受痛苦的煎熬,可是事實上,你們見過這樣有良心的日本鬼子么?”
  (youth:的确是這樣,日本鬼子有良心嗎?他媽的日本鬼子)
  “鬼子”畢竟是幻想小說!來客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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