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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异


  三件神秘失蹤案之中,最應該報警的是瑪姬小姐的失蹤。但是警方卻一直不知道。還有兩宗,雖然報了警,但是警方卻將其中一宗當作“偷竊案”來處理。那宗失蹤事件之中,一共有四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神秘莫名,可是卻被當作偷竊案件。
  失蹤和偷竊,是根本不同性質的案件,警方怎么可能將之混淆呢?看起來是警方的無能,但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之后,倒也不能只怪警方胡涂。
  三件失蹤事件,都發生在夏威夷群島的歐胡島上。歐胡島是夏威夷群島的主島,世界著名的旅游胜地檀香山,就在這個島上。
  先說失蹤人數最多的那一宗,一共有四個人失蹤──當然,那是事后才知道的。夏威夷游客眾多,來自世界各地,更有很多是來自美國大陸各地的年輕人。那一類年輕人的旅行,几乎是同一模式的,他們并沒有多少金錢,只是向往夏威夷的風光,晚上沒有酒店可住,在沙灘上過夜也不在乎。
  這一類年輕人大都是結伴而來的。美國青年到了一定的年紀,和家庭的聯系減至最低,所以這也是這四個人失蹤之后,過了很久才被揭發出來的理由──他們的家人以為他們還正在暢游夏威夷各島,不知道他們已經神秘失蹤了。
  而他們的失蹤,是在他們失蹤了將近一個星期之后,才被揭發出來的。
  事情似乎越來越复雜了,是不是?不過不要緊,一件一件敘述出來,很容易弄明白的。
  那四個年輕人的姓名,并不重要,他們是兩男兩女,年齡是十九歲到二十一歲,全都是体格強健的標准美國青年。他們失蹤的地點,是歐胡島東南角的花馬灣。
  花馬灣是游覽夏威夷的游客必到之地,風景奇麗,站在海灣上面看,兩面高山環抱,整個海灣,像是一個湖。海水清澈無比,整個灣的海水并不深,而且有很多礁石,是魚類栖息生長的所在。
  所以那里被辟作國家海洋公園,有著各种各樣的海水魚,只要佩戴普通的潛水鏡,就可以看著五色繽紛,奇形怪狀的魚,在身邊游來游去,奇景妙趣,無窮無盡。
  對了,小約翰是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事情開始于九歲大的小約翰的惊叫。他本來正戴著潛水鏡,咬著吸气管,埋首水中在看魚,突然,他站了起來,臉色青白,除下吸气管尖叫了起來:“一只手!一只手!”
  花馬灣的海水雖然不是很深,可是九歲的小約翰身子不高,他這時站在礁石上,水浸到他的胸口,當他尖聲叫起來的時候,由于過度的惊慌,又恰好有一個浪涌了過來,使他站立不穩,身子一側,滑跌了一下。
  小約翰立時划著水,又站直了身子,而且用更尖銳的聲音叫著。一面叫,一面指著前面的海水:“一只手!有一只手!好多魚在咬那只手!”
  小約翰第一下呼叫,已經吸引了附近的人的注意,這時他再度呼叫,當然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許多埋頭在海水中看魚的人,當然听不到他的叫聲,但是也有不少人是游水的,都向他望了過來。
  附近的很多人,都不明白小約翰這樣叫是什么意思,但是也都可以知道,一定有什么意外發生了,所以都盡快地向他接近。
  其中,最快來到小約翰身邊的,是他的叔叔,也就是帶他到花馬灣來玩的施維──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以后再詳細描述。施維來到小約翰的身邊,小約翰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背,現出极度惊恐的神態來,又尖聲重复著那兩句話:“一只手,許多魚在咬一只手!”
  施維還不是十分明白小約翰的話,但是孩子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他是可以看得出來的。他先要安慰孩子:“別怕,你說甚么?一只手?哈哈,那一定是有人在水中喂魚!”
  小約翰大搖其頭:“不是一個人,是一只手!”
  施維勉強笑了一下,他心中在想:孩子有時,會有十分古怪的念頭,什么叫“魚在吃一只手”呢?真是不可理解的!
  他一面想,一面把放在額上的潛水鏡拉下來,罩在眼上──要在水中,看清水中的東西,必需使水和眼睛之間有隔水的距离,不然,海水再清,視線也會模糊不清。由于看到小約翰的神情如此惶懼,所以他也來不及咬上吸气管,就把頭埋進水中。
  他和小約翰一樣,是站在礁石上,礁石并不平整,有很多陷下去的洞。他才一埋頭入水,就看到了小約翰所說的,一秒鐘之前,他還認為不可理解的現象──那現象其實很簡單,正如小約翰所說的一樣:許多魚,在咬一只手!
  并不是有人在喂魚,就只有一只手,一只看來是齊腕斷下來的手,有好几條銀青色的大鯛魚,和青綠色的鸚鵡魚,正在爭著咬它。那只手,就在施維伸手可及之處,看得十分真切,甚至可以看到無名指上戴著的戒指。
  施維陡地震動了一下,立時將頭抬出水面,急速地吸進了一口气──潛水鏡是連鼻孔一起罩住的,所以他必需用口來吸气,而因為他十分吃惊,所以張大口,也是十分自然的動作。
  這時,又有几個人來到了小約翰的身邊,七嘴八舌在問著。小約翰不斷在重复著:“有一只手!有一只手!”
  施維定了定神,道:“小約翰,別大惊小怪,那一定是一只用來嚇人的假手,我撈起來給你看看!”
  他說著,立時又彎下身去,那只被魚爭啄的手,就在他的身邊,他一伸手,就抓住了那只手。他的确認為那是一只假手,玩具店中,常有這种專供惡作劇者用的假手出賣,做得像真的一樣,用來嚇人的。
  可是這時,施維一下子撈到那只手,他卻立時產生了一股极其奇异的感覺,他感到那只手是冰涼的!而且那感覺,不像是橡膠,就像是真的人手一樣。
  施維當然沒有去細想,他只是一抓到那只手,就立時直起身子,把那只手自水中提了起來,道:“看,那只不過是一只──”他下面“假手”兩個字還未講出口,身邊一個身材健美的日本女游客,已經尖聲叫了起來。隨著尖叫聲,惊叫聲不斷傳出,施維向自己手中的那只手看了一眼,也不由自主,加入了惊呼的行列。
  那不是一只假手,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不是一只假手!那真的是一只人手,是一只齊腕斷下的真手,在斷口處,肌肉和皮膚呈現不整齊的形狀。雖然沒有血,但是那實實在在是一只真手,也正由于那是一只真手,才會使得海中的魚去啄吃它。魚是不會對一只橡皮手感到興趣的,但是一只人的手,那對魚來說,只是一种食物!
  施維僵呆著,他感到一陣嗯心,想把那只手拋開,可是他的手指發僵,竟然不能松開來。他張大了口,可是不知道該叫什么才好,他當然不能這樣叫:“誰掉了一只手?我拾到了一只手!”
  四周圍的人也嚇傻了,惊叫聲引來了更多的人,施維仍然像是傻瓜一樣地抓著那只手。一直到海灘的管理人員,得知在海中找到了一只手,赶了來,施維才呻吟似地道:“我……我們在海水中發現了一只手!”
  一直到天色黑了下來,海岸搜索仍然在進行著,出動了潛水蛙人和直升机,以及很多警員。
  當警方接到了報告之后,立刻通知了海岸巡邏隊,這是一樁相當嚴重的事。一只手是不能單獨存在的,它必定是從一個人的手腕上斷下來,這個人不會是在岸上,一定在海中,因為他的斷手在海水中被發現。那么,這個人在海中受了嚴重的傷害,他人在什么地方?自然要把他找出來。
  由于花馬灣的海水如此清澈,所以在直升机上看下來,淺水部分如果有人受了傷,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的。有經驗的潛水蛙人,則在深水部分搜索。再向外,出了兩邊環抱的岩石,那就難說得很了,因為那是無邊無涯的太平洋。看起來,碧藍的海水那么平靜,但是大海的神秘度是如此之高,人類甚至只懂得海洋的万分之一都不到。
  搜索到了天色完全黑下來時才停止。通常,天色黑下來之后,游客也早就走了,在白天十分熱鬧的海灘,變得十分冷清。
  在海灘邊上,海灘管理人員的辦公室中,這時燈火通明。辦公室的建筑十分簡陋,几張桌子,几個文件柜。這時桌子上攤著海灣的詳細地圖,警官白恩注視著地圖,問:“這一帶不會有鯊魚出沒吧?”
  管理員是一個年輕的海洋生物學家,他皺著眉,搖頭:“雖然鯊魚的出沒,還沒有規律可循,但是在花馬灣,從來也沒有鯊魚出現過。”
  白恩警官仍然不抬起頭來,他有一頭花白頭發,中間已經有點禿頂,他小心地用其余的頭發,把禿頂部分遮了起來。他道:“你的意思是:雖然從來也未曾發現過鯊魚,但還是有可能出現?”
  管理員相當小心地回答:“是,海洋中有著各种各樣不可測的變化,舉例來說,一股突如其來的暖流,就可以改變魚類的航線。有太多的因素,可以使得海洋中的生物,突然出現在它們平時從來不出現的地方。”
  管理員說得十分清楚,白恩警官表示滿意。看來,鯊魚出現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這時,電話響了起來,關于那只手的報告來了!
  “在海水中發現的手,屬于白种男性的左手,年齡在二十到二十五歲之間,發育、營養良好。估計這個白种男性身高六呎左右,無法确知手是因為什么原因斷下,因為斷口處曾有囓咬的痕跡,可能是在海中被魚群啄食所造成的。無名指上的戒指,是銀質戒指,通常是出售紀念品的小攤子中出售的,只有游客才會購買。斷手在被發現之前,應該已在海水中浸了超過三小時。”
  白恩警官听著報告,現出苦澀的笑容來,他不能魯莽地決定發布海灣中有鯊魚的消息,那會引起混亂。可是,是什么原因,導致一個應該是十分強健的人,斷下了一只左手呢?
  他一點頭緒也沒有,這時,他的一個手下走過來,詢問他是不是應該收隊了,因為天色完全黑了。
  白恩還未曾作出決定,正在猶豫間,听到外面有爭吵的聲音傳來。有一個人在叫著:“你們不是警員嗎?我被人偷走了東西,難道不能向你們報案?”
  那個要來報案的人,看來十分堅決,不單叫嚷著,而且大踏步走了進來。他身形高大,皮膚黝黑,赤著上身,只穿一條泳褲,拖著日本式的膠拖鞋──這是居住在夏威夷的人,典型的日常打扮。
  他走了進來,瞪著白恩警官,大聲道:“有四個人,兩男兩女,租了我的潛水用具,可是──”
  白恩警官不等他講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們這里是專案小組,不處理一般案件!”
  那人吼叫了起來:“你們不是警員?”
  白恩警官心情煩躁,態度自然也不友善:“是,但是不處理你的案件!”
  那人叫得更大聲:“那我該向誰去投訴?”
  白恩警官冷冷地道:“到白宮去找總統吧!”
  那人狠狠地瞪了白恩警官一眼,一面轉身走出去,一面道:“我一定會向你的上級投訴!”
  白恩警官甚至懶得再去理會他,那人悻然走了出去。白恩警官下令停止搜索,只是留下兩艘快艇在海灣,看看會不會有奇跡發生。
  當他回到警局的時候,才一坐下,就有一個同事,給他端來了一杯咖啡,道:“剛才有一個家伙來報案,同時投訴警方人員態度惡劣,看來你就是他投訴的對象!”
  白恩苦笑了一下,揮了揮手,表示絕不在乎這類投訴。那同事又道:“兩男兩女租了潛水用具之后,一去不回,這家伙損失了不少。真奇怪,他竟然沒有向租用人要求任何抵押!”
  白恩對這件事顯然沒有興趣,他也嫌那同事太囉嗦,所以他大聲打了一個呵欠,暗示對方离去。不過那同事還在說:“這個人──”
  白恩不得不大聲道:“別拿這种盜竊案來煩我!”
  是的,那兩男兩女沒有出現,被當作盜竊案處理。
  說起來,真是很說不通的,四個人不見了,可是人們的注意力,卻不是集中在四個人不見這一點上,而是集中在和他們一起不見了的,一些其實并不怎么值錢的潛水用具上,把整件事當作是盜竊案。而且,全部過程是如此自然,這是不是說明,在觀念上,人的价值還不如一些物質呢?
  這個問題,似乎應該是留給專家學者去討論的問題。總之,四個人租了潛水用具,連人帶用具都不見了,首先叫人想到的是,這四個人把那些東西拐走了,而不會去想到更嚴重的問題。
  這實在是一种相當有趣的心理現象。
  警方相當不耐煩地,听那個出租人描述著來租用具的兩男兩女的樣子。甚至當他說到,其中一個男青年,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只有游客才會買的銀戒指時,也沒有人聯想到什么。
  至于那只在海水中被發現的手,警方實在不知如何處理才好。報上注銷了這件事,在搜索進行了三天而沒有結果之后,警方發布了一份照片──那只手,還把那只戒指再戴上去,希望有人可以辨認出來。
  在這三天之中,警方也希望有人來報失蹤,可是卻并沒有失蹤報告,這只手的主人究竟是誰呢?
  潛水用具出租人在報上看到那只手的照片,可是他卻沒有注意,別的人注意到了,卻不能給以任何幫助。只有一個少年,叫柯達的,看到了,并且注意到了,也能夠給以幫助。
  警方對這只手,真是傷透了腦筋,報上已有文章在質問:“是不是在花馬灣嬉水會不安全?”
  警方、政府方面和海洋生物專家,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花馬灣從來也沒有鯊魚出現過。其它的海洋生物,當然也可能攻擊潛水者,但那似乎更駭人听聞了,是什么樣的生物?是海怪嗎?
  所以警方和有關方面,只好裝聾作啞,只在暗中加緊調查。
  也正由于警方急欲知道任何消息,少年柯達說有消息可以提供時,才會被白恩警官接見。不然,像柯達這樣的流浪少年,是不會受到歡迎的。
  當柯達被帶進白恩警官的辦公室之際,白恩警官悶哼了一聲。他熟悉這個少年,所以他沉著臉:“三個月沒抓到你,可是我不信你變得老實了!”
  柯達現出一副委屈的表情來。
  柯達的表情十分丰富,這也是他經常能使游客相信他“悲慘的遭遇”,而多少給他一點錢的原因。他苦著臉,道:“我不是總給你惹麻煩的,警官,有時我也能幫助你!”
  白恩“哼”地一聲:“能幫什么?”
  柯達揚了揚手中小心折疊好的報紙,現出一种自豪的神情來:“我認得這只手!”
  白恩陡然坐直了身子,盯著柯達,想判斷他是在惡作劇,還是真的可以提供一些線索。柯達的神情卻相當猶豫,欲言又止。
  白恩揮著手:“說下去啊!”
  柯達道:“我說的……將全是真話,但是……只怕你會不相信!”
  白恩不耐煩地道:“只要你說的是真話,就沒有人會不相信你!”
  柯達深深吸了一口气,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白恩沒好气地道:“當然,請坐。”
  柯達坐了下來,搓著手,又過了片刻,才說出他認得“那只手”的經過。
  以下,就是柯達的敘述。
  柯達在花馬灣的目的,是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提供游客一點小幫助,而取得一點報酬。通常,他都不會有什么“主顧”,這天,也不例外。
  他并不是等在海灘上,而是在花馬灣左邊,沿海灘伸展出去的山崖的近海部分。那一帶,貼著海水的不是沙灘,而是高低不平的岩石。
  沿著岩石向前走,大約一千多公尺,可以走到山岩的盡頭。在那里觀看太平洋的浪花沖擊在岩石上,是一种十分壯觀的景象,不少游客喜歡走過去看。
  而且,繞過岩石角,那里還有一個十分有趣的所在,普通游客是去不到的。那地方的名稱是“水洞”,岩石在那里形成了一個陷下去的洞,大約有兩公尺多深,直徑是六公尺左右。
  這個洞,由于有一條狹窄的隙縫通向海邊,所以,每當一個浪涌上岸之際,海水洶涌進來,整個洞就是海水,而當浪退之際,洞底的岩石可見。于是很多人喜歡站在洞底,讓一個又一個急驟沖進來的浪,把人遽然托起來,又急速地沉下去。看來很是惊險,但除了兩件頭泳衣的上半截,有時會被急浪沖走之外,也不會有什么危險。
  柯達就常在岩石的轉角處,看到有游客來,就向他們介紹那個有趣的“水洞”。
  那天下午,他坐在岩石上,無聊地把一只小寄居蟹,放在掌心玩弄著的時候,看到兩男兩女,四個年輕人嘻嘻哈哈地走了過來,手中提著簡單的潛水用具。
  柯達忙站了起來,大聲向他們介紹那個水洞,一路帶著他們,走到了水洞的旁邊。當他表示,希望可以得到一點酬勞之際,其中一個身形相當高的青年男子,一伸手,便把他推得几乎跌了一跤。那男子道:“去!我們怎么會有錢給你!”
  柯達生气得几乎想在那推他的手上咬上一口──所以他對那只手的印象很深刻,那只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只銀質的戒指。
  柯達气憤地离開,他回到轉角處,坐下來生悶气。听到那兩男兩女的嬉笑聲,不斷傳來,當然他們已跳進水洞中去玩了。
  柯達心中咒罵著。當浪沖過來的時候,那兩個女孩的叫聲十分刺耳,可是,突然之間,所有的人聲,全都靜了下來。
  柯達奇怪了一下,等了一會,還是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他心中暗罵:“沒聲音了?哼,被海浪卷走了才好!”
  當然,他常在這一帶,知道被海浪卷走,是不可能的,可能是泳衣叫海浪卷走了,那可是去窺伺的好机會!
  柯達鬼頭鬼腦,向水洞方面走去,當他可以看到水洞之際,他呆住了。水洞之中沒有人,那時剛好是浪退的時候,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水洞之旁,也沒有人──只有經過他剛才所坐的地方,才能离開,而他剛才沒有見人离開過。
  那四個人帶來的簡單潛水工具,放在水洞旁的岩石上。柯達只奇怪了十秒鐘,就奔過去,抓起了那些潛水工具就跑,唯恐后面有人追來。
  當他奔到了沙灘時,向岩石那方面看去,還是未見那四個人。他好奇心起,先藏好了偷來的東西,又向前走過去,還是沒有見到那四個人──那四個人是不可能不出現的。
  他等了很久,忽然看到海灘上來了不少警察,心中一害怕,就溜离了海灘。
  白恩警官耐心听完,哼了一聲:“那只手,是四個人中的一個的?”
  柯達有點膽怯,道:“我……想是!”
  白恩警官有點惡作劇地問:“或許,把那只手拿來給你看看,你更可以确定?”
  柯達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白恩警官的樣子看來有點凶狠,他又道:“你是要我相信,有四個人,在那個水洞之中,忽然之間失去了影蹤!嗯?”
  柯達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看起來……像是這樣!”
  白恩警官逼視著對方:“他們上哪里去?叫鯊魚吞掉了,還是叫海怪吃掉了?”
  柯達又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白恩警官大聲叫著:“花馬灣海灘的盜竊案破獲了,來人,把這個小賊──”
  他話還沒有說完,柯達陡然叫了起來,一溜煙向外奔了出去,奔得比一頭野兔子還快。
  白恩警官的態度雖然不是怎么好,但是他倒不是工作不負責任的人。在赶走了柯達之后,他想了一想,還是下令去調查那兩男兩女的下落。
  可是,這一類來自美國大陸的游客太多了,毫無記錄可以稽查,調查自然也沒有結果。
  于是,那只手,就成了檔案中的“懸案”。白恩相信,這只手的主人已遭了不幸,遲早,總會有人來報失蹤,可以正确地認出那只手來的。
  那兩男兩女的失蹤,一直到了后來,溫谷私家偵探調查瑪姬小姐失蹤的案件時,才再被掀出來,引起了新的注意。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以后自然會詳細的敘述。
  現在,先說第二宗一男一女神秘失蹤的事件。這宗事件,因為有一個小曲折,几天后才被揭發。
  在檀香山市區,近唐人街的一條街上,有一個海鮮市場──玉代市場。玉代市場大約是檀香山市區之內,可以購買到最多品類不同的新鮮水產食物的市場,它有一個相當大的海水池,飼養著活的波士頓龍蝦,供顧客選購。而顧客,大多是東方人:日本人、中國人、菲律賓人,等等。
  夏威夷有很多日裔美國人,看起來完全是日本人,也保留著日本的姓,可是實際上,全是美國人,有美國人的一切習慣和名字。莉莉?山田和羅拔?中根就是這樣的美國人。山田小姐和中根先生是一對新婚夫婦,兩人感情濃得像蜜糖,几乎片刻不能分開。
  所以,雖然到市場去采購食物,是女人的責任,但是中根總跟在山田的身邊,一起到市場去。即使在選購一條魚或是三磅洋蔥之間,他們也可以打情罵俏一番,令得旁觀者欽羡不已。
  那天,當他們駕著那輛殘舊的小車子,在和市場隔了一條馬路的停車場,停好了車子,手拉著手,奔過馬路,來到市場門口之際,恰好市場的收銀員喬絲小姐,正要將門鎖上──他們來遲了,市場已經休息了。
  中根一看到這种情形,大叫道:“等一等!”
  喬絲是一個混血的土著,有著漂亮的棕色皮膚和長及腰際的秀發,她冷冷地道:“休息了!”
  中根哀求道:“我們買一只大龍蝦,活的!”
  喬絲的語意仍然冰冷:“里面沒有人了,明天再來吧!”
  她一面說著,一面就要去鎖門。可是中根卻取了一張十元面額的鈔票,塞進了她的手中。
  喬絲愕然,她有點不相信,即使是活的龍蝦,一磅也不過七元三角九分,怎么可能為了要買到龍蝦,而給以十元的小帳?
  當她向中根望去之際,中根向她眨了眨眼睛,道:“小姐,你不是說里面沒有人了么?我們只需要兩分鐘,我得到我的龍蝦,你得到你的十元,這不是對大家都好嗎?”
  喬絲猶豫了一下:“你……准備拿多少?”
  中根舉起手來,作發誓狀:“保證,只捉一只,但可能相當大!”
  喬絲悶哼了一聲。這當然是一种犯罪行為,至少絕不合法,但是被發現的机會絕少,而十元錢卻可以有點用,所以她只是喃喃地道:“快點!”
  山田和中根拉著手,一起奔了進去,喬絲在門外,可以听到他們的嬉笑聲。她面對著門站著,將門拉上,那樣子,就算有人看到,也會以為她正在鎖門,不會引起任何怀疑。
  玉代市場并不大,飼養龍蝦的水池,在右首的一個角落處。那角落還有一道后門,是通向市場的雜物室和辦公室的,這時早已鎖上了。
  喬絲等著,她覺得自己等得太久了,就把門推開些,壓低了聲音,叫:“快點!”可是里面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喬絲又提高了聲音,里面仍然沒有回答。喬絲焦躁起來,推開門向內走去,進門處是放收款机的柜台,在那里已可看到整個市場的情形,喬絲看不到有人影。
  喬絲呆了一呆,怎么可能沒有人呢?她明明看著兩個人進去了。只不過几分鐘,對,大約是五分鐘左右,進去的兩個人到哪里去了呢?
  喬絲又大聲叫著,然后,走向飼養龍蝦的池子。池子里是渾濁的海水和十几只龍蝦,龍蝦确實的數字是多少,也難以肯定,那兩個人是不是已經取走了龍蝦走了呢?喬絲望向另一扇門,門還鎖著,他們唯一可以离開的地方就是正門,而她一直站在門口!
  喬絲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她可以感到,一定有什么十分怪誕的事情發生了。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通知警方!可是她隨即想到,自己收了人家的十元錢,容許人家進去“捉”龍蝦,這件事,如果一給公開,對她來說,是十分不利的。
  所以,她再也不去想通知警方的念頭,只是又叫了几下,并且察看了一下人可以躲藏的地方。事實上,誰都不會躲在這里的,整個市場中,充滿了海產的腥味,除了几個大冷藏柜之外,也沒有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
  喬絲越來越感到奇怪,但是她卻自己替自己找了一個理由:一定是自己心神恍惚,所以那一男一女离去的時候,未曾注意。
  既然那一男一女不在了,自己也不必久留。所以,她又退了出來,鎖上門,和平常一樣下班离去。
  等到第二天,喬絲又上班的時候,一切都沒有什么异樣,她也早把那一男一女忘記了。市場的一個職員,曾在她面前埋怨過,停車場中有一輛舊車子停得太久了,看來是從昨天就停在那里的。而停車場中的告示牌,清楚地寫著:“顧客停車不得超過三十分鐘。”
  喬絲也沒有把那停得太久的車子,和那一男一女聯想在一起,她只隨口道:“會不會是教堂里的人?要不是,通知警方把它拖走吧!”
  玉代市場就在一座教堂的旁邊,所以喬絲才會如此說。那職員咕噥著,到教堂去問了一問之后,就通知警方把車子拖走了。
  當車子被警方拖走之后,中根和山田的家人,還未曾發現他們失蹤,因為他們結婚之后,自己住在一座大廈的一個小單位之中。只是兩人服務的公司,發現他們沒有來上班,感到詫异,曾打電話到他們家去,可是沒有人听。第三天,公司還是未見兩人上班,覺得事情太不尋常,就設法聯絡他們的家人,這才發現,他們兩人蹤跡不明,已經足足兩天了!
  當警方接到報告之后,經過調查,發現在玉代市場停車場,被拖走的車子,是屬于中根的。看來是他們停了車子之后,就不知所蹤了。
  一個警員到玉代市場去查問,因為車子停在市場的停車場。當警員來問的時候,喬絲也在,可是由于她非法收取了十元錢,所以她的回答是:“不知道,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兩個人。”
  喬絲直到這時,才知道那一男一女失蹤了,并不是像她自己安慰自己那樣。所以當她在回答警員的問題之際,她心中十分害怕:那兩個人怎么會失蹤的呢?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連警局都來調查了,那還會有假的嗎?
  這一天,喬絲一直感到十分不安。當休息的時間到來,像往常一樣,她最后离去之前,獨自一個人在市場內,核對一天的收入之際,她感到了一股极度的恐懼。
  她可以肯定,那一男一女,是在市場之內消失的,她只看到他們進去,沒有看到他們出來!
  然而,兩個人是怎么可能消失無蹤的呢?喬絲感到她熟悉的市場,似乎變得陰森無比,那些魚的眼睛,都在恍惚之中,在閃著一种妖异的光芒。喬絲几乎是逃走一樣地离開,几乎連門都忘了鎖。
  當晚,獨自一個人居住的喬絲,睡得一點也不好。不斷在盤算著,是不是要把那一男一女在市場內失蹤的事,告訴警方。
  但是這時,她似乎騎虎難下了,她如何解釋她的謊言呢?為什么第一次說不知道,現在又說知道呢?
  她感到极為難,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第二天天快亮才睡著。所以,當她醒過來,發覺已經晚了,急急赶去上班之際,已經遲到了。
  當她來到市場門口之際,發現有許多警員在,市場好象并未曾開始營業,也有不少人圍著在看熱鬧。喬絲知道一定發生了甚么事,在市場,她感到有一股妖异的气氛。當她想到,有可能是那一男一女的尸体,在意想不到的角落被發現之際,她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她來到門口,向守門的警員表明了她是在市場工作的,才獲准進去。一進去之后,發現市場的職員全站在一起,一個頭發灰白半禿的警官,正在盤問他們。那警官轉過身來,目光相當銳利,盯著喬絲。
  喬絲結結巴巴地道:“對不起,我遲到了!”
  市場的經理瞪了喬絲一眼,警官──自然是白恩警官,把兩張照片,伸到喬絲的面前。
  喬絲只向照片看了一眼,心就怦怦亂跳。白恩警官問:“有沒有見過這一男一女?他們一定曾到過這里!”
  就是那一男一女!喬絲一下沖動,几乎要把真相說了出來。可是她卻還是搖著頭道:“不,我沒有見過。”然后,她又補充了一句:“每天來的顧客极多,我的職責并不需要留意他們的面孔。”
  白恩警官悶哼了一聲,又轉問一個職員:“是你先發現那些東西的?”
  喬絲在一旁,呆了一呆,心想:怎么是“一些東西”?難道并不是發現了那一男一女的尸体?
  這時,她才注意到,一個警員托著一只活頁夾子,在活頁夾上,有三樣東西。那三樣東西十分普通,是一對戒指,和一只手鐲。
  戒指,看來是很普通的白金結婚戒指,手鐲是合金的,夏威夷女性很喜歡佩戴的那一种。喬絲也有一只,有簡單的花紋,上面刻著持有人的名字。
  那職員道:“是,我在換水的時候發現的!”
  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飼養龍蝦的那個水池:“通常,一個星期換一次水。飼養龍蝦的水是四份海水,一份普通水──”
  白恩警官急躁的脾气一點也沒有改,他揮著手:“我不想學養龍蝦,別說無關的話!”
  那職員的神情變得很難看,道:“放干了原來的水,這兩只戒指和手鐲在池底。我看到手鐲上刻著‘莉莉’的名字,想起曾有警員來問過,好象是失蹤的人,所以就向經理報告。”
  白恩向經理望去,經理道:“我就報了警。”
  白恩走近水池,水池大約可以儲水不到五十公分深,他道:“一定要放干了水,才能看到嗎?”
  那職員道:“在三、四天之后,水就十分渾濁,而且誰想得到,會有這樣的東西在水池里?”
  白恩警官悶哼了一聲,提高了聲音:“你們每一個人,是不是真的肯定未曾見過這一男一女?他們車子停在旁邊,結婚戒指和手鐲又留在這里,一定曾經到過這里,用心想一想!”
  沒有人回答,白恩心中納悶之极。一個年老的清洁女工又不識趣,怯怯地問:“警官,這兩個人,是不是被人謀殺了?”
  白恩警官沒有回答,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恩警官回到了他的辦公室,心中郁悶之极。那一男一女,看來全然沒有失蹤的理由,他們一定曾到過那市場。可是為什么會把一對新婚夫婦心目中最重要的東西,留在水池里呢?那只手鐲也相當值錢,如果有人對他們不利,應該把那些東西帶走。若是他們自己不小心──那可能性极小,戒指和手鐲,都不是“不小心”會失落的東西,它們是緊附在人的手指和手腕上的!
  就算不小心跌了下來,落進了水池之中,他們也沒有道理,不去把它拾回來──美洲龍蝦的兩只大鉗,雖然強大有力到可以夾斷人的手指,但是,他們沒有理由害怕。因為所有供出售的活龍蝦,鉗都用特制的橡膠圈緊箍著,不會傷害人的。何以兩個人失蹤,重要的東西卻留在水池里?
  白恩警官把這個問題,問了自己几百次,都得不到答案。他那個多口的同事,看到他愁眉不展,向他開玩笑,道:“照我看,那不是一個海水池,是一個硫酸池!”
  白恩瞪著眼:“什么意思?”
  那同事哈哈大笑,笑得連气都喘不過來:“那一男一女,跌進了硫酸池,整個人全都溶化了,戒指和手鐲,卻留了下來!”
  白恩警官抓起桌上的咖啡杯,向那同事摔了過去,但那同事及早避開,帶著笑聲,逃离了他的辦公室,留下白恩警官一個人在干生气。
  等到他稍微气平些,不得不把摔碎了的咖啡杯,一片一片揀拾起來之際,他忽然想到:兩個人失蹤,留下了戒指和手鐲,這件事,是不是和据說有四個人失蹤了,而只留下了一只手,有點相像呢?
  白恩吞了一口口水,搖了搖頭,認為自己這种想法是荒唐的。在海水中發現了一只手,有可能是這個人,被海中的生物吞噬了──在那件事之后,他看了不少有關海洋生物的書,知道人類對于海洋生物所知甚少。海中有許多怪异的生物,一种叫大王烏賊的,可以長到十七公尺長;有一种水母,叫幽靈海蜇的,触須可以長達三十六公尺,人和這种怪物相比,實在太脆弱了。
  雖然在花馬灣,從來沒有發現過這些生物,但大海并無阻隔,海洋生物可以自由來往,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然而,那一男一女的失蹤,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白恩警官一無頭緒之際,又發生了瑪姬小姐的神秘失蹤事件。在敘述瑪姬小姐事件之前,必須先提及一個很特殊的人,這個人是溫谷上校。
  還記得溫谷上校嗎?就是在《迷路》中,調查阿拉伯道吉酋長國的酋長尼格失蹤案的那個能干的、紅頭發的小個子美國情報局的高級人員。
  溫谷上校的運气不是十分好,雖然他有著過人的才干,和洞察入微的觀察分析能力,但是對于怎樣做官的道理,他卻不是很懂。尼格酋長的“失蹤”案,是如此扑朔迷离,本來他可以作一個含糊其詞的報告呈上去,讓事情不了了之。
  可是,他卻作了一個相當詳細的報告,報告中提及了空間的轉移,靈魂的离体,种种還不能為現代科學家所接受的事。
  溫谷自以為十分盡責,因為尼格酋長失蹤的那件事,的确神秘莫名。可是報告送了上去之后,上級一看,卻大發雷霆,把溫谷叫了去,大大訓斥了一頓,說他“胡言亂語”、“不盡職責”。
  溫谷這個紅頭發的小個子,脾气要就不發,一發起來,就不可收拾。就在美國情報局副局長的辦公室之中,當著情報局的高級人員,他也怒吼了起來,神情激動地說了以下一番話:
  “你們這些人懂得什么叫科學?什么叫胡說?在你們的心目中,凡是教科書上有的東西,就叫科學,我的意見剛好相反。愛迪生想到要把聲音保留下來的時候,全世界沒有一本教科書,有這樣的教導!你們的觀念太古老了,古老得已經沒有了新的概念,只是在陳舊的,已經發現的事物之中轉來轉去,把陳舊的觀念當作了一座迷宮,而沒有勇气去闖出這座迷宮,尋求一种新的觀念!”
  溫谷上校說得极其激動。事后,有人形容他,說他在作這番慷慨陳詞之際,他全身的皮膚,因為激動,而紅得和他的頭發一樣!
  可惜得很,溫谷的陳詞雖然激昂,但是听的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的上司冷冷地道:“你的報告不能被接受,要就你承認自己失責,要就重新作報告!”
  溫谷用力一拳,打在桌上:“我有我自己的決定,我不干下去了!”
  他說不干就不干,當天就把一切交代清楚,用一連串的咒罵代替了辭職書,离開了他的工作崗位。
  溫谷雖然一直有杰出的工作表現,但是由于他脾气的剛烈,上級并不喜歡他,甚至連形式上的挽留也沒有,那更令他傷心莫名。
  他离開了華盛頓,到了夏威夷,在檀香山市中心區一幢舊樓之中,租了一間房間,挂起了“私家偵探”的招牌。
  以溫谷上校的資歷和能力而論,當私家偵探,真是委曲了他。可是人倒霉起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的“私家偵探事務所”開張以來,半年之內,只接了一單委托: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找上門來,告訴他,她的一只可愛的小貓不見了,而她只有七角五分錢,希望溫谷能把她的貓找回來。
  所以事實上,溫谷在夏威夷,是無所事事地過了半年。他仍然依時上班,但,卻在他辦公室隔壁的一家照相館中,做攝影師的助手。
  當然,這种生活是十分無聊的,尤其是像溫谷這樣性格的人。正當他開始考慮,是不是要把偵探事務所,搬到阿拉斯加去的時候,他接到了那個電話。
  電話是在午餐時分來的,電話鈴響的時候,溫谷正好打開一罐啤酒。
  他先喝了一大口啤酒,才拿起電話來:“溫谷私家偵探事務所!”
  對方的聲音,听起來盛气凌人:“偵探事務所的負責人,你要在半小時之內,到希爾頓酒店八樓的套房來,有事情交給你辦!”
  溫谷忍住了怒意,用相當客气的聲音反問:“是哪一家希爾頓酒店?”
  檀香山有兩家希爾頓酒店,溫谷這樣問,自然很合常理。可是對方卻不耐煩地訓斥起來:“當然是卡哈拉希爾頓,你以為雷亭王子會住在什么地方?”
  對方似乎不屑多說一句,一下就挂斷了電話。
  溫谷握著電話听筒,又呆了片刻:雷亭王子,這名字好象很熟,他立即想起來了,早兩天曾在報紙上看到過這個名字。雷亭王子其實已經不是王子,他的王朝──匈牙利王國早在十六世紀中葉,匈牙利被土耳其人占領之際,便已不存在。
  他的祖先,在奧匈帝國時,好象也曾出現過一陣子。他的祖父在奧匈帝國瓦解之后,匈牙利成為君主立憲國之際出任國王,“王子”的頭銜就是這樣來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匈牙利和很多歐洲國家一樣,成了蘇聯的附庸,王朝再次結束。雷亭的父親,帶著相當巨大的財產,到了瑞士,一直過著十分舒适的生活,而且在世界各地,展開了廣泛的投資。雷亭王子是歐洲社交界中,著名的花花公子,曾和几個著名的電影艷星同居過,緋聞甚多,而且以排場大而著名。
  溫谷歎了一口气。雷亭王子可以說是一個大主顧,比只有七角五分財產的小女孩好得多了!
  溫谷想到自己半年來几乎毫無收入,自然不能錯過像雷亭王子這樣的大主顧。所以,他將那個用來作午餐的漢堡,塞進口中,一面咬嚼著,一面已經奔下了樓梯。
  卡哈拉希爾頓酒店,是檀香山最豪華的一家酒店,專為達官貴人而設,并不在市區,离著名的威基基海灘很遠。它有它自己的海灘,普通人難以涉足其間。
  溫谷盡可能准時,但是他還是遲了几分鐘。當他急匆匆奔進大堂之際,酒店的職員卻阻止了他,用极度怀疑的眼光,打量著他。
  溫谷知道自己隨便的裝束,和這所豪華的大酒店太不相襯,所以他也不作分辯,只是道:“八樓套房的雷亭先生正在等我!”
  職員像是不相信:“你是說雷亭王子?”
  溫谷連連點頭,職員示意他站到一個角落去,然后去打電話。耽擱了大約三分鐘,職員才道:“你可以上去了,下次請注意你的服裝!”
  溫谷几乎想給那職員一拳,但他還是忍住了气,走進了電梯。到了八樓,才一跨出電梯,就有一個大漢向他咆哮:“你就是那個私家偵探?”
  那大漢足足比溫谷高一個頭,身形粗壯,看來像是保鑣。溫谷懶得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那大漢用力一推溫谷:“快去!”
  這一次,那大漢真是犯了大錯了。就在他一推之際,溫谷爆炸了,他重重一腳,踹向那大漢的小腿!在那大漢痛得張大了口想叫之際,他又已一拳擊中了那大漢的下顎,令得那大漢的口,不由自主合上,咬中了他自己的舌頭。然后,溫谷才道:“我自己會走,你不必推我!”
  那大漢瞪著溫谷,眼中像是要冒出火來,可是溫谷已不再理他,來到了門口,敲門,開門的是一個看來道貌岸然的中年人。
  溫谷向內看去,套房的外間是客廳,裝飾豪華之极,全海景的寬大陽台上,种著許多花草。溫谷看到一個身形肥胖的中年人,坐在一張藤椅之上,有兩個身材十分健美的半裸女郎,一個在替他修剪頭發,另一個正在替他修指甲。而他的目光,貪婪地注視著那修指甲女郎丰滿的胸脯。
  開門的中年人向溫谷作了一個手勢,轉身向陽台:“王子陛下,那私家偵探來了!”
  雷亭王子連頭都不抬,聲音懶洋洋地:“哈遜,你告訴他,他該做什么!”
  那個叫哈遜的中年人打量著溫谷,溫谷的外形,看來是一點也不起眼的。哈遜遲疑了一下,才道:“你是溫谷先生?曾在美國──”
  溫谷一下打斷了他的話頭:“我的過去經歷,肯定和你沒有關系!”
  哈遜有著典型歐洲人的裝模作樣,他作了一個惊愕的神情,道:“王子陛下有一點要事要解決,他的一位朋友提及你!”
  溫谷悶哼了一聲,直截地問:“什么事?”
  哈遜示意溫谷坐下來,搓著手,道:“請你留意,這件事,至今為止,還是一個秘密!”
  溫谷有點不耐煩,重复問:“什么事?”
  哈遜卻慢條斯理:“王子陛下來夏威夷度假,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溫谷“哼”地一聲:“顯然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哈遜坦白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王子陛下是和兩位……可愛的小姐一起來的!”
  他才講到這里,臥室的門突然打開,一個一頭白金鬈發,身形高大,一雙修長的大腿,會令得任何男人屏住了气息來欣賞,身材健美,容顏嬌甜的美人,在門口出現。她滿面怒容,向著陽台嚷叫:“為了瑪姬那婊子不見了,我就需要躲在酒店房間中不出去?”
  溫谷直到這時,才感到有了一些樂趣,這樣出色的美人,究竟不是多見的。而且這時,她只穿著一件粉紅色、几乎全透明的短睡衣。她雖然怒容滿面,但聲音仍然极其動听,真可以說“极視听之娛”。
  在陽台上的雷亭王子皺了皺眉,用极不耐煩的聲音道:“閉嘴,你沒看到我們有客人?”
  那美人儿作了一個极不屑的神情,一個轉身,又進了臥室,重重地把門關上。
  溫谷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哈遜這個中年歐洲紳士,神情看來有點尷尬:“剛才那位是仙蒂小姐,還有一位,是瑪姬小姐,瑪姬小姐失蹤了。”
  溫谷笑了一下,他以為自己可以有生意上門,但現在看來又成了泡影,因為失蹤,那應該是警方的事,而不是私家偵探的事。溫谷表明了這一點,哈遜搖著頭:“王子陛下不想勞動警方,你知道,他是一個名人,這一類的事,要是讓公眾知道了──”
  溫谷問:“失蹤了?經過情形怎樣?”
  哈遜皺著眉,向陽台望去,道:“王子陛下──”
  雷亭王子立時道:“把一切經過告訴他!你既然要他辦事,就得讓他知道一切!”
  溫谷又坐了下來。看來雷亭王子倒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那令溫谷的心中舒服了很多。
  哈遜答應著,想了一會,才說出了瑪姬小姐失蹤的經過,以下就是。
  雷亭王子今年四十九歲,身体開始發胖,而且像許多到了這個年紀的人一樣,越來越懶得用運動去保持自己的身型。尤其是當他發現,金錢比一個体育家的身型,更能吸引美女之后,他任由身体發胖下去。
  雷亭王子一直維持著他對美女的愛好,所以他不論在什么地方,身邊永遠有各种各樣的美女。而且,他永遠不單獨和一個美女相對──至少兩個,甚至更多。這是他的信條──別讓任何女人以為你已愛上她,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女人,同時陪你上床!
  這次到夏威夷來,純粹是為了調換一下口味──在厭倦了地中海風光和大西洋風光之后,自然就希望到太平洋來換換口味。
  哈遜是雷亭王子的親信兼秘書,替王子做許多事。而剛才在門口,挨了溫谷一腳一拳的阿山,是王子的保鑣。
  王子這次帶來的兩個美女,仙蒂是北歐還未曾成名的一個小明星,拍過一套极精采的小電影。她在那套小電影中的“精采表演”,宣傳用語是:“足以令得木乃伊性欲勃發”。雷亭王子看了那套小電影之后,立時吩咐哈遜寄了一張支票給她,叫她前來作伴。仙蒂小姐本來還想維持一下女性的矜持,但是看到了支票上的數字,就乖乖地奉召前來。
  另一位瑪姬小姐,是今年法國康城影展之中,最出風頭的新星。當她赤裸著上身,挺起胸脯,在康城街頭走過之際,至少有八十輛車子撞在一起。
  帶著這樣的兩個美女到夏威夷來度假,自然是賞心樂事。而且,雷亭王子并不在乎兩位美女的明爭暗斗,這也是他對付女人的信條之一──讓你身邊的女人去爭斗,這樣,她們才會施展混身解數來取悅你!
  到了夏威夷,雷亭王子的朋友,就向他提供了一艘极其豪華的游艇。瑪姬小姐的失蹤,是昨天晚上的時候,在那艘游艇上發生的。
  昨天晚上,雷亭王子在游艇上舉行盛大的宴會,參加的人超過一百名。可是由于游艇有三十公尺長,所以一點也不覺得擁擠。
  在夕陽西下時分,游艇緩緩出海,太平洋上的晚霞,美麗得難以形容。天空之上,一抹淺紫,一抹明橙,一抹淡紅,一大片淺藍,看得人心曠神怡。
  天色黑下來之后,游艇停泊在距离威基基海灘,大約一千公尺處的海面上。遠眺檀香山市明滅閃耀的燈光,近聆海水拍在船身上的聲響,精美的食物,悠揚的音樂,令得參加宴會的人,就像是置身于仙境一樣。
  仙蒂和瑪姬兩個美女,一直傍在雷亭王子的身邊,后來,瑪姬离開了一會。事后,船長的說法是:“瑪姬小姐走來對我說,等一會,她會出現在甲板附近的左舷。她要我在那時候,用射燈照向她。她強調,一定要使所有人都看得到她,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我答應了。”
  瑪姬小姐回到了王子的身邊,喝了一杯酒,然后,用极誘人的姿態,走向近甲板的左舷。當她站在左舷時,船長遵照她的吩咐,著亮了射燈,射向她,使她在剎那之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射燈之下,瑪姬緩緩地轉了一個身。還在王子身邊的仙蒂,咕噥著罵了一句十分難听的話。而瑪姬雙手高舉,大聲道:“誰想和我一起游泳?”
  隨著那一句話,她身上的晚禮服,突然褪了下來,身上變得一絲不挂,把她美麗的胴体,完全暴露在燈光之下。而由于燈光是如此強烈,所以每一個人,都可以將她身体的每一部分,看得清清楚楚!
  雷亭王子有點憤怒地叫了起來:“快停止!”
  掌管射燈的一個水手在事后說:“我听到了王子的叫聲,因為瑪姬小姐裸立在船舷之時,船上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人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她美麗的身体。男人垂涎欲滴,女人心中都在妒嫉。自然,我也听出王子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憤怒,但是我仍然無法熄去射燈,并不是射燈有了什么故障,而是那時,我整個人都僵呆了。那么美麗的裸女,即使不為別人,單為我自己,我也要盡可能看個夠,要是我遵命熄燈,我會后悔一輩子!”
  瑪姬在全裸之后,并不是靜立不動,她聲稱要去游泳。所以,在射燈之下,她作了几個准備下水前的動作,那几個動作,更把她的美麗展露無遺,而瑪姬顯然也知道如何去表現她身体的美麗。
  然后,瑪姬面向大海,身子一聳,自船舷上,向大海跳了下去。
  瑪姬顯然曾受過專業跳水訓練,她跳水的姿態,极其优美。
  還是那個掌管射燈的水手的話:“瑪姬小姐一開始跳,我連半秒鐘都沒耽擱,立時使燈光跟著她移動。她用那么优美的姿態,跳進平靜的海水之中,使得所有的人,都發出由衷的贊歎聲來!”
  由于射燈的光芒,始終沒离開過瑪姬,所以在艇上至少有一半人,是清楚看到瑪姬進入海水中的情形的──另外一半人看不到,是由于他們在游艇上所處的位置,看不到左舷之外的情形之故。
  接著,游艇上所有的男人,几乎在一秒鐘之內,都涌向左舷,那令得游艇晃動起來,女人則尖叫著,表示著不滿。射燈的光芒,停留在海面上,等待著瑪姬小姐浮上水面。有十多個年輕人,已經開始脫去了衣服,准備跳下海去,和瑪姬共泳。
  由于瑪姬的“表演”,游艇上的气氛,被帶進了一种狂熱的情緒之中。
  可是,并沒有多久,大約只在一分鐘之后,就使人感到有點不對勁了。
  因為瑪姬小姐還沒有浮上水面來。
  一個年輕人叫著:“還等什么?”
  他一面叫著,一面勇敢地跳下海去。不到半分鐘,他就浮了上來,可是瑪姬還是沒有浮上來。那年輕人再度潛下去,而且,又有四、五個年輕人跳了下去。
  跳下海的人越來越多,每一個人都浮上來,再潛進水中。但是十分鐘之后,還是沒有人發現瑪姬。
  哈遜是所有人之中最鎮定的一個,他立時指揮著,叫三名水手,配備了潛水用具,下海去尋找。因為這時,几乎人人都感到:有意外發生了。
  狂熱的情緒消失,當一小時之后,瑪姬小姐仍然蹤影全無之際,每個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只有仙蒂,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
  雷亭王子宣布:“各位,這里离岸不過一千公尺,瑪姬小姐精通泳術,她一定是想故意令我們吃惊,所以游上岸去了,我們可以繼續我們的歡樂。”
  來賓沒有說什么,雖然赤裸著游上岸去,听來很怪异,但王子那樣說,客人只好接受。于是,宴會繼續著,直到午夜。
  等到宴會以游艇靠岸而結束,王子等一行人回到酒店,發現瑪姬小姐并沒有回來之際,才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簡單了。
  不過當時,包括一向穩重的哈遜在內,還不覺得事情太嚴重,因為瑪姬小姐的行為一向十分怪异。她既然敢在那么多人之前,展示她的胴体,自然會有更怪誕的行為。
  而且,令得他們并不太擔心的原因是,瑪姬小姐的泳術极其精良,她曾參加過橫渡英倫海峽,而且是女子高台花式跳水的冠軍級人物。而當晚海水平靜,以瑪姬小姐的泳術而論,是不可能發生什么意外的。
  雷亭王子十分生气,因為瑪姬小姐的怪异行動,會使他在社交界成為嘲笑的對象。這是一樁十分沒有面子的事情,所以他曾發狠說,瑪姬如果再出現,他一定要給她一點顏色看看──關于王子的這個決定,最贊成的,自然是仙蒂小姐了。
  第二天早上,瑪姬小姐還沒有出現,王子有點不安了。瑪姬是全裸的,如果她被警方扣留了,他更加會成為笑柄!于是哈遜到處去打听,派出了不少人,也利用了不少關系,可是看來瑪姬自從跳下海去之后,就再也未曾出現過。這使哈遜想到,要一個專家才能把瑪姬找出來,也就是說,需要一個私家偵探。
  哈遜對于夏威夷的私家偵探并不是太熟悉,而他又不想隨便找上一個,所以他打電話,向他的美國朋友詢問。他問的是美國情報机构的一個高級人員,是溫谷的同事,那同事知道溫谷在夏威夷,所以推荐了他。
  這就是為什么,溫谷會來到雷亭王子的套房中的原因。
  等哈遜向溫谷講完了經過──在這過程之中,美麗的仙蒂小姐曾四次走出臥房,發出抱怨的話,令得溫谷十分高興。
  那時,王子也已經修飾完畢,他站了起來,從陽台走進來,道:“把她找出來!”
  溫谷吸了一口气,緩緩地道:“她的泳術,你們可以肯定?”
  哈遜道:“絕對肯定!”
  溫谷再問:“當時,附近有沒有別的游艇?”
  王子的神情很不耐煩,揮了揮手,示意哈遜回答問題。他自己和那兩個女郎,進了另一間房間之中。
  哈遜道:“當然有,你的意思是──”
  溫谷道:“我不排除任何可能性,包括瑪姬小姐一跳下海,恰好有一條大白鯊在海中等著她!”
  哈遜干笑了兩下,簽了一張三千元的支票給溫谷:“有三天時間,應該可以把她找出來了?”
  溫谷心中暗歎了一聲,對方出手闊綽,而且事情看來并不難辦,這是一樁好差事。
  他收下了支票,道:“一有她的下落,我立時通知你。我當然不會到處去張揚,請你給我瑪姬小姐的照片。”
  溫谷告辭离去的時候,那保鑣用十分凶狠的眼光瞪著他,溫谷并不理會。
  要辦成這樣的一件事,應該不是十分困難的。
  可是溫谷料錯了。第一天,一點結果也沒有,那已令得他十分沮喪,到了第二天,仍然一點消息也沒有時,溫谷簡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偵查任何案件?
  瑪姬小姐的樣子,是任何人一看都不會忘記的。兩天來,他在瑪姬可能出現的地點,問了上千個人,可是沒有一個人見過瑪姬。
  第三天,溫谷進行得更努力,可是仍然沒有結果。當然,他曾努力工作過,不必把收到的酬金還給人家,可是那么簡單的一件事,卻進行得這樣不順利,這無論如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當天色快黑下來之際,溫谷租了一艘小汽艇,駛到了三天之前,雷亭王子那艘游艇停泊的地方,緩緩地打著轉,望著被晚霞襯托得光亮如金色緞子一樣的海面發怔。
  一個全裸的美女,精通泳術,在這樣平靜的海面跳進海中去,會發生什么事呢?
  他抬頭望向岸,天色漸漸黑下來,岸上的燈火,燦爛异常。溫谷想:瑪姬是不是已經回到歐洲去了呢?事實上,他考慮過這一點,但是海關卻沒有她出境的記錄。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海水漸漸變得黑而深,閃耀著不可捉摸的閃光,看來极其神秘。
  溫谷有過長時期處理神秘案件的經驗,他自然也知道,海洋是极其神秘的。人類對海洋所知,實在甚少,人在海水之中,可以發生任何事。別說是一個赤裸的美女,美國的一艘核動力潛艇,就曾莫名其妙在海底失事,潛艇上的官兵,無一生還,潛艇的殘骸也不知沉到了何處。這艘核能潛艇是“長尾鮫號”,當時的調查工作,溫谷也曾參加。
  但是,在那么平靜美麗的海水之中,難道也潛伏著危机嗎?溫谷由于職業上的警覺,總使他感到,一個人失蹤超過三天,她的處境,就可能凶多吉少了!
  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溫谷才歎了几口气,他必須面對失敗,要去向哈遜報告,他的搜尋沒有結果。有了上次的教訓,溫谷穿上了比較整齊的服裝,進入了酒店的大堂。
  雷亭王子正借用酒店的宴客廳,在廣宴賓客。溫谷發現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人在等著見哈遜,那人有著半稀疏,但是經過悉心梳理的灰白頭發。溫谷几乎看了一眼之后,就可以肯定那人是一個警務人員。
  哈遜從宴會廳走出來,先向那灰白頭發的人道:“白恩警官?”
  那人點了點頭,哈遜現出疑問的神色來,白恩警官道:“我接到報告,你們的旅行小組之中,有一個成員失蹤了,所以我來問一下!”
  哈遜皺起了眉,向溫谷望來,溫谷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表示沒有結果。
  哈遜的神態十分小心,他道:“是有一位女士,暫時离開了我們几天,可是,她一定會再出現的!”
  白恩揚眉道:“是嗎?据我所知,她在游艇中跳下海去之后,就沒有出現過!”
  哈遜有點惱怒:“是的,上百人看她跳進海中去,她是想游泳!”
  白恩的態度仍然很堅定:“一個人如果下海游泳,通常會浮在水面。如果跳下去之后,一直沒有浮上來,那會使人聯想到發生了意外──當時為什么沒有人通知警方?”
  白恩的話已經漸漸嚴厲了,溫谷在一旁,用欣賞的眼光望定著白恩,又等待著看哈遜如何應付。哈遜的神情有點狼狽:“嗯……當時……沒有人想到會有什么意外。瑪姬小姐的行為,一直是……十分特別的。”
  白恩悶哼了一聲:“到現在,還是沒有人向警方正式報案?”
  哈遜考慮了一下,道:“有必要嗎?她或許是在什么熟人那里,只是不想露面!”
  白恩警官倒也沒有堅持,只是道:“最好是這樣!”
  溫谷在這時,插了一句口,令得哈遜先生對他怒目相向。他道:“我看警方應該開始尋找瑪姬小姐,過去三天來,我已盡了一切努力,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
  哈遜提高了聲音:“完全沒有必要!你找不到她,是由于沒有盡責,或者,你根本沒有能力!”
  溫谷的臉漲得血紅,一伸手,把哈遜抓了起來。
  白恩連忙攔在溫谷和哈遜的中間。溫谷放開了手,悻然轉身走出去,當他走出酒店之際,白恩追了上來,叫住了他。
  白恩對溫谷很客气:“去喝一杯酒?”
  溫谷道:“好,可是別在這座該死的酒店!”
  白恩表示同意,兩個人各自駕車,由白恩帶路,來到了一家游客找不到的酒吧──“猴子酒吧”。酒吧有一只巨大的籠子,里面養著几十只不斷在跳來蹦去的長尾猴。
  他們互相介紹了自己,溫谷約略提起了一些自己過去的經歷,發了几句牢騷,白恩靜靜听他說這三天來調查的經過。
  等到溫谷講完,白恩歎了一聲:“我有預感,這位赤裸的美人,和其它六個人一樣,都神秘失蹤了!”
  溫谷大感興趣:“其它六個人?對了,我在報上看到過一對新婚夫婦失蹤的新聞,還有四個人是怎么一回事?”
  白恩還未曾開始敘述,就先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這使溫谷知道,白恩警官將要講的事,一定是既神秘又恐怖。
  白恩一下子喝干了酒,道:“這里……太吵了,你有興趣來我辦公室?”
  溫谷用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代替了回答。
  當他們到了白恩辦公室之后的半小時,溫谷已經從白恩的敘述和檔案資料上,知道了另外兩宗失蹤案的經過。他皺著眉,那兩件失蹤案,看來是如此神秘而不可思議,溫谷的思緒,全然沉入一种极度迷惑的境地之中。
  需要說明一下的是,在花馬灣失蹤的四個人的身分,已經得到證實,他們來自美國東北部的緬因州,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他們告訴家人,要到夏威夷享受一下海灘和陽光,可是在一個月之后,仍然未見他們回去,也沒有信息,他們的家人就開始通過警方查詢。當這兩男兩女的資料,送到夏威夷警局之際,白恩警官立時想起了那只手,那四個人。
  他召來了潛水用具的出租人,又找來了流浪少年柯達,兩個人都認出了正是那四個人。那四個人是在突然之際失蹤的──柯達所說的話看來可信。那么,事實是:兩男兩女突然失蹤,其中一個失蹤者“男性”的手,卻留了下來!
  那四個人到哪里去了呢?即使是一個經驗丰富的警務人員,想起來也有不寒而栗之感!白恩聲明:“這就是我為什么,對在海中失蹤的人特別敏感的原因。”
  溫谷知道,白恩是指他對瑪姬小姐的失蹤一事而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三件失蹤案,我看……性質很不同……那一對新婚夫婦,甚至不是海中失蹤的,他們失蹤的地點也未能确定!”
  白恩有點惱怒:“我可以肯定,玉代市場的職員,一定隱瞞了什么,我想他們是在市場內失蹤的!”
  溫谷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說他們是在市場中遇害的?”
  白恩緩緩搖著頭:“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我覺得,那位負責收款机操作的喬絲小姐,十分可疑!她一口咬定,沒有見過這一對夫婦!”
  溫谷對白恩的怀疑,未置可否,他托著下頷,道:“運用我們的想象力,一件一件地來想,花馬灣的那一宗,已知的資料最多!”
  白恩道:“是的,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么失蹤的。提到想象力,你有什么想象?”
  溫谷先解釋了一下:“你知道,我長期以來的工作,都和一些十分怪异的現象作伴。所以我的想象,可能是和一般的方式不同!”
  白恩笑了起來:“听听再說。”
  溫谷沉聲道:“四個人在海水之中,突然消失,而其中又有一個人,留下了一只手。我想,最大的可能,是他們遇到了海洋之中,可怕的生物的襲擊!”
  白恩搖頭:“不對,他們當時,并不是真在海中,而是在一個岩洞中,海水可以通過狹窄的信道涌進來。如果有什么海洋生物襲擊他們,又能使他們在剎那間消失的話,這种生物一定十分龐大,無法到達他們四人所在的那個水洞之中!”
  白恩一面說著,一面把那“水洞”附近的地形圖,指給溫谷看。溫谷道:“是的,可是你可知道,有一种烏賊,它的触須可以有好几十公尺長?又有一种水母──”
  溫谷還沒有講完,白恩已經笑了起來:“你是說,他們四個人是被一只大烏賊的触須卷走了,而且吞食了,而且吃剩了一只手?”
  溫谷有點不高興:“我說過,我的想象力,你可能不會接受!”
  白恩仍然抱著嘲笑的態度:“瑪姬的失蹤,倒也可以作同樣的解釋,但是那一對新婚夫婦呢?如果他們在市場失蹤,是什么東西吞吃了他們?是那些波士頓龍蝦?這太像是五十年代的科幻電影了!”
  溫谷顯得更惱怒:“我只不過提出了我的想法。從遺留在水池中的對象來看,我不認為這一男一女,還會生存在世上!”
  白恩還想笑,可是他卻笑不出來,因為事情實在太詭异可怖了。人無緣無故消失,有的留下了一只手,有的留下了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有的什么也沒有留下──雖然瑪姬失蹤,還只是三天,但是事情似乎也十分不對勁。
  溫谷感到有點話不投机,他站起來,准備告辭。就在這時候,一個警官推門進來,道:“白恩,那個會議的保安工作,我們要作什么准備?”
  白恩揮著手:“我們負責的是外圍保安工作,那些大人物的安全,由華盛頓來的人負責。”
  溫谷揚了揚眉,他知道那警官口中的“那個會議”是什么會議。報上登著,會議的正式名稱,應該是“世界各國對海底資源分配計畫會議”。
  海洋,覆蓋著地球面積的四分之三。當陸地上的資源,漸漸被人類發掘殆盡之際,人類自然而然,想到了海底所蘊藏的各种丰富資源。
  事實上,海底石油的開采,早在几十年前,便已實行。蘇聯的基輔油田,就是從海底取得石油的,英國的北海油田,更是舉世知名。
  近年來,科學家又發現,在大洋的深底,被稱為“海溝”的一种地理現象之下,蘊藏著惊人的金屬礦藏。科學家將這种在几千公尺深海底的礦藏,定名為“錳團塊”,据估計,這种礦藏,是陸地礦藏的八十倍到一千倍。尤其是放射性元素的蘊藏量,鈷、鈾,藏量之丰富,更可以使任何有意制造核武器,或取得核動力的地區垂涎欲滴。
  這些礦藏的主權屬于什么人?應該怎么分配?由于大海不屬于任何國家,所以這個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在科學技術還未曾可以開發這些礦藏之時,這問題并不迫切,可是在科學技術突飛猛進之下,這個問題,已經需要開始解決了──要不然,极有可能因為爭奪資源,而形成大規模的戰爭。
  引起各國政府開始討論,如何分配海底資源的直接起因,是一個中法混血儿李邦殊“干的好事”。
  李邦殊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法國人。早几十年,很奇怪,中國浙江省的一個小縣份青田縣(歷史上著名的預言家劉伯溫,就是浙江青田人),有許多人,离鄉背井,選擇了法國作為他們的僑居地。
  青田人到了法國,生活當然不會很好,但是倒有不少法國女郎,十分喜歡中國人,所以娶法國女郎做妻子的中國人相當多。
  第一代在法國生活的中國人,生活當然不會很好,可是他們的下一代,卻和典型的法國人沒有什么分別,李邦殊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邦殊”是他法文名字的譯音,“李”是他的姓。
  李邦殊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如果說他能組織一個大規模國際會議,而且這個國際會議,顯然不會在和諧的气氛之下進行,并且,這個會議的結果,對人類歷史今后的發展,和國際局勢有重大影響的話,那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可是李邦殊的工作,卻直接影響了這個重要會議的舉行。
  李邦殊的工作是什么呢?他從事的工作,可以說是冷門之极,他是一個深海潛水專家。
  深海潛水,是一樁极度危險的事,世界各地,都有人從事這項工作,但是以法國對深海研究工作最先進。李邦殊和他的同伴,深海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制造了一個可以容納兩個人的小潛艇。這种小潛艇,可以在脫离了母船之后,潛入超過三千公尺的深海,觀測海溝,并且利用小潛艇上的机械臂,把深海海底的東西采下來。
  這种小潛艇的性能十分高超,本來,也未曾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可是自從去年,李邦殊駕駛著這种小潛艇,潛到了大西洋的“魔鬼海溝”,并且采集了海溝中許多岩石標本,證明這些岩石之中,蘊藏著丰富的稀有金屬之后,就變得相當轟動,李邦殊也成了國際間矚目的人物。而海底資源的分配,也被提到日程上來,那個會議,就是在這种情形下召開的。
  李邦殊年紀不大,三十三歲的生日才過。他身形高而瘦,不修邊幅,有著中國人的膚色,但是卻有歐洲人深邃的眼睛。從外型來看,他看來像藝術家,更多于像是科學家。
  這個國際會議,在各國政府進行了多次商議之后,再由聯合國海洋組織,安排在夏威夷舉行。由于海底資源是如此丰盛,几乎每一個國家都想先占一點權益,而絕不考慮自身是不是有能力去開采。所以預料那必然是一個有著激烈爭論的會議,各國政府都盡可能派出重要的人物來參加,尤其是一些具有野心的國家。
  舉例來說,北非洲的一個國家,就派出了有著將軍頭銜的重要人物黃絹──對了,就是由“國際狂人”卡爾斯將軍統治的那個國家。
  這樣重要的國際性會議,保安工作自然十分重要。由于夏威夷的警力不是十分堅強,所以華盛頓方面派了專家來。
  溫谷很了解這种情形,如果他還在華盛頓的工作崗位上的話,那么,保安工作說不定會由他來負責。這時,他听到了白恩和他同事的對話,心中多少有點不是味道的感覺,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溫谷回家的時候,已經很遲了──他又在一家酒吧中消磨了兩三小時。他住在一幢設備相當高級的大廈之中,當他停好了車,走向大廈的大門之際,一個守衛走過來,道:“溫谷先生,有一位東方人等你很久,甚至在大堂的沙發上睡著了!”
  溫谷隨口問:“他可有說自己的名字?”
  警衛攤著手:“他說了,可是發音十分怪,我沒有法子記得住!”
  溫谷聳了聳肩,從停車場的門搭電梯,到了大廈的大堂。大堂的布置,不比一般酒店遜色,溫谷一進大堂,就看到了那個面向著沙發背躺著的人。他徑自走過去,當他看清了那人是誰時,他又高興又惊訝地叫了起來:“原,天!是你,你怎么會找到我的?”
  被他的叫聲惊醒,而從沙發上坐起來的,是原振俠。
  那當然是原振俠,可是溫谷還是吃了一惊,因為原振俠看來又黑又瘦,而且在他的眉宇之間,充滿了一种异樣的憂郁,叫人一看就可以知道,他的心中,一定有著极度的不快樂。
  但是無論如何,溫谷看到了老朋友,還是高興莫名。他張開了雙臂,用力抱了原振俠一下,又用力拍著他的背,不斷地道:“真好,我們又在夏威夷見面了!”
  原振俠現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來,沒有說什么。溫谷更感到這個年輕的醫生,有了相當大的改變,他看來似乎不像以前那樣爽朗熱誠了。
  溫谷吸了一口气,他絕對可以肯定,原振俠有著沉重的心事。他拉著原振俠,走向電梯,到了他居住的那個單位。當兩人在陽台上坐定,手中有酒,而又面對著檀香山“鑽石頭”的燦爛燈光之際,溫谷才道:“原,事業上有不如意?”
  溫谷已經准備好了勸慰詞,如果原振俠的回答是肯定的話,他就告訴他,沒有人比他在事業上更倒霉的了,一時的挫折,實在算不了什么。
  可是原振俠卻緩緩搖了搖頭。
  溫谷揚了揚眉,笑著,向原振俠舉了舉杯:“那么,恭喜你,你一定在戀愛了!”
  原振俠望著遠處閃耀的燈光,神情苦澀,一下子喝干了杯中的酒,喃喃地道:“戀愛?或許是,不過……那是什么樣的戀愛?”
  溫谷看出事情相當嚴重──眼前這個小伙子,顯而易見,有著极度感情上的煩惱。而且,這個煩惱如果不解決的話,可能會毀了他的一生!
  溫谷替原振俠添酒時,用老朋友的語調問:“對方……十分難追求?”
  原振俠并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了一連串的苦笑聲。溫谷感到有點憤怒,他覺得原振俠的態度,太不夠積极,所以,他又用力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振作一點,老朋友。照我看,你追求女孩子,應該是容易不過的事!”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別的女孩子,或者是,但不是她!”
  溫谷直接地問:“她是誰?”
  原振俠又一口喝干了酒,神情更苦澀:“你應該知道她是誰!我知道她到了夏威夷,我告訴自己:別去想她,隨便她在哪里,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她在你身邊,或是她和你相距一百万公里,都是一樣的,別再去想她!可是,我還是來了,莫名其妙地來了,想見她,可是又沒有勇气去見她!”
  溫谷呆住了不出聲,他已經知道原振俠心中的“她”,是甚么人了!
  他想說几句話,勸一下原振俠,可是不知該說什么才好。過了好一會,他才道:“原,你……你和……那女人之間的距离,的确太遠了!”
  原振俠抬起頭來,用失神的目光望向溫谷:“沒有法子接近?”
  溫谷苦笑,原振俠那种苦澀的感覺傳染了他,他很替自己的好朋友難過。考慮了一下之后,他才道:“這個女人……她如今的地位是這樣高,原,你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生,就算你得了諾貝爾醫學獎,和她之間,還有一大段距离!”
  原振俠咽下了一口口水:“是的,她如今不但實際上,統治著一個國家,而且,在亞洲大豪富王一恒面前,也有极度的影響力,是國際上最強有力的女人──我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能忘記她?我……那樣思念她,只怕她早已記不起,我是什么人了!”
  溫谷喃喃地道:“你這樣思念一個人,而這個人可能根本記不起你是誰來,這真是悲劇!”
  原振俠又歎了一聲,順手取起一疊報紙來,飛快地翻著,他顯然早已看熟了這份報紙,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他要找的那張照片。照片相當大,背景是机場,照片中的主要人物,是一個身形頎長,穿著軍裝,但是長發在風中飛揚的女郎。
  那女郎不論是她美麗的臉龐,還是她那動人的体態,都充滿了野性。原振俠怔怔地望著照片,溫谷喃喃念著照片的說明:“黃絹,世界上最富傳奇的女性,來本市參加海底資源分配會議。她不但代表了她的國家元首卡爾斯將軍,而且代表了整個阿拉伯世界。”
  溫谷念到這里,抬頭向原振俠看了一眼,繼續念報上刊載的有關黃絹的一切:“黃絹將軍一下專机,就對記者說,她所代表的力量,有開發任何地區海底資源的實力。不但有資金,而且有足夠的技術,亞洲最先進的技術可以由王氏集團提供。所以任何國家,如果輕視她所代表的力量,將是极度的不智──”
  溫谷念到這里,苦笑了一下,道:“原,她和我們之間的距离,實在太遙不可及了!”
  原振俠有點失魂落魄:“我不管她現在是什么身分,只記得她和我在一起時的一切!”
  溫谷道:“原,人是會變的!”
  原振俠閉上眼睛一會,長歎著。溫谷繼續念:“黃絹將軍最轟動國際的行動是,在倫敦的國際航空大展上,她一下子就訂購了總值六億英鎊的飛机。另一件,是她几乎壟斷了法國出產的‘飛魚式’飛彈的買賣,這种飛彈在最近的南大西洋海戰中大出風頭。据知,黃絹將軍曾在法國生活過長時期,所以她輕而易舉,可以在法國展開她的活動。這次海底資源會議的促成人之一,法國的李邦殊博士,据悉,和黃絹將軍在法國時,早已相識。看來,這位美麗得可以作任何雜志封面的將軍,是如今世界上,最叱吒風云的女人!”
  溫谷一口气念完,停了一停,又把最后一句話重复了一句,才語重心長地道:“原,你是什么?”
  原振俠的神情沮喪,但是又有一种不可折服的神態:“我是一個男人,她是一個女人!”
  溫谷長歎一聲:“好了,既然你要執迷不悟,為什么不直接去見她?為什么要在我這里浪費時間?去見她,告訴她你愛她!”
  溫谷的話,已經接近殘酷了,原振俠的身子,不由自主在發著抖。溫谷心中感到更難過,但是他卻又必須這樣做,因為他喜歡原振俠,把他當作自己的朋友,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在毫無希望的情形下,沉淪在苦惱之中!
  原振俠并不是那樣沒有決斷的人,可是在感情的糾纏之中,他看來實在令人气餒。他歎了一聲:“我一到就想見她,但是她在參加一個宴會,而我沒有請柬。那宴會,是一個什么沒落王子舉行的!”
  溫谷“喔”地一聲:“雷亭王子!”
  原振俠沒有回答,溫谷忙道:“原,有几樁怪事,你或者有興趣听听,有几個人,神秘失蹤了,你想知道經過情形?”
  原振俠看來,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了,他緩緩搖著頭:“我不認為有什么失蹤,比尼格酋長失蹤更神秘的了!”
  溫谷道:“未必,這三宗失蹤案,還只是開始,誰知道它們后面,隱藏著什么樣的神秘!”
  原振俠仍然一點也沒有興趣的樣子,這真令得溫谷十分傷心,原振俠顯然深受到那种不可能追求得到的情愛的折磨。真難想像他對新奇、神秘的事,也會表示失去了興趣!
  溫谷也注意到了原振俠心不在焉地不斷望著電話,他又問:“你在等什么人給你電話?”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是的,我留了你的電話號碼,希望她會打來──”
  原振俠才講到這里,電話鈴陡然響了起來。原振俠几乎是直跳起來,他也顧不得那不是他自己的住所,一下子抓起了電話,可是立即又現出十分失望的神色來,把電話交給了溫谷。
  溫谷接過電話:“哪一位?白恩警官,什么?又一宗……你是說情形和瑪姬小姐失蹤一樣?這次失蹤的是什么人?一位深海科學家?這不是太戲劇化了嗎?我沒有什么意見,真的沒有……你說什么?誰在找我?一位將軍?我可不認識什么將軍──”
  溫谷在講電話的時候,原振俠仍然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望著遠處的燈火。直到听到了“將軍”兩個字,他才震動了一下,接著,他神情惊愕地望向溫谷,因為溫谷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
  溫谷的神情看來也有點异樣,他在繼續講著電話:“喔!是那位將軍。是的,我們以前見過,她找我干什么?我調查瑪姬的失蹤,已經失敗了!”
  原振俠陡然緊張起來:“誰,是她?”
  溫谷向原振俠點了點頭,又對著電話:“好,如果她堅持要見我,我會去和她聯絡,我知道了!”
  溫谷放下了電話,原振俠站在那里,身子甚至有點微微發抖。溫谷深深吸了一口气:“去見黃絹,去不去?”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張大了口,一時之間,不知道溫谷這樣提議,是什么意思。溫谷已經向門口走去,并且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跟著。
  到了電梯之中,溫谷才道:“黃小姐的一個朋友,是一個深海科學家,突然失蹤了。她知道我在夏威夷,希望我幫助她去尋找。”
  原振俠怔了一怔:“李邦殊博士?”
  溫谷道:“好象這個名字,這個人看來,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
  原振俠沒有表示什么,他這時的心情,使他對這件事的想法,和普通的反應不同。李邦殊這個杰出的深海科學家失蹤了,但是他不像往常那樣,去想這位科學家何以會失蹤,他只是想:不錯,李邦殊是一個重要人物,黃絹也是……要是我失蹤了,黃絹是不是也會焦急?還是根本不在意?
  當他在這樣想的時候,自然神情恍惚,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溫谷又是生气,又是難過:“喂,請你別像一個初戀的少年那樣,好不好?”
  原振俠深深歎了一聲,和溫谷一起上了他那輛破舊的車子。溫谷發動了車子,才道:“黃絹在海邊──”
  他停了一下,又解釋道:“就是李博士失蹤的地方。”接著,他又重重撞了原振俠一下:“你這樣子,不要說黃絹這樣的女性,看來你只能吸引中學生!”
  原振俠瞪了溫谷一眼,仍然沒有說什么。
  車子轉進通向阿拉莫那公園的那條路時,就可以感到事情有點不尋常了。公園本來十分宁靜,入夜之后,慢跑者都回去了,野餐的人也大都盡興了,只有一些情侶,還留戀著夜色,那條長堤上還有他們的蹤跡。可是這時,老遠就可以看到,堤上燈火通明,至少有六輛以上的警車停著,還有不少房車。
  溫谷駕車直駛了過去,兩個警員攔住了他,道:“對不起,暫時封閉了!”
  溫谷道:“白恩警官在等我。”
  兩個警員對著無線電對講机講了几句,揮手令車子過去。
  溫谷把車子一直駛到海邊停下來,那里聚集著不少人,正在向燈火通明的長堤指指點點。
  這時正是漲潮時分,一個一個浪頭卷過來,打在堤下的岩石上,激起洁白的浪花。在這樣的長堤上走著,本來是十分富于詩情畫意的事,可是這時,溫谷和原振俠只是急急向前走著。溫谷是急于想知道,李博士的失蹤是怎么一回事,而原振俠是急于想見到黃絹。
  海邊的風相當大,原振俠在老遠,就看到在海堤上,燈光聚集的地方,有很多人站著,在遠距离看來,那些人只是一個個的人影。其余的人影,對原振俠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但是其中有一個卻不同,那頎長苗條的人影,隨著海風飛舞的長發,那就是他心中的黃絹!
  原振俠的心跳加速,他几乎是奔向前去的。距离漸漸近了,原振俠可以看清楚黃絹了。黃絹正在發怒,當她發怒的時候,她体內的野性更充分顯露在她的臉上,以致看來,簡直像是一頭獵豹一樣。
  在她面前的,是兩個身形十分高大的漢子,這种打扮神情的大漢,一看就知道是保鑣之類的人物。黃絹正以一种听來十分沉,但卻可以給人以震撼的聲音,在斥責那兩個人:“你們為什么不跟著李博士下去?”
  那兩個人囁嚅著,想分辨,但是又懾于黃絹的气勢,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溫谷和原振俠已來到近前,白恩警官迎了上來,用奇怪的眼光望了原振俠一下,轉過頭去,高聲叫著:“將軍,溫谷先生來了!”
  黃絹放過了面前的那兩個大漢,轉過身來。溫谷故意閃開了身子,好讓黃絹看到他身邊的原振俠。黃絹才轉過身來,想和溫谷打招呼,可是剎那之間,她呆住了──她看到了原振俠!
  原振俠盯著她,想捕捉她看到了自己之后的內心反應,黃絹像是一頭在奔馳中的獵豹,陡然停了下來一樣。她大而明媚的眼中,閃耀著光采,很難捉摸那是代表了她心中的惊訝還是高興。她的口唇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可是并沒有發出聲音來,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可以肯定的是,她見了自己之后,感到了震動。
  但是隨即,黃絹內心的感情,就不能再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找到絲毫了。她揚了揚眉道:“真是意外,你好嗎,振俠!”
  原振俠向前走去,這時候,他看來也完全是鎮定和正常的。
  其實,原振俠從來也未曾像現在那樣緊張和脆弱,但是他早已告訴自己,何必表現出來呢!黃絹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在她面前表示自己是多么思念她,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原振俠甚至怀疑,除了實際之外,黃絹是不是還有浪漫的情怀!
  但是雖然這樣,當原振俠繼續向前走去之際,他還是忍不住道:“只是‘你好嗎’?”
  黃絹的嘴角向上微微翹著,這种神情,使她看來更是動人。而她靈活的大眼睛,用一种十分專注的神采,注視著原振俠。
  原振俠沒有得到答案,但是他也滿足了。黃絹雖然未曾出聲,但是她的神情像是調皮地反問:你還想我怎樣呢?
  而更重要的是,黃絹這時看來,一點也不像是一個叱吒風云的什么將軍,她看起來,只是一個美麗而難以捕捉的女人!
  黃絹轉向溫谷:“真好,老朋友好象都來了!”她立時又抬頭向白恩警官:“潛水蛙人怎么還沒有來?”
  白恩忙道:“快到了!”
  原振俠這時,才注意到有不少人在海堤上,有几個看來是政府人員、警官,有几個顯然是黃絹的保鑣和隨員。這時,在海堤的入口處,又傳來了爭吵聲,一個警員奔過來,喘著气:“有記者要來,怎么辦?”
  黃絹沉聲道:“赶他們走!”
  白恩警官苦笑了一下:“小姐──”他立時改口:“將軍,美國是一個有新聞自由的國家!”
  黃絹悶哼了一聲,向前走去,她的保鑣立時跟了過去,顯然她不愿意和記者有任何接触。她向溫谷和原振俠招手,兩人跟著她,穿過了記者群,不少記者舉起相机來,閃光燈的光不斷地閃著。
  來到了海灘邊上,有兩艘快艇等著,黃絹和溫谷、原振俠,兩個保鑣上了一艘,其余的保鑣上了另一艘。不一會,就駛到了一艘游艇之旁,黃絹才道:“在這里,我們可以避開記者了!”
  在船艙中坐定之后,原振俠的目光,一直未曾离開過黃絹。可是黃絹卻一眼看得出,是故意在規避他的眼光,這令得原振俠很高興。
  這至少證明,在她的心中,自己是有一定份量的。
  溫谷把自己舒服地埋在絲絨沙發之中,問:“李博士失蹤,是怎么一回事?”
  黃絹并沒有直接回答溫谷的問題,只是大聲向外:“把那兩個飯桶叫來!”
  那兩個“飯桶”很快出現在船艙之中,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黃絹放緩了聲調:“由于李博士是我的好朋友,又是這次會議的一個重要人物,而這次國際會議,又必然會有大量的糾紛,為了李博士的安全,所以我派了兩個人,保護他。”
  溫谷道:“他們好象沒有盡到責任?”
  那兩個保鑣漲紅了臉,一個年紀較長的道:“將軍,我們所說的經過,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黃絹沉聲道:“好,再對這兩位先生說一遍!”
  年紀較輕的那個,神情有點激動,道:“博士根本不喜歡我們一直跟著他,我們只要和他稍微接近一點,他就大聲呼叫著,要我們走開!”
  黃絹發出了一下如同憤怒的獵豹一樣的咕嚕聲,原振俠的視線,一直沒有离開過她,黃絹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可是卻無法在她的神情上,看出她對這种注視是喜愛還是憎厭。溫谷在這時插了一句:“將軍,我還不知道你為什么要見我!”
  黃絹用力一揚頭,這個充滿活力的動作,使她的長發一下子從一邊甩到了另一邊。她道:“有一些不尋常的事發生了,而我又知道,一個有非凡能力的老朋友就在這里,當然我想到要他出點力!”
  溫谷深吸了一口气:“非常感謝,那就是說,我和我的伙伴,已經接受了你的邀請?”
  黃絹揚了揚眉:“你的伙伴?”
  溫谷向原振俠指了一指:“需要我作正式的介紹?”
  原振俠當然不是溫谷私家偵探事務所的“伙伴”,溫谷之所以這樣說,完全是為了想制造一些原振俠和黃絹接近的机會──雖然他十分明白地知道,這一對男女之間的距离是如此之遠,自己再努力也沒有用的!
  原振俠也知道溫谷的意思,他不由自主,低歎了一聲。黃絹在這時候,突然有點夸張地笑了起來:“你的伙伴,好象沒有年輕人應有的朝气!”
  原振俠沉著聲:“或許我不再年輕了!”
  黃絹轉過頭去,用明徹而銳利的眼光,直視著原振俠,一字一頓地道:“如果你不再年輕,你更需要朝气!”
  原振俠的心中亂成了一團,他在仔細玩味黃絹的這句話時,黃絹已經向那兩個保鑣道:“繼續說下去,李博士是怎么失蹤的!”
  兩個保鑣神情苦澀,那年紀較長的道:“由于李博士這樣討厭我們,所以我們只好遠遠跟著。李博士在海邊的長堤上散步,那時天還沒有黑,他在一個日本人的身邊站了一會,那日本人正在拍攝夕陽的景色。然后,他就來到長堤的盡頭,就在堤上坐了下來,一直注視著大海。”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那年輕的一個接著道:“我們看他一直坐著不動,像是在沉思,就慢慢地接近他一點,离他大約三公尺,才停了下來。”
  那兩個保鑣已經保護了李邦殊几天,所以知道,李博士如果沉思起來,會一動不動,坐上很久。所以當他們來到了适當的保護距离之后,也坐了下來。在半小時之后,李邦殊還未曾叱喝他們,那令得他們都松了一口气。不過雖然如此,其中一個煙癮相當大的,卻始終不敢取出煙來抽,怕惊動了李博士,他只是向著海風,深深地吸著气。
  兩個保鑣都不知李邦殊在作什么,李邦殊看來像是石像一樣,只是面對著大海,一動不動。
  天色迅速黑了下來,李邦殊仍然坐著不動。坐在水泥舖成的長堤上,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可是李邦殊卻一點沒有移動的意思。
  天色更黑,月亮升上來,映得海水閃閃生光。一個一個卷向堤下巉峨岩石上的浪花,像是万千銀珠一樣,隨著轟隆的撞擊聲而散了開來。
  大約在李博士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了兩小時之后──那兩個保鑣實在十分負責,他們互相之間有默契,至少其中一個的視線,要保持在李邦殊博士的身上。所以,當李邦殊的臉上,一現出那种惊訝莫名的神情之際,他們立即覺察到了。
  或者說,是他們兩人中的一個先覺察到,立即示意另一個注意。
  李邦殊在望著大海的時候,本來是連臉上的肌肉都不動一下的。可是這時,他卻現出了惊訝之极的神情來,而且身子俯向前。
  這种情形,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李邦殊一定是在海中,發現了什么不尋常的事物,兩個保鑣立時一彈而起。
  就在這時,李邦殊也站了起來,而且,很明顯地,他是要向長堤下面攀去!
  那兩個保鑣一起叫了起來:“李博士,你想干什么,我們可以代勞!”
  兩個保鑣事后的回憶是,那時李博士的動作,看來是想攀下長堤去,去仔細察看海中引起了他惊訝的東西,或是把他發現的東西去拾起來,所以他們才會這樣叫喊。
  而從長堤上攀下去,大約是三公尺,就是岩石。那些黑色的岩石,千百年來,一直受著浪花的沖擊,有不少沖浪的青年,會貪方便,就在這里爬上攀下。但是對于李邦殊這种地位重要的人來說,這种行動,多少危險了一些,所以兩個保鑣要加以阻止。
  當兩個保鑣奔到長堤邊上之際,李邦殊已經攀下了一步。兩人不約而同,伸出手,想去把李博士拉上來,可是李邦殊卻厲聲罵道:“滾回去!”
  兩人仍然伸著手,年長的那個道:“李博士,下面的岩石十分滑,你──”
  李邦殊抬起頭來,在月色下,可以看到他的臉色通紅,不知是由于憤怒還是為什么。他顯然是用盡了气力在叫喊:“滾開,你們滾開!”
  兩個保鑣無可奈何,他們并沒有“滾開”,只是站直了身子而已。
  由于李邦殊的態度是如此堅決和凶惡,所以他們兩人只好無助地站著,看著李邦殊的行動。
  李邦殊攀下了石堤,站在一塊岩石上,那時,他的雙腳,已然浸在海水之中了。兩人看到他用一种十分焦切的眼光,望著前面离他不遠處的海面。
  那一幅海面上有什么?什么也沒有,只有海水,和月光映在海水上的閃光。
  兩個保鑣中的一個問:“天,他在看什么?”
  另一個顯然不滿,道:“看起來,倒像是海中有一個裸体的金發美女!”
  兩人正在低聲交談之際,一個十分大的浪,卷了過來。那浪的來勢十分洶涌,一下子,海水就淹到了站在岩石上的李邦殊的腰際。兩個保鑣一看情形不對,就算再挨罵,也要把他弄上來才行了。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間,李邦殊突然發出了一下大叫聲,身子向前一聳,人已經扑向海水之中。
  兩個保鑣嚇傻了,連忙向石堤下攀去──這可能是他們犯的一個錯誤,石堤的坡非常陡峭,長期受海浪的沖擊,十分滑,所以兩人雖然連跌帶爬地滑下去,顧不得是否會受傷,但還是有一個极短暫的時間,視線离開了扑向海中的李邦殊。
  當他們以最快的速度,使自己在岩石上站穩的時候,那個卷過來的浪頭已經退了下去,而李邦殊也已經不見了!
  兩個人大叫著,在第二個浪還未打上來之際,便已不顧一切地向外游去,一面游,一面仍然叫著李邦殊的名字。在半小時之后,李邦殊還沒有出現,兩人知道事情的嚴重,也知道那絕不是憑他們兩人之力,能把李邦殊找回來的了。
  于是,他們攀上了長堤,奔向電話亭,一面通知黃絹,一面通知警方。
  兩個保鑣的身子還不住在發抖,黃絹望向溫谷,冷冷地道:“自然是國際陰謀,李博士掌握了大批海底資源的實際資料,有許多是還未發表過的,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寶貴文件!”
  溫谷緩緩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沒有他已知的那些失蹤案在前,他也會同意黃絹的看法。但這時,他卻宁愿相信,李邦殊的失蹤,和那些失蹤案有關聯。所以,他遲疑了一下,并沒有立時表示自己的意見。
  黃絹已十分堅決地道:“上校──”
  溫谷忙搖了搖手道:“我只是一個平民,別再提我以前的軍銜!”
  黃絹昂然道:“我可以使你成為一個將軍!溫谷先生,幫助我一起粉碎那個陰謀,在海底資源的分配上,阿拉伯集團一定要得到最高的利益!”
  溫谷仍然沒有回答,就在這時,游艇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喧鬧聲,有人在大聲呼喝,有人在高聲叫著。溫谷剛听出其中一個在高叫的,是白恩警官的聲音,一個中年人已奔進艙來,喘著气,道:“將軍,李博士……警方找到了李博士!”
  黃絹直跳了起來,溫谷也不由自主“啊”地一聲!警方找到李博士了,那是什么意思?至少,這證明李邦殊的失蹤,和以前那几宗不一樣了?
  白恩警官的聲音繼續傳來:“去通知你們的將軍,李博士的情形并不是太好,船上有沒有醫生?”
  隨著白恩的叫聲,他已經出現在船艙門上,他身上大半濕透了,因為他扶著一個全身透濕的人。那是一個瘦高的年輕人,面色煞白,看來是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中,還有一個警官,扶著這個人的另一邊。
  黃絹一看就叫了起來:“邦殊!”
  不問可知,那被扶著的半昏迷的人,就是失蹤了,又被警方找回來的李邦殊博士了。
  原振俠本來一直只是失神地坐著,連那兩個保鑣的敘述,他也只听進去了一半。可是他是一個醫生,一看到了情形像李邦殊這樣的人時,他專業訓練的本能,卻立時使他活躍了起來。
  他以极快的動作,扶著李邦殊在沙發上躺了下來,而且大聲吩咐著,要干的毯子。再把李邦殊身上,沾滿了海藻的衣服剝了下來,并吩咐一個人,把干毛毯用力擦著李邦殊的皮膚。
  同時,在他的吩咐下,有人拿了一杯白蘭地來。由溫谷托起李邦殊的頭,原振俠撬開了他的口,強迫他一口又一口地喝著。
  忙碌了十分鐘之后,李邦殊才伸手,推開了酒杯,睜開眼來──其實,他的眼睛是一直睜開著的,不過到了這時候,他才給人以他的雙眼,可以看到東西的感覺。
  他恢复了知覺,第一個看到的人,自然就是在他面前的原振俠。
  他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用有相當濃厚的法國口音的英語道:“我……要打一個電話!”
  所有的人都呆了一呆。
  要打一個電話,這本來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但是李邦殊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一恢复了知覺,什么都不做,就要打電話,由此可知這個電話,一定是十分之重要的了。
  黃絹揮了揮手,立時有人把一具電話取了過來。當李邦殊的手按向電話之際,他的手,不住地發著抖。原振俠忙道:“我來替你打,號碼是──”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長途電話……”
  他又連吸了兩口气,才說出了要通電話的城市和電話號碼。
  原振俠記了下來,撥電話給接線生。當他向接線生說出了那個號碼之后,他陡然望向李邦殊,失聲道:“天,我知道這個電話號碼!這就是蘇耀東的私人電話!”
  李邦殊震動了一下,直視原振俠,這時,他的眼神已變得十分有神采:“你認識蘇耀東?”
  原振俠點了點頭。蘇耀東是蘇家三兄弟的大哥,蘇家三兄弟,正代遠天机构掌管著龐大的產業。在遠天机构的總裁古托,埋頭在中美洲的海地研究巫術之際,整個机构就由他們三個人主持。
  一個龐大的商業机构的主持人,和才被從海中救起來的深海科學家之間,會有什么關聯呢?這真是不可思議之极了!
  黃絹在一旁,神情也极度疑惑:“蘇耀東?我也听說過這個人,他是一個大財團的主持人,是不是?”
  原振俠的心中,又像是被刺了一下。黃絹如果知道蘇耀東,那自然是從王一恒那里得知的。王氏集團和遠天机构,都是大財團,相互之間有著你死我活的斗爭。王一恒就曾想以低价,收購吞并遠天机构的總部!
  (這些事,都記述在《血咒》這個故事之中。)
  而王一恒,是和黃絹距离相近的男人,他,原振俠,卻并不是!
  原振俠几乎想沖動地沖出船艙去,但就在這時,李邦殊卻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盯著他,問:“蘇耀東說,知道他這個電話號碼的人极少,你和他知交到了什么程度?”
  原振俠道:“好朋友,极好的朋友!”
  李邦殊還想說什么,原振俠已听到了接線生的聲音:“接通了,請說!”
  接著,便是另一個聲音說:“對不起,蘇耀東先生不在,不論有什么事,請留話,我們會用最快的方法聯絡他,請問閣下是──”
  原振俠把電話交給了李邦殊,他接了過來,道:“我叫李邦殊,請他回電話給我,我在檀香山,電話號碼是……十分緊急的事!”
  他再吸了一口气,放下電話。黃絹立時問:“是誰在海邊害你的?”
  李邦殊向黃絹望了一眼,卻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又望向原振俠,問:“你也是海洋生物學家?”
  海洋生物學家──原振俠立時明白,李邦殊和蘇耀東之間的關系是什么了。原振俠知道,蘇耀東雖然主持一個大財團,但是他的興趣是海洋生物,是真正的專家。蘇耀東曾向他說過,他要是能不做大財團的首腦,而去研究海洋生物,那他就會有真正的快樂!
  當然,原振俠還是不明白,何以李邦殊一恢复知覺,就急著要和一個海洋生物學家聯絡的真正原因。他搖頭道:“不,我是一個醫生!”
  李邦殊“啊”地一聲,神情有點失望。黃絹又道:“邦殊──”
  李邦殊搖頭:“我要休息!”
  黃絹顯然很少受到別人這樣的冷落,但是李邦殊畢竟不是普通人,所以她也只是揚了揚眉。原振俠道:“讓他休息,另外還有船艙?”
  黃絹沒有說什么,招了招手,几個人走了過來,想扶李邦殊,但是他卻自己站了起來。當他向外走去之際,他轉過頭來:“一有電話來,立時通知我,醫生,你能陪我一會嗎?”
  原振俠怔了一怔,不明白李邦殊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李邦殊一講完,就在四個人的簇擁下走了出去。原振俠在猶豫著,還決不定是不是要跟出去之際,黃絹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
  黃絹的胴体,對原振俠來說,像是在發射著极度的熱力一樣。當她靠近原振俠之際,他感到呼吸有點急促。黃絹壓低了聲音道:“你去陪他,他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同時別讓別人接近他!”
  這种命令式的吩咐,原振俠本來應該十分反感的。可是,這种話出自黃絹的口中,他除了點頭之外,一個字的反對都講不出來。
  黃絹向他微微一笑,原振俠抬頭向上約半秒鐘,就走出了船艙。
  白恩警官向黃絹道:“李博士在离岸大約有八百公尺的一堆岩石上,是直升机用探照燈向海面照射時發現他的。”
  黃絹緊張地問:“在他的周圍還有什么人?”
  白恩搖頭:“沒有。奇怪的是,那一堆礁石是一個很大的目標,直升机曾不止一次用燈光照射。發現他的机員說,一分鐘之前他們還看不到有人,一分鐘之后,就看到他伏在石上。”
  黃絹“嗯”地一聲:“或許他是那時才游到岩石的。”
  白恩口唇掀動了一下,沒有說什么,停了一下才道:“人已找到了,我們可以撤退了?”
  黃絹點了點頭,白恩望向溫谷,溫谷表示還要再留一會,白恩就自己退了出去。
  白恩上了岸,就有一個警官過來,道:“緬因州來了一對夫婦,要看看那只手。”
  白恩苦笑了一下,他很為那對夫婦難過,他們的儿子如果只剩下一只手了,還有什么好看的?白恩心想:或許自己從來也沒有子女,所以不知道父母与子女之間,那种血肉相連的感情。他隨即輕哼了一聲,就登上了警車,回警局去。
  在白恩走了之后,游艇的船艙中靜了片刻。黃絹在來回踱著,溫谷道:“李博士已找回來了,我看也沒有我的事了!”
  黃絹并沒有立時回答,直到溫谷又說了一遍,黃絹才道:“如果我聘請你保護李邦殊,你是不是接受?”
  溫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現在是一個潦倒的私家偵探,沒有道理不接受聘請,但是他還是猶豫了一下:“看來,李博士好像并不希望接受保護!”
  黃絹向艙外望了一下,看來有點心不在焉。然后,她轉回頭來:“保護的方法有很多种,我想,你是最适合的人選,我不想再有他在海中失蹤的這類事件發生!”
  溫谷又考慮了一下,才點頭道:“好,我會盡我的力。”
  黃絹顯得十分愉快地笑了一下,打開了一個公文包,簽了一張支票給溫谷。溫谷微微吸了一口气,那足夠他兩年舒服的生活所需了!
  他慢慢地折著支票,又緩慢地放好,然后站起來:“現在我就開始工作了!”
  他說著,就走出了船艙去。當他走出船艙的時候,他听到了電話鈴響的聲音,同時,又听到黃絹的聲音:“先讓我來听,你是……蘇先生?”
  溫谷知道,那是李邦殊要找的人回電來了。黃絹為什么要先听這個電話呢?他本來是想到李邦殊的那個艙中去的,這時,他略停了一停,听得黃絹在說:“我是黃絹──”
  听黃絹的口气,像是全世界的人,都應該知道她是什么人一樣。但是接下來,她卻發出了一下忍住憤怒的悶哼聲,顯然對方并不知道她是誰。接著,便是她提高了聲音:“把電話接到李博士那邊去!”
  溫谷向前走去,向一個水手問明了李邦殊是在哪一個船艙之中。當他來到那個艙門口時,听到李邦殊正以十分急促的聲音在說著:“耀東,你無論如何要來,一定要立刻來!”
  溫谷在門上輕輕叩了兩下,門打開,開門的是原振俠。溫谷看到李邦殊半躺在床上,緊緊地握著電話,在急促地說著話──其實,通電話的時候,不論用什么態度,都是一樣的,但是一個心情极度緊張的人,往往會把緊張的心情,表現在態度上。
  電話是有著擴音設備的,所以也可以听到對方的聲音,那聲音相當穩重:“邦殊,你知道我對海底資源的分配沒有興趣,讓海洋保持它的神秘和宁靜吧!”
  李邦殊的聲音更急促,他額上的青筋綻起,聲音也有點變調:“你一定要來,和海底資源的分配無關,你一定要來!”
  傳出來的聲音道:“那么究竟是什么事?”
  李邦殊大聲叫著:“我不能在電話中對你說,我也不會對你以外的任何人說。如果你不來的話,你根本不配自稱為海洋生物學家!你只是一個終日在金錢中打滾的商人,你完全忘記了我們在大學時期的理想,你──”
  李邦殊一口气說下去,但那邊的聲音及時打斷了他的話頭:“好,我來,我來!”
  李邦殊長長吁了一口气,放下了電話。當他轉過頭來時,溫谷可以看到他滿面皆是汗珠,和望向他的不信任的眼光。
  原振俠忙道:“溫谷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就像蘇耀東一樣,一件奇异的事,使我們成為好朋友。”
  李邦殊的神情看來松弛了些,喃喃地道:“奇异的事,哼,奇异的事!”
  溫谷和原振俠互望了一眼,他們都可以听出李邦殊自語的話中之意。他是在說,原振俠所謂“奇异的事”,其實不算什么!當一個人這樣講的時候,那就表示,他有自認為更奇异的遭遇。
  原振俠小心地問:“李先生,你的失蹤──”
  李邦殊立時道:“我沒有失蹤!”
  原振俠感到了一种被拒絕的尷尬,但是他卻沒有表示什么,只是道:“等蘇先生來了,或者我們之間會更了解,你需要休息,我告辭了!”
  李邦殊望著原振俠,一副欲語又止的樣子,而事實上,原振俠也不愿离開。這是黃絹的船,黃絹在船上,他要是离開的話,不知道再有什么借口可以見黃絹。所以他道:“如果你要我們陪你的話──”
  李邦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原振俠皺著眉,他不太喜歡行事不干脆,或是說話吞吐的人。這時,要不是他自己為了黃絹,而心神恍惚,早已表示不滿了。在原振俠皺眉時,紅頭發的溫谷卻忍不住了,他用相當不客气的語气道:“如果你不想我們在這里,也請告訴我們!”
  李邦殊的反應相當奇特,他歎了一聲,用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著,現出十分疲倦的神色來,道:“隨便你們吧,我就算向你們講,你們也不懂……事實上……我也不懂,一點都不明白!”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現出了困惑之极的神情來。
  原振俠也跟著歎了一聲:“三個人不懂,總比一個人不懂好些!”
  李邦殊直視著原振俠,從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來,他心中有极大的困扰,實在想找一個人傾吐一下。可是他卻又有著顧忌,不知道是對象不合,還是他覺得對原振俠和溫谷兩人,還不是十分了解,所以他終于未曾說出什么來,只是又歎了一聲,無目的地揮著手,有點像自言自語:“不可能的,真是不可能的事!”
  溫谷的聲音听來很低沉:“李先生,是不是你有了什么特殊的遭遇?”
  李邦殊陡然震動了一下,可是仍然沒有回答。溫谷笑了一下,道:“或許,你有興趣听一下,近日來發生的另一些怪事。那些怪事,和海洋有關!”
  李邦殊用一种十分惊訝的神情望著溫谷,他惊訝得如此之甚,以至口張得极大,隔了好一會,他才道:“你……你說什么?你的意思是……你……究竟想說什么?”
  李邦殊的反應這樣奇特,也頗出溫谷的意料之外。溫谷說及發生在海中的奇事,本來是另有目的的。他既然已負起保護李邦殊的責任,自然希望和他多相處在一起,所以才想藉敘述一些有吸引力的事,進一步和他交談。可是李邦殊在听了之后,卻感到了明顯的震惊,難道這個深海科學家,和那几樁奇异的失蹤案,有著什么聯系?
  溫谷只是這樣想了一下,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覺得自己太多疑了。他道:“我只是想提及几宗怪异的失蹤案,你或許會有興趣。”
  溫谷的話,實在十分普通,任何再好奇的人,听了之后,至多追問那几宗失蹤案,怪异到什么程度而已。可是李邦殊一听之下,卻陡然變得面色灰白,身子也在不由自主地發著抖,失聲道:“失蹤?它們……它們……已經……已經開始了!”
  需要說明一下的是,李邦殊在說了“失蹤”之后,接下來的那句話,是他用法文說出來的。原振俠和溫谷都能懂一點法文,所以這并不影響他們听懂這句話。
  正因為他們听得懂,所以這句听來十分普通的話,在他們的心中,造成了极度的困惑。因為法文中代名詞分得十分詳細,各有不同的代表意義。兩人听得十分清楚,李邦殊用的是“它們”,不是“他們”或“她們”!
  用中文來表達這些代名詞之間的差別,并不是很顯著,因為在中文之中,本來是沒有這些區別的,有這种區別,只不過是近几十年來,西風東漸之后的事。但一般來說,還是有它一定的表達意義,“它們”所代表的,是指沒有生命的一些東西。
  這就是令得溫谷和原振俠兩人困惑的原因。李邦殊說的那句話是:“它們已經開始了!”如果換上另外的代名詞,,也不會引起困惑。但它們既然是沒有生命的,怎么會“開始”?開始了什么?何以一提到奇异的失蹤案,李邦殊就會講出這樣不可解的一句話來?
  剎那之間,艙中變得十分寂靜。好一會,才由李邦殊先打破沉默,他道:“說……說那几宗……奇异的失蹤案,一定會和……海……有關,是不是?”
  當他在這樣講的時候,他的聲音甚至有著明顯的發顫,可知他的心情是多么緊張。溫谷憑他多年來的工作經驗,立時可以直覺地感到,李邦殊的這种緊張,一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他也決定,一定要把那几宗失蹤案的經過,詳細講給李邦殊听。
  溫谷在開始敘述之前,先向原振俠望了一下,用眼色詢問原振俠,是不是要再听一遍。因為他已和原振俠在見面之后,約略地提起過那几件失蹤案。
  原振俠搖了搖頭,站起身來,緩緩向外走去。他不想在這個艙中多停留,盡管他沒有多大的勇气,去親近黃絹,但是他還是想去接近她。
  當他走出艙去之際,已經听得溫谷在開始說:“首先,是四個人的失蹤,地點是在花馬灣的一個水洞之中……”
  原振俠來到了船舷上,望著岸上燦爛的燈火,阿拉莫那商場上,旋轉餐廳的藍色圓形霓虹燈,形成一個巨大奇异的光環,山頭上密集的燈光,看起來更令人目眩。
  他怔怔地站著,直到他感到,在他的身后,站了一個人,他才陡然震動了一下。
  他并沒有轉過身來,就可以肯定,在他身后的正是黃絹。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劇,在他因為喉頭發干而講不出話來之際,黃絹的聲音,已在他的背后響起:“你來,是偶然的?”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气,海風吹來,把黃絹的長發吹得拂向他的臉頰,有點痒。原振俠感到一陣心醉,他最后的一分自尊心潰退,他道:“不是偶然的。”
  黃絹的聲音再度響起:“那么,是為了──”
  原振俠苦澀地回答:“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我想來見你,但是見了你之后又怎樣,我一點也不知道!”
  原振俠听到黃絹低低地歎了一聲,也感到黃絹靠近了他。他自然而然反過手來,摟住了黃絹的細腰,低聲問:“你快樂嗎?”
  黃絹并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過了好一會,才以一种听來十分空洞的聲音回答:“我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快樂的人,我在追求,不斷地追求!”
  原振俠把她摟得更緊一些:“你追求到的,都是實在的東西,而不是精神上的滿足!”
  黃絹有點嘲弄似地笑了起來:“精神上的滿足?世上真有這樣的滿足?你有嗎?告訴我,就算我放棄現有的一切,讓你得到我,你就會有精神上的滿足了?”
  黃絹是野性的,她的話是那樣直接,那樣赤裸,令得原振俠根本無法招架。
  顯然,她一看到原振俠,已經知道了他的來意。
  原振俠答不上來,真的。他這時感到空虛,但如果他得到了黃絹,他就會滿足了嗎?當然,會有一個時期精神上的滿足,但如果說從此之后,他就一直處于精神滿足的狀態之中,那么他不但在騙別人,而且,也在騙自己!
  所以,他答不上來。黃絹的笑聲就在他的耳際響起:“看,我不追求根本不存在的東西,這比較實際一些,是不是?”
  原振俠不由自主,又歎了一聲。黃絹的聲音變得溫柔和甜膩:“別太傷感,我很高興你來了。雖然這次會議,艱難和令人不愉快,但是你來了──”
  黃絹并沒有再講下去,因為原振俠已轉過頭來,用他的唇,封住了她的唇。在那一剎間,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冰雪漫封的山洞之中,原振俠感到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他和黃絹。
  可是,也就在這時,一個保鑣急促的聲音響起:“對不起,有緊急的電話,要溫谷先生听!”
  原振俠感到十分懊喪,黃絹吸了一口气:“溫谷先生不在這里!你難道看不見!”
  那保鑣連聲道:“是!是!可是溫谷先生不肯听電話,而……電話是白恩警官打來的,他快瘋了!”
  黃絹冷冷地道:“把電話挂上,讓他去瘋好了!”
  保鑣答應著,退了開去,黃絹和原振俠在极近的距离下對望著,互相可以看到對方眼睛中的閃光。然后,他們又緊緊地擁在一起。
  白恩警官真的快瘋了!
  先從他回到警局開始說起。他走進辦公室,就看到了那一對來自緬因州的中年夫婦。
  本來,到夏威夷來的人,几乎每一個都是怀著十分輕松的心情來的,可是那一對中年夫婦卻是例外。他們焦急,傷心,眼中布滿了紅絲和淚痕,因為他們的儿子,只剩下了一只手!
  只剩下一只手,比什么也沒有發現更槽。什么也沒有發現,還可以有万一的希望:只是失蹤了。而剩下一只手,那就使人絕對聯想到死亡,而且是充滿了痛楚的死亡,可怕得令人戰栗!
  事實上,當白恩警官和這一對夫婦握手的時候,可以明顯地覺出,他們在顫抖著。
  白恩請他們在辦公桌的對面坐下。那位看來十分普通的太太,取出了一大疊照片來,放在桌上,道:“這些全是東尼的照片,他是一個好孩子,強壯,令人心愛……”
  她斷斷續續地,敘述著她失去了的儿子的优點,不禁又哭了起來。她的丈夫拍著她的背,安慰著她,同時用沙啞的聲音問:“警官,我始終不明白,只剩下了一只手?那……是怎么一回事?”
  白恩歎了一聲,用充滿了同情的聲音回答:“我們還沒有弄清楚,他可能是在海中,受到了來歷不明的襲擊。專家堅持那一帶并沒有鯊魚,可是事情卻發生了……海洋中會有許多神秘不可測的事發生……”
  那位中年先生相當堅強:“既然這樣,我想我們可以承受打擊,那……只手……”
  他一提到自己儿子的手,聲音又不由自主在發顫。
  白恩苦笑了一下:“你們……真的堅持要去看一看那……只手?”
  看一只斷下來的手,而這只手又是屬于自己親人的,而這個人又下落不明,凶多吉少,這實在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所以白恩希望這對夫婦能在最后關頭,打消這個念頭。
  可是那位太太卻一面哭,一面道:“讓我們看看,這是東尼唯一剩下的……”
  白恩雖然鐵石心腸,但是听了也不禁心酸。他忙道:“好,我陪你們去,唉!事情已經發生了,總不要太傷心才好!”
  白恩知道自己的勸慰,對于一對喪失了儿子的夫婦來說,根本不起作用。但是他要是不說,他心中會更難過。
  他站了起來,陪著那兩夫婦,离開了警局,到殮房去──那只手,一直在殮房中冷藏著,是殮房中最奇异的“住客”。進了殮房,殮房的職員先退了出去,在退出去之前,還向白恩眨了眨眼睛,示意白恩也跟著他退出去。
  白恩知道那職員是好意,傷心的父母,看到了自己儿子的一只手之后,會發生一些什么事,是可想而知的。那實在不是令人愉快的場面,當然是不要在場的好。
  所以,白恩一拉開了冷藏尸体的長柜之后,就自然而然后退了兩步。
  那只上面滿是冰花的手,就在冷藏柜中間。供整個尸体冷藏用的柜子之中,只有孤零零的一只手,看來更是陰森怪异莫名。
  白恩看到中年先生的手劇烈地發抖,拂去那只手上的冰花,想把那只手看得更清楚之際,他像是逃走一樣,退出了冷藏間,關上了門。
  當他關上門之際,他還听得那中年婦人在尖聲叫著:“東尼!這是東尼的手,是他的……手……”
  接著,便是一陣令人心碎的啜泣聲。
  白恩背靠門站著,不由自主喘著气,殮房職員就在他的對面,問他道:“這個‘住客’什么時候可以弄走?我總覺得實在太怪,怪得叫人极不舒服。三十年了,將近,在我的殮房工作之中,從來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怪事──只有一只手!”
  白恩苦笑道:“快了,他們已認出了那是他們儿子的手,他們有權把它帶回去。”
  就在這時,在冷藏間中,傳出了兩下呼叫聲,由于冷藏間的門相當厚,所以听不很真切。白恩歎了一聲:“傷心欲絕的父母,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們才好!”
  殮房職員道:“讓他們嚎哭一陣,我看更好。”
  “嚎哭”聲斷續又傳出了一會,大約持續了几分鐘,接著,就靜了下來。
  白恩仍然在門外等著,點燃了一支煙,吸著。等到他彈出煙蒂之際,他才想到,那一對夫婦在冷藏間中的時間太久了。他不愿面對傷心的父母,但是也非得請他們离去不可了!
  白恩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轉過身,推開了冷藏間的門。門才一推開,他和那職員兩個人都呆住了!
  冷藏柜還打開著,那一對中年夫婦,卻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白恩一看到這种情形,第一個念頭是:兩個人傷心得昏過去了!
  他大踏步向內走去,才走出三、四步,他就覺得不妙了。他在身后,跟著他進來的那職員,發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吸气聲來,而白恩也整個人都僵住了,不由自主,在簌簌發著抖!
  首先令得一個經驗丰富的警官,感到如此震惊的是,那一對夫婦臉上那种惊駭欲絕的神情。這种神情僵凝著,那表示他們不是昏了過去,而是死了!
  白恩一面發著抖,一面向前奔去。當他到冷藏柜的旁邊,伸手去探倒在地上的兩個人的鼻息時,他更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惊呼聲。
  那時,殮房職員也叫了起來:“天!他們已經死了,是被扼死的!”
  令得白恩發出惊呼聲的,也正是這一點──那一對夫婦,一看就可以看得出,是被人扼死的。因為在他們的頸際,都有著明顯的瘀紫的扼痕!
  那職員的身子發著抖,聲音發著抖。白恩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俯下身去,肯定了那一對中年夫婦,已經沒有了鼻息之后,他只感到全身僵硬,几乎再難直起身子來。
  那職員又以發抖的聲音叫了起來:“手,手,那只手!”
  他一面叫,一面急速地喘著气,那令得他的聲音听來更是可怖。白恩想責斥他几句,可是喉嚨發干,想罵也罵不出來,他要勉力掙扎著,才啞著聲音道:“你鬼叫些什么?什么事?”
  當他這樣講的時候,他勉力抬起僵硬的脖子來,望向那個職員。那職員的臉色,几乎是青黑色的,身子仍在劇烈發著抖,指著冷藏柜的中間。
  白恩循他的視線看去,看到那只手,仍然在冷藏柜的中間,看來沒有什么异樣。只是本來結滿在手上的冰花,都已融化了。
  那職員還在不能控制地叫著:“那手……剛才我看到它在動,我發誓,我看到它在動!”
  白恩在那一剎間,真有忍無可忍之感!他發出了一下沒有意義的吼叫聲,一躍而起,陡然一揮手,摑向那個還在大叫著的職員的臉上。
  或許是由于,這時冷藏庫中的气氛太詭异可怖了,在那樣的气氛中,容易使人產生一种近乎瘋狂的情緒,所以白恩下手十分重,那職員的半邊臉上,立時紅腫了起來。可是他還是急速喘著气,指著那只手,一點也不在乎才挨了一個耳光。
  他一面指著那只手,一面張大口。白恩不等他發聲,就喝道:“別再說鬼話!”
  那職員的手發著顫,眼珠轉動著,問:“這兩個人……是誰扼死的?”
  白恩整個人像是浸在冰水之中一樣。
  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冷藏庫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對中年夫婦,互相扼死了對方,但那又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事!那么,又是誰令得他們被扼致死的呢?
  白恩真的無法控制自己,他像是瘋了一樣,陡然大叫了起來:“有人躲在這里,凶手躲在這里!”
  他一面叫著,一面像是一陣旋風一樣,在冷藏庫中亂闖亂竄,推倒一切可以推倒的東西,拉開所有可以拉開的冷藏柜,要把他想象中,藏在冷藏庫中的凶手找出來。
  大多數的冷藏柜中全是空的,也有几個,里面有著尸体,全是冰凍得皮膚上起了冰花的尸体。
  由于他們兩人的叫嚷,和白恩所弄出來的乒乒乓乓的聲音,在外面工作的几個殮房職員,也走了進來。他們看到了冷藏庫中的情形之后,個個目瞪口呆,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那職員望著發了瘋似的白恩,陡然叫了起來:“這里沒有人,有的也只是死人,死人是不會殺人的!”
  白恩陡然停了下來,雖然他感到全身冰冷,但是在他的額上,卻有著豆大的汗珠,他几乎是聲嘶力竭地在叫:“死人不會殺人,一只手更不會!”
  那職員望了一眼那只手,又望著躺在地上的兩個人頸際的扼痕,喃喃地說了一句話。白恩發出一聲怒吼,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身前,厲聲道:“你想說什么?你敢說出來,我就把你扼死!”
  那職員忙道:“沒有,我沒有想說什么!”
  旁邊的人看白恩的樣子實在太凶惡了,一起上來,把他拉了開去。
  溫谷終于和白恩見面,那是白恩离開了殮房之后,直接來到了游艇上找到了他的。
  法醫來到殮房,初步檢查證明,那一對中年夫婦是死于窒息──那其實是顯而易見的,他們頸上的瘀痕,已可以說明一切。
  法醫還說了一句話:“凶手的手勁极大,大到了异乎尋常的地步,男死者的喉骨有明顯破裂的跡象!”
  當法醫這樣講的時候,殮房的冷藏庫內外,已經全是警方的有關人員,連最高層人士都來了。人人都被眼前那种怪异莫名的事所震懾,沒有人出聲,所以法醫的話,雖然聲音并不高,但還是令得人人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當時冷藏庫中,只有那一對中年夫婦,白恩和那職員都是在外面,就在門外。他們互相可以證明對方不是凶手,那么,這對中年夫婦是怎么死的,凶手是什么人?
  白恩顯得十分沮喪,雙手抱著頭,坐在一角上,一動也不動。在這時候,他想到的是溫谷,他覺得一連串發生的事,非但不是他的能力所可以處理,而且,根本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他知道溫谷的資歷,這种事,或許只有溫谷這种夠資格的人,才能了解。
  所以,他只是要他的一個手下,打電話去找溫谷。
  可是在游艇上的溫谷,卻正在和李邦殊詳細講述那几件失蹤案,不想受打扰,不接听電話。
  所以,白恩在离開了殮房之后,就直接來到了海邊。一路上,有四輛警車鳴號追他,一直追到海邊,知道了駕車人是白恩警官,才滿腹疑惑地离去。
  白恩到了海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午夜的海邊,空气十分清新,但是白恩心口的那股悶塞感,卻一點也未見消散。
  他下車,才走出了兩步,就有兩個人迎了上來。白恩連看也不向他們看一眼,指著停在离岸不遠的游艇:“溫谷先生還在船上?我要去看他!”
  那兩人中的一個道:“船上的人看來全都睡了,你還是──”
  白恩陡然吼叫了起來:“我現在就要見他!”
  那兩個人嚇了一跳,其中一個取出無線電對講机來,講了几句,一艘小汽艇很快駛過來。白恩一躍而上,他的動作十分魯莽,令那艘小汽艇左右劇烈晃動,几乎翻覆。駕艇的人咕噥著罵了一聲,駛向游艇。
  白恩攀上游艇之際,已經盡他可能地大聲叫了起來:“溫谷,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本來已很靜的游艇上,因為他的叫嚷而起了一陣騷動。
  在游艇上,到處都有燈光亮起來,有人走出來。只有主艙中,還是黑沉沉的。
  在主艙柔軟的大圓床上,黃絹和原振俠也听到了外面的吵鬧聲。原振俠略動了一下,耳際就響起了黃絹柔膩的聲音:“他來找溫谷,沒我們的事,我們的事是──”
  黃絹并沒有再說下去,她和原振俠,用行動來表示他們之間的事是什么。外面還有一些聲音傳來,可是原振俠完全听不清楚那是什么聲音,除了緊貼著他的黃絹之外,他几乎已失去了對外界一切事物的反應,而他更有如同墜入幻境的感覺。
  外面的聲音好象漸漸靜了下來,原振俠也不去留意。這時對原振俠來說,黃絹細細的喘息聲,比天崩地裂的八級地震,更能令他感到震栗!
  白恩上船之后,由水手帶著他,到了溫谷和李邦殊所在的那個船艙之中。白恩几乎是直沖進去的,溫谷和李邦殊都以厭惡的神气望著他。
  白恩喘著气,揮著手,講不出話來。溫谷輕輕一推他,就推得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溫谷道:“我正在向李先生講那几件失蹤案!”
  白恩揮著手:“那不算什么!”
  李邦殊“哦”地一聲:“又有了新的,人突然消失的事情?”
  白恩雖然在极度的慌亂之中,但是他畢竟是經驗丰富的警務人員,他立時听出,李邦殊的用詞十分不尋常,他不用“失蹤”,而用了“消失”。
  白恩又大口喘了几口气:“不是,那……只手的父母,不,我的意思是,那失蹤男孩的父母,突然死在殮房的冷藏庫之中!”
  溫谷的反應十分正常:“受不了刺激,心髒病猝發?”
  白恩歎了一聲,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不必气急敗坏到這里來了。他有气無力地道:“不,是被人扼死的,喉骨都破裂了!”
  溫谷和李邦殊都震動了一下,李邦殊的震動更甚,他張大了口,想講什么,但是又沒有出聲。溫谷的惊訝,則來自他多年來接触怪异事件的經歷。
  溫谷遞了一杯酒給白恩,白恩一口喝干,才把發生在殮房中的事,講了一遍。
  溫谷和李邦殊兩人都不出聲,李邦殊把毯子緊裹著身子。白恩喘著气:“我知道那職員想說什么,可是太荒誕了,我不准他說出來!”
  溫谷的神態,看來十分小心翼翼,試探著道:“那職員是想說……想說……”
  他重复了好几次,可是,卻也沒有能把話講完。李邦殊在這時,突然插了一句口:“他想說,那一對夫婦,是被那只手扼死的!”
  雖然溫谷和白恩,早已在心中不止一次地想到過這句話,但是听得有人講出了這樣的話來,還是感到一股异樣的寒意!
  那只手扼死了人!那職員在沖進冷藏庫之際,甚至看到了那只手在動!但是,一只手扼死了兩個人,這無論如何是不可想象的事!雖然在恐怖電影中,一直有“手來复仇”這樣的場面──一只手在彈琴,把人引來,然后就是一只手,扼死了要殺的人,但是那終究只是電影中的情節。何況,如今兩個死者,是那只手的父母!
  溫谷和白恩不由自主搖著頭。李邦殊在這時,反倒鎮定了下來,看他的情形,像是他對自己所說的話,胸有成竹。他先喝了一杯酒,然后來回踱步,過了一兩分鐘,他才以十分嚴肅的神情道:“警官,有一些十分奇异的事發生著,我可以肯定,這些奇事之間,是有聯系的。”
  溫谷和白恩皺著眉,一時之間,都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李邦殊也看出了兩人臉上疑惑的神情,他歎了一聲,道:“其中詳細的情形如何,我還不十分清楚,要等我的朋友來了,再作進一步研究。但現在,我提議別再讓任何人碰到那只手──”
  當他講到這里之際,他頓了一頓,才又道:“它們要使我們知道,它們并不是說說就算的。”
  這是溫谷第二次听到李邦殊使用“它們”這個代名詞了,那听來十分刺耳,溫谷立時向李邦殊望過去,李邦殊卻逃開了他的目光。白恩直截地問:“它們?它們是誰?”
  李邦殊沒有回答,抬起頭來,望著艙頂,不再言語。白恩苦笑了一下,他并不十分在意李邦殊的話,李邦殊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個有成就的深海科學家,溫谷才是他心中可以解決疑難的人。
  他語音干澀:“這件事,溫谷,你有什么意見?”
  溫谷的神情苦澀:“一連串不可解釋的事,又多了一件。在公事上,可以作為疑凶逃逸來處理──”
  白恩颼地吸了一口气:“可是,誰都知道,根本就是沒有凶手!”
  溫谷苦笑著:“當然是有的,暫時找不出來。別去胡思亂想,世界上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謀殺案,是找不到凶手的!”
  白恩十分失望,他想不到溫谷會用這樣的話來搪塞他,他怔怔地望著溫谷,溫谷勉強笑了一下:“有很多事,可以作私人的研究,但無法列入官方的紀錄。所以我現在的身分比你适合,你還是回去,做你的合乎規格的報告吧!”
  白恩貶著眼,不知道溫谷何以忽然對他那么冷淡,可是看起來,這個紅頭發的小個子已經下定了決心,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來了。他只好哼了一聲,老大不愿意地站了起來:“對不起,打扰你們了!”
  溫谷沒有說什么,李邦殊搖頭道:“不,謝謝你,你來告訴我們這件事,使我──”
  他講到這里,溫谷突然走了過來,橫在李邦殊和白恩兩人之間,打斷了李邦殊的話頭。白恩感到溫谷的行動是故意的,但由于他自己心神不定,所以他也沒有深究下去,轉過身,垂頭喪气地向外走去,琢磨著如何擬寫那一對中年夫婦突然死亡的報告。
  白恩离去的快艇聲越來越遠,溫谷才緩緩轉過身,直視著李邦殊。李邦殊把艙窗的帘子拉開了些,望著窗外,從他那邊的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漆黑的海。
  過了好久,溫谷才緩慢而堅決地道:“李博士,你已經知道了一些什么,是不是?”
  李邦殊并沒有回答,只是神態十分疲倦地用手在臉上撫摸著。溫谷又道:“李博士,就算那位蘇先生來了,我想,我所能給你的幫助,不會少于任何人!”
  李邦殊震動了一下,轉過身來,盯著溫谷,半晌才道:“有一件事,真的需要你幫助,我做不來。”
  溫谷挺了挺胸,一副准備接受挑戰的模樣。
  李邦殊道:“設法讓那個會開不成功!”
  溫谷陡然一呆,失聲道:“什么?”
  “那個海底資源分配會議──”李邦殊加重了語气:“別讓它舉行!”
  溫谷一臉疑惑,伸手扒搔著他的紅頭發。這個會議,可以說是李邦殊一手促成的,在這個會上,李邦殊要就他探測、發現到的大量海底資源,作一個十分重要的學術性報告,這個報告可以使李邦殊成為世界上有數的重要人物之一。要開成那樣的一個會,不是容易的事,但如今,李邦殊卻要使它開不成,那是為了甚么?
  溫谷張大口,想問,但李邦殊已經揮著手,不讓他開口。李邦殊道:“別問原因,你是不是做得到?”
  溫谷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十分容易,你是這個會議的中心人物,你的工作,促成了這個會議。如今要這個會議開不成,那只要令你和你的工作記錄,全部失蹤就可以了!”
  李邦殊用心地听著,一點也不覺得溫谷是在開玩笑,他甚至認真地眨著眼。等溫谷講完,他立時點頭:“我可以令我的工作記錄消失,你可以令我暫時失蹤!”
  溫谷在剎那間,實在想大聲笑出來,如果不是心中有那么多謎團的話,他真的要開怀大笑了──真是十分好笑,他接受了黃絹的委托,要保護李邦殊,可是如今,李邦殊卻要求他令他“失蹤”!
  溫谷一面感到好笑,一面也感到事態的嚴重。李邦殊已經是一個國際矚目的人物,尤其是他的探測、研究,發現報告只公布了极小的一部分,整個工作記錄,准備在大會期間提出。溫谷知道,与會各國的情報人員,正費盡心机,想在事前得到完整的記錄文件,但是看來,以黃絹和李邦殊的關系之好,也未曾達到目的。
  黃絹憑她自己本身的美麗,和特殊的地位,或者可以把大多數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是看來像是藝術家的李邦殊,卻有著獨特的科學家的固執。
  如果李邦殊的研究記錄失蹤,他人也失蹤了,而這些行動又由溫谷來主持的話,溫谷可以清楚知道,他就從此卷入了世界情報工作者爭奪的漩渦之中了。這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因為這一類的斗爭,是最卑鄙和不擇手段,防不胜防的。
  溫谷望著李邦殊,再問一遍:“你肯定非這樣做不可?不必再考慮?”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開成這樣的一個會,大力開發海底資源,把人類的文明力量,自陸地伸進海洋中去,是我畢生的愿望。但是現在,我十分認真。”
  溫谷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不激動:“首先,你的全部研究資料在哪里?”
  李邦殊道:“那不成問題,全部在法國銀行的保險庫中。本來,在會議開幕后,由我提供密碼,由法國科學院派的專人,專机送到。只要我不提供密碼,所有文件不會和任何人接触,問題是我的失蹤!”
  他略略停了一停,又道:“我不是躲起來就算,而是還要活動!”
  李邦殊講到這里時,向溫谷望來:“我需要你的幫助,你要擔當我的聯絡人,保護我!”
  溫谷苦笑了起來,李邦殊的神情越來越嚴肅,道:“別猶豫了,事情已經十分坏!它們是認真的,十分認真地在行動!”
  溫谷陡然問:“它們,它們究竟是什么?”
  這种突如其來的發問,有時是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使得對方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說出秘密來的。
  但是溫谷這次卻沒有收效,李邦殊怔了一怔,搖頭道:“我還不能十分肯定,現在,請你帶我离開這里。要不然,滿怀野心的黃絹,絕不會放過我!”
  溫谷想了一想,道:“你能游泳?我們可以避過水手和保鑣,偷偷下水去,游向岸邊。”
  李邦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相當緊張。不到兩百公尺的距离,對李邦殊這樣的深海潛水專家來說,應該全然不算什么,但是看起來,他卻十分猶豫。
  這實在是沒有道理的事,溫谷又把他的提議,再說了一遍。
  李邦殊神情仍然有點猶豫,他轉過頭去,喃喃地道:“應該不會有問題,它們不會對付我,我想。”
  溫谷怔了一怔,又是“它們”!
  溫谷沉聲道:“誰要對付誰?你想說什么?在海中游泳的人,要被誰對付?”
  溫谷的問題已經問得十分尖銳了,在剎那之間,李邦殊很有點應付不來的樣子。但是他還是揮了揮手,并沒有回答。
  溫谷自然不能再逼問下去,李邦殊已經道:“好,我們游上岸去!”
  溫谷向李邦殊作了一個手勢,他先到艙口看了看。游艇上的守衛本來相當嚴密,但可能守衛這時感到不是太适宜去打扰黃絹,所以船上十分靜。溫谷和李邦殊走出艙去,在甲板上待了一會,然后,趁人不注意,兩人沿著船舷爬下去,滑進了水中。
  海水十分清涼,溫谷和李邦殊的泳技都十分好,他們先在水中潛泳了一會,然后一起浮出頭來。李邦殊游近溫谷,神情十分怪异,道:“你是不是能夠想象,在海水中,我們絕非單獨的!”
  溫谷呆了一呆,一時之間,總不明白李邦殊所講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輕輕地划了一下水,又道:“我的意思是,海水之中,充滿了生命,屬于海洋的生命,就像我們的生命,屬于空气和土地一樣!”
  溫谷應著,但是他仍然不明白,何以李邦殊會在這時候,講起這种充滿了哲學意味的話來。他只好道:“是啊,海洋中有各种各樣的生命,有哺乳動物,也有肉眼看不見的浮游生物。”
  溫谷這樣說法,是很自然的,對海洋生物有著普通常識的人,在提及海洋生物之際,都會這樣說。海洋中有最大的哺乳動物,藍鯨可以大到一百公尺開外,与之對比的,自然是小到要經過數百倍放大之后才能看到的浮游生物。溫谷也不覺得自己這樣說有什么不對,可是李邦殊卻陡然震動了一下。
  他看來是真的感到了吃惊,因為他的身子,竟在陡然之間,向下沉了一沉。而當他立時又冒起頭來之際,他顯然喝進了一口水,樣子怪异莫名。
  溫谷雖然不知道李邦殊為什么會吃惊,但是他卻可以看到,李邦殊的行為十分怪异,他心中一定有著十分怪异的秘密!
  李邦殊在浮了上來之后,用力向前游著,溫谷緊跟在他的后面。李邦殊游向一堆礁石,攀了上去,溫谷壓低了聲音:“如果你要‘失蹤’,還是快點游上岸好!這里──”
  李邦殊揮手,打斷了溫谷的話,注視著黑暗中閃光的海水,道:“你對浮游生物,知道多少?”
  溫谷皺了皺眉,也上了礁石,一面抹著臉上的水,道:“一無所知!”
  他說著,甩了甩手,水滴自他手中揮洒開去。李邦殊盯著他,緩緩地道:“從你手中揮開的每一滴水之中,就有數以百万計的浮游生物!”
  溫谷有點不耐煩道:“那又怎樣?”
  李邦殊的聲音陡然變得十分尖利:“那又怎樣?那是數以百万計的生命!”
  溫谷感到十分迷惑。這時,他們离開黃絹的游艇,不過兩百多公尺,要是黃絹發現他們已經离開,可以輕而易舉,把他們捉回去!
  而事實上,他也看到,游艇的一邊,有燈光在閃動,隱約可見有一個人下了快艇。溫谷連忙向李邦殊打了一個手勢,兩人盡量在礁石上伏了下來,他們听到快艇駛動的聲音,看到快艇駛上岸去。
  溫谷松了一口气,低聲道:“關于生命的定義,還是先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討論,好不好?”
  李邦殊歎了一聲,沒有表示什么,也沒有說什么。又等了一會,看到船上沒有什么動靜,他們又繼續向岸上游去。等到他們上了沙灘,向前走去時,發現寂靜的沙灘上,有一個人以十分奇异的姿勢,伏在沙灘上。
  那人看來是跪著,但是頭又低得十分低,雙手各抓著一把沙,任由沙粒自他的指縫之中,緩緩瀉下來。溫谷一下子就看出那人的身形十分熟稔,而當他走近那人時,他認出來了,那是原振俠!
  溫谷不禁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天!原,你在這里干什么?”
  他一面說,一面走近原振俠。原振俠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并不抬起頭來,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自他的口中,發出如同夢囈一樣的聲音:“一切全像是夢一樣,神話中的夢!”
  溫谷不禁苦笑著,回頭看了就在他身后的李邦殊一眼。在他旁邊的兩個人,溫谷都感到自己對他們無法了解。一個在海水中要討論生命的定義,而另一個,卻在沙灘上說著夢話!
  溫谷提高了聲音:“快起來,跟我們走!”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拉原振俠,原振俠抬起頭來,神情充滿了迷惘和憧憬,道:“這不是神話中的事么?突然之間,幻夢醒了,宏大的宮殿,原來只是細沙,美麗的女郎,只是一個貝殼,柔軟的床,其實是海水。一切卻全是那么真實,但又不可以触摸!”
  溫谷苦笑了一下,他明白,原振俠在游艇豪華的主艙中,一定又和美麗的黃絹,有了短暫的繾綣,但是那只是短暫的一剎間。原振俠明知自己不可能和黃絹永久相處,短暫的相敘,對他來說,已經是一個美麗如同神話一樣的夢,但是回想夢境之際,卻也同時會帶來無限的惆悵和傷感。
  溫谷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背,把他提了起來,道:“振作點,你算是已達到你到這里來的目的了,是不是?有很多事要你幫助的,快走!”
  原振俠苦澀地笑了一下,他到夏威夷來的目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剛才在豪華的船艙中,他和黃絹都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一樣,但一下子,自己還是自己,黃絹還是黃絹!
  他歎了一聲:“我不會再對任何事有興趣,你……你們讓我留在這里吧!”
  溫谷感到十分無可奈何,原振俠被情网困扰到這种程度,他也想不出用什么話去勸他,只好道:“我和李邦殊,我們正計畫著,要和黃絹為敵!”
  原振俠一怔,張大了口,溫谷又道:“我們要破坏那個海底資源會議!”
  原振俠又陡然震動了一下,溫谷不等他有進一步的反應,拉著他,就急步向前走去。在通到馬路的那一條林蔭道上,還有一兩對情侶,緊緊在樹下擁在一起。到了路邊,他們一面沿路走著,一面留意著出租車。
  三十分鐘之后,他們已來到了一幢大廈的頂樓,一個小單位之中。溫谷在開門讓他們進去之際,解釋道:“這是我一個朋友的住所,他到大陸去了,要我隨時來照顧一下。李博士躲在這里,絕不會有人發現。”
  在途中,原振俠已經知道了李邦殊要做什么。這時,他盯著李邦殊,問:“為什么?”
  李邦殊把他自己埋在一張安樂椅之中,閉著眼睛,道:“蘇耀東快來了吧,我先要寫一個聲明,在大會的開幕儀式上,由人代我宣讀,我……太疲倦了!”
  他的話有點語無倫次,雖然他說自己疲倦,但是他又站了起來,到了書桌前,亂翻著,找到了紙和筆,迅速地寫了起來。
  原振俠斜眼看了一下,發現李邦殊的字跡十分潦草,而且是法文,他無法看得懂。他咳了一下,道:“如果代你宣讀聲明的責任,落在我的身上,你最好用英文來寫這聲明!”
  李邦殊陡地停了筆,吸一口气,道:“是!”
  他團縐了已寫了十几行字的紙,又重新寫著。原振俠望向溫谷,溫谷無可奈何地攤著手,表示他也不知道,究竟李邦殊心中在想什么?
  三個人在那個小單位中,沒有人講話,空气之中,似乎充滿了謎團。東方,在連綿的山影之上,已經現出了一線曙光。
  黃絹是被一連串的拍門聲惊醒,那使她感到极度的憤怒。她陡然自床上躍起,抓起了自衛鎗沖到門邊,一打開門,就把鎗緊抵在門口的人的心口。
  拍門的是黃絹一向信任的一個手下,這時嚇得呆了,一直是維持著敲門的姿勢,眼珠轉動著,不知是應該注意抵住他心口的手鎗,還是注視黃絹丰滿柔潤的半裸酥胸好?由于怒意,飽滿的雙乳,在輕輕顫動,足以使人忘記一切。
  黃絹的聲音硬得像岩石一樣:“說,是為了什么?”
  她的手下所發出的聲音十分怪异:“報告將軍──李博士──离開了游艇,那個紅頭發的小個子──也不見了。”
  黃絹感到陽光刺目,原振俠离去之后,她很快就陷入沉睡之中,一直到被吵醒。她有點不明白,原振俠為什么要离去,只記得在极度的瘋狂之后,极度的疲倦之中,原振俠在她的耳際說了一些話。那時,她只感到男性熾熱的身体,令得她的倦意更濃,原振俠說了一些什么,她根本就沒有听進去。
  她知道原振俠离開了她,如果她真要不讓原振俠离開,還是可以留住他的,但是她卻并沒有留。原振俠走了之后,她睡得十分滿足。
  可是她的手下,卻帶來了這樣的一個消息!
  她雙眼之中閃爍的那种光芒,是令人心悸的,是以她那手下的聲音更加發顫:“已經和各方面聯絡過……都找不到他,只知道大會秘書處接到李博士的通知,開幕那天,他會發表一個聲明!”
  黃絹鎮靜下來,轉過身,把鎗拋向床上,同時拿起睡袍披上。那手下貪婪地盯著黃絹半裸的背影,一時之間,甚至忘記了自己的這种行徑,可能使他喪失性命。
  黃絹一面慢慢地系上睡袍的腰帶,一面道:“你的意思是,李博士躲起來了?”
  那手下道:“看來是這樣!”
  黃絹感到怒火自体內升起,李邦殊躲起來了,那等于說是躲開她!那是几乎想得到一切的黃絹,不能忍受的一种侮辱!
  黃絹早就計畫好,在會議之前,她要先得到李邦殊的工作記錄。然后,在大會上為她所代表的阿拉伯勢力,爭取到最大的利益。最后,在會議之后,并不打算遵守會議上的決定,而動用她所能動用的龐大資金和技術力量,立即進行對海底資源的開采!
  那將會使她的地位,升到另一個新的高峰!
  可是,李邦殊卻躲起來了,那將使她的計畫,全部化為泡影!她是如此之憤怒,以致她的身子,不住在發著抖,她要竭力抑制著,才使她的聲音听來,不像是猛獸的吼叫,她道:“在大會開幕前,盡一切力量把他找出來!”
  那手下大聲答應著,奔了開去。黃絹在床邊坐了下來,設想著李邦殊為什么要躲起來的原因。
  黃絹想不出李邦殊為什么要躲起來,就像蘇耀東想不出李邦殊為什么十万火急,要他到夏威夷來會面一樣。
  蘇耀東在他的私人飛机中,望著下面一望無際,在陽光下閃耀著奪目光采的海洋。
  在大學中,他學的是海洋生物,和李邦殊是同學。可是离開學校之后,李邦殊成了舉世知名的科學家,他卻成了一個企業家。不過,蘇耀東并沒有忘記自己所學的一切,也沒有放棄自己對海洋的熱愛。如果說他是為了李邦殊的召喚而來,毋宁說他是受不了海洋的引誘,使他暫時放開了繁忙的事務。
  當蘇耀東的專机停下,他步出机艙之際,在檀香山,事情又有了相當的變化。
  李邦殊博士不露面,但將在大會開幕式上發表聲明的消息,已經傳了出來。
  而另一樁使得所有參加大會的代表震惊的消息,從地中海傳來:由李邦殊博士領導的一個深海探測船隊,包括兩艘設備极先進的探測船,附屬于這兩艘探測船的四艘小型深水潛艇,以及八名有資格的海洋學家,突然失蹤,消失在大海之中!
  這個船隊,曾遠征過大西洋、太平洋,甚至接近過南极和北极。李邦殊的工作,取得极大的成績,也全靠了這個船隊。可是,整個船隊,卻在風平浪靜的好天气,在地中海失蹤了。
  這种神秘的船只失蹤事件,以前,只有在被稱為“百慕達魔鬼三角區”的大西洋海域中發生過。船隊失蹤的詳細經過如何還不知道,法國政府的海軍搜索隊還在搜索。事實上,船隊“失蹤”的消息還未曾正式公布,但是來開會的,全是各國政府中有地位的人物,他們的消息自然特別靈通,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黃絹是最早得到這消息的人之一,她一面下令,要她的情報人員作進一步報告,一面心中在想:是不是李邦殊在搗鬼?
  事實上,李邦殊還不知道他的船隊已出了事,因為他既躲了起來,就無法通過他特殊的地位,獲得內幕消息。法國政府的代表想找他,可是沒有結果,人人都想找他,絕想不到他躲在什么地方。
  原振俠當然知道李邦殊在什么地方,當他在机場見到了蘇耀東,蘇耀東惊訝于原振俠的出現之際,原振俠告訴了他自己出現的原因。
  蘇耀東惊訝得說不出話來:“他要使這個會議開不成,為甚么?”
  原振俠苦笑道:“我不知道,他要我代他在大會開幕時,宣讀一個聲明,可是他不肯讓我先知道聲明的內容。”
  蘇耀東吸了一口气:“他不准備露面?”
  原振俠苦笑:“他不能露面,不知多少人在找他。代表阿拉伯勢力的一位女將軍,就几乎想把他活活燒死!”
  原振俠行動相當小心,因為李邦殊要見蘇耀東這件事,黃絹是知道的,而蘇耀東的行蹤又不是秘密。原振俠已經可以肯定,在机場有好几個人,看來是在監視蘇耀東的行動,希望由蘇耀東的身上,引出李邦殊來的。
  而擅于特种情報工作的溫谷,也早已作了安排。溫谷的方法是:把李邦殊和蘇耀東的見面,安排在最不為人注意的地點!
  原振俠先和蘇耀東一起到了酒店,然后獨自离去。當他离開卡哈拉希爾頓酒店之際(蘇耀東住的,當然是這家酒店),酒店下面一個巨大的海水池中,海豚正在作跳躍的表演,許多人在水池旁圍觀。
  原振俠經過酒店的大堂時,有兩個身形魁梧的大漢向他靠近。他立時机警地站定身子時,已看到盛裝的黃絹,迎面走來。
  黃絹的神色冷峻莫名,像是罩了一層霜花一樣,使人感到一股寒意。原振俠想起昨晚在游艇上,同樣的臉龐,簡直可以和任何花朵比美嬌艷,不禁又歎了一口气。
  黃絹直來到他的面前,先是冷笑一聲,然后冷冷地道:“你演的是什么角色?”
  原振俠淡然道:“是后備的小角色!”
  黃絹的聲音听來极嚴厲,這种聲音,可能使很多人顫栗,但原振俠只替自己和她感到可哀。黃絹道:“我是問你,在李邦殊的把戲之中,你扮演什么角色?”
  原振俠歎了一聲:“還是那個回答。”
  黃絹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勉強,當然是做作出來的:“蘇耀東在這里,除非他不想見李邦殊,不然,我一定可以將李邦殊揪出來。”
  原振俠歎了一聲:“我認為李博士是屬于他自己!”
  黃絹有點發狠,一揮手:“他破坏了我的整個計畫!而且,我有一項消息要告訴他,他的探測船隊,在地中海整個神秘失蹤了!”
  原振俠呆了一呆,思緒十分紊亂。
  原振俠還是第一次听到這個消息,他感到有必要立時把這消息告訴李邦殊。可是溫谷的安排,是他絕不能再和李邦殊見面,也不能用電話聯絡。
  所以,他只是裝著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道:“你見到他的時候,可以告訴他。有空喝一杯酒嗎?”
  黃絹壓低聲音,罵了一句:“去死吧!”
  原振俠向前走,到了酒吧,坐了下來,茫然地呷著酒,看著沙灘上嬉戲的大人和小孩。他知道至少有四個人在監視著他,他也知道,在監視蘇耀東的人可能更多,但是他對溫谷的計畫很有信心。
  蘇耀東在房間中停留了十分鐘左右离開,當他走出房間的時候,只穿著泳褲。
  蘇耀東來到沙灘,和原振俠打了一個招呼。可是原振俠卻心不在焉,他只是注視著海浪卷起的白色泡沫,像是在那些變幻無窮的浪花之中,看到了變幻的人生,看到了他和黃絹之間那种奇妙的關系。昨夜游艇中的情景,在他的腦海中,又成了難忘的一頁,可是剛才和黃絹的相遇,卻又使他知道他和黃絹之間的距离,是何等遙遠!
  原振俠也不能想象,在那個會議上,他代表李邦殊宣讀了那篇聲明之后,黃絹會把他怎樣。在私人感情上,原振俠十分愿意自己成為黃絹的奴隸,可是,原振俠在實際上,卻又自然而然和黃絹相抗著。
  當他感到自己和黃絹之間,無法拉近距离之際,他心情的悵惘,真是難以形容。他看著蘇耀東慢慢走向海灘,在蘇耀東的身后,有三、四個人,明顯地跟著他。
  蘇耀東在踏進海水之前停了一停,又轉過身來,向原振俠揮了揮手,原振俠向他揚了揚手中的酒杯。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心想:深海探險船隊在地中海中失蹤,是不是要先告訴蘇耀東,讓蘇耀東去轉告李邦殊呢?
  他還沒有決定,蘇耀東已走向海水,在未到海水及腰處,他身子向前一聳,開始游水。多年來的商業活動,并沒有使蘇耀東變得行動不靈活,他以十分优美的姿勢,向前游著,那几個黃絹的手下也游出去,跟蹤著他。
  在海灘上看過去,蘇耀東越游越遠,几個跟著他的人,离他很近,看來,蘇耀東絕無法擺脫他們,單獨去和李邦殊見面。原振俠心中也不免有點緊張:溫谷的安排可靠嗎?就在這時,一艘小型的快艇,突然向著蘇耀東駛了過來,在蘇耀東的身邊,陡然減慢了速度,蘇耀東十分迅速地翻上那艘快艇。
  在海灘上看到這种情形的原振俠,吁了一口气。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時,他听到身后傳來了一下冷笑聲。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不需要轉過身來,就可以知道發出冷笑聲的,正是黃絹。而且,原振俠也明白,何以黃絹會發出冷笑聲來了,因為海面上的情形,又有了變化。
  在蘇耀東上了那艘快艇之后,快艇的速度,陡然加快。看起來,游水跟蹤蘇耀東的人,已經全然無法跟得上了。可是几乎也在同時,原先在海面上停著不動的几艘快艇,突然激起浪花,以惊人的速度,立時跟了上去!
  原振俠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黃絹的安排,竟是這樣周詳!在海面上,她也早已有了埋伏,難怪她看到蘇耀東上了快艇之后,會發出充滿自信的冷笑聲了!
  原振俠盯著海面。那几艘追蹤的快艇,性能顯然絕佳,看來蘇耀東不論上哪里去,都可以追得上!他感到喉際發干,而黃絹冷冷的聲音,又自他耳后傳來:“要望遠鏡嗎?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原振俠忍受著黃絹的嘲弄,正在他想轉過頭去,看看黃絹這時的神情,好使他進一步認識黃絹之際,他陡然呆住了!
  一共是四艘快艇,蘇耀東的那艘在前,三艘追逐的在后面,正在迅速地遠去,看來已只是四個小黑點了。突然之間,一個异樣的巨浪,突然向著四艘距离相當近的快艇,迎面扑了過來!
  那個大浪來得极突然,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像是大海之中,忽然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把海水掀了起來一樣。夏威夷沿海的海浪,本來就十分出名,沖浪運動是在這里發源的,大大小小的海浪,對在海灘邊上的人來說,是不會引起特別注意的。尤其那個大浪,至少在距离海灘一公里之外的海面上發生,更不會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可是對原振俠和黃絹來說,卻和普通人不一樣。因為他們一直在注視著那几艘快艇,而那突如其來的巨浪,又是迎著快艇而來的。原振俠一怔間,听到身后的黃絹,也發出了“啊”的一下惊呼聲。
  一切的變故全是來得那么快,看起來,簡直分不清是那突如其來的巨浪,一下子蓋過了快艇,還是疾駛向前的快艇,沖進了巨浪之中。
  而那個浪頭,像其它任何海浪一樣,迅速由高而平复,在海面上形成了一道白線。海面又回复了平靜,前后不到一秒鐘,可是,四艘快艇卻已看不見了!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惊呼聲,直跳了起來,他再盯向遠處的海面。一點不錯,在巨浪過去之后,四艘快艇消失了!
  他實在有點不知所措,連忙回頭看去,看到黃絹目瞪口呆地站著,仍然盯著海面。原振俠一伸手,自她的手中把望遠鏡搶了過來,湊在眼上,向前看去。
  在望遠鏡中看出去,巨浪化成的余浪,正在迅速消散,海面上看來也平靜無比,像是什么事情都未曾發生過一樣。而且,海灘上的所有人,顯然都未曾注意到曾有事故發生。
  但是原振俠卻可以确切地知道,剛才,一個巨浪之后,四艘快艇,至少有五個人,突然在海面上消失了!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他盡力想在海面上,尋找那四艘快艇的蹤跡。就算快艇沉沒了,艇上的人,至少也該浮上海面來了。可是,陽光映在海水上,發出奪目的粼粼波紋,什么也沒有!
  原振俠感到有人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同時也听到了黃絹微微發顫的聲音:“發生了什么事?他們……被巨浪……吞……下去了?”
  原振俠放下望遠鏡,默默地遞給了黃絹。他從來也未曾看到過黃絹的臉色是如此之蒼白。
  黃絹是這樣堅強的一個女人,恐懼似乎是和她絕緣的。但這時,誰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因為极度的惊懼,所以才變得這樣蒼白的。她的雙手甚至在發著抖,她舉起望遠鏡,只看了一下,就放下來,道:“天!他們到哪里去了?”
  原振俠的思緒一樣惊駭慌亂,他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快,快去通知警方!”
  他一面說,一面已轉身向酒店走去。可是黃絹一伸手,再度抓住了他的手臂:“我們自己先去找一找!”
  原振俠第一個反應,就是反對黃絹的提議,可是當他接触到黃絹那充滿了惊疑,甚至有點懇求意味的眼光時,他就改變了主意。
  五分鐘之后,原振俠和黃絹已經在一艘快艇上,向剛才那四艘消失了的快艇所在處駛去。黃絹几乎一直握著原振俠的手臂,而且至少問了十次以上:“我們并沒有眼花,是不是?”
  原振俠每次都給以回答:“不,我們沒有眼花,在海上,有不可思議的事發生著!”
  他喜歡黃絹惊惶的樣子,那使她看來更像女人。
  每當黃絹指揮若定,不住發出命令之際,她看來只是一位將軍,不是一個可愛的女人。這世上,有數不清的將軍,但是自古以來,真正的女人不多,黃絹應該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原振俠甚至希望時間在那一剎間停頓下來,好讓需要幫助、心中惊惶的黃絹,永遠留在他的身邊!但是,還是很快就來到了剛才突然出現巨浪的海面,海面上看來一點异樣也沒有。
  黃絹帶來的几個潛水員,紛紛跳進了海中,潛下去,并且不斷用無線電對講机,和留在艇上的黃絹聯絡。每一個潛水員的報告都是同樣的:沒有發現,沒有發現。
  黃絹在開始的時候,顯得十分急躁,大聲呼喝著,要潛水員留意海中,是不是有什么特异的現象。然后,她突然沉默了好几分鐘。
  原振俠關心著蘇耀東的安危,提了几次,要請警方來調查搜索,可是黃絹都沒有出聲。在沉默了几分鐘之后,黃絹忽然說了一句話:“好,我來和你們直接打交道,我不會改變主意!”
  原振俠怔了一怔,黃絹的話,听來像是自言自語,全然不知道她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當原振俠用疑惑的眼光向她望去時,黃絹也正好望向他,不等原振俠開口,黃絹已道:“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
  原振俠歎了一聲,他知道自己事實上,是無法拒絕黃絹的任何要求的,他只是問:“到哪里去?”
  黃絹并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半轉過頭去,望著海面,然后,伸手向海中指了一指。
  原振俠的心中,更加疑惑:“到海水中去,你和什么人有約,在海中?”
  黃絹仍然沒有回答,只是迅速地穿戴起潛水的用具。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也跟著佩上气筒,然后,和黃絹一起跳進了水中。
  海水迅速地包圍了他們,這一帶的海水是如此之明澈,以致他一進海水之中,几乎可以看清楚海中的每一樣東西。
  原振俠跟著黃絹,看起來,黃絹像是毫無目的地在海中漫游,有時揮著手,動作看來有點怪异。
  原振俠只是緊緊地跟著她,在遇到了几個潛水員時,黃絹也不和他們打招呼。足足過了半小時之久,黃絹才轉過身來,和原振俠打了一個手勢,慢慢升上水面,他們兩人同時在海面上冒出頭來。
  原振俠伸手抹去水珠,除下了潛水眼鏡,他看到黃絹的神情,有一股异樣的茫然。他們冒上海面處,离他們的快艇不是很遠,艇上有人在大叫:“將軍!將軍!找到了!”
  黃絹轉身向著快艇游去,艇上兩個人跳下水來迎接她。當她上了快艇之后,一個人迫不及待地道:“他們被巨浪卷到了一堆礁石上,人沒有受傷,快艇不見了,只怕是沉進了海底。”
  原振俠也攀上了快艇,听了那人的報告之后,皺了皺眉:“卷到了礁石上?礁石离這里多遠?”
  那人也不禁遲疑了一下:“大約一千公尺左右。將軍,只發現了我們的四個人,跟蹤的對象,仍然下落不明!”
  原振俠焦急起來,“跟蹤的對象”自然是指蘇耀東而言。蘇耀東安危如何,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事!
  可是,他還沒有發問,黃絹已經用听來十分疲倦的聲音道:“我相信蘇耀東不會有事!”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
  黃絹來到快艇的中間部分,坐了下來,抖著頭,讓她沾滿了水珠的長發披了下來。然后她微側著頭,長發上的水珠匯成一串水流,滴了下來。
  原振俠跟了過去,黃絹緩緩地道:“昨夜,你走了之后,我又睡了一會,然后突然醒過來,曾經到甲板上去站了一會。”
  原振俠有點不明白,何以黃絹在這時候,又提起昨晚的事情來。可是他看出黃絹的語气和神情都十分嚴肅,所以他并沒有打岔,只是靜靜听著。
  黃絹停了片刻:“我知道你已經离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到甲板去。那時,整個游艇上,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李邦殊和溫谷,顯然還在船上。我來到船頭,望著在黑暗中閃著微光的海水,突然……突然……”
  黃絹講到這里,神情變得十分猶豫,像是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下去。
  原振俠仍然不知道她想說什么,只是覺得她的行動,相當怪异。她為什么到甲板上去呢?是她在知道自己离去之后,在想念自己嗎?
  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不由自主,握住了黃絹的手,他發覺黃絹的手是冰冷的。黃絹的神情更古怪:“當我凝視著海水的時候,一件……一件怪异的事突然發生了。海水在黑暗中,有著微弱的閃光,這本來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可是……”
  黃絹講到這里,又停了下來,神情更是疑惑。
  她的這种神態,無异是在告訴原振俠,昨夜她曾有過极不尋常的遭遇。要不然,以她今日的地位,和她堅強的性格,是絕不會感到如此惊疑的。她昨夜的遭遇,一定是屬于不可思議的范疇之中的事!
  原振俠把她冰涼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黃絹歎了一聲:“……可是,突然之間,在海面上閃耀的微光,以一种十分……十分快的動作在移動著。那种微光在移動之際,竟然排列成了字句,十分潦草,可是那的的确确是由英文字母組成的字句!”
  黃絹說到這里,才抬頭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原振俠雖然听清楚了黃絹所說的話,但是他仍然要仔細想一想,才能明白她在說些什么,并且運用想象力,想象黃絹所說的情景。
  原振俠絕不是一個沒有想象力的人,對黃絹所說的情景,也可以在腦中織出一幅畫面來,可是他仍然感到不可理解。是以他問:“你的意思是……海面那种微弱的閃光,排列成了英文的句子?”
  黃絹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原振俠閉上眼睛一會。在黑夜,海面上有著微弱的閃光,那是十分普通的事。如果那是一個月色好的晚上,海面上的銀光閃耀,還會隨著波濤的起伏,像是成千上万的小妖精一樣,在海面上不停地翻滾跳躍。
  但是,那些閃光,排列成為字句,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想了好一會,才又睜開眼來,假定他自己已接受了這個事實。他道:“你的意思是,海面上的閃光,看起來有點像是英文字母?”
  原振俠之所以這樣問,是由于他想到,英文字母是由簡單的几何線條組成的,因閃光形成的交錯,很容易看來就像是英文字母。有一种蜘蛛,織出來的网,就是英文字母形的,有各种不同的字母。蜘蛛當然不懂英文,零散的字母,也不可能編成有意義的字或句。
  原振俠這樣問,是想知道那是不是視覺上的一种錯覺。可是黃絹立時搖頭:“不是,別想說那是錯覺。我清清楚楚看到,海面上出現了由英文寫成的句子,雖然時間极短,但是我看到了那些句子,由閃光組成,而且,句子是針對我的。”
  原振俠吞下了一口口水道:“那么,你看到的句子,說些甚么?”
  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別干涉我們,別破坏我們的生活,不然我們會報复,會有可怕的報复。停止你一切行動吧!”
  黃絹在講述那些“句子”之際,語气像是在背誦著什么詩句一樣,她大而明亮的眼睛,向原振俠望來,眼中充滿著惊疑。
  原振俠攤了攤手:“我無法明白,我只好說,那是你自己以為看到了這樣的句子。”
  黃絹再吸了一口气:“句子出現的時間,只不過几秒鐘,隨即又散了開來,變成了凌亂的閃光。我在當時,也認為那是眼花了,而且,警告性的句子,是沒有意義的。我不曾干涉什么人的生活,不曾破坏什么人的生活!”
  原振俠對于黃絹的自辯,不是十分同意,但是他還是“嗯”了一聲:“當然沒有意義,這些日子來,在海中發生的怪事已經夠多了,你──”
  黃絹伸手指向海面:“四艘疾駛中的快艇,突然不見了,這不是很怪嗎?”
  原振俠點頭,表示同意。黃絹又道:“那使我想起那句子中:會有可怕的報复!”
  原振俠思緒十分紊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黃絹惘然問:“可是,我的敵人是什么人?他們在什么地方?躲在海中?剛才我曾下海去尋找,可是卻找不到我的敵人!”
  原振俠輕拍著黃絹的手背:“昨晚上,你可能太疲倦了,你……實在太疲倦了。我可以陪你到任何你認為可以休息的地方,去休息一個時期,或者……很久……”
  原振俠鼓起勇气,說著他心底深處,早已想說的話。黃絹陡然震動了一下,在那一剎間,原振俠不能肯定自己的話,是不是曾使她有過极短暫時間的感動。只是黃絹在震動了一下之后,神情立時又恢复了极度的信心,甩開了原振俠的手,用一种近乎冷傲的神情,望著原振俠:“是你,是你搗鬼!”
  原振俠還未曾弄明白黃絹在指責他什么,黃絹已然急速地道:“我也太笨了!在海水中,用一只強力的電筒,迅速揮動,就可以令在海面上注視的人,看到由光芒組成的字句,是你!”
  原振俠呆了半晌──當然不是他。他自己知道自己做過什么,昨晚他离開之后,就一直在沙灘上,回味和夢想。他未曾做過黃絹所指責的事!
  原振俠想為自己分辯,可是充滿了自信,自己以為已對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有了解釋的黃絹,卻不容他有辯白的机會。她陡然縱笑了起來:“你太幼稚了,這种把戲,嚇得了誰?更不能令我放棄一切,和你到什么安靜的地方去休息!”
  原振俠只好苦笑,黃絹誤會了,他根本不想解釋。黃絹停止了縱笑:“那個巨浪,當然只是意外──”她頓了一頓:“我一定要把李邦殊找出來!我代表的國際勢力,要在海底資源分配上,獲得最大的利益,而且,立即開始行動!”
  原振俠長歎一聲──除了歎息之外,他實在不能再作其它任何表示。
  快艇已經靠岸,黃絹用一种极度挑戰的神情,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只是用十分疲倦的聲音來回答:“你料錯了,在海中,真有點十分怪异的事發生著!”
  黃絹冷笑著:“你叫我相信在海水中出現的字句,是一种奇异的自然現象?”
  原振俠歎了一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別說我沒有看到,就算我看到了,我也不會知道那是什么!”
  原振俠講的是由衷的話,海水中出現字句,這种現象實在太怪异了!
  他說得對,就算是他親眼看到了,他也無法知道那是什么。就像蘇耀東,他親身經歷了一個极怪异的經歷,但是他卻全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當那個巨浪突然迎頭打下來之際,在快艇上的蘇耀東,是全然無法防御的。那巨大的浪頭,來得如此突然,當他感到急速行駛中的快艇陡然向下一沉,抬頭一看,像是一大座水晶山頭陡然崩潰下來一樣,那個大浪,已經到了他的頭頂。
  蘇耀東是十分熟悉海洋的,可是他卻也絕未想到,一剎那之前,還是如此平靜的海面,會突然生出那樣一個巨浪來。
  一刻之前,他所擔心的,還只是如何去擺脫那四艘追蹤前來的快艇,但這時,他卻面臨了巨浪的侵襲。他在那一剎間,只是發出了一下惊呼聲,山頭一樣的巨浪,已經壓了下來。
  在不到十分之一秒鐘間,他的全身已被浪頭包沒,可是,怪异的事,也在這時發生。才一開始之際,蘇耀東實在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巨浪迎頭壓下,他整個人都在海水的包圍之中。當他又開始能想一想之際,他以為自己一定已經死了!使他有這樣的感覺的原因是:他沒有感到任何不舒服,甚至連呼吸也同樣暢順!
  人在海水之中是絕不能呼吸的,這是最普通的常識。所以當蘇耀東覺得自己仍然可以呼吸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靈魂离開了肉体,所以不再有肉体的一切痛苦的感覺了!
  但是這种想法,卻只是极短暫的事。他立時發現,自己并不是死了,不但沒有死,而且身子根本未曾脫出海水的包圍,換句話說,他在海中!
  不過,浪頭已經消失了,他在平靜的海水之中,和普通潛水者潛在海水之中的處境,并沒有什么不同。但當然有所不同,不同的是,他感到身外的海水,十分急速地在流動,而在他的頭部,有一個相當大的空間,那一部分空間中,是沒有海水的,像是一個相當大的气泡,罩在他的頭部。
  而且,他也立時感到,海水急速流動的那种感覺,是由于他在海中,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在推著他急速地前進!
  這正是怪异之极了,蘇耀東這時,已經有足夠的鎮定,使他可以睜開眼來,看著四周圍的情形。
  可是那個大气泡,使得海水形成了一層反光的“壁”,使他看不清海中的情形。
  但是在感覺上,他十分肯定,并不是有什么東西在推著他前進,而只是一种力量,彷佛是一股強大的水流,在帶著他前進。
  雖然蘇耀東是一個十分鎮定的人,但在這時,他也不禁十分慌亂,大口大口喘著气,心中忽然起了一個相當可笑的念頭:那個气泡中的空气不是很多,如果用完了,他會怎樣?
  他試圖划著水,試著想浮上水面,但是他的全身,都被那种像是水流的力量束縛著,他人在水中,可是絕不能自由游動。
  這种情形,倒很有點像是身在惡夢之中一樣。
  蘇耀東真希望這只不過是一個夢,可是他卻偏偏又那么清醒,那使他知道,這不是夢,而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
  雖然以他的知識而論,連設想一下如今發生了什么事都不可能!
  這樣的情形,大約持續了十分鐘左右。蘇耀東感到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海水陡然流遍他的全身,他張口大叫,喝進了一口海水。
  緊接著,他身子感到了一陣碰到了硬物的疼痛,他伸手用力抓著,抓住了一個滑膩的石角。他感到海水流過他的臉,他一面抹去臉上的水珠,一面睜開眼來,發現自己已經被海浪卷上了一個海灘。
  那是一個由黑色的火山熔岩組成的海灘,那些黑色的岩石,奇形怪狀。這种由火山熔岩形成的海灘,在夏威夷是十分普通的。
  蘇耀東抬頭看去,臨海灘就是相當陡峭的山崖。蘇耀東喘著气,站了起來,上面有汽車駛過的聲音傳來,看來有公路。他吃力地向上攀去,當他可以看到公路時,他看到有一輛小貨車停在路邊,一個人站在車子旁。那人一看到他,呆了一呆,蘇耀東也一呆,立時記起了原振俠的話:那位溫谷先生,個子不高,有著一頭紅發。而如今車旁的那人,正是那樣!
  蘇耀東吸了一口气,走向前去:“溫谷先生?我是蘇耀東!”
  那紅頭發的小個子張大了口,現出了訝异莫名的神情來,先抬頭看了看天空,又向蘇耀東望了一下,道:“風箏跌進海中去了?”
  要不是原振俠曾向蘇耀東詳細解說過,溫谷安排擺脫黃絹的手下跟蹤的方法,听得溫谷這樣問,他一定會感到莫名其妙之极了。
  溫谷原來的計畫是,快艇駛出若干距离之后,另一艘快艇會來接應,接應的快艇上,有著巨大的載人風箏。蘇耀東可以附在載人風箏上,由快艇拉著,飛上天空,然后,降落在公路邊的空地上。
  可是這時,蘇耀東卻是全身濕淋淋地,從下面攀上來的,難怪溫谷要這樣問了!
  蘇耀東吸了一口气:“很怪,我是……我是……”
  他無法說下去,因為他究竟是怎么來的,形容起來十分复雜,絕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明白的。所以他只說了一句,就揮著手,道:“邦殊在哪里?”
  溫谷也沒有問下去,只是作了一個手勢,叫他上車。兩個人都上車之后,溫谷又拋了一件十分普通的運動衫給他,蘇耀東套上了運動衫,溫谷發動了車子,他們兩個人看來像是久居夏威夷的人,一點也不引人注目。
  溫谷在駛向前之際,還是十分小心地觀察著路上的情形。十分鐘之后,以他的經驗,已經可以肯定絕對沒有人在后跟蹤他們,他才吁了一口气:“李博士終于可以和你見面了,我們擺脫了跟蹤。”
  蘇耀東望了溫谷一眼,問:“我是被一种力量涌著到海灘上的,你做了什么安排?那個巨浪又是如何安排出來的?”
  溫谷睜大了眼睛,他的惊訝程度是如此之甚,以致他的滿頭紅發,看來像是豎了起來一樣,小貨車也開始搖擺不定。那使蘇耀東知道,他能來到這里,并不是由于溫谷的安排。
  那么,是什么力量,使他恰好來到了約定地點附近的海灘上的?
  蘇耀東感到了一股寒意,忍不住打了几個寒戰。溫谷用十分苦澀的聲音道:“你……和李博士一樣,是不是你們海洋學家的話,都那么令人難以理解?”
  蘇耀東苦笑了一下:“當然不,只有……只有連我們自己也不懂的情形下,我們所講的話,才令人听不懂。”
  溫谷只是苦笑了一下,沒有再問下去,因為盤踞在他腦中的怪事,已經夠多了──不斷的失蹤,离奇的死亡,李博士不可思議的話……這一切,早已令得他完全墜進了一大團迷霧之中!
  小貨車轉進了市區,溫谷仍然可以肯定沒有人跟蹤。他熟練地揀著近路,車子在一個巨大的商場停車場中穿過去,再轉了几個彎,就到了那幢大廈的停車場。
  溫谷和蘇耀東一起下車,上電梯。當溫谷用鑰匙把門打開之際,看到李邦殊雙手捧著頭,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蘇耀東先出聲:“邦殊,發生了什么事?”
  李邦殊抬起頭來,看到了蘇耀東。當他看到蘇耀東之際,他并沒有什么興奮,反倒是仍然保持著一种深切的悲哀,擺了擺手,示意蘇耀東坐下來。
  蘇耀東并不坐下,只是走向前:“你一定要我來,不見得是想和我沉默相對?”
  李邦殊歎了一聲說:“當然不是,有太多事要和你商量,我只是……感到十分深切的哀傷。因為才從收音机的新聞報告中听到消息,我的深海探測船隊,在地中海整個失蹤了!這實在……不應該發生的!”
  蘇耀東吸了一口气:“失蹤未必表示災難,我現在,是在一個突如其來的巨浪打擊下,在海面消失的人。可是當我在海水中的時候,甚至獲得新鮮空气的供應!”
  李邦殊睜大了眼,溫谷的紅頭發,又開始有豎起來的跡象。蘇耀東取過了紙和筆來,一面說,一面畫著,解釋著他在海中的處境。
  蘇耀東的畫,當然很簡單,主要的是一個人,在海水中,頭部被一個球形的汽泡罩著。蘇耀東說完之后,望向溫谷:“從酒店沙灘外的海面,到我們見面的公路下的海灘,大約有多遠?”
  溫谷用夢囈般的聲音,喃喃地道:“大約……大約是三公里左右。”
  蘇耀東悶哼了一聲:“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在海水中前進了三公里,速度极高,比快艇更快,我整個人像是一艘小型潛艇一樣。邦殊,我們都是自命對于海洋的一切素有研究的人,你有什么解釋?”
  李邦殊低下頭,用十分低沉的聲音回答:“如果你望著海面,忽然發現海水上現出你的名字之際,你有什么解釋,嗯?”
  蘇耀東一怔,一時之間,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李邦殊卻又繼續著:“不但有你的名字,而且還有字句,明顯地告訴你一些什么,又怎樣解釋?”
  蘇耀東眨著眼,李邦殊陡然用手指著蘇耀東,神情變得激動起來:“你以為我是無緣無故叫你來的?你在海水中的那种情形,我早已遇到過,我被送上了海中的一堆礁石上,据說我‘失蹤’了相當久!”
  在一旁的溫谷,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聲音來。李邦殊所說的一切,他還是不明白,听來像是置身在夢幻之中一樣。但是李邦殊的失蹤,和突然出現的經過,他是知道的。
  李邦殊一直未曾提起過這段時間,他在什么地方。難道他失蹤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海水中,而在他的頭部,又有一個大气泡,在供應他呼吸的氧气?
  溫谷實在想把自己的疑問提出來,可是他看到蘇耀東和李邦殊,這兩個海洋學家的神情,都充滿了疑惑,顯然就是問了,一時之間也不會有答案。反倒不如由得他們兩人去討論,盡量了解他們對話的好。
  所以,溫谷忍住了沒有出聲。
  蘇耀東想了一會,才道:“你從頭說說!”
  李邦殊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几步,道:“我在一個海堤上散步,無意之中,向堤下的海水看了一眼,哪知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說著,俯下身示范著他在堤上往下看的情形:“那是十分异特的,可是我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海水下,像是很不穩定,在顫動。可是,那的的确确,是我的名字!”
  蘇耀東深深吸了一口气。李邦殊道:“如果是你,突然看到海水中,現出了你的名字,你會怎樣?”
  蘇耀東道:“當然會在一個近距离去看個清楚。”
  李邦殊立時大聲應著:“對,我所做的,就是那樣。那時,天已黑了,但月色很好,海面上有著不住跳躍的閃光,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那可能是閃光形成的一种錯覺,我甚至想到,我可能有自大狂的傾向,需要去看一下精神醫生了。一個人會在海水中看到自己的名字,這不是太自我中心了么?”
  李邦殊的話,說得十分急促,溫谷迅速地回想那兩個保鑣所敘述的,李邦殊失蹤時的情形。當時李邦殊的動作,就說明了他在海中,發現了什么怪异莫名的事。其中一個保鑣,甚至認為他在海中,看到了一個金發的裸体美女,原來他是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溫谷仍然感到全然不可理解:海水之中,怎么可以出現文字呢?
  李邦殊仍然在急速地講著,并且揮著手,加重語气:“我想在近距离看個清楚,所以我急速向堤下攀去。那時,我有兩個可厭的保鑣,跟了上來,我大聲呼喝他們滾開。因為這時,我看得更清楚了,海水之中,的确現出了我的名字!”
  蘇耀東的嘴唇動了一下,但沒有出聲,看來他也不理解,但是又不知該如何發問才好。
  李邦殊續道:“那時,我雙腳已踏進海水之中,我的名字就在前面,我伸手可及,于是我伸出手去。當我的手碰到我的名字之際,我的名字忽然散了開來,但接著,又組成了另外一個句子!”
  蘇耀東忍不住發出了一下低呼聲:“你的意思是,出現在海水中的文字,還會變換組合?”
  李邦殊沉聲道:“我說的每一個字,你都不可以有任何怀疑!”
  蘇耀東道:“我不是怀疑,只是──”
  李邦殊打斷了他的話頭:“只是不明白,是不是?當時我也不明白,新出現的字句是:我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我一看,整個人都呆住了,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接著,一個浪涌了過來,我看到字句在浪花中散了開來,迅速消失,我心中所想的只是一點:我要追蹤海水中字句的來源。所以我不等浪退下去,就聳身向前,扑進了浪花之中,我听到兩個保鑣的惊呼聲,但是我的身子,立即被海水所包圍!”
  李邦殊講到這里,向蘇耀東望了一眼:“接下來的情形,就和你在海中奇异的遭遇,十分相近。”
  蘇耀東雙手在自己的頭上比了一下:“有一個大气泡在頭部周圍?”
  李邦殊想了一想才道:“你的比喻不是十分合适,那不是一個气泡,而是一种不知什么力量,逼開了海水而形成的一個空間。”
  蘇耀東“嗯”了一聲:“可以這樣說,也可以說是一個大气泡。這……是人類從來也未曾經歷過的一种怪現象,所以,也沒有什么人類的語言,可以确切地去形容它!”
  李邦殊苦笑了一下:“是的,我也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推著我前進。和你不同的是,我前進的速度相當慢,而且,在那個空間之外的海水中,不斷有字句出現,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
  溫谷在這時候,才陡然講了一句:“某种生物通過這种方式,想和你溝通!”
  李邦殊道:“是的,某种生物!這种生物,一定是生活在大海中的。”
  溫谷喃喃地道:“外星生物來到了地球,卻不适合地球陸地上的生活,所以才在海洋中出現?”
  蘇耀東沒有說什么,但是他顯然對溫谷的說法很有同感,他望向李邦殊,等著李邦殊的回答。
  李邦殊停了片刻,才道:“為什么一定是外星來的生物呢?”
  蘇耀東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地球上的生物,能通過文字來作思想上溝通的,好象只有地球人?”
  溫谷立時道:“只有人,才會使用文字!”
  李邦殊搖著頭,指著溫谷:“你的說法,在態度上是不科學的,耀東的說法,是科學的態度。科學的態度是:不作絕對的肯定,抱著怀疑──”
  溫谷大聲道:“我可以絕對地肯定,除了人之外,沒有別的生物會使用文字!”
  李邦殊歎了一聲:“溫谷先生,試問你對別的生物知道多少?”
  溫谷呆了一呆:“我不知道多少,但這是一個小學生都知道的事實,除了人之外,沒有別的生物會使用文字!”
  李邦殊揮著手:“小學生知道的事,放在高深的科學領域中,就成了疑問。一加二等于三,小學生都知道,但是那卻是最高級的數學命題!別的生物為什么一定沒有文字?還是我們,人,根本看不懂它們的文字?”
  溫谷眨著眼,道:“算了,不必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你看到的字句是什么?”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頓地道:“別干扰我們的生活,在地球上生活的歷史,我們比人更悠久。如果我們的生活環境起了變化,使我們無法生存,我們會盡一切力量來報复,我們有力量可以做到這一點。人不給我們海洋,我們也不給人海洋!已經發生的一些不能解釋的事,就是我們努力的結果!”
  李邦殊講得十分緩慢,溫谷和蘇耀東兩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是他們同時也感到了极度的迷惑。李邦殊在住口之后,帶來的是一片沉寂。蘇耀東首先打破沉寂:“听起來,像是在警告……警告人類……不要去扰亂海洋的生活秩序!”
  李邦殊神情嚴肅,點著頭。蘇耀東的神情疑惑之极:“這种警告,自然是生活在海洋中的某种生物提出來的,那是……甚么生物?”
  李邦殊并沒有立時回答,溫谷苦笑了一下:“已知海洋之中,智力最高的生物是海豚。科學家說海豚甚至有語言,可是我不相信它們會運用文字!”
  李邦殊陡然激動起來,大聲叱責:“你對海洋生物一無所知,最好別胡亂發表意見!”
  溫谷的臉漲得通紅,反斥著:“你是專家,那么,請你告訴我,在海水之中用文字和你溝通的,是什么生物?”
  李邦殊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神情极其激動,口唇也發著顫,可是對于溫谷的問題,他卻沒有回答。溫谷悶哼了一聲,轉身向陽台,蘇耀東過去,按住了李邦殊的肩頭,道:“你想到了什么?”
  李邦殊的聲音十分苦澀:“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但是,但是……這又是唯一的可能!”
  蘇耀東有點不明白,望著李邦殊,李邦殊歎了一聲:“海洋之中的生命有几十万种,耀東,最多的一种是什么?我想你可以立即回答得出來!”
  蘇耀東并沒有立時回答,只是皺著眉。李邦殊沉聲道:“海洋生命的主流,是肉眼看不見的浮游生物!在一滴海水中,就有上百万、千万個浮游生物!”
  蘇耀東搖著頭:“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浮游生物會有思想,能和人溝通?”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們對于地球上的微生物,知道得實在太少了。”
  蘇耀東仍然不表示意見,李邦殊道:“或許是這些生物實在太小了,小到了引不起注意的程度。但是它們的形体小,并不代表它們不能發展為具有高級智力的生物。舉一個例子來說,有許多導致疾病的細菌,甚至懂得如何改變自己的生理結构,來和藥物對抗,人和脊椎動物,就做不到這一點!”
  蘇耀東謹慎地回答:“我在某种程度上同意你的說法。但是,以海洋中的浮游生物而論,在高倍數的電子顯微鏡之下,可以把它們放大一千万倍,把它們的身体結构,看得清清楚楚──”
  李邦殊不等他講完,就道:“你的意思是,并看不出它們是有智力、有思想的?”
  蘇耀東點著頭,李邦殊歎了一聲:“耀東,就算你把一個人放大一万倍,做最徹底的解剖,你能找到人的思想在哪里嗎?”
  蘇耀東怔了一怔,他的思緒十分紊亂,但是他多少捕捉到了李邦殊想表達什么。他用十分謹慎的語調道:“你的意思是,你在海水中看到的字句,是由海中的浮游生物,顯示給你看的?”
  李邦殊沒有回答,也沒有否認。
  蘇耀東委婉地道:“体積那么細小的生物,如何有可能展示文字呢?”
  李邦殊沉聲道:“浮游生物的過量繁殖,甚至可以使海水變成了紅色。它們數量之多,多得可以用天文數字來展示它們的力量!”
  蘇耀東的聲音,在不由自主之間,變得十分尖銳:“你是說,數以百万計的浮游生物,排成了文字,來和人類溝通?”
  李邦殊轉過了頭去,喃喃地道:“我說過了,這是絕無可能的事,但是又是唯一的可能!”
  蘇耀東還未曾回答,一直面對著陽台,但在听著李邦殊和蘇耀東對談的溫谷,陡然轟笑起來:“想象力太丰富了!我敢擔保,世上任何一個幻想家的想象力,都未曾達到這一地步!”
  李邦殊最初的反應,十分憤怒,但是他隨即冷靜了下來,只是瞪了溫谷一眼。然后,他徐徐地道:“不管警告是來自海洋中的什么生物,總之,我接到了警告,也覺得如果人類大規模地開發海底資源,雖然可以帶來暫時的利益,但也必然扰亂了海洋生物的生活秩序,可能給人帶來巨大的災害!”
  蘇耀東“嗯”地一聲:“所以,你愿意接受警告?”
  李邦殊苦笑道:“不單是警告,朋友,它們已經開始行動了!用我們全然不明白的方法,它們已經開始行動了!”
  溫谷到這時,才算是明白了李邦殊使用了“它們”這個代名詞的意思。實實在在,在這個海洋學家的心中,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東西所發出的力量,他曾設想那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但是連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蘇耀東道:“所以,你才要這個會開不成?”
  李邦殊雙手緊握著拳,用力點著頭。
  國際海底資源分配會議開幕那一天,气氛顯得十分不尋常。所有的代表,早已聚集在會場之中,交頭接耳,望著一列空著的座位,座位上的牌子指出,那是阿拉伯世界代表團的席位。
  一直到預定時間前的三分鐘,全副軍裝的黃絹,才帶著她的大批隨員,走進會場來。她的臉色難看到了极點,因為她盡了一切力量,都未曾找到李邦殊。原振俠一直在酒店之中,接受監視,他沒有和任何外人作聯絡。這時,原振俠就坐在大會代表的一個特殊座位上。
  黃絹的出現,又引起了一陣交談。然后大會開始,按照程序進行著,在几個要人發表了簡短的談話之后,主席宣布:“本次會議的主角,李邦殊博士突然決定不參加大會,可是他派了一個代表,代他宣讀一篇簡短的聲明,請原振俠醫生!”
  當原振俠走上台去之際,掌聲十分零落。黃絹的臉色更難看,以致原振俠連望也不敢望她一下。
  上了台,原振俠定了定神,用嘹喨的聲音道:“我,李邦殊,作為一個將一生貢獻給海洋研究的人,我作如下的聲明:從現在起,我會致力于維持海洋平靜的努力,我反對任何人為的行為,破坏海洋固有的形態。這种形態的存在,和地球歷史一樣悠久。我反對在海中開采人類所需的物資,雖然以前我在這方面,做過很多探測工作,我已決定把我的所有工作記錄完全銷毀……”
  原振俠才把聲明念到這里,十几個記者已經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好些代表忍不住惊愕,紛紛站了起來,會場立時紊亂了起來。
  原振俠還想再念下去,可是黃絹已經飛步上台,一下子推開了原振俠,大聲道:“這是強國的詭計!我代表阿拉伯世界,宣布我們絕不放棄,而且立即開始行動!”
  黃絹的行動是如此突兀,紊亂的會場,反倒靜了下來。原振俠再也想不到,他和黃絹會在這樣重要的一個國際性會議上,在世界各國的政要和科學家之前,成了敵對的雙方。他心中苦笑,想著:只怕世上再也沒有一對男女,關系和遭遇比他和黃絹更奇特的了!
  他大聲道:“請允許我把李博士的聲明宣讀完畢!”
  黃絹一聲冷笑:“不必了!李邦殊的聲明,根本不是他的本意。我可以肯定,李博士受了挾持,挾持他的,當然是某些想獨霸海底資源的大國,我們不必指出這些強國的名字──”
  黃絹的話,有著強烈的煽動力,會場之中,一些小國的代表,立時大聲叫著,附和著。几個大國的代表,神情馬上變得相當尷尬。
  黃絹揮著手,大聲繼續:“沒有李博士,沒有這個會議,海底資源一樣會被開發。我宣布,從現在起,阿拉伯集團有權在任何公海之中,進行我們認為需要的活動。我們准備接受任何挑戰,并且將我們在海洋中所得到的利益,公平地由真神阿拉信仰者共享!”
  會場中響起了一陣歡呼聲,很多代表已看出,這個會議已不可能再按照正常的程序進行了,有的代表已經收拾文件,准備离去。
  黃絹還在繼續:“所謂法國探測船隊的失蹤,也是同樣的政治把戲。法國代表在哪里,能提出合理的解釋嗎?”
  法國代表是一個看來很有君子風度的中年人,但這時他也失去了風度,大聲道:“我不會對一個瘋子作任何解釋,再見了!”
  黃絹冷笑著,傲然走下台去,原振俠還想再宣讀聲明,可是會場中已亂成了一片。他只好歎了一口气,在几十個記者向他圍過來之際,他把李邦殊的聲明,交給了其中的一個記者。
  當原振俠走下台的時候,兩個大漢,公然一邊一個挾著他,把他直推到了黃絹的面前。
  黃絹的神態冰冷:“告訴李邦殊,我對他不再有興趣。世上有的是海洋學家,我們可以集中世界上所有的海洋學家,為我們工作!”
  原振俠望著亂成一團的會場,苦笑著:“你很成功,可是你何必与全世界為敵?”
  黃絹放肆地縱笑起來:“我?才不,我只是和我的敵人為敵!”
  原振俠歎了一聲,緩緩搖了搖頭,掙脫了那兩個大漢的挾持,又望了黃絹一下,想說什么,但是終于沒有說出口。他轉過身去,推開前面的人,向外走去,他只覺得腳步异常沉重。
  第二天,報上登載著會議失敗的消息,也刊登著黃絹离開夏威夷的新聞。黃絹在臨上机之前,又重申她所代表的阿拉伯世界,將以惊人的資金,立時開始她所稱的“人類大規模利用海底資源”的工作。
  在那座大廈的那個單位中,原振俠、蘇耀東、溫谷和李邦殊一起看著報紙。在原振俠知道黃絹已离開之后,他就來到這里,和各人交換著意見。
  他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因為在這里的四個人都知道,有一些事情發生了──一股奇异的力量,已經做出了一些事,來阻止人類對海洋的侵涉。而黃絹以及太多人,顯然并不明白這一點。
  蘇耀東歎息著:“看起來,只有那种力量本身,才能阻止海洋被干扰的行動。”
  溫谷搖著頭:“那些失蹤的人、失蹤的船隊,都是這种奇异力量造成的?”
  李邦殊發出了不滿的一下悶哼聲,像是在說,這已經再明白也沒有了,何必再說。
  原振俠小心地移動了一下身子,道:“難道在海鮮市場失蹤的那一對男女,也是?還有,那對死得如此离奇的中年夫婦?”
  沒有人回答原振俠的問題,因為那几乎是無可解釋的。溫谷有點暴躁起來,用力一拍桌子,道:“關于海洋的,我不參加意見,或許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有著這种神奇的力量,但是在陸地上──”
  李邦殊沉聲道:“誰知道,或許海洋中的微生物,和空气中的微生物之間,有著某种奇妙的聯系,它們組成了同盟──”
  溫谷雙手抱住了頭,叫了起來:“夠了!或許,或許,全是假設,沒有任何事實可以證明!”
  李邦殊倒十分平靜,他望向蘇耀東:“所以我要你來,我們,我的意思是我和你,要和它們接触。”
  溫谷咕噥了一句:“我立刻和白恩警官接触,看看他在調查那一對中年夫婦死亡上,有什么新的進展!”
  他一面說,一面拿起電話來,在說了几句話之后,他的臉色,變得比紙還白。
  由于溫谷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如此難看,其余三個人立時覺察到這一點,一齊向他望去。
  溫谷慢慢放下電話,張口想說話。可是顯然由于惊駭太甚,所以他的喉際,先是發出了一陣難听的“咯咯”聲,然后才能講出話來:“白恩警官死了!”
  在离開了黃絹的游艇之后,白恩的思緒十分混亂,心中一直在想著溫谷的話: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都可以作為懸案來處理,不必深究。
  當然,那一對夫婦的死亡,他可以用含糊的措詞作一份報告,就此列為懸案。這樣做,在公事上是可以交待得過去的,但是,他卻無法對自己交代!
  他可以絕對肯定,那對夫婦的死,是出自不可解釋的一种因素。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只手,一只手,扼死了兩個人,這种想法,如果持續在腦中,那會使人變成一個瘋子的!
  可是白恩卻又無法不想那只手!除了那只手之外,還有什么力量可以扼死兩個人呢?冷藏庫中只有兩個人,可是有五只手。兩個人的四只手,是不會互相扼死對方的,那么剩下來的唯一可能,就是……
  白恩用力搖著頭,想把這种可怕的意念自他的腦中抹去,可是他顯然不很成功。所以當他回到警局的時候,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樣子也顯得十分凶狠,以致看到他的人,都可以看出他心情十分差,不是很敢和他打招呼。
  那天下午,當他來到辦公室的時候,有一個同事走過來:“有一位小姐在你辦公室,等你很久了!”
  白恩咕噥了一聲,他想不起曾約了什么小姐。他用力推開了門,看到了一個動人的女郎,緊張地站起來,望著他。白恩立即認出,這個女郎是玉代市場的收銀員,可是他卻記不起她的名字來了。
  他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道:“市場的工作很忙嗎?你是──”
  那女郎忙道:“喬絲,警官先生,我……我……”
  白恩看出她神情很猶疑,就盡可能溫和地道:“你有什么話,只管說!”
  喬絲作了一下手勢:“說出來,你……能保證我不被警方拘留?”
  白恩呆了一呆:“那要看你做了些什么,要是你殺了人,我可不能給你作任何保證!”
  白恩在講了那句話之后,心中不免有點嘀咕:為什么提到殺人呢?這個美麗的女郎,顯然不會殺人的,自己是不是被太多的失蹤和死亡案件,弄得有點心神不定呢?
  喬絲現出了一個為難的笑容來:“當然不是殺人,只不過是我……我曾不合法地收了十元錢。”
  白恩有點煩躁:這樣的小事情找我干什么?事情已經夠煩的了!剛在他的神情上表現了不耐煩,還沒有開口之際,喬絲已經接著說了下去。
  (如果白恩早一秒鐘,用語言表示了他的不耐煩,阻止喬絲講下去,那么,他可能不會死,以后的事不會發生,可是世事往往差在一線之間!)
  喬絲接著道:“那十元錢,是那一對失蹤了的新婚夫婦給我的!”
  白恩的精神,陡地為之一振,不耐煩的情緒一掃而空。那對新婚夫婦!這也是一件懸案,看來喬絲小姐可以提供新的線索。再也沒有比突如其來的新線索,更可以令得一個負責的警官興奮的了。
  他忙道:“什么時候,經過的情形怎樣?”
  喬絲又遲疑了一下,低低歎了一聲,才將那天傍晚發生的事,她怎樣接受了十元錢,容許那一對新婚夫妻進去“捉”一只龍蝦,然后,兩個人進去之后,就沒有再出來的事,講了一遍。
  白恩用心听著,等喬絲講完,帶著哭音問:“我會被警方起訴嗎?”之際,白恩的思緒极亂,他道:“當然不會,喬絲,你的意思是,他們兩個人,進去之后,沒有出來過?”
  喬絲咬著下唇,點著頭:“是的,我在唯一出路的門口,他們沒有出來!”
  白恩心想:“這情形倒有點和在殮房發生的事相像,不過一件是兩個人失蹤,一件是兩個人神秘死亡!”
  喬絲又道:“這兩個人……一直沒有出現,我心中一直很內疚,可是我也不敢來告訴警方……”
  白恩問:“是什么事,終于使你下定決心的呢?”
  喬絲嘴唇掀動著,現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來,道:“今天……像往常一樣,我是最后离開市場的一個人。當我結好了所有的帳,准備离開之際,我……我听到……那個養龍蝦的池中,有人在講話。”
  白恩惊駭問:“什么?”
  喬絲被白恩突然而來的喝問嚇了一大跳,忙道:“我不能十分确定,我是說,我不是听到有人講話,不,我是說,我听不清在講些什么,但是的确是有人在講話,真的!”
  喬絲說得相當慌亂,但是白恩還是弄懂了她的意思:“是不是還有人沒离開呢?”
  喬絲道:“我一听到有講話聲,也是這樣想,我想那可能是──一個約了我几次,都被我拒絕了的小伙子,敢意躲起來在嚇我!”
  白恩又開始感到不耐煩,一個躲起來嚇女孩子的小伙子,對于白恩來說,那實在是引不起他任何興趣的事。而且他的确十分疲倦,所以他用很大的聲響,打了一個呵欠,想使喬絲不要再講下去。
  可是喬絲卻現出又恐懼又詫异的神情,全然不理會白恩那种厭煩的動作,她甚至在急速地喘著气:“可是……可是我听了一會,又喝問了几句,听到那是一男一女在對答。他們講得十分快速,我不是听得很清楚,好象他們是在討論,要捉一只最大的龍蝦……”
  喬絲講到這里時,白恩已經打了三個呵欠。可是他的第三個呵欠打到了一半,就陡然停止,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以致他的樣子看來怪到了极點。
  而喬絲在那時候,聲音發著顫,講出了令白恩陡然發呆的話:“我可以肯定,在講話的那一男一女……就是那天給了我十元錢,后來又失蹤了的那一男一女……我記得他們的聲音!”
  白恩瞪著喬絲,心中迅速地轉著念:眼前這個女郎,是不是有點不正常呢?她看起來很正常,可是她說的一切,卻又是那么不可相信!
  為了尋找那失蹤的一男一女,警方可以說用盡了一切努力。尤其他們的私人重要對象,在那個養龍蝦的水槽中被發現之后,尋找工作更是不遺余力!
  可是,照那女郎所說,這一男一女,似乎還在市場之中,這可以相信么?白恩要過了好一會,才能將張大了的口,慢慢地合了攏來。然后,他盯著緊張而不安的喬絲好一會,才問:“小姐,你究竟想告訴我什么?”
  喬絲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我不知道,我……不但听到了他們的聲音,我很害怕……真的害怕。當時我不知道如何才好,我……鼓起勇气,轉過身去看,有一個很大的冷藏柜隔著,我看不到水槽那邊的情形……”
  听到這里,或許是由于喬絲顫抖的語聲之中,充滿了惊懼的緣故,連經驗丰富的白恩警官,也不禁受了感染,揮了揮手:“別告訴我,你如果沒有那個柜子的阻隔,就可以看到什么!”
  喬絲不由自主,“咯”地吞下了一口口水,猶豫而又害怕地問:“我……是不是不應該再說下去?”
  白恩忙道:“不,不,只要你說的是事實,請一直地說下去吧!”
  喬絲急急道:“是事實,是事實!”
  她略頓了一頓,才又道:“于是,我就站起身來,走出一步,探過頭去,去看,我……我……我看到那一男一女,就在水槽前面!”
  白恩陡地站了起來,神情有著被戲弄的憤怒。喬絲哭了出來,不知是由于激動,還是由于害怕,她聲音嘶啞,几乎是在叫著:“真的!真的!”
  白恩歎了一聲,無意義地揮著手。喬絲雙手緊握著,指節甚至泛著白色,她又顫聲問:“我……是不是見到……鬼魂了?”
  白恩悶哼了一聲:“那要看以后發展的情形如何,他們──你所看到的人,是不是一下子就不見了?”
  白恩這樣說法,是針對著喬絲的問題的,誰都可以听得出,他的話中,有著明顯的諷刺意味在。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喬絲一面發著抖,一面連連點頭:“是,他們一下子就不見了!”
  白恩震動了一下,喬絲急促地道:“我害怕极了,當時連叫也叫不出來,就逃出了市場……只是匆匆拉下了門……我想……我不該隱瞞什么……或許是他們的鬼魂來提醒我,所以……我要來找你……”
  她的語調越來越是發抖,白恩一下子打斷了她的話頭:“小姐,我不相信什么鬼魂。如果你真的看到了他們,那么,他們在市場中一定另有目的!”
  喬絲的眼瞪得十分大,顯然對白恩的話表示不同意。白恩本來想就此把她赶走,可是他看到喬絲的神情是如此害怕,心又軟了一下:“好,小姐,我和你一起到市場去一次,弄弄清楚!”
  看來,這正是喬絲想要求而不敢開口的,是以白恩一說,她就連連點頭。白恩雖然十分不愿意,但也只好向外走去。當他走出辦公室的時候,他遇見了几個同事,還打趣地道:“這位小姐說她看到了失蹤者的鬼魂,我去查究一下。哈哈,看看做驅魔人是什么滋味!”
  當時,那几個同事,也感到好笑,其中一個還叫道:“嗨,別忘了帶十字架!”
  跟在白恩后面的喬絲,看來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雙手互相扭著,連腳步看來都是僵硬的。
  半小時之后,白恩的那几位同事,也笑不出來了。他們接到了報告:“一個警官死在玉代市場……有一位小姐說他叫白恩警官,你們快派人來查查吧……別問我是什么人,我是過路人,作為一個好市民,所以才通知警方的!”
  警局接到這樣的電話,當然緊張了起來。當几個警官和警員,來到玉代市場門口之際,看到喬絲雙手緊握著門口停車場中豎立著的鐵柱,身子不斷在發抖。她把那根鐵柱握得如此之緊,以致几個路人想把她的手指扳開來,但是卻做不到。
  喬絲的口中,不斷地發出沒有意義的,充滿了恐懼的聲音。她全身的任何一處,都在告訴他人:她遇到了恐怖莫名的事!
  几個警官沖進了市場,市場中燈火明亮。在冷藏柜中的各种各樣的魚,透過有著冰花的玻璃門,魚眼睛在發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
  當然,在通常的情形下,死魚的眼睛,是不會給人以這樣的感覺的。但是當沖進來的人,看到了白恩警官的尸体之后,卻都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使得死魚的眼睛,也變得可怕起來。
  白恩警官的尸体,伏在那個養龍蝦的水槽上,一只手向前伸搭著,浸在水中,水中有不少龍蝦在。他是半跪在水槽前的,有經驗的人,一下子可以看出,他是在水槽前死的,死了之后,身子倒下,靠向水槽,所以才會形成現在這樣的姿勢。
  一個警官走過去,把白恩的身子,慢慢翻了過來。立時,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颼”地吸了一口涼气。白恩的臉上,現出一种恐怖之极的神情!那种神情,僵凝在一個死人的臉上,看來更是令人心悸,所有的人,竟沒有一個出得了聲!
  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最年輕的警官叫了起來:“天,他在死前,看到了什么?他看起來,是被嚇死的!”
  當然沒有人回答得出這個問題來。
  而白恩的死因,也很快查了出來。他并不是被嚇死的,法醫檢查的結果是:死于窒息。等到弄明白了白恩警官死因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的事了。
  從听到白恩的死訊起,溫谷、原振俠和李邦殊、蘇耀東就分成了兩批,各自進行他們要做的事。
  李邦殊的話說得很明白,雖然他的話,听起來令人產生一种极度的迷幻之感。他道:“白恩警官死在玉代市場?那可能是另一宗它們的行動,看來它們心急了,我們要快點行動才好!”
  溫谷的聲音發澀:“天,它們,它們,你能不能具体一點說,它們究竟是什么?是你假設的微生物?”
  蘇耀東看起來,顯然和李邦殊站到了同一陣線:“到目前為止,只能作這樣的假設。”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不管是什么的假設,就算是一种我們對之全然一無所知的生物也好,你們怎么去和它們發生接触?”
  李邦殊的回答极簡單,听來不合理到了极點,但似乎又是唯一的辦法,他道:“到海中去!”
  原振俠和溫谷互望了一下,溫谷立時道:“我宁愿先去了解一下,白恩警官的死因。”
  李邦殊望向原振俠,道:“你呢?你是一個醫生,我不知道你是對一具尸体有興趣,還是對不可測的某种生物有興趣!”
  原振俠十分難以決定,白恩的死因、死亡經過,他還全然不清楚,所可以肯定的,只是那一定是一宗十分神秘的死亡。而李邦殊要去做的事,似乎更加不可捉摸了。而真正令他猶豫的原因,是他什么也不想做,黃絹已經离去,他的所有感覺,只是一片惘然,根本不想去做任何事情!
  他所想到的是,黃絹是一個講到了一定要做的人,她一定會在最短期內,動員她所能運用的力量,先作海底資源的開發。而李邦殊卻一反常態,要阻止這种事情的發生。
  李邦殊的力量,怎么敵得過黃絹呢?除非李邦殊真能得到“它們”的幫助,但是李邦殊怎么和“它們”作進一步的接触?
  原振俠也想到,黃絹對他提起過,她也在海水中看到過“警告”,但是黃絹會接受警告嗎?
  他先不回答問題,只是反問道:“你准備用什么方法,在海上和‘它們’聯絡?如果漫無目的……那可能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者,但是我相信,它們既然選中了我,和我發生了聯絡,就一定會保護我,不會傷害我!”
  蘇耀東在一旁歎了一聲:“我們自稱是海洋學家,但是對于海洋生物,實在所知太少了。邦殊,能有机會再讓我和海洋相處,我十分樂意,并且不會拒絕參加你的任何行動!”
  原振俠歎了一聲:“我暫時不參加你們的行動,我想,到了你們的行動,和黃絹的強勢行動發生沖突之際,我或者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當他講完了之后,他的心頭,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苦澀,又用极度惘然的聲音道:“希望我……可以起到一點作用!”
  溫谷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到時候再說吧!”
  他這樣講的時候,望向李邦殊,李邦殊和蘇耀東兩人,都有种异樣興奮的神情。李邦殊道:“我們不等了,耀東,以你的能力,能夠辦到什么?”
  蘇耀東笑了起來:“任何用金錢可以辦到的事,我想我都可以辦得到。”
  李邦殊道:“好,目前我們只需要一艘設備完善的船,我們要在海上作無目的的漂蕩,一直到它們和我們進一步接触為止。唉,在這方面來說,它們比我們進步,我們就不懂得如何与它們接触!”
  蘇耀東大有同感:“我們甚至不知道它們是什么!”
  兩個科學家在感歎,溫谷覺得有點急躁,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我想去看看白恩,唉,他畢竟是十分有趣的一個人!”
  原振俠歎了一聲,無可無不可地點著頭。
  當溫谷和原振俠來到玉代市場門前的時候,黑箱車已搬走了白恩的尸体。圍觀的路人相當多,市場的經理在門口唉聲歎气,但是沒有什么人去理會他,注意力都集中在喬絲的身上。
  喬絲仍然雙手緊握著那根鐵柱,身子在發著抖,口中發出可怖的聲響,兩個警員企圖用力去扳開她的手指。
  原振俠一看到這种情形,就厲聲呼喝:“住手!你們看不出,這位小姐受了嚴重的惊嚇么?”
  一個警員不服气地道:“我們只不過是想幫助她!而且她也不能一直在這里不走,她是這件凶案發生時,唯一的在場者!”
  原振俠來到喬絲面前,憑他行醫的經驗而論,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美麗的長發女郎所受的惊恐,已經超過了她所能忍受的程度!
  從喬絲被惊嚇的程度來看,如果處理不妥善,可能由于极度的惊恐,而使她的腦神經受到永久的傷害。所以,當救護車來到,兩個醫護人員跳下來之際,原振俠立時用他專業的權威聲調吩咐:“鎮定劑注射,動作盡可能緩和!”
  一個醫護人員走過來,伸手向喬絲的眼睛,想把她的眼皮翻開來看看。但喬絲立時尖叫了起來,原振俠也忙把他推開。
  原振俠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長發,盡量把聲音放慢,听來柔和地道:“一切全過去了,沒有事,你接受注射之后,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喬絲像是听到了原振俠的勸慰,閃動著眼睛,望向他。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醫護人員把鎮靜劑,緩緩地注射進喬絲的手臂。
  一分鐘之后,喬絲長長地吁了一口气,握住了鐵柱的手松了開來,整個人也軟倒了下來。原振俠忙扶住了她,由醫護人員把她抬上了擔架。
  一個看來職位頗高的警官走了過來,和溫谷握手,作自我介紹。
  一小時之后,在醫院的病房中,他們先听喬絲說出事情的經過。
  喬絲的臉色還是十分蒼白,不過看得出,极度的惊恐已不像她在市場門口時,那樣影響她,她先說了她去找白恩的經過。
  當他們一起來到市場門口之際──由于喬絲离去時的匆忙,所以市場之中,還是燈火通明,大門也只是虛掩著。白恩是自己駕車來的,停好了車,他和喬絲一起下車,指著市場的門口,道:“好了,讓我們去看看,鬼魂和人有什么不同!”
  喬絲帶著怯意:“警官先生,請別這樣說,我并不覺得……很有趣!”
  白恩揮著手:“如果鬼魂也能商量,是不是該捉一只大一點的龍蝦,我就認為很有趣!”
  他一面說,一面已來到了門口,用力拉開了鐵門,發出“嘩啦”的聲音。然后走了進去,大聲喝問:“里面要是有人,把手放在頭上走出來,我是警察!”
  那時,喬絲還在門口,踟躕著不敢向內走去,不過那只是十分短暫的猶豫。
  白恩警官的大聲呼喝,和市場內燈火通明,都足以把任何膽子小的人,害怕程度減至最低,喬絲于是也跟著走了進去。
  一進去,就是收銀柜台,繞過了收銀柜台,就可以看到那個養龍蝦的水槽。
  當喬絲走進去的時候,還可以听到白恩的呼喝聲,但是白恩的呼喝聲,是突然停止的。照喬絲的說法是:“警官先生的呼喝聲突然停了下來,剎那之間,四周圍都靜得像是任何東西都凝結了一樣!”
  喬絲陡然一怔,恐懼又襲向她,但是她看到了白恩,她看到白恩用一個十分怪异的姿勢站立著,半曲著身,一只手指向前面,神情更是怪异莫名,像是他看到了什么絕不可相信的東西一樣。但是喬絲卻絕對可以發誓:“在白恩警官的前面,完全沒有甚么可以令得人惊懼的任何東西或任何現象。”
  緊接著,白恩又陡然叫了起來:“別走!”
  他一面叫,一面便用极快的速度,取了他的佩鎗在手。喬絲一看到這种情形,已經惊惶得發不出聲來,她只可以肯定,白恩一定是一拔鎗在手,就想發射的。
  可是也就在他才一揚起手來之際,他忽然之間的動作,更是奇特,像是有什么可怕之极的毒虫,突然在他的右腕上爬行一樣,他的左手陡然握緊了右腕。本來他是用右手握著手鎗的,在此同時,他右手一松,手鎗也落了下來。由于他正在水池之前,所以手鎗一落了下來,就跌進了水池之中。
  (喬絲的敘述,立即得到了證明。在一旁同時听喬絲敘述的警方人員,一听到這里,立即派人去找,一下子就在水池中,找到了白恩的佩鎗。)
  手鎗一落下來之后,白恩的神情更怪。
  當喬絲說到這一部分之際,她忍不住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道:“警官先生開始掙扎,他的那种情形,就像是他和一個無形的魔鬼在打架一樣,而他臉上的神情也越來越可怖。我給嚇坏了,轉身向外就逃,雙手握住了門口的那根鐵柱之后,就再也放不開了,只是尖叫著。一直到有人……好象有人大聲問我,里面的那個人是誰,我才說出了白恩警官的名字。”
  可能是在喬絲奔出來之后不久,白恩就倒在水池邊上死了,而喬絲的尖叫聲,又吸引了路人。
  那個打電話到警局去的路人,也是第一個發現白恩尸体的人,他的敘述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那個路人走進市場,看到白恩倒在水池邊上,一看就知道已經死了。他再走出來,据他說,他喝問了一百次以上,喬絲才告訴他死在市場中的是什么人,他就打電話給警局。
  溫谷和原振俠在第二天,就知道了白恩警官的死因:“死于窒息。”
  原振俠還和驗尸的法醫討論了一下:“窒息,是什么意思?是他的頭部浸進了水池之中,引致了窒息的?”
  法醫搖頭:“不,他肺部一點積水也沒有,只是窒息,并非受溺而致窒息。”
  溫谷本來就十分性急,這時由于白恩死得怪,更是急躁,大聲問:“那是什么意思,死者沒有傷痕,怎么會窒息致死?”
  法醫瞪了溫谷一眼:“譬如說,用枕頭壓著一個人的臉部,阻止他呼吸,就可以令一個人窒息而死,而不留下任何傷痕!”
  原振俠揮了一下手:“白恩警官是一個十分強壯的人,而且受過自衛技擊訓練,若要令他在沒有傷痕的情形之下窒息,至少要兩個以上的人行凶。而喬絲小姐卻說,根本沒見到別的人!”
  法醫顯得很不高興:“或許是她在說謊,我只知道,他的死因是窒息。你是醫生?你應該可以明白他的死因!”
  原振俠苦笑道:“當然,我不是怀疑你的判斷,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原振俠也無法說得上來。一個強壯高大的人,會突然之間,因為窒息致死,事情怪异到這种地步,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令一個人窒息致死的原因,可能有七、八十种,但是沒有一种适用于白恩的死。而原振俠和溫谷,又相信喬絲的恐懼,絕不是假裝出來的。也沒有什么人,能在這樣恐懼的情形下,還能從容說謊。
  那也就是說,喬絲的敘述是真的,白恩的死因不明。和那對來自緬因州,在殮房中神秘死亡的夫婦一樣,死因不明。
  兩人的心中也都想到了李邦殊的話:“這是它們行動的又一例子!”
  “它們”!
  難道真有什么生物,有那樣的能力,可以令人消失、死亡,甚至,可以令得整個船隊,在海面之上失蹤?
  當溫谷和原振俠回到了住所之際,天色已經大明了。他們也不覺得肚餓,不覺得疲倦,只是紊亂和抓不到任何頭緒,不知道如何才好。
  李邦殊和蘇耀東已經不在了。溫谷和原振俠都躺著,不住地抽著煙,一句話也不說。一直到中午時分,溫谷才問了一句:“原,你是一個醫生,你相信,如果許多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聯合起來,就可以和人類相對抗么?”
  原振俠遲疑了一下:“你的問題太含糊了,你是想否定李邦殊的假定?”
  溫谷重重在一張椅上搥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的思緒,從來也沒有這樣紊亂過!”
  原振俠歎了一聲:“我也一樣,但我們必需靜下來,先肯定一些事……”
  他停了片刻才繼續:“剛才你的問題,其實可以說:是不是小到肉眼見不到的微生物,有著不為人所知的力量,可以和人對抗?”
  溫谷苦笑了一下:“隨便怎么說,總之,微生物和人對抗……這真令人無法想象。不管這种微生物生活在海中,還是在陸地上……太令人無法想象!”
  原振俠望著溫谷,道:“作為一個醫生來說,倒并不覺得太不可想象!”
  溫谷睜大了眼,原振俠解釋著:“整個人類的醫學,一大部分就是人類和微生物對抗的過程,是人類用各种各樣的方法,去對付致病的微生物的過程!”
  溫谷呆了一呆,道:“你弄錯了,人對抗微生物是存在的事實,但是不能倒過來說,微生物也會對抗人!”
  原振俠道:“為什么不能呢?有些藥物,例如抗生素,才被培養出來之際,就可以十分有效地對付多种細菌,但是抗生素問世几十年之后,有些細菌就不會被抗生素消滅,它們有自己的方法,對抗人類用來消滅它們的藥物。這种情形,也存在很久了,說明了微生物一直和人類在對抗,一直是這樣!”
  溫谷漲紅了臉,道:“你……這樣說……是,我承認這种對抗的現象,是早已存在著的。但是……像如今發生的一連串事,那种形式的對抗……至少,我無法接受微生物會有思想,可以通過文字的形式,去警告人類這樣的事!”
  原振俠苦笑:“別激動,老朋友,我和你同樣不能接受。但是事實是,至少已有兩個人,李邦殊和黃絹,看到了這樣的文字警告!”
  溫谷拾起枕頭來,把他自己的臉蓋住。溫谷雖然沒有說什么,但是他顯然是在表示,他仍然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原振俠喃喃地道:“希望他們能夠順利和它們接触!”
  溫谷一下子拋開了枕頭:“那算是第几類接触!”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知道,人類渴望和外星生物接触,其實是一种很奢侈的愿望,因為人類和地球上其它生物的接触,就少得可怜。把其它生物一概視為低等生物的態度,就很不科學!”
  溫谷坐起身來:“你這种說法,只是哲理上的說法。哲理上可以說,人不但對地球上其它的生物不了解,人与人之間也不了解,很少真正的接触。甚至于,自己對自己,也不一定了解!”
  原振俠十分無可奈何:“可以這樣說,但我的意思是,每一种生物,不論它們是為了什么原因而出現在地球上,都有它們繼續生存,不被干扰的權利。再小而討厭的生物,都有它們獨特的生活方式,甚至跳蚤──”
  溫谷悶哼一聲:“別告訴我跳蚤有比人更進步之處!”
  原振俠也坐了起來:“正想告訴你這一點。生物學家已發現,跳蚤,有利用超高頻聲波來互相通訊的能力,那是美國西維吉尼亞大學的研究者,最近的發現!”
  溫谷眨著眼,想表示不相信,但是他隨即道:“或許是,我也知道,有些蛾類,可以用一种微弱的信號,和几公里之外的同類通消息。可是,殺人和令得一個船隊失蹤,卻是另外一件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要在顯微鏡下才看得到的鼠疫杆菌,曾消滅過上千万的人,几個人算得了什么!”
  溫谷漲紅了臉:“可是那一千多万人的死因是知道的,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原振俠卻很冷靜:“當細菌還沒有被發現之前,當人類的科學知識還沒有知道細菌之前,患鼠疫症死的人,一樣是死于不明不白。我們只能說,白恩和那對中年夫婦,死因不明,那是因為我們的知識程度,還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會死!”
  溫谷的聲音越提越高:“被微生物害死的人,不會消失,身体還在!”
  原振俠沉默了一會,才突然反問:“他們的身体現在在哪里?”
  溫谷十分惱怒:“鼠疫橫行在几百年前,尸体當然早已腐化了。”
  原振俠笑起來:“我們的辯論有結果了。”
  溫谷憤然:“我不明白你說什么!”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尸体之所以會腐爛,消失,全是由于細菌活動的緣故,你也承認了細菌能消滅人体的事實了!”
  溫谷哈哈笑了起來:“那要多久?原醫生,細菌要消滅人体,至少得好几年的時間吧?你怎么解釋人在极短的時間內,就消失的那种事?”
  原振俠攤開雙手來:“事實上,我也無法解釋,但是我知道,我們對于一切生物所知的太少。而且,理論上來說,經過一段時間之后,細菌的活動能令得動物的身体消滅,那么,只要細菌活動的過程加快,就可以縮短時間,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比例式!”
  溫谷望了原振俠一會,忽然道:“你不覺得我們在這里,為這种虛無飄渺的假設而爭論不已,是根本毫無意義的事嗎?”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才歎了一聲:“對,李邦殊和蘇耀東在做的事,才有意義得多!”
  溫谷悶哼一聲,十分不以為然地指著原振俠:“我宁愿你去追求那位美麗又強悍的女將軍了!”
  原振俠的心頭,像是被一枚利針刺了一下,感到了一陣尖銳的疼痛。那种疼痛,甚至令得他的身子,也為之震動了一下。
  溫谷看到自己的一句話,引起了原振俠這樣的反應,大是歉然,伸手拍了拍原振俠的肩頭。他想說几句安慰的話,而又不知道如何說才好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溫谷拿起了電話,听了一听,就交給了原振俠,道:“好象是蘇耀東!”
  原振俠听著電話,卻只听到了一連串急促的喘息聲。原振俠“喂”了几聲,才听到蘇耀東的聲音:“振俠,你快來!”
  原振俠怔了一怔:“到什么地方來?”
  他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傳來的只是一陣“沙沙”的雜聲,夾雜著喘息聲。原振俠又問了几次,才听到一句回答:“在海上!”接著,又是更響的雜聲,連喘息聲也蓋沒了。
  那种雜聲,听起來全然像是接收不良的收音机所發出來的。原振俠立時想到,蘇耀東還在船上,他利用了無線電話,但是通訊器材顯然有故障了!
  他又連連說著“喂”,可是突然之間,什么聲音也听不到了。
  原振俠拿著電話在發怔,溫谷已疾聲道:“快去找他們!雖然他只說在海上,一定是在歐胡島附近的海域,不可能船行得太遠。”
  原振俠放下電話:“我們用兩艘船,分頭去找,發現他們的机會比較大些!”
  溫谷已經抓起了大衣,向外沖去,沖到了門口,才又退了回來,用電話向出租船只的公司聯絡。原振俠在那几分鐘之間,只是搓著手,不斷地喃喃自語:“天,在海上,真可以發生任何想像不到的事!”
  半小時后,原振俠和溫谷分別駕駛著性能良好的快艇出海。在一起駛出了海面之后,他們互揮了揮手,一個向左,一個向右駛出去,兩人環島行駛,可以在各自繞了半個島之后再會合。
  不過,到了溫谷繞了半個島之后,卻并沒有看到原振俠。他繼續前駛,一直到了与原振俠分手的海面上,仍然沒有看到他。
  溫谷的紅發,在陽光下看來更是奪目,他不斷用手抓著自己的頭發。焦急的心情,令得他几乎什么也不能想,只是翻來覆去,想著臨出發之際,原振俠所講的那句話:“在海上,真可以發生任何想象不到的事!”
  有什么想象不到的事,發生在原振俠身上呢?既然是想象不到的事,溫谷自然不知道。他只好靠岸,去增添燃料,然后,再在海上兜圈子,希望能和原振俠會合。
  在原振俠身上,當然是有事情發生了。不然,溫谷不會找不到他。
  當他和溫谷分手之際,他向西駛,和海岸保持著五百到一千公尺的距离。就這樣,要在海上找一艘不知型號大小的船,自然是相當困難的事。不過好在海面上的船并不多,當他駛過那個被叫作“中國人的帽子”的小島之際,才遇到了兩艘。可是略一駛近,就知道那是度假人士在嬉戲,并非他要尋找的目標。
  他繼續向前駛,已來到了浪頭相當大的海面上。快艇雖然速度很高,但是也不免隨著海浪起伏著,他一面小心駕駛,一面留意著海面上的船只。不多久,就看到在前面有一艘游艇,几乎在海面上停留不動,在隨著波濤起伏。
  原振俠加快速度,向前駛去,當他接近那艘船之際,他已經看到,有一個人,站在甲板上,倚著欄杆,在俯視著海面。原振俠立即認出,那個人正是蘇耀東,他一面揚手,一面大叫起來。
  在那艘船上的蘇耀東,像是根本沒有听到他的呼叫。原振俠一直把快艇駛到船邊,蘇耀東才抬起頭,向原振俠望來,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聲音嘶啞,指著海面:“他……他已經下去超過三個小時了!我……不知怎么才好?船上的通訊設備突然損坏……我又不敢离開這里,你……”
  在蘇耀東說話時,原振俠已經上了船,望向蘇耀東指著的海面。海水澄藍,浪頭不時卷起一條白色的邊,看出去,一點异象也沒有。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他帶的壓縮空气,夠支持三小時以上?”
  蘇耀東叫了起來:“什么壓縮空气!他就是這樣子便跳下去的!”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失神地重复著蘇耀東的話:“李博士……他就是這樣跳下去的!”
  蘇耀東的面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著:“我阻止不了他,他說……它們會保護他,會在他的頭部,形成一個空間,使他可以呼吸,他曾經有過這樣的遭遇,我也經歷過。所以他就這樣下了水,他不知道給它們帶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我……”
  在陽光下看來,蘇耀東的臉色慘白,原振俠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也好不了多少。蘇耀東用盡气力,才能繼續說下去:“我怕……他也會和那些失蹤的人一樣,就此在……海水中消失了!”
  雖然陽光燦爛,但是原振俠仍然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不會吧,它們要和他聯絡……他是接到了什么信號才下水去的?”
  蘇耀東道:“很奇怪,我們一起在船舷上,我什么也沒有看見,但是他卻指著海水嚷叫了起來:‘看,它們來了,它們來了!’他叫了几聲之后,就要下水,我也阻止不了他……我想,我也應該到海水中……”
  蘇耀東的話還沒有講完,突然之間,整艘船,被一個在海面上突然生出的巨浪,涌了起來。那巨浪是如此之高,以致船被浪頭托高之際,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海面是在他們的二十公尺之下!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惊呼聲,緊接著,船又迅疾無比地向下落來。浪頭向前移,隨著浪頭的移動,海面上出現了深溝,船也落進了那個深溝之中,四面的海水,也足有二十公尺高。再接著,不等他們有任何的動作,四面壁立的海水,已經合攏,將他們圍到了海水之中!
  在接下來不到半分鐘之際,原振俠根本什么也不能想,他的身子被海水包圍著,并且有一股极大的牽引力量,他可以感到這股力量。然后,在他略為鎮定一下之后,他完全可以体會到蘇耀東曾經遭遇過的經歷了,人在海水之中,但是他的呼吸,卻一點困難也沒有!
  原振俠睜開眼來,一時之間,他像是身在夢境之中一樣。那股牽引的力量還在,使他在感覺上,感到自己是在急速移動。但是他卻無法肯定這一點,因為他根本看不到四周圍的情形。
  在他的頭部,有一個相當大的圓形空間,像是海水涌過來,到了這一部分就被什么東西逼住了一樣。不知是由于海水的反光折射作用,還是另有原因,气泡的“壁”,是一种銀灰色的閃光。
  原振俠叫著:“耀東!耀東!”
  可是他卻得不到回答,他知道,水并不是良好的傳聲体,蘇耀東就算在他附近,也不會听到他的叫聲。他試圖移動自己的手臂,希望能碰到蘇耀東,可是海水卻有一种將他全身緊束的力量,令他根本無法移動自己的肢体。
  那种感覺,真像是夢幻,絕對不是真實的感覺。可是在鎮定下來之后,他的思索能力,卻一點也沒有受影響。他立時想到,他如今的處境,絕不是海水本身造成的,而是海水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動他,在供給他呼吸用的空气。
  這种力量,是由什么造成的呢?真如李邦殊所說,是海中肉眼所見不到的微生物造成的?
  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不由自主,睜大了眼。可是除了銀灰色的閃光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在他的眼前,也未見有什么文字出現。
  原振俠無法計算自己在這樣的處境之中經過了多久,突然之間,他覺得身子向上浮起,忽然之間,就浮出了水面。眼前相當黑,但不是黑到全然看不見,原振俠像是在潛水之后浮上水面一樣,他發覺肢体也已經能活動了,就自然而然划著水。
  就著陰暗的光線,他看到就在他的身邊,也有一個人在划著水,那是蘇耀東。原振俠立時叫了一聲,他的叫喊聲,引起了一陣回音,蘇耀東的回答也來了:“我們是在一個大岩洞里!”
  兩人互相游近,當他們接近時,又听到了另一個人的聲音:“對,我們是在一個大岩洞中,一個海底的大岩洞。當几億年前地殼變化,形成這個岩洞之際,空气被包在里面,逸不出去,一直到現在!”
  原振俠和蘇耀東忙循聲看去,看到在一塊又大又平坦的岩石上,李邦殊神態很悠然地坐著,正伸手指向他們:“所以,我們現在呼吸的空气,是几億年之前的空气!”
  蘇耀東和原振俠忙向前游去,攀上了那塊岩石。蘇耀東抹去臉上的水:“你在這里多久了?”
  李邦殊回答:“一下水不久就被它們送來了。你們可知道,它們有能力將人在海中運送,可是那得花多大的努力,你們能估計得到嗎?”
  原振俠皺著眉:“首先先要知道,它們究竟是什么樣的生物。”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從他的神情上看來,像是他所說的“几億年之前的空气”,能令他特別感到歡暢一樣。他一字一頓地道:“是最不為人類注意的微生物,生活在海水中、空气中、泥土中,甚至煤層中的微生物。有的小到要用電子顯微鏡才能看得到,最小的甚至是濾過性的,它們實在太小了!”
  原振俠用心听著:“這樣微小的生物──”
  李邦殊陡然打斷了他的話頭:“小?大或小,是比較的!人類以為人体很大,鯨很大,但是在整個宇宙之中,甚至地球也只不過是一顆微塵!”
  原振俠和蘇耀東互望了一眼,兩人都不說什么,只是急切地想听李邦殊的意見。
  李邦殊的神情有點激動:“別以為它們小,就不是生物,它們一樣是生命。雖然它們的生命形態和我們大不相同,可是它們生活在地球上的歷史,比我們久了不知道多少!像在這個海底岩洞中,空气是几億年之前的,那時,地球上根本沒有人,甚至連哺乳動物都未曾出現,但是早已有了各种各樣的微生物。別以為它們的生命力是脆弱的,它們生命的延續力,比人類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原振俠等他略停了一停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說,海上突然而起的巨浪,我們能夠被一种神秘力量推到這里來,以及你在海中看到了字,全是你所指的微生物的行動?”
  李邦殊用力點著頭,神情也變得十分嚴肅。
  蘇耀東和原振俠深深地歎著气,李邦殊講得如此肯定,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
  雖然當原振俠和溫谷議論之際,他引用李邦殊的觀點,但是這時,他突然有一种夢幻似的感覺。尤其,當李邦殊忽然大聲宣布:“戰爭已經開始了!”的時候。
  蘇耀東和原振俠一起叫了起來:“戰爭?”
  李邦殊直指著原振俠:“你是醫生,應該知道,人和微生物之間的戰爭序幕,已經進行了几千年之久了!”
  原振俠聲音低沉:“是的!”
  李邦殊的神情帶著點嘲弄:“誰胜利了,誰失敗了?”
  原振俠又抹了抹臉上的水。在這樣的一個海底岩洞之中,又才從海水中出來,卻要討論那么玄幻的問題,真令得他有點在夢中之感。
  在李邦殊炯炯的目光注視之下,原振俠還是作了回答:“很難說,人類胜了好几仗,有很多細菌,已經不能再危害人的生命了。但是還有太多的微生物,人無法控制,像引致流行性感冒的病毒,此外還有致癌的變异細胞……”
  李邦殊歎了一聲:“原,你太維護現代醫學,也太高估了人的力量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譬如說天花,已經很少發生了,但這是不是證明天花病毒,已在地球上不存在了呢?當然不!地球上每天都有生物絕种,但絕不包括任何微生物在內!”
  原振俠想了想:“我可以同意你的說法,但是我不明白你說的戰爭序幕,是什么意思。”
  李邦殊低下頭去一會,才又抬起頭來,在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种极其深刻的憂郁:“以往几千年,只不過是人和微生物之間的戰爭序幕,現在,如果人類再不抑制自己的行為,真正的戰爭就要開始。地球上所有的微生物,就會用它們自己的方法聯合起來,消滅人類,使得地球上回复到几億之前,根本沒有人的狀態!”
  李邦殊講得激動而認真,但是听者的反應,卻是木然。這种說法,對任何人來講,都是難以接受的事情。過了半晌,蘇耀東才道:“這是不可想象的事!”
  李邦殊歎了一聲:“發生在你身上奇异的遭遇,也還不能使你相信?”
  蘇耀東遲疑著:“我承認那是無法解釋的怪現象──”
  李邦殊大聲道:“完全可以解釋,海洋中天文數字的微生物,各自把它們能發揮的能量,一起發揮出來。极細微的震蕩力量,只要無限次地平方又平方,用几何級數乘上去,就會變成一股龐大的力量,足以在海面上,突然卷起一個二十公尺,或者更高的浪頭!”
  蘇耀東沉吟著:“理論上來說是這樣──”
  李邦殊大聲疾呼:“不是理論,先生,你已經經歷了兩次這樣的巨浪,你還怀疑什么?”
  蘇耀東滿面疑惑,講不出話來。
  李邦殊靜了一會,才又道:“讓我講得有條理一些,我才一下水不久,就感到──”
  他略停了一停,雙眼之中,射出了一股奇异的光輝來。這是一個畢生致力于科學探索的科學家,在他的探索有了成就之后的特有神態。
  李邦殊心中充滿了信心,他知道自己一到海水之中,一定會得到保護。這种信心,不是自然而然生出來,而是他在下水之前,已經在海面上,又看到了閃耀的、流動的文字。
  他在船舷上注視著海面,突然之間,字跡出現了:“請下來!請下來,我們在等著你!”
  當李邦殊一看到在海水下閃耀的文字之際,他立時高聲呼叫,叫蘇耀東同時注視著海面,可是蘇耀東卻看不到什么。
  在那一剎間,李邦殊心中起了一個疑問。他想起,當他第一次在海水之中,發現那种奇异的現象之際,那兩個立時沖了下來的保鑣,也什么都沒有看到!
  現在,海中出現了文字,召喚他到海中去的那种奇异現象,清清楚楚呈現在他的眼前,可是蘇耀東卻像什么也沒有看到。
  這立時使他有了一种新的設想!
  以前,他曾設想,海水中會有這种异象,是數以億計的微生物,把它們自己微小的身子聚在一起,排出了文字來,使人可以看得到。
  但現在,他卻知道以前的設想是不對的。能使他看到了有文字在海水中出現,當然是微生物的活動,但是那絕不是它們用身体排出了文字,而是它們放射了一种不可知的能量,用這种能量,刺激某一個人的腦部視覺神經部分,使得這個人看到了文字!
  所以,只有他一個人看得到,其它人看不到。
  當李邦殊想到了這一點時,他真是興奮莫名。微生物能通過那么奇妙的方式,來和与它們生理結构全然不同,相去不知多遠的生物來溝通,這不是太奇妙了嗎?
  蘇耀東當時,注意到了李邦殊的神態有异,但卻不知道他有了新的設想。
  李邦殊怀著极度興奮的心情,一躍下水。當他的身子被海水包圍之后,他只屏住了气息几秒鐘,接著,奇异的現象發生,在他頭部的海水,看來像是被一种力量所逼一樣,向外散開去,形成了一個球形的空間,使他立時可以暢順地呼吸。
  李邦殊是一個海洋學家,他自然知道,海洋中的微生物,有若干种,具有放出氧气的功能。他可以肯定,他那時呼吸進肺部的氧气,就是由億万個微生物所提供的。
  然后,他的身子開始在一种被海水緊束的狀態下,向前移動。沒有多久,他的身子向上浮,就到了這個岩洞之中。李邦殊才一浮出水面,以他的海洋學的知識,他立即知道自己是在一個海底的岩洞之中。同樣性質的岩洞,在他以前的深海探測生涯中,并不罕見,可是當他浮出水面之際,他看到的現象,真令得他畢生難忘!
  那是在他浮上了水面之后,不到十秒鐘之內發生的事。他看到了各种各樣奇异的圖案,每一种大約有手掌大小,帶著各种奇幻莫測的色彩,有的是半透明的,有的是透明的,形狀千异百怪,就在他的眼前,以一种相當高的速度在移動著。而每一种圖案的本身,又各自在活動。
  當李邦殊才一見到這种情景之際,他根本無法想象那是什么現象,他像是跌進了一個奇异的夢幻世界之中!
  在那千百万种移動的圖案之中,偶然會有一兩种,使他感到那是十分熟悉的圖形。但是,由于它們移動得十分迅速,一閃即逝,李邦殊也無法把這种圖形,和記憶之中感到熟悉的相對照。
  各种不同形狀,不同色彩的圖形,像是永無休止一樣,在他的眼前浮現,李邦殊真正呆住了。突然之間,當他一連看到了好几個熟悉的圖形之際,他不由自主惊叫了起來!
  那几個圖形,雖然也是一閃即逝,但是其中有一個,由于他實在太熟悉了,所以,他一下子就認了出來,那是海洋微生物中的一种雙鞭甲藻!
  一點也不錯,那种微生物,在電子顯微鏡下,經過高倍數放大之后,就是這樣的圖形,它有著橘紅色的內在色彩,透明的外膜,三個芒刺狀的突起。
  這种雙鞭甲藻,能像動物一樣地攫食,也能像植物一樣自己制造養料。那曾是李邦殊專門研究的課題,他曾在顯微鏡下連續觀察過這种微生物將近一年,印象實在太深刻,深刻到了不可能認錯的地步!
  當他有了這個發現之后,他真正怔呆了,連气息也不由自主,急促了起來。
  他立時又認出了几种,一种會發光的硅藻,一种橈足類的微生物,有几個扭曲的,看起來像是大腸杆菌。雖然有更多的“圖形”,是他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見過的,但是他也知道眼前的异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邦殊可以肯定,眼前的异象,是許許多多微生物,包括生活在海水中,和生活在空气中的許許多多微生物,在向他介紹它們自己,讓李邦殊清楚地看到它們的樣子!
  出現在李邦殊眼前的“圖形”,每一個都有手掌般大小,那可能是微生物原來大小的數万倍。李邦殊不知道它們用了什么方法,可以使他看到了放大了的微生物。或許是微生物用了一种特殊的信號,刺激了他的視覺神經,使他的視覺敏銳了几万倍?
  李邦殊整個人,像是置身于夢幻中一樣,他貪婪地注視著,不放過每一种在他眼前迅速移動的“圖形”,試圖捕捉住它們的形象。
  然后,在大約五分鐘之后,所有的“圖形”全消失了。李邦殊吁了一口气,其中,他所見過的,還不到万分之一!
  那也就是說,和人類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微生物,至少還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是人類連它們的存在都不知道的,別說對它們了解有多少了!
  在定了定神之后,他离開了那塊岩石,雖然以他這時的經歷來說,已令得他絕對相信微生物和他之間,是可以溝通的,但是他也并不以為,微生物可以听到他發出的聲音。可是他還是忍不住道:“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向我介紹了你們自己,我也知道,當然,這只是你們之間一部分。”
  當他在這樣講的時候,他四面看看,隨即,他看到了在岩洞中,平靜的水面上,起了閃光。
  海面在不斷地閃著光──不論那是他的腦部視覺神經部分,受了某种力量的刺激,導致他“看”到東西,或是他真正看到東西。
  (事實上,极多种海洋微生物會發光。它們為什么會發光,就像螢火虫為什么會發光一樣,是一种极其复雜的化學反應,科學家至今不明所以。會發光的海洋微生物,當它們群集于海洋表面之際,所發出的光芒十分強烈。在波多黎各附近有几個海灣,發光的微生物在黑夜發出來的光芒,亮到可以看書。)
  李邦殊屏住了气息。閃耀的光芒,不久就排列成了文字,不斷閃動,不斷變換,李邦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文字變了又變,足足有一小時之久。
  當文字終于消失之際,李邦殊揉著眼,才感到了雙眼的酸痛。他非常激動,大口大口喘著气。
  他不顧岩石是多么濕,他在石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令得自己紊亂之极的思緒,盡量先理出了一個頭緒來。由于他剛才看到的文字十分雜亂,他必須這樣做。過了許久,他才坐了起來,心情輕松得多了。也就在這時候,岩洞中傳來了水聲,原振俠和蘇耀東兩人,冒出了水面,也到了岩洞之中。
  “你看到的那些文字,說了些什么?”原振俠和蘇耀東异口同聲,迫不及待地問。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我無法將看到的原文一字不漏地背出來,但是我完全懂得它們的意思。”
  原振俠和蘇耀東盯著李邦殊,李邦殊的語調相當緩慢:“地球上的微生物,我們對它所知极少,它們是生命形態的一种。我不知道人類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對它們的生命形態有百分之一的了解。微生物要求它們的生命方式,不被破坏!”
  原振俠大聲道:“這是什么要求?微生物曾大量奪走了人的生命!”
  李邦殊歎了一聲:“我想微生物和人一樣,有好的和坏的兩大類。不要忘記,各种抗生素,也全是微生物,在近几十年之中,抗生素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
  原振俠不禁講不出話來。是的,抗生素是微生物,抗生素所產生的一些化學物質,能消滅另一些微生物,几十年來,不知挽救了多少人!
  在微生物世界中,也和人類世界一樣,不斷有著尖銳的沖突和斗爭。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是作為一個醫生,他卻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是事實!
  他作了個手勢,示意李邦殊繼續講下去。
  李邦殊道:“海洋中的微生物,一直未受到人類活動太大的干扰。但是海底資源的開發,已經被人類提到日程上來了。人類開發海底資源,必然的后果,是導致海洋微生物的生活環境,起徹底的變化!”
  蘇耀東喟歎著:“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李邦殊的神態十分堅決:“要盡量避免,從現在起,我要盡一切努力,來阻止人類干扰海洋!”
  原振俠悶哼一聲:“為了微生物?”
  李邦殊振臂:“不,更重要的,是為我們自己,為人類!”
  原振俠和蘇耀東都現出不解的神情來,望著李邦殊,等著他進一步的解釋。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現在,大家都知道生態學,知道自然環境的生物,是一种連鎖。几乎每一种生物,都和另一种生物有關聯。這种自然的連鎖關系如果受到了破坏,就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出現!”
  原振俠和蘇耀東都“嗯”了一聲,這是生態學的普通常識。
  李邦殊繼續道:“海洋自然生態遭到破坏之后,會產生什么結果,人類是不知道的!”
  原振俠立時問:“難道微生物知道?”
  李邦殊肯定地道:“是,那是它們的事,它們當然知道。結果十分可怕,會影響到許多种類生物的生命,可以預見的結果,它們已經有示范!”
  原振俠怔呆了一下:“示范?”
  李邦殊道:“是的,近日來發生的一連串生命的喪失,人的消失,全是它們的示范?”
  原振俠和蘇耀東齊聲道:“還是不明白。”
  李邦殊道:“如果海洋的開發,使海洋微生物的生活環境起變化,例如,海水中的咸性比例增強,各种微生物,就會使自己分泌出更多的酸素來對抗。大量分泌酸素的結果,會使得海中其他生物無法生存,到了最嚴重的時候,微生物分泌的酸素,越來越強烈,可以使得其它生物,甚至人,都在一剎那之間,被這种酸素所腐蝕,而完全消失!”
  原振俠感到喉頭發干:“你是說,在花馬灣失蹤的四個男女,和那位瑪姬小姐,就是這樣消失在海中的?”
  李邦殊道:“是,在几秒鐘內,由億万微生物分泌出來的強酸,就可以比硝酸、硫酸具有更強烈的腐蝕力。而要注意,現在它們有能力這樣做,若干年后,當它們必須這樣做的時候,海洋中其余生物,根本無法抵抗,海洋將只成為微生物的世界,沒有魚,沒有海草。想想看,就算人不跳進海水中去,生活是不是也受影響?”
  原振俠喉際被哽著的感覺更甚:“那么……那只……手是怎么一回事?”
  李邦殊歎了一聲:“那么淺顯的警告,就是沒有人想得到。那是腐蝕了整個身体之后,留下來特地警告人類的,可惜沒有人懂──”
  李邦殊作了一個手勢,不讓原振俠和蘇耀東插口:“它們還示范了更強烈的例子:即使是飼養龍蝦的水池,那么一點海水之中的微生物,也有能力可以把人体消滅。它們分泌的酸素,可以強烈到這种程度!”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搖著頭:“那一對青年夫婦,不見得會把自己整個人浸在水池中!”
  李邦殊道:“當然不會,也不必要,他們的手浸入了海水之中,微生物的腐蝕作用就開始。微生物把它們的繁殖加快,每十分之一秒加一倍──譬如這樣說,在十秒鐘之內,人的身体就不再存在,像是被埋在土中十年的結果一樣,完全被微生物消滅盡了!”
  蘇耀東道:“可是……池中的龍蝦反倒活著?”
  李邦殊點頭:“正因為消滅的過程,實際上是在空气中進行的,所以龍蝦反倒可以生存。整個過程极快,那一對男女,連离開水池邊的念頭都未能起,所有可能被細菌消滅的東西全消滅了。只有少量的金屬品,留了下來,跌進了水池之中。”
  蘇耀東道:“是你的設想,還是……”
  李邦殊揮著手:“是它們告訴我的,全在我所看到的文字之中。”
  原振俠大聲叫了起來,他的聲音之中,帶著极度的震栗:“這不可能,它們若是能分泌出這樣強烈的酸性物質來!它們自己也早不存在了!”
  李邦殊悶哼了一聲:“原醫生,你對生物知道得太少了。你應該知道,人体內分泌的酸液,像胃酸,酸性何等強烈,可是也未見得使人的胃不存在!”
  原振俠張大了口,感到呼吸极度的不暢順。李邦殊又道:“更何況,它們這樣做的話,它們自己的犧牲,也极其巨大!不過它們的數量是如此之多,而繁殖方式又那么進步,所以它們全然不怕犧牲,可以禁得起用极大的代价,去完成它們要做的事!”
  蘇耀東問:“代价大到什么程度。”
  李邦殊歎了一聲:“像在海中,把一個人移送到一個目的地去,它們的犧牲,約莫等于人類經歷一次世界大戰!天知道,它們哪來的這樣的勇气和意志力!”
  把“勇气”、“意志力”這樣的詞匯,和微生物連在一起,真有一股捉摸不到的虛幻之感。那是存在的事實,可是這种事實,距离一切教育所形成的觀念又是那么遙遠,那樣不可捕捉!
  李邦殊看到了蘇耀東和原振俠,那种無可名狀的神情,他笑了一下:“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怎樣把這种事實告訴世人才好!而它們又那么認真,它們展示的能力,實在十分惊人,遠遠超出任何人所能想象之上!”
  原振俠呻吟了一下:“別告訴我……它們能令一只手,單單的一只手,有力扼死兩個人!”
  李邦殊雙眼之中,射出异樣的光采來,聲音也變得十分尖銳:“為什么不能?”
  原振俠用投降似的聲音道:“如果你這樣向世人說,唯一的結果,就是把你送進精神病院去!”
  李邦殊用力揮著手:“科學上的先知,都是被人當精神病的,吉渥達諾?布魯諾被燒死,就是因為他是先知!”
  蘇耀東的聲音听來十分疲弱:“那……真是……一只手……扼死了兩個人?”
  李邦殊先是點了點頭,然后才道:“一只手,肌肉和骨骼結构完整,就可以活動,可以做任何手能做的事。億万微生物的力量,不但可以使一只手活動,甚至于可以使所有還完整的身体,譬如說,可以使一個死人,做他能做的活動!”
  岩洞之中本來就不是很暖和,這時,連李邦殊在內,都感到一股极度的寒意。似乎在黑暗之中,他們都看到這樣的一幅畫面:所有的死人,包括已埋葬了的和沒有埋葬的,都蠕動著破土而出,用他們已死了的肢体,做著他們能做的事!
  李邦殊不由自主喘著气:“還不止這樣,它們更示范了可以令得一個健康的人窒息而死。這對它們來說,更加簡單了,只要大量聚集在人的呼吸器官上,堵塞空气的進入就可以了。人腦只要缺氧三分鐘,就會形成死亡,多么脆弱的生命!這种生命,要經歷几十年才能成長,而在一秒鐘之內就可以消失,而且繁殖又是這樣困難。比起微生物來,人的生命形式,真是落后至极,真難想象這樣落后的一种生命,竟然能成為一個星球的主宰!”
  李邦殊漲紅了臉,頓了一頓之后,才又道:“有一個事實,你們總應該明白了?”
  他不等回答,立即又道:“這個事實就是,如果微生物和人類之間,正式展開一場大戰的話,被消滅的,一定是人類,不會是微生物!”
  原振俠和蘇耀東兩人,都不由自主點著頭,他們的确已明白了。但是,別人會明白嗎?正在作出各种各樣行動,破坏自然生態的人會明白嗎?黃絹會明白嗎?已經明白了的极少數人,能為阻止破坏自然生態做些什么呢?
  原振俠歎了一聲:“我們不能做什么,除非我們可以率領微生物,去讓全世界人明白這种情形!”
  李邦殊長歎一聲:“這正是我們提議它們去做的事。它們既然能用一种力量,使人腦中的視覺神經起作用,叫人‘看’到東西,又能用同樣類似的方法,使人‘听’到聲音──玉代市場的那個收銀員,就听到了交談的聲音,就應該盡它們一切力量,使世上重要的,有力量的人物,看到和听到這一切!”
  原振俠聲音苦澀:“事實上,它們是在這樣做,黃絹就曾看到過它們的警告,可是……可是……如今領導著人類的那些大人物、領導人,全是那么冥頑不靈,那么只顧到目前的利益,給他們的警告再多,他們也不會相信!黃絹就一點也不信!”
  蘇耀東也跟著苦笑:“除非它們集中力量,把它們的示范擴大,才能使人類知道,自己面臨著一個大危机!但到那時候,人類文明大倒退,又回复到原始時代了!”
  李邦殊盯著蘇耀東:“你倒很樂觀,回复到人類的原始時代?我想你應該听說過史前文明,在我們這一种人出現在地球之前,早已有過高級生物,可是卻滅絕了。有的人說是被核戰消滅的,現在我知道,全是被微生物消滅的!”
  原振俠心情沉重得說不出話來,把一塊小岩石踢進水中:“我們怎么离開這里?”
  李邦殊道:“它們正在組織力量,會送我們离開的。它們其實不是想敵對,對我的船隊,它們就只是讓它迷失在海洋中,現在,應該已經‘脫險’了。耀東,我決定要盡我一切力量,向世人宣揚這件事,同時,再進一步研究它們!”
  蘇耀東沉聲道:“我會盡一切力量支持你!”
  原振俠緩緩地伸出手來,蘇耀東和李邦殊也伸出手,他們像是在參加一個庄嚴的宗教儀式一樣,三個人的手湊在一起,然后緊緊地互握著。
  在這之后,他們就保持著沉默。岩洞之中十分靜,靜到了可以听到相互之間的呼吸聲。
  時間慢慢地過去,李邦殊在過了很久之后,才低聲道:“近來它們的活動,一定令得它們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它們曾表示過,不愿再用這种方式和人類溝通,所以我們就必須研究,如何進一步去了解它們!”
  蘇耀東側頭想著:“第一步可以做的事,是聯絡可以聯絡到的微生物研究工作者,把我們的發現向他們宣布,然后再展開研究。進一步的工作,是可以和保護自然生態的組織聯絡!”
  李邦殊歎了一聲:“是啊,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
  原振俠道:“只要我們開始去做,情形總比不做來得好!”
  他們繼續討論著該如何進行許多要進行的事,大約在四小時之后,才有一個浪頭,突然卷了起來,把他們從岩石上卷進了水中。
  然后,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有一個相當大的空間,在他們的頭部。這一次,他們三個人,都清清楚楚看到,在那個空間之外的海水中,現出了文字:“謝謝你們”。
  半年之后,有一件轟動科學界的大事,有一千多位著名的微生物學者,集中在蘇耀東主持的遠天机构的會議大廈中開會。可是開會第一天,就有九百余名學者,退出了會議。
  退會代表紛紛指責這次會議,一位曾經得過諾貝爾獎的學者的發言,最具代表性,他說:“我以為來參加一個嚴肅的科學會議,誰知道結果是來听一個瘋子的夢囈,對這類幻想式的會議,我沒有興趣。”
  留下來的學者,不超過一百人,李邦殊、蘇耀東和原振俠已經十分滿意。因為那些學者,至少在觀念上接受了他們提出的事,雖然真正相信的人,少之又少,但那總是一項進展。
  几乎是在同時,另一項國際矚目的行動,是阿拉伯世界和亞洲的王氏集團合作,開發海底資源,由黃絹主持,大規模的海洋探測工作展開。保護自然生態組織,派了几百艘船去阻止,但是一點作用也沒有,改變海洋生態,破坏生態連鎖的工作已開始了!
  李邦殊埋頭于研究工作之中,蘇耀東又被繁忙的商業活動纏住了身子,原振俠仍然在醫院之中工作,白恩警官早已被人遺忘了。溫谷和原振俠保持著經常的聯絡,原振俠向他轉述了一切,他在沉默了好久之后,才道:“抱歉,我無法接受這一切。”
  原振俠歎了一聲,并沒有強迫溫谷接受。因為,他明白,要人接受微生物是一种优秀的生命形式,甚至高出人類,那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除非有很多很多人,都有他同樣的經歷。但即使是參与了一半經歷的溫谷也不接受,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人既然根深柢固地建立了唯我獨尊的觀念,或許,就會毀滅在這种觀念之中!
  黃絹的相片,仍然經常出現在報章雜志電視新聞上,原振俠仍是那么漠然和無可奈何!
                  (完)
  post by a.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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