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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陰沉,又熱,是叫人對甚么事都提不起勁來的坏天气,起身之后,還不到一小時,我已經伸了十七八個懶腰,真想不出在那樣的天气之中,做些甚么才好,當我想到實在沒有甚么可做時,又不由自主,接連打了好几個呵欠。 白素到歐洲旅行去了,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使得無聊加倍,翻了翻報紙,連新聞也似乎沉悶無比。 我听到門鈴響,不一會,老蔡拿了一個小小的盒子來:“郵差送來的。” 我拿起那只木盒子來看了看,盒上注明盒中的東西是“錄音帶一卷”,有“熊寄”字樣。 我想不起我有哪一個朋友姓熊,盒子從瑞士寄來:我將盒子撬了開來。 木盒中是一只塑膠盒,塑膠盒打開,是一卷錄音帶。這一天到這時候,精神才為之一振。 磁性錄音帶,是十分奇妙的東西,從外表看來,每一卷錄音帶都一樣,甚至連錄過音,或是未錄過音,也無法看得出來。 但是如果將錄音帶放到了錄音机上,就會發出各种不同的聲音。沒有人能夠猜得到,一卷錄音帶上,記錄著甚么聲音。 我立時拉開抽屜,在那個抽屜中,是一具性能十分良好的錄音机,我將那卷錄音帶放了上去,按下了掣,我听到了一個中年人低沉的聲音:“衛先生,我是熊逸。你并不認識我,我是德國一家博物院的研究員,我和令妻舅白先生是好朋友,昨天我還會晤過尊夫人,她勸我將這卷錄音帶寄給你。” 我听到這里,欠了欠身子。 我本來就記不起自己有甚么朋友是姓熊的,原來是白素叫那位先生寄來的,那么,這卷錄音帶中,究竟有甚么古怪呢? 這時,我已覺得自己精神充沛,對一切古怪的事,我都有著极度的興趣,最怕日子平凡,刻板得今天和昨天完全一樣,沒有一點新鮮。 用心听下去,仍然是那位熊先生的聲音:“短期內我有東方之行,所以現在,先想請你听听這錄音帶中記錄下來的聲音,不知你會對這些聲音,有甚么看法。” 那位熊先生的聲音到這里,便停了下來。 接著,便是約莫十五秒那輕微的“絲絲”聲,那表示錄音帶上,沒有記錄著任何聲音。 我正有點不耐煩時,聲音來了。 先是一陣“拍拍”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拍打著甚么,那种拍打聲,節奏單調而又沉緩,听了之后,有一种使人心直向下沉的感覺。 那种“拍拍”聲,持續了約莫十分鐘。 再接著,便是另一种有節奏的聲響,我很難形容那是甚么聲音,那好像是一种竹制的簡陋樂器所發出來的“嗚嗚”聲,多半是吹奏出來的。 我自己對自己笑了一下,心中在想,那位熊先生不知究竟在搗甚么鬼,寄了一些這樣的聲音來給我听,莫非要知道我今天會覺得無聊,是以特地弄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來,好使我覺得有趣? 听了兩分鐘,全是那單調的聲音,“拍拍”聲和“嗚嗚”聲還在持續,我不由自主,又打了一個呵欠。 可是我那個呵欠還未曾打得完,口還沒有合攏來,便嚇了老大一跳,那是因為在錄音机中傳出來的一下呼叫聲。毫無疑問,是一個女人的呼叫聲。 我之所以給那一下呼叫聲嚇了一大跳,是因為在那女子的呼叫聲中,充滿了絕望、悲憤,那种尖銳的聲音,久久不絕,終于又變得低沉,拖了足有半分鐘之久,听了令人心悸。 我在一震之后,連忙按下了錄音机的停止掣,吸了一口气,將錄音帶倒轉,再按下掣,因為我要再听一遍那女人的尖叫聲。 當我第二次听到那女子的尖叫聲之際,我仍然有一陣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剎那之間,有坐立不安的感覺。因為一個人,若不是在絕無希望,痛苦之极的心情之下,決不會發出那樣的聲音。 我皺眉,再用心听下去,只听得在那女人尖銳的呼叫聲,漸漸轉為低沉之后,便是一陣急速的喘息聲,再接著,聲音完全靜止了。 然后,那种“拍拍”聲和“嗚嗚”聲,再度響起,再然后,我听到很多人在唱,那是男男女女的大合唱,也無法分辨出究竟有多少人在唱著,聲音低沉、含混。每一句的音節十只有四、五節,而每一句的最后一個字,听來都是“SHU”。 那好像是在唱一首哀歌,我注意到那种單音節的發音,那是中國語言一字一音的特徵,是以我竭力想出這些人在唱些甚么。 可是我卻沒有結果,我一句也听不出來,我接連听了好几遍,除了對那個“SHU”字的單音.感到有很深的印象之外,也沒有甚么新的發現。 這种大合唱,大約持續了五分鐘,接著,又是一种金屬器敲擊的聲音,然后,便是一种十分含混不清的聲音,根本辨別不出那是甚么來。 這种含混不清的聲音,繼續了几分鐘之后,那卷錄音帶,已經完了。 我又從頭到尾,再听一遍,若有人問我,錄音帶中記錄下來的那些聲音,究竟有甚么意義,我一點說不上來。 而如果要我推測的話,那么,我的推測是:一個女人因為某种事故死了,一大群人,在替她唱哀歌,這個推測,我想合乎情理。 自然,我也無法說我的推測是事實,我只能說,那比較合乎情理,至于那些聲音,究竟代表著一件甚么事,只有去問那個寄錄音帶給我的熊逸先生了。 我是個好奇心十分強烈的人,是以我立時拿起電話來,當長途電話接通德國那家博物院時,我得到的回答是:熊逸研究員因公到亞洲去了。 我的心中,悵然若失,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我,解釋寄那卷錄音帶給我的目的,和那些聲音的來源。 可是我是一個心急的人,希望立即就知道這些難以解釋的謎。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听著那卷錄音帶,不知听了多少遍。 是以,當天色漸漸暗下來,我想靜一靜的時候,卻變得無法靜下來了,在我的耳際,似乎還在響著那种四個字一句,五個字一句,調子沉緩的歌,和那种給人印象深刻的“SHU”、“SHU”聲。 我歎了一聲,覺得必須輕松一下,至少我該用另一种音樂,來替代那种歌聲在我腦中所留下的印象,是以我特地到了一個只有少年人才喜歡去的地方,在那种噪耳的音樂之下,消磨了一小時,然后又約了几個朋友,在吃了晚飯之后,才回到了家中小在晚上十一時左右回家,我一進門,老蔡便道:“有一位熊先生,打了好几次電話來找你,他請你一回來,立即就到……” 講到這里,取出了一張小紙條來:“到景美酒店,一二○四室,他在等你!” 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敲打了一下,我就是因為心急想知道那卷錄音帶的來由,感到時間難以打發,是以才出去消磨時間的,卻不料熊逸早就到了! 我撥了一個電話到景美酒店,從熊逸的聲音听來,他應該是一個很豪爽的人。我在電話中和他并沒有說甚么,只是告訴他,我立即來看他,請他不要出去,然后,帶著那錄音帶就飛車前往。 二十分鐘之后,我已站在酒店的房門外,我敲門,熊逸打開門讓我進去。 我們兩人,先打量著對方,再互相熱烈地握手,熊逸是一個面色紅潤的高個子,我的估計不錯,這一類型的人,熱誠而坦白。 我也不和他寒喧,第一句就道:“听過了那卷錄音帶,你將它寄給我,是甚么意思?” 熊逸皺著眉:“我想听听你的意見。” 我攤手道:“我的意見?我有甚么意見,我不知道那聲音的來源,有甚么意見可以發表?” 熊逸點頭道:“那是比較困難些,但是,我一樣不知道那些聲音的來源。” “你那樣說,是甚么意思?”我心中十分疑惑。 “那卷錄音帶,是人家寄給我的,”熊逸解釋著:“寄給我的人,是我的一個老同學,學考古。” 我仍然不明白他在講些甚么,只好瞪大著眼望著他,我發現熊逸這個人,可能在考古學上有大成就,但是他至少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他講話條理欠分明。 他呆了半晌,像是也知道我听不懂他的話,所以又道:“我的意思是,他將那卷錄音帶寄給我.同時來了一封信,說他立刻就來見我。” 熊逸講到這里,忽然苦笑了一下。 我決定不去催他,一個講話條理不分明的人,你在他的敘述之中,問多几個問題,他可能把事情更岔開去。 我等著,熊逸苦笑了一下:“只不過他再也沒有見到我,他的車子,在奈華達州的公路上失了事,救傷人員到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我又不禁皺了皺眉,現在,我至少知道熊逸所說的那個朋友,是住在美國的。 熊逸又道:“調查的結果,他是死于意外的,可是,我總不免有點怀疑。” 我听到這里,實在忍不住了:“你怀疑甚么呢?在美國,汽車失事极普通,你怀疑他不是死于汽車失事,又有甚么根据?” 熊逸苦笑著:“沒有,我不是偵探,我只是一個考古學家,但是你知道,一個考古學家,也要有推論、假定、歸納、找尋證据的能力,實際上,考古學家的推理能力,和偵探一樣!”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熊逸的話,可以說是一等一的妙論,但是,想要駁倒他這一番話,倒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所以,我決定不出聲,由得他講下去,他停了半晌,又道:“那個朋友將這卷錄音帶寄了給我,他只是在錄音帶首,講了几句話,他說,這卷錄音帶是他在一個极其偶然的情形下記錄下來的,他必須和我商量這件事,他將盡快飛到德國來与我會晤。我的好奇心十分強烈,立時打長途電話去找他,他已經走了,而在几小時之后,我就接到了他失事的消息。” “是誰來通知你的?”我又忍不住問,因為一個人在美國失了事,而另一個人在德國立即接到了消息,這未免太快了些。 熊逸回答道:“是這樣,我打電話到他服務的那家博物院去的時候,曾留下我的電話號碼,請他的同事,一有了他的消息之后,就通知我,我也絕想不到,竟會接到了他的死訊。” 我歎了一聲:“生死無常!” 熊逸道:“我怀疑,因為兩點,第一、他既然決定前來見我,為甚么不將這卷錄音帶帶來給我,而要先寄來給我?這證明他知道可能遭到甚么危險,所以才那樣做,第二 “ 我不等他講出第二點理由是甚么,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一笑,熊逸自然無法再講下去了,他瞪大了眼睛,像是不知道我在笑甚么。 我道:“熊先生,你可能是一個很出色的考古學家,但是你決不是一個好的偵探,你的第一點的怀疑,決不成立!” 熊逸十分不服气地道:“為甚么?” 我揮著手:“你想想,你也是決定要來和我會面,卻又先將那卷錄音帶寄來給我的,難道你也是知道了自己有甚么危險,所以才那樣做?” 當我舉出這個理由來反駁熊逸的時候,我臉上一定有著十分得意的神情,因為我所提出來的理由,根本是熊逸無法不承認的。 果然,熊逸不出聲了。 熊逸雖然不出聲,但是他的神情,卻來得十分古怪,他的面色,變得很蒼白,而且,還有很惊惶的神情,他甚至四面看了一下,然后,又吞下了一口口水。雖然他始終沒有說甚么,但是我心頭的疑惑,卻是越來越甚,我問道:“你怎么了?” 熊逸卻分明是在掩飾著:“沒有甚么,你不要听我第二個理由?” 我心中暗歎了一聲,看來熊逸是一個死心眼的人,明明他第一點的怀疑已經不成立了,他還要再說第二點,可是他要說,我又不能不讓他說,是以只好點了點頭:“第二點是甚么?” 熊逸卻又停了好一會,才道:“他駕駛術极好,十分小心,他的車子出事時,撞出了路面,連翻了好几下,警方估計當時時速在一百哩以上,他決不是開快車的人!” 我皺了皺眉,熊逸這個怀疑,其實也毫無根据,因為就算是一個父親,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甚么時候,情緒不穩定起來會開快車,何況只不過是兩地相隔的朋友! 但是,我卻沒有反駁他,我只是以開玩笑的口吻道:“還有第三點怀疑么?” 熊逸搖了搖頭。 我決定不再和熊逸討論他在美國的那位朋友的汽車失事,所以,我將話頭拉了回來,我道:“那么,對這卷錄音帶的聲音,你有甚么意見?” 熊逸道:“我去請教過几個人,他們都說,那樣簡單的節奏,可能是一种民謠,我自己則斷定,那民謠是中國的,或者東方的。” 對于熊逸的這种說法,我大表同意,我又補充道:“從調子那么沉緩這一點听來,那种民謠,可能是哀歌。” 熊逸的神情,突然變得緊張了起來:“你自然也听到了那女子的尖叫聲?” “是,”我立時道:“這一下尖叫聲,就算是第一百遍听到,也不免令人心悸。” 熊逸壓低了聲音:“我認為那一下尖叫,是真正有一個女子在臨死之前,所發出來的。” 我被熊逸的話,嚇了一跳:“你……以為這其中,有一件命案?” 熊逸的神色更緊張,也點著頭,緊抿著嘴。 我吸了一口气:“你是說,那件命案發生的時候,你那位朋友恰好在場,他錄下了那聲音,寄來給你?” 熊逸因為我說中了他心中所想的事,是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我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實在太荒謬了! 一個人,如果湊巧遇到了一件命案,而又將命案發生的聲音,記錄了下來,那么,他自然應該將這卷錄音帶,交給當地的警方,而絕找不出一個理由,要寄給一個遠在异地的考古學家。 我一面笑著,一面將心中所想的講了出來,熊逸卻固執地道:“自然,這其中可能還有別的原因,只不過我一時間想不出來!” 我沒有再出聲,熊逸十分固執,這一點,我早已料到,但是,他竟固執到這一地步,我未曾料到。 熊逸好像也有點不好意思,他在沙發中不安地轉了一個身:“你可知道我為甚么要將這卷錄音帶交給你?” 我搖頭:“想不出。” 熊逸道:“我曾和不少人,一起听過這卷錄音帶,他們都一致認為,錄音帶中所記錄的那种節奏單調的歌詞,是用中國話唱出的。” 我立時點頭:“我也這樣認為。” 熊逸道:“白先生說,你是中國方言的專家,所以,我希望你能夠辨別出,唱的是一些甚么話,那么對了解整件事,就會有莫大的幫助!”我道:“自然,如果可以听得懂他們在唱些甚么,就好辦了,我听了好多遍,卻一個字也听不出來,只怕要令你失望了!” 熊逸果然現出十分失望的神色來,他呆了半晌:“真的一個字也听不出來?” 我攤了攤手:“一個字也听不出,熊先生,推斷那是中國話,只不過是因為那种單音節的發音,但世界上仍有很多其它語言,也是單音節發音的,例如非洲的一些土話,印度支那半島上的各种方言,海地島上的巫都語。” 熊逸皺起了眉,好一會不出聲,才道:“你不能确定是甚么語言?” 我苦笑道:“有一個辦法,可以檢定那是甚么語言。” 熊逸忙問道:“甚么辦法?” “用電腦來檢定。”我的回答很簡單。 熊逸“啊”地一聲,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拍了一下:“我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 他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在房間中,急速地踱著步,然而他又道:“但如果那根本不是世界任何角落的語言,只是某些人自創的一种隱語,那么,就算是電腦,也沒有法子!” 我望著他:“你又想到了甚么?” 熊逸顯然十分敏感,他立時道:“你別笑我!” 我道:“你連想到了甚么都未曾講出來,我笑你甚么?你究竟想到了甚么?” 熊逸沉聲道:“你知道,在美國,甚么古怪的事都有,有很多邪教、幫會,都有他們自己所創造的一种語言——“ 熊逸講到這里,停了一停,像是想看看我的反應,我這次,并沒有笑他,因為他的分析,很有理由。 美國有許多邪教的組織,那是人所盡如的事,荒唐得難以言喻,他們往往會用极殘酷的法子來處死一個人。 ——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的耳際,似乎又響起了那一下女子的尖叫聲。 我的神情,也緊張了起來,我忙道:“你有錄音机嗎?我們再來听听!” 熊逸自然知道我要听甚么,他取出了一具錄音机,將那卷錄音帶放了上去。 于是,我又听到簡單的拍打聲,和那一下,令人神經几乎閉結的女子尖叫聲。 我們也听到了那似乎是哀歌一樣,單調沉緩的歌聲,這一切,如果說是一個甚么邪教組織,在處死了一個女子之后,進行的儀式,那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我的臉色,也不禁有些發青! 我們听完了那一卷錄音帶,熊逸關上了錄音机,我們好一會不說話,熊逸才道:”現在,你認為我的推斷有理由?” 我點頭:“雖然我想不通,何以你的朋友要將之寄給你,但是我認為,一定有一個女子被謀殺,你應該和美國警方聯絡。” 熊逸卻搖頭道:“不!” 我的提議很合情理,但是熊逸卻拒絕得如此之快,像是他早已想定了拒絕的理由,這又使我覺得很詫异。 熊逸接著又道:“我那位朋友,將錄音帶寄給我,一定有特別的理由,我想,他知道美國警方,根本無力處理這件事。” “那么,寄給你又有甚么用呢?” “他希望我作私人的調查!” 我實在不知道我該如何接口才好,我只是皺著眉,一聲不出。 熊逸又道:“而現在,我邀你一起去作私人調查!” 我仍然不出聲,沉默在持續著,過了好几分鐘,我才道:“我可以和你一起調查一下,但只要我們的工作稍有眉目,我仍然堅持這件事,該交給警方處理。” 熊逸道:“到了那時候再說,我認為我的朋友,也死在邪教組織之手。” 我的心頭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我道:“你不見得想向那邪教組織報仇吧!” 熊逸卻咬牙切齒:“當然是!” 我苦笑了一下:“那樣說來,我們兩個人,也在組織一個邪教了!” 熊逸瞪著眼:“甚么意思?” 我道:“我認為,凡是摒棄文明的法律,以落后觀念來處理一切的行動,都和邪教行動,沒有分別。” 熊逸又呆了半晌,才道:“我們可以在調查得真相之后,再要求警方協助。” 我不想再和熊逸爭辯下去,因為我覺得熊逸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除非我們根本不去調查,否則,一定要和當地警方聯絡的。 熊逸見我不出聲,他又道:“你對這件事的看法,究竟怎樣,准備從何調查起?” 我皺著眉:“很難說,一點頭緒也沒有,如果要展開調查的話,我想只有先到他工作的地點去了解一下他平日的生活情形,假定他和一個邪教組織有了沖突,我們第一步工作,至少要證明是不是有此可能。” 熊逸握著我的手:“那么一切都委托你了!” “一切都委托我?”我不禁愕然:“那是甚么意思?你不理么?” “我當然要理,”熊逸急忙解釋著:“但是我因為公務,要到高棉的吳哥窟去一次,至少要耽擱一個多月,才能來与你會合!”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這家伙,一開始的時候,他如果說他根本是有公務在身的話,只怕我睬也不會睬他,但是事情發展到了現在,我欲罷不能了。 我攤了攤手:“你倒好,將這樣的一個爛攤子交給我,自己走了!” 熊逸道:“我無可奈何啊!” 我道:“算了,我根本不認識你那位朋友,無頭無腦去調查,誰會理我?” 熊逸忙道:“那你放心,這位遇到了不幸的朋友,姓黃,叫黃博宜,他工作的那個博物院院長,也是我的好朋友,我給你一封介紹信。” 他取出了一只手提打字机來,迅速地打起介紹信來。我的腦中,十分混亂,听著打字机那种單調的“得得”聲,又使我想起了那卷錄音帶上那种節奏單調的敲擊樂器的聲音。 我覺得,錄音帶上的那种樂器的聲音,雖然簡單、沉緩,但是卻也決不是隨便敲得出來的,那种簡單的樂音,听來有著深厚的文化基礎。 我在呆呆地想著,熊逸已經打好了信,簽了名,將信交給了我。我草草看了一遍,熊逸在信中,對我著實捧場,將我渲染成為一個東方古器物專家,東方語言專家,以及一個對任何事情都有深刻研究的人。事實上,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人。 我抬起頭來:“說得那么好,過分了吧!” 熊逸笑道:“一點也不過分,如果不是你的年紀太輕,我一定要加上一句,當年周口店發掘北京人,你和裴文中教授,共同負責!” 我真給他說得有點啼笑皆非,忙道:“行了,再下去,你要說我是章太炎的同學了!” 熊逸道:“你不知道那院長的為人,鄧肯院長對東方人很有好感,將你說得神通廣大些,他會崇拜你,你的工作也容易進行!” 熊逸又打好了信封,將信交了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要動身了。” 我和他握手,道:“再見!” 我和熊逸的第一次會見,就那樣結束了。 當然,我和他還有第二次,以及更多的會見,但是那是以后的事,現在自然不必多說。 我回到了家中,自己想想,也不禁覺得好笑,天下大概再也沒有像我那樣無事忙的人了,為了一卷莫名其妙的錄音帶遠涉重洋!自然,“莫名其妙”看來根本不成其為我遠涉重洋的理由。但是實際上,正是那使我遠行,因為我若是知道那卷錄音帶的來龍去脈,怎提得起遠行的興趣? 第二天下午,我上了飛机。 旅行袋中,帶著那卷錄音帶,在這兩天中,我又听了它不知多少次,熟得可以哼出那首“哀歌”。 當我最后几次听那卷錄音帶的時候,我甚至和著錄音帶上的聲音,一起唱著。 雖然我絕不知道歌詞的內容是甚么,但是當我加在那男男女女的聲音之中的時候,我的心中,也不禁有一种深切的悲哀。 我心中怀疑,一個以殺人為樂的邪教,在殺了一個人之后,不可能發出如此深刻哀切的歌聲! 然而當我怀疑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又不禁自己問自己:在甚么樣的情形下,殺了一個人,又會對這個人的死亡,顯出如此深切的哀悼? 我當然得不到答案! 我一直在神思恍惚之中,整個旅程,心不在焉,直到我到了目的地,在酒店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帶著熊逸的信,去求見鄧肯院長時,我才极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鄧肯院長在他寬大的辦公室中接見我,看了熊逸的介紹信之后,這個滿頭銀發的老人,立時對我現出极其欽佩的神情,他站起來,熱情地和我握手:“或許是由于我個人興趣的關系,我們院中,收藏最多的,就是東方的物品!” 我忙解釋道:“我并不是來參觀貴院,我是為了黃博宜的死而來。” 鄧肯院長卻根本不理會我說甚么,他握住我的手,搖著:“衛先生,既然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請來看看我們的收藏!” 我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但是我想到,要調查黃博宜的事,必須他幫忙,如果現在拒絕他的邀請,那會使我以后事情進行不順利。 是以我道:“好的,見識一下。” 鄧肯興致勃勃,和我一起走出了他的辦公室,走在光線柔和的走廊中,鄧肯不住地在說著話,他道:“黃先生是負責東方收藏品的,他真是极其出色的人才,真可惜!” 我赶忙問道:“你對黃先生的了解怎樣?” 鄧肯又歎了一聲:“他?我簡直將他當作儿子一樣!” 我忙道:“他的生活情形怎樣?” 鄧肯道:“他是一個古物迷,有一幢很漂亮的房子,就在离博物院十哩外,可是大多數的時間,他都是睡在博物院中的!” 我抬頭看了看,這座博物院,是一座十分宏大、古老的建筑。 凡是那樣的建筑,總使人有一股陰森之感,黃博宜敢于一個人在那樣的一幢大建物之中過夜,他不是特別膽大,就是一個怪人。 我還想問一些問題,但是鄧肯已推開一扇門,那是一間寬大的陳列室,陳列的是中國的銅器,從巨大的鼎,到細小的盤,應有盡有,幸而我對中國的古董,也還有點知識,是以這個“專家”的頭銜一時倒也不容易拆穿。鄧肯越談越是興奮。 參觀完了這一間陳列室之后,他又將我帶到了陶器的陳列室,在那里,有很多馬厂時期的三彩陶,都還十分完整,鄧肯指著一只陶瓶:“你看這上面的紋彩,那時,歐洲還在野蠻時代!” 我苦笑了一下:“中國是文明古國,但是作為現在的中國人,我并不以此為榮,這就像是知恥的破落戶,不想夸耀祖先的風光一樣,人家進步得那么快,我們卻越來越落后!” 鄧肯拍著我的肩頭:“別難過,小伙子,藝術的光彩是不會湮沒的。” 我一件一件地看過去,看到一張巨大的辦公桌上有一只細長的長瓶,那瓶的樣子很奇特,瓶頸很長,很細,上著黑色的釉,看來光滑可愛,我將那只瓶拿了起來:“這是甚么時代的東西?” 鄧肯道:“根据黃先生的推斷,這是春秋時代的精美藝術品!” 我順口問道:“那么,為甚么不將它陳列起來?” 鄧肯道:“本來在陳列柜中,但是黃先生卻說這只瓶有极高的价值,他專心研究這只瓶,已研究了半年多了,你看它有甚么特色?” 我在拿起這只瓶來的時候,已經覺得瓶的樣子很奇特,瓶的黑釉,十分堅實,而且,在釉層上,有著許多极細的紋。 我道:“的确很奇怪,我未曾見過那樣的陶瓶。” 鄧肯趁机道:“据我所知,黃先生的研究,還沒有結果,閣下是不是肯繼續他的研究?” 我忙搖手道:“我不能胜任這樣專門的工作。” 鄧肯道:“衛先生,你太客气了,我們博物院,已籌得了一大筆款項,正准備擴大收藏東方的珍品!尤其是中國的珍品,正需要像你那樣的人才來負責,我們可以出很高的薪水——“ 听到這里,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頭,老老實實地告訴他:“鄧肯院長,我到這里來,并不是對貴院收藏的資料有甚么興趣,而只是對黃先生的死,來作私人的調查,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絕沒有可能留下來為博物院工作。” 鄧肯現出十分失望的神色來。 但是他顯然是一個十分樂觀的人,因為就算在失望之餘,他又立時有了新的打算,他笑道:“那么,當你逗留在這里的時候,希望你盡量給我們寶貴的意見。” 我也不禁笑了起來:“好的,我一定盡我的能力,現在,我有几件事請你幫忙。” “你只管說!”他很快地答應著。 “第一,”我說,“我需要黃博宜留下的一些文件,我希望可以找到和他私人生活有關的紀錄,以明白他的死因。” “那很容易,自他死后,他的一切,都沒有人動過,全在這間辦公室。”鄧肯說,接著,他又表示疑惑:“他不是死于交通失事么?” “是的,我也相信是,但是其中又有一個极其細微的疑點,這种小小的疑點,警方通常是不予接納,所以我只好作私人的調查。” 鄧肯點著頭:“你可以使用這間辦公室,作為你辦公——我的意思是研究黃先生遺物的所在。” “謝謝你,”我衷心地感謝他的合作:“還有,黃博宜生前的住所——“ “他死后,沒有親人,是以鑰匙由警方交給了我,我已登報出售他的住宅了,但是還未曾有人來買。” 我忙道:“請你告訴我他屋子的住址,和將鑰匙給我,我要到他房子去看看。” “可以!”鄧肯有求必應。 他將我帶到了他的辦公室,取出了一串鑰匙來給我,又將黃博宜那屋子的住址,畫了一個簡單的草圖。根据他的敘述,大約駕車十五分鐘,就可以到達了。 我向他告辭,他一直送我到博物院的門口,我上了車,駛向黃博宜的住宅。 十分鐘之后,我發現黃博宜的住宅,相當荒僻,那里,每一幢房子的距离,都在兩百尺以上。 而車子上了一條斜路,落斜坡之后,另有一條小路,通向黃博宜的住宅,在那里,只有這一幢房子。 房子的外形,看來并沒有甚么特別,是典型美國中產階級居住的那种平房,房子前,有一個花園。可是當我看到了這所房子時,我不禁愕然,因為在房子的花園前,停著四五輛摩托車。 而且,花園的門也開著,屋中還有音樂聲傳了出來,絕不像是空屋! 我几乎以為我是找錯了地方,我停下車,取出鄧肯畫給我的草圖,對照一下,肯定了我要找的,正是這幢房子之后,我才下了車,來到了屋子面前,走進了花園,我發現屋子的窗子,有好几扇打開著。 我不從大門中進去,先來到了窗外,向內張望了一下,我看到屋中,有十來個青年男女,有的在擁吻,有的抱在一起沉睡,有的几個人抱成一團。 那几個男的,几乎都赤著上身,而女的,則根本和不穿衣服差不了多少。 地上,全是古里古怪的衣服,和一串串五顏六色的項鏈,啤酒罐到處都是,那些長頭發的年輕男人,肆無忌憚在摸索那些女郎的胴体。 我看到了這樣的情形,連忙向后退了一步,蹲下身來。 窗外是一排矮樹,當我蹲下身來之后,我倒不怕被屋中的人看到,而且,從屋中人的那种神情看來,他們一定曾服食過毒品,也不會注意屋外的動靜。 我的腦中十分亂,這是我蹲下來的原因,因為我必須想一想,究竟發生了甚么事情。 從這群人的樣子來看,他們正是在美國隨處可見的嬉皮士。 但是,他們又怎會在黃博宜的屋子中的呢? 這一群嬉皮士,是不是就是我和熊逸怀疑的邪教組織呢?邪教組織,和嬉皮士,只不過是一線之隔,那是眾人皆知的事。 我想了一兩分鐘,知道單憑想像,得不到答案,必須進去和他們會面。 我先來到了門外,將那五六輛摩托車的電線割斷,然后我又回到了大門前,大門居然鎖著,這些嬉皮士,顯然全是從窗中或是后門進出的,我用鑰匙打開了門,然后,一腳將門踢開,走了進去。 當我大踏步走進去時,我還發出了一聲巨喝:“統統站起來!” 可是,那些男男女女,卻只是個個抬起頭來,懶洋洋地向我望了一眼,像是根本沒有我的存在一樣,有好几對,又擁吻起來。 我又走前一步,抓住一個男孩子的長頭發,將他從他的女伴身上,直提了起來,我大喝道:“這是怎么一回事,誰准你們進屋子來的?” 那大孩子大概不會超過二十歲,他笑著:“別發怒,先生,屋子造了是給人住的,我們發現這屋子是空的,進來利用一下,不是很好么?” 這是典型嬉皮士的理論,他們要推翻一切舊的傳統,他們視私有財產是一切罪惡的根源,在他們的心目中,看到房子空了,進來利用房子,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喝道:“你們來了多久?” 那男孩的女伴,掠了掠長發:“誰知道?誰又在乎時間?” 我放開了那男孩的頭發:“你們全別走,我要去報警。” 一听到報警,他們都站了起來,一個道:“別緊張,我們走就是。” 那家伙一說,男男女女便都站了起來,他們說走就走,這一點,倒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看來,他們是屬于和平的嬉皮士,不像是甚么邪教的組織。 我忙道:“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几個人瞪著我,好像我所問的問題,是深奧得難以理解的一樣,接著,他們全体,便都笑了起來,一個女的尖叫道:“我們每一個人,都從媽媽的肚子中來!” 我大聲喝道:“你們來這里多久了?你們可認識這屋子的主人?” 他們仍在笑著,一個大孩子吊儿郎當地來到了我的身前,側著身,笑嘻嘻地道:”怎么,你不是這屋子的主人?那么你為甚么要赶我們走!” 我沉聲道:“等到我說出事實的真相時,你們或者笑不出來了,這屋子的主人,是被謀殺的,他可能正是死在你們這樣的人手中!” 果然,我這兩句話一出口,他們笑不出了,現出駭然的神色,一個男孩子十分小心地反問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手中,那是甚么意思?” 我加重語气:“像你們那樣的人,一种荒唐的邪教組織!” 那大孩子忙道:“我們不是這种組織,我們是和平主義者,我們愛自由,崇尚人性的徹底解放,而且,我們只不過在這里住了一天!” 我望著他們,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些年輕的男女,實在都不像殺人的凶手,我几乎已要放他們离去了,但是突然之間,我想到了一點。 我道:“你們別走,我要請你們听一卷錄音帶,希望你們能提供一些意見。” 那群嬉皮士顯然不知我那樣說是甚么意思,是以他們疑惑地互望著,一個面上還有著雀斑,看來不夠十七歲的大孩子,吹了一下口哨:“甚么錄音帶,可是做愛時的呼叫聲?” 我“哼”地一聲,打開了我隨身攜帶的皮包,取出了那卷錄音帶來:“給我一具錄音机。” 一個女孩子將一具袖珍錄音机交給了我,我就將那卷錄音帶放了出來。 他們倒很合作,用心地听著,等到錄音帶播完,他們一起向我望來,我道:“你們听到了,其間有一個女子的尖叫聲。” “是的。”好几個人回答。 “你們認為一個人在甚么時候之下,會發出那樣絕望的尖叫聲來?”我又問。 一個年紀較大的遲疑了一下:“臨死時。” 我的神色,變得十分嚴肅:“我認為,這是一個女子被處死時的錄音,你們是嬉皮士,和邪教組織的接触較多,這种哀歌,是不是和邪教組織的慶典,有甚么類似?” 屋子中靜默著,沒有人回答我。我再問了一遍,仍然沒有人回答我,我只好歎了一聲:“好,將屋中的垃圾帶走,你們可以离去了,門外的那些車子是你們的么?其中几根主要的電線斷了,你們要將它駁好,才能离去。” 那些年輕人,做起事來,手腳倒還乾淨利落,不到半小時,就已將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他們全都离開了屋子,又過了半小時,我听到了摩托車發動的聲音。 我到處走了一走,黃博宜的房子,有兩間相當大的房間,和兩個廳,還有一個起居室。 我決定睡在黃博宜的臥室中,洗了一個臉,在床上躺了下來。 我才一躺下,就听得窗上“卜卜”作響,轉頭向窗口看去,只見一個紅頭發的女孩子,站在窗外,正用手指敲著玻璃窗。 這個紅頭發的女孩子,在剛才那一群嬉皮士中,我還可以記得她,因為她那一頭紅發,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染成的,紅得惹眼! 我跳了起來,推上了窗子:“甚么事?” 紅頭發女孩轉頭向身后望了一眼,才低聲道:“先生,剛才我沒有回答你的話,但是我知道,有這樣的一個組織,他們自稱是太陽教的遺裔!” 我高興得難以形容:“請進來,詳細告訴我有關它的情形!” 那紅頭發女孩搖著頭:“不,我還得追上他們,我參加過一次他們的集會,他們的祭壇,就离這儿不遠,梵勒車厂!” 紅頭發女孩子一講完,轉頭便奔,快得像一頭兔子,我揚聲叫她回來,可是她頭也不回,轉眼之間就奔遠了。 我站在窗前,心頭怦怦跳著。 果然,在這里附近,有一個邪教組織在! 那么,可以證明我和熊逸兩人的推斷是對的! 由于有了這一個新發現,倦意一掃而空,鎖好了屋子,出了門,駕著車,向前駛去,我并不知道梵勒車厂在甚么地方,所以當我的車子,駛過第一所屋子,我看到有一個中年人在推著除草机時,我就停了下來,大聲問道:“先生,請問梵勒車厂在哪里?” 一般來說,美國人對于有人問路,總肯熱心指導,可是那中年人抬頭向我望了一眼,臉上卻現出了一股极其厭惡的神色。 他根本不睬我,繼續去除他的草,我連問了几遍,一點結果也沒有。 我只得再駕車前去,一連問了好几個人,反應全是一樣,不禁使我啼笑皆非,幸而我遇到了一輛迎面駛來的警車。 我按著喇叭,探出頭去,那輛警車停了下來,我忙問道:“請問,梵勒車厂在甚么地方?我問了很多人,他們睬也不睬我!” 警車中有一個警官,和一個警員,那警官也從車窗中探出頭來:“有甚么麻煩?” 我呆了一呆,道:“沒有甚么麻煩,我只不過想知道梵勒車厂,在甚么地方!” 那警官又向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才道:“看來,你不像是他們那一類人。” 我有點不耐煩,只是道:“請你告訴我,梵勒車厂在甚么地方,我要到那里去!” 那警官卻仍然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道:“如果你有儿子或是女儿在那里,那么我勸你算了,別替你自己找麻煩,也別為我們添麻煩!” 我實在忍不住了,大聲吼叫了起來:“听著,我在向你問路,身為一個警員,你是有義務答覆詢問,現在我再問一遍:梵勒車厂在甚么地方!” 那警官十分憤怒,在他身邊的那警員卻道:“他要去,就告訴他好了!” 警官悻然道:“好的,你向前去,第一個三岔路口向左,你會看到一塊路牌, 我吸了一口气:“謝謝你!” 然后,你如果不覺悟,可以到達梵勒車厂,愿你能平安!” 這時,我已多少知道人們為甚么不肯和我交談,以及那警官不爽決回答我問題的原因,因為梵勒車厂是一個邪教組織的基地,在那里,一定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旁人不肯容忍。 當地居民,可能以為我就是邪教中的一份子,是以我才會接受那么多鄙夷的眼光。 至于那位警官,他可能是一片好心,因為這一類的邪教組織,向來不許外人胡亂闖入。 但是我還是要去,因為我認為,我的調查工作,開始有點眉目了。 到了三岔路口,向左轉進一條小路,在另一個更狹窄的路口,看到了一塊路牌。 當我才一看到那塊路牌的時候,我根本不以為那是一塊路牌,我所看到的是一個奇裝异服的女人,露著雙乳,手向前指著。 那女人栩栩如生,令人以為她是真的,而更怵目惊心的是,在她的胸前,有一大灘血,鮮血還在一點點滴下來。 我停下了車,跳出了車門,才發現那個神情痛苦,像真人一樣的女人,是塑膠制的,制作极其精巧。胸前有一個小孔,在那個小孔中,有“血”在不斷地流出來。 自然,那是這個塑膠人体內的一种簡單的机械裝置的結果,我用手指沾了一些那种“血”,放近鼻端聞了一下,我斷定那是一种化學液体,看來像血而已。 那塑膠人的手,向前指著,而我向前看去,可以看到了一幢建筑物。 那幢建筑物,從遠處看來,很像是一座監獄,四四方方的那种,暗紅色的磚牆。 繼續駕車前駛,到了路盡頭,建筑物的四周圍著鐵絲网,在鐵絲网的當中,有一個拱門,拱門上挂著許多五顏六色的流蘇。 在拱門口,站著兩個人。 當我下了車,走近拱門時,我才發現,那兩個人,一男一女,也是塑膠人。 我在門口略站了一站,建筑物之前是一大塊空地,停著很多輛汽車,有的是可以使用的,有些車子,破爛不堪了,可能是原來的車厂留下來的。 這幢建筑物自然就是梵勒車厂。現在,它不再是車厂,而是一個邪教組織的根本重地,我站了一會,听到建筑物中,好像有一种古怪聲音傳出來。 那种聲音,听來好像是很多人在呻吟,在喘息。 我向前走去,一直來到了建筑物的門口,我推了推門,門鎖著。 我正想再用力去推門時,忽然在我的身后,傳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你找誰?“ 我回過頭來,也不禁吃了一惊,因為在我的身后,不知甚么時候,已多了兩個人。 或許是從建筑物中發出來的那种聲響,蓋過了那兩人的腳步聲,我不知道他們甚么時候走近我,那兩個人,一時之間,分不出是男是女,頭發長得惊人,都穿著一件顏色十分鮮艷,像火一樣的顏色的寬大的長袍,看來倒像是阿拉伯人。 從他們的語聲、神情看來,他們對我,顯然充滿了敵意。 我沉聲道:“我——想來參觀參觀。” 那兩人冷冷地道:“你走吧!” 他們一面說,一面已各自抽出一只手,向我的肩頭之上,抓了過來,用力捏住了我的肩頭。 如果不是他們出手,我一時之間,倒還想不到應該如何對付他們才好,他們既然已經先出了手,那么,事情就簡單得多了! 我忙道:“放開你們的手!” 那兩人不放手,他們推著我的身子。他們只不過將我推出了一步,我的雙臂便已自下而上,揚了起來,撞在他們的手臂上,將他們的手臂震脫,緊接著,我一腳踢出,踢在其中一人的小腹上,然后,又一掌擊中了另一個人的后頸。 那被我踢中小腹的人,發出了一下嗥叫聲,我正在考慮是不是應該繼續進攻,我身后,那建筑物的大門,突然打開! 我听得一大群人的呼叫聲,接著,我已被那群人困住了。 我完全來不及抵抗,便有好几個人拉住了我,我踢倒了其中的兩個,但是他們的人實在太多,我也無法將他們全打倒在地。 不到半分鐘,我已經被他們拖進了建筑物。 建筑物中全亮著橘紅色的燈光,那种顏色的光線令人感到窒息,使人有置身洪爐中的感覺。 我被七八個人拖了進來,在我被拖進來的時候,仍在竭力掙扎,將在我身邊的人,都逼了開去。 也就在那時,我听得一下震耳欲聾的呼喝聲,任何人都不可能憑他的喉嚨發出那樣聲響,那自然是擴音器的作用。 隨著那一下巨喝聲之后,所有的聲音、動作,都靜了下來,向聲音的來源看去,只見一個身形异常高大的人,穿著一件金光熠熠的長袍,站在一座台上,雙手高舉著。 那人的頭發和須,盤虯在一起,看不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他給我的印象,卻极其深刻,因為他那一雙眼睛,在充滿了暗紅光芒的空間中,閃耀著一种异樣的光采。 他高舉著雙手,開始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我全然听不懂他在說甚么。 在這時候,我開始打量那建筑物的內部,寬宏的空間,看來像是一個大教堂,在里面的男男女女,大約有兩百來人。隨著那人發出迷幻的、念經也似的聲音,所有的人也都發出同樣的聲音來。 那种毫無意義的字句,喃喃的聲音,构成一种巨大的催眠力量,使人昏昏欲睡。 我向那人走去,那人轉過身來,將他的雙手,直伸到了我的眼前,同時,炯炯有神的眼睛,望定了我。 在那一剎間,我已可以确定這個人,就是邪教組織的首腦,同時,我也可以肯定,他對催眠術有深湛研究! 而這時,他正在對我施展催眠術! 催眠術大概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之一,為甚么在經過了若干動作之后,一個人的思想,便能控制另一個人的思想,科學家至今還找不出原因,但是催眠術卻又真的存在! (一九八六年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催眠術依然不可思議。) 我對催眠術有相當深刻的研究,所以我一發覺到對方的目光如此异特,我立時沉聲道:“不用對我注視,我能對抗催眠!” 其實,任何人都可以對抗催眠,只要他有對抗催眠的決心,和他事先知道會接受催眠。 我的話,令得那人吃了一惊,但是他那异光四射的雙眼,仍然注定了我,看來他不相信我的話,還想以他高超的催眠術制服我! 我本來還想再提醒他,如果催眠他人不成,被他人反催眠的結果如何,但是一轉念間,我心中立時想到,我到這里來為了調查事實的真相。 從目前的情形來看,如果我采取正當的途徑,那么,一定無法在那些人口中,套出任何事實來。 而如今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正是那群人的首腦,如果我可以使他進入被催眠的狀態中,那么,我就可以命令他將一切他知道的事情講出來,一個人在被催眠的狀態中,所講的話,都是潛意識中所想的,不會有謊話。 那么,我可以得知事實的真相了。 所以,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就不再警告他,只是和他互望著。 要使一個施展催眠術的人被人反催眠,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你同時對他施展催眠術,只要你的意志比他堅定,催眠術的造詣比他高,那么,你就可以將他擊倒,使他被反催眠。 而第二個辦法,則是盡一切可能,抵制他的催眠,那么,在一定的時間中,他未能對你達成催眠的目的,他自己反倒進入了自我催眠的狀態。 我考慮到對方能夠擁有那么多信徒,他的催眠術一定极其高超,所以我并不同時施展催眠術,我所采取的是第二個辦法,我要防御他的催眠,使他的催眠失敗,而令他進入自我催眠的狀態之中。 催眠者要使人進入被催眠狀態,唯一的辦法,就是要使對方的精神集中,所以對抗的方法,也只有一個,那就是使自己的精神分散。 我雖然就站在那人的對面,雙眼也望著那人,可是我卻完全當作沒有這個人的存在,我的腦中所想的,全然是一些不相干的事。我在想中東的舞蹈,在想著八汽缸汽車內燃机汽缸點燃的次序,在想著深海魚類何以會自我發光,我在心中試圖記憶的几百种股票上漲和下跌的比率,等等。 我的雙腿開始有點發酸,我站立了許久,那人也站立了很久。 我的耳際听到的,仍然是那些邪教徒的歌唱聲,那使人昏然欲睡,我必須想更多复雜的問題來對抗。 終于,至少在一小時之后,我看到那人雙眼之中的奇异光采,漸漸斂去,他的眼珠,開始變得呆滯。我又忍耐了兩三分鐘,才慢慢揚起右手來。 當我慢慢揚起手來之際,站在我對面的那人,他的右手,也開始揚起。 他的右手才一揚起時,好像還有一點遲疑,但是隨即,他完全照著我的樣子,揚起了他的手。 我緩緩吸了一口气,用十分低沉的聲音道:“帶我到一個可以供我們兩人密談的地方去!” 我在看到他照著我的樣子,揚起了右手之際,我已經知道,我的計划成功了! 這時,那人在听了我的話之后,他的身子,慢慢轉過去,向前走去。 我連忙跟在他的后面,在那時,我才有机會打量一下那兩三百個邪教徙,我發現他們,全都有規律地搖擺著身子,口中發著喃喃的聲響,雙眼發直,在那种暗紅色的光芒下看來,簡直像是一大群幽靈。 這种情形很駭人,我可以肯定,這些人,已經全受了催眠!他們的領袖在對我進行催眠之際,他們全被催眠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保持清醒,然后,追上了那人,那人已掀開了一幅布幔,來到了一條走廊中,接著,便進了一間小房間。 那小房間布置得十分精美,光線很黯淡,進了房間,他就呆立著。 我低聲道:“坐下!” 那人听話地坐了下來。 我又問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人道:“米契.彼羅多夫.彼羅多維奇。” 從那一連串名字听來,他是俄國人。 我又道:“我叫你米契,米契,你是甚么身份?” 米契道:“我是太陽教教主。” “在這以前呢?”我追問。 米契忽然笑了一下:“貧民窟中的老鼠!” 和米契的對話到了這里,我已完全放心了,因為我深信他已完全在我的控制之下,他連他以前,是貧民窟中的小偷一事,也講了出來,那么,不論我問他甚么話,他都不會拒絕回答。 我立時單刀直入地道:“你的教曾處死叛徒!” 米契听得我那樣問,卻現出了一片呆滯的神色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沒有。“ 我呆了一呆,米契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說“沒有”,那決計不可能是他在騙我。但是我卻又沒有法子相信他的話,我又道:“你們殺過人,一個少女!” 米契的樣子更加呆木,像是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些甚么,我直望著他,提高了聲音:“你們是怎么對付入教的少女?” 米契對這個問題,反應倒很快,他立時道:“我們將入教的女子洗滌,以驅除她体內的邪惡。” 我又問道:“有人發現了你們的這种儀式,是不是?” 米契的回答是:“通常很少有人發現。” “有一個叫黃博宜的中國人,曾經發現過,而你將他謀殺了!”我進一步逼問。 但是米契又現出發呆的神情來,那顯然是我的問題,一點也接触不到他的潛意識之故,是以才使得他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那就像去詢問一具電腦,尋求答案,但是這具電腦卻根本沒有這种資料儲備一樣。在那樣的情形下,自然甚么回答也得不到! 照現在的情形來看,實在已可以充分證明黃博宜的死,和這個邪教組織無關! 然而,那又怎么可能呢?那一卷錄音帶上的聲音,又作如何解釋呢? 所以,我仍然不死心,又問道:“你將謀殺扮演為汽車失事,你利用汽車失事,殺了一個人!” 米契緩慢地搖著頭:“沒有!” 我雙手按在他的肩頭上:“米契,你殺過人,你殺過人!” 可是,米契對我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只是搖著頭,緩慢地搖著。 我沒有辦法可想,我后退了几步,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托著頭,想了好一會,我的腦中,混亂到了极點,當我發現這個邪教組織的時候,我以為一切事情,都可以水落石出了! 可是事情發展的結果,卻和我想像的完全相反! 我沒有理由不相信現在米契所說的話,因為他正在成熟的被催眠狀態之中,他不會說謊。 我呆了好一會,才又問道:“你知道附近還有甚么异教組織?” 米契緩緩地道:“在七百哩外有一個异教組織,他們崇奉天上的云。” —— 七百哩外,那顯然和我要追尋的事情無關,我歎了一口气,站了起來了,我來到了米契的身前,用力在他的左頰上打了一巴掌。 然后,我立時离開了那房間。 我知道,半分鐘后,米契就會清醒過來,而半分鐘的時間,已足夠使我离開這里了。 我來到了外面的大堂,那些教徒,仍然搖擺著身子,在唱著,我也听到,他們所唱的,和錄音帶上的那种“哀歌”,沒有一點共同之處。 當我駕著車,駛离梵勒車厂的時候,我心中著實沮喪得可以。 本來,一件疑案,已可以水落石出,但是現在,卻又變得茫無頭緒! 我和熊逸推斷黃博宜是死在一個邪教組織之手,本來那只是我們兩人的推斷,沒有任何事實根据。可是那卻是我唯一可以遵循的路,現在此路不通,我茫然無所适從。 駕著車在公路上疾馳,直到我看到了一輛警方的公路巡邏車,我才想到該怎么做。 我應該到警局去,去查看黃博宜汽車失事的資料,多少可以得到一些線索。 我直往調查失事經過的那個警局,當我說明了來意之后,一個警官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你怀疑甚么?這是一件普通的交通意外。” 我道:“我怀疑那是謀殺,一件十分神秘的謀殺,是以想知道當時的情形!” 由于我一到警局時,就向那位警官展示了國際警方發給我的一份特別證件,所以,警官并沒有拒絕我的要求,他道:“好的,一切紀錄,我們都保存著。” 在他的帶領下,我到了另一間房間中,另一個警員,拿來了一個文件夾,我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那文件夾中是失事時的照片,和主理這件案子的警官的報告書,我開始仔細地閱讀著。 當我看完了那份報告,和那些汽車失事的照片之后,我發現犯了一個极大的錯誤。 我的錯誤是,我听信了想像力丰富,又不明真相的熊逸的話,以為黃博宜是被謀殺的。而從一切文件看來,正如那位警官所說的:你疑惑甚么呢?這實在是一件普通的交通失事。 像那樣的汽車失事,美國每一年有好几十宗! 當我离開警局時,天色漸黑,我駕車到黃博宜的住所。 一面駕著車,一面我不斷地在思索著。黃博宜死于汽車失事,這一點,如果得到肯定的話,那也就是說,黃博宜的死,和那卷錄音帶,一點關系也沒有。必須先撇開黃博宜的死,單獨研究那卷錄音帶的來源! 這樣一來,事情可以說是复雜得多,但也可以說單純得多。 至少,黃博宜并不是因為那卷錄音帶而死,我可以專心一致,在那卷錄音帶中下功夫!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中,我攜著那卷錄音帶,走遍了大規模的電腦語言中心,目的是想弄清楚那首哀歌,那种單音節的歌詞的內容。其中有一具大型電腦,可以說有九百六十多种印度方言,一千二百多种中國方言,而且,電腦還能根据儲存的資料,來判斷它未曾儲存的語言屬于哪一類。 但是,半個月下來,我還是失望了。 我所得到的,只是判斷,而不是准确的,肯定的答案。判斷和我所下的大同小异。我在一听到錄音帶中的那首哀歌之際,就斷定那首哀歌,是出自東方人之口,電腦的判斷,只不過肯定那出于中國人之口而已。 在電腦中儲存的資料中,無法判斷出這首哀歌的歌詞,是用中國哪一個地方的方言所唱出的。 既然連這一點都無法斷定,那么,自然無法進一步知道歌詞的內容! 我又有了另一個設想,我猜想,那可能是中國幫會的一种隱語。關于這一點,我倒不必擔心甚么,因為我的岳父白老大,正是中國幫會中极其杰出的人物,他熟悉一切幫會的隱語,而他目前正在法國南部的鄉下隱居,我于是又帶著那卷錄音帶,特地到法國去走了一趟,請教我的岳父。 一樣沒有結果,我唯一的收獲,是在風光明媚的法國,享受了三天宁靜的生活。 白老大以他在中國幫會中的地位之尊,對幫會隱語的熟悉,他也听不懂那首歌詞的內容,在我臨走前,他拍著我的肩頭:“這件事,我看你還是別在幫會隱語中動腦筋了,在我听來,那不屬于任何幫會的隱語,別白化功夫。” 但是,在我臨上飛机的時候,他卻又對我說:“自然,我對于幫會隱語的經驗,全是過去的,時代在日新月异,誰知道現代幫會的隱語是怎樣的?” 他的這几句話,陡地提醒了我,使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性。 我所想到的是,在美國,有許多中國人,其中有些中國人,可能由于過去的淵源,或者是由于新的環境,一樣可以有幫會的組織。 中國的幫會組織精神,在美國延續,俠義部分退化,而犯罪部分加強。 黃博宜是中國人,是不是他和那一類的幫會組織發生了關系呢? 要弄明白這一點,必須從廣泛調查黃博宜的日常生活,日常所接触的人這一方面著手,這自然是一項十分繁重的工作。 回到了美國,第二天,我的調查,便有了一點眉目,我查到,黃博宜在他工作的地點,總共不過三家中國人,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黃博宜和他們的來往,維持著很平常的關系。 而那三家中國人,也決計不可能是幫會分子。 另外一點,卻引起了我很大的注意,那就是黃博宜几乎每半個月,就要到舊金山去一次。 他到舊金山去是做甚么?舊金山有著舉世著名的唐人街,在舊金山,聚居著許多中國人,自然良莠不齊,難免有一些古怪的人在其間的。 我在黃博宜的私人書信中,發現他經常和舊金山的一個地址通信,對方的收信人,是一位“安小姐”。 有了那樣的線索,第二天就到了舊金山,那個地址是一幢相當舊,但是卻維修得很好的房子,當我按了門鈴之后很久,有一個人將門打開了几寸,向我望來。 他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体格极其強健,他的一只手,把在門口,從他的手指骨突出這一點看來,這個人在技擊上一定下過很大的功夫。 他的神情,极不友善的,瞪著眼:“你找甚么人?” 他說的是帶著濃重方言口音的英語,我回答道:“我找安小姐!” 那人的態度更惡劣了,他大聲道:“這里沒有甚么安小姐,走!” 隨著那個“走”字,他“砰”地將門關上,我早就料到可能有這樣的情形了,所以我隨身帶著一封安小姐給黃博宜的信。 我再按門鈴,那人又聲勢洶洶地開了門,喝道:“告訴你沒有!” 我平心靜气地道:“先生,請你听我說几句話,別那么大火气好不好?” 那人沒好气道:“你想說甚么?” 我將那封信取了出來:“請看,這封信,是這里寄出來的,發信人是『安』,她是一位小姐,我現在要見的就是她!” 那人一伸手,將我手中的信,搶了過去,他動作粗魯,向那封信看了一眼,便將之拋了出來:“她本來住在這里,已經搬走,別再來騷扰!” 隨著他講完了話,他又“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我后退了一步,拾起了那封信。 在那剎間,我心頭大是疑惑! 那位安小姐,那個人開始說根本沒有這個人,后來又說她搬走了! 那卷錄音帶上的女子的尖叫聲,發出如此絕望呼聲的女子,會不會就是安小姐?這位安小姐,和黃博宜關系十分密切,是不是這位安小姐出事時的聲音,紀錄了下來,而又寄給黃博宜的呢? 當我想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心中陡地一亮,熊逸曾說過,黃博宜是一個駕駛技術十分高超,而且,十分小心的人。 但是,那只是在平常的情形之下而論,如果他的一個親密的朋友,或者大膽地假設,一個他心愛的人,有了意外,那么他會怎樣呢?他自然會心慌意亂,神經緊張,汽車失事也就在那樣的情形下發生! 我可以進一步大膽地假設,黃博宜在一听到了錄音帶中的尖叫聲之后,就認出了是安小姐的聲音,是以他才心慌意亂。 我感到我的推測离事實越來越近,現在,唯一不能解釋的,是為甚么黃博宜要將那卷錄音帶寄給熊逸,而不交給當地警方。 但是當時,我卻認為那是無關緊要的小節,我以為我有了進一步的推理發現,而心中十分興奮,沒有再往下想去。 (在整件事情了結之后,我才知道了何以黃博宜要將這卷錄音帶寄給熊逸的真正理由,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在當時,我万万想不到。) 我拾起了那封信,呆立了片刻,而就在那片刻之間,我發現,在那幢房子的玻璃窗后,有好几對眼睛,在向我注視。 玻璃窗士都被窗帘遮著,我絕看不到任何人,那不是我神經過敏,一個感覺敏銳的人,當有人在暗中注視著他的時候,可以尖銳地感触得到,而我正是一個感覺极其敏銳的人! 我又呆了一呆,為甚么屋中的人要偷窺我呢?是因為我來找安小姐?是因為他們殺了安小姐,所以我來了,他們要注意我? 我一面轉過身,一面心中迅速地轉著念,我向前走著,在過了一條馬路之后,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櫥窗的反映之中,我清楚地看到,有兩個人,鬼鬼祟祟跟在我后面。 當我在离開的時候,已經決定和當地警方聯絡,尋找那個“搬走了”的安小姐,但這時一發現有人跟蹤我,就改變了主意。 我沿著街,慢慢向前走,那兩個家伙十分笨拙,我心中暗暗好笑,在又走過了一條街后,我推開了一家中國館子的門,走了進去。 日間,顧容并不多,我估計那兩個家伙,一定會跟進來。 果然,我才一坐下,那兩個人也進來,他們裝著不向我看一眼,在我斜對面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我要了食物,他們也要了食物。 我要的食物來了之后,我就開始進食,我看到那兩人也在吃東西,而在五分鐘之后,原來在的一桌客人,結了賬,走了,館子中只有我和那兩個人了。 我放下了筷子,向那兩個人走了過去。 那兩個人顯然料不到我有此一著,當我來到他們身前的時候,他們都抬起頭來望著我,神情愕然! 我卻向他們笑了笑:“好了,你們有甚么話要對我說,快講吧!” 那兩個人的年紀都很輕,顯然完全沒有應付這种突如其來場面的經驗,他們呆了片刻,其中一個才結結巴巴道:“我們不認識你啊,先生!” 這可以說是最拙劣的抵賴! 我將雙手按在桌上,冷笑著:“可是我卻知道你們從哪里出來,也知道你們一直跟在我身后!” 兩人互相望了一眼,然后陡地站了起來,他們一站起來之后,立時伸手向我的肩頭推來。 看他們的動作,顯然是想將我推開去,然后他們可以逃走。 他們的手還未曾碰到我的肩頭,我雙手疾揚,自下而上兩掌,“拍拍”兩聲,砍在他們的小臂之上! 那兩下未曾將這個家伙的小臂骨砍斷,已經算是他們好運气,他們一起叫了起來,我的雙手又向前推了出去,推在他們的胸前,令他們又坐倒在椅子上。 飯店中的女招待尖叫了起來,我立時大聲喝道:“別惊慌,沒有甚么事!” 我又立時向那兩個人道:“沒有事,對不對?” 那兩個家伙的臉色蒼白得出奇,他們瞧著我的話,連聲道:“沒有事,沒有事!” 坐在柜台后的一個中年人,將手按在他面前的電話上:“你們要打架,到外面去,不然,我要報警!” 我冷冷地道:“誰說我們要打架?我只不過要和這兩位先生談談!” 我雙手按在桌上,又望向那兩個人:“好了,告訴我,為甚么要跟蹤我!” 那兩個人答不上來,我又大聲喝問了一次,其中一個才急快道:“不……為甚么,只不過是好奇。” “有甚么值得你們好奇?是我的頭上出著角,還是我的臉上有花?”我冷冷地再問。 “不是,全不是!” “那么為了甚么?” “因為……”其中一個猶豫了一下,“因為你……來找安小姐。” 我冷笑了一下,這一句,倒是實話了,我又道:“我來找安小姐,你們便跟蹤我,那又是為了甚么?” 那一個又道:“我已說過了,為了好奇。” 我呆了一呆,那兩個家伙,翻來覆去,只說是為了好奇,但是好奇在甚么地方,他們卻又始終未曾說得出來!我再問道:“為甚么使你們覺得好奇?” 那兩個人退后了一下,才道:“你是來找安小姐的,你應該明白。” 我忙道:“我不明白,安小姐怎么了?” 在我那樣說的時候,我的心中,著實緊張得很,可是那兩個人的回答,卻使我啼笑皆非。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安小姐認識了一個坏男人,她在一家夜總會中跳脫衣舞!“ 那個人在講到安小姐在夜總會中跳脫衣舞時,那种咬牙切齒的神情,像是安小姐做了甚么十惡不赦的大坏事一樣,真是令人發噱! 我呆了一呆,在剎那間,我覺得我這一次,大概又要失望了! 我苦笑著,道:“你們以為我就是那個坏男人,是不是?” 他們兩人一起點著頭。 我又問道:“那幢房子,是甚么性質的會社?” 其中一個道:“不是會社,是几十個中國留學生一起租下來的。” 我已不准備再問下去了,我直了直身子:“那么,請問安小姐在哪一家夜總會表演?” 那兩個人神情憤然:“黑貓夜總會!” 其中一個還狠狠的補上了一句:“真丟人!” 我向他們望了一下,我很明白他們兩人的心理,別的國家的女人跳脫衣舞,他們會看得津津有味,還會評頭品足:這洋妞儿真不錯。 可是輪到中國女人也表演脫衣舞,他們就會像臉上重重被摑了一掌那樣地難過! 現在,我已經證明安小姐還在人世,那么,我假定是安小姐遇害時,有人紀錄到了她尖叫的聲音這一點,又被推翻了! 我付了錢,走出了那家飯店。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這不知已是第几次了,每一次,都是我才感到事情稍有眉目之際,就發現我的所謂“眉目”,完全不存在! 在我走出了飯店之后,我頓時有一股徬徨無依的感覺,現在,我還有甚么可做呢? 我至少應該和那位安小姐見一次面,因為這位小姐和黃博宜十分親密,她或者可以提供有關黃博宜的消息。 我在街上閒蕩著,又在公園中消磨了很多時候,到天色黑了,才走進了黑貓夜總會。 那是一間低級夜總會,烏煙瘴气,我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就有一個几乎全裸的香煙女郎,在我的身邊,挨挨擦擦,我買了一句煙:“不必找了!” 那香煙女郎有點喜出望外,向我飛了一個媚眼,我道:“不過,問你一件事。” 香煙女郎甜絲絲她笑著:“你想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我今晚就有空!”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搖著頭:“不是,我想知道,有一位中國小姐,安小姐,她甚么時候上場?我有要緊的事要見她。” 香煙女郎“哦”地一聲:“你說安,她才表演完畢,正在休息室!” 我忙站了起來:“可以帶我去見她么?” 香煙女郎媚笑著:“只怕不能!” 我又抽出了一張鈔票,塞進她的手中,她笑了一下,轉過身去:“跟我來!” 我跟在那香煙女郎的后面,走進了一扇門,那是一個走廊,有兩個口角含著雪茄的男子,斜倚在牆上,香煙女郎低聲道:“我只帶到這里,我走了!” 她急急退了出去,我向那兩個家伙走了過去:“請問安小姐在哪里?” 那兩個人斜睨著我,一個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喝道:“快滾開,要看跳舞,到外面去!” 我仍然保持著語气的平靜:“我不想看跳舞,有一點事要見安!” 在我講到我要見安的時候,提高了聲音,因為休息室就在走廊兩旁,我希望安小姐可以听到我的聲音而走出來看視,因為我實在不想和那兩個家伙打架。 我的話才一講完,那兩個人已向我不怀好意地沖了過來,我忙先向后退了一步。 也就在這時,我看到一扇門打開,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怎么一回事,誰要找我?“ 我向那個女人望了一眼,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气,那女人的臉上,簡直七彩,她的身裁极好,玲瓏浮凸,身上几乎是不著片縷,而她顯然是中國人。 那兩個流氓指著我:“這家伙想到這里來找麻煩,安,你認識他么?” 那位小姐向我望了一眼,搖頭道:“不認識!” 我忙道:“安小姐,你認識黃博宜?我是他的朋友,我有要緊話和你說。” 那位小姐呆了一呆:“好的,請進來!” 我向那兩人望了一眼,那兩個人仍然對我充滿了敵意,但是我卻不再理會他們,和女小姐一起走進了她的休息室。她的休息室中,全是花花綠綠的衣服。 安小姐指著一張椅子:“請坐!” 我挪開了椅上的一些雜物,坐了下來,安小姐就坐在我的對面,她身上的布片是那么少,使我也有點局促不安的感覺,但是她卻泰然自若。 她點燃了一枝煙:“黃博宜,他是我在大學時的同學,你想不到吧,我是學考古的。” 我想了一想,才道:“跳舞也很不錯,不過,這里的環境似乎不夠高尚!” 安小姐放肆地笑了起來:“先生,高尚的男人和不高尚的男人,對女人都怀有同樣的目的,對女人來說,高尚男人和不高尚男人,有甚么分別?” 安小姐的話說得那么直率,不禁使我有點臉紅,我苦笑了一下:“或許你說得對。“ 安小姐道:“黃博宜他怎么了?” 我皺著眉:“你不知道他已死了?” 安小姐先是震動了一下,但是她立即苦澀她笑了起來,攤著手:“你看,做人有甚么意思?他一直戰戰兢兢地做人,甚至一生之中,沒有過任何享受,忽然死了,他做人有甚么意思?” 我不准備和安小姐討論人生哲學,我只是道:“你對他知道多少?” 安小姐道:“為甚么你會那樣問,他死得很不平常?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我道:“他死于汽車失事,但是,他死前,卻寄了一卷錄音帶給一位朋友,那是一卷奇怪的錄音帶,記錄的是——“ 我才講到這里,安小姐已然接上了口:“是一個女子的尖叫聲。” 我高興得站了起來,道:“你知道?” “他寫信告訴過我!”安小姐回答說。 “他還說了些甚么?”我急忙問。 “我也記不清了,但那封信還在!” 那封信還在,而黃博宜又曾在那封信中,向安小姐提及了一個女子的尖叫聲,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好消息! 在那一剎間,我甚至興奮得吸了一口气:“安小姐,那封信,可以給我看看?” 安小姐皺了皺眉:“為甚么?” 我攤著手:“究竟是為甚么,我也說不上來,那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黃博宜寫給你的信,或者對揭露那件奇怪的事,有很大的幫助!” 安小姐笑著:“我很喜歡你的坦白,信在我的家中,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我將信交給你!” 我毫不猶豫:“好!” 安小姐順手拿起一件外套,就在我面前穿上,她在穿上外套時,將柔長的頭發,略為理了一理,姿態十分美麗動人。 她向我一笑:“走吧!”我打開了門,和她一起走了出去,門口那兩個家伙,還瞪著我,我們從夜總會的邊門,來到了街上,安小姐伸手召來了街車,十分鐘后,安小姐打開了她寓所的門,著亮了燈。 在我的想像之中,像安小姐那樣生活的人,她的住所一定凌亂不堪,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的住所,雖然不大,但是卻极其整洁,米黃色和淺紅色的色調,襯得整個房子,十分优雅高貴,和主人完全不同型。 我也沒有說甚么,因為我來此的目的,是為了看黃博宜的那封信,并不是來欣賞安小姐的住所,而在現代社會中,一個人有雙重性格,极其普遍,不值得深究。 安小姐走到一張桌子前,先點著了一支煙,然后才拉開了一個抽屜。 她在抽屜中找了一會,便找出了那封信來:“信在這里,請你隨便看。” 我走過去,拿起了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看信封,我就知道那是黃博宜的信,因為這些日子來,我對他的字跡已很熟悉了。 黃博宜看來對安小姐十分傾心,他是一個出色的考古學家,同時又是一個情書寫得最蹩腳的人,那一封信,洋洋千言,可是說的不是他工作的博物院中最近又增加了甚么東西,便是他經過多少天來的研究,有了甚么新發現。 我不禁替黃博宜可怜,因為像他那樣寫情書法,一輩子也追求不到任何女子! 安小姐似乎也猜到了我的心思:“這個人太悶了一些,是不是?” 我無可奈何笑了一下,點了點頭。我根本不認識黃博宜,但是我認為我沒有必要向安小姐說明。 我再看下去,在那封信的最后一段,才是我要看的。 可是當我看到了這一段時,我心中的失望,實在難以形容。 那一段很短,如下:“再者,我昨天听到了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奇怪的聲音,那是一個女子的尖叫聲,和一些歌謠的合唱,我敢說,當我确定了那些聲音的來源之后,一定會轟動整個考古學界,愿你与我共享這份聲譽。” 所有提及聲音的部分,就是那么几句話,那自然使我大失所望! 我的視線,仍然定在信紙上,思緒混亂到了极點,過了好久,我才能開始好好地想一想,而到了那時,我也開始感到,我其實不必那么失望,因為就在那寥寥百來個字中,對于那卷錄音帶上的聲音,已經有了一些交代。 那就是說,這卷錄音帶上的聲音,只和考古學家有著极大的關連,而并不是我和熊逸所想像的那樣,和甚么邪教、黑社會組織、謀殺有關。 照黃博宜的說法,那是“最奇怪的聲音”,而他似乎也不能确定那聲音是甚么。 黃博宜還在研究,所以他才又說,如果他确定了那些聲音的來源以后,將會震動全世界考古學家。 可是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不禁苦笑了起來,心中更亂了。 考古學和聲音,有甚么關系?任何考古工作,和聲音都搭不上關系! 我抬起頭來,安小姐已換上了另一支煙,她正在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安小姐,你也是學考古的,你明白他那樣說,是甚么意思?” 安小姐一面噴著煙,一面搖著頭:“不知道,我對考古已沒有興趣,所以也沒有再寫信去問他,想不到他卻死了!” 當安小姐說到“他已死了”之際,她的語气中,沒有一點哀傷的成分。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再得到甚么了,我站了起來,放下信:“謝謝你的幫忙!” 女小姐撳熄了煙:“我還要表演,請你送我到夜總會去!” 我和她一起离開,又到了黑貓夜總會的門口,當她下車時,我忍不住問了她一句:“安小姐,你在表演的時候,也穿得那么少?” 安小姐笑著:“開始的時候是!” 我不禁吸了一口涼气:“謝謝你,我還有事,不能看你表演了!” 安小姐忽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你還是不要看的好,就是因為我在這里跳舞,整個三藩市的中國人,都將我當成了怪物!” 我心中歎了一聲,卻沒有說甚么,我和她揮著手,看她走進了夜總會,我吩咐街車司机,將我送回酒店。 當晚,我心中十分亂,我翻來覆去在想,黃博宜的話是甚么意思。 黃博宜說他發現了這种“奇怪的聲音”。這“發現”兩字,也是大有問題的,因為聲音的本身,并不是一种存在,音波的保存(“保存”兩字,也大有語病),還是愛迪生發明留聲机之后的事,而就算是愛迪生創制的第一架留聲机,距今也沒有多少年,也算不了甚么古董。 可是,事實上黃博宜又的确是發現了“奇怪聲音”,因為他將那聲音記錄了下來,我听到過,那是一個女子的尖叫聲,接著是一連串的哀歌。 而且這种聲音的來源,一定极其怪异,要不然,黃博宜也不會說甚么“震動整個考古界”了。 可是,聲音和考古又有甚么關系?如果說黃博宜發現了一具几千年之前的留聲机,那就跡近滑稽了。 我直想到天亮才睡著,第二天中午,我啟程回博物院,當我到達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和鄧肯院長在談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熊逸! 熊逸看到了我,神色相當緊張,他第一句話就道:“怎么樣,有甚么結果?” 我苦笑了一下:“甚么結果也沒有,我現在在使用黃博宜的辦公室,你和院長談完了,請來找我!”熊逸點著頭,我不再打扰他們的談話,走到黃博宜的辦公室中,在辦公桌后坐了下來。 我順手拿起了放在桌上,那只樣子很奇特的黑色的瓶,在手中把玩著,但是事實上,我卻全然未曾注意那只瓶,我只是在想,黃博宜究竟是在甚么情形下,發現了那种聲音的? 熊逸在三分鐘后來到,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我也開始將我這些日子來所做的事,源源本本,講給他听,一直講到最后,我在安小姐處看到的那封信為止。等到我講完之后,熊逸歎了一聲:“可怜的博宜,他一定是受到了甚么刺激,所以他的神經,不怎么正常。” 我呆了一呆:“你這樣說是甚么意思?” 熊逸道:“可不是么?他竟幻想到考古學和聲音有關系,難道他發現了古代的聲音?” 我卻十分嚴肅地道:“可是你別忘記,他說的聲音,我們都听到過。” 熊逸呆了一呆:“那是磁性錄音帶上發出來的!” 我又道:“是的,但是必須要先有這种聲音,錄音帶才能將它保留下來,這种聲音,原來是甚么地方來的?黃博宜又是在甚么情形之下發現它?” 熊逸給我問得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他呆了一會,才道:“這不正是我們想追尋的么?” 我道:“是的,但是我現在已在覺察到,我們以前所用的方式,所作的假設,全都錯了,我們應該從頭來過!” 熊逸仍然十分疑惑地道:“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立即道:“那是因為在這些日子來,我不知碰了多少釘子,我也不知做了多少事,但是發現沒有一條路走得通,所以才得了這樣的結論。” “那么,以你看來,我們應該在甚么地方,去尋找這個聲音的來源呢?”熊逸問。 我揮著手:“從那些古代的物件中,黃博宜除了研究博物院中的藏品之外,几乎沒有任何額外的活動,他將他發現奇怪的聲音一事,稱之為可以轟動整個考古界,又將那卷錄音帶寄給了你,由此可以證明,那聲音是和博物院的收藏品、和他的研究有關的。“ 我那樣說法,熊逸顯然表示不能接受,但是他一定也想不出有甚么別的方法可以來反駁我,是以他只是搖著頭,并不說話。 我又揮著手——本來,我是想用更肯定的語气來說服他的,可是這一次,我揮手的動作,太夸張了些,我的手碰到了放在桌上的那只黑色細長的瓶子,將瓶子碰跌,瓶子在桌上滾了一滾,向地上跌下去。 幸虧我的反應來得十分快,我連忙俯身,在那只瓶子還未曾跌倒在地上時,將它接住。 熊逸苦笑了一下:“別再爭的了,你看,你几乎弄破了一只可能极有价值的古瓶!“ 我雖然接住了瓶子,但是心頭也怦怦一陣亂跳,因為那只瓶子,如果弄破了,一定是一項极大的損失。 我將那只瓶放回桌上:“可是我們還得討論下去,我認為黃博宜一定是在收藏的古物中,找到那些聲音,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 熊逸歎了一聲:“如果你是那么固執的話,我也沒有辦法,但是我卻一定要提醒你,聲音并不是一個存在,保留音波的方法——“ 我接了上去:“到愛迪生發明留聲机之后,才開始為人類應用,對不對?” 熊逸道:“對!” 我道:“保留聲音的方法,對愛迪生而言,只是一种發現,并不是一种發明,他所發現的,是在某一种情形下,聲音會被保留下來,你怎可以證明,几千年之前,沒有人發現這一點?” 熊逸笑了起來:“你又有甚么法子,可以證明几十年之前,已有人發現了這一點?“ 我呆住了,我當然答不上熊逸的話,因為我無法證明這一點! 我的心中十分亂,我低下頭去,在尋思著這一切難以解釋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當然,我無法在紛亂的思緒中理出個頭緒來,但是,當我低下頭去的時候,我卻發現,在那只細長的瓶子中,塞著一張紙。 那張紙,一定早已在瓶子中。只不過因為那瓶的頭,又細又長,所以紙張在瓶子的里面,誰也不會發現,而剛才,那瓶子跌向地上,我將之接住,才使紙張出現在瓶口處! 我怔了一怔,忙伸手將那張紙,取了出來。熊逸也十分好奇地伸過頭來看。 那是一張收据,發出收据的,是一家“音響實驗室”,所收的費用,是三百元,費用的項目是“電子儀器探測音波的反應”。 我呆了一呆,立時抬頭向熊逸圣去,熊逸的臉上,也現出十分古怪的神情來。 我們兩人互望了半晌,熊逸才道:“這……這是甚么意思?”我并沒有回答他,因為我也沒有法子回答他的這一個問題。他又道:“看來,你剛才的說法是對的,他是在古物中發現了聲音。” 這一次,輪到我來問他了,我道:“你這樣說法,又是甚么意思?” 熊逸拿起了那只黑色的、瓶頸細長的,上面的黑袖口,有著許多幼細的紋路的花瓶來:“而且,我已可以肯定,聲音就是在這只瓶上!” 我感到迷惑:“可是,我听不到任何聲音。” “你當然听不到任何聲音!”熊逸的言語更激動,“當你手中拿著一張唱片的時候,你難道可以听到唱片上的聲音?” 我心中陡地一動,失聲叫道:“唱片,你說唱片!” 熊逸撫摸著瓶身上的那些細紋:“是的,我說唱片!” 我忙在他的手中,將那個瓶子接了過來,也撫摸著瓶身上的那些細紋:“你的意思是,這些細紋,它的作用,和唱片一樣?” 熊逸道:“我想是!” 我跳了起來:“我們走,到那個實驗室去!” 我用一只紙袋,包好了那只瓶,兩人沖出博物院去,我駕著車,那時,因為有了那么异特的發現,我的情緒在一种狂熱的狀態之中,我猝然踏下油門,車子向前沖去,熊逸急忙叫道:“喂,小心駕駛!” 可是等到熊逸出聲警告時,已經遲了! 由于我踏下油門太快的緣故,車子失去了控制,“怦”地一聲響,已猛烈地撞在一根電燈柱上! 這一下撞車,實在可以說是意外中的意外,我的反應算是十分敏捷的了,但是當車子撞到了電燈柱的那一剎間,我的身子,還是向前直沖了過去,胸口壓在駕駛盤上,車子前面的玻璃,完全碎裂。 在那剎間,我只听得在我身邊的熊逸,發出了一下惊呼聲,接著,便像是整輛車子,都騰空而起,再接著,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又開始有一點知覺時,我只感到四周圍的一切,全是白色的,我感到异常口渴,我睜開眼來,發現自己是在醫院的病房中,熊逸就在我的身邊。 熊逸一看到我睜開了眼來,就興奮地叫道:“他醒來了,他醒來了。” 在熊逸旁邊的一個,大概是醫生,他道:“傷勢并不重,自然會醒來的!” 這時,我已經記起一切發生過的事情來了,我的唇乾得像是要焦裂一樣,但是我還是勉力使自己發出聲音來,道:“熊逸,那只瓶子呢?” 熊逸望著我苦笑:“你肋骨也斷了好几根,你想,那只瓶子還會完整么?” 我忙道:“碎了?” 熊逸點了點頭,我苦笑著:“那么,我們永遠也找不出那聲音的來源了?” 熊逸先呆了半晌,然后才搖了搖頭:“不,由于瓶子碎了,我倒有了發現,我在其中的一個碎片上,發現了几個字,那些字,原來是在瓶子內部的,十分小,如果不是瓶子碎了,根本不會發現!” 我急忙問道:“是些甚么字,說那瓶子,是一個會出聲的寶瓶?” “不是,那几個字,表明這個瓶子的制造年代和地點,它是戰國時代,楚國的東西,我也和那音響實驗室聯絡過,他們說,黃博宜曾攜帶那瓶子去作音波的反射實驗,從那些細紋中,找到了很多聲音,也有一個女子的尖叫聲,就是我們听到的那卷錄音帶上的聲音。” 雖然我的胸口很疼,但是我還是勉力撐起了身子來:“那是甚么意思?” 熊逸道:“我也問過他們,實驗室中的專家告訴我,液体在凝結為固体時,會保留音波,唱片就是根据這個原理制成的!” 我搖著頭,表示仍然不明白。 熊逸的雙眉蹙得十分緊,他道:“我的假設是,當時,正有一個制瓶匠,在制造一只奇特的瓶,他要在瓶身上刻出許多細紋來,那樣的情形,使他在無意中,將附近發出的聲音,記錄了下來。” 我問道:“就算你的假定成立了,那么,這些聲音,又說明了甚么?” 熊逸苦笑著:“自然是謀殺,從現代的觀念來看,那是謀殺,但是用兩千多年前的觀念來看,卻是祭神,是一种使大家得到平安的儀式,犧牲一個少女的性命,去滿足他們崇拜的神的要求!” 我呆了半晌,熊逸又道:“那些哀歌,究竟唱些甚么,我想沒有人可以分辨得出來了,但是,你可還記得那一句之后,那個特殊的尾音?” “當然記得的,那是一個特殊的『SHU』字音。” 熊逸緩緩地道:“你讀過楚辭中的『招魂』?” 我呆住了,楚辭中的“招魂”,每一句都有“些”子的結尾音,是全然沒有解釋的語助詞:魂兮歸來,去看不恒干,何為兮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离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 兩千多年前,楚地的人,殺了一個少女祭神,然后又齊唱哀歌,來替那位少女招魂,黃博宜發現的聲音,秘密就是如此! 那是人類處于愚昧時代留下來的聲音,但愿現在留下來的聲音,別給兩千多年后的人也有愚昧的感覺! (全文完) ----------------------------------------------- 倪匡科幻屋掃描、校對http://reptile.webjump.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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