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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椅


  “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這個名稱,看起來有點不很明白,但其實十分簡單,那是一家古董店,而這家古董店老板的名字,就叫南越。和多年之前,曾經烽火連天,而今又成為難民的最大來源的那個叫南越的地方,全然無關。
  南,并非一個很常見的姓氏,但也不是太偏僻。南越的祖上,是在中國北方開設古董店的,他也經營了這一行,可以說是受家庭的影響。
  但是他的古董經營方法,卻和全世界所有的古董店不一樣。他絕不要求顧客上門,當然不做廣告,甚至于有顧客上了門,他也愛理不理。
  直到他認為找上門來的人,是真正對古物有認識的,他才肯加以接待。不然,只怕上門來的顧客,誰也忍不住他昂著頭,那种不屑的神气,不等他鼻子中發出第三下“哼”聲時,就已經拂袖而去了。
  也許因為他太喜歡揚著頭,自鼻子中發出“哼”聲,來表示他對人看不起的緣故,他的鼻子相當大,而且鼻孔朝天。再加上他臉有橫肉,一點也不像別的古董商那樣,滿臉笑容,舌燦蓮花,可以把一塊爛木頭說成是楊玉環當年的浴盆,所以“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的生意,极其清淡。
  既然是“買賣商店”,當然也有人拿著古物來向他兜售。奇怪得很,他對于買進古董的興趣,比賣出古董的興趣大得多,凡是有人來向他兜售古物的,他倒是一定熱情招待。那可能是他本身對于古物,真正有興趣的緣故。
  而且,据曾經和南越有過交易的人說,他絕不壓人家的价錢。要是來向他兜售的古物,价值一百万美元,他會告訴來人,先付一半,余下的一半,等他把古物出售了之后再給。
  由于他的商店生意這樣清淡,几乎一年也賣不出一件東西,所以來兜售的人,大都拿了一半的錢就算。
  反正古董是沒有標准价錢的,拿到別的古董商那里去,只怕連一成的錢也要不到。
  在這樣的情形下,“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積存的貨物,越來越多,南越也不在乎,反正他的上代有的是錢。他自稱自己的目的,是把古董交流到真正欣賞古董的人手中,而不是把古董當作流行商品。
  當然,南越也不是全然沒有生意上門的。他對于中外的各种各樣的古董,有著极深的認識,這一點,是全世界所有頂尖的古董經營者都一致公認的。也由于這一點,使他有了一樁意外的大生意。
  南越的那樁大生意,在旁的古董商來說,那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批金元寶一樣,不知道要多么喜歡才是。可是南越卻一樣懶洋洋地置之不理,把那封買主的來電,放在一邊,過了好多天,也沒有回复。
  那封長電,是他在十天之前收到的。
  南越住在一所十分古老的大房子之中──當然,身為古董物品買賣商店的主人,是不高興住在一所現代化的洋房之中的。
  他住的那所大宅,已有超過四百年的歷史。是明朝一個大官,在一次劇變之前,抽了他主人的后腿,假借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這句夫子名言,帶了大批財物,變賣了他在江西家鄉的千頃良田,攜了家人,一直向南走,來到了海邊的一個小島上。
  這個小島在當時,還是一個荒涼漁村,他卻在那里停了下來,興工建造了一所巨宅。
  這個大官,從此就在這個小島上住了下來,子子孫孫一直繁衍著,已經和島上原來的居民,打成一片。
  若干年之后,這個小島由于人為的關系,起了劇烈的變化,在國際貿易上的地位,漸漸重要。而變化越來越劇烈,到了近代,這個小島在國際金融貿易上所扮演的角色,簡直成了人類歷史上的事跡。
  而到了這時候,一個荒蕪的漁村,也成為一個聚居著几百万人口的國際性大都市了。
  大官的后代,已早放棄了這所巨宅。城市中至少有超過十幢五十層以上的建筑物,是這個家族的財產,誰還會要一所几百年之前造的,雖然堅固,但是卻陳舊陰暗的大宅?
  若不是關于這所巨宅,有著一個寶藏的傳說的話,只怕早已根本沒有人注意了。
  有關巨宅之中有寶藏的傳說,也十分模糊。只是說,當建造這所巨宅的大官,在督造這所巨宅之際,十分嚴格,每一塊磚,几乎都經過挑選。而且,砌磚用的灰漿,是用糯米煮成了濃汁來調的,這樣,堅固的程度,就在普通灰漿的一百倍以上。
  (這倒是得到了證明,在最近一次,大官的后代子孫,想拆除几堵牆的時候,動用了現代化的器械,几經辛苦,最后還不得不動用到烈性炸藥,才能把要拆的牆拆掉。至于他們為什么要拆掉那巨宅中的几堵牆,這一點,留待以后再說。)
  傳說,大官宦囊丰富,一生之中,搜集的奇珍异寶极多,這又要簡單地從那大官的來歷說起。
  原來大官也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一個身分特殊的人物。這個身分特殊的人物,姓名已經是沒有意義的事,可以不提,而他的身分,卻值得一說。
  原來他是明朝的一個藩王──宁王府中的總管。宁王是明太祖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后,就封下來的一個封號,最早是封給他第十七個儿子朱權的,一直傳下來,傳到朱權的玄孫朱宸濠。
  朱宸濠這個人,在明史中十分有名。志大才疏,放著好好的王爺不干,忽然想起做皇帝來,于是招兵買馬,積极行動,終于在大明正德十四年起兵,想從王府所在地南昌打到南京去。但是不到兩個月,就兵敗被捕,自然砍了頭。
  朱宸濠這個人,還有一點有趣的地方,是他不但在正史上,以“宁王之亂”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稗史小說上,這個人也大大有名──七劍十三俠和他有關,連三點秋香的唐伯虎,也有人和他扯上關系,說唐伯虎是因為不肯在宁王府的手下做官,這才故意風流放縱的。
  這些,全是閒話,不能說和整個《靈椅》的故事一點關系也沒有,不過關系不算太大。可是這一段歷史,卻非簡略地知道不可。
  宁王既然要起兵造反,自然要廣集奇才异能之士,而且要准備大量的金錢,搜羅奇珍异寶。
  那個大官是宁王的心腹,一切事情,大半是由他經手的。然而就在宁王起兵造反的前半年,這家伙卻突然离開了江西。据說,把宁王苦心積慮,搜羅了好多年的奇珍异寶,揀好的,全都帶走了──大宅之中有寶藏的傳說,就是由此而來的。
  雖然到了現代,已隔了四百多年,可是如果有家傳异寶的話,几百年是不會失散的。但是這個家族之中,卻一直沒有什么珍寶流傳下來,只知道當他們第一代來到這小島上的時候,金銀极多。据說大海船用來壓艙的,不是石塊,而是金塊。
  這傳說應是毫無疑問的事實,因為如果金銀不多的話,怎能在當時荒蕪的小島上,起上這樣考究的一所大宅子?
  可是,比起金塊來更有价值的寶物,卻一直沒有怎么見過,所以才有了傳說。傳說是那個大官,在親自督造這所巨宅之際,造了一個十分隱秘的密室,把所有的奇珍异寶,价值連城、可以供來作造反之用的大批寶貝,藏在這個密室之中。
  至于這個密室在大宅的何處,几百年來,既然有了這樣的傳說,誰不想把它找出來,可是卻從來也沒有人成功過。
  据島上的人說,直到七、八十年前,大宅中子孫繁衍,實在擠不下了,才有人肯搬出去,就是為了還想找到密室。
  至于是不是真有這樣的一個藏有大批珍寶的密室存在,傳說歸傳說,找尋歸找尋,卻一直沒有被人發現過。
  大宅子雖然大,原來造的時候,連仆佣在內,不過是供二、三十個人住的。等到住的人超過了三百以上的時候,几乎所有的空間,都塞滿了人,真要是有什么密室的話,也早已被發現了。到后來,住的人越來越多,原來輝煌的巨宅,看起來比難民營還不如了。
  而且,大宅子是造在一個山坳之中,不但交通不便,而且隨著小島變成一個現代化的城市,這所大宅,几乎得不到任何現代化設施的供應。一直到如今,水的供應,還要靠山間的溪流,引到一個蓄水池中,才能取用,其落后可想可知。
  所以,盡管寶藏的傳說十分誘人,但久而久之,也就陸續有人搬出去,到后來,搬出去的人越來越多。
  雖然,本來全是有血緣之親的一家人,但是几百年之后,實在已經和陌生人沒有什么分別了。于是,在大宅几乎淪為荒廢的情形之下,族中有一個人,提出了一個建議:對祖宗遺下的巨宅之中,是不是真有寶藏一事,來作一次最徹底的清查。
  這件事從提出來到實行,也真不簡單。支族繁衍,也超過一千人以上,哪些人有權決定這件事,實在也很難下一個斷論。
  幸而整個族譜,自從南遷以來,還保留著,于是委托律師,一個一個去找。還在本地的自然容易找,有的早已移居外地,有一個甚至已在東非洲馬達加斯加島上,和土著成了婚。
  足足經過了五年之久,才算是找到了絕大多數人。有的同意付出一筆費用,作徹底搜查之用,有的根本不相信巨宅中有什么寶藏,連搜尋的費用也不肯拿出來。
  他們的辦法倒也十分公平,肯出費用的,將來發現了寶藏,可以分一份,不肯出費用的,就當作棄權論。
  等到所有的法律手續全都辦好了之后,大搜尋就開始了。
  別看只是要找一個密室,工程真的還十分浩繁,費用也十分鉅大,委托了英國的一家專門工程公司進行。這家工程公司,曾經在歐洲好几處著名古堡之中,運用新式的探索儀器,發現過許多秘道密室,是這方面的專家。
  單是那些笨重的儀器,要從英國運過來,已是大費手腳了。英國的工程專家,工作倒是一點也不馬虎,先把整個巨宅畫成了平面圖,在繪畫期間,把巨宅中的破爛家具,全都搬到了空地上。
  那些破爛家具,在几百年之前,也曾有過它們燦爛的歲月。可是到如今,再好的紫檀木料,只怕也只能用來做筷子了──几乎沒有一件是完整的。
  在繪制平面圖時,注定了每一個空間的尺寸。工程專家隨即發現,這所巨宅的建造工程,真是一絲不茍──在拆除了所有的加建部分之后,他們發現,每一堵牆的厚度,都是分毫不差的,外牆厚一尺二寸,內牆厚八寸。
  其中,只有一幅牆是例外。
  這幅牆的一邊,是一間大房間,原來作什么用的,已經不可考究了。還特地請來了對中國明代傳統建筑有研究的專家,研究了一番。
  大多數的專家,認為這間房間的位置,十分特殊,進門處,還依稀可以看到門楣上,有“避秦齋”三個字的石刻。所以斷定,那是造這所大宅的主人的書齋。
  這一個論斷,十分令人興奮。因為屋主人的書齋,那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所在,而那幅怪异的牆,一邊是緊靠著書齋的,可見其重要性。
  而這幅牆的另一面,倒不難查考。那是一個佛堂,建造也和其它任何房間不同,三面牆上,全是石刻的佛像──并不是浮雕,只是淺刻,線條也不見得如何生動,顯然不是什么高手的杰作。
  那些淺刻,也因為年代的久遠,或是經過曾住在這里的孩童的破坏,而變得剝蝕不堪,但至少還可以辨認出來。
  丈量的結果,令人興奮,因為發現這堵牆的厚度,竟然是五尺!
  不論是什么牆,就算是古代的城牆也好,也沒有道理厚到五尺的,由此可知,這幅牆的中間,是空心的。也就是說,傳說中的寶藏密室,就在這幅有兩丈長的牆之間。
  試想想,兩丈長,如果中間有三尺空間,那是六十平方尺的空間了。在這樣的空間中,不知道可以貯放多少奇珍异寶了!
  工程專家調來了X光透視儀──依照那個主持人的意思是,既然發現了有這樣的空間,就干脆把牆挖開來算了。可是工程專家卻不肯,要做到十足功夫,主持人只好依他們。
  透視工程又花了三天。從一幅一幅的照片之中,顯示那二十尺長的牆,几乎全是實心的。雖然實心的、五尺厚的牆,有點不可思議,但是透視儀器是不會錯的。
  “几乎全是實心的”,固然令人沮喪,但也不至于完全失望,因為還有三尺,證明是空心的。
  那三尺證明是空心的地方,X光透視攝影的結果,顯示出其中有一個形狀十分奇特的東西。由于牆相當厚,所以相片也十分模糊,那東西的形狀不規則,單從相片上看來,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東西來。
  工程專家有了這樣重大的發現,自然高興莫名。主持人也十分高興,立時拍電報,打電話,通知所有的人來到,參加磚牆的挖掘儀式,以昭公允,看看藏得那么秘密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當開挖那幅牆的時候,來的人超過三百。可是磚牆砌得那么結實,用了很多器械,包括最重型的手提風鎬在內,都無法把牆打開一個洞。又由于空間不大,再重型的机器無法運進來,所以第一天,忙了一天,無功而退。
  那么結實的磚牆結构,又使英國來的工程專家,贊歎了半天。當天晚上,決定了用炸藥,把牆炸開一個洞來。
  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曾經引起爭論,不少人怕在爆炸的同時,把里面的寶藏弄坏了。討論的結果是,再由工程公司,去聘請炸藥專家來行事。
  當第四天,炸藥專家兼程赶到,來看爆破工作的人,比第一次多了一倍。人人都滿怀希望,感到极度地興奮,好象一大批珍寶,已經化成了金錢,進入了他們的銀行戶頭一樣。
  爆破工作從當天早上開始,一直到中午時分,才准備就緒。穿上了防震衣的專家,請所有的人离開。其中有几個不放心,唯恐在一聲爆炸之后,大顆大顆的鑽石會滿天亂飛,叫人撿了便宜去,所以堅持要留下來,看著爆破的一剎那。
  專家無法可想,一面罵著人,一面又加工安裝防爆网,以免在爆破時碎磚飛舞傷了人。這一來,等到專家按下炸藥的控制鈕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控制鈕一按下去,轟地一聲巨響,煙霧彌漫。貼著牆角的那几個人,几乎都被爆炸的威力震昏過去。
  那個主持人勉力大叫:“別動!誰也別動!”
  而爆炸聲一起,在外面的人,也爭先恐后涌了進來,把那間本來是十分寬大的書齋,擠得水泄不通。
  工程專家反倒全被擠在門外,面面相覷,不知道這群“瘋子”,究竟是在干什么?
  這時候,如果真的滿地是奇珍异寶的話,只怕人踏人,也得死上好几十個人。
  而事實上,有的人一進來,就忙不迭在地上撿東西。事后就有好几個人,指骨被踏斷,或是手被踏得又紅又腫的。
  當然,就算是第一個沖進來的人,看到地上的東西就撿,他們拾到手中的,也不過是因為爆破而濺開來的碎磚塊而已。
  在屋中擠得人人都無法轉身的時候,主持人聲嘶力竭,總算勸得一半人退了出去。另外還有一半人,看來是怎么也不肯退出去的了。
  主持人沒有辦法,只好道:“大家看,牆上已經有了一個大洞,牆中的東西,就快可以取出來了,請大家讓出一點空地來!”
  這兩句話,倒是十分有效的,在屋中的人,總算讓出了一些空地來。這時,門外、窗外全是人,拚命向內看著。
  每一個人都看到,牆上炸開了一個相當大的洞,大約有一公尺見方左右。只是牆里有些什么東西,還是看不清楚。
  主持人來到了牆洞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亮了手中的強烈電筒,向牆洞內照去。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牆洞之內,于是,他們看到了那個東西。
  當他們才看到那東西之際,他們實在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因為那東西的樣子不規則,而且十分古怪,超乎他們的想象和期待之外。
  他們期待一口箱子,一個柜子,或者是一尊大肚佛像,在佛肚子之中,藏滿了珍寶,諸如此類。
  可是那東西卻什么也不是──在X光照片中,模模糊糊,看不清那是什么東西來,這時,在電筒光芒的照耀下,人人可以將之看得清清楚楚。但一時之間,還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其實,那究竟是什么東西,也不是真正令人無法明白的。只是大家在看到了那東西之后,實在太錯愕了,而且,再也想不透,何以這樣的一件東西,要放在那么安全、牢固而隱秘的地方?
  那東西,實在是很普通。成年人的腦筋复雜,不肯相信事實,少年人思想比較簡單,在人人屏气靜息之際,就有一個少年,陡地叫了起來:“咦,是一張椅子!”
  是的,那東西,是一張椅子。雖然它的形狀,和別的椅子有點不同,但是那實實在在,是一張椅子。
  那張椅子是半圓形,有著椅背、扶手。整個椅背和扶手,恰好成為半圓形,椅背是直的。
  乍一看之下,令人覺得那不像是椅子的原因,是由于這張椅子,只有一只椅腳在椅子的中間。那椅腳是圓柱形,圓柱相當舊,直徑只有五公分左右,這樣細的一條椅腳,應該是無法支持椅子的。
  根据重心原理,一條細的柱形的椅腳,是無法令一張椅子保持平衡的。但是,這張椅子卻四平八穩地放著,一點也不歪斜。
  這一點,說穿了其實也簡單得很,一點也不稀奇。因為那柱形的椅腳,有一截是插在地上的,這樣一來,自然可以使椅子保持平衡了。
  椅子的質地,一時之間,看不出是什么的。椅背和扶手,以及椅面,都大約有五公分厚,看來像是一种石頭,或是一种金屬。
  當所有的人,看清楚了那的而且确是一張椅子之后,神情之怪异,真是難以形容。主持人也在怔了半晌之后,道:“是的,一張椅子。嗯,這張椅子,要全是黃金的話,倒也……值不少錢。”
  他在講到“倒也值不少錢”的時候,口气無精打采至于极點。他對這次行動的費用是多少,再清楚不過,那是一筆相當鉅大的數字。就算那張椅子,真是黃金鑄成的,在變賣了之后,除去費用,也就所余無几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把手中的電筒,順手交給了身邊的一個人,伸手進牆頭去,抓住了那張椅子,用力向上提了一提。
  自然,那張椅子,如果真的全是黃金鑄成的話,那么重量會十分惊人,气力再大的人,即使是世界重量級舉重冠軍,也無法將之提得起來。
  可是這時,主持人一提之下,發出了一下惊呼聲,身子向后一仰,几乎跌倒,后面的人忙把他扶住。
  原來他是用的力道太大了,而那張椅子又十分輕,所以當他用力向上一提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向后仰跌了下來。
  當他站定之后,那張椅子,已被他自牆洞之中提了出來。他愕然片刻,把椅子放了下來──這時,由于地上沒有洞可供椅腳插進去,所以椅子是放不穩的,一放下來之后,就歪倒在一邊。
  雖然找到了一幅夾牆,可是花了那么大的工程,把牆弄了開來,里面除了一張椅子之外,什么也沒有──即使是那張椅子,甚至也是不能坐的!
  那個接了電筒在手的人,已經自牆洞中攀了進去,用電筒四面照著。人人都可以看得清楚,那個窄小的空洞之中,什么也沒有了!
  那人失望得用力踢著磚牆,一時之間,也忘了造這屋子的人是他的祖宗,竟然用十分難听的粗話,罵起造房子的人來了。
  他一開始罵出口時,失望情緒迅速彌漫,几乎人人都喃喃地罵了起來。
  那些人一面罵著,一面就拿那張椅子出气,有的人用力踢著它,有的人舉起來摔它。外面的人也知道,什么也沒發現,只發現了一張椅子,也都十分失望。椅子傳到了外面之后,更被人拋來拋去。
  那張椅子雖然輕,但是倒十分結實堅固,不論怎么擲,怎么拋,并沒有損坏。有几個年輕人,仗著自己气力大,想把那個長的椅腳拗斷,卻用盡了气力,也無法成功。
  這時,在屋中的人,都已經來到了外面的空地上。當那張椅子再一次被重重拋了出去,在地上彈了几下,又落下來之際,主持人雙手高舉,大聲道:“各位,這……椅子被放在這個地方,一定有道理的,我建議我們好好研究它一下!”
  一個年輕人叫了起來:“還要研究?”
  他一面說,一面拿起那張椅子來,用力拋了出去,拋過了一堵圍牆,落在一個院子中。那院子,恰好是用來堆放自屋中搬出來的所有破爛家具的。
  主持人苦笑:“研究一下……也花不了多少錢!”
  一個已屆七十的老者搖頭晃腦:“算了吧,這椅子,被放在牆中間,我倒知道是什么用途!”
  老者一說,人人都向他望來。老者捋著胡子,慢條斯理:“古時,在造房子的時候,總要將一點吉祥的東西藏在隱秘的地方,例如牆腳下、柱墩中、梁柱上,來保佑合宅平安,這張椅子,就是這個用處的。”
  老者的話,得到了不少知道中國古代建筑,的确有這樣傳統的人的認同和附和。可是一些年輕人卻不相信,大聲道:“椅子算是什么吉祥的東西?”
  那老者有點惱怒:“后生小子知道什么,椅者,不偏不倚,持中之物。中庸之道,是我國之傳統,我們的祖宗,是要子子孫孫守著這個道理!”
  年輕小伙子挨了一頓訓,沒有再敢說什么。而那張已被扔進了破爛家具堆中的椅子,也沒有人再去過問了。
  整件“發掘藏寶”事件,看來像是一出鬧劇,應該結束了。然而,還有一個尾聲,就是英國的工程公司的帳單開來了。
  那是相當大的一筆數字,即使是几百個人分攤,每人也得拿出不少來。于是,原來認了數的人開始有九成以上,左推右宕,把主持人弄得無法可施,只好道:“大家都不肯拿錢出來,反正舊房子放在那里也沒有用,不如賣掉它來抵數吧!”
  主持人的這個提議,倒獲得了一致通過。
  于是,在“古老巨宅一座,連地出售,包括巨宅內的一切陳設用品”的廣告,刊出之后的第一天,南越這個古舊物品的愛好者,就找到了主持人。
  在南越而言,這是他一生買賣的古物之中,最大的一件了。在別人看來,是舊得不堪的屋子,在他看來,一磚一石,全是古物。
  主持人在成交之后,自己都不好意思:“幫你清理一下再交給你吧!”
  這一句話,把南越嚇得一頭冷汗,雙手連搖:“不要,千万不要!我什么都要,你千万別動!”
  就這樣,南越就擁有了整所巨宅,包括那些被搬了出來的破爛家具在內。
  主持人心滿意足,就把巨宅和他們的尋寶故事,講給了南越听。
  南越听了之后,表面上沒有什么反應,只是淡然道:“哪有那么多寶藏!”
  可是他心中卻在想:你們這群傻瓜,整所巨宅就是寶藏,就在你們眼前,何必去找!
  但是不用多久,南越就開始怀疑,究竟那些人是傻瓜,還是他自己是傻瓜了。
  他想將巨宅清理一下,作為他的住所和店舖。對一個古董商人來說,還有什么比住在一件大古董之中更适合的呢?
  可是,宅子實在太舊了,除了結實的牆之外,所有的東西,几乎全要換過。舉個例子來說,原來宅子中的窗花,全是用上好的棗木,雕出各种花樣圖案來的,如今皆已毀坏。重新裝一裝,南越找了人來估价錢,是八十万美元,別說其它的了。
  南越算得是財力雄厚的人,可是三年不斷地修飾這幢巨宅,也几乎令得他吃不消。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只好忍痛賣掉了兩件古物,來作為彌補。
  那兩件“古舊物品”,一件是兩片玉符,足有一尺長,一面刻有陽符,一面刻有陰符,玉質純淨無比,是周朝的物品。另一件,是一對上佳的宋汝窯花瓶,足有三尺高,那可以說是宋瓷中的极品了。
  不過,南越總算在這所巨宅中定居了下來。他是個獨身人,有兩個老仆跟著他,三個人住在這樣大的巨宅之中,真是靜得會出鬼。
  可是南越卻引以為傲,當他在宅子門口,挂上“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的招牌之際,那种神態,就像是登基做了皇帝一樣。
  他自然也將他商店的新地址,印發了許多封信,寄給他的同行,和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館。不過令他掃興的是,郵差堅決拒絕步行一小時,把信送到宅中,要他在路口裝一個信箱。
  南越發了一陣脾气,可是在交涉無效之后,他只好在破爛家具堆中,找了几片鑲有螺鈿的紫檀木,自己動手,制成了一個全世界最別致的郵箱。
  南越足足花了一年的時間,來整理那一大堆舊家俬。最引起他興趣的,自然就是那張椅子,事實上,那也是一大堆破爛之中,唯一完整的東西。
  他本來的野心,是想把那所巨宅,完全恢复到几百年前,初起好時的舊觀。但是他在几個月之后,就發現那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事。別說把屋子修葺得像原來一樣了,單是想找明朝的家具,來布置這所宅子,也不可能,就是把全世界現存的明代家具加起來,也還不夠!
  南越對于古代家具,也有相當深刻的研究,而且也有很好的收藏。只不過他的收藏,作為一個古董商而言,自然是丰富的了,但是要來布置巨宅,卻不及百分之一,只是勉強布置了一間書齋、一間臥室和一個客廳而已。
  不過雖然如此,他的几個同行,和對古代家具有認識的人來看過之后,也已經歎為觀止了。一本專門性的雜志,甚至說這宅子中的明代家具,可以說是一個盛大的展覽了。
  中國的家具陳設,發展到了明朝,是一個大巔峰。所有家具,都极注意線條的簡洁优美,所以明式家具,有許多的造型,一直流傳至今。
  這是題外話,只是想說明南越所要的,是真正的明朝古物,而不是要仿制品而已。
  那張獨腳椅子,引起了南越絕大興趣的原因相當多:
  第一,是他在那主持人的口中,知道了這張椅子發現的經過。
  第二,這張椅子,是整個宅子中唯一完整的東西。
  第三,這張椅子的樣式,使他感到了极度的迷惑。那張椅子的樣式,已經描述過,在南越的知識范圍中,明朝是沒有這种樣子的椅子的。
  第四,這張椅子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呢?看來不是金屬,也不像是木頭,色澤十分暗,質地又十分輕,是一种灰扑扑的顏色,可是又十分結實。南越曾用十分銳利的鋸子,想鋸下一小塊來,研究一下究竟是什么材料,可是卻連痕跡也沒有留下。
  第五,引起了他莫大興趣的,是若干日子之后的事,他又發現了那張椅子,有一個十分奇特的性能──
  他在最初的時間,只是研究這張椅子,并未曾想到去坐它一坐──椅子最大的功能,自然是供人坐,可是這張椅子只有一只椅腳,根本無法平衡。當然,勉強要坐,也還可以,但肯定不會舒服。
  直到那一天,他把書齋布置完成──在牆上懸上了陳老蓮的一幅〈和合兩仙〉,又挂上了陳鴻壽的對聯,這兩位,都是明代書畫大家。
  然后,他又把四幅裱鑲好了的扇面,挂在另一幅牆上的一個架子之上,那架子旁是一對宣化銅香爐──四幅扇面的作者是唐伯虎、文征明、祝枝山和沈周。南越最喜歡的,還是沈周所畫的那兩只小雞,嫩黃毛茸,簡直就像會叫會走一樣活潑可愛。
  然后,他對著那個被炸藥炸開的大洞,皺著眉頭。當修葺裝修工程開始的時候,他就曾為這個大洞傷過腦筋,他曾想將之補起來,可是,又哪儿去找同樣的大青磚來補呢?
  而且,他對那個小小的空間,也有著一种莫名的好奇:在這樣的一所巨宅之中,留著這樣的一個小空間,究竟有什么用處呢?
  單純是為了放一張椅子?放一張椅子在里面,又有什么作用?
  南越當然知道,巨廈大宅之中,放上一些鎮宅的吉祥物事,是很普通的事。但是一張樣式那么古怪的椅子,卻實在叫人無法不好奇。
  所以,最后他決定,保留那個牆洞,只是把原來被炸藥炸開時,邊緣參差不齊的地方修了一下。使得整個牆洞,看來是一個美麗的長橢圓形。
  他准備在洞內的空間中,放上一尊佛像,只不過一時之間沒有合适的,所以里面還空著。
  那天,當他布置好了字畫之后,他向牆洞看了半晌,心中在想:這牆洞后面的空間,本來是安放那張怪椅子的,何不仍然把那張椅子放進去?
  可是他繼而一想,又搖起頭來。由于那張椅子的樣式奇特,和其它所有的陳設,全然不相配襯,放進去,會使整個書齋的气氛,受到破坏。
  可是他在再想了一想之后,還是決定把椅子放回去,而另外用一幅十分精致的明代繡花錦幔,把這個洞遮起來。這樣,就兩全其美了。
  他十分高興,先鄭而重之,把那幅繡花錦幔,自一個自動維持恰當的濕度和溫度的溫柜中,取了出來,抖開,挂上,發現十分調和。
  然后,他再搬了那張椅子來,自牆洞中跨了進去。
  那張椅子相當輕,一個人可以輕易地將之舉起來。他把唯一的椅腳,對准了地上的那個圓洞,插了下去,椅子就平衡了。
  當他放好了那張椅子之后,望了一下,心中才起了要在那椅子上坐一坐的念頭。南越這時,起了要在這張椅子上坐坐的念頭,也是很自然的事。他想了,就坐了上去。
  那張椅子的獨腳相當長,雖然有大約三十公分被插進了地上的圓洞之中,還是使椅子看來相當高。南越不算是一個矮個子,可是他在坐了上去之后,雙腳就不能自然放在地上,只是腳尖點著地。
  用這樣的姿勢來坐著,當然不是很舒服的事。如果不是南越一直使用中國古代家具的話,他可能更不慣,因為,椅子的質地十分硬。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南越只坐了一會,就不想再坐下去了。
  在他离開椅子之前,他又自然地變換了一下坐的姿勢,把身子向后靠,把雙腳縮了起來,放在椅面上,雙手抱住了膝蓋。
  就在那一剎間,他感到了极度的訝异!
  他曾花了不少日子去研究那張椅子,絕對肯定那張椅子的每一部分,都是十分堅硬的。那唯一的椅腳,看來雖然細,但是也堅硬無比,他試圖鋸一點下來而失敗,就是失敗在椅腳上。
  可是這時候,他這樣一坐之后,整張椅子,卻因為他人体的移動,而輕輕晃動了起來。
  要一張獨腳的椅子,椅腳又是插在地洞之中的,輕輕晃動起來,只有兩個可能。其一是地洞比椅腳大,椅腳可以在地洞中作有限度的移動,那么,椅子就會晃動,但這种晃動,在感覺上,必然是不平穩的。
  可是這時,南越感到的晃動,卻十分平穩舒适。
  這真令得他惊呆之极,因為那只有另外一個可能了──就是那張椅子的椅腳,是用一种可以彎曲的材料制成的。例如一根十分強力的粗彈簧,就可以有這樣的效果。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椅子的椅腳,堅硬無比!
  所以,當那种晃動的感覺才一產生之際,他還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是頭暈了,所以才有這种感覺。但隨即,他就肯定那不是幻覺,他的而且确是坐在椅上,那椅子正在晃動。晃動的幅度還相當大,他可以左、右、后各搖動大約二十五度。
  他低下頭去看地洞,那地上的洞,恰好和椅腳吻合,并沒有可供搖動的空隙。
  那么,一定是椅腳變軟了,變得有彈性了?
  可是他卻又無法肯定這一點,因為那椅子的背和扶手一樣高,又是半圓形,他探出頭去,無法看到椅子的獨腳。
  南越還以為向前看,可以看到椅子的獨腳是不是在彎曲。可是那椅子是半圓形的,椅面的前面很平,當他的身子向前俯,俯到了一定的角度時,就無法再坐定在椅子上,必會向前沖跌出去,跌落在地。
  他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离開了那張椅子的。當他落地站定之后,椅子直挺挺地,他用力去搖那椅子,休想搖動分毫。
  休想搖動分毫是正常的,因為,地洞大小和椅腳吻合,而椅腳又是十分堅硬的。可是,當他又坐了上去之后,椅子卻又可以晃動搖擺。
  南越當時的惊訝,真是到了极點,也由于极度的惊訝和迷惑,所以使得他在一時之間,思緒不是很靈敏。他只是竭力想坐在椅上,看看椅子在搖動時,那堅硬的椅腳是不是在彎曲,可是偏偏椅子的构造,又令他無法在椅上看得到。
  他在跌下了三次之后,定了定神,不禁自己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罵自己:“真笨!”
  當然他是太笨了一些,何必那么辛苦,竭力要從不可能的角度去觀察椅腳?只要在面前放上一面鏡子,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得到了。
  他伸手,在椅面上拍了拍,自言自語地道:“好,看看你有什么古怪!”
  他說著,就跨出了牆洞去。在他跨出牆洞的那一剎間,他突然感覺到,好象有人在對他發出譏嘲的聲音。那是一种相當難以形容的聲響,或許是一下笑聲,或許只是自鼻子中發出的一下哼聲,或許是一句簡單的表示譏諷的話。
  南越不能肯定他感到的是什么,但他卻可以知道,那是一种譏嘲。他呆了一呆,突然轉過身來,這時候,他甚至只有一只腳跨出了牆洞。
  而當他轉過身來之后,在他眼前的,除了那張椅子之外,卻什么也沒有。
  南越呆了一呆,再去想剛才的情形,又感到了深一層的迷惑。可是他也沒有深究下去,把另一只腳,也跨了出去。
  書齋中沒有鏡子,他要回到臥房,取到了鏡子,再回來,把鏡子擱在牆上。
  當他再坐上椅子之際,他可以清楚地,自鏡子的反映中看到椅腳。他靠向椅背,盯著鏡子,可是椅子一動也不動。
  南越感到奇怪,雙手抓在扶手上,用力搖動身子。可是搖動的,只是他的身子,不是椅子。
  南越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拚命晃動著身子,可是椅子卻仍然一點也不動。
  忙了足有半小時,他只好放棄了,下了椅子,取起鏡子來,跨出了洞。心中在想:椅子一定是根本不會動的,剛才感到椅子在動,是不是因為自己的低血壓而產生的一种昏眩呢?似乎得好好找醫生檢查一下了。
  他一面想著,一面把鏡子放在書桌上。他放得十分小心,因為這面鏡子也是古物。据他和許多人考證過,那可能是最早出現在中國的一面玻璃鏡子──在玻璃鏡子出現之前的悠長歲月之中,中國人都是使用銅鑄的鏡子的。
  他放好了鏡子,試著把身子挺直,卻又一點昏眩的感覺都沒有。他又在書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也都感到一切正常。
  這令得他相當不服气,重新又跨進了洞,再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來,那張椅子又晃動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經過了許多次的反复,南越終于明白了一點:那張椅子,絕對是會搖動的。
  可是,那張椅子在搖動之際,是什么情形的,他卻無法知道。一當他放上一面鏡子,可以看到椅腳之際,椅子就一動也不動。好象那張椅子有靈性一樣,就是不愿意叫人看到它是怎么搖動的。
  南越也曾把椅子取過來,用一种杠杆裝置,試圖去拗扭椅腳,看看椅腳是不是可以彎曲。但是當壓力加到五百公斤時,椅腳仍然是筆直的,他也不敢再試下去,唯恐壓力太大了,會把椅腳弄斷。
  這時,他已經可以肯定,這是一張奇妙之极的椅子,奇妙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甚至無法說得出這种怪异的奇妙來。要是損坏了它,那實在太可惜了!
  但是南越是一個鍥而不舍的人,他想:鏡子不行,可以用其他的辦法。
  于是,他用了很多其它的辦法。先是叫他的兩個老仆人來看──有人看著的時候,椅子就一動也不動。
  南越又用了一种小孩子玩的折光鏡筒,利用鏡子對光線的折射原理,可以看到平時看不到的角度。可是當他一有這种東西在手時,椅子也一動不動。
  他也利用了先進的科技,把電視錄像攝像机,對准了椅腳,希望把椅腳的情形記錄下來。
  但是,總而言之,一有了任何裝置,最簡單的也好,最复雜的也罷,椅子就不會動了。而當什么也沒有的時候,椅子就會搖晃。
  在若干時日之后,南越只好放棄了觀察椅子如何會動搖的念頭。他變得十分喜歡這張椅子,一有空,就坐在那張椅子上,搖搖晃晃──這時候,也照例只有他一個人。
  他沒有叫別人也坐上去試試,因為他感到,這張椅子一定有著极奇妙的地方。這种會搖動的性能,最引起他的興趣,在他的心中,已把這張椅子,列為他所有的古董中最珍貴的一件,連提也不向人提起。
  可是他為了這張椅子,卻做足了功夫。
  南越做的功夫,是先從明朝的歷史研究起,當然,集中在朱宸濠這個造反的王爺的研究。
  那巨宅的建造者,据說是宁王府的總管,南越也知道他姓符──因為他的子孫全是這個姓。可是查來查去,稗官野史、正史列傳全都查遍了,宁王府中,卻并沒有這樣一個人物。
  自然,一個王府的總管,在當時可能是炙手可熱、權勢熏天,但,畢竟是一個小人物,歷史上,是不會對這种人物有什么記載的。
  令得南越感到興趣的是,那位朱宸濠王爺,對于一切稀奇古怪的東西、自稱有奇才异能的人,特別感到興趣。在記載中,有一個人自稱能飛,去王府求見,立時得到极高的禮遇。
  那個自稱會飛的人,就在王府的文武官員之前,侃侃而論,談論為什么鳥能飛,人不能飛的道理。
  等到朱宸濠听得心痒難熬,請那個人表演一下飛行技術的時候,那人居然長歎一聲:“不幸生而為人,若生而為鳥,自當飛翔。”
  照說,這种分明是混吃混喝的人,一定受到嚴厲的處罰了吧,但是這位王爺在這方面,器量很大,非但沒有處罰那個信口胡言的人,反倒還送了一點金銀給那人,讓那人揚長而去。
  他的論點是“千金市骨”的典故,說是這樣一來,人人皆知他宁王爺求才若渴,真有本事的人,自然會來。
  真有本事的人后來來了沒有,不得而知,可是他造反并沒有成功,倒是史有明文的。
  這些雜七雜八的記載,自然不會引起南越的興趣,他是希望在雜記之中,可以找出那張椅子的來歷來。
  但既然連符總管這個人都沒有提到,那張椅子,自然不會出現在任何的記事之中。這令得南越十分失望,可是他對于那張有靈性的椅子的興趣,卻越來越濃。
  不過興趣濃是一回事,是不是能弄得明白這張椅子的來龍去脈,又是另一回事。南越始終不明白,何以當他一個人坐在那張椅子上的時候,那張椅子就會晃動,他只是肯定這張椅子一定有古怪。
  好了,一開始說的是南越的古董買賣生意,因為介紹南越住的那幢巨宅,一下子講了許多。但那些全不是題外話,和整個故事有著极密切的關系,所以講得不厭其詳。
  現在,該說說南越的那宗大買賣了。
  南越做生意的態度,是已經說過了的。他的那宗大買賣,是一封相當長的電報,從北非洲一個國家打來的。南越拆開了電報一看之后,就擱在一邊,理都不理,而要是換了別的古董商,早就忙不迭去和買主接頭了。
  電報的全文如下:
  本國政府,在卡爾斯將軍英明偉大領導之下,決定成立國家歷史文物博物館。我國有悠久的歷史,但在過去久遠的年代中,殖民主義者把我國寶貴的文物,搶掠至盡,該等文物,流落于國際古物市場者甚多。
  素仰閣下為古物經營者個中翹楚,茲特委托閣下,負責搜集有關北非、伊斯蘭教,以及中東地區可能搜集到之各种有陳列价值之古物。
  該等古物若是閣下藏品,請開列价格,若是代購,請閣下鑒定其歷史价值之后,抽取百分之十佣金。本館經費十分充裕,不必為价格擔心。
  盼能于最短期間,列出一千件有价值古物之清單,當即派員与閣下商討付款、運輸問題。 國家歷史文物博物館館長啟
  這樣的一樁好買賣,其間可獲得的利潤,少說也在上千万美元以上,那是別的古董商夢寐以求的賺錢机會。
  可是南越的脾气,怪起來也真怪。他坐在那張椅子上,一面搖晃著,一面“哼”地一聲:“游牧民族,忽然靠石油、鑽石變成了暴發戶,有什么文物!”
  自然,南越也知道自己這樣說法,是不符合事實的。
  卡爾斯的那個國度,雖然在北非,但是和中東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系。而回教文化,又是人類最古老的文化泉源之一,流落在世上的古物极多,有一些甚至是极古、极有文化价值的。
  但是南越既然不想做這件事,他就不去做。所以,這封可以達成一宗大交易的電報,就被他扔在一邊,未曾加以理會。
  也正因為這樣,所以原振俠才會有机會來造訪南越。原振俠又怎么會和南越發生關系的呢?這中間當然是有橋梁的,而橋梁就是黃絹。
  那一天傍晚,原振俠從醫院下班回來,才走進宿舍的大門,就有兩個人站了起來,大聲而恭敬地問:“原振俠醫生?”
  原振俠點了點頭,那兩人立時把一包東西雙手奉上:“原醫生,這是黃將軍用最快的方法傳遞來的,要我們親自交給你!”
  原振俠怔了一下,他自然知道,黃將軍,就是黃絹。就是那個在他生命之中,怎樣努力也抹不去的那個美麗的女郎。
  當他接過那包東西來的時候,他不但一片茫然之色,而且還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气。他當時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那兩個人立時告退。原振俠一面走,一面把牛皮紙包拆了開來,里面是一盒錄像帶。
  他又苦笑了一下──黃絹總是這樣,在他努力到一定的程度,以為已經可以把她漸漸淡忘之際,就會突然出現一下,又把他拉回到深切的思念和惘然的境地。
  這卷錄像帶,又是為了什么,十万火急地送到他的手上呢?
  進了門,他連外衣也來不及脫,就把錄像帶塞進了錄像机,開了電視。電視螢光幕上,先是一陣雜亂的黑白線條,然后,就是黃絹。
  黃絹仍然留著及腰的長發,而且她一出現時,身子正在旋轉過來,長發呈現一個十分美麗的圖案散了開來,她又伸手輕輕地掠了一下──這正是原振俠不止一次說過,是她最動人的一個姿勢。看來那是故意安排的,表示她記得原振俠的話。
  可是,記得有什么用呢?
  原振俠心情苦澀──他和她,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兩個人,這兩种不同的人,偏偏又有那么多感情上的糾纏,真不知道如何才是了局。而且,有了了局之后又怎么樣?世上最無可奈何的事,只怕就是這樣了。
  黃絹在轉過來之后,原振俠立時也覺察到,她臉上有著一种落寞。雖然她發出甜媚的笑容,努力想把自己這种落寞的神情掩飾起來,但是瞞不過原振俠。
  接著,就是黃絹動听的聲音──甚至在聲音之中,原振俠也可以听出她的心情,實在是十分寂寞。黃絹在說:“好久不見了,你好!”
  她在講了這樣一句話之后,頓了一頓。原振俠喃喃地道:“還不是那樣,你可好?”
  黃絹當然不會回答:“托你一件事,相信不會占你太多的時間。”
  原振俠听了之后,心中在想:以黃將軍今日的權勢地位,不論要辦什么事,可以供你驅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為什么要來托我呢?是藉此可以使我不忘記你,使我可以記起你?唉,你可知道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是什么?就是把你忘記!
  黃絹在繼續說著:“你那里,有一個古董商,名字叫南越。我們曾有一封相當正式的公函給他,可是卻一直沒有回音,所以想請你去見他一下。當然,別人也可以做這件事,但是我相信不會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原振俠一面不住傷感地想著,一面一直緊盯著電視机的螢光幕。就在這時候,他陡然震動了一下,立時按下了暫停鍵。不過他還是慢了一些,沒有使剛才他看到的,黃絹的那個神情停留在螢光幕上。
  于是他倒轉,再按,一連試了三次才成功。那時,在螢光幕上的黃絹,右手在掠著頭發,視線在望著掠發的手。
  這個神情,看起來也是嫵媚而自然,好象不值得有什么特別注意之處。但是原振俠卻知道,每當黃絹在說話之中,有什么事隱瞞著,或是別有用意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神情出現──并不直視說話的對象,而借著一些小動作,把視線轉移開去。
  令得原振俠感到奇怪的是,黃絹為什么在這几句話中間,會出現這樣的神情呢?
  他再把錄像帶倒轉,把黃絹說的那番話,又听了一遍。黃絹要托他做的事,實在很普通,那是為了什么?是她真正的目的,只是讓自己看看她?
  原振俠更感到迷惘,他繼續看下去。黃絹道:“這個叫南越的古董商,住在一所据說是明朝建造的大宅之中,只怕人也有點怪,多少得下點功夫。其實我們給他的條件十分优厚,他有很多賺錢的机會,應該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所以──”
  黃絹講到這里,又現出了那种目光避開了的神情。不過這一次,并不是掠頭發,而是無意識地,轉動了她腕上的一只鐲子。
  已經是兩次了!這已經可以使原振俠肯定,黃絹在這番表面上听來平凡的話中,一定另外還隱藏著什么目的!
  黃絹在繼續說著:“所以你的交涉應該不難,不過,你要把你去和他交涉的經過,詳細告訴我。你也可以用錄像帶的辦法,因為,我也很想看看你,真的好久不見了,不是嗎?”
  黃絹最后的几句話,有著一股幽怨,那令得原振俠的心往下沉了一沉。錄像帶已經放完了,螢光幕上是雜亂無章的線條,和沙沙的聲響。
  那种雜亂無章的線條,倒很有點像原振俠這時的心情,所以他也不去停止它。直到過了好久,他才歎了一聲,按下了停止鍵。
  當時,原振俠只是想:事情倒是不難,不過好象有點說不過去。南越這個古董商,或許有他的特長,但是至少自己就未曾听說過。而世界上著名的古董商多的是,例如英國的蘇富比拍賣公司,法國的伊通古董店,隨便可以舉出十多個來。南越對于正式的公函既然沒有反應,何必非找他不可?
  原振俠雖然感到有點怪,但黃絹既然托了他,別說是這樣的小事,就算事情再困難,他也會盡力去做的。
  于是,就在第二天,恰好是周末,下午,他就按址前往。當他發現他必須由一條山路,走進一個山坳才能到達目的地之際,他實在十分訝异,不知道這個古董商是怎么做生意的。
  到后來,他才知道,南越在把他所有的商品,搬進那個巨宅中去的時候,雇了將近一百個搬運夫,用最原始的方法,搬了好几個月之久。
  山徑兩旁的風景相當好,還有一小段路,兩邊全是竹子。當人走過去的時候,竹葉碰著人頭,發出“唰唰”的聲響來,很有點“獨坐幽篁里”的味道。
  半小時之后,原振俠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的确是十分宏偉的一所巨宅。圍牆上有著琉璃的飛檐,雖然大部分都殘缺了,但是余下來的,看得出曾經過細心的清理,在陽光下,依然燦爛瑰麗。
  而且,牆角上都有著象征吉祥的獸類琉璃制品,一望而知,全是精品。
  在大門口,有一對石獅子。石獅子的雕刻精妙處,都已經駁蝕了,但還是可以想象當年的气派。
  朱紅色的大門,自然是新油漆的。門上的門神像上,鑲著玻璃,因為那一對門神,是明朝時楊柳青的作品,名貴非凡。門上的兩只銅環,擦得錚亮,連著虎頭,閃著一种深紫色的光芒,那是上好的紫銅。
  看到了門口這樣的气派,原振俠几乎認為自己找錯了地方。他在門口站了一會,才發現在最不當眼的地方,釘著一塊小銅牌,上面有“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的字樣。
  原振俠拿起銅環來,敲了几下。銅環十分精致,可以成為精巧的擺設,不太像是實用的東西,所以原振俠敲得并不太重,唯恐損坏了它。
  然后,他在門口等著,打量著,他發現大門上,少了一樣東西。
  通常,這樣的巨宅,在大門上,應該有一塊橫匾的。匾上的題字,是表示主人身分之用,例如“狀元第”之類。可是在這兩扇大門之上,卻沒有這塊匾。
  原振俠等了一會,正想再敲門時,中門旁的邊門打了開來。一個看來有七十多歲的老者,探出頭來,只發出了“嗯”的一聲。
  原振俠道:“老先生,我是來見南越先生的。”
  那老者是南越的兩個仆人之一,他听了之后,仍然只發出了“嗯”的一聲,來代替他的問題。
  原振俠又道:“有一點古董買賣上的事。”
  那老者這才肯說話:“買,還是賣?”
  原振俠不知道南越的脾气,是買進古董比賣出古董更有興趣,因為其它古董商都是相反的。他忙道:“是買,要買許多。”
  老仆跟著南越久了,多少沾染了南越的一點怪脾气。一听說是來買古董的,眼睛向上翻了翻,連“嗯”也懶得“嗯”了,只是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原振俠跟他進去。
  原振俠心中未免有點生气,心想一個古董商,擺出這樣的架子來干什么?
  可是,當他走進了客廳之后,他也不禁傻了半天──整個寬敞的客廳,所有的陳設,都使他像是回到了几百年之前。
  一色的明式椅、几、架,所有的裝飾品都是精品。牆上的字畫,原振俠不是很懂,但只是略作瀏覽,就看到了馬遠的山水,趙孟俯的條屏,和倪云林的大幅中堂。
  原振俠著實呆了好一會,弄不懂這個人是古董商,還是收藏家。
  他四面看看,那老仆一副不情不愿的神色,問:“喝茶嗎?”
  原振俠忙道:“好,好,謝謝你!”
  那老仆又翻著眼:“你喝茶的時候,可得小心點,我們老爺,是用真正万歷的青花瓷茶杯款客的。”
  原振俠打了一個突,苦笑了一下:“那……就不必了,請問我什么時候,可以見到南越先生?”
  那老仆自鼻子中發出了“哼”的一聲響,原振俠也不知道他那一下“哼”是什么意思,那老仆自顧自走了出去。
  反正客廳中可看的東西實在多,原振俠也不覺得時間難以打發。過了半小時之久,才有一個六十上下的人走了進來,那是南越的另一個仆人。
  這個仆人的名字很俗,叫林阿生。但他也是一個古董的愛好者,而且,尤其對中國、東方的古物,有相當認識。他自小就是南越的書僮,現在雖是主仆,但實際上是南越的助手。
  林阿生一進來,向原振俠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原振俠向紫檀雕花,鑲著螺鈿和自然山水圖案的大理石椅子望了一眼。若單是椅子,他倒也坐了,可是椅子上,全放著看來已經相當舊,但是刺繡的手工精美之极的墊子。
  他想起請客人喝茶用的,是明朝万歷年間的青花瓷,這些墊子,不知是多么名貴的古物,還是別去胡亂坐人家的好。
  所以他搖了搖頭,道:“不必了,閣下是南越先生?”
  林阿生搖頭:“不是,南先生是我主人,小名林阿生,閣下是──”
  原振俠忙介紹了自己,林阿生“哦”地一聲:“是,很有些醫學界人士,喜歡古物的。不知道原先生想要哪一方面的東西?收藏古物已有多久了?興趣集中在那一個地區的古物?還是用年代來區分,或者是專收小件的?”
  那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原振俠目瞪口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來買古董,還要有這樣的手續。他只好苦笑了一下:“并不是我要買什么古董,而是……”
  他把黃絹托他的事,講了一遍。林阿生“啊”地一聲:“原來是這樣,主人說,他對這一類買賣,沒有什么興趣,還是委托別家吧!”
  原振俠又呆了一呆。大生意上門,非但不歡迎,而且還拒絕,這种情形也十分罕見。
  不過既然林阿生這樣說了,他自然不能硬要人家做生意,而且林阿生已經擺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態。不過就此了事,他也無法向黃絹交代,是以他只好又道:“南越先生不見顧客的嗎?”
  林阿生道:“當然,他不見對古物沒有什么認識的人,南先生是不會為了可以賺點錢而浪費時間的!”
  原振俠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生之中,可以說從來也未曾遇到過這樣的場面。他提高了聲音:“不是賺一點錢,而是可以有上千万美元的利潤!”
  林阿生瞪著眼:“先生,當一個人已經有了一千万的時候,再為了另外的一千万去委曲自己,那實在是愚蠢不過的事,你說是不是?”
  原振俠又呆了半晌,想想林阿生的話,也十分有理,想不出什么話來反駁。他只好歎了一聲:“那我只好告辭了,對不起,打扰了!”
  他絕對沒有想到,這樣簡單的一件事,會鬧了個沒趣。
  在回家的途程上,想想剛才的經過,原振俠覺得,那簡直可以當作奇聞來講給別人听。
  回到家中之后,原振俠已決定忘記了這件事。他選了一張圣桑的鋼琴協奏曲,整理了几個墊子,准備躺下來,舒舒服服地,欣賞一下法國音樂大師節奏明快瑰麗的作品。
  可是,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原振俠一拿起電話,就听到了黃絹的聲音。
  黃絹的聲音低沉輕柔,十分動听。可是原振俠由于內心深處對她的特异感情,一听到了她的聲音,竟像是遭到了雷擊一樣,好一會沒有能發出聲來。
  直到黃絹問了好几遍,他才緩過气來答:“是我!”
  在他作了回答之后,黃絹也停了片刻,才道:“我托你做的事──”
  原振俠立時答:“我才從那古董店回來,沒有見到那個叫南越的人,只見到了他的一個助手。他助手說,對你的買賣,沒有興趣!”
  原振俠預計,黃絹在听了自己這樣的答复之后,一定會十分惊訝,因為這畢竟是不合常理的事。
  可是黃絹的反應,卻像是遭到了拒絕是很自然的事一樣,一點也沒有訝异,只是道:“唉,是我不好,我忘記告訴你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黃絹不覺得惊訝,原振俠卻感到了奇怪。他勉強笑了一下:“忘記告訴我,在見這個古董商之前,必須至少在古董知識方面,進修十年八年?”
  黃絹“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十分動人。可是在這時候,原振俠卻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感到黃絹這時的視線,一定不是望著電話,而是望向別處的。
  那是她心中有事情隱瞞著的一种習慣動作,就像是在錄像帶中曾見過兩次的一樣。
  她笑著──笑聲听起來也有做作的意味,原振俠心想: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黃絹笑著道:“當然不必!這個古董商的脾气有點怪,但是他真正有好東西。我已經打听過,上門去的人,會被問及對什么有興趣,你是怎么回答的?”
  原振俠照實說了,黃絹的笑聲听來更動人:“難怪你連他本人都見不著了。你再去一次,告訴那個助手,你對椅子有興趣!”
  原振俠陡然一呆,忍不住問:“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黃絹像是想不到原振俠有此一問,停了片刻才道:“椅子之中,也有不少是古董。你就照我的話去做好了,請你再去一次。”
  黃絹最后的一句話,是放軟了聲音在說著的。那令得原振俠起了一陣回腸蕩气之感:“你一呼百諾,為什么一定要我做這种事?”
  黃絹又停了一會:“我需要一個我認為靠得住的人,來替我做這件事,我實在走不開,不然,我一定自己來了!”
  原振俠緩緩地道:“一個什么國家文物博物館,就那么重要?而且,椅子,和博物館有什么關系?”
  黃絹听來像是發出了一下頗不耐煩的聲音,但隨即語气卻又十分柔和:“能不能為我再去一次?”
  原振俠長歎一聲,像是在自言自語:“我能夠拒絕嗎?”
  在黃絹動听的笑聲之中,通話結束了。
  原振俠把手放在電話上,呆了半晌,連他自己也不能了解自己。何以平時是一個性格十分堅強的人,但是一和黃絹有了接触,便會變得那樣討厭──他有時,真的自己討厭自己!
  可是一想到黃絹飄揚的長發、纖細的腰、宜嗔宜喜的俏臉,他還是只好再歎了一口气。
  于是,他再度在那所巨宅之中,見到了林阿生。
  原振俠不想自己假充對古董內行,只是攤著手說:“我對椅子有興趣,椅子!”
  他特別強調了“椅子”兩個字,因為將椅子和古董連在一起,畢竟不是十分常見的事。
  卻不料林阿生听了之后,居然一副鄭重考慮的樣子,想了一會,才道:“請你等一等!”
  他拋下了原振俠,倒十分放心讓他一個人,留在全是价值非凡的古物的大廳之中。原振俠等了二十分鐘左右,才看到了南越。
  南越的樣態更難看了,他甚至是昂著臉進來的,只是眼珠向下,略微瞄了原振俠一下。不過開口倒十分客气:“閣下對椅子感到興趣?”
  原振俠忙道:“是。”
  南越“嗯”了一聲:“請問閣下對椅子知道多少?”
  這一句話,又把原振俠問住了。
  南越隨便揀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也不理會椅子上的錦墊,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樣子:“椅子,中國古代是沒有的。漢以前,中國人只知道席地而坐,到唐,椅子才從西域胡人處傳進來。椅子的形狀,可以變化出無數种來……”
  原振俠听到這里,忍不住冷冷地道:“用處卻只有兩种,一种是供人坐著……”
  他說到這里,故意頓了一頓。南越總算低下了臉,向他望來,顯然是想听听,椅子的另一种用途是什么?
  原振俠笑了一下:“還有一种用途是,舉起來,敲在某一個渾蛋的頭上,好令得他變得正常些!”
  在南越還沒有會過意來之際,原振俠已經轉身向外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大聲道:“希望你不會有被椅子砸中頭部的一天!”
  他走得相當快,一直到出了巨宅,未曾回頭。所以也不知道,南越在听了自己這句話之后的反應如何?
  他自己卻感到無比的痛快,兩次到這里來,都憋了一肚子的气,總算全發泄出來了!
  他回到家里,等候著黃絹再打電話來,好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同時也向她說明,事情看來很簡單,但自己實在沒有法子做得到。
  可是一直到深夜,黃絹并沒有電話來。第二天是星期天,原振俠也放棄了原先准備參加的体育活動,只是在家里听音樂。每一次電話鈴響,他都以為是黃絹打來的,等到拿起電話來,听到不是黃絹的聲音,他就悵然若失。
  一天就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下度過,黃昏時分,他离開了宿舍,在附近的一條小山徑中散步。那條小山徑十分幽靜,他找了一個大樹樁坐了下來,抱著膝蓋,听著不遠處的山溪,因為最近多雨而發出的潺潺水流聲。
  就在天色漸漸黑下來的時候,他看到有一個人,正由小徑的入口處走過來。一面走,一面在東張西望。
  原振俠起先并沒有留意,可是那人來到了距离他約莫有十公尺處,竟然揚聲叫了起來:“原醫生!原醫生!”
  原振俠陡然怔了一怔,他可以想象任何人會在這种优雅的情調中出現,叫著他,甚至是黃絹如果突然出現的話,他也不會更訝异。可是這個人,居然到這里來找他,那真是他絕想不到的事。
  天色已經昏暗了下來,原振俠還看不清那人的臉面。但是只听聲音,他已經認了出來,那個走過來的人,正是那個架子大得嚇人的古董商南越。
  剎那之間,原振俠又是惊訝,又勾起了兩次受的气。他也故意揚起了臉,并不答理,一直等到南越來到了他的身前。
  南越看到了他,十分高興:“原醫生,有人說你在這里散步,這里的環境幽美,你真是雅人!”
  原振俠先是“哼”地一聲,但是接著,忍不住自己也感到好笑。裝腔端架子,畢竟不是他的本性,他隨即笑了起來:“南先生,何以前倨而后恭?”
  南越歎了一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原振俠盯著他,這時,他才注意到,南越并不是故意昂著臉的,而是他的鼻孔翹向上,所以自然給人一种他揚著臉的感覺。這時,他現出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來。
  原振俠倒有點好笑:“南先生,要是你改變了主意,愿意接手這項買賣的話,反正我的朋友還沒有打電話來,還來得及。”
  南越听了之后,卻搖了搖頭,搔著頭,仍然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他的這种神態,倒令得原振俠有點摸不著頭腦,只好等著。
  過了好一會,天色几乎已完全黑下來了,南越才道:“原醫生,你可否把你的資料給我看一看?”
  原振俠听得莫名其妙:“什么資料?”
  南越咽下了一口口水:“有關那張椅子的資料!”
  原振俠站了起來,揮著手:“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什么叫一張椅子的資料?”
  他說著,走近了一步,看清了南越的臉上,一副焦切迫望的樣子。這种樣子,倒不是假裝得出來的,可是原振俠又實實在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
  南越遲疑著:“是這樣,你走了之后不久,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原振俠忍不住諷刺了他一下:“原來你那所古宅之中還有電話的!”
  南越的神態有點忸怩:“我們畢竟很難抵抗現代的科學文明,不過我用的電話,全是古物,我書齋中的那具,是電話發明之后第二年的出品!”
  南越使用的電話,就算歷史可以上溯到白堊紀,原振俠也沒有興趣。他有點焦躁地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對方廢話少說。
  南越會意:“電話是北非一個國家的領事館打來的,就是要向我購買古物的那個國家。一個自稱是副領事的人說,有一份有關一張奇特的椅子的資料在你那里,如果我有興趣,你又肯答應……可以看一看。”
  原振俠耐著性子听完,向小徑的出口處走去,南越跟在后面。一直离開了山徑,來到了有路燈的地方,原振俠才站定。
  他才一站定,南越便急急來到他的身前。原振俠很誠懇地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講什么,椅子,什么椅子?”
  南越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最大的決心,泄露一個重大秘密一樣:“一張自己會晃動的椅子!”
  這句話,卻并沒有引起原振俠什么特別的惊訝。因為原振俠絕想不到,南越所說那張“自己會晃動的椅子”是那么古怪。一般來說,會晃動的椅子,一點也不稀奇,一張普通的搖椅,就會晃動。
  南越看出原振俠不明白,他雙手亂揮著,神情焦急,終于歎了一聲:“唉,說也說不明白……”隨即他又一咬牙:“我甚至可以給你看看那張椅子,雖然有關這張椅子的事,我對林阿生也沒有說起過,只要你肯把那份資料給我看看!”
  原振俠歎了一聲,用緩慢的聲調回答:“第一,我對一張自己會晃動的椅子,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別說你大方地肯讓我看,就算你送給我,我也不會要。第二,我根本沒有你說的那份資料,也不明白何以一張椅子會有什么資料。既然該國領事館已和你直接接触,我和你之間也就沒有什么了!”
  他說著,雙手用力一揮,作了一個十分堅決的手勢,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几次回頭,看到南越苦著臉,跟在后面。可能是由于他剛才的那番話,說得太堅決了,所以他并沒有再開口請求什么。
  一直到原振俠走進了宿舍的大門,他才長歎一聲:“原醫生,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電話。請你有意披露那資料時,打電話給我!”
  原振俠雖然接過了名片,但是道:“不會有這樣机會的,我真的沒有那份資料!”
  南越看來仍然不相信,又長歎了一聲。原振俠不再理會他,推開玻璃大門,走了進去。當他踏進電梯之際,還看到南越木然站在門外。
  原振俠只感到莫名其妙。他所能肯定的是,黃絹一定不知道又玩了些什么花樣,因為黃絹也提及過椅子。
  他回到了屋中,坐了下來,心中有又被黃絹玩弄了的感覺。
  他也隱隱感到,以黃絹如今的身分地位,由她來顧及的事,一定是十分重大的事件,不會是普通的小事。可是,一張椅子,原振俠實在沒有法子,把一張椅子和任何重大的事聯系起來。
  他甚至想到:一張椅子,會不會是什么代號呢?一張椅子,可以象征一种地位,例如皇帝的寶座。那么,黃絹和南越口中的椅子,是在象征著什么?
  原振俠并無頭緒,就在這時,門鈴聲傳來。原振俠暗歎一聲,以為仍然是南越,可是當他打開門,卻看到門外是一個他不認識的陌生男人。
  那個陌生男人的身形相當高,比原振俠足足要高一個頭,可是极瘦,瘦得使人覺得這樣瘦的人,應該很難站得穩的感覺。
  這個人膚色极其黝黑,但顯然不是黑人,看來有點像阿拉伯人。他膚色如此之黑,只怕是受長期日光曝晒的結果。
  他有著极深的雙眼和尖削的鼻子──他整個臉,也只能看到這兩部分,其它部分,全被亂成一團的頭發,和濃密的虯髯遮住了。他的身上,穿著一套帆布的衣服。
  這种衣服,在攝氏三十度的天气穿著,實在太熱了。所以這個人的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汗味,原振俠一看,就忍不住皺眉。
  可是那個人看來十分心急,門才打開,他伸手一指原振俠:“原醫生?快,飛机在等著,我們立即可以走!”
  原振俠心想,今天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老是遇到講話莫名其妙的人?對于這种無頭無腦的話,他甚至懶得回答,正想將門重重關上,那人又道:“黃將軍說,只要我親自來請你,你一定肯來,你還等什么?”
  那人的這兩句話,与其說是直率或莫名其妙,簡直不如說無禮來得好。
  原振俠沒好气:“你是什么人?”
  那人“哦”地一聲:“是,我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漢烈米,一個狂熱的考古工作者。”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手指甲上還沾著許多泥屑。
  原振俠“啊”地一聲,這時,他一點不嫌對方的手髒,立時伸出手去和他握著,一面握著手,一面問:“漢烈米博士?就是曾經發掘公元前九世紀,阿利安人建立的哥林多城邦遺址,找到了著名的斯巴達人文物的漢烈米博士!”
  對方一听,咧著嘴笑了起來,樣子實在不敢恭維,就像是亂草堆中,忽然現出了一個洞一樣:“真了不起,我以為只有專家才懂我的工作。你是一個醫生,常識真是丰富,黃將軍說得不錯!”
  原振俠十分高興,因為眼前這個人,實在是考古學家中极出色的一個。他專事發掘歷史上曾出現過,但卻已被時間淹沒了的舊城、舊堡,而且极有成就。他曾在沙漠中,挖出整個不知名民族建立的古城,也曾在南美發現過馬雅人的遺跡。
  原振俠道:“你那次發現了斯巴達人,早在三千年前就施行复雜外科手術的記錄,包括截肢手術在內。我對于古代醫學史十分有興趣,所以留意了你的大名!”
  漢烈米博士道:“是啊,斯巴達人喜歡打仗,所以特別多受傷的人,促使他們在外科上的技術超人一等。”
  他講到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力打了自己的頭一下:“唉,我怎么光顧著講話了?”
  原振俠也忙道:“是啊,請進來坐!”
  漢烈米叫了起來:“還坐?到飛机上去坐吧,快走!我坐了十几小時飛机來找你的,回去要花同樣的時間,快走!”
  這個人,一面說著,一面已迫不及待地拉著原振俠的手腕,拖著他向外便走。
  原振俠叫了起來:“博士,你要我到什么地方去?”
  漢烈米大聲道:“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巴比倫、亞述等古國的國土!”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知說什么才好,只好先歎了一口气:“我多少還知道一些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沿革史,可是,我到那地方去干嘛?”
  漢烈米博士一怔:“啊,你不知道,沒有人對你說過?”
  原振俠大力搖著頭,他以為這一來,這位著名的考古學家,總該向他說說清楚了吧!
  誰知道科學家自有科學家的一套,他竟然若無其事:“那也不要緊,我會對你說,在飛机上對你說!”
  別看漢烈米人瘦,气力還相當大,就這兩句話功夫,原振俠已被他拉出了門。原振俠只好使力,再把他拉回來。
  這時他們兩人拉來拉去的情形,實在十分滑稽。一旁若是有人看到了,一定哈哈大笑不已,可是原振俠卻笑不出來。
  他終于忍不住大喝一聲:“別再拉我!這里到美索不達米亞,超過兩万公里,我總不能說走就走!”
  漢烈米呆了一呆:“為什么不能?”
  這一類的科學家,原振俠倒不是第一次遇上。這類科學家,在他們自己的專業之中,是頂尖人物,他們工作、學術上的成就,可以贏得全世界的喝采,是人類光輝的文化中的一個環節。
  但是他們在其它方面,尤其在生活方面,卻可以不通世務之极。像是叫人立時走,到几万公里之外的一個目的地去,就好象把人拉出去,到街角的小咖啡室,去喝一杯咖啡那樣簡單,還要問人:“為什么不能?”
  原振俠揮著手解釋:“我有我的工作……”
  漢烈米一下就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對你太失望了!黃將軍說,在那座奇妙的古墓之中,所發現的怪异不可解釋的事,只有你可以理解,誰知你這個人那樣不爽快,婆婆媽媽的!”
  原振俠听得他這樣說,不禁呆了一呆!
  漢烈米一再提及“黃將軍”,那自然是指黃絹而言。由于他出現得那么突然,像是一陣旋風一樣,簡直令人無法好好想一想。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對事情有了一絲概念:漢烈米一定是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發現了一座古墓,而在那座古墓之中,又有一些奇异的事發生,他的考古工作,可能是在黃絹的支持下進行的。
  所以黃絹才告訴他,這种奇异的事,原振俠可以理解,所以這個狂熱的考古學家,就像是旋風一樣卷了來。
  原振俠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他當然不會承認漢烈米對他性格上的指責。他沉著聲:“先生,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工作責任,你是一個考古家,我是一個醫生。我能叫你立刻從考古工作,轉到醫學研究上面去嗎?當然不能!”
  漢烈米呆了半晌,神情變得有點苦澀:“可是,那里的……情形,如果你不去看一看的話……真是……我無法說得上來……”
  他一面說,一面不斷作著手勢,可是他說的話,原振俠仍然听不很懂。
  而在突然之間,他像是忽然又想到什么,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對,最重要的一點我忘記了,黃將軍說,只要你一到,她就會赶來和你相會!”
  原振俠不禁心頭怦怦亂跳了起來,這對他來說,實在是難以抗拒的誘惑。本來,他是一直在拒絕的,可是這時,他卻沉默了起來,深深地吸著气。
  漢烈米用一种异樣的眼光盯著他:“怎么樣?她說,如果你還是不肯去的話,你就不是你了!”
  原振俠歎了一聲。黃絹太了解他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始終無法突破黃絹建造起來的感情囚籠,還是他自己根本無意去突破?
  他感到一陣迷惘,喃喃地道:“我……當然是我!”
  漢烈米大為高興道:“你答應了?”
  原振俠點了點頭,他那种點頭的動作,十分緩慢,看起來,像是他感到极度的疲倦。不過漢烈米并不理會這些,只是興高采烈地歡呼著。
  一小時之后,原振俠已經和漢烈米,一起坐在那架布置精致优美的小型噴射机上,在接近一万公尺的高空,以時速六百公里向前航行。飛机是黃絹的座机,漢烈米就是搭這架飛机來的。
  這架飛机的搭乘者,都有著外交特權。繁瑣的手續,對享有外交特權的人來說,是根本不存在的。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算是略為定了定神,因為在過去的一小時之中,他做了那么多的事。
  他先去找了院長,表示自己堅決要离開若干天。醫院院長在目瞪口呆之余,還未曾向他解釋說醫院中人手缺乏,原振俠把話說完,就轉身离開,令得一向好脾气的院長,也忍不住在他的身后大聲吼叫。
  然后,他就收拾了最簡單的行囊。雖然他要遠行上万公里,可是他隨身所帶的東西,卻比小學生的遠足更加簡單,而且,漢烈米還一直在旁催他。
  當他終于登上飛机之際,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同時想到,人的生活真是不可測的──每天的生活,看來十分刻板,但是忽然之間,卻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當他在和古董商打交道之際,怎會想得到,突然會到了高空之中,而目的地竟然是美索不達米亞?
  當飛机迅速升高,都市的夜景、閃亮的燈火,迅速消失之后,漢烈米仍然忍不住他的興奮,不住搓著手:“真好,十二小時,我估計十二小時之后,我們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了!”
  然后,他又向著駕駛艙大聲叫著:“快告訴黃將軍,原醫生來了!”
  原振俠看他高興得像是進入了一幢全然用糖果造成的城堡一樣,不明白他為何這樣興奮。因為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醫生,對考古方面的常識,十分有限,要是有連漢烈米都不能了解的考古學上的難題,他實在幫不了什么忙的!
  他想了一想,道:“你總不能在長途飛行中一直大叫大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該說說了吧!”
  漢烈米轉了一個位子,在原振俠對面坐了下來──机艙中的布置,全然是一個十分舒适的小客廳,有柔軟的沙發,精美的茶几,和放著各种美酒的架子。
  漢烈米坐下之后,像是他就是飛机的主人一樣,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原振俠:“當然,我要把一切全告訴你。兩年前開始,我就在几個阿拉伯政府的支持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廣泛地搜尋巴比倫、亞述等古代國家的遺跡。”
  漢烈米的工作是考古,考古學的重大項目之一,是發掘古代的遺跡。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可以說是考古家心目之中的寶庫。
  “美索不達米亞”,是一句希腊話,意思是“兩河之間的地方”。這個地區,是歷史、地理課本上相當重要的一環,因為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兩岸,是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和中國的黃河、印度的恒河同樣重要。
  “兩河流域”的古文明,隨著時間巨輪的前進,現在已經不再重要。但是在人類歷史上,卻有著极重要的地位,影響十分巨大。
  現在,在兩河流域地區,是敘利亞的東部和伊拉克,都是阿拉伯國家,和卡爾斯將軍的國度,有著相同的宗教信仰。
  當卡爾斯將軍的影響逐漸擴大,黃絹甚至可以代表整個阿拉伯世界發言之際,有意在兩河流域探索古跡的行動,黃絹也就成了這個探索行動委員會的負責人。
  黃絹本身,對于考古并不是很熱衷,但是她卻看得出,如果在兩河流域有惊人的考古學上的發現時,可以使阿拉伯國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得到某种程度的提高。
  所以在一開始時,她就說:“要就不做,讓那些未被發掘的古跡,安靜地埋在地下;要就全力去做,我們請最好的人,動用最好的設備,給以充足的經費!”
  當時參加成立會議的人,都表示同意。于是,漢烈米博士,就受邀參加了這項工作。
  由于兩河流域,本來就是考古工作者心目中的寶庫,過去的年代中,也不知道有過多少考古工作者,在這幅新月形的沃地上工作過。不少西方的考古工作者,也曾有過巨大的發現。
  但是,像這次那樣,有組織的大規模行動,卻還屬首次。
  所以,當漢烈米登高一呼,征求隊員之際,不到一個月功夫,已經組成了一個超過兩百人的龐大考古隊,進行工作。
  兩年來,考古隊的收獲十分丰盛。他們發現了整座小鎮市,是屬于巴比倫古國的,估計當時聚居在這個遺跡中的人口,超過一万人。鎮市甚至是經過細心規划的,中央部分,明顯地有一座巨大的建筑,可能是供居民大集會之用。
  他們也發掘出了不少古物,甚至包括了公元前一千六百年,曾把亞述城置于統治之下的米坦尼國國王所建造的神殿。
  這個神殿,亞述人在獨立之后,曾把他們如何戰敗宗主國的輝煌歷史,用連環畫的形式,浮刻在廟中所有的牆上。在被發掘出來時,其中有几塊大石上的浮雕,還十分清晰。
  有一塊大石上,是刻著一個亞述武士,正在運用他們發明的一种利用彈力發射石塊的武器,在向敵人攻擊。
  這塊大石,就被配上了精美的架子,放在卡爾斯將軍的辦公室之中。
  他們也找到許多埃及古物,因為亞述人曾經一度占領過埃及,那是公元前七百多年的事。
  在考古工作中不斷有巨大的發現,使得所有參与工作的人,越來越興奮。起先,他們還是集中在一起工作的,但是漢烈米工作上的野心越來越大,他招請了更多的人,把原來的考古隊,分成了十組,分布在廣闊的平原上,同時進行工作。
  在這兩年中,全世界的考古學家,若是未曾參加過漢烈米領導的工作隊,簡直見了同行,會連頭都抬不起來。
  漢烈米這個狂熱的考古工作者,自然更是全副心神,都投入其中。為了方便工作,他有一架小型飛机──當然那不是什么豪華的噴射机,而只是一架雙螺旋槳的小飛机,只是為了方便從這個小組發掘的地方,赶到另一個小組的工作地點去視察而已。
  那一天,黃昏時分……
  漢烈米向原振俠,簡單解釋了一下考古隊開始工作的情形之后,神情顯得十分异樣,甚至在黝黑的膚色之中,透出了紅色來,尤其是在雙頰之上。那證明他的情緒,正處在极度的興奮之中。而這時候,他只不過在敘述,可知他當時,在事情真實發生之時,他是如何興奮!
  而事實上,當時,漢烈米的興奮,是他一生中之最。
  那一天黃昏時分,漢烈米在他親自領導的那個小組的工地上。多天前,巨大的挖土机,在挖去了將近三公尺的浮土之后,已經顯示出了一大片用方整的石板舖成的地基。每一塊石板的大小、厚度,都是一樣的。
  對兩河流域歷史文化熟悉的人,一看到這种石板,就可以知道,這种石板,在當時,非但要經過遙遠途程的運輸,而且還要有高度的技巧,才能鑿成這种樣子──在每一塊石板的邊緣,都有著凸出和凹進去的雕刻,那是方便石板和石板之間的銜接的──這种建筑上的技巧,一直到現在還被沿用著。
  這种應用于古代建筑上的石板,即使發現了殘缺不全的一塊,也會被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館視為瑰寶,何況這時出現的,是整整一大片,簡直可稱為一個廣場!
  所以,當石板廣場才一顯露之際,漢烈米就興奮得在石板上跳來跳去。消息迅速傳出去,立時有記者從埃及、敘利亞、伊拉克,甚至紐約、倫敦赶來,忙著攝影和報導這個消息。
  漢烈米選在三天之后,當整個方形的廣場,全被發掘出來之后,就在廣場上招待記者。
  廣場經過測量,是一個每邊九十一點三二公尺長度的正方形。
  當時,約有近二十個記者。漢烈米神气得像是皇帝一樣,雖然他仍是泥垢滿面──為了工作,他絕不浪費時間把自己弄干淨一點──答复著記者的詢問。
  美國國家地理雜志派來的記者,問題最中肯:“博士,一個廣場是不會單獨存在的,你估計那是什么的遺址?是一個大神廟,一座大宮殿,還是一整座城市?”
  漢烈米搖著頭。兩個工人托著一塊被掘起了的石板過來,漢烈米指著石板:“看,這种形制的石板,根据以往發掘工作的記錄,亞述人只用來建造尊貴的人的陵墓。所以,我斷定這個廣場,是亞述帝國歷史上,一位了不起人物的陵墓!”
  記者又追問:“你估計那是誰的陵墓呢?”
  漢烈米呵呵笑了起來:“我是考古工作者,考古工作者在沒有确鑿的證据之前,是不作沒有价值的猜測估計的。你們還不如問我,我的野心,希望發現的是什么人的陵墓還好。”
  記者忙問:“那么,博士,你心目之中,希望這是什么人的陵墓呢?”
  漢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發表了他的野心:“我心中有兩個人,都是亞述帝國歷史上,最輝煌的君主──”
  能派來向漢烈米博士作采訪的記者,自然都是在歷史知識上极其丰富的人。漢烈米才講到這里,立時有几個人叫了起來:“帝格拉?帕拉沙(TIGLATH-PILESER)三世!”
  也有人叫道:“沙爾貢(SARGON)二世!”
  漢烈米十分鄭重地點著頭:“是,那就是我的野心。”
  記者群在那一剎間,忽然全都靜了下來。因為他們都意識到,這种希望如果實現了,那將是有史以來,在兩河流域的考古工作最大的發現!
  被提及的那兩個君主,都是在公元前七百年左右,亞述帝國的英明君主。他們曾為亞述帝國建立了廣大的版圖,是亞述帝國歷史上最輝煌的年代。版圖東起伊朗高原,西面達到地中海沿岸,甚至曾占領埃及。
  如果是這兩個君主其中之一的陵墓,單看這個石板廣場的气派,就可以知道陵墓工程是如何偉大!
  而讀過歷史的人都知道,亞述人在軍事技術方面,有許多發明,他們的建筑技巧,也是當時人類文明的頂峰。亞述帝國的首都尼尼微,在記載之中,有著和天宮一樣瑰麗的王宮。這种記載,都是用楔形文字寫在泥版上,再燒干泥版而保存下來的。
  漢烈米在沉靜之中,高舉著雙手:“祝我成功吧!”
  在場的所有人,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有几個記者,在發布了新聞之后,要求留下來,參加整個發掘過程,但是卻被漢烈米拒絕了。
  漢烈米告訴他們:“考古學上的發掘工作,是一件十分細致的專門性工作,領導者必須在縝密的思考下,根据他所能掌握的資料,小心翼翼進行。我不想有人在一旁打扰,等我的發掘,有了進一步的消息時,一定會通知各位。”
  漢烈米的理由是如此充分,所以,當天下午,黃絹的直升机,就降落在這個石板廣場之后不久,也被漢烈米以同樣的理由,請离了現場。
  在整個廣場被清理出來之后的日子里,漢烈米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工作著。在臨時房屋中,他先和夠資格的考古學家反复討論,該如何進一步發掘。這樣巨大的方形石板廣場,以前從未發現過,也不能在任何古籍中,找到有關的記載。
  雖然已可以肯定,那是一座陵墓,但是陵墓的其它部分是在什么地方?最重要的,自然是找到這座陵墓的入口處。
  初步的決定是,由廣場起,向四面發掘開去,調來了更多的挖土机,和熟練的挖土机操縱者,日以繼夜地發掘。開始的第一天,成績令人振奮莫名,在廣場的四角,距离廣場的角,不到十公尺處,都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圓形石墩。
  那石墩之大,簡直猶如一個舞台,直徑接近十公尺,都是用巨大的石塊砌成的,一共是四個。
  四個巨大的石台上,石塊表面都凹凸不平。在清除了上面的積土之后,發現了石塊表面有焚燒過的痕跡,十分明顯。看起來,像是那四個巨大的石墩,是用來作舉火之用的。
  亞述人的信仰習慣之中,并沒有大規模舉火的記載。于是,這又是一個重大的發現。
  可是,再接下去,卻令人沮喪之极。挖掘的范圍一直向外擴展開去,可是卻什么也沒有發現。
  一直到擴展出去的范圍,已經每邊都達到將近一百公尺了,漢烈米只好勉強睜著布滿了紅絲的眼睛,宣布放棄,另行設法,再行討論。
  漢烈米和其它考古學家討論的是:
  如果這個廣場,是陵墓的一個构成部分,那么這個陵墓的入口處,應該是在什么地方呢?
  在過往的年代中,已經被發掘出來的亞述帝國時期陵墓的結构圖,全被找出來,作為參考。結构大致是相同的,但又和這個石板廣場不一樣。
  在已被發掘出來的亞述帝國時期建造的陵墓之中,沒有一座是有著那樣大,或者小一點的石板廣場的。
  漢烈米甚至對自己的判斷,起了怀疑──這是一座陵墓嗎?還是只不過使用了和建造陵墓的同類石板,實際上那并不是陵墓的一部分,是另有用途的一個建筑。譬如說,在四周的石墩上,燃起巨大的火堆,而在廣場中集中了一些人,進行某种儀式所用的?
  漢烈米和所有的考古學家,都感到了极度的迷惑。他們知道,他們已經發現了一個人類自有考古學以來最大的發現,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那是什么!
  這實在令漢烈米和所有的考古學家感到發狂,他們提出了种种設想,有的說,這個大廣場,可能是亞述帝國勢力最盛大時閱兵之用的;有的說,那是展覽亞述帝國在軍事器械上的成就的一個展覽廣場。
  有的考古學家找來了早在一百多年前,考古學家找到的亞述帝國王宮廢墟的平面圖,看看是不是有相類的廣場。
  那座王宮,是沙爾貢二世在公元前七百多年建造的,位于當時亞述帝國的首都尼尼微。整座王宮,是建造在一個將近二十公尺高的大平台上的──這一點,曾令得漢烈米和考古學家們興奮了一陣。這整座王宮都是建立在一個大平台上的,由此可知當時亞述的建筑師,對于平台有特殊的愛好。
  但是從已發現的廢墟來看,沙爾貢王宮的平台,不是石塊,而是泥土的。這座王宮,有將近三百余間房間,內院、外院,分布得十分整齊,和如今被發掘出來的大石板廣場,又大有不同。
  討論一直在持續著,在第三天晚上,漢烈米雙眼已經通紅了。突然之間,他直跳了起來,視線离開了攤在巨大桌子上的种种圖樣,大聲叫了兩下,又用手拍著自己的頭。
  在場的考古學家,都知道他的習慣。那一定是他想到了什么,有了巨大的突破,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怪動作,而且,一定是突破越大,動作越怪。這時他的行動怪异莫名,那么,一定是有了巨大的發現了。
  所以,一時之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漢烈米是那樣興奮,以致他講起話來,斷斷續續,他先揮著手,叫:“在座,對楔形文字有研究的人舉手!”
  剎那之間,至少有二十個人舉起手來。古代的楔形文字,全然是普通人知道范圍之外的事,但集中在這里的,全是世界第一流的考古學家,有二十個人精通楔形文字,也就不是什么奇事。
  漢烈米博士本人,也是一個精通古亞述帝國楔形文字的專家。
  而這時,也有几個考古學家,已經明白漢烈米想到的是什么了。其中一個叫了起來:“真是,我們何必在這里猜測,應該在史籍中去找資料!”
  漢烈米呵呵笑了起來:“可不是么!世界上楔形文字的專家,至少有一半在這里,把所有楔形文的記載,全都弄到這里來!”
  漢烈米的話,立時變為命令,由考古隊的行政人員去執行。漢烈米又宣布:“在資料未曾來到之前,大家休息一下吧!”
  旁人怎么休息,漢烈米不理會。他自己,就在那個大石板廣場的中心部分,攤手攤腳,躺了下來。
  廣場真大,躺下來之后,由于視線角度的關系,看起來更是偉大。
  漢烈米無法從設想來知道這個廣場的真正用途,但是他很有信心,可以在楔形文字的記載之中,找到這個廣場的來龍去脈。
  漢烈米的信心,并不是全無根据的。因為考古學家在十九世紀中葉,就已經發掘到了收藏楔形文字泥版的圖書館,有著巨量的楔形文字記載。
  楔形文字,据考證,在公元前三千年已經開始有人使用。等傳到亞述帝國時,由于長期的使用,作為一种文字,已經由單純的象形、會意進步到了發音,足以記錄十分复雜的事件之用。在兩河流域各地,都有大量的發現,而且,早已被整理、譯解了出來。
  當時,并沒有紙張,所有的楔形文字文獻,全是刻在石頭或泥版上的。最早期的,出現在石頭上,但在石頭上刻文字,相當困難,后來就演變為刻在濕泥版上,等泥版干了之后,文字也就留了下來。當然,這時漢烈米下令弄來的,不會是泥版本身,而是經過了現代科學攝影編印之后的紙張。
  考古隊是得到好几個阿拉伯國家全力支持的,尤其是現在,已經有重大的發現,工作進行起來更順利得多。在漢烈米躺在大石板廣場之后的二十四小時之后,可以搜羅到有關楔形文字的資料,一共是三大木箱,已由專机運到。
  在那二十四小時之中,漢烈米一直逗留在那個大石板廣場之上。有時,他坐著,有時,他躺著,有時,他蹲在那四個巨大的石墩之上。
  所有人都知道漢烈米博士在思索,所以除了那位專門照顧他生活的中年女士,誰也不去打扰他。
  等到資料運到,精通楔形文字的專家,已經增加到了五十位。那時,正是黃昏時分,漢烈米就在廣場上,召開了一次會議。
  夕陽西下,把站在廣場上的人的影子,斜斜長長地投在石板廣場上,看來相當詭异。
  漢烈米揮著手,有點聲嘶力竭:“在我們的知識之中,這個廣場,是一片空白。我們大家都研究過楔形文字,所以這些資料之中,我們以前接触過的,可以不必再加以注意,集中力量在我們以前未曾注意過的資料。我們把資料分開來研究,一有發現,立即和我聯絡!”
  三只大木箱被拆了開來,五十位專家,每人取走了相當數量的資料,各自去埋頭研究。漢烈米自己也取了一大疊,他堅持不肯進臨時房屋,就在廣場之上,點起了燈,開始了研究。
  又過去了三天,所有的資料全都經過專家過目。可是,在所有的資料之中,沒有一點有關這個廣場的記錄!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所有的考古學家,都顯得無比沮喪。
  當天晚上,几乎人人都不想說話,其余的工作人員,也都沉默了起來。
  有了那么重大的發現,可是卻無法有進一步的突破,這真是叫人難過的事。漢烈米仍然留在廣場上,他甚至像是發脾气的小孩子一樣,拒絕進食。
  一直到午夜,他才有了決定。他重重在廣場上頓了一腳,他的決定是:明天一早就開始,把這個大廣場的所有石板,全都撬起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在那些石板之下!
  漢烈米的這個決定,引起了劇烈的爭論。有一大半考古學家認為,漢烈米的決定,是對一個偉大而完美的古跡的破坏,這是不可饒恕的粗暴行為!
  漢烈米激動地駁斥他們:“有了一個發現,但是對這個發現一無所知,那有什么用?”
  反對者的言詞也很激動:“你發現了一件古物,總不能因為不明白它的來歷,而把它弄碎!”
  漢烈米指著腳下的那些石板,吼叫著:“掘了起來,還可以照樣舖上!”
  反對者也吼叫:“再舖上,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那是不可饒恕的破坏!”
  當激烈的爭辯沒有結果時,黃絹恰好乘坐直升机來到。她在了解了經過之后,拍著漢烈米博士:“一切工作,都是他主持的,就算他主張把這個廣場用炸藥炸掉,我也不會反對!”
  漢烈米感激黃絹的支持,一下子沖過去,把她抱了起來,不住打著轉。他轉動得如此之急速,令得黃絹的長發,呈大半圓形,散布了開來。
  既然黃絹這樣說了,反對者自然無可奈何。有上百位持反對意見的,憤然离去,表示抗議。
  第二天,太陽還未升起,各种工具已經准備妥當了,每一塊石板上都編了號,以准備再照原來的次序舖上去。先從邊緣開始,一塊塊石板,被挖掘起來。
  在石板之下,顯然是經過建筑程序,全是堅硬的泥層,毫無疑問,泥層是經過處理的,使之更結實。而且,在平整的泥土上,有著顯著的線條。
  這又是一項巨大的發現,令得漢烈米歡喜若狂。但真正令得他高興得几乎昏了過去的是,在中心部分的九塊石板被移開之后,石板之下不是泥土,而是兩塊更巨大的長方形石板。
  當漢烈米看到了那兩塊長方形的大石板之際,他大叫著:“門!這是兩扇門,通向神秘領域的大門!”
  他叫著,然后跪了下來,親吻著那兩扇石門。再用精巧的工具,小心翼翼,在另外几個考古學家的協助之下,把那兩扇石門打了開來。
  那真是石門,可以向上打開。石門的一邊,有著門應該有的栓,那使得這兩扇石門,不必像其余的石板一樣移開,而是可以打開的。
  門打開之后,人人在陽光之下,都可以看得到,是一個相當大的地洞,有整齊的石級,一直通向下面。
  所有人的興奮,到這時,真已到了沸點。在洞口,先用回聲探測儀,測到了這個地洞的深度,是廣場邊長的十分之一:九點一三二公尺。
  回聲探測儀是絕對精确的,這個探測結果,也使人感到建筑廣場的建筑師的計算,是何等精确。有了那么重大的發現,首先進入地洞的榮耀,自然歸于漢烈米博士。
  漢烈米挑選了八個他的支持者,再加上聞訊特地赶來的黃絹,一共是十個人,由他帶頭,進入地洞。自然,他們有著最好的配備,包括氧气面具,強力照明設備和無線電通訊儀。
  但是為了以防万一,強力的鼓風机,還是對著地洞口,操作了半小時,好把新鮮空气吹進地洞去。
  然后,漢烈米手持強力電筒,先踏下了石級,走進地洞去,黃絹和其它八個考古學家跟在后面。
  十公尺左右的地洞,并不是十分深,沒有多久便已到了洞底。那是一個大約三公尺見方的空間,對准石級處,又有兩扇石門,石門上刻著巨大的楔形文字。漢烈米一看見就認了出來:“權力之門”。
  “權力之門”是什么意思呢?漢烈米這些考古學家想不出所以然來。黃絹在這時候,倒有點怦然心動,權力──這正是她委曲自己,和卡爾斯將軍在一起之后,最大的追求目標。在短短的時間中,她所追求到的權力,可以說是人類史上罕有的奇跡了!
  可是權力的追求,是漫無止境的。而且,追求權力者的欲望,就像是吸毒者對毒品的需求一樣,不斷在增加,永無滿足。
  權力之門──如果表示進了這兩扇門之后,就可以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黃絹想到這里,捏著電筒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著汗。
  自然,漢烈米博士和其它的學者,是不知道黃絹的心情的。漢烈米在用電筒照射了一遍之后,聲音之中,充滿了惱怒:“在我們之前,有人來過了!”
  漢烈米一生之中,不知道進入過多少古代神秘的建筑,包括建造在地面上和地底下的。丰富的經驗,使他一看就可以知道,某些建筑物是自從封閉之后,就再也未曾被人發現過。但是也有更多的,是在淹沒的歲月之中,被盜寶人光顧過的。
  對于考古學家來說,最痛恨各种類型的盜寶人。他們有特殊的本領,進入古建筑,肆意破坏,盜取寶物。被他們光顧過的地方,考古學家不知要花多少功夫去整理,而在更多的情形下,破坏程度令得考据工作失誤,或根本無法進行!
  這時,在兩扇石門之間的門縫,有著多處缺口。顯而易見,不知是在什么時候,這兩扇建造完美的石門,被人用簡陋的工具,粗暴地撬開來過。
  漢烈米的惱怒,傳染了其它人。反倒是黃絹最鎮定,她道:“在我們弄開門之前,是不是要先戴上氧气面罩?”
  漢烈米恨恨地道:“但愿里面充滿了毒气,曾進去過的人,死在里面!”
  雖然憤恨,但還是人人戴上了氧气面罩。
  古代的建筑物,尤其是建在地底的,常因為年代久遠,使空气發生了變化。若是貿然進入,就會跌進死亡的陷阱之中,佩戴了氧气面具之后,自然安全得多。漢烈米使用了极薄而又堅硬的金屬片,自門縫之中,插了進去,然后,輕輕搖動著,再用力向前或后推拉著。不一會,門已向外移動了一些。
  漢烈米向身后的人作了一個手勢,一時之間,強力電筒的光芒,集中在門上。漢烈米再一用力,石門發出一陣“軋軋”的聲響,向外面打了開來。
  在那一剎間,各人的心情,都緊張到了极點。整個大石板廣場的秘密,可能全在這兩扇石門之中了。如果漢烈米最初的估計沒錯,那么,打開了石門之后,將可以通向人類古代最偉大的建筑之一,一座巨大的陵墓之中,里面有數不盡的瑰寶,等待著他們。
  所以當石門向外漸漸打開之際,几乎每一個人都是屏住了气息的。
  等到石門終于打開,在強力電筒的光芒照耀之下,人人都發出一下惊歎聲來──石門并不是很大,甚至稱不上壯觀,可是,門內的空間,宏大得几乎使人不能相信!
  當然,門內的空間,不會有地面上的廣場那么大,可是它是建造在地底下的。在石門沒有打開之前,誰也料不到,在地底下,會有那么大的一個陵堂!
  那毫無疑問,是一個陵堂,正方形,每一邊,大約有二十公尺,高,大約是十公尺。必須說明一下的是,在石門打開之后,并不能立時進入那個陵堂,因為石門是開在接近頂部的。也就是說,在石門打開之后,還要走下二十余級石級,才能踏足在陵堂的地上。
  所以,當石門打開,各人向內看去時,看到那個陵堂,是由上而下的角度。那樣的角度,自然更可以清楚地看到陵堂的全貌。
  在陵堂的中心,是一個長方形的石台。那石台的形狀,有點特別,就在石台邊上,有著兩具骸骨。
  在電筒光芒的照耀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出,那兩具骸骨,一具相當高大,生前一定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人,而另一具則比較瘦小。
  那具高大的骸骨,是被包在一件金光閃閃,看來全然是用黃金打成的薄片串成的戰袍之中,只有手、足和頭部露在外面。還有一頂黃金鑄的戰袍頭盔,放在距离那副高大骸骨的頭部不遠處。
  而那具短小的骸骨,卻只是穿著看來相當破敗的麻質衣服。
  黃絹看到了這种情形,只覺得訝异,不明白這种情形代表了什么。她至多只能猜想,那個穿著黃金戰袍的人,一定是了不起的一個大人物,這里,應該就是這個大人物的陵墓。她也可以進一步聯想到,這個大人物,可能是亞述帝國顯赫的歷史上的一位君主,而這里,就是這個皇帝的陵墓。
  可是,何以皇帝的遺体,會不在棺槨之中呢?又何以在皇帝的遺体之旁,另外有一具骸骨呢──雖然在骸骨上,是無法認出在世時的地位身分的,但是那些破敗的麻質衣服,表示這個人絕不會是身分高貴的人,何以他的遺体,能和皇帝一起在陵墓之中?
  黃絹的心中,充滿了疑問。正當她要開口相詢時,已經听得漢烈米發出了一下憤怒之极的悶哼聲,接著,他就向下直沖了下去!
  看他沖下去的勢子,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跳了下去一樣。他沖下去的勢子是如此之急,以致沖完了石級之后,他又向前奔出了几步,直到他到了那個石台附近,才收得住勢子。
  當他站定之后,他又發出了一下怒吼聲來。這時,其余的考古學家,也紛紛向下沖去,有几個在黃絹身后的,甚至不顧禮貌,搶向前去。
  這种情形,使黃絹知道,這些出色的考古學家,一定有了极其重大的發現。可是她不明白,何以漢烈米博士,又發出了兩下憤怒之极的吼叫聲呢?
  她也急急向下走去,看到所有人都在注視著那具黃金戰袍中的骸骨。她望向漢烈米:“博士,恭喜你有了巨大的發現!”
  巨大的陵墓之中,空气顯然沒有問題,所以各人已將氧气面罩取了下來。漢烈米神情仍然极怒,甚至因為發怒,而變得有點出言無狀:“恭喜個屁!”
  黃絹有點啼笑皆非,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這時,已另外有兩個考古學家對漢烈米道:“還是值得恭喜,毫無疑問,這是沙爾貢二世的遺体。漢烈米博士,這是人類考古史上最大的發現!”
  漢烈米叫了起來:“石門一打開,我就知道這里是沙爾貢二世的陵墓。可是你們看看,這里遭到了什么樣的破坏!一個偉大君主,他在世時,統治了一個龐大的帝國,可是他的遺体,就這樣躺在地上!”
  一個皇帝的遺体,就這樣躺在他建筑那么宏偉巨大、在當時來說,不知道花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建成的陵墓的地上,這真是說不過去的。
  棺槨在什么地方?在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除了黃絹),亞述帝國君主的陵寢,都使用巨大的石棺來殮葬。而石棺,也一定放在一個長方形的石台之上。
  如今,那個石台在──這种形制的石台,對他們來說,都不陌生,就是放置石棺用的,可是石棺呢?
  皇帝的陵墓之中沒有石棺,那是不可思議的。而且,另外一具骸骨,是屬于什么人的?
  接下來的疑問更多了──在這座陵堂之中,几乎沒有別的任何陳設,除了正中那個石台之外,一無所有。
  整座陵堂,上下四面,全是石塊砌成的。在十九世紀中葉,被考古家發掘出來的沙爾貢二世王宮之中,遺址的壁上,都有著精美的刻畫,表示帝王生平的活動。可知道這位君主,十分喜歡把自己的活動表現出來。
  那么,何以在他的陵墓之中,反倒全無所有,一點沒有刻畫呢?
  沒有刻畫,文字倒是有的。一個考古學家攀上了石台,看到了石台上,用楔形文字刻著一行小小的字句,他連忙叫漢烈米過來。
  大家都攀上了石台,看到那行小字,是刻在一個小小的圓孔之旁的。整句句子很快被譯讀了出來:我們的君主,偉大的沙爾貢二世,堅持要坐在他的陵墓之中。
  就是那樣簡單的一句話。而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全然叫人摸不著頭腦!
  這句話的意思,本來是再容易不過了,但是細想一想,卻又不可思議之极。這里是沙爾貢二世的陵寢,是他的墳墓,他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死人,所謂“堅持”,當然是他生前的堅持。為什么他要堅持坐在自己的陵墓之中呢?
  或許,他是一個有著特殊怪癖的皇帝,但是,死人又如何可以坐著呢?
  就算這位偉大的君主,堅持要坐在他的陵墓之中,而他的臣屬,又遵照了他的遺言,讓他“坐”著的話,當然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問題是,他坐在什么地方呢?就坐在這個石台上?至少,要有一張椅子吧,椅子又在什么地方呢?而且,他為什么要堅持“坐”著呢?
  一個接一個問題,令得連漢烈米在內的所有考古學家,面面相覷,目瞪口呆。看他們的神情,不像是在一座极有考古价值的古墓之中,而像是進了什么迷幻境界一樣。
  黃絹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對勁了,她連連發出問題,可是卻沒有人睬她。黃絹來到漢烈米面前,大聲道:“博士!”
  漢烈米陡然震動了一下,搖著手:“這里有太多不可解的事,請你靜一靜!”
  黃絹指著金戰袍:“有什么不可解的,這個穿著了金戰袍的人,一定是一位君主!”
  漢烈米揮著手:“是啊,可是還有一個──”
  他說到這里,陡地叫了一聲,扑到了另外一具尸体之旁。這具尸骨,本來本身也是一個謎,但是由于謎團太多了,這具骸骨反倒被人忽略了。漢烈米這時,由于和黃絹的對話,陡然想了起來,剎那之間,至少有五個人,圍住了那具骸骨。
  漢烈米仔細看著,那實在是一具普通的骸骨,看不出任何特异之處來。可是這樣普通的一具骸骨,卻出現在一個君主的陵墓之中。
  漢烈米在看了一會之后,向其它各人作了一個手勢。他和兩個人,小心翼翼地把那骸骨翻了過來。
  雖然他們的動作十分小心,可是在翻動之際,那具骸骨還是散了開來。
  (我們在很多電影之中看到,有一具完整的骸骨挂在半空之中,但實際上,永遠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當一個人的身体,肌肉腐爛殆盡,只剩下骸骨的時候,聯結骨節和骨節的組織,也一定早已腐敗,所以,人的骨骼便無法聯結在一起,必然會散落的。)
  那骸骨的頭部,甚至向外滾了開去,一個考古學家忙將之捧了起來。
  當骸骨在被翻過來之際,在肋骨之際,有一柄匕首,跌了出來。
  那是一柄形狀相當奇特的匕首,柄的部分還鑲有寶石,匕首略彎,呈新月形。這种匕首,正是亞述帝國的武士隨身佩用的那种。
  漢烈米拾起了匕首來,喃喃地道:“這個人,是被人殺死在這里的!”
  匕首自肋骨中跌出來,那么這個人是被人用匕首刺進胸口致死的,這一點應該毫無疑問了──這個人在中了匕首之后,身子扑向地,面向下死去。
  在骸骨被翻過來之后,看到在骸骨之下,還有一塊三十公分見方的泥版。這种大小形狀的泥版,考古學家們定然也不陌生,楔形文字就是刻在這种泥版之上的。
  可能是那人向下扑去的時候,故意要把那塊泥版壓在身下的。因為他有几只手指,就在泥版的邊緣,當時的情形,可能是他還緊捏著這塊泥版。
  泥版已經裂開了,但顯然在碎裂之后,還沒有人動過。所以,還是照碎開時的位置排列著,可以看得出上面刻著楔形文字。
  漢烈米作了一個手勢,几個人一起伏下來,仔細研究著上面的文字。
  在那塊泥版上的楔形文字,和他們以前接触過的大不相同,刻得又小又精細,密密麻麻,所以看起來十分吃力。漢烈米取出了隨身攜帶的放大鏡來,遇到他有疑惑之處,他就和其它專家討論著。
  黃絹已經不耐煩起來,她先是撫摸著那件由金片串成的戰袍,對古代的冶金工藝,贊歎不已。
  她也想到,這一件戰袍,卡爾斯將軍一定會愛之若狂。因為那是古代一個聲勢烜赫的君主的殉葬品,而這個君主,曾統治亞洲、非洲一大片土地──要把自己的統治勢力,擴展到至少和古代几個烜赫的君主一樣,這正是卡爾斯將軍的野心!
  黃絹回轉身來,看到所有考古學家,都伏在地上看那塊泥版,好象永遠不會停止一樣。她等了一會,已經用了她最大的耐心,但是在二十分鐘之后,她還是忍不住了:“我是不是可以向全世界宣布,我們有了极偉大的發現!”
  漢烈米的神情十分怪异,但是他的反應卻十分快,他立時尖叫了起來:“等一等!”
  漢烈米博士是權威,黃絹倒還懂得尊重權威,所以她又耐著性子等了二十分鐘。可是那些考古學家,還是一點沒有停止的意思。
  黃絹感到忍無可忍了,她提高了聲音:“你們在這里慢慢研究吧,我去向全世界宣布這個發現。”
  漢烈米的視線,仍然盯在那塊泥版上,他揮著手:“我勸你別去宣布,因為這里,有一件十分不可解釋的事發生過。我們只有發現,而無法解釋,這是一件十分尷尬的事情!”
  黃絹吸了一口气:“什么不可解釋的事?是因為沒有石棺?你不是說有人進來過么,石棺早已被人盜走了,也不是什么奇事!”
  漢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根本沒有石棺!”
  黃絹不明白,她冷笑:“沒有石棺?沙爾貢二世就這樣躺在石台上?整個陵堂就是他的石棺?”
  漢烈米慢慢直起身子來,神情疑惑之极,一手指著泥版,道:“沒有石棺,沙爾貢二世,不是躺在一具石棺之中,而是坐在一張椅子之上的!”
  黃絹怔了一怔。她雖然不是考古方面的專家,但總是一個常識十分丰富的人,人死了之后,在他的陵墓之中,不是躺在棺中,而是坐在一張椅子上,這樣的事情,當然不尋常到了极點了。
  黃絹當時“哼”了一聲:“坐在椅子上?什么椅子?是他的皇帝寶座?他死了,還不肯放棄,一直要坐在寶座上?”
  黃絹是帶著嘲笑而這樣說的,但是漢烈米的神情,卻相當嚴肅:“這張椅子,有一個專門名詞,是由三個字組成的。可是,我們不認得那三個字,而這三個字,是來形容那張椅子的!”
  黃絹更不耐煩起來:“什么椅子?我在這里,看不到任何椅子!”
  漢烈米雙手揮動著,神情疑惑,看來他的思緒,正處于一种十分混亂的情況之中。黃絹再向其它的考古學家看去,看到他們個個都有同樣的神情。
  黃絹攤著手:“好了,這塊泥版上的那些小字,究竟說些甚么?”
  所有的人都不出聲,一起向漢烈米望去,在等待他的決定。
  黃絹在那一剎間,不可遏止地表現了她的惱怒:“博士,你不需要我提醒你,我們之間的合同吧?有任何發現,學術上的成就是你的,但是所有的東西都是阿拉伯世界的,而且,你要負責作詳細的解釋!”
  漢烈米的聲音听來有點疲倦,他望著黃絹,神情更迷惘:“這塊泥版上,記載著有一張椅子。這張椅子的來歷……十分怪异,可是,亞述帝國君主的權力,是自這張椅子而來的。”
  黃絹怔了一怔:“這算是什么?一個神話,還是一個民間傳說?”
  漢烈米搖頭:“不,這是一份正式的記載。這种記載,是用來記錄帝國的最高秘密的,通常,只有君主和君主的繼承人,可以參与這种高度的机密。而刻錄這种秘密的人,事后一定會被君主賜死,以免秘密外泄!”
  黃絹听漢烈米講得這樣鄭重,心中也不禁怵然而惊。在那种時代,君主有著無限的權威,要處死一個人的話,真是容易极了!
  黃絹吸了一口气,她甚至可以想象出當時的情景來──在建筑輝煌的王宮,某一間秘室之中,君主在口述著,由一個記錄者,利用了當時的刻寫工具,在泥版上迅速地把一切記錄下來。
  然后,兩個身材魁偉的衛士進來,架著那記錄者出去。不久,記錄者的頭顱,就被放在一只金光璨然的盤子之中,奉上來給君主檢驗。于是,記錄在泥版上的秘密,就只有君主一個人知道了!
  這是十分恐怖詭秘的場景,令黃絹感到很不舒服,她揮著手:“那么,椅子上哪儿去了?等一等,你剛才提到說,椅子的來歷十分怪异,是什么意思?”
  漢烈米的神情苦澀:“上面記載著,那張靈异的椅子,是天神從天庭帶下來,專賜給人間的君主的。人間的君主,有了這張椅子,就等于擁有了一個大帝國,他可以有統治一個大帝國的權力。這個帝國,可以隨他的心意擴大,到完全滿足這個君主的要求為止!”
  黃絹呆了半晌,一時之間,她的思緒也開始混亂了起來。几乎歷史上的任何君主,都野心勃勃,希望自己統治的版圖,可以作無限制的擴大。
  就算有一個君主,已可以統治整個地球了,可以保證,他一定還想把統治權力,擴展到別的星球去!
  如果真有一張來自天庭,由天神帶下來的靈异的椅子,可以使君主達成這种愿望的,那么,這張椅子,對于任何君主來說,都是至高無上的無价之寶!
  黃絹一想到這里,心頭不由自主,怦怦亂跳了起來。她立時想到卡爾斯將軍,如果卡爾斯將軍,得到了那張靈异的椅子……
  她整個人,在那一剎間,沉浸在一种狂熱的幻想之中,甚至不由自主,雙頰發起熱來。
  可是,她畢竟是一個相當理智的人,她立時鎮定了下來:“別理會古代的傳說了!”
  漢烈米卻堅持著:“我必須把這里記錄的一切,全譯讀給你听!”
  黃絹也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示意漢烈米繼續說下去。
  漢烈米又道:“記錄說,沙爾貢二世有了這張靈异的椅子,所以他的權力范圍,擴張到了頂峰──我想,那是指當時一個君主的知識程度,所能達到的頂峰。沙爾貢二世在當時,不可能知道整個世界有多大,不然,他會成為全世界的統治者。”
  黃絹笑了一下。漢烈米對于那泥版上的記錄,似乎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但是,她卻有所保留,她道:“先別發表你自己的意見!”
  漢烈米吸了一口气:“而在沙爾貢二世臨死之際,他覺得自己的野心還沒有完成,所以他堅持要用那張靈异的椅子,來替代石棺。他要自己坐在那張椅子上,好使他的權力繼續下去!”
  黃絹搖頭:“人已經死了,權力如何持續下去呢?”
  漢烈米道:“那我不知道了。或許,在一個靈异的世界之中,他的權力可以得到繼續,或許,權力可以通過他的承繼人繼續下去!”
  這時候,有一個考古學家,用十分低沉的聲音道:“照我看,他的目的,是要那張靈异的椅子,和他一起淹沒在地底──他不要人類歷史上,再出現一個像他一樣偉大的君主!”
  漢烈米點頭:“有這個可能──”
  黃絹打斷了他的話頭:“先別討論這些了,那張椅子呢,在什么地方?”
  漢烈米指著那個石台:“當然,那張來自天庭的靈椅,是應該在這個石台之上的。而沙爾貢二世,就穿著了他的黃金戰袍,坐在那張椅子上!”
  黃絹道:“可是──”
  漢烈米權威地揮了一下手,不讓黃絹插口:“可是,我相信,在他落葬之后不久──當時,那個大石廣場還是暴露在日光之下的,不像我們發現的時候,上面堆滿了浮土。就在那時候,有人偷進了他的陵墓,盜走了那張椅子,所以,椅子就不在這里了!”
  黃絹悶哼一聲:“這是你的推測?”
  漢烈米道:“我的根据是十分明顯的。石門有被硬撬過的痕跡,這個人的骸骨出現在陵墓之中,他一定是盜墓人之一,被同伴殺死在這里的,而君主的遺骸,就跌落在石台之下──我甚至可以肯定,那是發生在落葬之后半年之內的事。因為骸骨在地上是完整的,證明他被從椅上拉下來時,尸体甚至還沒有開始腐爛。當然,最明顯的證据是椅子不見了!”
  黃絹用心听著,思潮起伏:“那么,這張椅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漢烈米苦笑:“那又有誰知道?這是發生在兩千七百多年以前的事!”
  黃絹忽然有了一個念頭,一個十分模糊的念頭。當她才有這個念頭之際,根本是不完全的,可是念頭卻迅速形成。她想到:要是能找到這椅子,而這張椅子又真的能使君主能隨心所欲地擴展他的統治勢力的話,那么,卡爾斯將軍如今的野心──要統治阿拉伯世界,簡直不算是什么了!
  她先作了一個手勢,還未曾開口,漢烈米又已道:“這里的一切一切,實在太神秘了,有太多令人不明白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他的話正合黃絹的心意,她忙高舉雙手:“既然這樣,我有一個提議,或者說,那是我的決定。這里的一切,我們絕不向外界作任何宣布,所有的人,都要宣誓保守秘密──”
  她講到這里,頓了一頓,才用听來令人不寒而栗的一种聲音道:“如果泄露了秘密,將會受到嚴厲的制裁,我以真神的名義起誓,制裁一定會執行。”
  剎那之間,包括漢烈米在內,所有的人都怔呆著。他們自然知道,黃絹所代表的是一股什么力量──雖然考古學家來自世界各國,卡爾斯將軍的權力,還沒有擴張到這一地步。但是,受卡爾斯將軍控制、培植的全世界范圍內的恐怖組織,魔爪卻可以触到世界上任何角落!
  黃絹這時,說得那么認真,誰都可以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在沉默中,漢烈米首先表現了他學者應有的倔強:“黃將軍,我個人,不受威脅!”
  黃絹早料到,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她立時從容地道:“博士,我不是威脅,而是為了學術上的理由。這個歷史上的大神秘,是我們發現的,若是在研究還未曾有結果之前,就把點滴的情形泄露出去,對各位來說,也是不公平的!”
  這一番話,倒立時取得了漢烈米的同意。其余各考古學家,也先后點了頭。
  黃絹大聲道:“從現在起,除了已進入過這里的人之外,入口處將由軍隊封鎖,不會再有任何人進來。我們所要集中力量研究的,是那張椅子在被人盜走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
  黃絹的這個“研究課題”一提出來,不禁令得人人皺眉。盜墓,照漢烈米的估計,是發生在兩千七百多年之前的事了──沙爾貢二世在世的年份,是有史可稽的,他逝世的那年,是公元前七○五年。
  要追查一宗兩千多年前的盜墓案中,一件贓物的下落,這不是太渺茫了么?誰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完成這樣的任務?
  黃絹看出了各人面有難色:“各位,盡我們的力量吧!”她指著那具骸骨:“至少有一個盜墓者死在這里,可以在他身上找線索!”
  漢烈米苦笑:“黃將軍,你的要求,我相信世上沒有人可以做得到!”
  黃絹堅持著:“博士,你還沒有開始做,怎么知道做不到?不論你需要什么樣的資助,都沒有問題。我看單是這個陵堂,就不知道有多少可供研究之處,建立這陵堂的資料,也有待發掘。是什么人知道了沙爾貢二世權力的來源,而到這里來盜墓的……不知有多少問題等待發掘!”
  漢烈米歎了一口气,他不能不承認黃絹的話大有道理:“好,我們一定盡力。”
  黃絹和他們一一握手,然后,她一回到地面,立時發出了一連串的命令,調動最忠于卡爾斯將軍的近衛隊兩個營,將近一千名裝備精良、素經訓練的官兵,來守衛這個廣場。
  而且,她還采取了一個相當卑鄙的措施。不過這個措施,只有卡爾斯將軍、她和參与其事的特務人員才知道,漢烈米和曾經進入陵墓的考古學家,全被瞞在鼓里。這個措施是,黃絹派了大量有經驗的特務,在暗中監視著漢烈米等考古學家,唯恐他們把秘密泄露出去。
  于是整個研究工作,是在极度机密的情形之下進行的。參与工作的考古學家,其實都是遵守著諾言,并未泄露有關這座陵墓的任何消息。
  研究工作是從多方面、极廣泛地展開的,其中有的過程,相當沉悶,只是簡略地敘述一下就算了。
  例如把兩具骸骨,經過碳十四放射試驗之后,都确定了年份,正是記載中,沙爾貢二世逝世的那一年。
  那把匕首的來歷,也經過了詳細的考證,證明只有當時君主的近身侍衛才佩戴,而且是君主親自賞賜的。佩有這匕首的人,有特殊的權力,可以不經過任何手續,殺死他認為會對君主不利的人,這是武士的一种高度的榮耀和權力的象征。
  這是一個相當重大的線索。沙爾貢二世在位的時候,得到這种榮耀的武士,不是很多,在記錄之中,几乎都有案可稽。
  于是,專家又在楔形文字的記載中去找。在花了一個月的枯燥的翻查之后,從那柄匕首的柄上,寶石排列的圖案,找出了這柄匕首擁有者的姓氏,那是屬于一個叫德亞的武士所有。德亞武士,是當時最得君主信任的人,他的職位,可能是近衛武士的首腦。
  這個發現,是相當令人興奮的。當發現的報告,呈到了黃絹那里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這個德亞武士,他的地位相當于中國在君主時代,大內高手的首領。那是長期和帝王接近的一個職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
  這樣一個重要的人物所擁有的,應該是隨身佩戴的匕首,怎么會在一個衣著上看來地位十分卑微的人的胸間,而這個人,又怎么會死在帝王的陵墓之中?
  黃絹在接到了報告之后,立時和漢烈米商量這個問題。漢烈米搖著頭:“我不知道,黃將軍,我是一個考古學家,不是一個幻想小說作家。”
  黃絹表示了她的不滿:“博士,考古學家,有時也需要推理頭腦來輔助的!”
  漢烈米回答:“是,但是推理,也必須多少有事實來作支持,不能憑空臆測的!”
  黃絹心中暗罵了一聲“書呆子”。但是由于有太多的地方,要依靠漢烈米的專業知識,所以她忍下了怒意:“我作一個假設,請你判斷一下,是不是可以成立。”
  漢烈米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黃絹一想到自己的假設,神情卻十分興奮:“我的假設是,當時,君主把一件秘密,叫記錄者刻寫在泥版上,所以,我們才有了那塊刻滿了小字的泥版,對不對?”
  漢烈米點頭:“是,這是記錄高度机密的傳統方式。”
  黃絹神情更興奮:“你說過,為了怕記錄師泄露這個最高机密,他在事后,必然會被處死?”
  “是,有很多這樣的記載。”
  黃絹吸了一口气:“君主是不是有可能,派德亞武士,去執行殺死記錄師的任務?”
  漢烈米沉吟了一下:“有可能,這种任務,通常都是由君主最信任的人去執行的。嗯……黃將軍,你想說明什么?你認為在陵墓中的另一具骸骨,就是德亞武士?”
  黃絹大搖其頭:“當然不是,那具骸骨,是死在德亞武士的匕首之下的。德亞武士殺了這個人,這個人,据我的推斷,就是那個記錄師!”
  漢烈米怔了一怔:“不會吧,德亞武士如果奉命去殺記錄師,應該是當時就發生的事,不會延遲到在君主死了之后!”
  黃絹笑了起來:“博士,你的頭腦太直接了,不會轉彎。”
  漢烈米望著黃絹,仍是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黃絹作了一下手勢,以加強語气:“這是我的假設:德亞奉命去殺記錄師,記錄師知道自己性命難保,就向德亞武士,泄露了有關這張來自天庭,由天神帶下來的椅子的秘密。”
  漢烈米咽了一口口水,盯著黃絹,黃絹在等著他的回答。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异樣,在未曾說什么之前,先叫了一聲:“等一等!”
  然后,他側著頭,想了片刻,才又道:“這位德亞武士后來到了何處,做了一些什么事,并沒有明确的記載。但是,在沙爾貢二世死了之后,亞述帝國的國勢,迅速衰落,快得令人難以想像。沒有多少年,連首都尼尼微,也被一支軍隊攻陷了,那支軍隊,是由一位叫堤亞的將軍率領的。”
  黃絹的雙眼發亮:“你是說,那個領軍攻陷了亞述帝國首都的將軍,有可能就是那個德亞武士?”
  漢烈米忽然苦笑了一下:“我受你的影響,也開始幻想起來了。但是,姓氏的發音如此接近,他們是同一個人的可能是存在的。”
  黃絹興奮得不由自主地搓著手:“那我的假設,就更有可能成立了。我的假設是,德亞武士在記錄師的口中,得知這個秘密之后,就暫時沒有下手殺那個記錄師,因為他有了一個秘密念頭──他長期在君主的身邊,知道作為一個大帝國的君主,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他忽然之間,起了野心──這全然是人的正常心理。他知道,君主的權力,既然是來自那張椅子,如果他能得到那張椅子的話,他也可以成為權勢傾天下的君主。博士,你想想,任何人在得知這個秘密之后,都會想要得到這張椅子的,對不對?”
  黃絹一口气地講著,興奮令得她的臉頰泛出一股紅暈來,使她看來十分動人。
  漢烈米怔怔地望著她,聲音有點惘然:“或許,權力的野心,會使一個武士那樣想。可是,像你,那么美麗的一位女性,為什么也有同樣的野心呢?”
  黃絹絕未料到漢烈米忽然之間,會冒出這樣的一句話來。她感到有點尷尬,但是她立時据實回答:“博士,几年之前,我已經進入了權力的圈子之中。這個圈子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只要一進入,就無法退出來,只有不斷地深入進去!”
  漢烈米歎了一聲:“寄望于一張近三千年前曾出現過的椅子,不是太渺茫了嗎?”
  黃絹沉默了半晌,才道:“博士,權力圈子中的种种,你是不能了解的,任何再虛妄的事,再卑鄙的事,再沒有人性的事,只要可以使權力鞏固,可以使權力擴大,都有人去做。歷史上有太多這樣的記載了,為了權力,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可以自相殘殺,可以做任何事!我只不過想探索那張椅子的來龍去脈,這絕不算是過分,對不對?”
  漢烈米緩緩地搖著頭:“你說得對,權力圈子中的事,我是無法了解的。”
  黃絹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十分嫵媚:“再來討論當時可能發生的事。德亞武士在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后,當然想謀奪那張椅子。”
  漢烈米點頭,表示同意。黃絹又道:“可是,他一定未能得手。因為沙爾貢二世知道自己的權力,來自那張椅子,當他有生之日,自然不會被人謀奪了去。就算地位特殊,深得他信任的德亞武士,也無法如愿。”
  漢烈米用心听著。黃絹的分析,十分合理,也很引人入胜,在听著黃絹的假設之際,漢烈米也在想著另一個問題──在沙爾貢二世生前,那張椅子,是放在王宮的什么地方呢?
  一定有一張這樣的椅子存在──這張椅子是不是有那种靈异的力量,或許還可以怀疑,但是有過這樣的一張椅子,那是毫無疑問的事。
  這張椅子,是不是就是沙爾貢二世的宮殿中的寶座?那是一張鑲滿了黃金和寶石的皇帝寶座,在沙爾貢二世王宮的壁畫之中,有多處地方出現過這張寶座。
  沙爾貢王宮,是在十九世紀中葉就被考古家發現的,整座宮殿被發掘出來時,還相當完整。尤其是大小宮殿的壁上,都有著淺刻的壁畫,記載著君主的宮廷生活、狩獵行動和軍事行動等等,自然在刻畫中,也曾出現君主的寶座。
  是不是那張椅子,就是寶座?如果不是,那么,這張椅子,是不是也曾在壁畫中出現過?
  漢烈米一想到這里,整個人直跳了起來!他這种突如其來的行動,把黃絹嚇了一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是她立時在漢烈米的神情上可以知道,這位考古大師,一定是在突然之間,想到些什么了。
  所以,黃絹并不去打扰他,只是看著漢烈米扑向一個大書架去。
  黃絹在接到了報告之后,是立時到考古隊的工作地點去找漢烈米的,所以他們是在漢烈米的工作室中見面。漢烈米這時的行動,真是“摸”向那個書架的,他很快就從書架上,取下几本厚厚的、巨大的畫冊來,捧著,放在一張桌子上。然后作了一個手勢,示意黃絹過來。
  黃絹已經看到,那几本又厚又大的畫冊的封面上,有著“沙爾貢二世王宮壁刻畫之臨摹”的字樣。
  漢烈米先把手按在那些畫冊上:“這是十九世紀中葉,王宮被發現之后,當時考古學家的心血結晶。他們把王宮每一個角落上,所刻的壁畫,全都臨摹了下來。有的完整,有的殘缺不齊──”
  黃絹在這時候,已經知道漢烈米的目的了。她也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歡呼聲:“你希望在那些壁畫之中,找出那張椅子來!”
  漢烈米一揮手,手指相叩,發出了“的”的一聲響:“來,我們一起找,別錯過任何有椅子的部分!”
  畫冊一共有四冊,漢烈米分了兩冊給黃絹。兩個人開始,一頁一頁地翻看,一看到畫中有椅子的,兩人就互相研究。
  畫冊中臨摹下來的宮殿壁畫之中,有椅子的部分,還真不少。出現次數最多的,自然是大殿上的那張寶座。漢烈米指著寶座,用詢問的眼色,望向黃絹。
  黃絹搖頭:“我想不是那寶座。因為若果是,當時德亞武士,可以輕而易舉,制造一張同樣的,而把寶座換走,不必再等君主死了之后,到陵墓中去偷盜。”
  漢烈米同意黃絹的分析:“那么,這張椅子,就有可能是畫中出現過的任何一張!”
  黃絹思索著:“也可能根本未在畫中出現──我想,德亞一定不知道他應該向那一張椅子下手,所以,除非等君主死了之后,才能确定。沙爾貢二世的葬禮,當然隆重得很,德亞也沒有机會下手。當時,人人都不知道,何以君主堅持要坐在他的陵墓之中,只有德亞武士知道。沙爾貢二世一定是在臨死之前,才指出了他要坐在那一張椅子上,德亞當時如果在,他也直到那時,才知道他要弄到手的椅子是哪一張!”
  漢烈米又找到了兩幅畫,是君主坐在椅子上的。一幅,看來威武的君主,坐在一張巨大的,看來是用織錦舖面的椅子之上,而另一幅,君主坐在一張樣子看來十分奇怪的椅子上。漢烈米盯著那幅畫,現出了十分迷惑的神情來,不住地搖著頭。
  黃絹一看到漢烈米的這种神情,也忙去看那幅畫,她卻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處。畫上,君主──顯然是沙爾貢二世,坐在一張椅子上,沒有別的背景。那張椅子的形制,相當奇特,最奇特之處,是那張椅子只有一只椅腳。
  獨一的一只椅腳,在椅子的正中,看起來相當細,椅子的椅背和扶手,一樣高低,是一個半圓形。這樣的椅子,看起來絕不會是一張舒服的椅子。
  黃絹正想開口問,漢烈米已經叫了起來:“豬!我真是一只豬,我以前竟然沒有注意到這張椅子!你看看,這張椅子的形制,絕對和亞述人的文化、生活習慣無關,一定就是這張椅子!”
  黃絹的聲音,甚至有點發顫:“你肯定?”
  漢烈米用力點頭:“絕對肯定!一只腳的椅子,在現代是常見的,那要經過力學的計算,古代人做不到。而且,椅腳是用甚么材料制造的呢?一定要相當堅硬的金屬才行,古代沒有那么高明的冶金術──”
  他講到這里,忽然笑了起來:“其實,只要一點,就可以肯定這張椅子,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張了。你看,這張獨腳椅子的椅腳,是有一部分插在地上的。”
  黃絹“啊”地一聲:“對了,那石台上的小圓孔!那個小圓孔,就是要來插椅腳用的──沙爾貢二世的遺体,就坐在這張獨腳椅子之上!”
  漢烈米點頭點得更用力,黃絹又道:“在沙爾貢二世下葬之后不久,德亞武士就和記錄師一起偷進了陵墓。假設是:德亞武士得到了那張椅子,但是卻把記錄師殺死在陵墓之中。”
  漢烈米想了一想,在同意黃絹的假設之后,又補充了几句:“兩千七百多年之前的一樁丑惡的盜竊和謀殺事件,真相和我們的分析,絕不會相去太遠!”
  有了這樣的分析,而且,也肯定了那張“來自天庭,天神所賜”的椅子的形狀,這是令人感到极其興奮的重大發現。
  可是很快地,黃絹就感到,事情實在沒有什么值得令人興奮之處。知道了一切,就算假設的經過就是事實,那又有什么用?
  重要的是,這張椅子以后的下落怎樣了?
  德亞武士得到了這張椅子,他是不是后來成了有權有勢的君主?在他之后,那張椅子,又落在誰的手里?現在,這張椅子在哪里?
  當黃絹提出了這一連串的問題之際,漢烈米博士,這個偉大的考古學家的神情,就像是全然未曾溫習過書本,而被老師叫上去回答問題的小學生一樣,張大了口,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黃絹歎了一口气:“博士,我知道是困難,极度地困難,几乎沒有可能。但盡量再努力一下,至少,已經有了一個開始了,是不是?”
  漢烈米只好神情苦澀地點著頭。他果然在努力,又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在各种各樣的文獻、記錄、圖片之中,企圖找尋這張椅子的下落。可是,那畢竟是兩千七百多年之前的事了!
  要找尋兩千七百多年之前失竊的一張椅子的下落,真的,只怕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因為不但需要解開空間的謎,也要解開時間的謎,要在立体之中摸索,而不是在平面上摸索!
  漢烈米進一步的研究,可說是一點結果也沒有,他已經決定放棄了!
  漢烈米在飛机上,向原振俠詳細敘述著事情的經過。原振俠在開始的時候,并沒有多大的興趣,但是,越來越被他的敘述吸引。
  原振俠完全可以了解黃絹的心情。黃絹之所以想得到那張“來自天庭,天神所賜”的椅子,是想藉此獲得她想要得到的君主的權力。
  原振俠當然不相信,一張椅子會有這种靈异的力量。所以,漢烈米一再強調:“我對你講的一切,全是极度机密。黃將軍特許我告訴你,可是你千万別再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
  原振俠并不覺得事情真是如何嚴重,他甚至開玩笑似地說:“是不是也像古代的記錄師那樣,由于我已經知道了秘密,要把我殺了,好使秘密不外泄?”
  漢烈米苦笑了一下:“原醫生,你的話,一點也不幽默!”
  原振俠又替自己和漢烈米斟了酒,然后說:“我一點也看不出為什么要我去?我去了又有什么用?我對于考古學,可以說一無所知!”
  漢烈米沉吟了一下,才道:“在我已決定放棄的那天晚上,又有了些新的發現。”
  原振俠打趣地問:“找到那張椅子了?”
  漢烈米卻認真地回答:“可以這樣說!”
  原振俠陡地一怔,忘了自己是在飛机的机艙之中,一下子陡然站了起來,惊訝莫名:“怎么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事!”
  漢烈米吸了一口气:“找到了椅子的下落,并不是循著兩千七百多年前,僅有的線索追尋下去的結果,而是一個十分偶然的机會。”
  原振俠重又坐了下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失聲道:“別告訴我,那張天神所賜的椅子,是在那個古董商南越的手中!”
  漢烈米看了原振俠半晌,才歎了一聲:“我正是想那樣說!”
  原振俠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不是太巧了嗎?”
  漢烈米瞪著眼:“世上有很多事情,是由于巧合才能繼續發展下去的。自然也有更多的事,是由于沒有巧合,所以就沒有了下文。”
  原振俠仍然充滿了疑惑,望著漢烈米。漢烈米苦笑了一下:“由于黃將軍保密的措施极嚴,很引起了學術界的不滿。不久之前,在紐約召開了一個會議,一定要我去出席,解釋一下這种情形──”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我們考古學家認為,任何考古學上的發現,都是屬于全人類的,沒有什么人可以獨占成果。”
  原振俠苦笑著:“你試試和任何一位將軍去講你們的觀點,除非你手上,也有足夠的軍事力量!”
  漢烈米的神情也十分苦澀:“是啊,配備精良的武裝部隊,守住了陵墓,所有的經費,又是他們拿出來的,我們考古學家學術上的信念,在強權和金錢之前,簡直什么也不值!”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世事本來就是這樣的,別發牢騷了。說說是什么樣的巧合,使你找到了那張天神所賜的椅子的?”
  漢烈米又呷了一口酒:“在那次會議上,我約略解釋了几句。會議通過了一封抗議性的通電,發給卡爾斯將軍,那封通電,自然沒有下文。在會議過程中,有好几次私下閒談的机會,一位姓符的中國學者,像講笑話一樣,講了他不久之前,參与了一幢古舊建筑物中去尋找寶藏的事。當他講到了經過千辛万苦,只找到了一張椅子時,我整個人都傻掉了!”
  他接著,又把如何在那巨宅之中,發現椅子的經過,向原振俠講了一遍。
  漢烈米雖然是在轉述這件事的經過,但由于當時,他一听到了在一幢有數百年歷史的巨宅,一個處于巨宅內十分隱秘的空間之中,發現了一張椅子的那件事之后,有了异樣的感覺,所以他立時詢問,問得十分詳細。
  再加上那位姓符的學者,正是巨宅最早主人的后代。在“尋寶”的過程之中,由于他是考古學家,所以也擔任著相當重要的角色,對于整個在后來被當作是一出鬧劇的尋寶工作的來龍去脈,知道得十分詳細。所以把一切經過,全告訴了漢烈米,因而漢烈米的轉述,也來得十分詳盡。
  當時,那位符先生,對漢烈米博士這樣著名的考古學權威,會對這件事情感到興趣,也覺得十分詫异。他在講述了經過之后,曾問:“博士,想不到你對中國古代的事,也有這樣深刻的認識!”
  漢烈米有意規避著:“不,我只不過是有興趣而已。對于你所說,你的祖上,服務于一個想爭奪皇位的王子府中那段歷史,我就不是很清楚!”
  那位符先生心中倒頗以為然──一個考古學家,歷史知識再淵博,也不可能對世界各國的歷史事件,都一清二楚的,通常來說,都各有各的專門研究范圍和課題。宁王朱宸濠起兵造反,在中國歷史上,只不過是一件小事,漢烈米的知識再淵博,也不一定會知道其間的詳情。
  漢烈米當時又問:“符先生,那張被收藏得如此妥密的椅子,你見過沒有?”
  那位符先生笑道:“當然見過,我還曾把它舉起來,遠遠地拋開去!”
  漢烈米在當時,听了這樣的話,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涼气,但是他奇特的反應,卻未被人注意。
  漢烈米接著帶點責備地問:“你們,你,難道一點也沒有想到,這張椅子被收藏得這樣秘密,一定是有原因的?”
  那位符先生笑道:“誰知道當初造這房子的人,打的是什么主意?那張椅子,絕不是什么寶物,這可以肯定,可能只是由于當時的某种古怪的信仰,所以才放在那里的。”
  漢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當他又裝著不經意的神態,問了那張椅子的形狀之后,他几乎已可以肯定那張椅子,就是他所要找的那張了!當然,對于何以亞述帝國沙爾貢二世陵墓中的一張神秘椅子,會在中國建于明朝的一所古宅之中發現,他還是一無所知。
  經過情形如何,漢烈米博士一無所知,但是他已經絕對可以肯定,這就是他要找的那張椅子!
  所以,盡管他竭力掩飾著自己心情的激動,他的聲音听來還是有點發顫。以致和他對話的那位符先生關心地問:“博士,你不舒服?”
  漢烈米連聲道:“不,不,我從來沒有那么好過。請問,這張椅子現在在哪里?”
  那位符先生呆了一呆:“那……不能确定,整所巨宅,賣給了一個叫南越的古董商人,連宅子中的一切垃圾,一起賣給他的。听說這位古董商人很愛惜古物,可能還在他那里吧!”
  漢烈米的心跳得很劇烈。從那張椅子被人從沙爾貢二世的陵墓中偷出去,到現在又有了這張椅子的消息,其間隔了兩千七百多年。不論這張椅子現在在什么地方,再要找它的下落,總不再是那樣虛無飄渺了吧?
  他在离開紐約之后,立時和黃絹聯絡,把自己偶然的發現,告訴了黃絹。
  黃絹興奮莫名,不住地揮著手:“太好了,博士,既然這張靈椅,就在最近出現過,那么,就由我來找尋它的下落吧!”
  漢烈米有如釋重負之感,他立時問:“那么關于沙爾貢二世陵墓的發現,是不是可以公開了?”
  黃絹側著頭,想了一想。當她這樣的時候,她的一頭長發,就像黑色的緞子組成的瀑布一樣,輕柔地向下瀉著,看來极其動人。
  她只想了极短的時間,就搖了搖頭:“不,其間還有許多疑問未曾解開,而且關于那張神奇的椅子,我不想另外有人知道!”
  漢烈米博士感到十分失望,喃喃地抱怨了几句。黃絹溫柔地道:“博士,那陵墓值得研究之處還极多,它的建造過程,何以沒有記載?那張椅子既然是天神所賜,有那么偉大神奇的力量,何以它的有關資料,如此之少?你有太多的工作要去做!”
  黃絹很透徹地了解一個學者的心理──只要不斷有可供他研究探索的課題,他就會感到滿意。果然,漢烈米沒有再說什么,去繼續他的研究工作了。
  而黃絹卻已經迅速地開始行動,她先派人,假裝買家,到南越那里去買古董。可是喬裝買家的人,由于南越的態度特异,連南越的人都沒有見到,自然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來。
  南越在知道了那張椅子有特殊的怪异之后,也一直守著秘密。連他兩個最親信的仆人,也未曾提起過,根本除他之外,沒有人知道。
  黃絹又作了极為廣泛的調查,查清楚了近年來,根本沒有一張這樣的椅子,在古物買賣市場上出現過。這使她斷定,椅子還在南越的手中。
  她派出了一隊經過嚴格訓練的特工人員。在這群特工人員之中,甚至有几個,是經過嚴格的日本忍術訓練的人。
  (日本的恐怖份子組織“赤軍”,早已歸納在卡爾斯將軍組織領導的全世界恐怖份子大聯合之中,黃絹的手下,有日本忍術的高手,不足為奇。)
  這一隊人員可以說是世界上暗殺、刺探的精英,他們若要謀划暗殺什么人,這個人大約是死定了的。黃絹派他們去查那張椅子的下落,可以說是把事情看得重大之极了。
  黃絹并且下了命令:“任何人,發現了那樣的椅子,都要不擇手段把椅子弄到手,用最快的方法交到我的手中。獎賞將出乎成功者的意料之外!”
  所以,當那一隊特務人員展開工作之后,南越這個古物買賣商人的生命,真比什么都沒有保障,隨時可以死在那些人的千百种殺人方法之下。
  可是,不論那隊特務人員用什么方法,都無法得知,是不是有這樣的一張椅子存在。
  報告不斷送到黃絹那里,直到黃絹肯定,這些人也找不到那張椅子的話,那就只有兩個可能:一是那張椅子已根本不存在了,二是南越另外有十分妥善的方法,把那張椅子藏了起來。
  (在這里,必須加一點說明。由于《靈椅》這個故事,牽涉到的事件、時間、空間太過廣泛,所以在敘述上,相當困難。平舖直敘,會使人興趣大減,所以在敘述的方法上,十分多變,但是那也有缺點。)
  (缺點是,一看到這里,人人都會問:這張椅子,前面不是已經說過,南越把它放在原來發現它的那個小空間中,只是用了一幅明代的繡花錦幔把它遮起來而已。那么,黃絹派出去的搜索隊,怎么會找不到呢?是不是搜索隊的成員能力太差?)
  (當然不是搜索隊的成員能力太差,那几個人,要是藏在屋子中的東西,經過他們搜尋,還找不到的話,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事實上,搜索隊所作出的報告之中,有些連南越自己都忘記了放在何處的東西,也列在其中。)
  (可是,搜索隊又确實未曾發現那張椅子!)
  (其中,當然另有奧妙。奧妙何在,下面自然會解釋得一清二楚的。)
  (自然,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黃絹派出去的人,要是發現了那張椅子的話,明搶暗奪,一定會將那張椅子弄到手的。在搶奪的過程之中,南越和他兩個仆人,只怕早就進了鬼門關了。要在那么隱蔽的地方,殺死三個沒有保衛自己力量的人,對那隊特務人員來說,簡直比踩死三只螞蟻,還要容易得多了。)
  (即使連南越自己也不知道,有大約一個月的時間,他的一只腳,是已經踏進了鬼門關之中的了!)
  黃絹在她派出去的特務人員沒有發現那張椅子之后,她考慮到,南越一定將這張椅子收起來了。椅子收在何處,秘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特務之中,有一個向黃絹建議,把南越綁架了來,用最先進的特務逼供方法,叫他吐實。
  這對于掌握了世界恐怖組織,進行恐怖活動的黃絹來說,本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黃絹考慮再三,還是沒有采取這個建議。
  (南越這個人的運气真好,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已逃過了凶險莫名的一劫。)
  黃絹是怕万一南越因此而死亡的話,那么好不容易有了那張椅子的下落,又會變得沒有法子追尋下去。這張椅子,失蹤了兩千七百多年,又會有了消息,那實在是一個奇跡。
  當黃絹和卡爾斯將軍講起時,卡爾斯將軍一口咬定,這种奇跡,已經是天神所顯示的力量。這張在記載中,能使君主的權力野心得到滿足的靈椅,一定是命運中歸他所有的,不必要輕舉妄動,破坏這种“神的意愿”。
  所以,黃絹決定,還是從和南越打交道著手;所以,才有甚么國家博物館成立的事;也所以,才有寫給南越,托他購買古物的電文。
  黃絹想誘之以利,再慢慢自南越的口中,套出那張椅子的下落來。誰知道南越脾气古怪,根本不為利所動。黃絹在無可奈何之余,想到了原振俠,要原振俠去接近南越,這就是原振俠兩次見南越的來由。
  另一方面,為了肯定一下,那張椅子是不是在南越的手中,黃絹又另外玩了一個小小的花樣,叫人打了一個電話給南越。
  黃絹知道,南越如果有這張椅子在手,而他又嚴格保守秘密的話,那么他一定是發現了這張椅子有某些靈异之處。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么,南越一定渴望知道這張椅子的來歷。
  在推理上,這一點成立的話,就有兩种可能:一是南越已經對這張椅子的一切全知道了,二是一無所知。
  黃絹的判斷是南越一無所知,所以她叫人打電話給南越,告訴他,原振俠有這張椅子的詳細資料。那么,南越就會去找原振俠。
  黃絹的判斷十分正确,南越在一接到了電話之后,果然前倨后恭,來找原振俠。黃絹本來的計畫,是要原振俠和她聯絡,她一知道南越曾去找過原振俠,便立時要原振俠去看看那張椅子的。
  可是就在這時,事情又有了新的、出乎意料之外的變化。這個變化,導致黃絹要漢烈米博士,立即來找原振俠,把原振俠帶到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去。
  黃絹如何對付南越的种种經過,是連漢烈米都不知道的。那些經過,只是為了敘述的層次結构,所以加在這一部分的。
  原振俠當然也不知道那些經過。
  事情再接續前面──漢烈米仍然在沙爾貢二世的陵墓之中,從事研究工作。他對考古學有這樣的狂熱,這些日子來,他根本是住在那個陵堂之中的,他的辦公桌,就架搭在那個石台之上。
  沙爾貢二世的遺体,已經被從黃金戰袍之中,移了出來,安放在一角。
  經過研究,沙爾貢二世在世時,身形十分高大,有一百九十二公分高。他曾受過傷,有一次腿骨斷折的痕跡,在胸口的肋骨上,也曾受過傷,推測是曾經中過箭,傷痕是鋒利的箭鏃留下來的。
  那件黃金片綴成的戰袍,無疑是兩河文化中极品中的极品。每一片金片,都呈橢圓形,同樣大小,一共享了一千多片綴成,整件戰袍,重達四十三公斤。
  這樣沉重的戰袍,當然只是為了殉葬而設計的。任何人体力再好,也無法在生前穿了它還能打仗。
  (卡爾斯將軍在黃絹的陪同之下,就曾秘密地在這個陵堂之中,穿起這件黃金戰袍來。當他吃力地站起來,想作一個統治全世界的手勢之際,就一下子倒在地上,掙扎半晌,爬不起來。)
  除此之外,漢烈米動用了大量探測儀器。
  漢烈米采用的是聲波探測儀,利用聲波在不同的物質之內,傳播的速度各异,可以探測出岩石之下藏著的异种物体,這种聲波探測儀,一般都用在探測石油蘊藏上。由于整個陵墓,都是用岩石筑成的,所以應用起來,效果也十分好。
  在探測的過程之中,測到了用來砌成這個大陵堂的岩石,厚度都接近一公尺。當時不知是采用了什么工藝技術,竟然可以把那么堅硬的石塊,鑿成几乎同樣大小。
  探測工作也在地面之上進行,那石板廣場上的四個大圓石墩上,有了使人不可理解的新發現──那些在表面上看來,經過燃燒的痕跡,使得石墩上半部的石質,發生了變化。
  這說明,在石墩上的燃燒,曾產生過极高的高溫,估計超過攝氏八千度。如果只是在石墩上,進行普通的燃火儀式,是無法產生這樣高溫的。即使是經年累月的燃火,也不能使石質發生如此的變化。
  當漢烈米博士說到在石板廣場之旁,那四個大石墩上的這個新發現之際,原振俠不禁皺了皺眉:“我也無法解釋在這四個石墩之上,曾進行過什么樣的燃燒。就是為了這個發現,你才叫我去的?”
  漢烈米立時道:“當然不是!”
  他在講了這一句話之后,靜了下來,臉上現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來。他的那种神情,使原振俠意識到,他的發現,一定极端怪异。但是原振俠仍然想不出,為什么一定要他去參与。
  漢烈米在靜了片刻之后,才道:“原醫生,我們需要一位醫生,而事情又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黃將軍想到了你,我才來找你的。”
  原振俠怔了一怔,漢烈米的話,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相當程度的傷害:“找我,只不過是因為我是一個醫生?”
  漢烈米搖頭:“當然還有別的原因。黃將軍說,你對于各种不可思議的事,有超卓的見解,發現的怪异現象,要你設想和解釋。”
  這几句話,令得原振俠的心中,多少好過了一些。他盯著漢烈米,漢烈米道:“純粹是偶然的。聲波探測儀一直只在探測陵堂的四壁、上下,我忽略了那個石台,就是那個本來放著椅子,君主的遺体坐在椅子上的那個大石台。”
  原振俠沒有接話,只是用心听著。漢烈米又停了一停,才繼續道:“那天晚上,我工作得十分疲倦,下了石台──我是根本睡在那張石台上的。那時,探測工作已停止了,探測儀就放在石台附近,我走過去,順手撥動了几個掣鈕,開著了探測儀,聯結探測儀的螢光屏上,突然出現了异常的波紋。這些日子來,我早已看慣了岩石的波紋,所以一出現异樣的波形,一下就可以分得出來!”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問道:“出現了异常的波形,那表示什么?”
  原振俠“嗯”地一聲:“那不用問,自然是表示聲波探測儀,測到了在這個石台的中心,有著有异于岩石的其它物質!”
  漢烈米連連點頭:“當然是,這發現很令人興奮。這座陵墓之中,應該蘊藏著巨大的秘密的,現在終于又有了發現!我立時叫醒了探測工作人員,他們也感到十分興奮。聲波探測的原理,你是知道的了?”
  漢烈米忽然這樣問,原振俠自然只好約略地回答了他這個問題。
  聲波由于在各种不同的物質之中,行進的速度不同,所以在示波螢光屏上,會有不同的波形顯示出來,這就是聲波探測的最簡單原理。
  由于聲波在同樣的物質之中,速度是固定的,所以顯示的波形,也是固定的。例如在岩石中,各种不同成分的岩石,都有各自一定的波形,各种不同的金屬,也有各自一定的波形。
  所以有經驗的專家,一看到了示波螢光屏上出現的波形,就可以知道,在岩石之下,藏著的是什么。
  如果在石台的石塊之中,有大量黃金在,那么就會現出黃金應有的波形來。就算石台之中,藏著各种不同性質的寶石,專家也可以將波形固定、分析,而得知里面藏有什么种類的寶石,其精确程度十分高。
  漢烈米又現出那种怪异的神情:“經過了几乎一整夜的研究,竟然不能在顯示的波形之中,認出石台之中的是什么物質來!”
  原振俠揮著手:“或許是一种十分复雜的合金?”
  漢烈米反問:“為什么你肯定是金屬?”
  原振俠不禁啞然:“只不過是猜想,在石台之中,總不成還藏著石塊,猜想是金屬,比較合理。”
  漢烈米緩緩搖著頭,原振俠忍不住問:“是什么?”
  漢烈米道:“不知道!”
  漢烈米的這個回答,倒很令原振俠感到意外:“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你不曾把那石台拆開來看看?一拆開來,就能知道了!”
  漢烈米的怪异神情更甚,原振俠想了一想,自己的話并沒有講錯。石台一定是用大石塊砌成的,要將之拆開來,不會是什么難事,要就只有一個可能──
  原振俠一想到了“這個可能”,震動了一下:“這個石台有多大?”
  漢烈米望了原振俠一眼,一副“你終于想到了”的神情:“長十公尺,寬六公尺,高兩公尺。”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那石台……是一整塊的大石?”
  漢烈米點頭:“不然,你以為我怎么會忽略了對它的探測?我想一整塊大石中,是不可能藏有什么的,但是偏偏就在里面,有著不可知的東西!”
  原振俠盡量使自己想象一下,那個成為石台的大石究竟有多么大。根据漢烈米的形容,這塊大石頭的体積,達到一百二十立方公尺,它的重量,可能達到三百吨,這實在是難以想象的事!
  當他想到這一點之際,他不由自主道:“那是不可能的!一塊接近三百吨重的大石頭,兩千七百多年前的人,用什么方法來搬運?”
  漢烈米瞪了他一眼,像是覺得他這個問題太幼稚:“原醫生,關于古人的智能和能力,我們了解得太少了!眾所周知的埃及大金字塔,是如何建成的,一直到現在,還沒有人可以解釋得出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不能不承認漢烈米的說法是對的。比起眾所周知的埃及大金字塔來,別說一塊三百吨重的大石,就算是整個沙爾貢二世的陵墓,也不算是什么了。他道:“在這樣的一塊大石之中,就算藏著別的物質,也是很平常的事,可能是早就在岩石中的礦藏。”
  漢烈米用手,重重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你還是不明白,醫生,探測儀探測所得的結果,并不是金屬,金屬的波,有一定的波形。我曾設想過,那是人類還未曾發現的一种新元素,可是……可是……”
  他講到這里,臉上的那种古怪的神情更甚:“可是……有什么元素,會作有韻律的顫動?”
  原振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听錯了。他疾聲問:“你說什么?”
  漢烈米神情苦澀:“我在自己問自己,有什么元素,是會作有韻律、有規則的顫動的?”
  原振俠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是,在那塊大石之中,有一些東西,是在作有韻律的跳動的?”
  漢烈米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顯然這是他也無法接受的事實,但是他還是十分肯定地點著頭。
  原振俠笑了起來,可是他的笑也十分勉強。因為他知道漢烈米不會向他說謊,可是整件事,卻又怪异得無法接受。
  他指著漢烈米:“好了,你究竟想說明什么,直截了當地說吧!”
  漢烈米歎了一聲:“醫生,我無法說明什么,黃將軍也無法作出任何解釋,所以才想到了你,希望你能作出一种解釋,至少,作出一种假設!”
  原振俠真的感到迷惑了,他的思緒變得十分混亂:“等一等,我還未曾弄明白你的話。你說大石之中,有一种東西在,那東西,或者是那物質,在作有規律的顫動,或是跳動?”
  漢烈米緩緩搖著頭:“由于我自己也在极度的迷惑之中,所以我無法向你作進一步的說明。啊……快到目的地了,等你進了那座陵墓之后,你或者會領悟的,現在我向你多作解釋,也沒有用處。”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除了接受漢烈米這樣說法之外,也別無他法可想。
  飛机在這時,已經在作降落的准備。向下看去,下面是一個小型的机場,停著不少軍机,可能是一個軍用机場。
  當飛机降落,艙門打開,原振俠和漢烈米步出机艙之際,已看到一輛黑色的大房車,疾駛而來。一停下,車門打開,就出來了兩個身形十分高大,体格很健壯的女子,向漢烈米行了一個軍禮。
  漢烈米向她們點了點頭,就和原振俠一起進了車子。車子駛向一架軍用直升机,他們登上了直升机,那兩個女子,看來負著保護他們的責任。
  漢烈米低聲對原振俠道:“這兩位,是舉世知名的卡爾斯將軍的女護衛。她們所受的訓練之嚴格,寫在小說里也不會有人相信!”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卡爾斯將軍的女護衛接近一百人,自然也是黃絹的主意。他不表示什么,只是向下看著,下面是連綿不斷的黃土平原,一直延伸到天際,看起來荒涼而單調。
  直升机飛了沒有多久,就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石板廣場。那廣場的石板,在陽光下看來,洁白而有閃光。原振俠也看到了那四個大石墩,同時,也明白了黃絹保守秘密,何以會引起世界考古學者的抗議。因為在那廣場四周,不但布滿了軍隊,而且,至少有七、八架新型坦克駐扎著!
  在這樣的防守下,想要接近這個廣場,非有一場戰爭不可!
  直升机略一盤旋,就在廣場上降落了下來,立時有一輛滿載士兵的中型吉普車,疾駛而來。漢烈米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一起下机,士兵已整齊划一地自車上跳下,迅速列隊,向兩人舉鎗致敬。
  漢烈米指著不遠處,那是廣場中心,石板被移開的部分。在那里,另有二十個士兵荷著鎗在守著。
  原振俠在漢烈米的敘述之中,對這個廣場,以及陵墓入口處的情形,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這時,他站在那個廣場之上,親身經歷,畢竟和只听敘述不同,只覺得建筑之偉大神秘,簡直難以形容。
  在那一塊一塊的石板之下,又蘊藏著不可測知的古代的秘密,更使人心頭有一种异樣的刺激之感。
  所以,雖然在十几小時的旅程之中,他几乎沒有休息過,但這時,他也絲毫沒有疲倦之感,他甚至走在漢烈米的前面。
  當他來到入口處之際,守衛的士兵又向他行禮。他略等了一會,和漢烈米一起走下了石板。
  當他看到了那個陵堂之際,他才知道,這不能怪漢烈米的形容本事差。事實上,是人類的語言文字,不論你如何運用,都難以形容出這個建筑在地下的陵堂的宏偉!
  從上向下看去,可以看到陵堂之中,大約有十個人在。那些人也正仰著頭在向上看,原振俠甚至認出了其中一個正是黃絹。
  可是從上面看下去,那些在陵堂中的人,給人的感覺,是如此之渺小。那是陵堂建筑宏偉所造成的一种對比印象,可能是建造這座陵堂的古代設計師故意的設計。
  原振俠心中立時想到的是,就算偉大如沙爾貢二世,坐在石台上,置身于這樣的陵堂中,從這個角度看來,他也同樣會給人以十分渺小之感。
  這是不是古代的藝術家,故意作出這樣的設計,來表示對權位的一种抗議呢?
  原振俠所想到的問題,不容易有确切的答案。但是在人類的歷史上,各种各樣的野心家,沉湎于權力的爭奪之同時,各种各樣的藝術家和文學家,也在致力于對野心家反抗和鄙視,這一點倒是有定論的。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看到,黃絹在向他揮著手。
  所有的人都在那石台附近,那石台從上面看下去,還不怎樣,越往下走,越覺得一塊大得那樣的石頭,真有點不可思議。
  原振俠走完了石級,踏足在陵堂的地上,他徑自向黃絹走了過去,心頭思潮起伏。
  黃絹看來一點也沒有什么緊張,她伸出手來,听來有點客气:“你來了?”
  原振俠和她握著手,他要竭力克制著,才使自己的聲音不致于發抖:“你好!”
  他說了兩個字之后,立時轉變了話題:“這里有一點怪事發生?漢烈米博士說得不是很詳細,究竟是什么事?”
  黃絹縮回了手,指向那塊大石:“在這塊大石之中,有著……有著……”
  顯然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所以她又指向一組螢光屏。螢光屏一共有六幅,有的大、有的小。
  原振俠一眼就看出,在發現了那塊大石的內部有怪异之后,一定已增設了除了聲波探測儀以外的其它各种探測設備,因為各個不同的螢光屏上,顯示的波紋并不一樣。
  有一幅螢光屏,一看就知道是利用X光,想看到石頭內部的情形。可是顯示在螢光屏上的,卻只是一片灰白。
  原振俠盯著那些螢光屏──雖然波形不一,但那是不同方法探測的結果,而相同的是,那些波紋,都在作有韻律的、有規則的跳動。
  這种波形的跳動,難怪漢烈米解釋不清楚。這時,原振俠看著,他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种錯覺──他是在注視著醫學上的腦電圖,或是心電圖。整個情形就是這樣,波形在跳動著,每一次相隔的時間也是相同的!
  原振俠真正呆住了,這种情形,其實是說明了一种情形:這塊大石是有生命的!或者說,在大石之中的東西,是有生命的!
  但是,那又怎么可能呢?石頭是沒有生命的,在石頭之中,也不會有有生命的東西,這是人類智識范疇之內的事。
  可是從波形的顯示看來,不但是有生命,而且這樣的跳動,還不是一個微弱的生命,而是強有力的生命!
  原振俠怔呆著,過了好一會,黃絹和漢烈米才一起問:“怎么樣?”
  原振俠的喉際有點發干,所以他的聲音听來有點啞:“看起來……看起來……倒像是這塊大石之間,有著一顆心髒,在不斷跳動!”
  原振俠的這种話,如果在別的場合之下說出來,一定會引起哄堂大笑。但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所有的人,互望著,沒有人有輕率的神情現出來。
  一個頭頂半禿的中年人沉聲問:“照你的意見,那是什么形式的生命?”
  原振俠深深吸著气:“我不敢說,可是各位,一定是長時期從事探測工作的了?”
  几個人都點頭,原振俠又問:“請問,如果是一株巨大的古樹,那是有生命的,在試用各种探測儀器的過程之中,會不會有這樣的波形顯示出來?”
  原振俠的問題,在足足沉默了一分鐘之后,才有人陸續回答:“不會!”
  那半禿的中年人補充道:“植物生命,在各种探測儀的螢光屏上所顯示的波紋,另有規律。精密的探測,甚至可以測出植物細胞輸送水分時的運動,但……那是完全不一樣的一种運動。”
  原振俠攤了攤手,向漢烈米和黃絹望去:“那么,至少可以排除植物生命了。”
  各人都點著頭,也都明白了原振俠的意思。他不能肯定那是什么性質的生命,就先排除不可能的。在所有不可能的因素都被排除之后,剩余下來的,自然是可能的因素了,這是邏輯上的簡易法則。
  原振俠又道:“是不是,有某种性質特別活躍的礦物,或者說,是性質非常不穩定的元素,會現出這种波形來?譬如說,放射性元素,有几种是十分不穩定的,几乎每秒鐘都在發生變化。”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就有好几個人一起搖頭:“如果是不穩定的放射性元素,一定有輻射量的顯示,可是所有指示輻射量的記錄都是零。”
  原振俠喃喃地說了一句:“又排除了一种可能性,這塊大石,各位可能憑感覺感到在震動?”
  黃絹道:“當然沒有!”
  原振俠向漢烈米望去:“博士,那似乎只有兩個可能了。第一個可能是,這塊石頭是活的,石頭本身,就是一個生命……”
  陵堂之中靜了下來,剎那之間,靜得有點异樣,几乎人人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過了好一會,才有人道:“這是無法接受的!”
  原振俠作著手勢:“我也只是提出可能,事實上,令我自己也不能接受。而第二個可能是,在這塊大石中,有著一個生命存在。”
  又是好一會沉默,漢烈米道:“還是不能接受。”
  黃絹忽然笑了一下:“有一位先生,曾經記述過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靈魂,因為某种原因,被困在一塊木炭之中,會不會在這塊大石之中,是──”
  她顯然覺得再講下去實在太荒誕了,而且也是對考古學的大不敬,所以她就住了口。
  漢烈米博士卻并不在意,他大動作地搖著手:“別告訴我沙爾貢二世的靈魂,在這塊大石之中!”
  黃絹來回踱了几步,有了決定:“把大石剖開來,就可以知道在里面的是什么了!”
  原振俠忙道:“那……不是好辦法?”
  黃絹一昂首:“你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原振俠道:“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好辦法!”
  黃絹低下頭一會:“為什么呢?”
  原振俠停了片刻:“在我的感覺上,這种探測到的跳動,像是……人体的心髒跳動。我們不會為了……要弄清楚人体心髒結构,而把人体剖開來的,是不是?”
  黃絹立時道:“照你這樣說法,醫學上應該沒有解剖學了!”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解剖學只解剖死人,不解剖──”
  黃絹一抬手,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解剖活的生物──中學生在生物實驗室中,就已經開始解剖活的青蛙、活的兔子,而且,你又怎能擔保,對科學有求知欲的科學家,沒有解剖過活人?”
  原振俠感到身子一陣發熱,他顯得十分激動:“如果有這樣的科學家,他不是對科學有求知欲,他不是劊子手就是瘋子!”
  黃絹呆了一下,聲音變得輕柔:“別去討論那些。這塊大石,就算是一個生命,把它剖開來,也并不造成什么不道德。”
  原振俠盯著那塊大石,過了好一會,他才自言自語道:“你怎么決定都行,我不明白,為什么你要把我從万里之外叫來?”
  黃絹在這時候,突然用了一句中國話:“我還有許多別的事要對你說。”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沒有再說什么。漢烈米博士繞著那塊大石,不斷地轉著圈子:“兩千七百多年前的陵墓之中,居然有生命存在,所有考古學的教材,都可以徹底改寫了!”
  黃絹揚了揚手,神情在突然之間,變得十分嚴肅:“各位,在這里發生的一切,都是极度的秘密,卡爾斯將軍不會容忍任何秘密泄露。解剖這塊大石的工作,會由卡爾斯將軍屬下的工兵部隊擔任。”
  原振俠仍然望著那些有波形顯示出來的螢光屏,他可以肯定,波形變化的韻律,是生命的韻律。可是那究竟是什么形式的一种生命,怎么會和一塊大石結合在一起?
  他在黃絹和那些專家商議著,如何進行把那塊大石剖開來的工程之際,慢慢踱步到了那件黃金綴成的戰袍之前。
  雖然經歷了兩千七百多年,可是仍然金色燦然,而且鏤金工藝是那么完美,令得他不由自主贊歎:“這……件戰袍,只怕是世上所有古物之中最名貴的了!”
  黃絹的聲音就在他的身后響起:“不,最有价值的,應該是那張椅子!”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黃絹一定站得离他极近,近到了他几乎可以感覺到黃絹的体溫。這令得他的身子發熱,不由自主地低歎了一聲。
  他雖然未曾出聲,可是黃絹還是敏感地想到了他在想些什么,向后面略微退開了一些。原振俠剛才因為緊張而捏著的雙手,這時才緩緩松了開來。
  他并不轉身,用一种十分鎮定的語調說:“關于那椅子的事,博士已向我詳細說了!”
  黃絹的聲音十分低沉:“我一定要得到那張椅子!”
  原振俠緩慢地吸著气:“你所擁有的東西,已經太多了!”
  黃絹悶哼了一聲:“只有笨人,才會認為自己擁有太多,聰明人是永遠不會滿足的!”
  原振俠在心中又歎了几口气,他竭力遏制著自己心頭的厭惡感:“你不是為自己要那張椅子,是為那個畸人!”
  黃絹“咯咯”地笑了起來:“原,我喜歡你嫉妒,但那不是君子的行徑!”
  原振俠陡然轉過身來,盯著黃絹。黃絹昂然站著,神態十分高貴优雅,那是足以令得任何男人都會為之气窒的一個美女。
  原振俠望著她,或許是由于她面對著那件黃金戰袍的緣故,在她本來澄澈明亮的雙眼之中,閃耀著一片异樣的金光。
  原振俠忙移動了一下腳步,黃絹跟著他,半轉了身過來。她雙眼之中的那种金光消失了,但是原振俠的心中卻更失望,甚至有一陣無可避免的刺痛──他在黃絹的雙眼之中,接触不到美麗,所看到的,只是追求權力的一种貪欲。這种貪欲,令她美麗的雙眼,看起來,甚至是一片渾濁,無法凝視。
  原振俠偏過頭去,黃絹笑了一下:“根据你和南越的几次接触,你能不能判斷,那張椅子,是不是在他手里?他藏在什么地方?”
  南越把那張椅子藏在什么地方,原振俠自然不知道。而黃絹居然連那張椅子是不是在南越那里,都無法知道,原振俠感到十分詫异。
  他倒是可以肯定椅子在南越手上,因為南越曾以為他擁有椅子的資料,而來找過他。
  原振俠几乎要把南越來找他的那件事說出來了,可是他還沒有開口,黃絹已經道:“如果椅子在他那里,我叫人打了一個電話給他,說你有那椅子的資料,他應該來找你的!”
  原振俠心中又感到了一下刺痛──又是狡獪的手段,實在太多權術,太多狡獪了!
  也就在那一剎間,他突然改變了主意,用連他自己也難以相信的,自然而然的口吻回答:“沒有,他沒有來找我,我想那張椅子,根本不在他那里!”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非但沒有因為說謊而臉紅,而且還直視著黃絹。
  原振俠并不是擅長于說謊的人,但這時候,他卻欺騙了黃絹,欺騙了他內心深處深愛著的黃絹。
  原振俠當時只想到了一點:黃絹是為卡爾斯將軍在尋找那張椅子的,他不能讓這個畸形的狂人,有無限制擴展權力的力量!
  本來,原振俠絕不相信一張椅子會有這种神奇的力量。他也奇怪,何以像黃絹這樣的聰明人,竟會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但是,他到了這座陵墓之中之后,心中自然而然,受了古代宏偉建筑的影響,而且,那塊大石還有那么奇异的現象顯示出來。環境有時會給人心理一种壓力,使人趨向神秘,人進了宏偉的廟宇或教堂之中,特別容易傾心宗教,就是這個原因。
  原振俠對那張椅子的一切,可以說仍然一無所知,但是他想到的是,不能讓黃絹得到那張椅子!他沒有力量把黃絹從追求權力的深淵之中拉出來,至少也不能把她更推下去!
  就是因為突然之間有了這樣的想法,所以他才決定,不把南越來找過他的事告訴黃絹。
  黃絹現出失望而焦急的神情來,來回踱了几步:“那么,這張椅子上哪儿去了?”
  原振俠裝成不經意:“誰知道,或許是和那所大宅中的廢物垃圾,一起拋掉了!”
  黃絹像是被人重重踩了一腳一樣,憤怒地叫了起來:“不會,絕不會!南越這個古董商人,應該知道那張椅子的价值!”
  原振俠冷笑一下:“不一定,就算知道了,他如果不想做君主,對他來說,也沒有什么用!”
  黃絹似怒非怒地望著原振俠,忽然道:“我們出去走走?這里充滿了古代的神秘,是散步的好地方!”
  原振俠低下頭:“如果可以遠离那些士兵,的确是好。”
  黃絹發出一陣動听的笑聲,向外走去。原振俠望著她款擺的細腰,飛揚的長發,身不由主地跟在她的后面。
  一离開了陵墓,黃絹便登上了一輛吉普車,原振俠坐在她的身邊,車子向前疾駛而出。
  這時,正是日落時分,殘陽如血,天際一大片血紅的晚霞。极目望去,黃土平原延綿伸展著,一直和天際的邊緣相連。
  原振俠在車子一停下之后,立時跳了下來,俯身拾了一把泥土,又讓泥土自他的指縫之中滑落下來。
  這一大片黃土平原,曾經孕育了人類古代文明,是极度輝煌的人類文明的發源地。
  黃絹默默地走過來,靠在他的身邊。風吹起了她的長發,拂在原振俠的臉上,原振俠也不躲避。
  天色迅速黑了下來,當天際的晚霞,轉成了一种看來凄艷莫名的深紫色時,兩人誰也不開口。
  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黃絹才幽幽地歎了一聲:“我以為你很了解我,原來我錯了!”
  原振俠聲音干澀:“對也好,錯也好,有什么改變?有什么不同?”
  黃絹踢著泥塊:“對,不會有什么不同。”
  然后,兩人又靜了下來,眼看著上弦月在天際顯現出來。
  這時,原振俠的心頭一片茫然。他不知道黃絹這時在想什么,但至少可以知道,黃絹也极其享受這种宁靜的相聚。
  他和黃絹之間的關系,真是奇妙之极了。黃絹是這樣手握大權的一個人,而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生,身分截然不同,本來是絕無可能出現像如今這樣的場面的,可是居然出現了!
  是不是最主要的是,他是男人,黃絹是女人?還是黃絹的內心深處,對他還是有著愛意?
  當原振俠想到了這一點時,他几乎忍不住,要在黃絹的耳際輕輕地問:“你是不是愛我?”
  不過,他當然沒有問出口。他不再是初戀的中學生了,他知道,問了之后,不會有任何結果。
  黃絹挺了挺身子,向前慢慢地走著,原振俠跟在她的身邊。黃絹在走出了不遠之后,才低聲道:“你不覺得這個古代的陵墓,充滿了神秘?”
  原振俠點頭:“是的,据漢烈米說,找不到任何有關陵墓建造的資料。”
  黃絹道:“是啊,這樣大規模的工程,絕不是三年五載可以造得起來的,也絕不能秘密進行,何以竟然會沒有記載?”
  原振俠用十分平靜的聲音道:“當皇帝不想讓一件事,在歷史上留下記載之際,他有許多方法可以達到目的。最簡單的辦法是,把所有參与這件事的人全都殺掉!”
  他說的是人類歷史上卑鄙殘酷的一面,是人類文明上的污點。可是黃絹听了,卻一點也沒有震惊的表示,只是略揚了揚眉:“那的确是最簡單的方法!”
  原振俠心中苦笑了一下。黃絹當然是明白這种方法的,或者,她曾經使用過這种方法!
  他感到無話可說,兩個人走出了不很遠,又轉身走回車子。黃絹自言自語地說:“那塊大石中,會有什么東西?”
  原振俠仍然不出聲,因為那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要弄明白那塊大石之中,究竟有些什么東西,工程還真不簡單。
  要剖開一塊大石,可以有很多方法。最原始的自然是使用人力,把石頭一下一下鋸開來,這种方法早已不用了。
  比較先進的是“水刀”,利用高壓,將水射向石塊,可以使石塊碎裂開來。
  而更先進的,是使用裂石的化學劑,可以最快、最安全地把大石隨心所欲地剖解。
  漢烈米采取的就是這個方法,裂石專家帶著一應器材,在三天之后赶到。
  在這三天時間內,原振俠一直和漢烈米在一起。自從那天晚上,黃絹和他散了一會步之后就离開了,再也沒有來過。
  漢烈米自然力邀原振俠留下來,原振俠也确然留了下來。可是他真不敢肯定,自己是對考古工作有了興趣,是這座神秘的帝王陵墓吸引了他,還是他的心中另有秘密的愿望,希望黃絹再出現在他的面前。
  在這三天之中,漢烈米和原振俠交換了不少意見。原振俠對這座陵墓,沒有文字記載這一點,提出了他的看法,和漢烈米討論過。
  他道:“中國的秦始皇墓,你是知道的了?”
  漢烈米立時又興奮了起來:“當然知道!最近的發現說,這個皇帝的陵墓,在地下的面積,竟達到五十六點二五平方公里那么大,真是不可思議!這可以說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座陵墓了!”
  原振俠攤了攤手:“要在五十六平方公里的地下,遍建信道、陵室,以及各种用途的坑室,需要多少人力物力?需要多少時間?只怕秦始皇一開始做皇帝,陵墓工程也開始了。可是這樣的一個大工程,歷史上有關的記載,也是少之又少!”
  漢烈米點頭:“是啊,而且當時在中國,文字已經發展得十分充分,可以記錄任何事件了!”
  原振俠道:“帝王對自己的陵墓,都十分重視,怕被后世的人發掘。他們都知道,自己的權力,隨著生命的消失,不會再存在。所以,對于他們的葬身之所,就一直要嚴守秘密。”
  漢烈米大表贊成:“對!尤其對沙爾貢二世來說,他甚至在死后,還想保持權力,自然會把陵墓建造過程之中,曾經參与的人──”
  他講到這里,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和原振俠相對無言。那自然是他們兩人,都想到了當時為了保守秘密,一定曾有過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之故。
  三天的時間,漢烈米也做了不少工作。他先測得那座石台的高度是兩公尺,但還有一公尺,是埋在地底的,那也就是說,石塊比預計的還要大得多,重量甚至超過五百吨。
  化學劑裂石的專家,本來想要把整個石台起出來,再進行裂石工程的。但是要去找那么巨大的起重机,就是絕大的困難,有了起重机,也無法運進這個陵堂來,所以只好作罷。
  專家在大石上,先畫出了許多格子,准備照畫好的格子,把大石剖開來。
  然后,專家又清洗大石,用的也是化學劑。大石的表面,本來呈現一种相當洁白的色澤,才一開始用化學劑去清洗,化學劑一噴了上去,所有在旁看著的人,都不由自主,發出了惊呼聲來!
  化學劑是很普通的洗石劑,作用是可以把石頭表面輕微腐蝕一下,使得石頭表面的積塵清除。很多用石塊建成的大廈,就是用這种化學劑來噴洗,使之翻新的。
  可是這時,石塊表面,曾被化學劑噴上去的地方,卻發生了异常的變化。化學劑一和石面接触,立時發出“滋滋”的聲響,和泛起泡沫來。而且可以看得出,石塊的表面,迅速地被蝕了下去!
  漢烈米首先大叫道:“停止!停止!”
  裂石專家在這樣的情形下,顯得极度不知所措,立即停止了噴射。大石表面上,已有一大塊蝕去將近三公分,現出一個淺淺的坑來。
  漢烈米、原振俠一起奔過去看,殘剩的化學劑還在冒著泡沫。原振俠出聲叫了起來:“天!這座石台,有一層外皮!”
  漢烈米的臉色,甚至變成了慘白色,那是由于极度的興奮而產生的。因為他看到,在石台的“外皮”被化學劑蝕去了之后,顯露出來的部分,是一模一樣的岩石,已經誰都可以看到,在石上,有巨大的楔形文字刻著。在已顯露出來的部分,可以看到三、四個字,每一個文字的大小,足有一平方公尺!
  裂石專家的臉色也白得可以──在這之前,他做了不少工作來檢查這塊大石,也就石頭的質地,發表了不少偉論,可是他竟然未曾發覺,整座石台是有著一層“外皮”的。
  “外皮”相當薄,只有三公分,而且,十分容易被腐蝕。顯然不是岩石,而倒像是一种什么涂料,涂在石台外面,只不過看起來和岩石完全一模一樣而已。
  這對于一個專家來說,自然是一种羞辱。他的雙眼睜得极大,掙扎了半晌,才道:“不可能!不可能!”
  漢烈米則已經大叫一聲,轉過身來,扑向專家,把他緊緊抱了起來。
  裂石專家大吃一惊,急急為自己的地位爭辯:“古代人不知用什么方法,把我……騙了過去!”
  漢烈米的臉色,已轉成异樣的紅色,他用盡了气力在叫嚷:“不但把你騙了過去,把我也騙了!可是你做得好,你做得好,你做得太好了!”
  他興奮地揮舞著雙手,又沖過去抱原振俠,然后又叫嚷:“繼續用那种化學劑,把石頭的表皮全都弄走,我看秘密就快顯露了!”
  裂石專家吁了一口气,連忙又繼續噴化學劑。半小時之后,發現事情和想象的略有不同──石台只是在向上的一面有一層“外皮”,其余的四面并沒有這層“外皮”,向下的一面,由于埋在地下,自然不得而知。
  “外皮”在外形上看來,簡直是一模一樣的,連裂石專家也無法分辨出來。整個平台的向上一面,都刻著巨大的楔形文字。
  由于刻在石台上的文字是如此巨大,因此,站得近是無法閱讀的。漢烈米和几個考古學家,一起奔上了石階,站在入口處,居高臨下,向下看來,才能看得清楚。原振俠不會讀楔形文字,所以他沒有跟上去,只是抬頭向上望去。
  漢烈米和考古學家們,一定一下子就看懂了那些文字,因為他們人人的神情都是一樣的──瞪著眼,張大口,一副惊詫莫名的神情。
  所有在陵堂中的人,都抬起頭向上看著,一時之間,靜得出奇。
  原振俠首先打破沉寂:“上面刻了些什么?”
  漢烈米吞咽口水的聲音,連在下面的原振俠,都可以听得到。他沒有立時回答,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自石階上走了下來,那几個考古學家,跟在他的后面,几個人的腳步,都顯得十分沉重。
  到了石台的附近,漢烈米仍然不出聲,雙手捧著頭。過了好一會,他才道:“工程人員,探測人員請先撤退,這里的一切,暫不進行!”
  裂石專家道:“我可以立刻開始工作!”
  漢烈米看來十分疲倦地揮了揮手道:“暫時停止,請离開這里!”
  漢烈米是總指揮,他一再下令要各人离開,各人當然服從。不到十分鐘,陵堂中只剩下了五個人──漢烈米、原振俠和三個考古學家。漢烈米又道:“通知黃將軍,等她來決定!”
  原振俠指著石台的表面:“上面刻著什么?是一种咒語?”
  古代的帝王陵墓,常常留有神秘的咒語,懲罰擅自進去的人。埃及有很多金字塔,就有這樣的咒語,所以原振俠才會這樣問。
  漢烈米又吞了一口口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咒語,但至少可以肯定,是一個警告。”
  漢烈米這樣說的時候,向另外三個考古學家望去,三位學者神情嚴肅,一起點頭。其中一個沉聲道:“可以說是嚴重警告!”
  原振俠來到了石台邊上,把手按在石台上。漢烈米陡然神情緊張地作了一下手勢:“原,最好……离它遠一些!別碰……它!”
  原振俠吃了一惊,縮回手來:“那警告……說連碰都不能碰嗎?”
  漢烈米搖頭:“不,上面的話,其實很簡單。”
  他頓了一頓,才把石台上所刻的楔形文字,譯讀了出來:“當這些文字顯露時,不論是任何人,作為已經超過了天神訂下的界限。立刻离開,再也別碰天神的寶座,否則將有難以估料的巨大災禍,這种巨大的災禍,是任何人任何力量所不能抗拒的。”
  漢烈米讀得十分緩慢,當他讀完了之后,他攤開了雙手。原振俠忙問:“天神的寶座?那是什么意思,這石台,是天神的寶座?”
  對于原振俠這個問題,漢烈米和三個考古學家,都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漢烈米才道:“我也不明白,這塊大石……這座石台真是怪异透頂!這一段警告……像是刻上去的時候,就已經料到,會有人把石台的表面那一層‘外皮’弄去一樣。”
  原振俠道:“如果有什么人,要剖解、弄碎這座石台的話,當然會先從上面著手。而那層‘外皮’又十分容易被毀,所以,總可以看到這段警告的。”
  漢烈米盯著石台:“看到的人,就一定會被這段警告嚇倒的嗎?”
  那三個考古學家,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顫。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如果像我那樣,根本看不懂楔形文字,自然不會理會!”
  漢烈米的右手無目的地揮動著,顯得他的思緒十分紊亂,他陡然道:“不論如何,一定要把這塊大石剖開來看看!”
  漢烈米顯然是下定了決心之后,才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的。而在第二天,黃絹赶到之后,漢烈米在討論會上,仍然堅決地這樣主張。
  黃絹的神情很猶豫,她向原振俠望去。原振俠考慮了一會,才道:“我不是專家,這座石台的怪异現象,我也無從解釋,我只是從想象的角度,表示我自己的意見!”
  漢烈米喃喃地道:“的确要依靠想象!”
  原振俠續道:“既然在這里,有我們不能理解的事,而且,已經有明明白白的警告,如果我們繼續下去,會有巨大的災禍,那可能是不可測的巨災。所以,我主張還是放棄行動算了!”
  漢烈米陡然叫了起來:“這,太沒有科學研究精神了!”
  原振俠搖著頭說:“博士,科學研究精神,絕不等于輕舉妄動!”
  漢烈米仍然堅持:“我不相信把一塊大石弄開來看看,會造成什么惡果。”
  原振俠歎了一聲:“博士,我不是要和你爭辯,在這塊大石之中,有我們不明白是什么的東西在,它不是一塊普通的大石,是──”
  那座石台不是一塊普通的大石,這是可以肯定的了,然而它是什么呢?原振俠卻又說不出來。
  所以他說到這里,就說不下去。在他身邊的黃絹,突然接上了口:“它是天神的寶座,石台上明白地刻著,它是天神的寶座!”
  漢烈米悶哼了一聲:“沒有人再比從事考古工作的人,更明白古代文字的含義。古代文字的表達能力不強,又慣作夸張的用語。天神的寶座,可以作多方面的解釋,最好的解釋是,這座石台,是用來作為某一种神的寶座的,就像許多希腊、埃及的廟宇,被稱為天神的宮殿一樣。”
  漢烈米的解釋,在學術上,當然是成立的,而且也是最易被人接受的解釋。除此之外,“天神”還能作什么別的解釋呢?
  所以,一時之間,各人都靜了下來。漢烈米繼續道:“當然,是不是繼續進行下去,等黃將軍決定!”
  黃絹神情猶豫,她保持了片刻沉默之后,忽然轉了話題:“我早已說過,這個陵墓,可以研究的地方极多。那石台有一層表皮,又怎知其它石塊的表面沒有?如果有的話,可能有更多的文字刻在石塊上,可以給我們有所适從,所以──”
  漢烈米有點不耐煩:“將軍,你的意思是,暫時不去剖解那座石台?”
  黃絹點頭:“是的,等我們知道得再多一些,再來動手。”
  漢烈米頂了一句:“如果沒有新發現了呢?”
  黃絹揚眉:“博士,在石台表面的文字未曾發現之前,你也曾說不會有新發現了!”
  漢烈米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他才道:“好,我們去研究陵墓每一塊石頭的表面,看看是不是可以剝下表皮,但如果真的沒有發現了,那又怎樣?”
  黃絹沒有直接答复,只是道:“到時,我自然會決定該怎么做!”
  這次討論,可以說在并不融洽的气氛之下結束。等參与討論的其它考古學家离開之后,黃絹留下了漢烈米和原振俠,她道:“我有一种感覺,或者,只是我的想象。我覺得,這座石台,和那張不知下落的椅子,有著极其密切的關系!”
  漢烈米道:“當然!”
  他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台上的那個圓孔:“椅子的唯一椅腳,就是插在那座石台上的。”
  黃絹繞著石台,緩緩轉了一圈:“椅子是天神所賜,石台是天神的寶座,兩者都和天神有關。”
  漢烈米揮了一下手:“古代文字中的天神──”
  黃絹的聲音有點嚴厲:“別低估了古代文字的形容能力,天神就是天神,來自天上的神!”
  漢烈米和原振俠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他們不明白何以黃絹如此激動,如此固執。可是,隨即,他們就明白了──黃絹自始至終,都相信那張椅子的神奇能力,可以令得卡爾斯將軍的權力,隨心所欲地擴張。
  原振俠忍不住悶哼一聲:“祝你成功!”
  黃絹指著石台:“天神已經展示過神跡,沙爾貢二世在世時的權力,就是證明!”
  漢烈米和原振俠同時歎了一口气,漢烈米攤了攤手:“好,你是老板,隨便你怎么說。”
  黃絹指著陵堂的四周圍:“博士,有很多秘密等你去發掘,這個陵堂之中蘊藏的秘密,我相信是無窮無盡的!”
  漢烈米喃喃地說了一句:“但愿如此!”
  黃絹又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勉強笑了一下:“這里沒有我的事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我想我還是回去做我本份工作的好。”
  黃絹想了一想:“有南越的消息,請你和我聯絡一下。我想那張椅子,至少他是知道下落的!”
  原振俠不置可否,含糊答應了一下。黃絹掠了掠長發,原振俠實在無法設想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她又道:“你要离開,我可以派飛机送你。”
  原振俠點頭:“請你安排,我想立刻就走。”
  漢烈米過來,緊握原振俠的手:“雖然最后我們意見不同,但是我實在很高興認識你。我想請你,如果終于要剖開這塊大石時,你能夠在場!”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好的,我……盡可能赶來!”
  他和漢烈米還有一些話要說,可是礙著黃絹在一旁,說了又不方便,所以就住了口。黃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道:“我叫他們立即去安排,安排好了,會有人來通知你,再見了!”
  她向原振俠伸出手來,原振俠和她握著手,兩人都有點不想放開手的樣子。過了好一會,才放開了手,黃絹向石級走去,原振俠陪在她的身邊。當他們兩人一起走上石級之際,原振俠沉聲問:“你是不是在承受著什么壓力,逼你非找到那張椅子不可?”
  黃絹倏地揚眉:“你對我現在的地位估計太低了,他,只不過是站出來的一個傀儡,我才是幕后的主人!”
  原振俠感到了一股寒意──黃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卡爾斯將軍而言。他實在有點不了解,何以黃絹的野心可以這樣無窮無盡、永無止境!
  黃絹的神情,卻像是對剛才那种答复,還不感到滿意,她又補充著:“近年來,我致力于組織世界各地的反政府力量,你不能想象取得了多大的成績。我要把勢力一直擴張開來,不是局限在落后的阿拉伯世界!所以,我需要那張椅子!”
  原振俠實在已不想再說什么了,這是他這次和黃絹在一起,第二次有這樣的感覺。
  可是,當他向黃絹望去,看到黃絹美麗的臉龐上所現出來的那种神情,十足是一個貧家少女,想要一件漂亮的衣服來裝飾自己一樣。他不禁想到,人的貪念,無分大小,實際上是一樣的。對于沒有的東西,總是想要,要了還想要,不會有滿足的一天!
  一個貧家少女,渴望得到一件漂亮的衣服,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她以為自己一有了這件衣服,就會滿足。但等她得到了之后,她又會想要更多!
  黃絹現在,還有什么是沒有的呢?任何人看起來,她都應該滿足了,可是只有她自己感到不滿足!
  這時,他們兩人已快走到石級的盡頭了,原振俠歎了一聲:“那椅子的一切,不一定是真實的!”
  黃絹笑了一下:“就算是不真實的,我去弄了來,又有什么損失?”
  原振俠也笑了一下,他停下了腳步。黃絹繼續向前走去,當她走出出口之時,她回過頭來,又望了原振俠一下,才翩然走了出去。
  原振俠在石級上佇立了很久,上面士兵行敬禮的聲音,隱隱傳來。當他轉過身來時,看到漢烈米也走了上來,原振俠和他一起在石級上坐了下來,俯視著整個宏偉之极的陵堂。
  石台上刻著的巨大的字跡,從這個角度看來十分清楚,奇异的楔形文字,造成了一种十分詭异的形象。
  漢烈米緊閉上眼睛一會,才睜開眼來,他的神態看來极其疲倦:“醫生,我感到在這里的一切,已經逸出了考古學的范圍了!”
  原振俠緩緩點著頭:“我早就有這樣的感覺。博士,你看這塊大石,一整塊那么巨大的石頭,現代的采石技術,可以做得到么?”
  漢烈米雙眉蹙得极緊:“更何況,這塊大石的中心部分,還有著生命的韻律!”
  原振俠想了一會,才道:“古代文字中的天神,雖然十分虛幻,但是也不能排除真有天神存在的可能。很多人類的古代文明,只有用曾有高度文明的外星人到過地球,才能解釋。”
  漢烈米“嗯”地一聲:“有此一說,那些外星人,就是古代人心目中的天神──”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指著那石台:“你的意思是,這個石台,是外星人留下來的?你如果真要作這樣的假設,倒還有一點可支持你的說法。廣場四周的那四個巨大的石墩,曾受過高達數千度高溫的灼燒,照你的想法,就有可能是一艘巨大的外星太空船,利用這里起飛和降落,灼燒是宇宙飛船的噴射燃料所造成的!”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以為這樣說只是開玩笑,那你就錯了,我真的這樣想。”
  漢烈米望了原振俠半晌,才道:“那么,我們可以達成一個協議,我還是從考古學的角度去處理,你從幻想的角度去盡量設想。”
  原振俠和漢烈米大力握著手:“這塊大石,暫時還是相信上面的警告比較好。”
  漢烈米有點調皮地眨著眼:“甚至在它上面鑽一個小洞,達到它的中心部分也不可以?”
  原振俠的心中陡然一動──對于這個石台,他當然不是沒有好奇心,石頭中間,究竟有著什么?鑽一個小孔去探測,應該也是辦法。
  可是他還是搖了搖頭:“博士,當我們一無所知的時候,還是相信警告的好。”
  漢烈米喃喃地道:“可是在什么時候,我們才可以知道得多一些呢?”
  這個問題,原振俠也無法回答。
  原振俠的心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設想。他注視著石台表面的那個圓形的小孔,他的想法是:如果得到了那張椅子,把那張椅子放進那小孔去,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呢?
  他并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所以他只是沉默著。漢烈米又道:“砌成陵堂的大石塊上,真還有可能蘊藏著秘密?”
  他說到這里,陡然站了起來,向石級下直沖了下去。在地上,取起一個鐵錘來,奔向一邊,用手中的鐵錘,向著石塊用力敲著,敲得石屑四飛。不一會,就敲出了一個小小的凹痕來。
  原振俠一面阻止著他,一面也向下奔了下去。
  漢烈米這時,情緒可能激動之极。原振俠還沒有奔到地上,他已經轉過身來,奔向那石台,在奔過去之際,他高舉著手中的鐵錘。
  原振俠大叫:“住手!”
  可是漢烈米的動作极快,原振俠才一叫出口,他手中的鐵錘,已經向著石台的一角,重重揮擊了下去。
  那鐵錘有相當長的柄,錘頭部分不是很大,但是卻是專門設計來給考古學者或地質學家用來敲擊岩石之用的。
  而且,任何再巨大的石塊,只要是呈立方形的話,石角部分,總是极容易因為敲擊而碎裂的。
  這時,情形也沒有例外,鐵錘一敲上去,“啪”地一下響,石台的一角,便被敲裂了下來。
  那被敲下的一角石頭,不會比一只拳頭更大,被敲得飛了開去,落地之后,還滾動出了相當遠。
  漢烈米在敲下了那個石角之后,整個人立時僵立著不動,原振俠也怔住了。
  在那一剎間,漢烈米心中在想什么,原振俠不知道,他自己則感到了极度的震惊──石上所刻的警告,甚至不讓任何人再接近,否則就會有巨大的災禍,可是這時,漢烈米卻敲下了它的一角來!
  不是任何力量所能阻止的災禍,是不是立即就要爆發了?在那一剎間,簡直像是連空气都已經凝結了一樣,原振俠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然后,僵立著不動的漢烈米,開始轉動著他的身子。當他的身子在轉動之際,骨頭發出“格格”聲來。他好不容易轉過身,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和他互望著,兩個人都不出聲。
  有好几分鐘之久,原振俠才從极度的緊張之中,漸漸松弛了下來。當他不再那么緊張之際,他突然感到了极其可笑!
  剛才為什么那么緊張,那么害怕?不但是他,連漢烈米也是。那當然是由于內心深處,已經接受了刻在大石上的警告,以為敲下了石台的一角來,真的會有巨大的災禍產生之故。
  可是,現在看起來,好象還沒有什么災禍產生的現象。想起剛才那种全身僵硬的惊恐,不是太可笑了么?
  兩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不過他們的面部肌肉還是很僵硬,笑聲也很干澀勉強。
  漢烈米道:“看來,我并沒有闖禍!”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是啊,沒有地動山搖,天崩地裂,甚至于一點動靜都沒有!”
  兩人說著,又“嘿嘿”干笑了几聲。就在這時,有人在入口處大聲叫:“原醫生,飛往机場的直升机來了,隨時可以登机。”
  原振俠答應了一聲,漢烈米放下手中的鐵錘:“工作壓力太大,會令人情緒上不平衡。我知道剛才我這樣做,一點好處也沒有,但還是忍不住!”
  他略停了一停,又道:“不過至少我們知道,這石台倒也不是那么神圣不可侵犯!”
  他一面說著,一面打著哈哈,伸手在石台的表面之上,用力拍打了兩下。
  看他的情形,在拍打了兩下之后,是還准備再拍打下去的。可是突然之間,他的手揚了起來之后,就僵在半空之中了。
  同時,他的雙眼瞪得极大,盯著石台的表面,神情惊訝,恐懼到了极點!
  原振俠忙也望向石台表面,因為若不是漢烈米發現了什么,他不會現出這樣的神情來的。
  可是原振俠看出去,卻一點也沒有什么异樣之處,他忙叫道:“博士,你怎么啦?看到了什么?”
  漢烈米揚起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之際,他整個人都給人以一种僵凝的感覺。直到原振俠連聲追問,他才陡然震動了一下,揚起的手也放了下來,急急地道:“沒有什么,沒有什么!”
  他一面說著,一面腳步踉蹌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牆前,雙手交叉著,按在牆上,把額頭頂在手背上。
  他的行動如此怪异,原振俠又大聲追問──他可以肯定,在剛才那一剎間,漢烈米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可是漢烈米只是伏在牆上,背部在抽動。原振俠來到了他的身后,伸手想去把他的身子扳過來,漢烈米卻已自己轉過來:“沒有什么,或許,是我自以為闖了禍,心情太緊張,所引起的幻覺。”
  原振俠立時道:“你看到了什么?”
  漢烈米的神情,已經完全恢复了鎮定說:“只是一种幻覺罷了!”
  原振俠有點惱怒:“什么樣的幻覺?”
  漢烈米還是不回答,指著上面的出入口:“直升机已經在等你了,快去吧!”
  原振俠悶哼一聲:“剛才我們還有過協議,一起研究這里的一切的!”
  漢烈米道:“是啊,難道我違反了協議?”
  原振俠指著石台:“剛才,你看到了什么?”
  漢烈米歎了一聲:“我沒有見過比你更固執的人!好,告訴你,剛才我幻覺到,在石台的表面上,有一些難以形容的形象,像是云團一樣的東西出現,色彩十分鮮明。你沒有看到,是不是?我一定是太疲倦,也太緊張了!”
  原振俠盯著他,想證明他所說的是不是實話。漢烈米看來一副十分誠懇的樣子,原振俠只好接受了他的說法,那可能是他一時眼花了。
  漢烈米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反而有點興高采烈:“來,我陪你去搭直升机。我想,我也需要休息一下了。”
  原振俠和他,一起走出了陵墓。一直到直升机起飛,原振俠還看到漢烈米在廣場上,不住向他揮著手。
  直升机升空之后,原振俠再度自空中觀察那個廣場,和廣場四角的那四個巨大的石墩。
  從空中看下來,這樣的建設,說是巨大的、有四只腳的太空船降落和起飛的場所,倒也不是全無可能的事!
  當直升机越飛越高之際,那個石板廣場也在迅速變小,只剩下了手掌大小的一塊。
  原振俠閉上了眼睛,一切奇幻的事,不能像是那個石板廣場一樣消失。他想到了黃絹對“天神”的固執信念,自然也想到,她會不擇手段,去把那張椅子弄到手。如果那張椅子在南越手中的話,那么南越的生命,真是危險之极!
  在接下來漫長的飛行中,原振俠一直在想著這件事。原振俠這時,還不知道黃絹已派出過許多特務去進行這件事,但是他知道,黃絹既然掌握著世界性的恐怖活動,當她不擇手段的時候,就會极其可怕。
  所以,當他回到了他居住的城市,還沒出机場,立時就打電話給南越。接听電話的不是南越本人,但是原振俠一說出了名字,電話就由南越來接听。
  南越的聲音听來很焦切:“原醫生,這几天,我每天都在找你!你到哪里去了?我要見你!”
  原振俠道:“我也要見你。”
  南越道:“我立刻來看你!”
  原振俠立時道:“不,不要在我這里,也不要在你那里,另外找一個地方……你知道有一個圖書館,叫小寶圖書館?”
  南越“嗯”了一聲:“听說過,是在郊外的?為什么要到那里去見面?”
  原振俠道:“見面之后,自然會告訴你。還有,絕不可以把你的行蹤告訴任何人,絕對不能!”
  由于原振俠的聲音,十分嚴肅,南越也受了感染,連聲道:“是!是!”
  放下了電話,原振俠慢慢地离開了机場大廈。他預料會有人跟蹤他,可是他留意了一下,卻并沒有什么發現,可能是黃絹相信他不會欺騙她。
  原振俠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欺騙了黃絹,如果黃絹知道了,會怎么樣?
  他知道黃絹一直以為,他是不會對她作任何反抗的。當一個女人自己建立了這樣的一种信心之后,她的一切行動就會十分自信。而當她明白了這种信心是不可靠之際,自然打擊也特別沉重!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事實上,他對于自己為什么要欺騙黃絹,還是十分模糊的。要不是相信真有一張那么靈异的椅子,他根本不必騙人,可是他又真不相信椅子會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他卻又這樣做了,究竟是為了什么?
  是潛意識中對黃絹的不滿?是心底深處,不甘心做黃絹的俘虜,想要擺脫感情奴隸的地位?在他紊亂的思緒之中,他整理不出任何頭緒來。
  到達小寶圖書館的時候,南越還沒有來。原振俠和職員已經十分熟稔,他吩咐了職員几句,走進了一個藏書室。
  圖書館中,如常一樣的寂靜。原振俠在書籍排列的架子前,慢慢地走著,不時抽出一本書來翻看。
  在這一列書架上,全是明、清兩代的筆記、小說、野史一類的書籍。原振俠順手翻閱的,都是明朝的,和宁王朱宸濠有關的一些。從記載中看來,這位王爺,如果不是野心勃勃想做皇帝的話,倒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幻想家,因為他几乎對任何不可思議的事都深信不疑。
  有一則記載,說他相信有可以在天空飛行的“天船”,曾有一個人,對他說“天船”的故事,說了三天三夜。在這三天三夜之中,他不見任何人,甚至是他最寵愛的姬妾,都被他赶出來。
  當他听了那個人關于“天船”的敘述之后,他立即接受了真有“天船”這种東西,于是下令建造,派那個人為總監,花了三個月的時間,造了一艘美侖美奐,看起來華麗無比的“天船”。
  但當然,無法飛得上天,于是那個人就說,“天船”不能飛起來,是因為少了一樣重要的東西。
  這位王爺也相信了,“贈以黃金百斤,囑其人尋找能令天船升天之法”。結果,“其人一去不复返”。
  記載的作者,多半十分道學,在記載了這樣的事情之后,總要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例如什么“輕信妖言,焉能不敗”,“有更甚者,宁王一律照信無疑”,把朱宸濠寫得看來像是最容易受騙的白痴一樣。
  可是原振俠在看了這种記述之后,倒有不同的想法。他覺得這個生活在明朝的王爺,一定是一個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所以才能在當時的環境之中,相信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是相當難能可貴的情形,也正由于這樣,所以也特別多“奇才异能之士”,投入宁王府之中。
  像那則有關“天船”的記載,從現在的眼光來看,自然不值什么,普通的飛机,直升机等飛行工具,都是“天船”。
  但是在當時,那卻是十分新奇大膽的設想。那個向宁王說了三天三夜有關“天船”的人,有可能是騙子,也有可能是一個超越了時代的發明家。
  原振俠翻閱了一本又一本,大約半小時之后,職員帶著南越走了進來。南越一見到原振俠,就十分激動,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南越由于激動,在握住了原振俠的手之后,張大了口,一時之間,竟然發不出聲音來。原振俠忙低聲道:“南先生,你上次來找我的時候,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現在,我至少知道了那張椅子的一些來歷。”
  南越更激動,把原振俠的手抓得更緊,顫聲道:“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
  南越道:“我一定會告訴你,不過,你先要据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南越一副無助的樣子,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問:“那張椅子,是不是在你那里?”
  南越呆了一呆,他大約呆了半分鐘左右,才給了肯定的答复:“是!”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著他,到藏書室的一個角落上,坐了下來。那個角落,是供揀到了自己合意的書的人,坐下來閱讀之用的,座位十分舒适。
  這時,藏書室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很難再在這個大都市之中,找到更靜寂的談話之所了。
  當原振俠點燃了一支煙之后,就把那張椅子的一切,全都說了出來。他說得十分詳細,凡是他知道的每一個細節,他都沒有隱瞞,而且,他還加上自己的意見。
  南越用心听著。當原振俠開始敘述之際,他反倒顯得十分安靜,皺著眉,并沒有發出什么問題,只是用心听著。
  原振俠足足花了兩小時左右,才把所有的細節告訴了南越。南越緊抿著嘴,仰起了頭,將頭擱在椅背上,瞪著眼,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看樣子,他正在沉思,但原振俠也無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過了好一會,南越仍然一動不動。原振俠用十分誠懇的聲音道:“南先生,我把這一切經過全告訴你,原因是因為我知道一個強大的勢力,正不惜一切代价,想得到那張椅子!”
  南越直到這時,才喃喃地道:“我不會放手!”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這個勢力,可以輕而易舉發動一場戰爭,顛覆一個國家的現有政權,你是絕對無法与之對抗的!”
  南越緩緩低下頭來,盯著原振俠:“你的意思,是勸我把那張椅子交出來?”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你錯了,我的意思恰好相反。我不想……那張椅子落在那個野心集團的手中,雖然我并不相信,那椅子有這种靈异的力量!”
  南越干笑了一下,在這時,原振俠發現這個古董商人,實在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他道:“你這樣說,不是自相矛盾么?既然你不相信那椅子有什么神奇力量,就算給野心集團得了去,又有什么關系?”
  原振俠歎了一聲:“你可能不了解,這張椅子,有著极其奇特的歷史背景,它是如何來的,甚至有著靈异的傳說。我不相信,但有人會相信,當一個野心家相信椅子有靈异的力量時,他的野心就會得到一种信心的支持,本來不敢做的,就會放膽去做!”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卡爾斯將軍,如今在世界上攪風攪雨,已經接近瘋狂狀態了。如果他的野心再得到信心的支持,再作膽大妄為的擴張,那世上不知道要添多少災難!”
  南越的聲音听來仍然很干澀:“醫生,想不到你有這樣悲天憫人的思想!”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當然還有私人的原因,他不想黃絹在無底的深淵之中,再進一層!
  不過,他沒有把這一點講出來,他又道:“而且,你保有這樣的一張椅子,對你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反而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
  原振俠并不是在虛言恫嚇,他知道卡爾斯將軍和黃絹的行事作風,所以他說得十分認真。
  南越的眉心打著結,望著原振俠,原振俠用力揮了一下手:“所以我的意見,是將這張椅子,秘密地徹底毀去,讓它在世界上消失!”
  南越又昂起頭來(這個人給人的感覺,是他特別喜歡昂起頭):“把它毀掉?”
  原振俠俯身向前:“相信我,留著它,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
  南越現出十分為難的神情來,口唇掀動著,几次欲言又止。原振俠心中陡然一凜,南越的這种神情,分明是在表示他有許多事隱瞞著!他隱瞞著的是什么事?有關那張椅子的?
  南越在猶豫了好一會之后,才道:“原醫生,你把一切全都告訴了我,我很感激你。那張椅子……我這樣急切想得到有關它的一切資料,是……因為它……越來……越怪了!”
  原振俠陡地一呆,什么叫“越來越怪”?一定是本來就怪,現在更怪了,那才能說“越來越怪”。那么,這張椅子原來有甚么怪呢?
  許多疑問涌了上來,原振俠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問才好。
  南越沉聲道:“我會讓你知道一切,首先,是不是要研究一下,那張椅子,何以會在那所巨宅的一個密室之中?”
  原振俠立時道:“這慢慢再研究吧,先告訴我,那椅子有甚么怪?”
  南越盯著原振俠:“你信不信都好,開始的時候,它只是會動……會搖……”
  原振俠的思緒一片混亂,他打斷了南越的話:“等一等,會動會搖,那是什么意思?它是一張搖椅?好象不對吧!”
  南越深深吸著气,把那張椅子會搖晃的情形,詳細告訴了原振俠:“我用盡了方法,也無法知道它是怎么搖動的。”
  南越曾用過种种方法,想弄明白那張椅子是怎么搖動的。他用的方法极多,一開始的時候,已經提及過。
  原振俠听了之后,略想了一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坐在那張椅子上久了,會有搖晃的感覺?”
  南越分辯道:“不是感覺,是真的搖動。”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人体的平衡器官,是在耳朵內的半規管。半規管中的液体,如果有一點异變,就會使人有搖動,甚至天旋地轉的感覺。”
  南越搖著頭道:“不是感覺,是那張椅子,真的在搖動,真的!”
  原振俠不想再爭下去:“好,你說開始的時候,它搖動,現在更怪了,它怎么樣?跳舞了?”
  他看出南越的神情十分緊張,而且他始終不相信,一張有著一個堅硬椅腳的椅子會搖動,所以他想令得南越輕松一點,才故意這樣說的。
  可是南越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好笑的樣子,他吞了一口口水:“不,它……說話!”
  原振俠一听,陡然跳了起來,也顧不得小寶圖書館之中,要遵守靜默的規定,大聲叫起來:“什么?”
  南越的神情本來就緊張,被原振俠這樣大聲一叫,他也直跳了起來:“你……這樣大聲干什么?你……聲音輕一點好不好?”
  原振俠也感到自己失態,可是剛才,他實在沒有法子控制自己。他甚至可以接受再荒謬的事,可是一張椅子會說話,只怕再也不會有比這個更不可被接受的事情了!那真是太荒謬了!
  在南越的低聲哀求下,原振俠總算坐了下來。他歎了一聲:“南先生,我們是在討論一件十分嚴肅的事,和你的安危有极大的關系,希望你不要開玩笑!”
  南越發起急來,舉起了手:“我和你開玩笑?”
  他在一急之下,甚至講話也粗俗了起來:“媽的,我要是和你開玩笑,我是烏龜王八蛋,不是人!”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好,那么請你解釋,一張椅子會講話,那是什么意思?”
  南越又昂起了頭,望著天花板,神情很是猶豫,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才好。
  原振俠又問:“別告訴我這張椅子開口,或者有別的發聲器官!椅子會講話,它用什么語言?兩千多年前的亞述語,還是明朝時候的中國江西話?還是──”
  原振俠還要繼續講下去,可是南越已經以极激動的神情,雙手緊握著拳,用力揮著,几乎是在低聲吼叫:“住口!”
  原振俠冷笑了一下,不再說下去,只是望著南越。南越的鼻孔迅速翕張著,急速地喘了一會气,才略微恢复了平靜:“我會講給你听的。”
  原振俠等著,過了好久,南越才道:“它搖動的情形,我已經向你說過了。”
  原振俠點頭,南越又道:“它說話……就是近几天的事,你還記得那天你在散步,我來找你?”
  原振俠又點頭。那天,就是漢烈米找他的那天,不過是三天之前的事。
  南越用手抹了抹臉,又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重重捏著鼻子的上端。通常,這樣的動作,可以令得人的精神集中一些。
  他道:“我那么急來找你,是由于接到了一個電話──”
  原振俠揮著手:“這經過我已經知道了,我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你曾來找過我。不然,你住的那所古宅,可能已經遭到火箭的襲擊!”
  南越苦笑了一下:“如果它只是搖動,我還不會那么焦急想知道它的來歷,可是,就在接到那個電話之前──”
  那天,南越照樣又坐在那張椅子之上。當他想到昨天和那個年輕醫生相見的情形時,他心中感到十分疑惑:那醫生(他甚至忘記了原振俠的名字)對椅子感到興趣,是什么意思呢?是巧合,還是他知道,世上有一張這樣奇特的椅子?
  南越想了一會,無法得出結論──那年輕醫生憤然离去,那表示他不是真為那張怪椅子而來的。
  當他想到這里的時候,他又感到那張椅子在搖晃。南越的心中雖然覺得奇异莫名,但由于次數多了,他也不再那么駭异,反倒有點習慣了。
  他放松自己的身子,任由椅子搖擺著。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听到了一种十分奇异的聲音。當他才一听到那种聲音之際,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可是他卻可以肯定,聲音是這張椅子發出來的。
  這种情形,就像是坐在一張舊的木椅或竹椅之上,舊椅子發出聲音來。坐在椅子上的人,很容易就可以肯定,聲音是由椅子發出來的。
  南越怔了一怔,這張椅子,看起來是一個整体,不應該有甚么聲音發出來的。然而,那聲音還在持續,開始是一陣“搭搭”聲,像是在按動什么鍵盤發出的聲響一樣,接著,南越突然听到了一句話:“他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
  南越真正是清楚地听到了這樣一句話的。而且,他也可以在那一剎間肯定,這句話,和那种“搭搭”的聲響一樣,是從那張椅子上發出來的!
  在那一剎間,南越并沒有想到椅子會發出聲音來的別的可能,他只是在感覺上,感到那張椅子,忽然會講話了!
  一張椅子再怪,怪到了能不明情由地搖晃,已經是怪到极點了吧,可是,一張椅子會講話,這真是超乎人類想象力之外的事了!
  在一听到了這句話之后,南越整個人直跳了起來,一面跳起來,一面他也不由自主問了一句:“你說什么?”
  那句話,其實他是听清楚了的。他還這樣問,那只不過是由于他的惊駭實在太甚之故。
  他跳了下來,立時轉身,盯著那張椅子。
  椅子還是椅子,一動不動地在那里。南越盯著那張椅子,遍体生寒,冷汗像是許多條冰冷的虫一樣,在他背脊上蠕蠕爬動,那令得他不由自主發著抖。
  他的聲音發顫:“剛才……是你在說話?”
  他在說了一句之后,立時感到對著一張椅子說話,是絕無意義的事。所以,他又抬起頭來:“剛才……是誰在說話?”
  他的問題,并沒有回答,四周圍靜得出奇,只有他自己的喘息聲。
  南越盡量使自己鎮定下來,自己告訴自己:這里沒有人說過話,剛才那句話,一定是自己集中力量在想什么,才以為听到了有人這樣說的。
  可是他立時苦笑,那句話,他記得十分清楚:“他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他連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又怎么會去想它?
  南越僵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恢复了活動的能力。他向那椅子走近了一步,聲音苦澀:“他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那是什么意思?”
  他仍然沒有得到回答,這使他立時想到了一點:是不是要坐在那張椅子之上,才能听到它講話呢?
  經過了剛才那种极度的震駭之后,南越真有點不敢再去坐那張椅子──椅子會講話,會不會突然之間,張大了口把他吞下去?
  幻想一張椅子會把人吞下去,那是十分荒謬的,但是一張椅子會講話,又何嘗不荒謬?
  南越猶豫了相當久,才又慢慢坐上了那張椅子,心跳得十分劇烈。他盡量使自己集中精神,口中不斷喃喃地道:“他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那是什么意思?”
  當他這樣做了近十分鐘之后,他又听到了語聲:“希望他們別再進一步去探索究竟!”
  即使是第二次,南越仍然震惊得像兔子一樣,又自那張椅子上跳了下來,盯著那張椅子看著。
  前后兩句話,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可以肯定,是從那張椅子上發出來的聲音!
  他全然不知道那兩句話是什么意思,极度的震駭和疑惑,几乎已超過了他精神所能負擔的范圍。他腳步踉蹌地跨出了那個空間,來到了書房中,就在這時候,電話響了起來。
  電話是黃絹安排的,一個自稱領事館的人,告訴他,原振俠有一張怪椅子的資料。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南越自然立即去找原振俠了。
  在南越述及那張椅子怎樣“講話”之際,原振俠用心听著。
  南越即使在敘述,他的臉色也白得惊人,可知當時他的惊恐是如何之甚。而原振俠本身,在一听到椅子會“講話”之際,也曾直跳了起來。
  不過這時,他已作了一下分析,不像剛才那么惊訝。他向南越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別太緊張。
  南越瞪大了眼睛,望著原振俠。原振俠道:“南先生,你的經歷,其實不能說是‘一張椅子在講話’。”
  南越的眼瞪得更大:“那么,是什么?”
  原振俠道:“這种情形,只能說,你听到了語聲,語聲可能是由一張椅子發出來的。”
  南越悶哼了一聲:“那有什么不同?”
  原振俠耐著性子:“大不相同,照情形來看,就有好几种可能。其一是椅子上有著什么發音裝置,譬如說一個小型的揚聲器,就可以有聲音發出來了。而照你的說法,椅子在講話,那么,就變成了這張椅子本身會講話,這是不可思議的!”
  南越听了之后,半晌不出聲,顯然是在鄭重考慮原振俠所說的話。但是在几分鐘之后,他卻搖了搖頭:“對不起,我仍然覺得,應該是那張椅子在講話!”
  南越堅持這一點,這倒令得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他無可奈何:“好,椅子在講話,那兩句話是──”
  原振俠才說到這里,心中陡地一動。南越剛才在敘述的時候,重复了那兩句話几次,但是由于“椅子會講話”這件事本身太异特了,所以原振俠反倒對講話的內容,未曾加以特別的注意。
  這時,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陡然想了起來,這兩句話是有特殊意義的。照時間來推算,第一句話“他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說的時候,正好和漢烈米無意之中,發現那個大石中心,有著异樣的反射波形的時間,是相吻合的。
  剎時之間,原振俠的思緒,亂到了极點!
  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的一座古墓之中,考古家偶然發現了一塊大石之中,蘊藏著什么不可測的秘密,遠在几万里之外的一張椅子,怎么會知道?
  雖然這張椅子,原來极可能是放在那個石台之上的(插在石台上的一個小圓孔中的),算是兩者之間,有過某种聯系。但是這种聯系,也已經中斷了兩千七百多年了!
  就算兩者之間,還有著聯系,一張椅子,怎么會有感覺,會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而且還會講出來!
  這時,原振俠思緒紊亂,一點頭緒也抓不住,神情變得十分怪异。南越望著他,駭然問:“原醫生,你……怎么了?”
  原振俠揮著手,只是示意南越別打扰他。他又想到了第二句話:“希望他們別再進一步去探索究竟!”這一句話,和刻在大石上的警告,又是吻合的!
  而刻在大石上的警告,是在大石的表皮,被化學藥品蝕去了之后才顯露出來的。何以那張椅子,會早知道了呢?
  關于那個大石台的事,原振俠并沒有向南越提起過,因為他覺得那和這張椅子無關。可是如今看來,石台和椅子之間,顯然是有關聯的,而且那不是普通的關聯,而是十分奇妙、怪异之极的關聯!
  由于一開始未曾提及那石台的事,所以這時,原振俠不知如何向南越解釋才好。南越滿臉疑惑地望著他,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緩緩吁了一口气:“這……這張椅子,真有點古怪!”
  南越的聲音,興奮得有點發顫:“豈止有點古怪,簡直古怪之极了!原醫生,我看這張椅子,是稀世奇寶,我絕不會將之毀去!”
  原振俠又吁了一口气:“南先生,我要去看看那張椅子。”
  南越的身子震動了一下,現出了十分猶豫的神情來。
  他已經認定了那張椅子是稀世异寶,心中自然而然,不是很舍得讓人家去看它。原振俠看了這种情形,冷笑了一下,忍不住切切實實地警告他:“南先生,這張椅子越是异寶,你就越是危險了!”
  南越喃喃地道:“沒……沒有王法了嗎?”
  原振俠“哼”地一聲:“你真是太不知死活了!你以為現在謀奪這張椅子的是什么宵小強盜?那是整個阿拉伯集團的勢力,全世界的恐怖活動,都是由他們指揮的,發動一場戰爭,都在所不計!王法?蘇聯軍隊打進了阿富汗,日日在殺阿富汗人,有王法嗎?”
  原振俠越說越是激動,一口气說完,几乎要重重打南越兩個耳光,把他打得清醒些!
  南越被原振俠的這番話,說得不斷眨著眼。他是不是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原振俠也無法知道。
  過了一會,他才道:“這……只有你我才知道,你不說……誰知道這張椅子的下落?”
  原振俠道:“就算我不說,這張椅子曾在古宅出現過,是人人知道的,一定會從你那里先查──”
  原振俠說到這里,心中又凜了一凜:奇怪,黃絹應該早已派人來查了,為什么她還不能肯定椅子的下落?
  原振俠自然不知道,黃絹早派出了极能干的人來查過,只不過因為另有原因,所以才不能肯定這張椅子現在在什么地方!
  原振俠心中奇怪了一下,沒有再想下去。南越的神情陰晴不定,又考慮了好一會,才道:“好……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不過,我絕不肯……毀掉它!”
  原振俠心中暗罵了一聲:難道你也想做皇帝?
  原振俠只是心中在這樣想,并沒有講出口來,可是南越卻已經道:“我倒并不想做什么君主,可是那張椅子要是有力量,可以令君主的權力得到隨心所欲的擴張,它就一定還有別的靈异能力!”
  原振俠陡然吸了一口气:“你……相信,那張椅子确然有這樣的靈异能力?”
  南越昂起了頭:“是你告訴我的!”
  原振俠苦笑:“我告訴你的,只不過是刻在泥版上的楔形文字那么說!”
  南越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能責備我愚昧。你想想,現在已有那么大勢力的人,當然不會是笨人,他們只看到古代文字的記載,就已經相信了,我是确實知道那張椅子有怪异之處的,怎么會不相信?”
  原振俠听得南越這樣說,只好苦笑。真的,怎么能怪南越确信了椅子有特异的能力呢?他是确切知道那椅子的怪异的!
  原振俠歎了一聲,緩緩搖著頭:“你希望那椅子能給你什么?你又不想當君主──”
  南越一下子就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人的欲望,千千万万,除了做君主之外,還想健康長壽,還想富甲天下,還想長生不老,還想事事如意,還想男歡女愛,各有各的欲望,而且沒有止境!”
  原振俠的心情十分苦澀,因為南越所說的,全是真實的情形,是根本不能反駁的。他只好道:“并沒有記載說,那張椅子可以滿足人的欲求!”
  南越急速地眨著眼睛:“你怎么知道它不能?它能滿足君主的欲求,為什么又不能滿足一個古董商人的欲求?”
  原振俠有點冒火,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好,就算它能滿足你的欲求,你要什么?”
  南越不斷眨著眼,可是沒有回答。就在這時候,有一個人走了過來,道:“振俠,這算是什么問題?真要是有什么力量能滿足欲求的話,一個人所要的欲望,不知凡几,沒有人可以一下子答得出這個問題來的!”
  那人突然出現,原振俠和南越都嚇了一跳。南越立時用充滿了敵意的神情盯著那人,原振俠卻早已看到,來人是蘇耀西,小寶圖書館的負責人,他的好朋友。
  原振俠一面和蘇耀西招手,一面道:“是啊,我不應該這樣問。”
  南越緊張得拉住了原振俠的衣袖,原振俠向蘇耀西苦笑了一下:“我和這位先生,在談論一件十分秘密的事,他在緊張你听到了多少!”
  蘇耀西攤開了雙手:“就是一句,你問這位先生想要什么的那一句!”
  南越的神情緩和了一些,可是還是十分疑惑。蘇耀西向他笑了一下:“放心,我對于探听人家的秘密,不是很有興趣,因為我自己的秘密已經夠多了!”
  南越的神情十分尷尬,蘇耀西拍著原振俠的肩頭:“我剛才來的時候,听職員說你在這里,所以過來看看你。你對明朝的歷史有興趣?職員說你在找這一方面的書。”
  原振俠歎了一聲:“明史那么浩繁,我有興趣的,只不過是其中宁王造反的那一小節!”
  原振俠只是隨口一說,可是他這句話一出口,蘇耀西現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來,望定了原振俠。他的這种神態,令原振俠也覺得怪异,忙問:“怎么了?我說錯了什么?”
  蘇耀西搖頭,神情還是很怪异:“不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們這里,有這樣一批孤本的?”
  原振俠一時之間,還真弄不明白蘇耀西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可是在一旁的南越,畢生從事古物買賣,對“孤本”這樣的名詞,有著特异的職業上的敏感,他忙道:“孤本?什么意思?可是和宁王造反有關?”
  蘇耀西看來并不想回答南越的問題,只是仍然望著原振俠。原振俠搖頭:“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孤本,也不以為你藏的那些孤本有什么用處。”
  “孤本”,用在書籍上,是一個專門名詞。表示這本書早已失了流傳,只剩下僅傳的一本,就可以叫作孤本,原振俠自然不會對之有什么興趣。
  蘇耀西笑了一下:“或許是我太敏感了。那一批書,全是手抄的,來源很值得一說,是几十年前,小寶圖書館才創辦的時候,從几個住在一所据說是明朝時建造的巨宅之中的少年手中買來的!”
  蘇耀西這几句話一出口,原振俠也不禁呆了一呆。南越在一旁,更是“咕嘟”一聲,大大地吞下了一口口水!
  蘇耀西接著道:“那些書的紙張都极其殘破,去年我曾翻了一翻,上面大多數記載著明朝江西宁王府中發生的事,甚至有帳簿──”
  蘇耀西才講到這里,南越整個人都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樣,陡然一伸手,抓住了蘇耀西的衣袖,啞著聲音叫:“賣給我!賣給我!”
  南越這种長相的人,不會給人以什么好的表面印象,這時他的行動又如此怪异,要不是看在原振俠的份上,蘇耀西早已把他赶出去了。
  這時,蘇耀西掙脫了他的手,神情還是忍不住厭惡:“對不起,小寶圖書館的藏書,是不出賣的!”
  他在這樣講了之后,還面對著南越,加重語气:“而且,也絕不隨便出借!”
  南越碰了一個大釘子,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面說著,一面用哀求的眼光,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緩緩地道:“如果我要借來看看呢?”
  蘇耀西“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實在感到好笑,所以連他自己,一時之間,也忘了圖書館的規則。他一面笑著,一面道:“振俠,這是什么話?你要看,隨便你看多久!十年八年,只管慢慢研究!”
  原振俠還未來得及道謝,在一旁的南越已經長長吁了一口气,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蘇耀西又道:“不過那一批書,已經十分殘舊了,必須在溫度和濕度都适當的地方翻閱,而且要十分小心,才不會進一步的損坏──”
  原振俠明白了他的意思:“當然,我會在圖書館的恒溫室中看它們。”
  蘇耀西已向外走去,向原振俠揮著手:“我會吩咐下去,恒溫室二十四小時為你開放!”
  他走了出去,南越顫聲道:“還等什么?快去看那批書!唉,真可惡,要不是几十年之前,這批書叫人賣了,我買了宅子,那些書自然是我的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道:“南先生,你以為在那些書中可以找到什么?”
  南越又吞了一口口水:“我已經可以肯定,造這所巨宅的人,是當年宁王府的一個總管。他在宁王還未曾起兵之前,就偷走了宁王府許多寶物,一直向南逃,逃到了這個當時极度荒涼的小島之上。”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南越的神情,又興奮又神秘:“你想想,那張椅子是在他巨宅中那么秘密之處發現的,一定是他當年偷到手的最寶貴的東西。既然那些書中,有許多關于宁王府的記載,我們一定可以從那些記載之中,進一步獲得這張椅子的資料!”
  南越的分析十分有道理,原振俠“嗯”地一聲道:“有可能的!”
  南越雙手握著拳:“什么有可能──只要這批記載,不是散佚太甚的話,一定可以找得到!那批記載,記的全是宁王府中發生的事,我估計是王府總管的手記,那是极有价值的文獻!”
  原振俠道:“蘇館長答應了給我看,我隨時可以看。”
  南越忙道:“讓我和你一起看……我……比你懂得更多,讓我一起看!”
  原振俠答應得十分爽快,道:“好,不過,我要先去看看那張怪异的椅子!”
  南越搓著手,望著原振俠,把原振俠當成是一個小孩子一樣地哄著:“何必來來去去呢?先看了資料,對那張椅子如果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再去看那張椅子,那不是更好嗎?”
  原振俠卻一點也不為所動,只是搖著頭。南越有點惱怒:“為什么?”
  原振俠攤了攤手:“我已把這張椅子的最早來歷告訴了你,我覺得應該輪到你為我做點什么。也就是說,該我得到點什么了!”
  南越叫了起來:“我也告訴了你那張椅子的怪事!”
  原振俠笑了一下:“老實說,我是怕你得到了進一步的資料之后,不肯給我看那張椅子了!”
  南越立時舉起手來發誓:“要是我有這樣的意思,叫我死在那張椅子上,快去看那些記載吧!”
  南越發了這樣的重誓,而且他的神情又這樣誠懇,原振俠畢竟不是很善于和人討价還价,堅持自己利益的那類人,何況,他雖然急于要去看那張椅子,同樣也急于去看那些記載──事情那么巧,那大宅中的一批記載,會在圖書館之中,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机會。
  所以,原振俠終于點了點頭,便和南越一起走向圖書館中的恒溫室。
  恒溫室的溫度,永遠維持在攝氏二十度,相對濕度是百分之五十五。在這樣的溫度和濕度中,書籍紙張,可以得到妥善的保存。
  所以,放在恒溫室中的,全是极罕見的名貴善本或孤本。
  當職員領著他們進了恒溫室,南越看到書架上一函一函的中國善本書之際,他這個識貨的人,已經雙眼發直了。
  他四面看看,由衷地道:“我一輩子看到過的古籍,加起來也沒有這里多!”
  職員謙虛地道:“我們圖書館由于經費是無限制的,所以收購起書籍,比較方便一些。”
  南越不住發出贊歎聲,可是一直到他來到了一只相當高大的、鑲著螺鈿的紫檀木柜子之前,他才真正呆住了。他自喉間發出十分怪异的聲音:“天!天!這是明朝工藝大師祝立三的杰作,這柜子,天……我想這是世界上僅存的一件了!天!”
  他一面叫著天,一面用手輕柔地撫摸著那只柜子。看起來,他對于古物真是有十分深厚的感情。
  那職員道:“根据記錄,這柜子,和柜中的那些手抄本,是同時買進來的。”
  職員說著,打開柜門:“可惜的是,那些手抄本,實在太殘舊了,被虫蛀得不象樣子。我們已經盡力補救,總算未曾再蛀下去。”
  柜門一打開,原振俠向柜子內一看,也不禁呆住了。而南越則漲紅了臉,狠狠地說著:“世界上最可惡的就是蠹虫!”
  蠹虫就是銀魚,也就是專門蛀蝕紙張(尤其是中國傳統紙張)的一种小昆虫。
  這种小昆虫,會在紙張上鑽出曲曲折折的“隧道”。它們就以紙屑為糧食,在那些“隧道”之中生長繁殖,直到厚厚的一疊紙,完全變成了一堆碎紙,甚至一堆紙屑為止。
  這時,柜門打開之后,柜子內是許多格抽屜。職員順手拉開一個抽屜來,原振俠和南越所看到的,已經只能說是一堆碎紙而已!
  那是被蠹虫蛀蝕了一大半去的紙張。在剩下的部分中,不錯,都有著文字,而且一看就知道,這些文字,是用上好的墨所寫下來的,因為隔了那么多年,仍然可以看出墨光深黑,一點也不模糊!
  可是蛀成了那樣,文字已經全然不能連貫。而且,如何一頁一頁來翻閱呢?一經翻動,那些紙,只怕全會成為紙屑了!
  原振俠不敢伸手去翻揭,只是看著面上的那些紙。可以看到上面寫著“支銀……兩”,“付訖……”等字樣,那可能是一疊支付的帳簿。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望向那職員:“全部都是這种樣子?”
  要是全部都是這樣子的話,那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那職員道:“有一部分比較好一點,有一些最好,那些是被放在一只銀盒子里的,可能多少有防蛀作用,可以讀得通。我曾經看過一下,那一部分,全是記載著宁王府中,購買來的各种奇珍异寶,或是人家貢獻來的寶物的,可以說包羅万有。”
  原振俠已經想問:有沒有關于一張椅子的記載?但南越像是知道他想問什么一樣,就在這時輕輕碰了他一下,不讓他發問。
  然后南越問職員:“請問,那一部分記載在哪一個抽屜?”
  那職員拉開了柜子底部的一個抽屜,抽屜中,是一只和抽屜一樣大小的銀盒子,盒子蓋上,鐫著“异寶錄”三個篆字。
  南越一看就道:“這三個字是宁王親筆題的,我研究過他的筆跡!”
  那職員道:“真不簡單,當年宁王府中的東西,怎么會流落到這里來的?”
  南越道:“被王府總管偷了出來,又被總管的不肖子孫賣了出來!”
  原振俠輕輕揭開了盒蓋,吁了一口气。盒中的冊籍,也蛀得很厲害,但總算紙張還是紙張,不至于變成碎紙。他道:“我們會十分小心翻閱,你請便吧!”
  那職員走了出去,南越壓低了聲音:“天,這里每一張紙,就算是碎紙,經過裱糊整理之后,也都是寶物!”
  原振俠不禁又起了一陣厭惡之感:“你已經有了稀世异寶了,還羡慕這些?”
  南越怔了一怔,神情有點忸怩:“寶物,總是越多越好的。”
  原振俠揭開了寫著“异寶錄”的封面,接連几頁,是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字跡十之八九可以辨認。文章是宁王朱宸濠自己寫的,全文引述自然沒有意義,大意是說天下之大,奇珍异寶之多,不可胜數,唯珍寶皆有數、緣,唯有德者可以居之。他宁王朱宸濠,天皇貴冑,天命所歸,所以才可以擁有那么多珍寶云云。
  從這篇自吹自擂的文字中看來,宁王朱宸濠早已野心勃勃,想做皇帝了。
  南越搶著要來翻揭,但原振俠卻把他推了開去,因為雖然紙張還完整,但要是不小心,還是十分容易損坏的。
  原振俠自然不想有什么損坏,他小心翼翼的翻著。接下來,便是記載著得到各种各樣珍寶的經過,例如“和闐來客,獻徑尺羊脂白玉盤一雙”等等。
  也有的記載,卻不知是真是假。徑尺的羊脂白玉盤,自然是罕見之极,但不是沒有,可是有一則關于珍珠的記載,就玄得很:
  “百粵合浦來客,獻珍珠百顆,每顆渾圓洁白,色澤形狀,世所罕見,徑三分,尤可貴者,有夜明母珠一顆。夜明珠世間奇珍也,母珠亦世間奇珍也,今夜明母珠合而為一,敢稱舉世無雙。客在王前示夜明母珠之奇,時值午夜,窗門密封,固漆黑如膠,而此珠一出,熒然若星,映人須發皆銀。置于盤中,恒留盤之中央,再傾以他珠百顆,他珠皆繞母珠而轉,終聚于母珠之旁,井然有序,若母珠有膠漆然。客曰:此夜明母珠者,万珠之母,天下凡珠皆來歸附,誠大祥大吉之物。王聞而大悅,賜贈黃金千斤,并許來人,世代領有合浦產珠之海域……”
  這樣的一則記載,不是玄妙得很嗎?
  這樣的記載,在明人小品中,也可以看到風格接近的雜記,可知當時這一种文風相當盛。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朱宸濠這時,只不過是封地在江西的一個王爺,他有什么權力,可以許諾一個人世代擁有一片海域呢?當然在那時候,他已經有了造反、做皇帝的野心了。
  而且,那顆夜明母珠,又有把上百顆珍珠聚在周圍的能力,很合乎一個想做皇帝的野心家,希望“天下來歸”的心理,所以他才會賜上黃金千斤之多!
  在原振俠看來,這段記載,就算是百分之百的實錄,其中也大有問題。因為根据記載看來,利用了某些特殊的道具,一個手法高超的魔術家,就可以弄出這樣的玄虛來了。
  例如,利用某些能在暗中發光的物質,如磷,來造成“夜光”的效果,又利用磁鐵的原理,造成“聚珠”的效果等等。
  這自然不必深究了。可以肯定的是,宁王的造反心理,民間看得相當明白,所以常有人來獻上一些代表“祥瑞”的寶物,宁王都一律厚賜。
  一頁一頁揭過去,都沒有發現有一張椅子的記錄,原振俠和南越兩人都有點失望。到了只剩下几頁時,突然,一頁上只有三個字:“靈椅記”。
  一看到這三個字,連原振俠也一下子就認出,那和封面的“异寶錄”三個字,是同一個人寫的。也就是說,那是宁王朱宸濠所寫的!
  兩人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互望了一眼。南越興奮緊張得身子發起抖來,聲音也在發抖:“在……在這里了!靈椅記……在這里了!”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也把不住有點微微發抖,他小心地把那一頁揭過去。
  〈靈椅記〉是一篇文章,一共有六頁之多,大約有三千多字,原振俠和南越迅速地讀著。文章寫得极好,詞情并茂,把當時發生的事情,記述得十分生動,而且所記的,毫無疑問,就是那張椅子。文章記的,是這張椅子如何進入宁王府的經過。
  (這篇文章的梗概,下面自然會詳細介紹。)
  看了這篇文章之后,椅子是如何到了宁王府的經過,再明白也沒有。而且,對這張“靈椅”的靈异和它的一些歷史,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這張靈椅,如何會在那所巨宅之中,也可想而知。自然是那個姓符的總管,在卷逃之際帶走的。
  那個總管也知道這張靈椅有它的靈异之處,是非同小可的寶物,可是又對它存有极大的忌憚。所以才在巨宅之中,弄了一間几乎不能被發現的密室,把這張靈椅放在其間。
  那總管以為再也不會有人發現這張靈椅了,卻不料寶藏的傳說,加上先進的科技,使得靈椅重見天日!
  看完了那一篇記載之后,原振俠和南越兩人,呆立了許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么,自然最好是趁他們呆立無語之際,介紹一下那篇記載的內容了。記載是用文言文記下來的,在此把它譯成白話文,自然,無關緊要之處就略去了,只揀重要的說。
  公元一五一九年正月初六,南昌府的百姓才過了年,又在准備元宵的燈飾,城里一片喜气洋溢。
  南昌是宁王府的所在地,宁王已有意在舉事成功之后,就定南昌為一國的首都,所以早已刻意經營。在一般百姓的心中,也以南昌的繁華為榮。
  宁王府气派軒宏,美侖美奐,那是不必說的了。除了未在門檐上公然裝上飛龍,一切也和皇宮的体制,差不了多少了。
  那一日清早,王府的衛兵,照例自兩邊角門魚貫而出。袍甲鮮明,步伐整齊,刀槍映日生光。
  走出來的衛兵,接替了夜班的衛兵。兩班衛兵的首領,在交接之際,夜班的首領對日班的首領道:“那邊有一個人,說是有天下第一异寶獻給王爺,他來的時候,正是三更,我就叫他等著,你可以著他進去。”
  日班衛兵首領一听,就循他所指看去。
  日班衛兵首領看到的,是一個膚色黝黑,深目高鼻的胡人,多半是波斯胡人。波斯胡人以販賣珠寶著名,王爺又喜歡搜羅奇珍异寶,所以王府的衛兵,以前也見過波斯胡人。
  在那波斯胡人的身邊,是用布覆住的一件相當大的東西,衛兵也看不出那是什么。
  日班衛兵首領,拍手令那波斯胡人走過來,問了几句,就把他帶進了王府之中。
  王爺才起來,興致又好,正在花園之中,和几個奇才异能之士在談論天下大勢。一听到又有人來獻寶,立命晉見。
  衛兵首領帶著波斯胡人進去,波斯胡人一直把那個形狀看來十分奇特的東西,帶在身邊。見了王爺之后,波斯胡人居然懂得行跪拜禮,這令得王爺大是心悅,于是,一面捋著長髯,一面發問。
  (這場面,倒有點像舞台劇!)
  王爺問:“你是來獻寶的么?我這里奇珍异寶已經很多了,若不是什么特异的對象,免了獻丑,可到外面等著,發放盤纏算了。”
  (宁王一定相當豪爽,就算是“獻丑”,也有盤纏可拿!)
  波斯胡人神色十分庄嚴,一言不發,先把那包東西,重重在地上一頓,那東西竟直立在地上。
  (這一段描寫,十分生動。那張椅子是單腳的,地點又是在花園的泥地上,那波斯胡人重重一頓之下,椅子的單腳,插進了泥地之中,自然就站直了。)
  波斯胡人接著,又以十分嚴肅的神情,把包在外面的布拉開。剎時之間,連宁王在內,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來。因為顯露出來的,看來是一張形狀十分丑陋,甚至不能坐的椅子。
  這樣的一件東西,當然不能算是什么奇珍异寶。宁王也不生气,一面笑著,一面揮著手,令那波斯胡人把東西帶走。
  那波斯胡人卻在這時,十分惱怒,甚至忘記了禮儀,把臉漲得通紅,大聲道:“王爺,世人都說你能識寶,原來不是,我來錯了!”
  宁王反問:“你這算是什么寶物?去!去!去!”
  當宁王這樣下令之際,衛士已上來,架住了波斯胡人,要把他拉出去。
  這時候,一個方士道:“王爺,很多寶物,外觀毫不起眼,且听這胡人如何說!”
  (宁王不但喜歡搜羅珍寶,也愛奇才异能之士,這個方士是來王府投靠的其中之一。)
  宁王一听那方士這樣說,覺得十分有理。便命衛士松開那波斯胡人,著他說出這椅子為何可以算是寶物來。
  那波斯胡人卻望著眾人,欲語又止。宁王笑道:“但言不妨,這里都是我的親信。”
  波斯胡人于是道:“這是一張天神所賜的靈椅,天神從天庭把它帶下來之后,已有許多君主坐過,所以這又是君主之椅。坐了上去,君主權力,就得以隨心所欲,這靈椅是君主所能擁有的最珍貴的寶物!”
  宁王當時一听,就怦然心動。但是另一個王爺的親信,卻陡然叱喝:“胡言亂語,莫非是北邊來的奸細嗎?”
  (宁王要造反,在北京的明武宗,自然也有所聞,也曾派人來探听過,所以那親信這一問是必然的。)
  那親信一喝,宁王也省覺,立時也問:“哪有這樣的寶物?”
  那波斯胡人十分激憤:“王爺,我說了沒有用,我把這椅子留在王府三天,王爺你找一間密室,在地上鑿一個恰如椅腳相同的洞,放直椅子,不要有任何人在旁,坐上去。三天之后,如果王爺覺得椅子有靈异之處,我再進一步來說這椅子的好處,若然沒有靈异之象,我也沒有面目再來見王爺。”
  波斯胡人這一番話,倒也令得宁王心動,就點頭答應。
  那波斯胡人又道:“王爺別看輕這椅子,這是從土耳其鄂斯曼大君巴查則特處來的!”
  “土耳其鄂斯曼大君巴查則特”云云,宁王聞所未聞。但當時在場的,有一個博學多才的异人,立時應聲道:“是,巴查則特大君,曾于本朝太祖洪武二十四年,大敗東羅馬軍,又曾于洪武二十九年,大破极西三方,三大國家聯軍,該三國為匈牙利、法蘭西、德意志。”
  波斯胡人一听,大是歎服,道:“王爺身邊,有這樣見識廣博的异人,天下無人能及!”
  王爺也大是高興,可是那异人面色一沉,又道:“可是,巴查則特大君,于建文四年,被蒙古帖木儿所擒,敗得一敗涂地,這又怎么說?”
  波斯胡人從容不迫道:“帖木儿知道大君有這張靈椅,所以才無往不利,便命人將靈椅偷去,所以大君才會潰敗。”
  那异人沒有再說什么,波斯胡人也告辭离去。
  宁王就命人在密室之中,安放椅子,自己獨自一人,不要任何人陪侍。
  兩天之后,波斯胡人還沒有來,宁王已下令,在南昌城中,尋找這波斯胡人,有要事与之相商。
  要找這波斯胡人,自然不是難事,一找就到。找到他的人是王府的總管,總管帶著他,漏夜進了王府。
  (宁王在兩天之后,就急著要找那波斯胡人,自然是他知道了椅子真有靈异之處。可是,記載上卻沒有提及,那究竟是什么靈异。)
  波斯胡人一進入王府,王爺熱烈歡迎,歡迎程度之熱烈,令得在一旁的人,都大為詫异。因為王爺平日雖然以禮賢下士著名,但是也從來未曾看到他對人這樣恭敬地歡迎過。
  波斯胡人被迎進了王爺只招待得力親信的一個書齋之中。王爺首先道:“靈椅雖然靈异,不過希望能把它進一步的靈异之處顯示。”
  波斯胡人于是侃侃而談,談這張椅子,到了誰的手中,誰就能登上君主的寶座。自從亞述帝國的君主之后,一共有案可稽的,是有十個君主曾擁有過它。也曾有好几百年的時間,它下落不明,流落民間不知何處,然后又突然出現。
  這一番話,把宁王听得如痴如醉,深信天命所歸,他將成為大明朝的皇帝了。他的親信,自然也紛紛向他道賀,令得宁王大是興奮。
  然后,那波斯胡人又道:“這張靈椅,固然有這种靈异的力量,但還是美中不足。因為靈椅原來是和一塊巨大的天外飛石有密切聯系的。如果靈椅放在那天外飛石上面,那么,君主的權力,簡直可以隨心所欲。”
  宁王听了之后,更是怦然心動,先許了波斯胡人為“國師”,然后,又給了波斯胡人許多許多金銀珠寶──多的程度,一定极其惊人,甚至沒有詳細的數字,在記載中只說:“几傾王之所有。”
  那是說,几乎把王爺所有的珠寶金銀,都給了那波斯胡人了!
  (對一個密謀要造反,想做皇帝的野心家來說,金銀珠寶,實在是不算什么的。他需要的是權力,那靈椅既然能給他權力,他傾其所有來交換,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
  于是,那波斯胡人,用了三輛大馬車,把王爺的賞賜帶走了。而王爺感到十分滿意,天賜靈椅,那簡直已等于是皇帝的龍椅了!
  終于“起事之議,三日后議定矣”。也就是說,如何舉兵,在得了靈椅后五日才正式決定的。
  明朝宁王朱宸濠起兵造反,并沒有成功。皇帝派了王守仁去平亂,一舉成功,宁王被擒,殺了頭,這是史有明文的事實。
  原振俠和南越,在看完了這段記載之后,呆了好久好久,原振俠才道:“事實上,靈椅并未能幫助宁王,他的造反失敗了!”
  南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因為靈椅被人偷走的緣故。”
  原振俠“啊”地一聲──是的,靈椅被偷走了,所以宁王的皇帝夢就做不成。偷走靈椅的,是王府的總管,那總管,是最先找到波斯胡人的。
  在那總管把波斯胡人又帶進王府之前,他是不是已經先從波斯胡人那里,知道了靈椅的一切呢?當然有可能!
  更有可能的是,總管知道的,可能比王爺知道的更多。因為他可以以總管的身分,警告波斯胡人,在王爺面前,什么可以說,什么不應該說,波斯胡人自然會听從他的安排。
  可是,總管為什么要偷走那張椅子呢?
  這已經是不可稽考的往事了,但是推測起來,也不外兩個原因。
  一、總管自己想做皇帝。
  這個原因的可能性不高,王爺和皇帝之間的距离比較近,身為王爺,進一步想做皇帝,這是自然的事。王府總管的地位极低,一個地位卑微的人,再做夢,也不會夢想自己會有資格做皇帝的。
  二、符總管早已偷盜了王爺的許多珍藏,早已准備逃走的,所以,他就不希望宁王能做皇帝。
  要是宁王做了皇帝,權力和勢力都是無限制的,任憑他逃到天涯海角,皇帝都有能力把他抓回來,明正典刑。
  所以,他不希望宁王成功。宁王造反只要一敗,非死不可,他究竟盜走了王府中多少財物,也就永遠不會有人追究了。
  這個可能性最大──符總管當年逃走的時候,將靈椅也帶了走,目的并不是想自己在靈椅上得到什么好處。他的目的是破坏,是不想宁王得了靈椅之助,而登上皇帝的寶座!
  也正由于這一點,所以他逃到了荒島之上后,造了巨宅,就把靈椅密封在一個小空間中。他知道那是非同小可的寶物,但自己又用不上,又對之有一种恐懼神秘之感,所以才想把它藏起來,從此不再被人發現。
  這一藏,果然又藏了四百多年!
  原振俠把自己的設想,向南越說了一遍,想听听南越的意見如何。
  南越沉吟了半晌,才道:“四百多年之前發生的事,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實在無法确知,你的設想,已經夠合情合理的了。”
  原振俠看出南越有點精神恍惚,他又道:“不知當時在經過了兩天之后,宁王知道了靈椅的什么靈异,也是晃動和會講話?”
  南越喃喃地道:“恐怕還不止,因為他是一個有資格做君主的人,靈椅所給予的,和給普通的人不同……那……記載中提及的‘天外飛石’,是不是就是沙爾貢二世陵堂中的那個石台?”
  原振俠連想也沒有想:“當然是。”
  南越口唇掀動著,想說什么而沒有說出來,原振俠沉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在想,把靈椅放在石台上,會怎么樣?”
  南越身子震動了一下,面上的肌肉牽動著,并沒有回答。原振俠冷笑:“不論怎樣,我絕不信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一個古董商人變成皇帝的!”
  南越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可是他卻沒有說什么。
  原振俠無法确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又看了一下柜子中其余的資料,看起來,在殘破不全的碎紙中,已經沒有他們需要知道的東西了,他催道:“好了,要找的找到了,該去看看那張靈椅了!”
  南越轉過身去,點頭答應。兩人一起走了出去,這時,夜已很深了。
  從圖書館到南越的那所巨宅,路程相當遠。一路上,原振俠提了三次:“那靈椅對你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那個王府總管,當年得了之后,就把它封藏了起來,那是他的聰明。如今,靈椅非但不能給你有任何好處,還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听我的話,把它毀掉算了!”
  前兩次,南越都沒有回答,到了最后一次,南越突然道:“好!可是靈椅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制造的,十分堅硬,要毀掉它,不是容易的事!”
  原振俠道:“那還不容易,用水泥把它包起來,拋到海底去,就誰也找不到它了!”
  南越想了一想:“也好。”
  原振俠本來以為南越一定不肯答應的,自己不知道還要費多少唇舌,如今南越居然答應了,那使他感到十分高興。
  他們沒有再說什么,車子一直向前駛著,在接近巨宅的路口停了下來。然后,他們一起在黑暗之中,向那所巨宅走去。
  在巨宅門口,南越用鑰匙開了門。他兩個仆人已經睡了,那么大的一所宅子,四處都是黑沉沉、靜悄悄的,有一种說不出來的詭异之感。
  南越帶著原振俠向內走,一直走到了他的書齋之中,他才著亮了燈。
  原振俠打量著書齋中的布置,所有的布置都是明朝或明朝以前的古物,所以置身其間,使人有极強烈的時光倒流之感。
  南越指著一幅挂著的繡幔:“靈椅,就在這幅繡幔的后面。”
  原振俠不由自主,心跳加劇。一直到這時為止,他對那張靈椅的來龍去脈,已經再清楚也沒有了,可是,靈椅究竟是什么東西,他卻還是說不上來。
  當然,如果他肯接受靈椅是天神自天庭上帶下來,賜給人間君主的東西,那就什么問題也沒有了。
  可是,這种說法,原振俠認為是神話,是傳說,不是事實。所以,他實在無法确知靈椅究竟是什么!
  那么怪异的,在人類歷史之中曾起過神秘作用的東西,就會出現在他的眼前,這多少令得他有點緊張。
  他來到了繡幔之前,吸了一口气,伸手撩起了那幅繡幔來。
  繡幔一撩開,他就看到里面是一個小小的空間。可是他卻只看到,那小空間的地上,有一個小圓孔,并沒有看到什么靈椅!
  原振俠陡然一怔,而就在那一剎間,他的后腦之上,突然挨了一下重擊!
  那一下重擊,令得他眼前一陣發黑,雙手沒有目的地向前抓了一下,恰好抓住了那幅明朝的繡幔。在那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中,他還能急速地想著──自己要昏過去了,那是由于后腦突然受了襲擊,襲擊自己的,自然是南越!
  原振俠甚至還滑稽地想到:南越用來襲擊的,不知是什么東西?是唐伯虎用過的銅紙鎮,還是祝枝山用過的那一方端硯?
  他當然不會得到答案,事實上,他連轉過頭來看一看的机會都沒有。當他的雙手,才抓住了那幅繡幔之際,身子一晃,便已倒了下去。
  當他倒下去之際,連把那幅繡幔扯裂了的聲音都沒有听到,就昏了過去!
  在他的身后,南越的手中,還拿著一只銅香爐──原振俠料錯了,南越用來重重打了他后腦一下的,不是銅紙鎮,也不是硯台,而是一只宣化銅香爐,那是世上有名的明朝古董!
  原振俠的身手十分靈敏,而且警覺也一直很高,要在背后偷襲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可是南越的偷襲,實在太出于意料之外了!
  不論原振俠怎么想,都想不到南越會卑鄙到在背后偷襲,而且一下子就打中了他后腦的要害──他全然不曾提防!
  再加上,當南越動手的時候,他正撩開了繡幔,一心想要看看那張靈椅,而又什么也未曾看到,正在极度愕然之際,自然更不提防!
  當原振俠倒地之后,南越的手中,還拿著那只宣化香爐。他的臉色蒼白,身子也在不住發著抖,這樣子對付另一個人,南越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有勇气做到這一點的!
  他喘著气,跨過了原振俠倒在地上的身子,匆匆忙忙,拋開了手中的香爐,踏過了本來是他最心愛的那幅繡幔,跨進了那個空間。
  在這里,有一點是必須注意的──原振俠沒有看到那張靈椅,在原振俠眼中看出來,什么都沒有。但是,當繡幔一撩開之際,南越就看到那張靈椅在。
  南越不但看到那張靈椅在,而且還清清楚楚,听到靈椅在講話:“快把他打昏過去,不然,就會被他弄到海底去了!”
  南越雖然有背信的想法,可是把原振俠打昏過去,在听到那句話之前,他連想都未曾想到過。但在一听到了那句話之后,他一下子就拿起了香爐,重重敲在原振俠的后腦之上!
  當他跨進了那個空間之后,他雙手抓住了那張椅子,將之舉了起來──椅子不是很重,南越足可以把它舉起來。然后,他轉身,又跨過了倒在地上的原振俠,一直舉著那椅子,出了書齋。
  原振俠的健康狀況十分好,雖然重擊令得他昏了過去,但是在二十分鐘之后,他就開始醒了過來。
  當重擊突然而來之際,他連疼痛的感覺也沒有。直到這時,他才感到了后腦被擊處傳來了一陣劇痛,再接著,他就睜開了眼來。
  當他睜開眼,伸手按住了后腦被擊處,手心上有碰到濃稠鮮血感覺之際,他已經完全想起了發生了什么事。
  那令得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憤怒的聲音,一躍而起,叫道:“南越,你給我滾出來!”
  他一面叫,一面把書桌上的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原振俠當然是有理由憤怒的,他把一切經過全都告訴了南越,南越卻用那么卑鄙的手段來對付他!
  但是原振俠立時知道,自己在這時發怒,是沒有用的,因為南越顯然已經不在了!
  原振俠喘著气,先撕破了衣服,把后腦的傷處扎了起來。當他反手在綁扎著布條之際,他一直盯視著那個小空間在看著──沒有椅子,里面是空的。
  這時,里面當然沒有椅子,因為椅子已經被南越拿走了。可是,當南越還沒有把椅子拿走的時候,為什么原振俠也看不到那張椅子呢?為什么,黃絹派出來的那么干練的特工人員,他們在暗中對這所巨宅的每一處進行搜索,也沒有發現那椅子呢?
  靈椅,有著神秘的靈异力量,可以使要對它不利的人看不到它!
  當時,原振俠自然不知道,一直要到后來,事態逐步發展,他才明白。
  當時,原振俠肯定南越已經离去,他首先想到的是:南越答應把靈椅毀滅是假的,他早有預謀,把自己打昏過去之后,他就帶著那張靈椅躲起來。那張靈椅,根本不在巨宅之中!
  原振俠這時的想法,只想對了一半。
  他重重頓了一下腳,他絕對可以肯定,靈椅在南越手中,對南越來說,會构成极度的凶險。但是這時,在极度的憤怒情緒之下,他卻一點不為南越著急,反而有點幸災樂禍,因為南越用這樣卑劣的手段對付了他,應該有點報應!
  原振俠自然不希望靈椅落到卡爾斯將軍手中,可是如果他已經盡了力,事情在他的力量不能控制的情形之下,有了意外,他也無法可施。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不但憤怒,而且懊喪之极!
  他并沒有在那巨宅之中停留。摸著黑,他總算离開了那巨宅,又從黑暗的小路上,回到了車子里。
  當他發動車子之際,他心中又在想:自己的遭遇,是一個最好的教訓──別相信任何人!
  他駕著車,并沒有回到住所,而是先到了醫院,請他的同事,把他后腦的傷處消毒并重新包扎。同事取笑他:“爭風吃醋,和人打架了?”
  原振俠只是苦笑,連說話的心情都沒有。
  离開了醫院之后,原振俠才駕車回家,車子是租來的,明天一早還得去歸還。本來和他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事,忽然之間扯上身來,會弄得他如此煩惱和狼狽,這多半就是“造化弄人”的寫照。
  一張會搖動,會講話,有著那么神秘悠久歷史的椅子……這一切,全令得原振俠有頭昏腦脹之感。他在推門進自己住所之時,神思恍惚,連腳步也有點不穩。
  當他進了住所,關上了門之后,不由自主,背靠在門上,喘著气。就在這時,像是身在夢幻中一樣,他突然听到了一個极其輕柔動听的聲音響起來:“怎么了?覺得不舒服?”
  原振俠在听到了那聲音之后,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后腦所受的那下打擊太沉重了,竟令得他听到了黃絹的聲音!
  可是,就在原振俠這樣想的時候,眼前突然一亮!那又令得他震動了一下,他并沒有亮著電燈,如何會突然有光亮出現的?
  他瞇著眼,向前看去。黃絹修長的身形,在才一映入他眼帘之際,還是相當模糊的,但是立即變得十分清晰。
  一點也不錯,是黃絹,站在他的面前,离得他极近。使他不但可以聞到自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清淡的幽香,而且气息可聞!
  原振俠把眼睛睜得老大。意外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接連而來,從他和南越的對話,圖書館中看到了記載,后腦挨了重擊,現在又是黃絹的突然出現。一連串的意外,一個接一個沖了過來,這令得原振俠再次發出了一下呻吟聲。
  而黃絹也在這時,失聲叫了起來:“你……受了傷!你應該在六小時之前到的,你到哪里去了?一直在跟人打架?傷得怎么樣?”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雖然,黃絹在責問他,但是他也可以听出,黃絹在語气之中對他的那份關怀。那令得他十分激動,他仍然背靠在門上,張開了雙臂,在等著黃絹投進他的怀中。
  黃絹只猶豫了极短的時間,就靠向原振俠,原振俠立時抱住了她,輕撫著她的長發。兩人偎依在一起,一時之間,誰也不想講話。
  原振俠雖然沒有出聲,可是心中卻在大叫:拋開權位,不要再去追尋什么靈椅,就這樣靠在我身邊,永遠靠著,你會在平靜之中得到快樂!
  原振俠沒有把心中的話叫出來的原因,是他知道,叫出來,隨便他叫得多么撕心裂肺、聲嘶力竭,都是沒有用的!
  原振俠急速地吸著气,就在這時,靠在他身前的黃絹,頭向后略仰,道:“漢烈米博士瘋了!”
  原振俠陡然一怔,后腦的傷口又是一陣劇痛。一時之間,他還不明白“漢烈米博士瘋了”是什么意思,黃絹又已道:“他要見你,看來他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原振俠這時,只感到心頭一陣劇痛,他喃喃地道:“是他要見我,不是你要見我?”
  黃絹把他推開了一些,凝視著他,用十分冷淡,但也十分堅決的聲調說:“我們實在已經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你不必對我……再有任何幻想?”
  原振俠的心情更苦澀:“可是,你為什么又總是在我面前出現?”
  黃絹半側過身去,長長的睫毛急速地顫動著,看起來,她的心境也十分矛盾。原振俠伸手,在柔軟的長發上輕輕撫摸著。黃絹在開始時,一動也不動,但接著,她就后退了一步,避開了原振俠的手。
  她也不再避開原振俠的眼光,看起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感到自己不能和原振俠再在感情上糾纏下去。正如她剛才所說的,她和原振俠,實際上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之中的!
  她沉著聲:“漢烈米企圖用強烈的炸藥,把整座陵墓全都炸毀,他整個人都變成了瘋子!”
  原振俠雙手捧著頭,呆了一會。他也明白了黃絹所說的那一點,那使他的身心都感到一股异樣的疲倦。
  雖然他對漢烈米博士很有好感,他還是道:“那似乎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是不是?”
  黃絹有點怒意:“可是,你曾和他如此接近,難道你不想听听,還有什么意外的發展?”
  原振俠作了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他那种漠不關心的態度,令得黃絹更加生气,但是她卻還是抑制著怒意:“在你走了之后不久──”
  在原振俠走了之后不久,漢烈米顯得十分暴躁不安,他把所有人都赶离陵墓,又吩咐警衛嚴加看守,不准任何人進去。
  然后,再要負責警戒的軍官,替他運五百公斤烈性炸藥來。那軍官一面答應著,一面自然立刻用最快的方法,通知了黃絹。
  黃絹在接到了報告之后,真正吃了一惊──五百公斤烈性炸藥,足以毀坏一切了!她不知道漢烈米要作什么,下令照漢烈米的吩咐,供應他所需的一切,但是如果漢烈米要引爆那五百公斤烈性炸藥,就絕不能使他達到目的!
  這個命令是十分容易實行的,要引爆烈性炸藥,需要相當繁复的手續,一定要通過雷管來引爆。軍官接到了命令之后,就照漢烈米的吩咐,給了他五百公斤烈性炸藥和二十支雷管,只不過所有的雷管,都拆除了其中作為起爆藥的過氧化鉛,使得所有的雷管,根本失去了引爆的作用。
  漢烈米在得到了供應之后,他的行動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監視,而且立即報告給黃絹知道。
  他把五百公斤炸藥,分成了二十份,分布在陵墓的各處,在炸藥上插上雷管,再把引爆線聯結在一起。
  他的這种行動,任何人都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了──他要把整座陵墓炸毀!
  而他把炸藥布置得那么均勻,五百公斤烈性炸藥在同時引爆,那不但可以把整個陵墓炸毀,也足以把陵墓上的那個大廣場上的石板,全都炸得飛向半空而碎裂,使這里的一切,在一剎那之間化為烏有!
  當黃絹接到這樣的報告之際,她實在無法相信──漢烈米是這樣狂熱的一個考古學家,對任何古物的破坏,對他來說,都是不能容忍的惡行!
  可是如今,他卻要親手徹底毀滅人類在考古學上最大的發現。
  黃絹是兼程赶去的,當她赶到時,迎接她的軍官道:“一切裝置都弄妥了,可是看博士的樣子,似乎不能決定在什么時候下手。”
  黃絹悶哼一聲:“他不是不讓人接近么,你又怎么知道他在干什么?”
  那軍官道:“在送炸藥和裝備進去的時候,我命人暗中布置了多枚電視攝像管在里面,所以可以看到他在做什么事!”
  黃絹跟著軍官,進入了一輛卡車的車廂。那車廂中有著相當完善的各种電子設備,有四幅螢光屏,可以從四個不同的角度,看到那陵堂中的情形。
  四幅螢光屏上,都有著漢烈米,漢烈米蹲在引爆裝置之前,右手按在一個按鈕上。
  螢光屏上看起來,漢烈米在發著抖,雙眼直勾勾地向前看著,盯著那塊大石。在大石四周,至少有一百公斤的炸藥在。
  黃絹一看到這种情形,就不由自主叫了起來:“天,他瘋了!要是真的炸了起來,他自己會變得什么也不剩下!”
  軍官道:“不但是他,連我們這里,也會波及!”
  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說:“他一定是瘋了!我不信他真的會──”
  就在這時,她就看到漢烈米陡然站了起來,用力按下了引爆的按鈕。雖然黃絹明知道爆炸不會發生,但是在那一剎間,她還是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
  爆炸當然沒有發生,漢烈米整個人,如同泥塑木雕一樣,站立著不動。
  接著,他沖向一堆炸藥,把雷管拔了出來,看了一下,重重摔了開去,轉身向外便奔。
  在電視螢光屏上,看到他奔上了石級,他一定是發覺受了騙,正在向外沖來。黃絹連忙跳下了卡車,卡車停的地點,离那個廣場不是很遠。
  黃絹才一下車,就看到漢烈米已經沖了出來,揮著手,發出极度憤怒的吼叫聲:“滾出來,躲起來的人全給我滾出來!”
  黃絹立時大踏步向前走去,冷冷地道:“沒有人要躲起來,博士,你為什么要把這里的一切全都毀去?”
  漢烈米一看到黃絹,就向她直沖了過來,樣子完全是在瘋狂的狀態之中。黃絹毫不退縮迎上去,几個軍官急忙跟在黃絹的身后,已經把佩鎗拔在手中。
  黃絹和漢烈米在廣場的邊緣上相遇,漢烈米一伸手,极度失態地抓向黃絹胸前的衣服。黃絹翻手一拍,將他的手拍了開去。
  漢烈米大聲責問:“是你!是你破坏了我的行動!”
  黃絹的聲音更冷峻:“是我阻止了你的破坏行動!”
  剎那之間,漢烈米的神情更是激動之极,他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你阻止不了,阻止不了!我一定要令這里的一切,全都毀滅──”
  當他叫到這里時,他雙手揚起,向著黃絹直扑了過來。黃絹向后一退,但沒有退開,漢烈米的雙手,已然緊緊掐住了黃絹的脖子。
  一切來得那么突然,黃絹連掙扎的机會都沒有。漢烈米扭曲了的臉离得她那么近,她感到呼吸緊迫,張大了口想叫,又叫不出來。
  就在這時候,鎗聲響起!
  鎗聲一共響了三下,黃絹只感到灼熱的鮮血迸濺開來,洒得她一頭一臉。同時,也听到了漢烈米撕心裂肺的呼叫聲。
  黃絹甚至連視線也被血濺得模糊了。
  一個世界著名的學者,竟然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行凶,這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當她感到漢烈米的手已經松開了她的頸子之際,她又后退了几步,抹去臉上的血。她看到漢烈米就在她的身前,他一共中了三鎗,兩鎗中在他雙臂上,一鎗中在他的肩頭,中鎗處,鮮血在不斷地涌出來。
  可是他還是活著,還舉起了中了鎗的手臂來,伸手指著黃絹,發出一种十分可怕的聲音,叫著:“對了,你就是這個樣子,滿頭滿臉都是血,就是這樣子!”
  接著,他急速地喘起气來,但仍然在叫著:“你自己喜歡這樣,你那個卡爾斯喜歡這樣,不能讓別人也這樣!”
  黃絹又罵又怒:“你是一個瘋子!”
  漢烈米在嘶叫:“我不是瘋子,你才是,卡爾斯才是!你們才是瘋子!”
  几個軍官已經把漢烈米抓了起來,黃絹喘著气:“把他送到醫院去!”
  漢烈米在劇烈掙扎,但還是被人推上了車子,疾駛了開去。
  黃絹轉身走向一輛車子,她陡然在車子的倒后鏡中,看到了自己一臉的血污,樣子十分可怕!
  那當然不是她的血,可是一臉的血污,看起來真是怵目惊心。她也想起了漢烈米的那兩句話,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一小時之后,黃絹已經完全恢复了常態,她進了病房,去看漢烈米。漢烈米睜著雙眼,直直地望著天花板,從頭到尾,他只說了一句話:“叫原振俠來見我!”
  黃絹在听了几十遍之后,沒有說什么,就离開了病房。她知道,除非自己親自去走一遭,否則,原振俠是不會來的。
  原振俠的身子在不由自主發著顫。漢烈米博士為什么要將沙爾貢二世的陵墓徹底毀去,真正的原因他不知道,可是他卻有一种強烈的感覺,感到那和自己要把那張靈椅毀去的目的是一樣的!
  這种超乎人類想象和知識范疇之外的事物,會帶來什么結果,全然沒有人知道。最好的處理方法,是根本不讓它們再存在下去!
  他勉力鎮定心神:“為了漢烈米要見我,你才來的?”
  黃絹掠了掠長發,想了一下才道:“不是,我覺得漢烈米已經洞悉了陵墓中的秘密,可是他絕不會對我講,他要見你,一定會對你講!”她頓了一頓:“我要你把他的所知,轉述給我!”
  原振俠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會──沙爾貢二世陵墓的秘密,說穿了,就是如何使帝王君主的權力,可以得到隨心所欲擴張的秘密。
  原振俠更可以肯定,漢烈米要毀掉一切,目的是不希望這個秘密泄露出去。
  他陡然之間,感到了一陣沖動,疾聲問:“漢烈米在中鎗之后,指著你說的那兩句話,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
  黃絹現出十分厭惡的神情來,直截地道:“不懂!”
  原振俠冷笑了一下:“我倒可以略作解釋,你追求權力,一直追求下去,到最后,難免頭破血流,那是你的事!可是就在你追求權力的過程之中,有多少人先要流血?”
  黃絹冷冷地道:“這种話,一點也不新鮮,對我,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原振俠凝視著她,還想說些什么,她已搶先道:“漢烈米一定要向你傾訴他心中的秘密,你去不去?”
  原振俠道:“我去!”
  他答复得那么爽快,倒大大出乎黃絹的意料之外。
  原振俠立時又道:“我去,不是為了听他向我訴說秘密,而是去听听一位好朋友的愿望。要是他有什么愿望不能達到的話,我可以盡力幫助他去達成!”
  黃絹的神情十分難看。原振俠這樣講,兩人之間的敵對地位
  可是她立即想到,只要原振俠肯去就好了。就算原振俠不肯向她轉述漢烈米的秘密,她也有的是法子,可以在他們交談之際偷听得到。
  所以,她一揮手:“走吧!”
  原振俠走過去,打開了門,他也心急想見到漢烈米。門一打開,外面有四、五個彪形大漢在,這种場面,原振俠早已習慣了。
  黃絹跟著走了出來,一個大漢連忙趨向前,向黃絹低聲說了几句。黃絹現出极高興的神情來,轉頭道:“他們已找到了那個古董商人,和那張椅子!”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他在心中暗罵:南越這個混蛋,他以為自己的警告是虛言恫嚇,竟然出手襲擊自己,現在,他可以說是自食其果了!
  而那張椅子,終于落到了黃絹的手中!黃絹說“找到了”,自然是輕描淡寫,南越一定已經落在他們手里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恭喜你!”
  黃絹又用阿拉伯語,下了一連串命令,原振俠不是很听得懂,只知道黃絹要她手下把南越帶走。
  利用外交特權,黃絹要胡作非為起來,帶走一個人,那簡直是一件小事了。
  當原振俠登上專机之際,他卻沒有看到南越,可能南越是在后面的机艙中。因為他看到,在起飛之后,過了很久,黃絹才從后艙走過來,神情十分冷峻。
  黃絹一來,就道:“那賣古董的,什么都對我說了,那張椅子現在屬于我了!”
  原振俠閉上眼睛,一聲不出。他看不見黃絹的神情,但是黃絹像箭一樣的冷笑聲,卻不斷傳進他的耳中。
  黃絹一面冷笑,一面道:“你要把靈椅毀去?原來你也知道了那么多,可是一點也不告訴我!”
  原振俠只是緩緩地吸气,在他听來,黃絹的聲音越來越是狂妄。雖然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清脆動听,但一時之間,原振俠有一個錯覺,竟然分不出黃絹的聲音和卡爾斯將軍有什么不同來。
  黃絹在說著:“這張靈椅,一定有特殊的能力,你早已知道這一點的。它能令權力永固,能令權力擴張,能令理想實現,能令──”
  原振俠听到這里,實在忍不住了,接了上去:“能令人變成瘋子,能令瘋子更加瘋狂!”
  黃絹又發出了一下冷笑:“你等著瞧吧,卡爾斯將軍的理想,可以借著神异的力量而實現!”
  原振俠陡然睜開眼來,黃絹是一副揚揚自得的神情。可是在感覺上,原振俠卻感到,從來也未曾面對過一個令他有如此強烈憎惡感的女性過!
  這是黃絹嗎?是他所愛的,那么美麗動人的黃絹嗎?他一再問自己,可是這個如此簡單的問題,卻得不到答案。當然在他面前的是黃絹,可是又不是!
  黃絹也瞪視著原振俠,她在繼續著:“這是無可抗拒的!人類的歷史,因此會改變,也可以說,人類的歷史就是照這個規律發展下去。卡爾斯將軍和我,會成為全人類的統治者,全世界的人都等著我們把他們從罪惡之中解救出來,現在,這一點可以達到了!”
  原振俠盡量抑制著一种极度要作嘔的感覺,冷冷地道:“將軍,作為一個醫生,我可以絕對肯定,你的精神狀態,是一個十足的瘋子!”
  黃絹哈哈大笑了起來:“瘋子?歷史上所有想征服全人類的偉人,全是瘋子嗎?”
  原振俠的回答,來得又快又肯定:“是!全是可怜可悲的瘋子!”
  黃絹止住了笑,沉著臉望向原振俠。原振俠又冷笑道:“遠到亞歷山大大帝,近到響應馬克思號召的,瘋子絕不會成功的!”
  黃絹伸出手來,直指著原振俠:“我會,我和卡爾斯會!歷史是人創造的,我就是創造歷史的人!”
  原振俠終于忍不住了,一張口,劇烈地嘔吐了起來,一直吐到吐出的全是清水為止。
  黃絹在原振俠開始嘔吐時就已經离開,進入了后艙。在整個飛行途程中,原振俠沒有再見過她。
  飛机一著陸,原振俠就由兩個軍官陪著,到了醫院,見到了漢烈米。
  漢烈米的情形十分差──雖然他中了三鎗,但傷勢不能算是太嚴重,可是他的精神极差,原振俠見了他,几乎認不出他來。除了他深陷下去的雙眼,仍然帶著那股固執的神采之外,整個人都脫了形!
  他一看到了原振俠,就緊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顫聲道:“原,那張椅子……那張椅子……”
  原振俠的心中极難過,他道:“那張椅子,已經落在黃將軍手中了!”
  漢烈米陡然震動了一下,整個人几乎從病床上彈跳了起來。接著,他的聲音更加發顫:“那……千万不能……原,千万不能讓他們……把那張椅子,放在那塊大石上!”
  原振俠苦笑,抬頭看了那個面目冷森的護士一眼。他自然明白,在這里的每一句話,都立刻會傳進黃絹的耳中。他沉聲道:“別再說了,這里沒有秘密!”
  可是漢烈米的情形,作為一個醫生,原振俠看得出,他已經處于一种昏迷的狂囈之中。他不斷重复那句話之后,又道:“更不能叫卡爾斯和黃絹坐上去!”
  原振俠搖著頭:“太遲了,我沒有力量可以制止他們。你為什么要毀滅整個陵墓?你一定曾感到什么,是不是?你感到了一些什么?”
  漢烈米的神態,像是平靜了一些。隔了好一會,他才道:“原……那真是來自天庭的,原來屬于天神的東西。”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你別發囈語了!”
  漢烈米歎了一聲:“原,天庭和天神,只不過是一個名詞!”他雙眼向上翻,又困難地揚起一只手來,指向上:“你明白了?”
  原振俠有點明白,可是他還是緩緩搖著頭:“請你作進一步說明。”
  漢烈米又沉默了片刻:“你記得我在擊碎那個石台之后的情形?”
  原振俠道:“是,我肯定你那時,看到了什么。”
  漢烈米搖著頭:“不,我其實什么也沒有看到,只不過在那一剎間,我感到……感到……唉,我應該怎么說才好?你有沒有經歷過,在一剎那之間,忽然知道了許多許多事,就像這些事,原來就是你腦中的記憶一樣?”
  原振俠想了一想:“我可以理解這种情形……在人類如今的醫學來說,還無法解釋這种情形。再精細的解剖學,也無法找到人的思想究竟在何處,只不過可以知道思想是由哪些細胞活動而產生。所以,像你經歷的這种情形,還是只能靠想象來解釋。”
  漢烈米遲疑著,現出十分迷惘的神情來:“我一直在疑惑,那是不是我的幻覺,可是當時的感覺,又是如此強烈和深刻,所以我才決定了要去做……要把一切全毀滅。一直到現在,我還不能肯定自己的決定是不是對,你有什么想象的解釋?”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因為那畢竟是相當難以解釋的事。
  漢烈米又急促地道:“如果我當時的感覺,全是實在的,那么我失敗了一次,還要做第二次,一直到成功為止!”
  他急速地喘起气來,喘了一會,才又道:“真……可怕……我拚了命,也要去做!”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暫時按捺住了好奇心,不去問他當時感覺到了什么。他道:“我的解釋是,如果有一种強勢的思想電波,侵入了人的腦部,就可以使人在极短的時間內,知道很多事了!”
  漢烈米迷惘地道:“我不是很明白。”
  原振俠作著手勢:“人知道事情,是通過了不斷對外界的接触而累積起來的。通過閱讀和听聞等等的途徑,在腦部積聚成記憶,然后,再根据記憶,加上自己的理解,就有創新的意念出來。這情形,就和我們如今把資料輸入計算机,使計算机有記憶一樣。但是人腦的組織比計算机复雜了不知道多少,計算机只能接受輸入的資料,不會有創新的意念。”
  原振俠頓了一頓:“你那种感覺,就好象把許多資料,一下子就輸進了計算机之中一樣。人和人之間,是無法用這种方法來交換知識的。”
  漢烈米點了點頭,仍保持著沉默。原振俠又道:“這种直接由思想和思想之間的交通,是不受時間限制的。我們現在,通過語言文字,使一個人接受基本微積分教育,可能需時一年或更久,但通過思想直接交流的方法,可能只要百分之一秒!”
  漢烈米長長地吁了一口气,問:“當時,我在擊碎了那塊大石的一角之際,我……我怔呆了多久?”
  原振俠回想著當時的情形:“不能肯定,當時,我想起了石台上所刻的警告,以為大禍將臨,所以嚇呆了。那段時間,不會很長……不會超過三分鐘!”
  漢烈米苦笑了一下:“那么久!那真是可以使我感到很多事了!”
  原振俠緩緩地,終于把他早已想問的那個問題問了出來:“在那一剎間,你究竟感覺到了什么?”
  漢烈米閉上眼睛一會,才又睜開眼來:“我一擊碎了石台的一角,就感到了一股极度的震撼,彷佛在那一剎間,遭到了電擊一樣,全身起了一种异樣的感覺。眼前也什么都看不見了,不,不是什么都看不見,而是無論我怎么努力看出去,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片深藍,一片無窮無盡的深藍。接著,我就听到了一下暴喝聲!
  “那种暴喝聲簡直如同迅雷一樣,令得我心神皆為之震動。那聲音在喝著:‘你太大膽了,竟然敢破坏來自天庭的神跡!’
  “那時,我神智還十分清醒。雖然我知道有什么极其奇异的事發生了,可是我發誓,我的神智還是清醒的,我記得我自己立時大聲回答:‘什么天庭來的神跡,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原,你當時有沒有听到我在說話?”
  原振俠搖了搖頭:“沒有,沒有听到……可能那只是你在想。對方‘听’到了你的聲音?”
  漢烈米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原振俠道:“那證明你和對方,是用思想交流的方式在溝通。”
  漢烈米靜了片刻:“大約是我一叫喊,立即就得到了對方的回響,聲音仍是那樣令人心神俱震:‘你要是再胡作非為,巨大的災禍就會降臨在你的身上!快去找我的另一部分來!’
  “我實在不知道那聲音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就反問:‘什么叫你的另一部分?什么部分?你是什么人?你……你是什么?你就是那塊大石,你究竟是什么……我要把你剖開來!’”
  漢烈米講到這里,不由自主喘息起來,可是他又作了一個手勢,不讓原振俠發問。
  接著,他又道:“那聲音更響亮,簡直令得我昏眩,它道:‘你不能知道我是什么,我是來自天庭的,你們對天庭知道多少?我怎么向你解釋?我可以令你們中有權勢的人隨心所欲,我是天神派來的,天神通過我,來統治你們。我的另一部分和我結合,就有無比的力量,就有你們人類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可以使人類听命于一個人,而這個人听命于天神!’”
  漢烈米講到這里,又急速喘起气來。原振俠只感到了一股寒意,他道:“另一部分……那另一部分,就是那張椅子!”
  漢烈米睜大了眼,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又道:“在以前,中國的帝王君主,自稱天子,說是受命于天,天是通過了他來統治人類。”
  漢烈米發起顫來:“這……只不過是一种假托。難道真的……有一种力量,使得一個人可以統治人類?”
  原振俠思緒十分紊亂,他道:“可是人類的歷史上,不是有著數不完的千千万万人,受一個人統治的例子嗎?這個人,何以能成為至高無上,權力集中的君主?實實在在,君主和普通人一樣,只不過都是一個人!”
  漢烈米也喃喃道:“權力的寶座,一個人在權力的寶座上,就能夠為所欲為,驅使億万人去服從他!”
  原振俠用力揮了一下手:“權力的寶座……這是文學上的修辭,實際上,就是那張椅子,那張……來自天庭的椅子!”
  漢烈米現出十分怪异的神情來道:“那……也只不過是一种象征吧?人類歷史上有許多君主,未必每一個都坐過這張椅子的!”
  原振俠苦笑:“可是,歷史上所有的君主之中,有多少個是稱心遂意的?別以為做了君主,就一定十分快樂,權力擴張的野心是無限的,我相信所有君主的痛苦,和普通人是一樣的,不能滿足!”
  漢烈米歎了一聲:“那石台……和椅子的結合,就可以使一個君主,得到滿足?”
  原振俠繼續苦笑:“我不知道,我未曾有過那种感覺,你應該比我清楚!”
  漢烈米掙扎著想起來,但是又頹然倒下去:“是,那聲音告訴我,椅子放在石台上,坐了上去,就會由天庭給予無比的力量,使他成為人間權力最高的一個人,一個由天庭派來的統治人類的使者!”
  原振俠想了片刻道:“這,可以闡釋為那座石台、那張椅子,是一种組合,這种組合,是可以和太空之中某种力量發生聯系的。”
  漢烈米點頭,道:“我也是那樣想,所謂‘天庭’,當然是指某一處所在而言,而‘天神’,就是居住在這個所在的一种生命。這种生命有超級的力量,只要通過一個人,就可以統治全人類!”
  原振俠雙手托著頭,呆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漢烈米瞪著他,顯然是不明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有什么好笑的。
  可是原振俠卻笑了又笑,直到漢烈米忍不住喝止他,他才道:“真的好笑,我忽然想到,那個人,當他成為人間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之際,他一定自以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一個人了,是至高無上的君主,統治著全人類。可是實際上,他卻只不過是一個工具,某种力量只不過是通過他來統治人類而已。他是工具,是奴隸,比被他統治的人還不如。被他統治的人,還能反抗,而他卻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會有,沾沾自喜,心甘情愿,一直做著奴隸,這不是很好笑么?”
  漢烈米听了,先是怔了一怔,但是接著,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就在他們的笑聲中,病房的門,“砰”地一聲,重重打了開來。隨著門的打開,黃絹像是一陣風一樣,卷了進來。
  漢烈米和原振俠兩人都怔了一怔,黃絹滿面怒容,指著他們:“一點也不好笑,你的話,一點也不好笑!至高無上的君主──”
  原振俠立時道:“只不過是某种不可測力量的工具!”
  黃絹厲聲道:“可是,他還是全人類的統治者!”
  原振俠反應更快:“不,是來自太空的某种力量在統治人類,不是他,他是一個傀儡!”
  黃絹用力揮了一下手:“卡爾斯將軍將成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君主!”
  原振俠聳了聳肩:“外來的力量,總要選擇一個傀儡的。是卡爾斯也好,是你也好,張三李四、阿狗阿貓,并無分別。”
  黃絹怒道:“胡說!只有原來已經是有權位的人,坐上了那張椅子,權力才能隨心所欲擴大。普通人就算坐上了那椅子,也一樣沒有用!”
  原振俠听了,又由衷地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道:“當然,那种力量很懂得如何去選擇它們的工具。已經有了一定權力的人,權力追求的無窮欲望,早已使得他們的心靈受到了腐蝕,在權力追求的過程中,早已喪失了人性,什么樣滅絕人性的事全可以做得出來。普通人,還真沒有那么容易就成為權力的俘虜!”
  原振俠越說越是激昂,漢烈米的雙手移動雖然有困難,可是他還是用力在鼓著掌。
  黃絹的臉色鐵青,原振俠凝視著她,歎息地道:“看看你自己,自從卷進了權力的漩渦之中,變成了什么樣子!”
  黃絹冷笑一聲:“我好得很,不用你來關心!”
  她講了那句話之后,頓了一頓,又道:“很多謝你們兩人的討論,使我對靈椅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很對,我同意你們的假設,那石台和那椅子是一個組合,是不知在什么年代,由外層空間某處,被送到地球上來的,是一种有給予權力力量的裝置。”
  漢烈米喃喃地道:“或許,有可能正是有了這個裝置,人類才知道權力這回事──部落社會因之形成,本來是平等的人之中,分出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從此之后,人類自由自在的生活便結束了!”
  原振俠并不看黃絹,像是在自顧自地說著:“可是人類的本性是追求自由自在的,歷史上無數次的反抗,證明了這一點。”
  黃絹用力揮著手:“整個裝置被分散了那么多年,直到現在才重組在一起。我還可以告訴你們,椅子一直在南越的那所巨宅之中,可是它有著神奇的力量,能夠使得對它不利的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原振俠淡然道:“听來雖然神奇,但是它既然有和人思想直接交流的能力,要利用它的某种放射力量,影響一下人的視覺神經,使人視而不見,也就不算是什么怪异的事情了。”
  他停了一下,又道:“卡爾斯將軍已經啟程了?什么時候會坐到那張椅子上去?”
  黃絹看了看手表:“快了,大約一小時之后。”
  漢烈米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絕望,他几乎是在嘶叫著:“阻止……阻止……他!”
  原振俠長長歎了一聲,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能力阻止?那一套裝置──石台和一張椅子,照他的設想,是外層空間某种力量通過它來控制人類的裝置。
  這种裝置,對某些地球人來說,是夢寐以求的,那張椅子,就是至高無上的權力寶座!
  可是,也正如漢烈米剛才所說,人類社會的結构,起了變化,從原始社會變成了部落社會,人与人之間的關系,形成了統治与被統治的關系,是不是就是由于這套來自外層空間,是某一种外星人想藉此控制人類的裝置的影響呢?
  而時至今日,這套裝置的主人,可以說是极成功的。就算現在,這套裝置被毀去,權力的欲望,也已經根深柢固地存在于人類的思想之中了!
  卡爾斯將軍就是一個例子──對卡爾斯將軍來說,有這套裝置,和沒有這套裝置,有什么分別?他還不是一樣,要運用一切一切瘋狂的手段,去擴充他的權力欲?
  當權力欲已成了人類思想的一部分時,沙爾貢二世也好,巴查則特大君也好,宁王朱宸濠也好,卡爾斯將軍也好,他們就一定會不顧一切,去追求權力的擴張,每一個都認為自己有資格統治全人類!
  想到這里,原振俠不由自主,深深歎了一聲,搖了搖頭:“遲了!”
  漢烈米更焦切:“遲了?那是什么意思?”
  原振俠把剛才所想的,講了出來,又道:“太遲了,如果是這套裝置才到地球來的時候,就把它毀掉,那還來得及。如今已過了几千年,有它和沒有它,實在是一樣的。那套裝置所能給予人類的力量,早已成為某些人的天性之一了!”
  他講到這里,向黃絹望了過去:“我的分析,或許很令你失望,但那是實在的情形!”
  黃絹“哼”地一聲:“那張椅子會搖動,會使人感到它在說話,有著极其靈异的功能!”
  原振俠點頭:“自然,它的制造者,在科學上,一定比我們進步了不知道多少,人類再過几万年,也可能比不上它們。不過,我相信它能影響人類的,不過是在人類的思想之中,注入狂熱的權力追求欲。你和卡爾斯,早就有了這种欲望,還有什么用?”
  黃絹怒道:“歷史上有不少君主,靠著它而烜赫一時!”
  原振俠道:“當然,那時,人類的思想簡單。當大多數人思想簡單的時候,少數有強烈權力欲的人,自然容易得逞。但現在,世界上每一個角落,都有像卡爾斯和你這樣的人,互相牽制爭奪,主觀欲望再強,也沒有太大作用了!”
  黃絹連聲冷笑:“走著瞧吧!”
  她一個轉身,向外走去,重重關上了門。
  漢烈米又焦急又惘然地問:“怎么辦?”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我相信我的判斷不錯,那套裝置曾對古人起作用,當它已成功地灌輸了權力欲給人類之后,現在根本已不起作用了!我們可以……”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然后,重复了黃絹剛才的一句話:“走著瞧吧!”
  一個月之后,世界上最轟動的消息,是卡爾斯將軍發動了他對鄰國的戰爭,可是卻失敗了。
  卡爾斯將軍也企圖召開一個多國的會議,討論合并為一個大國,要成為世界上第三個超級大國,而由他來統治。
  可是這個會議計畫一提出來,就未被人接受──那些小國的統治者,正如原振俠的分析,也早就知道了權力是怎么一回事,擴張唯恐不及,怎肯放棄?
  卡爾斯大怒之下,又對那些小國發動攻擊,組織顛覆。可是卡爾斯的行動,一一失敗,反倒使他更加孤立了。
  從這种情形來看,原振俠的分析是對的。那套來自外層空間的裝置,能給予人類的,是權力的野心和欲望。在人類已普遍有了這种野心欲望之際,裝置的作用已經等于零。
  可是,如果人類的野心、欲望、侵占、掠奪,要一個人去統治億万人,這种思想,如果是由這套裝置帶來的話,那么,外星某种高級生物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看看有記錄的人類史,為了權力的爭奪,演出了多少慘劇?
  一直到今天,几乎所有人類大規模悲劇的根源,還是由此而形成的!
  三個月后,原振俠又收到了一盒錄像帶,放出來一看,畫面上是黃絹。
  黃絹一直沒有出聲,只是沉思,甚至不怎么變換姿勢。原振俠耐心地看著,一直到十分鐘之后,黃絹才講了一句話:“你說對了!”
  漢烈米傷愈了之后,沒有再繼續沙爾貢二世陵墓的考古工作,只發表了一篇文章,約略地提了一下古代君主追求權力的夢,使他們采取了奇异的葬禮形式。
  而南越在不久以后,也回到了他的那所舊宅,依然做他的“古舊物品買賣”的生意。
  他好几次想和原振俠接触,可是原振俠十分鄙薄他的為人,每一次都嚴詞拒絕,不和他來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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