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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神》


  盡管世界上時時刻刻,都有熱戀中的男女緊緊相擁在一起,可是像他和她那樣,在這樣的環境中相擁著的,卻十分罕見。
  一男一女擁抱的姿勢可以有多少种?只怕沒有人作過專門的研究,而他和她這時相擁抱的姿勢,卻堪稱怪异……他們的身子蜷曲著,相互之間,几乎沒有一處地方,不是緊貼著的。自然,一來是由于他們的心中,愿意把對方緊擁在自己的怀里,另一方面,也由于他們處身的環境,非令他們如此緊密相貼不可。
  因為他們正在一個十分狹窄的空間之中。
  那小小的空間,即使只有他一個人,他也會覺得擠逼。所以,雖然她嬌小纖弱,兩個人加在一起,也就擠滿了那個小小的空間。他們不但可以感到對方的呼吸,也可以感到對方的心跳,甚至可以感到對方的心意……因為他們是這樣的貼近。
  那小小的空間是什么所在呢?說得好听一點,可以說是一艘船上的一個艙,但那當然不是正式的船艙,只不過是這艘舊式的炮艇,在制造的過程之中,忽然有了這樣的一個空間,在机房入口處的門旁。于是,再加上一道門,就出現了這樣的一個空間。
  在舊炮艇下水之后的悠長歲月之中,這個小空間被利用來作過多少用途,自然難以查考。可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男一女,擠進來緊緊相擁,還是才開始的事。
  舊炮艇全長一百四十呎,最高時速六十浬,在殘舊的艇身上,還可以看出它原來的編號。它本來隸屬于美國海軍,在越南戰爭中交給南越政府使用。后來因為种种因素,被當作廢物處理,由一個廢鐵厂購入,准備拆卸,作為廢鐵處理。這個拆船厂,在越南的峴港。
  這种事,在整個越南戰爭時期,尤其是在越戰的后期,發生得很多。廢鐵厂所收購到的“廢物”之中,甚至有几乎是嶄新的坦克車……美國國防部的科學家,精心設計的新型坦克,還沒有上戰場,就由某個急需買禮物送給情婦的南越將軍,或是某個急需歸還賭債的南越士兵,賣給了廢鐵厂。這种情形,普遍得說起來,甚至不會有人感到絲毫惊訝。
  可是這艘舊炮艇卻有所不同……當一個叫阿貴的拆卸工人,發現炮艇不但在航行方面絕無問題,而且,八門中口徑大炮不但完好,彈藥艙中,且有大量儲備炮彈,甚至雷達系統也完善如新之際,就決定了它要成為無數腥風血雨慘事的主角。
  阿貴十分精明,他知道這樣的一艘炮艇,价值极高,比廢鐵的价格可能要高上一千倍。于是他把自己的發現,秘而不宣,開始積极地為這艘炮艇去尋找買主。
  那時,正是越戰的后期,南越各地所顯示出來的畸形繁榮,全是典型的末日之前的瘋狂。在西貢、在嘉定、在堤岸、在峴港,各种各樣的冒險家,滿街滿巷都是,都在賭自己的命運,想在末日來臨之前,好好撈上一筆……至于就算有了一屋子黃金,末日來臨之后怎么再生存下去,是這些人所絕不考慮的。
  這种末日的心態,像是一种瘟疫,傳染了每一個人,而沒有人去思索一下究竟。
  阿貴滿怀興奮,在街上走著,走向一個市集。他知道那個市集上,几乎什么物品都有人買,有人賣。自然,所謂“几乎什么物品”,自然也有一個一定的范圍,范圍是:軍用物資,美國制造。
  反正美軍已經正式撤退了,美國制造的軍事物資,流落到了市集之中,這不是必然現象嗎?
  峴港距离前線近,又是一個大海港,又不是首都,自然而然,成了軍用物資盜賣和走私的中心。
  在港口附近的一帶,倉庫林立,高大密集的建筑物之間的通道,十分錯綜复雜,就像是迷宮一樣。那一帶,就是私貨販子聚集的地方。
  阿貴并不心急,他走進了那一區,先在一些正在交易的人群旁,听著買賣雙方,大聲、公開地討論著軍火行情。例如M十六的自動步鎗,“行情”又看漲了一成之類。
  然后,他來到了一座倉庫之前,倉庫門口,有几個橫眉怒目的大漢守著。
  真正的大買賣,是在倉庫的建筑物中進行的……自然也只有大勢力的人,才能占据一座倉庫,來進行買賣。
  阿貴來到了倉庫門口。他有過几次小買賣的經驗,知道這座倉庫,由一個當過海軍軍官的人主持,大家都叫這個大亨級的人物作山虎上校。
  所以,當他走近,看守倉庫的大漢大聲呼喝之際,阿貴并不膽怯,昂著頭:“我要見山虎上校,有一件好東西,想讓他看看。”
  阿貴的愿望很快實現,他被帶到了山虎上校的面前。山虎上校個子高大壯碩,左頰上有一道相當大的疤,使得他看起來,就像是凶神惡煞一樣。
  這個人在以后的故事發展中占相當地位,所以要比較詳細地介紹一下。山虎上校的行為,正如同他的外型……他是一個典型的凶神,其殘忍和不擇手段之處,簡直不是正常人所能想象的。他的名字,自然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在海軍中,是不是真的官階上校,全然無可查考,但他既然自稱上校,也絕沒有什么人敢表示怀疑。因為就算不怕他永不离身的那柄輕机鎗,也得怕他腰際的那柄巨型軍用手鎗,不然,還得怕他靴子上插著的那柄鋒利無匹的匕首……据說,匕首的刃口上,淬有劇毒,見血封喉。
  這些都不怕,也得怕他那粗大的拳頭……他曾表演過他拳頭的力量,一拳把一個人的頭骨,打得碎裂得叫那個人看來像一個外星人,不再像是地球上的生物。而他就從那人的手中,奪過了這座倉庫。
  而對付普通人,他甚至根本不必揚拳,只要瞪一下他那雙充滿了凶煞之光的眼睛,也就足以令人顫栗!
  而對阿貴這樣的小人物來說,山虎上校根本沒有抬眼看他,光是那兩條充滿了殺气的濃眉,已使得他有遍体生涼的感覺了。
  山虎上校是一個真正的凶悍無比的鋼鐵巨人,他不但精通各种技擊,而且鎗法如神……曾有在五十公尺之外,連射五十發子彈,在靶板上只射出五十厘米小圓孔的神射紀錄。
  他与生俱來,就使得在他身邊的人感到害怕和畏懼,他是人中之獸,獸中之王!
  不但如此,他還有十分縝密靈敏的頭腦,不僅高出一般人許多,甚至高出華盛頓的那班決策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當駐越美軍完全撤出南越之后,就是整個南越成為歷史名詞之始。
  他早已為自己准備了泰國的護照……完全依照合法途徑取得,只不過花了若干代价。他也為即將來臨的巨劫,自己不但可以置身事外,反而可以有大大的好處,而定下了几個計畫。
  所以,當他听了阿貴的敘述之后,他感到了一陣興奮。這時,他正坐在一張巨大的沙發上,有一個越法混血儿纏在他的身上,只看到她的一頭長發,披在裸露的背上。他一手握著一瓶上佳的洋酒,連看也未曾向阿貴看一眼。
  然后,他輕輕伸手一撥,在他身上的那女人,像是紙扎的一樣,滾跌了開去,他站了起來。
  山虎上校一站了起來,阿貴和他雖然有點距离,但仍不由自主,一連后退了几步。那自然是由于山虎上校体型,實在太魁梧懾人之故。
  阿貴并不算是矮個子,可是山虎上校足足比他高了兩個頭。天气相當熱,山虎上校只穿了一件背心,手臂露在外面,手臂上盤虯的肌肉,只叫人聯想起猛虎的威武。
  阿貴連退了兩步之后,忍不住向他身邊,正在掙扎起身的那個几乎是裸体的女人,瞟了一眼。然后,山虎上校的一下悶哼聲,使得他的視線立時收了回來,望住了自己的腳尖。
  山虎上校只說了一句話:“帶我去看!”
  山虎上校的話是無可抗拒的,阿貴鼓足了勇气,才能發出聲音來:“是!”
  當他們一起向外走去時……事實上是山虎上校魁梧之极的身子在前,阿貴不由自主縮起了身子在后……山虎上校一連串叫出了好些人的名字,于是,离開倉庫的約莫有七、八個人。
  阿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那些人几眼,他知道,那些人全是山虎上校的手下。由此可知,山虎上校對他所說的那艘炮艇,十分有興趣。這使得他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惴惴不安!
  高興的是,可以賣一個好价錢;不安的是,他自度絕無能力和山虎上校討价還价,要是山虎上校出的价錢太低,他也只好接受。
  當山虎上校帶著他的手下走出倉庫之際,外面的喧鬧,一下子變得寂靜,靜得十分不正常。所有的人,都緊盯著那一行人,神情极度緊張,像繃緊了的弓弦,每一個人都在等著有恐怖的意外事件的發生。
  這种緊張,要在山虎上校的背影轉過了屋角之后,才松弛下來。然后,是一陣竊竊的私議聲!
  山虎上校出動了,一定會有什么大事情發生,那几乎是一定的!
  到了廢鐵厂,經過了殘舊的、堆滿了廢鐵的工場……說來也許很難令人相信,但事實卻是,生了銹的廢鐵,會散發出一种十分難聞的气息,一种令人作嘔的接近死亡的气息。阿貴是聞慣了這种味道的,山虎上校卻不免皺了皺眉頭,那使他看來,更加凶惡。
  廢鐵厂中十分靜,工厂事實上早已停工,主人早已离開,一些值錢的設備,也已被盜賣一空,闊大的厂地,是附近青年人聚集游蕩的去處。有几個瘦弱的中年人,就在廢鐵堆后面,瞪大了眼睛,看著山虎上校,心中全然無法明白,人怎么可以壯健到這种程度!
  在常到廢鐵厂的青年人中,有一個叫林文義,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
  他本來也是一個很普通的青年人,至少在他二十歲之前……二十三年的歲月都极其平淡,几乎沒有一樁事,是值得提出來說上几句的。
  可是,偶然的一剎那所發生的事,卻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或許,他的命運,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的,那也沒有人知道。反正,自那天之后,林文義就成了這個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所以,也要盡可能詳細地把他以前的事,說上一遍。
  他實在十分平凡,所以也要不了多少字句。他出生在一個困苦的華僑家庭,教育程度只是初中。沒有人知道他性格如何,才能怎樣,因為完全沒有人注意他,也沒有任何机會,可以讓他表現才能。
  他外型普通,個子相當高,本來体型并不強健,但是自十八歲那年,進了廢鐵厂當工人之后,体力勞動使他的身体變得相當壯健。他和一般工人不同的是,他很愛看書,和所有愛看書的人一樣,也很愛幻想。不過他從來也未曾對任何人提及過他的幻想,至多有時,在沒有人的時候,喃喃自語一番。
  他非但不是一個勇敢的人,甚至還可以說是十分膽怯。在過了二十歲之后,無可避免地,他對异性充滿了好奇,而在世紀末情調之下,要找一個臨時的异性伴侶,是再也容易不過的事。可是他卻不論人家如何調侃他,他就始終提不起這個勇气去結識异性,甚至有過從女人怀中,掙扎逃走的笑話。
  在廢鐵厂停工之后,他少得可怜的積蓄,也几乎用光了。前途茫茫,一籌莫展,終日無所事事,大部分時間,就逗留在那艘炮艇上。
  炮艇上有著相當舒适的艙房,可是他最喜愛的藏身之所,卻是那個小空間。他常躲在那個小空間中,屈起雙腿,雙手抱膝,把門關得只剩下一道縫。
  他這樣坐著,胡思亂想,消磨著無可奈何的時間,几乎已成為習慣了。
  這一天,他照樣在那個小空間中,用不變的姿勢坐著。在他眼前,是一道窄窄的光線,四周圍的一切,全是那么寂靜。他正在想,時局看來越來越差,自己是不是要离開這里,到西貢去和家人會合,然后再作打算呢?他父母兄弟,全在西貢,還有一些少年時的朋友。可是,就算到了西貢,下一步又怎樣呢?
  當一個青年人,在這樣的處境之中,想到了這樣的問題之際,心頭的那种茫然無依之感,實在十分蒼涼!
  就在林文義心情惘然不知所措之際,他听到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他自然可以知道,有不少人登上了這艘炮艇。他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因為他并不以為那和他會有什么關系。
  (事情往往是這樣,開始認為和自己沒有什么關系的事,會發展到大有關系。連美軍之介入越戰,也是那樣的……最初只不過是几十個顧問,發展到后來,超過五十万大軍的投入,在開始時,誰想得到?)
  在那道門縫之中,林文義可以看到一行人經過,經過了他存身的那個小空間。林文義知道,那行人是走到机艙中去了。
  接著,他又听到了一陣机器發動的聲音。聲音在開始時听來,像是有點生澀,但隨即變得十分順熟。他還听到了一兩下,像是虎吼一樣的歡呼聲。
  然后,腳步聲散向各個方向,又聚攏來。林文義并沒有留意時間,大約是半小時到一小時吧,聚攏來的腳步聲,就在那小空間門外的船舷上停止。
  于是,他听到了一個他熟悉的聲音,他一听就認出,那是一個老資格工人阿貴的聲音。阿貴的聲音听來有點怯生生:“上校,你看怎么樣?”
  而接下來的那一陣洪亮威猛的轟笑聲,卻使得林文義著實嚇了一跳!
  的确那是人的笑聲,可是听起來,也和猛獸的吼叫聲,沒有什么分別。
  林文義好奇心起,想看看能發出這种笑聲來的人是什么樣人。于是,他輕輕把門推開了一點,使他可以看到外面所發生的事。
  他的确看到了外面發生的事,但是在事后,他卻宁愿自己的眼睛瞎掉,而不要有這樣的不幸……看到了如此可怕的事!
  他首先看到,阿貴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站在一個身形高大之极,臉上有著刀疤,一個巨靈凶神一樣的人的面前,抬頭看著,眼光卻又不敢停留在對方的臉上,所以眼珠在不住滴溜溜地打轉。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山虎上校……在峴港,兩歲半的孩子就認識這個凶神。
  林文義的心中,也多少有一點快意。因為阿貴這個越南人,平時刻薄使坏,不是一個好東西,欺侮人的時候,雙眼也照樣有著凶狠的光芒,自然和現在大不相同。不知道是為什么,他會撞在山虎上校手里的?林文義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
  阿貴用諂媚的聲音在問:“上校,你看……這值多少?”
  山虎上校發出轟笑聲,反手在阿貴的胸前拍了兩下。他只是輕輕地拍著,阿貴已不由自主,縮起了身子。山虎上校開了口:“好,真好!太好了!”
  阿貴再問:“值不少吧?”
  山虎上校笑了起來,當他笑的時候,他看來也是那樣獰惡。他道:“嗯,值很多!”
  阿貴滿怀希望地湊過身子去,想听清楚究竟值多少。而也就在這時,山虎上校的一拳,已經打出!
  那一拳真是其疾如風,不要說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屈指揮拳的,連他如何揚手出拳也看不見!只听得“砰”地一聲響……指節骨突起,大得惊人,感覺上像是鐵錘一樣的拳頭,已經重重地抵在阿貴的胸口,几乎在同時發出的,是肋骨斷折的清脆的聲音。
  應該還有阿貴的呼叫聲的,可是卻沒有,阿貴根本連發出叫聲的机會都沒有。他是想叫的,因為他張大了口,可是被拳頭重擊下折斷的肋骨,斷骨一定戳進了他的心和肺……發出呼叫聲,是需要運气吐聲的,如果肺葉在一剎那之間碎裂了,哪里還能吐气呢?所以,他雖然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
  他不但張著口,也張大了眼睛,眼珠甚至還緩慢遲鈍地轉了一圈,才停止了下來。
  他那個問題,自然也已經有了明确的答案,值多少?就是值山虎上校的一拳!
  接著,在他的口中、鼻孔中、眼睛中,甚至耳朵孔中,鮮血就涌了出來。山虎上校并沒有縮回拳頭,他的拳頭,事實上有一部分,陷進了阿貴的胸口之中,他似乎很欣賞自己拳頭這時所在的位置。
  林文義雖然久聞山虎上校的凶名,可是看到了這樣的情形,他也不禁嚇得血也為之凝結,全身冰涼!想要不再去看阿貴七孔流血的可怖臉面,可是偏偏視線卻又移不開去。
  山虎上校又發出了轟笑聲,他終于縮回了拳頭來,順手抓住了阿貴胸前的衣服,一振手臂,阿貴整個人就直飛了出去。
  接著,便是一下重物跌落水中的聲音。可能曾有相當高的水花濺起來,可是林文義卻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山虎上校瞪著眼,在大聲問:“我們伺候得了這家伙?”
  几個人同時回答:“當然能,我們是干什么出身的?這是我們的本行!”
  山虎上校面上的那道疤,由于興奮而變得通紅,看來更是可怖。他一揮手,大聲吼叫:“先把它弄走,這是開金礦的工具!“
  林文義當時,還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后來自然知道了……他不敢出來,只求山虎上校那一伙人快點离開。
  可是,那一伙人沒有离開……山虎上校的轟笑聲,一直在炮艇上回旋著,不論自哪一個角落傳入耳中,都是那樣令人心悸。
  而當林文義感到炮艇在開始緩緩移動時,林文義更是嚇得身子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他們在把炮艇駛出海去!
  他沒有离開炮艇的机會了,而在炮艇上,他遲早會被發現!想想剛才阿貴的遭遇,林文義怎能不感到摧心裂肝的害怕?
  這時候,他已隱約感到,自己一生之中的平淡日子快要過去了。他只好祈求,別讓山虎上校的那些人發現自己。
  他把門關上……那個小空間中,一片黑暗,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感到船身的晃動,越來越是激烈,而且雜沓的腳步聲、人聲不斷傳來。顯然是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正在檢查和察看這艘炮艇的各個部分。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黑暗的小空間中躲了多久,他在思索著如何才能脫出這個困境。陡然之間,他又听到了轟然巨響,艇身在震動,林文義知道艇上有好几門大炮,這自然是那些人在試炮了。
  當炮聲陡然響起之際,他整個人都震動著,不由自主,身子撞在門上,把門撞開了一些。他听到炮聲之后,是一群人的歡呼聲,也看到了在海面上,濺起老高的水柱來。
  這時,他心中還天真地想著:山虎上校他們,要這樣的一艘炮艇,有什么用呢?
  當然,他很快就明白了!就在他想把震開了的門,再拉上之際,一個魁偉的人影,突然出現在門縫之外,凝立著不動。
  山虎上校!
  林文義在剎那間,伸出去的手變得冰涼。山虎上校在那時候,其實并沒有發現他,可是,林文義由于极度的害怕,不由自主地喘息起來。
  雖然海上的海濤聲相當大,炮艇本身机器發出的聲音也相當聒耳。可是山虎上校,要是不能發覺在他身邊兩公尺之內有人在喘息,他也就不成其為凶神惡煞了!
  山虎上校有著十分敏銳的感覺,即使他在熟睡之中,有人接近他,他也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惊醒,立時以最清醒的狀態,應付任何對他不利的情況……這几乎是他猛獸的本能。
  几乎是林文義才發出喘息的第一秒鐘,山虎上校就已經覺察了!
  他倏地轉過身來,同時后退,盯住了那扇只打開了一道縫的門。這時,正好他兩個手下興沖沖向他走過來,他立時一擺手。他的手下也全是久經訓練,十分机敏的亡命之徒,一看他的手勢,立時站定,而且,也立即擺出了准備進攻的姿態……兩柄自動步鎗,已在他們的手中,對准了那扇門。
  山虎上校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十分殘酷的笑容來,牽動了他臉上的傷疤,看起來,有一种极度殘酷的詭异。這是他知道他已經絕對控制了局面之后,一种慣常的神情,像是一頭獵豹,已經扑中了一頭羚羊,并且咬住了它的頸子一樣。
  在這樣的情形下,山虎上校會感到一陣快感,一种自己在主宰地位、高高在上的快感。
  他甚至沒有吸气,就暴喝了一聲:“滾出來!”
  在林文義听來,那一下暴喝,猶如半空之中陡然響起了一下焦雷一樣,那是絕對無法抗拒的一項命令!林文義顫栗著,在那一剎間,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更來不及考慮被發現的后果如何。在极度震撼之下,他唯一可做的是,先服從了命令再說……
  所以,當山虎上校的暴喝聲,還震得他耳鼓嗡嗡發響之際,他已經匍匐著,顫抖著,雙手著地,用他的身子頂開了門,像一頭才給主人鞭打過的狗,喉間發出恐懼的嗚咽聲,爬了出來。
  乍從黑暗的空間中爬出來,再加上心中极度的恐懼,林文義在那一剎間,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像是飄浮在半空之中。
  他不敢抬起頭來,想說些話,可是喉間卻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講不出來。他只看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雙粗頭的皮靴,皮靴正在漸漸抬起來。他甚至已可以感到皮靴陡然重重踢中他,他下顎骨因之碎裂而痛苦!
  在那一剎間,他表現了一個平凡人的卑賤……實在不能怪他,別說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英雄豪杰,也不是那么容易,在無可抗拒的強大勢力之前挺起胸膛的!
  林文義是一個小人物,在那一剎間,求生的意志、避免痛楚的愿望,交織成了他的行動……他要求饒,他要像狗一樣地求饒乞怜,以求改變即將降臨在他身上的噩運!
  他現在的經歷,是他以前從來也未曾有過的。可是人到了這樣的關頭,卻不必經過什么練習,自然而然,就會知道如何才能告饒。
  他看到那粗大的皮靴頭,漸漸接近自己,他發著抖,陡然雙手抱住了皮靴,用連他自己也几乎不相信的顫抖聲音,嗚咽地,卑下地叫了起來:“饒我!放過我……我是無意的……”
  他話沒有講完,被他雙手抱住了的皮靴在繼續向上抬,抵住了他的下顎,使得他不由自主抬起頭來。
  山虎上校的身形,本來就魁偉异常,這時,林文義又是伏在地上,向上仰視。所以看起來,山虎上校是真正的凶神惡煞,彷佛是只要向他吐上一口口水,就足以使得他窒息而死!
  林文義的眼淚和汗水,不可控制地一起溢出來,那使得他的視線模糊。山虎上校轟然的語聲,簡直令他的心要跳出口來!
  在一個相當的時間內,他甚至不是很明白,山虎上校究竟在說些什么。他完全是處在一种心膽俱裂的情形之下,他只是下意識地知道上校在問他一些問題,他一一如實回答,惶恐得全身發抖。
  山虎上校的靴子一直抵在他的下顎上,他連避一避都不敢!他只感到,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他全身都被一种濃稠的汗液漿膠著。
  他覺得自己是一頭狗,不,是一只蟻!不論什么人,只要伸手指一捺,他就會永遠在世上消失無蹤。
  然而,他卻又是一個生命,沒有一個生命會愿意消失無蹤的。
  生命的目的,就是為了保持生命……在面臨生命消失的關頭之際,用一切方法保持生命,包括乞怜討饒在內!
  山虎上校忽然轟笑了起來:“你剛才說什么?再說一遍?”
  剛才說過什么來?林文義已經一點也不記得了。但是那不要緊,反正他說的話,就是他心中要說的,他又用發顫的聲音道:“求求你,放過我,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求求你別殺我!”
  山虎上校又轟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左顧右盼,他手下也跟著他笑。在眾人的轟笑聲中,林文義仍然不斷哀求。
  他用最卑下、最微賤的語言,乞求對方保留他的生命。當他在這樣做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事實上,他根本想也不去想到這一點,他是真正感到自己的卑賤……當一個人的生命,完全操縱在另一個人的手上之際,那种卑賤之感,自然而然就會產生。這是普通人的人性,而林文義正是一個普通人!
  山虎上校仍然笑著,笑得真正地顯得他心中十分高興,猶如一個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樣。
  這樣的比喻,或者不很恰當。但當一個人心中高興的時候,不論他是凶神惡煞,或是一個孩子,都是一樣的。
  山虎上校在林文義的不斷哀求之下,一面笑著,一面道:“好,那就把我的靴子舔干淨!”
  皮靴上全是塵、土、泥,和說不出來的骯髒東西。可是林文義在一听之下,連百分之一秒都沒有考慮,反倒像是有了一線生机一樣地興奮,立即伸出了舌頭來,在靴子上舔著。
  本來在轟笑著的所有人,一看到了這种情形,一下子全都靜了下來,盯著林文義。為他們看到了一個人,卻在做著連狗都不肯做的事而惊詫。
  山虎上校也止住了笑聲,盯著林文義看。
  林文義根本沒有注意發生了什么變化。這時,他腦際所想的,只有一點:把靴子舔干淨,舔得錚亮,就能活命。
  他也不知道,他的卑賤的行動,來得如此自然和快疾,還真是使他的生命得以保存。如果他在听了山虎上校的話之后,稍微遲疑一下的話,山虎上校縱使暫時還不想殺他,也必然會重重一腳,踹向他的下顎。而那种行動,除了是林文義生命的結束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种結果!
  山虎上校也有點惊詫……在他的一生之中,在孩童時,也由于他特別的高大和強壯,習慣了以他的強勢,接受他人的奉承,習慣于用他的強勢,令他人接受屈辱。可是像眼前那樣,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表現了這樣絕對的馴服,他也未曾經歷過,那使他感到极其快意。
  他維持著姿勢不動,等到林文義把靴子的面上,舔得干干淨淨之后,他只是略抬了抬腳,把靴底向著林文義。
  林文義這時,心靈上是完全麻木的。心靈上的麻木,導致他感覺上的麻木,靴底既向著他,他就毫不猶豫伸出舌頭。
  用舌頭去舔靴底,自然是舔不干淨的,可是他卻舔得那么努力。一面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音,像是在吞咽著舔下來的髒物,一面也像是想憑借這种聲音,好使主人感到他的忠心,放他一條生路。
  四周圍的人,從靜寂而變得竊竊私議。林文義的舌頭,舔在厚厚的靴底上,山虎上校自然不會有任何的感覺。可是山虎上校的心理上,卻感到了十分的快慰,他又高興地笑了起來,縮回了他的腳。
  林文義喘著气,主動地又湊向山虎上校的另外一只皮靴,山虎上校居然用出奇溫和的笑聲道:“好了,夠了!”
  林文義喘著气,抬起頭來,臉上所有的肌肉和眼神,充滿了卑微的乞怜。這是一個典型的只祈求可以活下去,而全然不知道生命應有的高貴意義的人的神情。
  這种神情,看在山虎上校的眼里,使他的心中更是愜意。因為那令他感到自己甚至是生命的主宰。
  他用皮靴輕輕碰了林文義的鼻子一下:“起來!”
  林文義連忙站了起來,可是他不敢站正身子,只是垂手躬立著。
  山虎上校呵呵笑著:“小子,你真是愿意為我做任何事?”
  林文義的喉際感到像是有烈火在燃燒一樣,但是順從的話,還是飛快地自他的口中冒了出來:“是的,可以做任何事!”
  山虎上校再笑:“像一條狗對它的主人一樣?”
  林文義連聲道:“是……是……主人!”
  山虎上校陡然一沉臉,林文義就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嗦。在死亡的威脅之下,他的一切的一切,從身体到意志,都已經被徹底地摧毀了。
  山虎上校厲聲道:“為什么?”
  林文義一點也不假思索:“我不要死,我要活著!”
  山虎上校大笑起來,抬腳在林文義的大腿上踢了一腳,踢得林文義倒退了几步:“好,那我就收留你,隨時替我舔靴子!”
  林文義喉間發出了“咯”的一聲響:“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一個人走了上來,沉聲道:“首領,這小伙子雖然听話,可是我們的計畫……”
  這人話只講到了一半就停下,因為這時山虎上校已轉過臉,向他望了過來。那人的樣子,看來絕不是善類,但就算是天字第一號的亡命之徒,也只不過是亡命之徒而已,而山虎上校,卻是一個凶神!沒有任何亡命之徒,能在他凶焰噴射的眼光之下,再說得出和他心意相反的話來!
  那個亡命之徒也不例外,所以他的話說到一半,就陡然止住,而且心中后悔得要死,為什么要多口?
  山虎上校緊盯著那個人,那人是他的老部下了,可是他的眼神之中,卻一點也沒有相識的意思,那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他一字一頓地問:“我已經說了要收留他,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話收回去?”
  那人也是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可是這時的神態,全然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樣,連聲道:“不!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這時候,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屏住了气息。尤其當山虎上校的眼光,离開了那個人,向他們一個一個掃來之際,更沒有一個人的目光敢和他接触,人人都現出了惶恐害怕的神情來。
  山虎上校發出了一下冷笑聲,指著林文義:“這個人,從現在起,就等于是我養的一條狗!你們大家都听到了,他是我養的一條狗!”
  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提高了聲音:“是!”
  山虎上校又發出了不怀好意,令人心悸的一下冷笑聲:“我看他比你們任何人對我更服從,除了他,誰還肯把我的皮靴舔干淨?”
  一剎那間,整艘炮艇上的所有人,几乎連半點呼吸聲也听不到。
  誰敢出半絲聲音呢?當然絕不能表示不,可是也絕不能表示是!
  山虎上校又冷笑了兩下,總算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發揮下去……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知道再發揮下去,對他自己也沒有好處。他的計畫之中,需要一批對他忠心,對他敬畏的部下,在他發怒咆哮之際,會在他的面前匍匐顫栗。但是他也不會逼人太甚,逼得急了,忠順也會變成反叛,這一點道理他很明白。
  這使他感到林文義的有趣,林文義是可以逼的,可以逼得他像狗一樣,剛才的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他像是對付一頭狗一樣,伸手在林文義的頭上拍了几下,林文義順從地低下了頭!
  那更使山虎上校确信,這個人不是一個人,是一條狗,是絕不會反抗主人的狗。
  從那一天起,林文義也确然像是一條最卑賤的狗一樣,對山虎上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命令,再也沒有說過半個“不”字。甚至在他的心中,也認為順從山虎上校,是天經地義的事。
  山虎上校也在心中把他當作一條狗,對他的呼喝命令,有些簡直是匪夷所思,包括超乎一切想象之外的事情在內……自然不必一一例舉,在以后的事情發展之中,自然會有這种情形出現的。
  那天接下來發生的事,在林文義來說,只知道自己是活下來了,知道只要跟在山虎上校的后面,他大概可以一直活下去。
  山虎上校隨即發布了一連串命令,把炮艇駛到了一個無人小島,一個相當隱蔽的海灣之中。又試了發射十几發炮,和把艙中的軍火搬出來,在甲板上向大海之中試射著。各种武器的性能,都十分良好。
  然后,他向各人說了一番林文義當時還不是十分明白的話:“這艘炮艇,是我們開金礦的工具。我估計,不到一個月之內,北邊的軍隊會進攻,抵抗至多維持三個月到半年。然后,南越就不再存在,大批人會攜帶他們的金銀珠寶從海路逃亡,這些財富,會有相當部分,落在我們的手中!”
  他說到這里,忘形地縱笑起來,他的部下也跟著笑。
  山虎上校又道:“每一個跟我的人,不必兩年,都可以是大富翁!泰國、南美、瑞士,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歡迎富翁,好好地干,別叫我失望!”
  眾人轟然答應著,林文義只是木頭人一樣地站著。
  山虎上校又吩咐放下兩艘快艇,然后才對林文義道:“我們先回去,你在船上守著,船上有得是罐頭食物,你得好好守著,我會親自或派人來檢查。一發現你偷懶,我把你的皮整張剝下來……你見過剝人皮沒有?”
  林文義身子劇顫:“沒有!沒有!”
  山虎上校甚至不用警告林文義不要逃走。一來,在這樣的荒島上,逃走要有极大的勇气,二來,他看死林文義,根本不敢逃走!
  山虎上校在吩咐完了之后,率領著他的部下,登上了兩艘快艇。
  快艇發動之后,在海面上濺起老高的水花,划出兩道白痕,迅速只剩下了兩個小黑點。林文義直到這時,才松了一口气,一切發生的事就像是一場噩夢。
  這時候,噩夢顯然未曾完結,只怕是再也不會完結的了。凶神惡煞一樣的山虎上校,令得林文義自心底深處,泛出一陣一陣的寒意。
  望著茫茫的大海,林文義連半絲逃走的念頭也沒有升起。船上還有好几艘救生艇,他只是向它們望了一眼,想起海上的風浪,出沒的鯊魚群,他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才忍受了那樣的屈辱而活了下來,他可不想再在大海之中送了性命!
  所以,他十分順從地在炮艇中留了下來。山虎上校雖然不在,可是他的影子,卻仍然鎮壓在林文義的頭上,以致林文義一想起他來就要發抖!
  山虎上校在炮艇上,對他屬下所講的那一番話,證明了他有銳利的眼光和精确的判斷。只不過他把南越政府對抗北越共軍的力量,估計得太高了。
  事實上,在不到一個月之內,南越這個名詞,就不再存在了。
  而峴港由于接近北方的緣故,早在南越軍自行撤退的第二天,就已旗幟變易。山虎上校和他的八個部下,早几小時登上快艇离開。
  山虎上校本來,自然不止八個部下,但局勢既然有了變化,山虎上校自然不能帶了他所有的部下一起走。所以精挑細揀了八個又能干又對他忠心的,和他一起离開,去進行他擬定的海上發大財的計畫。
  山虎上校的海上發財計畫的工具,就是那艘炮艇,他曾形容那艘炮艇是挖掘金礦的設備。他的金礦,就是他意料之中,將由海路离開越南的成千上万的難民!
  听起來好象十分复雜,其實,再簡單也沒有。山虎上校以也敏銳的眼光,看准了一個可以發大財的机會,而他發財的方法,就是當海盜!
  是的,當海盜,搶掠在海路上逃避暴政的難民!難民在投奔怒海,爭取自由之際,不但要被巨浪吞噬,要被鯊魚吞噬,也要被海盜吞噬。
  (根据聯合國難民組織的統計,經由海路逃難的中南半島難民,能夠成功地到達收容地的,只有一半不到。也就是說,有超過半數,在大海之中喪失了生命……自由的代价,竟如此之高!)
  林文義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會成為海盜的一份子!當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重臨炮艇之際,他還是未曾想到。
  林文義遵從山虎上校的吩咐,一直在炮艇上留守著,直到山虎上校和手下來到,帶來了大量食物、燃油、武器。林文義單是把這些物資搬上炮艇,放在它們應該放的地方,就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
  在那段時間中,林文義只知道山虎上校他們,都十分緊張地在收听收音机所發布的消息。
  一個星期之后,山虎上校派了兩個人出去,接回來了三個妖艷無比的女人。這三個女人的目光之中,所迸射出來的那种异樣的淫蕩,是如此之原始和沒有忌憚,令得林文義一和她們的目光接触,心頭就會狂跳不已。
  三個女人到船上的開始几天,几乎是無日無夜的喧鬧和荒淫!
  林文義只是拚命地做著粗重的工作,几乎所有要做的事,都落在他一個人的身上。直到有一天,半裸的、露出壯碩無比的上半身的山虎上校,忽然出現在他的身前,他才停下了手。
  山虎上校盯著林文義看著,神情相當滿意。林文義怀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垂手站立著。
  山虎上校拍著他的頭:“很好,你算是我的一伙了,應該輪到你了,你可以揀一個!”
  林文義還沒有弄明白,山虎上校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循山虎上校所指看去,一看之下,他整個人都發起顫來。原來就在他身邊不遠處,那三個艷麗莫名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少得不能再少,正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
  林文義連忙低下頭去,在他的身邊,又傳來了一陣轟笑聲。他明白了山虎上校的意思,忙道:“不,我……不要!不要!“
  又是一陣轟笑聲中,山虎上校笑了起來:“不要?她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不要?”
  林文義囁嚅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山虎上校提高了聲音:“你是我們的一伙,以后,我們干什么,你都有份,為什么不要?”
  林文義仍然結結巴巴:“我們……要干什么?”
  在一陣又一陣的轟笑聲中,山虎上校的聲音,听來如同雷鳴:“我們是海上的主人,海上的一切生命、財物,都由我們主宰!”
  林文義還是有點不明白,他急速地眨著眼。山虎上校笑著,一伸手,一個艷麗的女子立時過來,走向林文義。林文義先是愕然,可是等到那女人离他极近時,他開始后退。
  林文義向后退,那女人向前逼,高聳的胸脯,几乎要頂到林文義的心口。林文義退到了舷上,已無可再退了。
  山虎上校和其余人,都十分有興趣地等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那艷女郎發出了一陣笑聲,語聲猶如利鉤一樣:“怎么,你不想要我?”
  林文義穩住身子,使自己不掉下海去,顫聲道:“我……我……不……不……”
  艷女郎笑得更放肆:“你不是男人?”
  林文義仍然道:“我不……我……不……”
  艷女郎又逼近了一些,陡然雙臂張開,左臂勾住了林文義的頭,右手已經探到了林文義的胯下。
  在那一剎間,林文義非但沒有任何美好愉快的感覺,反倒是真正感到了魂飛魄散!
  他自然早已到了男性成熟的年齡,而且,在未到峴港之前,在西貢,也曾和一個女孩子有過情意相投的經驗。他們曾擁抱、曾親吻,也曾互相愛撫過對方的身体。
  如果說那時的男女相處的經驗,像是一篇詩的話,那么,這時艷女郎當眾加在他身上的動作,簡直就是把他赤裸裸地放在一具大砧板上!
  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惊呼聲,用力掙扎著,扭動著身子,手向前推,卻又碰在艷女郎軟綿的胸脯上。待他忙不迭縮回手來時,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向后一仰,在他只知道已掙脫了那艷女郎的羈絆之際,水花四濺,他已跌進了海中!
  當他吃力地爬上來之際,所有人的轟笑聲,還未曾停止。那艷女郎在大聲宣布:“這個人不是男人!”
  林文義緩緩站直身子,海水順著他的身子滴下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自己也感到詫异的聲音宣布:“我,我是人!”
  不過,他宣布他是人的聲音,雖然相當庄嚴,卻全然沒有引起注意。絕沒有一個人去想一想,他的聲明之中,含有什么樣的指責。
  而林文義也只不過說了一句,就低下了頭。他作這樣的宣稱,事實上只不過是一种低能的呻吟,在一些占了絕對优勢的,早已喪失了人性的人面前,他有什么作為?
  那三個艷女郎立時被其余的人擁著离去,淫蕩的笑聲四處飄散,沒有人再理會濕濡濡地站著的林文義。
  當天晚上,林文義回想起白天所發生的事,心中只興起了一個疑問。林文義的疑問是:同樣是女人的身体,在緊靠著的時候,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不同的感受?
  他初戀的對象,在离他家一條街的那個小姑娘,當他擁著她的身体的時候,為什么會有那么愉快安逸的感覺?而這個艷女郎,她不是不美麗,卻又如此可怕?
  他默默地念著那少女的名字:“阿英!阿英……”
  那時候,他最喜歡在她的耳邊,這樣低聲呼叫她。然后她就會柔順地,把整個頭埋向他的怀中,自喉間發出曼妙低沉的“唔唔”聲,作為他輕呼的回答。
  那時候,阿英不過十七歲,是一家雜貨舖老板的女儿,他在雜貨舖當送貨的工人時認識的。
  十七歲的阿英,只怕從來也沒有人說過她美麗,她瘦弱得連頭發也是稀散的。盡管身量相當高,可是雙腿又干又瘦,胸脯平如木板,臉色永遠是黃黃的。只有一雙大眼睛,閃耀著令人心醉的光采。
  他第一次在舖子的貨倉中,在黑暗里擁著她的時候,就感到這一雙眼睛的光采,是如此迷人。
  當他离開西貢之后,他自然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最近兩年來,几乎每一個人都在說:“阿英變了!像是毛虫變成了蝴蝶一樣,變得美麗無比!你再見到她,包你認不出來……”
  他也不止一次,得到過這樣的消息:“阿英的爸爸,好几次要把她嫁出去,甚至有高級官員來求婚,都叫阿英拒絕了。阿英不肯說為什么不嫁的原因……”
  傳消息者說到這一點時,總不免打趣几句:“說不定,她在想念你哩!在等你,要嫁給你哩,哈哈!”
  說這种話的人,自然只當是說笑。可是林文義的心中卻很明白:是的!阿英是在等我。不論她是毛虫,還是蝴蝶,我們之間,有過誓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我們要成為夫妻……那是十分庄嚴的誓言,雖然在立誓之際,兩個人都那么年輕,但他們卻是認真的。
  還是在那個貨倉中,在黑暗里,他們胸貼胸緊緊相擁著。兩個人都冒著汗,膩膩的汗水,將他們兩個人貼在一起。
  當林文義生理上起了正常的變化之際,阿英柔柔地、幽幽地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過……現在不能,我遲早……是你的……”
  林文義喘著气,雙臂的力量几乎令阿英窒息:“你起誓?”
  阿英立時道:“我起誓!”
  于是,他們兩人同時起誓。誓言是間斷的(因為他們都呼吸急促),誓言是雜亂的(因為他們都思緒奔騰),誓言是原始的(因為他們都沒有同樣的經驗),誓言是赤裸真誠的(因為這是他們年輕真誠的心靈,第一次有這樣的誓言)。
  他們兩人都感到了同樣的异樣的甜蜜,都覺得這樣的誓言,比什么都尊貴,是一輩子非遵守不可的。
  林文義一直遵守著,他也相信,阿英一定也遵守著。
  想到這里,林文義一面神馳于歡樂的園地之中,一面也大是黯然……他無法再到西貢去看阿英,時局亂到這种程度,這一輩子,只怕再也見不到阿英了!
  他不由自主溢出了眼淚。在所有的人把他當成一條狗,在艷麗的娼妓把他不當男人之際,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一個人!
  炮艇上的日子,在山虎上校來了之后的最初三個月中,似乎是不變的。一切卑賤的事,都落在林文義的身上,林文義也默默忍受著。有時,他也會站立一會,听听自收音机中傳出來的聲音。
  他知道,大逃亡已經開始了。在越南,在寮國,在高棉,都有大量的人,扶老攜幼,開始离開他們曾久居的地方而逃亡。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神情已越來越興奮。林文義好几次送食物進艙時,看到山虎上校一手在艷女郎身上搓捏著,一手指著海圖,臉上的疤,因為興奮而呈現可怕的鮮紅色。
  有一次,山虎上校忍不住興奮,向林文義道:“小子,好日子來了!第一批逃亡的,全是有錢人!不但錢多,連女人也不同,有錢人的女人……”
  他講到這里,可怕地縱笑了起來,指著他腳下的艷女郎:“和這种賤貨不同……”
  林文義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出。他已經預料到,山虎上校口中的“好日子”一定极其可怕,可是,他卻也料不到,竟然會可怕到這种程度。
  “好日子”終于來到了!
  在這之前,炮艇已曾几度出航。山虎上校和他的八個手下,顯然全是十分熟練的海軍人員,炮艇在他們的操縱之下,鼓浪前進,簡直就像是大海上的一條魚儿一樣。
  林文義十分記得,第一次“好日子”是一個陰天,天色陰沉得可怕。天和海,都是一片灰色,可是海面卻又出奇地平靜。
  炮艇在灰暗一片中航行,山虎上校一直在一座大望遠鏡前看著,望遠鏡可以作三百六十度角的轉動。
  山虎上校在發出歡呼聲的同時,伸手指向前,發出了一連串林文義听不懂的命令。炮艇立時向著他所指的方向駛出去,并且明顯地加快了速度。
  很快地,林文義也看到了,在炮艇直沖過去的方向,有一艘机動木船,正在緩慢地行駛著。很快地,也可以看到,木船上影影綽綽,有著不少人。
  等到炮艇飛快地接近之際,看到木船上的所有人全都站了起來。林文義終于看清了那些在木船上的人的臉面,不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甚至是儿童和嬰孩,都毫無例外地,顯示出一种极度的茫然。
  這种茫然的神情,林文義在偶然照鏡子的時候,可以在自己的臉上找得到。
  山虎上校的一個部下,利用了擴音器,以十分嚴厲的語气,命令木船向炮艇靠來。
  木船上絕大多數人只是呆立著,對于這种突如其來的阻礙,有一种凝止的麻木。只有几個人,在忙碌地服從著命令。
  在這同時,炮艇上的机鎗,突然發射!在密集的鎗聲中,木船四周圍的海水,濺起了如同噴泉一樣的水柱,有不少鎗彈,射在木船的船身上。惊呼聲和鎗聲之中,山虎上校的吼叫聲,足以使得每一個人心髒破碎:“每一個人,都听我的命令!”
  木船終于靠近炮艇,山虎上校像是惡靈一樣,首先跳上了木船。持著鎗械的四個部下,跟在他的身后。
  木船上一個老者,戰戰兢兢地迎了上來,用极其卑躬的神態和語調說話:“長官,我們在离開的時候,每個人都繳了……金子的!”
  山虎上校咧著嘴,現出白森森的牙齒來,順手指向木船上的一處甲板,斬釘截鐵地道:“把你們身上所帶的,一切值錢的東西,全都拿出來,放在這里!”
  那老者猶豫了一下,船上其余人,也發出了一陣嗡嗡聲。在炮艇上的林文義,几乎忍不住要叫出來:別猶豫,照他的話去做!
  可是,林文義還沒有叫出來,事情已經發生了……山虎上校一伸手,把在他面前的老者,像是紙扎一樣抓了起來。那老者在六十以上,被提在半空,手腳舞動著,發出惊怖之极的叫聲。
  船上其余人,有的緊緊靠在一起,有的目瞪口呆。山虎上校只用了一只手提起那老者,接著,另一只手已揮起拳頭,一拳打在那老者的鼻子上。
  林文義在骨頭的碎裂聲中,閉上了眼睛。
  那不是人的世界!人的世界是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情的!
  然而,這又的的确确是人的世界,這樣的事,也真還只有在人的世界之中才發生!
  一拳擊出,那老者血肉模糊的頭,已垂了下來。山虎上校一抖手,把老者順手揮出了船舷,跌進了海水之中。海面上,立時漾起了一片血紅色,但是也很快地散了開去,消失不見!
  山虎上校再大吼一聲:“听見沒有!每一個人照我的吩咐!“
  呆立著的人開始騷動,他們的神情,都說明他們的心中,明白了發生什么事……那些為了逃避暴虐,而作了漫無目的的海上逃亡的人,又遇上了另一种暴虐……或者說,又遇上了暴虐,因為所有的暴虐全是一樣的,沒有分別。
  在山虎上校手指所指的地方,開始有東西堆積起來……金條、金塊、美鈔、各种各樣的玉石珠寶。漸漸地,在顫抖的手指下松跌下來的財貨,堆成了一堆。
  而山虎上校的手下,則已將木船上的人,分別赶成了兩堆。一堆是老人、男人和小孩,而十來個年輕的女人,則擠在另一邊。兩堆人相隔得并不遠,他們都用焦切的眼光互望著,可是卻無法接近,因為在他們之間,有手持武器的人守著。
  山虎上校望著那堆金子和財寶,顯然极其不滿。他冷笑著,厲聲吼叫:“再給你們一次机會,把所有的財物全都拿出來!”
  隨著他的吼叫聲,他几個部下,向天開著鎗。火光自鎗口噴出來,比毒蛇的蛇信更惡毒,子彈射向天空的呼嘯聲,比魔鬼的叫聲更凄厲。
  木船上的人,都隨著鎗聲在發抖,又有顫抖的手,把更多的金塊鈔票放下來,跌進那一堆財貨之中。
  但是山虎上校仍然不滿意,他突然伸手,拉過一個中年人來,把兩只手指抵在那中年人的眼睛上。那中年人哀叫起來:“真的全……交出來了!”
  山虎上校的聲音,像是燒紅了的烙鐵一樣:“是不是要我動手搜?”
  那中年人的身子,劇烈發起抖來。他抖了沒有多久,就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褲帶,皮帶看來十分沉重。他舉著皮帶,聲音之中,充滿了絕望:“全……全在這里了……可怜……可怜我們,這是我們一生……勤勞所得……的最后一點了……”
  那中年人的哀求,雖然痛苦莫名,可是离能使山虎上校發出同情心,顯然還差了不知多遠!
  山虎上校一手奪過皮帶,拋進了那一堆財貨之中,同時,以手用力向那中年人的眼睛插去。在那中年人的慘叫聲中,他粗大的手指,几乎全插進了那中年人的眼眶之中。
  這時,有兩個青年人,呼叫著扑了上來,扑向山虎上校。但是他們才扑出了一步,密集的鎗聲,使得他們被子彈射中的身体,亂跳亂顫,看來像是隨著鎗聲的節拍,在跳著詭异絕倫的死亡之舞!
  那中年人雙手在亂抓亂揮,山虎上校抬膝,頂在他的小腹上,他就和那兩個年輕人倒在一起。
  山虎上校的手指上,鮮血滴下。他就用染滿了鮮血的手指,指著各人,再次厲吼:“全拿出來!”
  接下來的是,各人的動作都快了許多,更多的金條和鈔票,落在甲板上。好几個人卑諂地求告:“請放過我們,我們全獻出來了。”
  有更多的,甚至向山虎上校跪拜叩頭。
  木船上至少有五十個人,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只不過是五個人。當然,五個人手中有武器的話,是可以令五十人、五百人,甚至五千人屈服,這是人的天性……當大多數沒有武器的人想反抗時,通常的情形,反會遭到同類的阻止!
  不但會遭到同類的阻止,在沒有武器的人之中,必然會有出賣同類,向有武器的人獻媚,希望可以保全自己的人存在。
  這就是人類!
  要不是這樣,人類歷史上,如何會有那么多的多數人受到屈辱,少數人又如何會那么順利地統御一切?
  林文義在炮艇上,看到這時,已不知多少次閉上眼睛,身子簌簌地發著抖。想起他自己對山虎上校的屈服,他實在無法對那些人有什么非議。可是他卻不得不閉上眼睛,因為他實在不想看到那些人,猶如他自己一樣!
  堆在甲板上的金子、鈔票和財物,多得已令山虎上校的部下,人人瞠目結舌。連林文義也感到意外,想不到這些人的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財物!
  這些財物,他們是怎么得來的?真的全是“辛辛苦苦賺來”的?其中沒有欺詐?沒有不義?沒有非份?沒有搜刮?
  “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處呢?”一個叫耶穌,被奉為基督的早已說過。這些人在積聚那些財物……任何人在一點一滴積聚財物之際,一定都未曾听過這句話!
  山虎上校自然也不曾听過這句話。這時,他望著那一堆財物,現出滿意的獰笑來,又用他那种令人心跳都凝止的眼光掃視著人。所有的人臉上現出的恐懼神情,難以形容。
  山虎上校“嘿嘿”地笑著,他的目光,最后停在那一堆被分開了的年輕婦女身上。在他的目光逼視之下,那些年輕的女人,有手腳無措之感。
  在炮艇上的林文義,也意識到會有什么事發生了,他心頭劇跳起來。奇怪的是,山虎上校一開口,聲音并不凶厲,他伸手向那些女人一指:“把衣服全都脫下來!”
  在另一堆人叢之中,立時有人叫了起來:“不!你已經搶走了我們所有的財物……”
  那人只叫了一半,山虎上校倏然轉過頭,循聲望去,看到一個中年人正張著口。他的動作,真是快到了极點,一揚手,一下清脆俐落的鎗聲,那中年人已然陡地無聲。接著,血自他的口中和頸后,一起涌了出來,他甚至現出了難以相信的神情來,身子搖晃著。在他身邊的人,想去扶他,但是還未曾有所動作,那人便已向下倒來,在他身邊的人連忙閃避著,任由那人倒在地上。
  那時,山虎上校的几個部下齊聲喝采:“好鎗法!”
  山虎上校的那一鎗,竟是從那中年人張開的口中,直射進去的!子彈自他的頸后穿出,气管被截斷,那中年人在還未曾明白發生什么事之前,就已經斷了气!
  山虎上校緩緩向鎗上吹了一口气,有意無意地把鎗口指向那七、八個年輕的女子。有兩個人立時,几乎是急不及待地把身上的衣服拉了下來,其余的也連猶豫的余地都沒有,衣服紛紛拋下來。
  在灰暗的天、灰暗的海面之上,七、八個全身赤裸的女体,雖然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顫抖,但是看起來,還是那樣晶瑩奪目。
  人的身体,在一段時間中,都是十分美麗的。青春時期的身体,不論男女,都迸發著美的光輝……這本來是人類到了發育完成之后,异性之間互相吸引的基本條件,是人的生物本能之一。
  可是,人又不單是生物那么簡單……生物只有本能,人卻有种种的丑惡。不幸得很,越是美好的女体,就越是容易和极度的丑惡聯在一起!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盯著她們,她們簌簌地抖著,盡量企圖用雙手去遮掩習慣上都有遮掩、并不在眾多的人面前暴露的所在。她們而且也毫無例外地,人人都緊閉著眼睛。
  顯然,她們都明白將發生什么事,明白她們的命運之中,將無可避免地會添上最悲慘的一章!
  (她們的命運中,可以避開這悲慘的一章的唯一方法是抗拒……生命就會結束,但是她們都一動不動,准備接受悲慘的命運。沒有任何言詞可以責備她們,人總是盡量希望活著的,不論多悲慘,都希望活著……)
  她們是另外一堆人中的妻子、女儿、母親或姐妹。所以,那一堆人,也几乎人人都閉上了眼睛。
  在眾多的閉上眼睛的人中,他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林文義雙手發著抖,雖然事情并不發生在他的身上,他甚至是山虎上校的一伙,但是他仍禁不住這樣問自己……在半小時之前,那些人,還充滿著對自己的希望,或許更慶幸自己脫离了一個魔掌。可是這時,他們卻像是砧板上的魚肉一樣,任人宰割,他們所遭受的,是人生之中最深的悲痛!
  在這种時候,他們在想些什么呢?
  山虎上校和他部下的目光,越來越是邪惡和貪淫。山虎上校略揚了揚手,几個部下立時走過去,吆喝著,要那几個全身赤裸的女人走上炮艇。
  那些女人沒有反抗,身子發著抖。在她們走向炮艇的短短時間內,在粗暴的扭捏之下,有好几個,瑩白細膩的肌膚上,已然出現了青紫的腫塊。
  就在她們繼續登上炮艇之際,另一堆人中,又有一個青年人,大聲叫著:“阿珍!”
  他一面叫,一面扑了出來,一個赤裸的女人,也在這時轉過臉來。他們的目光,在那一剎間,一定曾經互相接触過!
  但就算曾接触過,也一定只是极短的時間。因為那青年才扑了出來,一下鎗響,他的眉心陡然綻開了一朵血花!濃稠的血一定掩住了他的視線,所以他一生之中的最后一個動作,是下意識地抬起手來,想去揉眼睛,但是手才一揚起,他人已倒下。
  那個轉過頭來的女人,十分年輕,也十分美麗。剎那之間,她血為之凝止的感受,在她的外型之中,可以清楚地表現出來,她像是整個人變成石頭刻成的一樣。
  山虎上校的一個部下,伸手握住了她飽滿的乳房,道:“寶貝,走吧!”
  然而那女人卻并不走,陡然之間,尖叫了起來:“阿強!”
  “阿強”和“阿珍”,那是多么普通的名字!在這种時候,他們互相呼叫了出來,卻庄嚴神圣得遠超過了生命存在的价值!
  林文義又閉上了眼睛,那叫作阿珍的美麗的女人,在叫出”阿強”那時的神情,他再也不會忘記。他沒有看到以后發生了甚么事,但是想得出來,因為接下來的,又是一下鎗響!
  林文義又感到身邊有雜沓的腳步聲,和山虎上校部下的淫笑聲,那是那几個女人已上了炮艇。接著,他听到了山虎上校的呼喚:“拿袋子來,把東西搬上去!”
  林文義和几個部下,拿著袋子上了木船,把所有的財貨全都放進了袋子中。黃橙橙的金塊,又多又重,林文義一生也未曾見過那么多的金塊過。
  他忽然想到的事,甚至是荒誕的。他想到:金塊本來是屬于大自然的,到了人的手中之后,不知道已轉易了多少人手……有的是藉欺騙而到手,有的是藉暴力而到手,每一次金塊的轉移,都是一個故事。在那些轉手的過程之中,只怕很少是沒有人性丑惡一面的表現的!
  裝滿了金塊財寶的袋子极重,林文義在搬運之際,甚至流出了汗。
  等到一切財貨全上了炮艇,山虎上校也回到了炮艇上,發出胜利的呼嘯:“快滾,今天是老子第一次發市,便宜了你們!”
  木船上的人仍然木然立著,山虎上校再次怒吼:“還等什么?想發炮替你們送行?”
  木船上的人,這才開始有了行動。林文義偷覷了他們几眼,發現他們雖然在行動,可是僵硬緩慢得猶如殭尸一樣……他們這時的動作,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動作!
  炮艇迅速駛遠,木船又似乎漸漸在移動。等到炮艇回到了原來停泊的,那個隱蔽的荒島之后,自然又有不少事發生。主要的,除了分贓之外,事情全發生在那六、七個女人的身上。
  但是林文義不很确切詳細的情形,因為他在炮艇停泊了之后,就一直躲在那個小空間之中。他有強烈的想嘔吐之感,可是卻又吐不出什么來,只是一陣一陣的干惡心,那使得他的五髒六腑,都像是要翻轉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他宁愿是一場惡夢,可是卻又是事實……人竟然可以這樣對付自己的同類!
  當天午夜,在轟鬧聲中,林文義被叫了出去。
  山虎上校全身赤裸,臂彎中挾著兩個看來奄奄一息的女人,用腳把一塊金塊踢到他面前:“你的!”
  林文義一點反抗也沒有,立時卑賤地彎下腰,把金塊拾了起來。
  林文義一面還不住地道:“感謝上校,謝謝,太多謝了!”
  在他發出多謝聲的同時,他恍惚听到了那兩個女人發出的痛苦莫名、悲慘絕倫的呻吟聲。但他在沒有能分辨清楚之前,就又鑽進了那個小空間。
  那小空間成了他的避難所,他實在不愿意看到、听到任何在炮艇上發生的事!
  肯定將成為超級女巫的瑪仙,臨別時的那些話,使得原振俠的心中,一直有一种說不出來的不自在的感覺。那种感覺,像是身上沾上了什么洗不去、擦不掉的髒東西一樣,難以言喻。
  瑪仙在詭异的、不可思議的巫術作用之下,從丑陋如鬼怪,變成美麗若天仙……雖然誰也未曾見過鬼怪究竟怎么丑,天仙究竟怎么美,但大家都在這樣的形容。而原振俠卻是确切知道瑪仙原來的丑,和如今的美的。
  瑪仙有一种無可解釋的超自然力量,這已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了。加上她本身的美麗,陶啟泉的財富,大巫師傳授的巫術,原振俠真難想象,這樣的一個超級女巫,世界上有什么力量可以与之對抗!
  而這個超級女巫第一個要對付的目標,偏偏就是他……要他成為她愛情俘虜!這實在不能不使原振俠心煩意亂。
  本來,像瑪仙這樣的美女,縱使不是世界第一,也是人間罕見的。能成為戀愛的對象,自然是任何人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其間卻又涉及巫術,而且又有令人惡心的巫術行為……吸血在內,這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令原振俠一想起來,就像是有不知名的怪虫,在背上爬行那樣地不舒服。
  原振俠知道瑪仙必定要實行她所說的話,可是他卻拿不出對付的方法來。幸而瑪仙到中美洲去,跟隨大巫師學習巫術,至少是兩年以上的事,那可以讓他暫時不必理會。但是那一天,總有來臨的一天,到那時候,如何應付呢?
  所以,原振俠的心中,還是相當煩躁,他只好使自己盡量不去想它。
  那一天,原振俠在醫院下班之后,并沒有回到住所。他和一個朋友有約,那位朋友,是他在那位他所欽佩的先生那里認識的……姓郭,雖然已是世界私家偵探行業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可是大家還是叫他小郭。
  小郭的年紀比原振俠大,他們一認識之后,就談得十分投机。小郭精通人情世故,早已從那位先生處,听到過不少關于原振俠的經歷,所以在言語之間,沒口稱頌,倒使得原振俠有點不好意思。
  他們認識了之后,時有過從。這一天,他們約好了下班之后一起去打网球,原振俠离開了醫院,駕車直駛向郭大偵探的事務所。照前几次約會的准時赴約來說,小郭是應該在五時十分,出現在事務所的大廈門口的。
  可是,原振俠一直等到了五時二十分,還是未見小郭的影子,他不禁有點不耐煩起來。冬日有日照的時間不是太長,他們預算可以打一小時多网球,若是小郭再不出現,打球的時間就縮短了。
  就在原振俠准備打一個電話上去之際,一個年輕人急急向他走來:“原醫生!郭社長說真對不起,他被一個討厭的顧客纏住了,脫不了身。”
  原振俠悵然,感到掃興,但卻也并不堅持:“那請告訴郭先生,取消約會吧!”
  那年輕人自然是偵探社的職員,他又道:“郭社長說!那顧客……所講的,相當怪异,原醫生要是有興趣的話,可以去听听。”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极度怪异的遭遇,他已經有相當多了,“相當怪异”的事,他自然不會有什么興趣。
  所以他一面搖著頭,一面已想到,最近到手的那一卷馬勒第三交響樂的錄音帶,還未曾听過,正好趁有空,回去好好欣賞一下。他對馬勒的交響樂一向喜愛,認為在樂聲之中,隱藏著生命的奧秘。
  可是就在這時候,那年輕人手中所持的一具無線電話,忽然響了起來,年輕人連忙按鈕接听。原振俠已准備离去了,可是那年輕人卻將電話向他遞來:“原醫生,請你听電話。”
  原振俠接過了電話來,就听到了小郭的聲音:“原,請你上來一下,我要向你求助!”
  原振俠笑了一下:“我能給你什么幫忙?我看這是你拖延時間的詭計!”
  小郭忙道:“不,不!真的,有一件事,不,有一個人,向我提出了一個奇异之极的要求,我實在無法應付。恰好你來了──”
  原振俠悶哼一聲:“我是和你約了打球的!”
  小郭叫了起來:“天!你怎么啦?我這里的事,比打球有趣多了!”
  但是,原振俠仍然不為所動:“你覺得有趣的事,我未必有興趣,對不起……”
  小郭簡直是在嚷叫:“好,你不上來,以后別指望我再理你!”
  原振俠不禁笑了起來:“你這种要脅,未免太女性化了!好,我且上來一看。”
  小郭長長地吁了一口气。原振俠把電話交還給那年輕人,和他一起走進大廈,登上電梯。
  小郭的偵探事務所規模十分龐大,占了這幢大廈的五層,他的社長室設在頂樓,气派十足。事實上,等閒案件,根本委托人見也見不到他,而如果有委托人堅持要見他的,自然費用可觀。
  在搭乘電梯上去的時候,那個年輕職員對原振俠,現出十分欣羡的神色來:“原醫生,听說過你許多奇妙的遭遇,真叫人羡慕!”
  原振俠淡然一笑:“我倒不覺得,有什么令人羡慕之處。”
  那職員咂著嘴:“你認識一位女將軍?上次,大明星魯大發的事情,也和你有關?還有那個女船王……”
  他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使得原振俠陡然感到厭煩起來,轉過了頭去。那職員知趣,不再問下去,轉了話題:“社長請你去,一定是由于那個怪顧客……”
  原振俠“唔”了一聲,職員又道:“他一來,就一定要見社長!問他有什么事,他只說是‘尋找’,尋找何必見社長……”
  幸好電梯到了社長室的那一層。跨出電梯之際,那職員還在說著,原振俠向他歎了一口气:“你若是不說話,我保證,不會有人把你當啞巴的!”
  那年輕職員立時漲紅了臉,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原振俠連看也不向他看一眼,就直走了進去。一個女秘書立時站起來,神情惊愕地望向他:“原醫生?社長正等著!”
  原振俠當然不是第一次接受女性這樣的眼光了……男人看到美女,會有惊艷之感,女人見到了俊男,反應自然也是一樣的。
  女秘書代原振俠敲了一下門。推門進去,原振俠就听到小郭在提高聲音說話:“你要找的……人,是根本沒法子找到的!“
  在小郭的對面,坐著一個人。因這人背對著原振俠,所以看不清他的臉面,只听得他冷冷地道:“或許是我找錯地方了?”
  那人的口气之中,充滿了對小郭的輕視。小郭本來已經漲紅了的臉,更是紅了兩分:“先生,請你別再胡鬧下去了,我無法接納你的要求。我的一位出色的朋友來了,看他是不是能幫助你?”
  那人陡然震動了一下,失聲說:“衛先生?”
  原振俠接了一句口:“不,只怕你又要失望了。我姓原……“
  那人陡然轉過身來:“原醫生!太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他是支著一根手杖站起來的,原振俠自然而然向他的腳看了一眼,卻又看不出什么异樣來。
  他再去打量那個人。看起來,那人不過三十來歲,樣貌相當普通,膚色黝黑,身形倒可算高大,也很粗壯。身上的衣飾,十分名貴,單是他手中所持的那根手杖,就有著金光燦然的握手部分。
  這樣的一個人,實在是很難從他的外型上,判斷他的身分的。這時,他正以一种十分熱切盼望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俠。
  原振俠笑了一下:“有什么難題,竟然使得郭大偵探為難到了臉紅脖子粗?”
  小郭一臉的悻然之色,指著那人:“這位先生,堅持要我把‘愛神’找出來!”
  原振俠陡然怔了一怔……任何人在一听到“愛神”這個名詞之際,自然而然,會聯想到那座維納斯雕像。這座大理石雕成的藝術瑰寶,雖然在出土時,已斷了雙臂,可是体態之优美,神情之柔和,仍然是雕塑藝術的极品中的极品!
  原振俠這時也不例外,思緒一下子就聯想到了那座現在存放在法國巴黎羅浮宮中的藝術瑰寶。一開始想到了這一點,接下來,原振俠就想到,眼前這個人,可能是藝術的狂熱愛好者。
  既然“蒙娜麗莎的微笑”曾几度失竊,忽然有一個狂人,要動起愛神維納斯雕像的腦筋來,也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議之事了。
  他正在想著,那人已急急道:“不管你要多少費用,我都可以支付!”
  原振俠早在那人的衣著上,看出那人的經濟情形相當充裕。可是使原振俠有點疑惑的,是這個人看起來,無論如何不像個富豪,他的要求,和他的語气,都相當惹人反感。所以原振俠冷冷道:“你要‘愛神’,只怕找錯人了!”
  那人“啊”地一聲:“請問我應該找誰?我以為郭先生是最能干的私家偵探……”
  原振俠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你應該到意大利,或是到西班牙去,去找名叫哥耶三世的人……”
  原振俠才講到這里,就看到小郭在向他連連施眼色、打手勢,暗示他不要再說下去。原振俠怔了一怔,住口不答。
  那人卻顯然不知道“哥耶三世”是什么人,一臉迷惑的神色:“那個……哥耶三世,是專門找人的……私家偵探?”
  原振俠不知道小郭為什么要阻止自己,他道:“那個哥耶三世的專長,是在世界各地防守嚴密的博物館中,把陳列品偷出來。羅浮宮的防盜設備雖然周全,但如果有足夠的代价,只怕也難不倒他!”
  那人的神情更是迷惑,張大了口:“原醫生,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的意思是,我要找的愛神,在羅浮宮之中?”
  原振俠還想說什么,小郭已歎了一聲:“原,你誤會了,這位先生要的,不是那座維納斯雕像!”
  原振俠又是一怔:“難道他要找尋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愛神?”
  原振俠在問出這個問題之際,是多少帶著點譏嘲的意味在內的。因為愛神和諸神一樣,都只不過存在于傳說之中,是在傳說中的一位專責愛情之神。絕無可能在人間,找出一個活生生的愛情之神來的!
  可是,小郭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是!這位先生就是要委托我,找尋一位愛情之神。雖然他說不惜代价,但是我除了回答無能為力之外,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可想?”
  原振俠這時向那人望去,那人的神情,卻十分正經,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他甚至有點忸怩,結結巴巴地解釋著:“她‥‥‥自稱是愛神,我想那是她……自稱的。她十分美麗,可惜我不會畫人像,也拙于形容,她看來和那座雕像有點像……”
  那人斷斷續續地講著,令人越听越是胡涂。小郭已然极不耐煩,咕噥著道:“你應該去找精神科專家,不應該找什么私家偵探!”
  那人漲紅了臉:“我遇到過一過美麗的女人,她自稱是愛神,給了我极大的幫助。可是我不知她的下落,委托郭先生你來尋找,你……你為什么認為我……不正常?”
  小郭也生了气:“好,你精神正常,正常得很!可是我不接受你的委托,可以不可以?請离開,我實在忙得很!”
  那人把手中的手杖,在地上頓了一下,仍然漲紅著臉,可是欲語又止,沒有再說什么,就向門口走去。當他推開門的時候,他才回過頭來:“愛神是存在的,你找不到,是你低能!”
  小郭給那人的話,气得講不出話來,只是直指著門:“滾!“
  那人向原振俠望來,一副哀懇的神情,欲語又止。原振俠向他作了一個“愛莫能助”的手勢,那人長歎一聲,打開門,走了出去。
  小郭悶哼了一聲:“世上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
  原振俠皺了皺眉:“或許他真的十分急切地想找一個人,你不該拒絕他!”
  小郭苦笑了起來:“他要找一個女人,全世界有超過二十億女人……”
  原振俠一揮手:“理論上來說,沒有那么多……美麗而年輕、像那座雕像、白种人,不會超過……”
  小郭立時接上了口:“不會超過一億?請問,該怎么去找?而且,他又堅持說那個女人不是人,是神,是愛情之神!”
  原振俠笑了一下,沒有說什么。小郭看出他的神情頗不以自己為然,不禁生气:“好了,算你博學多才,你對愛神知道多少?”
  原振俠一攤手:“并沒有多少,她一般被稱為維納斯,而就是希腊神話中的阿佛洛狄脫……”
  (由于兩人在提及以下一連串的名字之際,都是用希腊文直接說出來的,所以,在每一個名字之后,在譯音后加上原名。)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阿佛洛狄脫(APHRODITE)是愛情女神,在神話中,這位女神的來源十分奇特,是克洛諾斯(CRONUS)把他父親烏拉諾斯(URANUS)的肢体投入海中時,在海水的泡沫中誕生的!”
  小郭眨著眼笑了起來:“也有一說,她是宙斯(ZEUS)和狄俄涅(DIONE)的女儿。而狄俄涅,又說是宙斯和阿佛洛狄脫所生的……希腊神話中的各种神祇,關系混亂之极。你不是真想我憑借神話中的故事,把一個專司愛情之神找出來吧!”
  原振俠也不禁無話可說,過了一會,他才道:“我的意思是,不妨想象力丰富一些……愛情女神,自海浪的泡沫中產生,這不是很浪漫嗎?”
  小郭笑了起來:“別忘了,那是把肢体投入海中才發生的,看來并不美麗。”
  原振俠触動了心事,歎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
  小郭道:“那個人,他說有一個很長的故事要告訴我,可是我實在沒有听故事的興趣!”
  原振俠心中一動:“他說了几句他的故事,是關于他見過愛神的故事?”
  小郭聳了聳肩:“誰知道,我根本沒有興趣听。”
  原振俠又想了一會,才在小郭的辦公桌上,發現了一張名片。名片上沒有任何頭銜,只是印了一個名字:張守強。
  小郭道:“這就是那個精神病人的名字,看來他的經濟情形不錯,但是在我的計算机資料之中,卻沒有這個人的任何資料。初步調查的結果,只知道他用泰國護照。”
  原振俠有點興致盎然:“真要有愛情之神的話,我也想見見她!”
  小郭縱笑了起來:“看那人的樣子,像是會對你傾訴他的故事。你听了他的故事之后,大可和他一起合作,去尋找愛神!”
  小郭在這樣說了之后,忍不住縱聲“哈哈”大笑了起來。原振俠卻并不覺得什么好笑,相反地,他的心情還相當苦澀!
  在小郭的笑聲中,原振俠告辭离去,駕車回家。車子才轉過了街角,就看到一輛黑色大房車,追了上來。原振俠吸了一口气,心中首先所想到的是:黃絹!
  但他隨即發現不是黃絹……大房車由穿制服的司机駕駛,車后座,正焦切地向他在揮手的,就是要小郭替他找尋愛神的,那個叫張守強的人。
  原振俠看到他在叫著,按下了車窗,才听到了他的聲音:“原醫生,我可以和你談一談?”
  原振俠本來准備拒絕的,可是他的心中,又有著几分對愛神的憧憬……那是由于他自己在情感上的糾纏,而產生的一种愿望。雖然他并不真正以為有一個神是專司愛情的,更不認為這樣的一個愛神是真實的存在,但是總有點好奇。所以,他點了點頭。
  那人……張守強現出了极高興的神情來:“請到舍下來談一談好嗎?”
  原振俠又點頭答應。那人向司机吩咐了几句,原振俠尾隨著他的車,駛到了一個高級住宅區,進入了一座新建造的、設備十分豪華的大廈的頂樓。那幢大廈极高,聳立在半山上,可以遠眺這個城市的全景。
  當原振俠在陽台上坐下來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時分。居高臨下看出去,景色极美,遠近的燈光,交織成一片夢幻一樣的境界。
  原振俠在才一走進這個裝飾豪華的居住單位之際,就發現几乎一切全是新的。而且,裝飾根本沒有什么性格,一切應有盡有,只是一個室內設計師不經心的工作結果。
  這說明這個單位的主人,自己并沒有什么主意。而且,更可能是一個暴發戶,只知道如何花錢,而不懂得什么叫作品味。
  原振俠這時,又多了几分好奇……這個張守強,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
  張守強十分客气,吩咐兩個女佣,取出了酒和下酒的食物來。就在陽台上,和原振俠對坐了下來,一副受寵若惊的樣子:“想不到能和原醫生交談,真是……太高興了,再也想不到‥‥‥”
  原振俠呷著酒:“別說客套話了。你對郭先生說,有一個相當長的故事,請開始說吧!”
  張守強搓著手,在開始的時候,像是不知道如何說才好。但是在一開始之后,卻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張守強說的故事,自然就是一開始就敘述的,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利用了那艘舊炮艇當海盜,而一個叫林文義的人,身不由己,成了海盜一份子的故事。
  張守強不像是受過什么高深的教育,可是他有著敘述故事的本領。所以說得十分動听,而且把一切細節,說得十分詳盡。
  當原振俠听到了山虎上校第一次出動行劫的經過之后,不禁瞠目結舌,被張守強敘述中的殘忍、丑惡、悲慘、痛苦,震懾得講不出話來。
  他喝了几口酒,才道:“在海上,誰有強勢的武力,就等于在原始森林之中,擁有利爪利齒一樣。”
  張守強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可不是!難民至多是机動木船,間中也有一些難民,是有一些武器的,可是比較起來,算是什么?一有反抗,只是造成更大的殘殺!”
  原振俠吸了口气,望著屋中豪華的陳設,突然皺起眉。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想到的是,張守強所擁有的財富,看來不在少數,而他又不像是一個富人,他的財富,是從哪里來的呢?
  張守強十分机靈,善觀臉色,一看到原振俠的神情,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忙道:“原醫生,請听我說下去,我只不過說了一個開始!”
  原振俠緩緩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可以說下去。一面,他在想:海盜生涯,怎么會和愛情之神,扯上關系的呢?
  第一次海上的劫掠,自然收獲极丰,不但得到了意料之外多的財寶,而且還有七個年輕美麗的女人……這些女人在炮艇上如何被恣意蹂躪的經過,自然不必多加描述了。女人落在像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那樣凶神惡煞的人手中,還會有什么好遭遇的?
  三天之后,當林文義送食物去給那些女人的時候,看到她們全都赤裸著身子,縮成一團。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著無數的青紫腫塊,每個人的神情,都是一种可怕的麻木。
  她們的眼睛,看來不像是人的眼睛,而只像是兩個無底的深洞。在那种“深洞”之中,甚至已沒有悲哀和痛苦……她們的遭遇,已經超越了悲哀和痛苦的界限,而成了一种難以探測的深淵。
  林文義連向她們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沒有。那時,他真不明白,人為什么一定要活著?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也要活著?
  那几個女人,會不會在心中,羡慕那早几天被一鎗打死的那個“阿珍”呢?還是她們的心中正慶幸,在經歷了這樣的劫難之后,她們還活著!
  林文義自己活著,也一樣是受屈辱而麻木的,所以他根本無法深一層去想這些問題。
  然后,是第二次的劫掠來到了。
  第二次劫掠和第一次,几乎是一模一樣的……有人被殺,財物堆積,年輕而姣好的女人被驅上炮艇。上次在炮艇上,飽受摧殘的女人,被赶下木船去,去繼續她們不可測的命運。她們或許會遇上第二批海盜,或許會遇上風浪,或許會漂流到陌生的土地……全然是不可測的、無底深淵一樣的悲哀。
  接下來的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全是一樣的,山虎上校的估計正确,逃難的人越來越多!
  林文義也越來越是麻木。每一次,山虎上校都會扔一塊金子給他,有時大,有時小,大約几個月之后,他也有了沉甸甸的一袋。有時他想,山虎上校掠奪所得的財物,不知有多少?那實在足以令他成為巨富了,他為什么還不歇手?
  山虎上校自然不會歇手的。當初,他准備了一只相當大的箱子,暗中許愿:裝滿這一箱子就夠了。可是現在,他足足已有了三大箱黃金鈔票和珠寶,他反倒一點也沒有收手的意思。
  一來,錢財是不會嫌多的,二來,几個月下來,他發現海上掠奪生涯,帶給他無上的樂趣……看無助的、沒有絲毫反抗能力的人,在茫茫大海之上,匍匐在他腳下顫栗求饒,他是他們的命運的主宰,那簡直是令人興奮發狂的一种經驗。
  他甚至自己對自己說:這种心理,這种行為,全是正常的。他所做的事,全是人類歷史上,許多优秀的、偉大的人做過的事。只不過他進行的規模比較小,方法比較赤裸和直接,而那些歷史上的“偉人”,卻通過种种理論深入,公然地在做著同樣的事!
  是的,他殺人!他几個月來,殺了不超過一百個人,那算得了什么?歷史上再微不足道的一場戰爭,死的人也不會少過一百個!
  有一次,他指著林文義大聲呼喝:“你是華人,中國號稱文明古國,你可知道歷史上,單是活埋超過一万個戰俘的事件,就有許多宗?告訴你,這世界上,強者生存,弱者滅亡!”
  在山虎上校的咆哮聲中,林文義連大气也不敢出。
  每一次,有新的一批女人在炮艇上遭到蹂躪時,林文義總躲在他的那個小空間中,雙手緊捏著耳朵,不去听那种尖厲的慘叫聲。他也曾不止一次,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內心愧疚,可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對于順順當當的劫掠生涯,簡直心滿意足。他們有速度高的炮艇,有許多武器,對遇到的一切,要什么有什么,這可能是他們每個人,一生之中最心滿意足的日子了!
  林文義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一直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和別的日子沒有什么分別,只是天气特別晴朗,天上一絲云也沒有。陽光強烈,使人不但不能對天逼視,也無法對著海面逼視。因為海面上陽光的反射,也十分強烈,陽光与波浪的閃耀相映,使眼睛很難接受。
  精力過人的山虎上校,林文義記得凌晨時分,他還在大聲呼叫,殘酷地折磨几個女人,滿足他的獸欲,可是太陽升起不久,他已下令啟航。炮艇在駛出了海灣之后,加快速度,駛往慣常進行掠劫的所在,那是离開西貢的木船几乎必經的海域。
  炮艇在這一帶海域,放慢了速度,尋找目標。山虎上校放過了几艘小木船……小木船上的那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運!當苦難沒有來臨之際,每一刻都是非凡的幸運,可惜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在等到快正午時,山虎上校已經有點焦躁,一個守在望遠鏡前的手下,突然發出了一下歡呼聲,伸手指向前面。用肉眼看去,遠遠海面上出現的,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黑點。
  山虎上校走過去,湊在望遠鏡上看了一下,興奮得不住揮手,發出了全速前進的命令。
  不到半小時,已經可以看到,那是一艘相當大的机動帆船,船上密密麻麻全是人。當炮艇駛近之際,机動帆船也加快了速度,企圖离開,速度也相當高。山虎上校大聲吼叫著,轟然巨響之中,炮艇上射出的炮彈,在帆船的周圍,濺起了老高的水柱。
  山虎上校的吼叫聲,通過擴音机傳了出去:“停止!立即停止!”
  隨著怒吼聲,又是一下巨響,一炮擊中了机帆船的船尾。造成的損坏不是十分大,但是已足夠令得那艘机帆船立時停了下來。
  船上的人,顯然全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分成几堆,都緊緊靠在一起,望著炮艇。
  炮艇迅速靠近,等到并住机帆船之際,山虎上校大吼一聲,躍過了將近兩公尺的空間,到了机帆船之上。那种威勢,已經足以令得所有人震懾了!
  山虎上校十分懂得人性的弱點,知道要令得所有人惊恐,一開始的下馬威十分重要。他才一在机帆船的甲板上站定,手中的自動机鎗,就發出了惊人的響聲,數以百計的子彈,在不到一分鐘內呼嘯而出,射向机帆船的主桅。主桅立時傾斷,倒了下來,重重地壓在帆船的左舷之上,壓塌了許多船上的東西。
  帆船上至少有將近一百人,可是人人屏住了气息,顫栗著!
  有几個小孩哭了起來,立時被他們身邊的大人,緊緊掩住了嘴。掩住了小孩子嘴的大人的手,連指節都是煞白的。
  跟著山虎上校躍上机帆船的,是山虎上校的四個手下,他們也各自向天上或是向海面掃射著。密集的鎗聲,在清清楚楚地告訴每一個人:順從,或是死亡!
  鎗聲終于靜了下來,山虎上校挺立著,并沒有說什么。在顫栗的人群中,走出了兩個中年人來,他們一面向前走,一面顫聲道:“長官,已經准備了禮物,早就准備好了!”
  他們慌亂地揮著手,有兩個年輕人,慌慌張張進艙去,抬出一只小箱子來,向山虎上校走近了几步,放下,打開了箱子。
  箱子的体積不算大,但是箱中全是黃橙橙、閃閃生光的金條。金子的重量,是超乎想象之外的……常見的電影鏡頭是,一個人提著一只普通大小的公文包,公文包中,全是金子,那個人提著,還可以行動自如。
  而實際上,一只普通大小的公文包,如果盛滿了金子的話,重量超過一百三十公斤。即使是超級大力士,提起來,也會感到十分吃力的。
  這時,放在山虎上校面前的箱子,看來不大……山虎上校在這些日子來,對于黃金的重量和它的体積,已相當熟悉。他瞇著眼睛,貪婪的凶光,自他的眼縫之中迸射出來。他一看就可以估計出,這一箱黃金的份量,大約是三十公斤。
  三十公斤黃金,已經是普通人一輩子也掙不到的財富了,但自然不能令山虎上校滿足。而且,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難民船上的難民自動的奉獻,這更使得他的貪念,像烈火一樣焚燒起來!
  (雖然結果可能一樣,但是想出自動獻出,以求強勢會滿足或發善心的人,是天下最愚蠢的蠢人!)
  那兩個中年人吞咽著口水,聲音仍在發顫:“這是我們全船人的一些心意,請長官收下!”
  山虎上校突然笑了起來,他一則是在欣喜在這條船上,不知可以掠奪到多少財富;二則,他笑船上的人,竟然是如此愚蠢,以為這樣子就可以算數了!這种愚蠢,豈不是和白痴一樣?
  他的心情實在太好了,所以,他甚至一面笑著,一面說著:“你們在開什么玩笑?”
  那兩個中年人,一時之間,不知道山虎上校這樣說是什么意思。面對著這樣的凶神惡煞,他們只好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山虎上校踏前了一步,手已揚起。
  他才揚起手來,自動机鎗的鎗口,已塞進了一個中年人的口中。那中年人眼珠亂轉,不知如何才好,另一個中年人雙手毫無目的地揮著。
  山虎上校的笑容變得猙獰,厲聲喝:“所有值錢的東西,全交出來,才能活命!不給,先殺一個給你們看看!”
  他說著,手指已扳下了扳机,至少有二十顆子彈,在剎那之間射出!子彈從那中年人的頸后、腦后呼嘯射出來,若不是子彈的速度太快,一定可以看到,每一顆子彈上全帶著鮮血。
  那中年人的頭部,在鎗聲還沒有完全停止之際,就已經消失了……像是一個重擊下被打碎的西瓜一樣,迸散了開來,先是變成了莫可名狀的一團,然后爆散!
  碎骨和濃稠的鮮血,還有太多難以形容、屬于人頭部的東西,無可避免地沾在山虎上校的身上。山虎上校像是很享受這一點,一點也不加拂拭。
  另一個中年人先是嚇得呆了,他發出了一下難以形容,充滿了惊怖的叫聲。在那個頭部消失的人,身子還未曾倒下來之際,他已經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在那一剎間,他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等于是從鬼門關上,打了一個轉!剛才,山虎上校不過是順手把鎗口,插進了一個人的口中,他碰巧沒有被揀中!
  人在极度的死亡惊恐之下,什么尊嚴全都可以拋到腦后,只求活著!活著……
  那中年人跪了下來之后,全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山虎上校四個部下連聲呼喝,于是,像以往許多次一樣,甲板上的金塊和財寶,越來越多。每一個人都發著抖,把身上藏著的財物取出來。
  山虎上校在所有的人全都過去之后……他已經數過,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一共是八十六人,而且看得出來,其中大多數,都有著一种一直過著養尊處优生活的樣子。他也注意到,至少有二十個女人,年輕美貌,這真是使得他心花怒放。
  他先是冷笑一聲,然后,隨便指向一個中年人。他的部下連忙過去,把那人拉了出來,那人急忙道:“長官,全獻上了,全獻上了!看,連手表戒指,全獻上了!”
  山虎上校居然像是有點怜憫似地搖了搖頭。他兩個手下,手腕一翻,手上已各自多了一柄鋒利無比的匕首,颼颼地揮動著!
  那個中年人像木頭人一樣地站著,轉眼之間,那人身上的衣服,全都被鋒利的匕首割破,一條一條披挂下來。同時,在他的身上,有油紙包著的紙包,和小心貼肉藏著的金塊跌了下來。
  那人面如土色,口唇發著顫,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山虎上校走過去,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胸口,把他提了起來……那人身上已沒有衣服,山虎上校鋼鉗一樣的五只手指,是直接陷進了他胸前的肌肉,將他提起來的!
  那人雙腳离地,無力地蹬踢著。匕首又削破了他的鞋帶,鞋子跌了下來,落在甲板上,發出不正常的沉重聲響,可知他連鞋子中也藏著金子。
  那人几乎是赤身露体的了,山虎上校獰笑著:“全交出來了?現在我還是不信你全交出來了,不過我懶得剖你的肚子!”
  那人柔弱無力地叫:“饒命……求求你……”
  (人在不論什么時候,都會有愚蠢的行徑……明知求饒不會有用時,也會不由自主發出求饒聲來;明知完全沒有希望的時候,還會以為只要努力掙扎,就會有一線生机。)
  山虎上校把那人舉得更高,大喝:“看到了沒有?要藏著財物,還是留下性命,由你們自己決定!”
  他手背一振,把那人向船舷之外,直拋了出去。在那人還在空中翻滾之際,四個部下便一齊射擊,所以當那人跌進海中去的時候,已經根本不成人形,只是許多團大小不同的血肉而已!
  山虎上校再厲聲警告:“別考驗我的耐心!快點!”
  所有的人,又發著抖,向前走來。這一次,跌落在甲板上的財物更多。有不少婦女,為了表示自己的确無所隱藏,當眾將藏在私處的金條,也取了出來。
  這些事,自然都發生在人間!但是,又何异于地獄……地獄本來就是人類設想出來的,要是在人間沒有地獄,人類何從設想?
  林文義留在炮艇上。每次他都是留在炮艇上,直到最后,才和各人一起去搬運財物的。
  另外留在炮艇上的四個部下,看到甲板上金光燦然的金塊和金條越堆越高,發出了陣陣的歡呼聲,早已准備了几只大帆布袋,准備去運載。
  他們一面歡呼,一面還在向机帆船上指點討論著:“看到那個穿圓點花衣服的沒有?媽的,皮膚怎么那么白?我要她!”
  另一個道:“讓上校先選吧!嘻,有二十多個,這下子……“
  他講到一半,滿口都是唾沫,再也講不下去。他“呸”地一聲,將口中的唾沫,全都吐了出來,碎沫濺了林文義一臉。
  林文義這時,也正在看著那個穿著圓點衣服的女人。在陽光下,那女人的一頭烏發特別耀目,所以也襯得她的臉面肌膚特別雪白。她正和几個婦女擠在一起,林文義看不清她的臉面,但也可以感到她出眾的美麗。
  林文義不禁歎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在這樣的處境之中,美麗,代表了什么!
  人是應該過平靜安宁不受侵犯的生活的,可是在人類歷史上,人能過這樣日子的紀錄,真是少之又少!
  林文義看到,机帆船上的人,被分了開來。約有二十個年輕女人,被驅到了一堆。
  山虎上校的怒喝聲震耳欲聾,許多女人已在開始脫下她們身上的衣服。林文義注意到,那皮膚特別白的女人,木立著不動。山虎上校走過去,一把抓住了她的長發,同時揚起了手來。
  林文義真不敢想象,山虎上校的巨靈之掌,如果擊中了那女人嫩白的肌膚之后,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
  可是就在這時,他看到山虎上校揚起的手,在半空中停止。
  林文義看不清山虎上校的神情,只看到那女人由于頭發被向下扯,臉向上仰著。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看過去,有一种异樣的美麗。
  山虎上校是因為她异樣的美麗,才在半空中停手的?林文義難以想象,像山虎上校這樣的野獸,也會對女性的美有所認識──對野獸來說,再美麗的女人,也只不過是泄欲的對象而已。
  山虎上校在半空中的手,隔了半晌,才緩緩放了下來。林文義身邊的一個部下咕噥了一句:“上校看中這女人了,真他媽的!”
  除了那個女人之外,其余的全部裸体。那個女人被山虎上校反拗著手臂,背部緊貼著山虎上校魁偉的身子。她個子并不算嬌小,可是和巨型的山虎上校相比,卻猶如一頭白兔落在猛獸爪中一樣。
  在炮艇上的四個部下催促著林文義,一起上了机帆船,把甲板上的財物,大把大把抓著,放進了帆布袋中。另外几個人,赶著那近二十個女人上了炮艇,又把上一次擄劫來,被摧殘備至的八、九個女人,推到了机帆船上。
  船上的人,個個顫栗著,不敢出聲,大多數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鴕鳥把頭埋在沙子里,以為看不到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人在這時候閉上眼睛的作用,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眼看著自己的妻子女儿被赤裸裸地帶走,心如刀割而又無法反抗,在這种情形之下,除了緊緊閉上眼睛之外,也沒有別的可做。可是雖然閉上了眼睛,間中發出的哀號聲,還是如同万箭鑽心一樣!
  山虎上校的部下,不時發出歡嘯聲,而且不時無目的地亂射子彈,彷佛鎗聲可以代表他們心中的歡樂。
  山虎上校卻出奇地沉靜,只是一直反拗著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在他的手里,根本連一點反抗的余地都沒有,可是山虎上校卻像是怕她掙脫一樣,看得出他拗住她手臂的巨大的手,是十分用力!
  林文義裝滿了一帆布袋之后,用力在甲板上曳著,曳到了舷邊,由炮艇上的人接應著,用繩索扯了上去……劫掠已告一段落了!
  被驅上炮艇的女人,在未曾被赶進一個船艙之前,已經飽受凌辱。那种加在女性身上的凌辱,實在超過正常人的想象之外。
  林文義一直低著頭,一看也不敢看,而就在他低著頭的時候,他看到了山虎上校的大皮靴踏了過來。在大皮靴旁邊的,是一雙纖小的腳……沒有穿鞋子,纖纖小小的腳趾,柔美得無可批評的腳形,和半卷起的褲腳,渾圓晶瑩的小腿。
  林文義知道,那就是那個被山虎上校反拗著手的那個女人。
  這時,机帆船在遭受了劫掠之后,又發出“軋軋”的机動聲,帶著浩劫后的痛楚,在駛開去。整艘船,也像是難以忍受悲痛一樣在發著顫。
  當山虎上校在林文義身邊經過之際,林文義本來是一直低著頭的,所以他只能看到大皮靴和那雙動人的小腿。但是山虎上校忽然說了一句話,使得林文義大是奇怪。
  山虎上校的話,其實极其普通,可是這樣的話,出自山虎上校之口,卻是令人怪异莫名!
  山虎上校說的是:“不要怕,你不要怕!”
  他是向誰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又怎會出自山虎上校這樣的人之口?
  林文義由于心中的詫异,自然而然,抬起頭來。他看到,山虎上校仍然緊抓著那個女人的手臂。
  她的衣袖已經被扯下,現出丰腴雪白的手臂。山虎上校的手指,就像鐵箍一樣地箍在她的手臂上。
  山虎上校半側著頭,看著那女人,林文義也自然而然向那女人看去。一看之后,他也不禁吸了一口气。那女人极美麗,雖然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但依然极其美麗!
  她閃亮的大眼睛中,充滿了恐懼,小巧的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而且在微微發抖。她挺聳的鼻子,鼻孔正在急速地翕張著,本來應該是嬌艷如花的臉頰,白得透明!
  她是那樣美麗,美麗得連山虎上校這樣的野獸,都不想打她,還在安慰她,叫她“不要怕”!
  林文義在看了她一眼之后,視野便再也离不開。那倒不是因為她的特別美麗,而是他感到,這個女人的眉目臉容,什么地方,他原是十分熟悉一樣!
  他立時告訴自己:不,不可能的!這樣的美女,在見過一次之后,一定是一輩子不會忘記的。可是,又的确有熟悉之處!
  正在林文義心神不定的時候,那女人惊恐的眼睛轉動著,眼光掃中了他。只見她陡然張大了口,然后,像是她整個生命,都化成了發出聲音的力量,自她的口中,叫出了三個字來:“文義哥!”
  在那一剎間,林文義整個人,所受的震動,簡直無可形容!
  容貌雖然變了很多,但是聲音并沒有再變……那正是他魂牽夢系的聲音,他离開西貢之前,曾与之共有盟誓的戀人的聲音。
  他的戀人……阿英,陳麗英的聲音!
  阿英是從什么時候起,叫他“文義哥”的,林文義已經記不清楚了。開始的時候,阿英的叫聲中,還帶著童音,后來童音漸漸轉變。盡管阿英一直十分瘦弱,并沒有顯出她的美麗來,但是在林文義的眼中,阿英仍然是极其動人的少女。
  當他們在貨倉中互相緊擁的次數越來越多時,也有几次給林文義帶來极甜蜜的回憶。可是林文義再也想不到,阿英本來扁平得和男人几乎沒有什么分別的胸脯,會變得如今這樣的飽滿,也沒有想到她的臉容會變得那么美麗,肌膚會變得那么細膩瑩白,充滿了誘人的光輝。
  一個瘦瘦弱弱,不起眼的少女,現在全身每一處,都發出了成熟女性的誘惑力。難怪從兩三年前開始,就不斷有人來告訴他:阿英變了,從毛虫變成了蝴蝶!
  阿英真的變得厲害,要不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林文義或許還可以從她那一雙明澈的大眼睛中認出她來。
  這時,阿英的眼中充滿了惊懼、絕望和悲痛。要不是她突然認出了林文義,叫了他一聲,林文義決計不會想到,她就是和自己曾肌膚相貼,山盟海誓過的阿英!
  在那一剎間,林文義整個人,如同遭到了雷擊一樣!他先是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慘叫:“阿英!”
  在叫了一聲之后,山虎上校轉頭向他望來。一和上校滿是凶光的眼神接触,林文義全身把持不住,劇烈發起抖來。
  這時,阿英掙扎著,想接近林文義,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林文義的手發著抖,慢慢揚了起來,想去碰一碰阿英,可是山虎上校只是出气稍微粗了一點,一聲悶哼,林文義整個人,都像是要軟癱了一樣。揚起的手,手心冒著汗,自然垂了下來。
  阿英又叫著,叫聲之中充滿了絕望:“文義哥!”
  林文義還沒有回答,山虎上校已經沉聲:“你們認識?”
  林文義只覺得喉際像是火燒一樣,口中干得一點水分也沒有。以致他一開口,發出的聲音,怪异莫名:“阿英……是‥‥‥是……”
  山虎上校陡然呼喝:“是什么?”
  林文義慘叫一聲:“是我的未婚妻!”
  他在叫出了這一句話之后,身子抖得更厲害,汗珠一顆接一顆地迸出來。
  山虎上校牽了牽嘴角,右手捏住了阿英的臉,神情十分惱怒:“哦,不是處女了?”
  林文義雙手亂搖,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說明些什么。他和阿英之間,除了肌膚相貼之外,沒有進一步的親熱。阿英是不是遵守著誓言呢?如果是,她生命之中,自然不曾有過男人。但是,又何必告訴山虎上校阿英仍然是處女呢?
  林文義實在是在极度的震撼無助之下,六神無主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他耳際嗡嗡作響,腦中一片空白,想起落在山虎上校手中那些女人的遭遇,想起自己和山虎上校之間的強弱懸殊,他真是求生不能,求死又沒有勇气!
  山虎上校的手指,仍在捏著阿英的臉頰,令得阿英的口部,形成了一個圓圈。那使她的櫻唇,看來更加誘人。
  山虎上校將她拉近了一些,阿英口不能出聲,自喉際發出了一陣痛苦之极的呻吟聲。
  林文義在這時候,陡地雙膝一軟,跪了下來,跪在山虎上校的面前。雙手發著抖,抱住了山虎上校的大皮靴,聲音像是自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中迸發出來一樣:“求求你,上校,放過阿英!求求你,看在我像一條狗一樣侍候你的份上,放過阿英!”
  這時,几個部下聚集在一旁,好奇地觀看著。其中有兩個不禁笑了起來:“一直以為這小子根本不行,原來是對未婚妻情有獨鐘!”
  其余几個人也跟著笑了起來,山虎上校也笑著。他一點也沒有放松捏住阿英臉頰的手,只是望著林文義。
  林文義跪在地上哀求,一面哀求,一面抬起頭來。當他接触到山虎上校的眼光之際,他全身如同被冰水淋了下來一樣!
  在那种獰惡的眼神之中,他看不出山虎上校對他有任何怜憫之意。
  非但沒有怜憫,反倒在眼神之中,看到了更多的邪惡。他知道自己錯了,自己的哀求,只不過激起了這頭野獸心中更邪惡的凶念!
  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跪在甲板上,可是人卻像是飄在空中一樣,全然不知道身在何處,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還存在。
  他雙手緊握著拳,全身緊縮,恨不得把所有的骨節,全都擠在一起,好把他的生命,自他的身体之中擠出來,使自己變成真正的不存在,也就不必再受無比痛苦的煎熬。
  山虎上校陡然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听來十分歡暢。同時,他的聲音听來也很高興:“哦!原來是這樣,來,起來,跟我來!“
  林文義一時之間,不知會有什么事發生,他想站起來,可是卻一點气力也使不出。還是山虎上校一抬腿,將他抬了起來。
  山虎上校笑著,在身邊的几個部下,擠眉弄眼。山虎上校挾著阿英向前走去,被挾住的阿英,努力轉過頭,向林文義望來。林文義接触到她的眼光時,整個人像是被攪拌机絞成了肉醬一樣。
  山虎上校的艙房相當寬敞,一進了艙房,山虎上校輕輕一推,就把阿英推得跌在床上。阿英掙扎著想坐起來,山虎上校已走過去,蒲扇也似的大手,按在她的胸腹之間,令她不能動彈。
  阿英雙手用力想扳開山虎上校的手,可是就像蜉蝣撼石柱,一點也起不了作用。
  山虎上校轉向門前的林文義,林文義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還有知覺!他僵立著,面肉簌簌發著抖。
  山虎上校似笑非笑:“未婚妻?”
  林文義想點頭,可是脖子僵硬,一動也不能動,只是在他的喉際,發出一陣怪异的聲響。
  山虎上校猙獰的臉容中,帶著一絲狡獪:“沒有得到過她的身体?”
  又是一陣發自喉際的聲音,替代了回答。
  山虎上校終于忍不住縱笑起來:“你是比狗都不如的笨虫!看看我如何得到她的身体!”
  山虎上校說著,雙手一分,阿英身上的衣服,已不見了一大半,晶瑩雪白的肌膚顯露出來。阿英連忙縮成了一團,發出了惊呼聲!
  林文義在那一剎間,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气,他陡然叫了起來:“不!上校!不!”
  他不但叫,而且還有動作,他向前沖了過去!這一點,倒使得山虎上校陡然一呆,以致讓林文義沖到了他的面前,而且雙手抓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山虎上校的怔呆,只是极短的時間,他隨即十分高興地笑了起來,感到如今發生的事,再好笑不過。他的手臂向上振了一振,不但一股大力,將林文義的雙手震了開去,而且,令得林文義整個人,向上直飛了起來。
  船艙并不是很高,林文義向上飛起,頭部重重撞在艙頂上。
  當他又墜下來之際,他眼前金星亂冒,耳際嗡嗡作響的同時,又听到了阿英所發出來的慘叫聲。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咬緊牙關,又向前扑了出去。
  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山虎上校是打了他一拳,還是踢了他一腳……山虎上校才不會對他這种在他心中卑賤得像狗一樣的人出拳。
  林文義只想到胸腹之間,受了重重的一擊,五髒六腑,在剎那之間全都換了位置!甚至于已不單是疼痛,而是所有的內髒和骨骼,全都碎裂了的感覺。他眼前一陣發黑,在他未能再知道發生什么事之際,他整個人已向外滾跌出去,跌出了山虎上校的艙房,又跌出了老遠,才重重撞在不知道什么東西上,阻住了滾跌之勢。
  然后,他開始嘔吐,吐出來的不單是食物和鮮血,還有大量的膽汁。
  他吐了又吐,不知吐了多久,才听到了一陣又一陣的慘叫聲。他想掙扎站起來,但結果只是在地上爬著,爬過他自己嘔出來的穢物。
  這時,他是可以辨別方向的。林文義沒有再爬向山虎上校的艙房……在那里,阿英摧肝裂心的慘叫聲,正在陸續傳出來;在那里,山虎上校獸性的吼叫聲,正在傳出來!
  他爬著,每爬一步,不知自何而來的劇痛,就踐踏著他的全身!他爬著,爬到了他自己的那個小空間中,身子蜷縮成一團,關上了門。
  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哭,只是身子緊縮成了一團。開始時,他根本什么也不能想,很快地,劇烈的恐懼感,像是鋸子一樣,鋸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他感到死亡來臨了……不是逼近,簡直是已經來臨了!
  剛才發生的一切,變成了清楚的記憶……他竟然敢向山虎上校有所行動,阻止山虎上校向一個女人施暴!
  山虎上校在當時,只是將他踢了出來,事后,一定會殺死他!所以,林文義在感覺上,已經等于是一個死人了!
  這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覺……每一個人都怕死,在死亡還未曾來到之前,千方百計去逃避,受盡凌辱只求活著。可是一旦到了确知死亡已來臨時,反倒會變成一种异樣的平靜。
  這种确知死亡已臨的感覺,并不是人人都有机會經歷的,而林文義在這時,就有了這樣的經歷。
  雖然他這時還沒有死,可是等于已經死了!他對山虎上校根本無法抗拒,山虎上校伸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捺死……他已經死了!
  林文義把自己當成了死人之后,心中反倒平靜了下來,甚至可以急速地喘气了。
  所有的痛苦、屈辱,對一個死人來說,是不發生什么作用的。林文義迅速想到的是:反正死定了,一定要替阿英報仇!替自己報仇!
  在那一剎間,他所想到的,是歷史上許多的報仇故事,那全是他看故事書看來的。
  那個為了報仇,在自己的身上涂滿了生漆,使得自己全身潰爛,叫敵人認不出自己面目來的報仇者……叫什么名字,他想不起來了,但是他卻可以知道,那人的情形,一定和自己一樣:把自己當成了死人,也就沒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反正,人只能死一次,已經死了,還怕什么?
  林文義甚至未曾想到他是這樣弱,山虎上校是那么強,如何能夠報仇?只是要殺死山虎上校的意念,自他已死的心靈之中突然冒升,像是一點火花,落進了純一氧化碳之中一樣,轟然爆發,變成一种無可遏制的欲望……死亡的欲望!
  林文義漸漸止住了喘息,身体上的痛楚,居然也全不當一回事了。他在山虎上校面前,像狗一樣地馴服,無非是為了怕死,現在他認定自己已經死了,還有什么可怕的?
  這种把自己當作已經死了的情形,絕非普通,是真正在心底深處,感到自己已經死了之后,才會產生的。正由于這种感覺不是普通現象,所以一般人自然很難理解,只有有了林文義這樣的遭遇的人,才會自然而然,在极度的慘痛之中,產生這樣的感覺。
  在山虎上校的艙房內外發生的事,炮艇上別人都不知道。八個部下,在山虎上校未曾分配劫掠所得的財富之前,自然不敢去碰一碰。但是,山虎上校既然已挾了一個女人進了艙,其余的女人,自然可以由人分享了。而且這次,掠來的女人那么多,這足以使得那八個部下,對炮艇上所發生的事不加理會。
  所以,林文義有了一個相當時間的獨處。他蜷縮在那個小空間中,耳際听到一陣一陣的女人的慘叫聲。奇怪的是,以往,這种慘叫聲會令他全身發顫,但現在,即使他知道,阿英的慘叫聲也夾雜在其間,他都是极度的木然!似乎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激動,他所想到的唯一的一點是:如何能殺死山虎上校?
  當他又念及這一點時,他甚至思路清楚,一點也不是狂熱。他知道這個愿望想實現,真是難之又難!但是對于一個身心俱已死亡的人來說,再難的事,也可以慢慢來付諸實行!
  他不知自己在這個小空間中躲了多久,才听到門上傳來“砰砰”的聲響。他緩緩直起身來,打開了門,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了。
  海面上万道金光,炮艇正在駛回隱蔽的停泊處去。踢門的是一個部下,看到林文義鼻青臉腫的狼狽相,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當然沒有人會關心他的遭遇,那部下只是喝道:“找死?還不去准備晚餐?”
  林文義答應了一聲,低著頭,走了開去,來到了廚房中。炮艇上的廚房,也是他熟悉的地方,所有人的食物,都由他煮出來。
  這一次,當他揭開一個鍋蓋的時候,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要是有一大包毒藥,問題就十分容易解決了。可是,從哪里去找毒藥呢?林文義口角牽動了一下,他真的是在笑,笑自己既然有了這樣的念頭,就總有可以實現的一天。
  天色入黑,炮艇駛回了目的地,林文義一個艙房一個艙房送著食物。每個艙房的門一打開,他看到的情形,都令他感到木然。裸体的女人蜷縮著的飲泣,被摧殘之后的木然,在林文義來說,都不算是什么。
  等到他來到了山虎上校的艙房門前之際,他甚至也如常地叩著門,然后推門進去。
  山虎上校的房中很暗,沒有著燈。山虎上校魁梧的身形坐著,在他的面門前,有著一點紅光,那是他正坐在黑暗之中吸煙。
  林文義放下了食物,又習慣地替上校開了一瓶酒。他心不跳、气不喘,眼光溜向床上,床上一團糟,可是并沒有人。
  阿英在哪里呢?他再一轉眼,就看到阿英。
  阿英的身子縮成了一團,即使在黑暗之中,她的胴体也有著眩目的洁白。她縮成了一團,低著頭,長發垂下來。若不是長發在顫動,她看來不像是有生命,而長發的顫動,是由于她身子在發抖。
  山虎上校轉過頭,向林文義望來,咧嘴笑了一笑,向酒瓶指了一指。林文義雙手把酒瓶奉上,山虎上校一口咬向瓶頸,把瓶頸咬斷,吐出了瓶塞和碎玻璃,就著瓶頸,大喝了兩口酒,才吁出了一口气:“這次我饒了你,下次你要是再提什么未婚妻,我剝你的皮!”
  林文義順從地答應了一聲,陡然之間,他感到身邊有眼光一閃,他感到阿英正抬起頭,向他望過來,他卻不回過頭去。
  山虎上校呼喝著:“起來!過來!”
  林文義僵立著不動,可是他仍可以感到,阿英正在緩緩地站起來,并且在向前走來。
  當阿英來到山虎上校的身邊時,山虎上校一伸手,就將她拉了過來,托著她的纖腰,把她托到了自己的膝上。粗大的手掌,在她身上肆意搓捏。林文義雙眼發直地看著,一副木然。
  山虎上校沉聲喝道:“這女人是我的,听到沒有?我不會讓別人碰她一下!”
  林文義仍然順從地道:“是!”
  山虎上校指著阿英裸露的胴体:“以前你見過她的身体?”
  林文義木然答:“沒有!”
  山虎上校手指伸向林文義的眼睛:“快滾,瞧你這一對賊眼!”
  林文義一聲不出,低著頭,走了出去。
  從那天起,足足有五、六天,炮艇沒有出動。
  山虎上校在第二天,分配了那次劫掠來的財物。林文義在旁看著,他無法估計那些黃金、鈔票、珠寶的价值。
  八個部下對那近二十個女人的凌辱,完全是公開的,但阿英始終沒有离開過山虎上校的房艙。
  山虎上校似乎忘了林文義對他的冒犯,依然對林文義呼來喝去。
  林文義也照樣有机會進山虎上校的房艙去。他知道他自己真的是死了,因為在房艙中,他即使看到山虎上校抓著阿英的頭發,在強迫阿英做最不堪的動作,也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然而,他心中要殺死山虎上校的決心,卻一點也沒有淡下去,而越來越濃!
  每當他獨自一個人,縮在那小空間之際,他就一絲不苟地,認真地就他所知的殺人的知識,籌畫如何實行他的愿望。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對他并不是十分防范,這是對他十分有利的一點。他要弄到一柄鎗,并不是什么難事,貨艙中有的是多种鎗械。可是他卻全然不懂得如何使用,而他要對付的人,几乎是和鎗械聯成一体的!
  毒藥沒有來源,用刀,想也不要想……像山虎上校這樣的壯漢,就算中了三五刀,也不會死的!
  林文義一面想,一面扭得自己的指節發響,可是仍然想不出什么辦法來。
  他只好一天一天等著。在這段時期中,炮艇又出動了几次,被劫掠來的女人換來換去,但是阿英始終被留在炮艇上。
  她不但被留在炮艇上,而且絕少离開山虎上校的艙房。林文義見過她几次,和初上炮艇時比較,阿英完全變了……她神情呆滯,面色蒼白,當她在緩緩走動時,看起來就像是一具行尸。
  林文義倒很能了解,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有一次,當他們的眼光有机會接触之際,兩人的目光,甚至都是麻木的。
  原振俠自椅子中站了起來,揮了一下手。正在講述的張守強,也住了口。
  原振俠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吸了一口气,才道:“張先生,你是一位小說家?”
  張守強怔了一怔:“當然不是!我……你為什么以為我是小說家?”
  原振俠又坐了下來,望著遠處城市閃爍的燈光:“因為你所說的一切……”
  張守強現出焦急的神色來:“你是說我說得太小說化?不真實?”
  原振俠搖頭:“不是,我是說你說得太真實,細節太丰富了。除非你是當時种种情形下,在場的一份子,不然,就算有人告訴過你,你也不可能轉述得那么詳細。”
  張守強的臉上,現出了十分勉強的笑容:“我……在場?怎么會?是……有人告訴我的,那人……倒的确是在場的。“
  原振俠直視著他,他偏過頭去,避開了原振俠的目光:“原醫生,請你必須相信,我說的全是事實。再說下去,發生的事,還要令人難以相信,但全是事實!”
  原振俠歎了一聲:“關于中南半島上的難民,在海上漂流的悲慘遭遇,人人皆知。可是海盜的行為竟然如此不堪,真是叫人……想不到……据我所知,好几個國家的海軍,都對海盜有一定的制裁力量的。”
  張守強苦笑了一下:“是,那是在海盜擄掠的財富實在太多,引起了眼紅之后。”
  原振俠沒有說什么,張守強又道:“山虎上校不過是海盜中,勢力較大的一股,其余,大大小小,至少超過二十股。所以,有一艘難民船,曾受過三次洗劫,在海上漂流的最后日子中,只好吃死人肉維生。”
  原振俠感到有一股作嘔感:“希望你的故事中,沒有這樣的情形。”
  張守強极緩慢地搖著頭:“沒有。”
  原振俠仍然凝視著城市的夜色,每一盞燈火之下,都有人在活動,都有著每個人的故事,都有著悲歡离合。但只怕生活在自由城市中的人,再也想不到同在一個地球之上,會有那樣悲慘的事!那簡直是人在啃吃活人,發生著那种事的地方,哪里還能被稱為人間?
  原振俠終于揮了揮手,示意張守強再講下去。
  在林文義感到自己已經死亡之后的兩個月左右,炮艇出動的次數減少。原因是泰國、越南和菲律賓的海軍,開始在海面上巡弋,山虎上校決定暫時避一避風頭。
  在最近一次的掠劫之中,他把在炮艇上的所有女人,除阿英之外,全都驅走,又把炮艇駛到了一個更隱蔽的所在。
  當天晚上,他召集了他的八個部下,在他的房艙之外的甲板上集合,林文義也被叫了去。
  那是一個月色清冷的晚上,斜月映在海面上,生出粼粼的光采。當林文義來到的時候,八個部下都已在了。林文義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站定,想起兩個多月前,阿英第一次上船,他被山虎上校踢出來,就在這里几乎把生命都吐出來的情形,他的五髒又不禁一陣抽搐。
  阿英已經被摧殘了那么久,可是山虎上校仍然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多少次,林文義看到被凌辱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驅上木船,去繼續她們命運的漂流,他總希望,阿英也可以在飽歷苦難之后逃出去。
  可是,山虎上校一點也沒有放過阿英的意思。雖然林文義把自己當成死人,但是一想起阿英所受的苦難,一接触到阿英如死人一般的眼光,他的全身神經,還會有一陣陣的劇痛。他把這种痛苦,當作是死后墮入了煉獄,那是無邊無盡的苦難,永遠沒有希望!
  那八個部下正在交頭接耳,一個身形十分高大、凶惡不亞于山虎上校的部下,聲音有點憤然:“上校不是想收手吧?他夠了,我們還沒有夠!還有得是發財的机會!”
  另一個悶哼了一聲:“我們得到的那么少,要是從此收手了,他可以退出,這艘炮艇給我們!”
  其余几個人都發出附和的聲音,就在這時,房艙的門打開,山虎上校走了出來。
  山虎上校自有他絕對的威嚴,盡管那八個部下,在劫掠的行動中,所表現的全是豺狼一樣的殘忍,而且他們心中有著顯著的不滿,但是山虎上校一出現,他們還是立刻住了聲,神態恭敬地站著。
  山虎上校緩緩向各人看了一眼,直截了當地道:“我決定洗手不干了,我想,我們也弄夠了!”
  八個部下互望了一眼,那身形最高大的道:“上校,我們還想再……干一個時期,這艘炮艇,是不是可以給我們使用?”
  山虎上校的濃眉向上揚了一下:“這是你們一致的決定?”
  那八個人有的立時答應著,有的在猶豫了一下之后,才點了點頭。
  山虎上校笑了起來:“很好,很好,但愿你們能順順利利!不過我告訴你們,事情越下去越難,要處處小心,才不會出毛病……”
  他的語音甚至是十分懇切的,而且所說的,又是和這八個人以后一切有關的事,所以八個人都用心在听。
  可是,就在這時,山虎上校的講話,甚至沒有半秒鐘的停頓,鎗聲就自他的身邊響了起來。他竟然可以把自動机鎗貼著自己的身子,在不動聲色之際,就開始射擊。
  一切只不過是几秒鐘之間的事,那八個部下,几乎個個都現出了不可信的神色來,眼睛睜得极大!就在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之際,他們邪惡的生命,便已結束。子彈在他們的身上,形成一個又一個的洞口,血柱自彈孔中噴出來。
  當他們射擊別人,奪去別人生命的時候,多半沒有想到,當子彈射中他們自己身体的時候,情形是完全一樣的!
  八個人之中,只有那個身形最高大的,在倒下去之際,還來得及拔出他的佩鎗。可是他沒有机會還擊,呼嘯而來的子彈,在不到一秒鐘之內,把他握鎗的手,轟得什么也沒有剩下。
  山虎上校凶神一樣地站著,盯著面前的八具尸体,現出猙獰的冷笑。然后,眼光射向林文義,吩咐:“把他們全拋下海去,把地方弄干淨!”
  林文義自陰暗的角落中走了出來,木然答應著:“是!”
  當他走了出來之后,他才注意到,山虎上校房艙的門半開著,阿英正像幽靈一樣地站在門口,看著在外面發生的一切。
  阿英是一絲不挂的……她在山虎上校的艙房中時,從來也沒有穿上衣服的時候。她雙腿修長,胸脯挺聳,長發半遮著她的臉,眼光异樣,望著外面,口角上似乎有著一絲快意。
  林文義不敢和她的眼光接触,低著頭,先拖了一具尸体走開去。
  在他把那具尸体拋進海中去之前,听到山虎上校以极可怕的聲音在說話:“誰反對我,唯一的下場就是死!”
  山虎上校的話,也不知道是對那八個死人說的,還是對阿英說,又或是對林文義說的,更有可能,是對他自己說的。
  那一晚上,在處理了八具尸体,洗干淨了甲板上的血跡之后,林文義在舷邊站著,望著海面。冒著鮮血的尸体,每一具一拋下海中,大群鯊魚就游過來搶食,海水中翻起血花。
  一具尸体在轉眼之間,就化為烏有……這一帶海域,鯊魚十分多,看鯊魚噬嚼尸体,實在是一种很惊心動魄的情景。
  可是山虎上校并不讓林文義閒著,他又在房艙之中傳出大聲的呼喝聲:“把他們八個人放財寶的箱子,全都搬過來!”
  那些箱子,每一個都沉重無比,當林文義好不容易,把八只箱子搬到了山虎上校的房艙之外時,林文義簡直已筋疲力盡了。
  房艙門打開,山虎上校全身赤裸,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抓住了阿英的頭發……阿英是跪著跟著他膝行而出的。山虎上校挺立著,一面喝著酒,一面令阿英取悅他。他全身肌肉盤虯,眼中射出暗紅色的光芒,看起來,實實在在是一個妖魔,而不是人!
  他的目光停在那八只箱子上,想起所有的財產,全歸他一人所有,忍不住發出了一陣嚎叫聲!
  那种叫聲,在寂靜的黑夜中听來,就像是地面裂開了一條無比的深淵,直達地獄,自地獄中冒出了這种可怕的聲音來一樣。
  林文義低頭站著,山虎上校手中的酒瓶,揚了一揚,獰笑著:“看到沒有?這些日子,阿英已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林文義沒有看,這時阿英的行動,林文義一點也沒有看。即使沒有看,他已經全身緊縮得不能再緊了。
  山虎上校喝:“滾開!”
  林文義木然轉過身,走了開去,回到了自己的那個小空間中。
  他雖然疲倦欲死,可是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睜大了眼,蜷縮在那個小空間之中。四周圍靜到了极點,所以,在天快亮的時候,有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雖然很輕,他也可以听得見。
  他立時知道,那不是山虎上校的腳步聲……山虎上校每踏出一步,踏在甲板上,整艘炮艇都像是會震動一樣。而這時,傳來的腳步聲,卻是輕輕的,即使是在腳步聲中,也充滿了恐懼!
  那是誰?誰正在向他走過來?林文義心頭不禁狂跳了起來。
  炮艇上只有三個人,他自己在這里沒有動,傳來的又不是山虎上校的腳步聲,那自然只有一個可能……來的是阿英!
  一想到這一點,林文義几乎窒息了,而腳步聲,這時也停在他藏身的那個小空間之外。他想問一聲:“阿英,是你嗎?”可是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在這時候,小空間的門打開,微弱的曙光透進來。林文義看到門外是一個苗條的人影,正是阿英!
  林文義陡地跳了起來,頭“咚”地一聲撞在頂上,他也不覺得疼痛。門外的阿英一閃而入,那小空間是如此之小,阿英一進來,就緊靠在林文義的身上,林文義也立即將她緊擁住。
  兩個人的身子都在劇烈地發著抖。由于他們相互擁抱得如此之緊,兩個人的身子簡直已變成了一個人一樣,所以他們顫抖的韻律,也是一致的!
  (這就是這個故事一開始時,就寫述到的情形。)
  (在故事一開始時,只是一對男女在一個小空間之中緊擁著,似乎极之普通。但現在,在知道了一切經過的來龍去脈之后,就變得极不尋常了!)
  在經歷了這樣的劫難之后,他們緊擁在一起,如果是小說中的情節,他們一定會有說不完的話,互訴思念之情。男的可能會發出許多安慰的言詞,女的甚至會說出“我已經不再配你了”這類話。
  可是,實際上發生的事,和小說或電影,是大不相同的。事實上是,像他們這樣的男女,在這樣的劫難之后,又可以擁在一起,是根本不必說任何語言的。
  他們相互之間,還有什么不能了解的?還需要通過語言來互相溝通?根本不需要!他們的心靈,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全都經歷過,語言在這時候,完全是多余的!
  几年前,他們在雜貨舖的貨倉中,緊緊相擁之際,他們或許會以為自己很懂得愛情,有著訴說不完的綿綿情話。現在,他們又緊擁在一起,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怎么一回事。
  真正的愛情,是和生死結合在一起的!絕不是花前月下的溫馨,或是燈前酒后的絮語。真正的愛情就是生命,沒有其它!
  他們之間一句話也沒有講,互相自對方的心跳中,自對方的气息中,已經完全知道對方的心意,完全了解對方的痛苦。也完全沉浸在這一剎那,几乎和永恒相等的緊擁之中!
  苦難或許是有盡頭的,真正的盡頭,就是知道愛情在生命中的存在!
  他們自然也無法知道互相相擁了多久……再久,在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一剎間。然后,在突然之間,他們的眼前陡然一亮,小空間的門被打開,朝陽耀目的光芒,恰好在這個方向照射了進來。盡管有一個高大之极的身形,遮住了大部分陽光,但陽光仍然是那么燦爛地照在他們身上。
  林文義和阿英兩人,直到這時,才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眩目的陽光,使他們的視力不是很能适應,所以在他們眼中看出來,對方的臉容,只是模糊的一團。但是那沒有關系,眼中看出來對方是怎樣的,一點也不重要,心靈之中感到對方是怎樣的才重要。
  他們自然知道打開了門的是什么人!那個遮住了大半陽光的身形,已說明了這一點。
  他們一點沒有害怕,早在阿英第一次被抓上炮艇時,他們兩人心中,都已認定自己已經死亡了。而居然還有剛才那永恒一般的緊擁,對他們來說,已是生命歷程中的意外之喜,還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他們也甚至沒有分開來,仍然緊擁著,連看也不向山虎上校看一眼。
  山虎上校的呼吸之中,噴出濃重的酒味,他胸膛中的怒火,几乎可以把噴出來的气息,燃點成為火焰!他忘了怒吼,只是在喉際發出了一陣難听之极的咕嚕的聲響,他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
  一個他認為完全在自己的威勢之下,馴服得像一條狗一樣的男人,居然和他有生以來,認為最美麗的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已完全屬于他的……緊擁在一起!
  而且,在朝陽燦爛的光芒之下,那女人的美麗,是他從來也未曾發現過的!
  山虎上校終于發出了怒吼聲,雙手一起伸出,抓住了他們的肩頭,將兩個人一起提了出來。然后,重重地摔在甲板之上。
  可是,林文義和阿英仍然緊擁在一起……在下一個一秒鐘,他們會被逼分開,但是在這一個一秒鐘之內,還能相擁,就是好的!
  一秒鐘,多么短暫的時間!但千万不要小覷一秒鐘。一個人,即使能活到八十歲,一生之中也不過二十五億秒左右!
  一秒鐘,就代表了生命的二十五億分之一!生命是無价的,生命的值是無窮大,無窮大的二十五億分之一,也是無窮大!一秒鐘如一生,是等值的!
  山虎上校強壯有力的手臂,向旁一分,林文義和阿英就分了開來。山虎上校一伸腳,把林文義的身子挑得轉了一個身,臉向下伏著,立時踏住了他的背,使得林文義一動也不能動。
  同時,他已用手扯住阿英的頭發,把阿英抓了起來,惡狠狠地盯著她。眼中射出來的凶焰,他知道足以令任何人顫栗。
  可是,在他那么凶狠的注視之下,阿英卻一點也沒有害怕的神色。她臉容十分平靜,半閉著眼睛,口角甚至有一絲平靜的微笑,完全把山虎上校當成了不存在一樣!
  山虎上校自阿英上了炮艇,第一次被他摧殘之后,一直在阿英的臉上所看到的,都是痛苦無比的神情……這种神情,使他得到變態的滿足而獸性大熾。現在,阿英忽然現出了這种神情來,倒使得山虎上校在一剎那之間,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但卻也只是极短的時間……他用力一沉手臂,令阿英的身子,做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彎曲,然后,他用盡了气力吼叫:“你們想怎么死?”
  這又是任何人听了都要發抖的威嚇,可是,死亡的威嚇,對兩個認定自己已經死了的人來說,自然不會再起什么作用。一向順從似狗的林文義,在這時候,甚至笑了起來。他并沒有出聲,可是心中卻自然而然想到:死就是死,怎么死法,又有什么不同?
  山虎上校拉著阿英,后退了几步。林文義慢慢笑了起來,身子縮成一團,坐在甲板上。
  山虎上校的面肉抽動著,突然間又發出了一下怒吼聲:“好,看看你們是愛對方,還是愛自己!”
  他一面說,一面揮著手:“你們兩人之中,只有一個人還能活著,我說得出做得到,兩人之中的一個一定可以活著,而且,可以獲得自由!”
  林文義和阿英對他的吼叫,一點反應也沒有。在力量上,他們雖然無法和山虎上校對抗,可是在意念上,他們完全當山虎上校不存在。他們連互望一眼的机會也沒有,但是都知道,雙方的意念是一致的。
  山虎上校在對方的沉默之中,先是發怒如狂,但是隨即,他也冷靜了下來……卻是一种凶狠之极的冷靜。他先把林文義和阿英兩人的雙手綁了起來,又把他們各自綁在一根鐵棍子上。
  然后,他支起了一個支架,伸出船舷之外。支架上有一個滑輪,他用一根繩子,穿過了滑輪。
  當他布置完畢之后,就形成了這樣的一個情形:林文義和阿英兩人,都被吊在這支架上。他們的雙手被綁著吊起來,雙手伸向上,當然肉体上蒙受著极度的痛苦。
  在阿英的身上,又被加上了一些重物,使她的体重和林文義相若……山虎上校興致勃勃地布置這一切,猶如貓儿在玩弄兩只到手的老鼠一樣,表現得很神气。
  林文義和阿英被吊在滑輪的兩邊,高度相等。但滑輪是可以活動的,所以,他們兩人,任何一方如果出力,可以使自己的身子下沉,對方的身子上升。相反的,如果兩人中的任何一個,牽動手上結在支架上的繩子,也可以令自己的身子上升,對方的身子下沉。
  他們都被吊在船舷之外,腳离海面不到三十公分。海中,噬人的鯊魚群開始游弋,背鰭划破水面,現出一道又一道象征死亡的水痕。
  山虎上校對自己的布置,顯然十分滿意。他后退了几步,欣賞著,嘿嘿地笑:“潮水在漲,到中午,是最高潮,你們腳下的鯊魚,只要一抬頭,就可以咬中你們。自然,身子若能升高,就可以避開去,所以……”
  他只講到這里,就陡然住了口!
  因為在那一剎間,他發現他的布置,一點也不能滿足他的虐待心理……林文義和阿英兩人,就在這時,已各自在努力令自己的身子向下沉!
  正由于兩人都在作同樣的努力,所以他們仍然維持著平衡。山虎上校感到了自己的失敗,這兩人根本都沒有把自己的生命當作一回事!
  但是,他又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他要等著看自己的布置發生作用……沒有人是不想活下去的,這兩個人,應該也不能例外!
  這种處置的方法,當然不是山虎上校自己想出來的。在听過的故事或是看過的電影中,他知道有這樣一种考驗人性的方法,那給他十分深刻的印象,認為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就在這時候使用了出來。
  自然,把兩個人吊在有滑輪的繩子上,讓鯊魚來決定生死,這是他的創造。
  他口中發出駭人的冷笑聲。雖然阿英和林文義兩人,這時正各自在爭取向下沉,但他十分有信心,等潮水漸漸上漲時,情形就會恰好相反了!
  他從來也不相信人可以分類,分成什么好人坏人、義人罪人。他只相信:只要是人,全是一樣的,每一個人都只為自己打算,為了自己的利益,會去做任何事!不去做,是由于他不能做,沒有條件做,而不是不想做!
  像他自己那樣,有著可以為所欲為的條件,自然就可以有權,而且也必然不擇手段地去做任何事,只要這件事是對他有利的。即使犧牲一個人的生命,去平息他自己的怒意,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就像他對付林文義和阿英那樣!
  陽光十分猛烈,映得海面上起了一片閃光。雙手被綁著,吊在繩子上的阿英,本來就是全裸的,她的胴体在陽光之下閃耀著。不知道是由于海水濺了上去,還是自她身中流出來的汗,使她的身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鹽花。細小的鹽粒結晶,又反射著陽光,閃著一种微弱的、呻吟也似的微光。
  山虎上校一面大口喝著酒,粗大的手掌抹著自口角邊淌下來的酒,又順手在寬厚墳突的胸膛上將手抹干。在烈日下,他也在淌著汗,強烈的陽光使他的雙眼瞇成了一道縫,但是自他眼縫中迸出來的凶光,看來更是駭人。
  他盯著阿英的身体,那是應該完全屬于他的身体。自從十四歲那年,粗壯如成人的他,占有了鄰家一個少女的身体之后,他簡直如同瘋狂一樣地,把女人的身体,當作發泄他過盛精力的對象。
  他的身体是那么精壯,有一些女人在汗水淋漓之際,還不忘贊美他:你整個人,就像是從石頭雕出來的一樣!
  山虎上校也极以此為豪,凡是他要的女人,沒有一個可以逃得過去的!
  當初,他初把阿英當作其它女人一樣的時候,他心情并無二致。可是在這些日子中,他卻有了一种异樣的感覺,感到阿英和別的女人不同。
  別的女人,在遭到他的蹂躪時,不是痛苦,就是曲意逢迎,只有阿英是例外。
  自從第一天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慘叫聲之后,她整個人就像是死人一樣。不但身体像是死人,連眼神之中,也透著冰冷的死气。
  有一次,山虎上校喝了一大口酒,又用力一起噴在阿英的身上,恨恨地道:“女人說我的身子像石頭雕成的,我看你的身子,是冰雕成的……”
  阿英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也几乎真的以為阿英是冰雕成的了。
  但這時,他才知道不是……被吊在繩上的阿英,由于在用力使自己向下墜,早已滿臉是汗。汗水早已使得她的視線模糊,汗珠順著她睫毛的閃動,一滴一滴向下掉著。
  可是,她的眼光,還是投向在她對面的林文義。那是灼熱的,比猛烈的陽光熱上几百倍,几乎可以使任何固体變成液体的眼光!
  這种眼光,使山虎上校心中狂怒,那是一种妒嫉的狂怒!使他覺得,狗一樣的林文義,似乎還在他之上。
  這是絕對無法忍受的事!
  由于阿英和別的女人不同,而且她是那么美麗,所以引起了山虎上校對她的另一种興趣……像山虎上校這樣的人,自然完全不懂得什么叫愛情,他甚至連最起碼的愛情都不會有。只能說在他的意念之中,或者更貼切地說,在他的欲念之中,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覺。
  這种感覺,使他在把其余所有的婦女驅走時,把阿英留了下來,他并且准備把阿英留在身邊。
  可是,卻發生了這樣的事,眼前的情景,卻又是這樣!山虎上校怒吼了一聲,把手中的酒瓶,向著林文義直拋了出去。
  被吊著的林文義,一直半垂著頭,汗水成串地向下流,視線早就模糊了。這時,酒瓶砸了上來,在他的頭上碎裂,他的額上出現了傷口,血立時和汗混在一起,向下淌來。
  自人体的頭部淌出來的血,格外濃稠,在陽光下有著奪目的猩紅。林文義也沒有別的反應,仍然向下沉著,可是,來自阿英方面的力量,始終和他抗衡著。
  這時候,他根本什么都不想,只想自己的身子,快快沉到海水中去!在享受海水清涼的同時,身子就被鯊魚的利齒撕成碎片!
  他一點也不怕死,只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換回阿英的生命!山虎上校是不是會遵守他的諾言,林文義已沒有時間去考慮,他只想到,自己死了不要緊,要讓阿英活著!
  血很快地在他的臉上凝固,汗水又把血漬沖成了一條一條的斑痕。他不去看阿英,剛才和阿英緊緊相擁的一刻,已使他覺得像是過了一生。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了,也沒有什么再可以留戀的了。
  他知道,阿英這時的心意,是和他一樣的。
  林文義猜對了,阿英的心意,的确是和他一樣的。一個女性,在有了像她這樣的遭遇之后,實在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別的想法了。她也只求自己快快落進海中,讓自己的身体在鯊魚的利齒下消失,讓自己的靈魂……她堅決相信她的靈魂是圣洁的,進入不可知的空間。在那里,她盼望沒有丑惡和暴力。
  她的气力不如林文義,若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她一定無法和林文義抗衡。但是据說人的体能是可以在急需的情形下,得到無限制的發揮的。
  在兩個人的体能,都得到了反常發揮的情形下,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他們兩個人,始終維持著平衡。
  在他們兩人腳下的海水,卻由于亙古以來的自然規律,正在漸漸向上漲著。山虎上校了解海洋,像了解他自己一樣……海水在漲潮,會一分一分高起來,如果兩個人仍然維持著這樣的情形,在海中早已被逗得急不及待的鯊魚,會把他們兩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來!
  山虎上校順手又拿起了一瓶酒,他冒汗的、強壯的身体,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林文義的身体,在這時候陡地晃了一下。那不是他使了什么力,而是有一條鯊魚,陡然向上竄了一下,張開了大口,兩排利齒閃著死亡的光芒,陡然又合攏!
  它雖然沒有咬中林文義,但是頭部卻在林文義的腳上碰了一下,使林文義的身子晃動了起來。他身子一晃,阿英的身子,就自然而然,向下一沉。另一條鯊魚,在她的腳下竄了起來,也一口咬空!
  在山虎上校哈哈大笑聲中,林文義咬緊牙關,使自己的身子用力向下一沉。這一次,他達到了目的,他的雙腳,都碰到了海水。自海水中竄起的另一條鯊魚,一口就把他的左小腿,几乎齊膝以下咬了下來。
  洒向海水中的鮮血,使得在海水中的鯊魚發起狂來!在接下來的几秒鐘之內,海水像是沸騰了一樣!
  在接下來的几秒鐘內,林文義對于四周圍發生的一切事,實在都极其模糊,無法确定是發生了什么事。他先是在烈日下被吊著,已足以使得他的神智處于半昏迷的狀態之中了,何況又被鯊魚咬下了一截小腿來……要他說出在斷腿之后所發生的變化來,實在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的而且确地知道,有惊天動地的變化,就在那時候發生。
  張守強講到這里,神情又是激動,又是猶豫,大口喘著气,略停了一停。
  原振俠銳利的目光,早已盯在他的左腿上,那使得他不由自主縮了一下左腿。原振俠冷笑一聲:“對一個肯听你敘述事情的經過,并且愿意幫助你的人,還要吞吞吐吐,說什么那是別人告訴你的故事,難道你的心中不覺得羞愧?”
  張守強低下了頭,并不說話,只是發出了一陣如同抽搐般的聲音來。
  原振俠又道:“請說下去,林文義先生,你顯然是奇跡般地獲救了。救你的是什么人?就是你想尋找的‘愛神’?”
  張守強……他當然就是林文義……抬起了頭。他臉色蒼白,聲音發著顫:“是,我就是林文義。張守強只是……我后來改的名字。”
  原振俠揮了揮手,他早已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他口中的那個林文義。這時他急于想知道的是,林文義在那樣的情形下,實在是已無机會再生存下來的,可是他确然沒有死,那么,究竟是發生了什么奇跡呢?
  林文義長長吁了一口气,呼吸暢順了些:“當時,我實在已經……几乎是實際上死了過去。所以看到的,感到的……有許多可能是幻覺……不過,我實在是獲救了,那又使我感到一切經過,全是……事實。”
  原振俠道:“不要緊,你就照你當時看到的和感到的說好了……”
  林文義感激地看了原振俠一眼,又繼續著他的故事。
  海水陡然沸騰了,在林文義眼中看出來,整片海水都是紅的……或許是由于他斷腿處流的血實在太多,或許是太陽有點偏西,也或許是由于他的眼睛大量充血。總之,他看出去,全是紅色!
  這時,他一點也不感到什么疼痛,反倒心中平靜之极,他所要求的就快可以實現了。在翻騰的海水之中,鯊魚會繼續咬囓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他甚至有一种想笑的感覺:真正的死亡終于來臨了!
  可是,就在那一剎間,血紅的、翻騰的海中,突然有洁白的一片東西冒了起來!那一片東西相當大,自海中一冒起來,就是一下轟然巨響。隨著巨響,林文義還听到了山虎上校的一下怒吼聲!
  接著,又是一片血紅,一片比血還濃的紅色,他像是進入了一大塊整体都是紅色的凝膠之中。
  從那一刻起,他所見和所感到的一切,都是片段的和間歇的。
  也就是說,在一個景象和一個景象之間,有著間隔。間隔或是空白,或是一片漆黑,或者是一片血紅。會有這种情形出現,自然是由于他傷得太重,失血過多,使他的腦部活動出現了不規則,一下子在昏迷狀態之中,什么也看不到感不到,一下子又清醒了過來,可以看到和感到之故。
  他看到和感到的片段,情形如下:
  他先是看到了一個女人,在一片血紅之中,那女人极美麗,正站在海中心。那美麗的女人站在海中心,在神智不清的林文義看來,那十足是一位自海水中冒起來的海神!
  林文義也看到,那美麗的女神,是站在血紅的海面一片洁白上。在那一片洁白的物体旁,仍然翻騰著血紅色的、自海中冒起來的泡沫。
  那時林文義的腦子,全然無法作看到的情形之外的任何思考。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听到那美麗的女神,發出了一兩下叫聲,然后,轉過身來,面向著他。
  那實在是一個令人一見之下,便再也難以忘怀的美麗的臉龐。在她的頭部、臉部,甚至還有銀色的光輝在閃耀著、流動著。
  林文義的心中再無疑問,他奇怪自己在那時居然可以發得出聲音來,當然聲音极低,而且是顫動著的。他問:“你……是什么神?”
  那美麗的少女怔了一怔,揚了揚眉,漆黑的雙眼,像是有電一樣的光芒射出來。
  她回答了他一句。這句話极簡單,可是一直深印入林文義的腦海,使林文義這一輩子余下來的日子中,可以忘記任何東西,但是絕不會忘記她的這句話:“我是愛神!”
  “我是愛神”,那四個字如同焦雷,一下打進了林文義的耳中,令得他全身都松弛了下來。他想到的是,“愛神”自大海中冒起來,出現在他的面前,一定是為了搭救他才來的了……他可以不必成為鯊魚的食物了,他可以被救活!
  在他還不能肯定自己應該是悲是喜之際,他想起了阿英。他想睜開眼去看阿英,可是眼前卻是一片漆黑。他張大了口,叫著阿英,可是卻連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叫聲。從那一刻起,他就不斷在黑暗和血紅的交替之中,不斷地旋轉翻滾,沒有任何知覺。
  當他清醒時,已經是相當長時間的黑暗之后。他又有了別的知覺,首先是左腿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使他不由自主呻吟起來。
  接著,他感到了寒冷,那又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縮了一下。身子一挪動,疼痛更強烈,那也使得他自然而然睜開了眼來。
  他立即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小小的岩洞之中。岩洞顯然是在一個小島上,因為他可以听到潮聲。
  他支著手臂坐了起來,看著自己的斷腿。斷口處裹著十分厚的紗布,略動一動,就痛徹心肺。而他的記憶,也在這時漸漸恢复了過來。
  林文義記起了所有發生過的事……從他看到山虎上校在炮艇殺了阿貴開始,一直到那美麗的女神說了“我是愛神”為止。每一件事,由于印象深刻,都記得极其清楚。
  他發出的第一句話是:“愛神!”
  岩洞中起了一陣小小的回聲,沒有回答。他再叫:“阿英!“
  岩洞中又起了一陣小小的回聲,也沒有回答。
  他立即可以肯定,岩洞中只有他一個人。他一面喘著气,一面盡他的可能,打量著洞中的情形。在他身邊不遠處,放著不少東西,其中有一只箱子最是礙眼,他一看就認出,那是山虎上校的八個部下,其中一個曾經擁有過的箱子。
  那箱子中有著不少金銀珠寶和鈔票,在山虎上校殺了他八個部下之后,林文義曾把這只沉重的箱子,拖進山虎上校的艙房之中。
  另外還有八只箱子,林文義也不陌生,那全是炮艇上放罐頭食物用的,箱中是滿滿的食物和清水。林文義感到了口渴,他吃力地忍著痛,挪過身子去,開了一罐清水喝著。
  這時,他又弄清楚了其余的情形。有一只相當大的藥箱,他爬過去,從一大瓶止痛藥中,倒出了几顆,吞了下去。
  其余在他身子四周圍的,全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包括了一柄自動步鎗在內……他認得出,全是原來屬于炮艇上的東西。
  他先把那柄自動步鎗緊緊抓住,然后喘著气,又叫了几十聲“阿英”。
  那時他想的是,自海中突然冒起來的愛神,既然救了他,自然也救了阿英,阿英應該也在這岩洞中,或是至少在岩洞的附近。愛神出現在千鈞一發之際,阿英可能沒有受傷,可以走動,若是在附近的話,應該可以听到他的呼叫聲的。
  可是他叫得喉嚨都啞了,還是一點回音都沒有。疼痛和虛弱,使他全身冒汗,風吹進洞來,令他感到發冷。他拖過了一個睡袋,壓在自己身上,盯著自己的斷腿,他知道自己雖然活了下來,但是被鯊魚一口咬掉了的左小腿,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思緒极亂,可是他還是未曾忘記掙扎著,忍著痛,扭動著身子,使自己跪了下來,向著洞口,不住地叩著頭。
  叩頭,大約是東方人心目之中,能表示敬意的最高行動了。他一面叩頭,一面喃喃地感謝著搭救了他的愛神。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日夕盼望著愛神的出現,盼望著阿英的出現。奇怪的是,他連想也未曾再想起過山虎上校……他心中既然認定是神仙搭救了他,那也自然相信像山虎上校這樣的惡人,神仙自然不會放過,一定早已受到應得的懲罰了!
  自他醒過來開始,他就計算著日子。二十天之后,他已經不再感到傷口的劇痛,他爬著、跳著,到了岩洞口,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峭壁聳立的小島之上。
  這個小島上樹木蒼翠,看起來如同海上的仙山一樣。使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獲救之后,是不是被愛神帶到仙境來了?
  但這自然只是一剎間的想法,他知道自己還在人間,只是不知道處身何處而已。他也打開那只箱子檢查過,估計箱子中的財物,至少超過兩百万美元,那是愛神留下來給他的?
  這時的他,雖然失了一截腿,但是卻已活了回來。阿英不知在何處,但是他有信心,愛神既然搭救了他,一定也會救阿英的!
  只要阿英也獲救,他就可以見到阿英,再和阿英在一起,一切全會好起來,好到自己以前連想也不敢想的地步。那實在是令人興奮之极的……充滿了美好希望的日子,會令任何人興奮!
  心靈上突然由死亡變成為活,情緒上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憧憬,那使林文義的傷勢痊愈得相當快。十天之后,他已經可以支著自制的拐杖行走。
  他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在小島上各處走動、叫喚,希望可以找到阿英。可是那孤立在大海之中的小島上,顯然只有他一個人。
  他也曾長時間佇立在海邊。在海邊有一艘小快艇,他檢查過,快艇有足夠的燃料,可是极目四望,大海茫茫,那使得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希望可以看到救了他的愛神,再度從海中冒升起來,告訴他阿英在哪里,以及帶他离開這個小島。
  這時,他已毫無疑問相信,救了他的,一定是傳說中的愛神。他讀過神話,知道愛神在傳說之中,是從海洋的泡沫之中冒升出來的。那情形,正如他在被鯊魚咬斷了小腿之后,在半昏迷的狀態中所見到的一樣。
  可是,他卻一直沒有等到愛神的出現。又過了一個多月之后,才有一艘中型的游艇駛近。林文義是惊弓之鳥,一看到有船出現,立時躲在岩石后面,直到看清了那艘船上全是西方游客,他才揚著拐杖,大叫起來。
  游艇靠岸,把他救了起來。游艇上全是美國游客,十分好奇地問他何以會流落荒島。林文義自然沒有照實說,只好捏造了一個故事,說他在海上翻船,被鯊魚咬斷了腿,掙扎上岸,僥幸不死等等。美國人天真,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的故事。
  他這才知道,自己身在的那個荒島,是在泰國南部,和當日他遇到愛神處,相隔至少超過一百浬。在昏迷之中,他自然不知是怎么來的。他想到救他的愛神,愛神是從大海中冒起來的,要把他送到百浬外的荒島上,自然不是什么難事。
  游艇把他帶上了岸,林文義默記著那小島的位置。上岸之后,他被送到當地的一個教會醫院之中,作為神的奇跡的見證者,得到妥善的治療。
  林文義倒無意在神跡方面欺騙人,因為他真的認為,他的得救是一項神跡。
  教會醫院并且為他裝了義腿,等到他几乎可以行動自如之際,又是三個月之后的事了。在這三個月之中,他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
  可是,像阿英這樣的越南難民,成千上万,散落在各地的難民營,或是早已葬身在怒海之中。要去尋找,談何容易,自然音訊全無。
  等到他恢复健康之后,他利用身邊攜帶的金塊,買了一艘船,再到那荒島上,把那箱財寶搬上了船,再回到岸上。
  有了錢,辦起事來自然容易多了。他輕易取得了泰國護照,改了名字,開始在各處尋找阿英的下落。可是一日复一日,仍然一點結果也沒有。
  反倒是在他尋找的過程之中,在難民的口中,不斷听到山虎上校的名字。有一次,在一群難民之中,有曾遭過山虎上校劫掠的,几乎沒把他認了出來。幸虧他夠机警,才逃過了一難。
  在傳說中,山虎上校也下落不明,從此再也未曾在海上出現過。林文義有了那一次惊險之后,再也不敢在難民堆中打听阿英的下落。
  他開始委托各种各樣的、專門找人的私家偵探,也委托了專門尋找自中南半島逃出來的難民的人,也曾在難民經常閱讀的報章上刊登廣告,希望阿英可以看到。
  時光匆匆,一晃過去了將近三年,阿英音訊全無。林文義由于焦慮、失望,精神狀態方面,已經流于一种不是很正常的傾向。他想到,阿英一定是同時被愛神救走的,找阿英,應該先從尋找愛神開始,只要找到了愛神,一問,自然可以知道阿英的下落了。
  所以,他又到處托人尋找愛神。自然,不是遭人奚落,就是收了他的錢,一無結果。
  他終于听到了小郭的大名,而他恰好又在這個訊息靈通、隨時可以和世界各地聯絡的城市中住了下來,所以自然而然去找小郭求助。結果給小郭轟了出來,卻遇上了原振俠。
  林文義的故事說完了,他雙眼之中,充滿了企盼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俠。
  原振俠一面听他的敘述,一面已經迅速地在作著种种的分析和推測。這時,他搓了一下手,道:“你所說的,所謂‘愛神’……”
  林文義忙道:“真有的,她真有的,我見過!而且,她救了我!在那樣的絕境之中,沒有人可以救我,請相信,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原振俠笑了起來:“我并沒有否定你心目中愛神地位的意思,但是照你所說的來分析,當時你已處在一种半幻覺的情形之下……”
  林文義又想插口,給原振俠斷然地揮了一下手,阻止了他:“譬如說,你看出去,几乎什么都是紅色的,這就是你眼球极度充血,所形成的一种幻象。”
  林文義喃喃地爭辯:“可是,愛神……冒起來時,卻是一片洁白在她的腳下!”
  原振俠道:“那有兩個可能,一是你根本產生了色彩上的幻覺,普通人在吸食了大麻之后,就會有這類的幻覺產生。二是那一片東西,是折光率极強的物体,也能在視覺上,形成奪目的白色的效果。”
  林文義眨著眼,像是對原振俠的話,感到不可理解:“你的意思是……”
  原振俠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你見到的愛神,根本不是神,只是一個人!”
  林文義把頭搖得厲害,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不!不!她是神,她自己告訴我,她是愛神!如果她是人,怎么能從海中冒起來?”
  原振俠告訴林文義,据他所知,就有一個人,是生活在大海之中的!
  原振俠想說的那個人,自小在大海之中,由一群大章魚撫養長大,在海中可以指揮大群的海中生物,被尊稱為海神。但是那是一個十分复雜的故事,說了林文義也未必明白,而且那個人是一個十分丑陋的男人,對林文義來說,也就沒有什么說服力。
  所以他只是想了一想,并沒有說出來,只是道:“如果你理智一點,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那突然自海中冒升出來的一片白色,极有可能是一艘小型的潛艇。接著發生的轟然巨響,是潛艇向炮艇展開了攻擊。然后,潛艇中出來了一位女性……”
  原振俠講到這里,停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設想,在這里多少有點說不通……潛艇之中,怎么會忽然出現一個美麗的女性呢?但是除此之外,又沒有別的更合理的設想,所以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你在半昏迷的狀態中,就把她當作了是愛神。”
  林文義仍然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照你說,那……女神是什么人?”
  原振俠道:“不知道,因為至今為止,只有你在半昏迷狀態中所見到的一切,無法作進一步的判斷。”
  林文義的神態失望之极,喃喃低語了几句。原振俠听不清他在說些什么,但想來絕不會是什么恭維的語句,多半就是他剛才在偵探事務所中,對郭大偵探的那類評語。
  原振俠不禁感到有點不自在,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逗留下去。
  林文義的經歷,十分悲慘,也十分動人。但如果他堅持他見到的那位是“愛神”,原振俠自然也沒有什么可以幫助他之處。
  气氛在一剎間變得十分僵,林文義過了一會,才道:“要不是那一帶海域,仍然滿是海盜,我真想再去那里,等候愛神的出現!”
  原振俠淡然一笑:“如果真是愛神的話,那么五洋七海,會任由她出沒,也不一定限定只在那個海域之中出現的!”
  原振俠這樣講,本來只是順口說說的,但是林文義一听之下,神情卻大為興奮,大有如在夢中被一言惊醒之態。他用力打了自己的頭一下:“我怎么沒有想到!真是,浪費那么多時間在陸地上,怎么不到海上去等她!”
  原振俠看出他的態度十分認真,不禁有點駭然。但是轉念一想,就讓他弄一艘船在海上傻等,也不會有什么害處。
  林文義的精神狀態如此不穩定,說不定海上平靜和單調的日子,會使他漸漸醒悟過來,知道他當日遇到的,救了他的,并不是什么愛神。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站起身來告辭,林文義送他出來。臨分手時,還十分依戀地道:“原醫生,我心中要是再有什么疑難,是不是可以再來麻煩你?”
  原振俠苦笑一下:“只怕我幫不了你什么!”
  原振俠在回家途中,心中真的在不斷苦笑,因為他的确幫不了林文義什么。剛才,他對林文義提出了一艘小型潛艇的假設,可是問題實在太多了,例如,這艘小型潛艇是屬于什么人的呢?
  那個女人的身分又是什么?林文義最關心的阿英,自那天之后,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這許多,全是非但沒有答案,連加以設想都是十分困難的問題。原振俠這時,倒真有點希望林文義在海上的駐候會有結果,再遇見他心目之中的那位“愛神”!
  回到住所之后,原振俠的心境,仍然久久未能平复。一來,他思索著种种沒有答案的問題,二來,林文義的敘述,講出了在海上發生的如此悲慘的事……
  他順手找到了一些資料翻了翻,單是為人所知的,海盜奸淫掠劫中南半島向海路逃生的難民的事實,多至不可胜數。有統計的數字是:單在一九八五年上半年,有二百四十一艘大小船只,自越南逃抵泰國和馬來西亞,難民人數六千一百零一人。這些船只,有三分之一遭到海盜的洗劫,被殺害的三十七人,被強奸的六十八人。
  這是生還者提供的數字,至于整船人遭到海盜殺害的,究竟有多少,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而從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五年九月,已記錄在案的,遭受海盜劫掠奸淫的案件,達到三千二百四十七宗!
  而已經被海盜殺害了的男男女女,自然無法再對海盜行為進行控訴。究竟有多少人葬身海底,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看了這樣的資料,原振俠不禁有點不寒而栗的感覺。海盜的行徑,自然是人類卑劣行為中最下流的一環,生物之中,只怕只有人類,才會有這樣殘暴下流的行為。
  原振俠閉上了眼睛一會。由于林文義對于一切經過,尤其是對山虎上校的形容,十分生動之故,原振俠的腦海之中,也可以猜想出山虎上校,這种凶神惡煞般的人間惡棍之王的形象來。
  一直到他上了床,他仍然不能擺脫這种聯想。
  那使原振俠十分同情林文義。
  他只不過听林文義的敘述,已然受到了這樣的震撼。林文義是親身經歷過這一切的,心靈上的傷痛,自然是可想而知。
  林文義若是能和阿英在一起,那至少會好一點,他們兩人之間的愛意,絕不因為環境而有所改變。如果真有愛神,而愛神又要垂顧人間的話,那么選擇林文義和阿英這一對來垂顧,自然再恰當也沒有了。
  可是,愛神為什么又令阿英下落不明呢?難道像他們這樣一對曾經歷了如此生死大難、難以言喻的憂患的男女,還要在愛神的安排下接受考驗?
  原振俠亂七八糟地想著,正要朦朧睡去的時候,電話鈴陡然響了起來。
  原振俠歎了一聲,略轉身,拿起電話來。他听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原醫生?黃將軍有重要的事,想和你會面!”
  原振俠苦笑,在心中呻吟了一下:“請她來吧!”
  那女人道:“不,黃將軍請你到下列的地址去,她會在那里等你……”
  她接著,說了一個地址,原振俠咕噥了一聲。那女人又道:“我是從領事館打電話來的,你可以复核電話的來源。”
  原振俠又悶哼了一聲,那個女人已挂上了電話。原振俠睡意消失,點著了一支煙,半坐了起來。一直等煙頭燒痛了他的手指,在那几分鐘之中,他的思緒一片空白。
  他和黃絹之間的事,有太多可以想,但是也實在沒有什么可想的了。自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有過多少歡樂,也有過多少惆悵……黃絹的野心,使她自己成了一個身分曖昧的將軍,但是她又顯然不快樂。
  她為什么不能做點令她自己快樂,也令他快樂的事呢?他們也曾討論過,然而,不能就是不能,沒有什么道理可說!
  原振俠在大約二十分鐘之后,才穿衣出門。他不知道黃絹有什么事找他,他心中也不想去見黃絹,可是他的行動,卻揭開了他心中最深處的秘密,他還是去應約了!
  當他駕著車,向著那個地址駛去的時候,心境仍然起伏著,難以平靜。可是,他卻也想到了一點:黃絹為什么自己不打電話來?這一點也還不算异常,令人奇怪的是打電話的那女人,說他可以向領事館方面,复核電話的來源!
  他沒有复核,可是對方這樣說,是為了什么呢?
  答案似乎只有一個:怕他不相信那是黃絹之約!
  原振俠太了解黃絹了,他知道,黃絹若是約他,絕不會怕他不相信的。那么,為什么會多此一舉,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怕他有不相信的理由!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先是停了車。那時已然是午夜時分,街道上十分靜,他停下車略想了一想,就下了車,打開了行李箱,取出了放在隱蔽處的一些小道具來。這些東西,在緊急的時候,可以起到非凡的作用。
  然后他又上車,繼續前駛,這時他想到的是:難道是卡爾斯將軍?
  卡爾斯將軍,這個舉世皆知的狂人,黃絹一面在利用他的力量,一面在心中對他又憎厭之极,甚至被他碰了一碰頭發,就把及腰的頭發剪成只有兩公分短!他不忍嘲笑黃絹:被卡爾斯將軍碰過的身子怎么樣?難道把皮膚整個切割下來?
  卡爾斯將軍會有許多理由來找他麻煩,甚至會親自出馬,和他面對面決斗,以顯示他的男子气概,所以原振俠不得不防備一下。
  等到原振俠到了那個地址,停了車,才看清那是一座建筑新穎的体育館。兩個黑衣大漢已走了過來,一個替他打開車門,恭敬地道:“原醫生,黃將軍在第六號壁球室。”
  那家伙說話的神態雖然恭敬,但是眼中卻閃耀著狡猾的光芒。而且,他冷冷地說“黃將軍在第六號壁球室”,那更使原振俠感到自己所料不差。
  原振俠冷冷地道:“假借黃將軍的名義要我來,這是典型的小人卑劣行為!”
  那兩個大漢的臉色,在路燈的照耀下,一下子變得十分怪异,那等于是把他們心中的秘密說出來了!
  原振俠一聲冷笑,也不再理會他們,昂然進入。
  体育館內點著部分的燈,燈光看來相當暗淡。原振俠在走廊中走著,腳步聲顯得相當空洞,整個体育館看來全是空的。
  在走廊中轉了一個彎,有一塊招牌,箭頭指著“壁球室”這三個字。原振俠一直來到了第六號壁球室的門前,伸手把門推開了少許,又把剛才對那兩個大漢所說的話,重复了一遍。
  他的話才一出口,就听得門內,響起了悶雷一般的悶哼聲。接著,便是一個壓低了的,但是听起來仍然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威脅力的聲音:“如果你現在轉身回去,沒有人會反對!”
  原振俠怔了一怔,憑他敏銳的听覺判斷,那不是卡爾斯將軍的聲音,聲音听來十分陌生。
  聲音听來雖然陌生,但是那种威勢,卻使人感到了一种异乎尋常的壓迫。像是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以銳不可當之勢,當頭壓將下來一樣!
  若是一個膽小的人,或是一個沒有斗志的人,說不定一听這樣的聲音,會掉頭就走。但原振俠不是這樣的人,他冷笑了一聲:“看看卑劣小人怎么卑劣,也是一种樂趣!”
  他說著,一抬腿,已然踹開了門。然后,他立即看到了站在壁球室中央的那個人……
  壁球室的空間,不算是很大,但總也是可以供兩個人來回奔馳的空間。可是,那個人站在壁球室的中間,使人頓時覺得整個壁球室變得狹窄起來……那是由于這個人的体型,實在太壯大了!
  舊小說中,常有形容壯大漢子的形容詞。例如“鐵塔一般的身形”、“神威凜凜的一條大漢,足有九尺開外”、“門神一般“等等。
  但這些形容詞,放在眼前這個壯漢身上,卻還嫌不夠!
  原振俠是醫生,對于人体的結构,自然再熟悉也沒有。他一看就看出,這壯漢的体高,約莫是兩公尺十公分,也就是接近七呎,他的体重,至少超過一百八十公斤,那是一個真正的巨人!
  這時,他只穿著一條短褲,上身精赤著。全身簡直沒有一點多余的脂肪,全是即使不鼓勁也塊塊墳起的肌肉。
  他的頭并不是特別大,那更顯得他的脖子的粗壯。那脖子,看來像是短短的一截石樁,而在石樁之上的,則是一張看來凶惡無比的、帶著疤痕的臉。那張臉,根本不必擺出凶惡的神情來,已足以令人震囁。自他雙眼之中射出來的那种凶光,足以使得膽怯者俯伏在他的腳下,听憑他的宰割!
  他的腳上穿著一雙短靴,在右邊靴統子上,插著一柄十分鋒利、隱隱閃光的匕首。他的雙手手指,在緩緩伸出著,當他的手指捏成拳頭時,看起來不像是兩只人的拳頭,而是一雙鐵錘。
  一看到這樣巨大的一個凶漢,原振俠就不禁呆了一呆。他自然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巨漢……這樣外型的人,任何人見過一次,便再也不會忘記的,可是原振俠又有似曾相識之感。
  他陡地想了起來……林文義叔述的經歷中的山虎上校,應該就是這樣子的吧!
  原振俠才一走進來,門就在他的身后“砰”地關上。原振俠的心中,并沒有怯意,只是有點憤慨。他自然不會以為那是黃絹的主意,這個巨大的凶漢,多半是卡爾斯將軍派來的……卡爾斯將軍不但是狂人,而且是十足的懦夫!
  他冷笑了一下,迎著那巨人,向前走出了几步。當他接近對方之際,甚至可以感到對方体內迸發出來的那股异乎尋常的力道!
  他已經在迅速地轉著念:如果要和這個人,展開最原始的搏斗的話,他應該采取什么方針……几乎所有的搏斗,取得胜利的一方,都是自如何得胜利的方針來決定的。大至成千上万軍隊的決戰,小至一對一的單獨搏斗,都不能例外。
  面對著這樣壯碩的一個巨人,原振俠自然不敢有任何輕視之意,他在對方面前,約不到兩公尺處站定。他保持了這個距离,是估計了對方手臂的長度,和腿的長度之后所作出的行動。
  他估計在這樣的距离,對方不論是出拳也好,是起腳也好,都不能在一掄臂和一抬腳之間就擊中他,必須先移動身子。而只要對方移動身子,原振俠就可以知道他的行動的意圖,便于趨避或出擊。
  那凶漢盯著原振俠。原振俠的個子已經相當高了,可是和那大漢相比,還是差了一個頭。巨漢盯著他看,若是他和對方凝視的話,他就必須微微仰起頭來。
  原振俠并沒有這樣做,因為如果這樣做了,就會給對方以居高臨下的优越感,增加對方的气勢!
  原振俠已感到即將來臨的是怎么一回事,他自然不能給對方任何增加气勢的机會。
  原振俠只是平視著那巨漢,視線的焦點,落在巨漢的頸上。
  一個人,不管他的脖子多么粗壯,總是人体中若干柔弱部分之一。原振俠的目光,炯炯有神,十分銳利,雖然焦點集中在對方的頸上,但同時也可以使對方感到他目光中的凌厲。
  兩人對峙著,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動。可是在一分鐘之后,原振俠知道,自己在對峙之中,已然使得對方至少不敢再輕視自己。因為那巨漢的喉結,從凝止不動,變成了上下在移動著!
  原振俠冷冷地道:“是你假借黃將軍的名義,請我來的?”
  原振俠的語調之中,有著故意的、极度的輕視,這自然也是他對待強敵的方法之一。他是在說對方還沒有資格自己假冒黃絹的名義,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的!
  不論原振俠的暗示是不是事實,都會使得對方的情緒起變化……趨向憤怒的變化。憤怒的情緒是一种不穩定的情緒,絕對不利于生死相拚的搏斗!
  果然,那巨漢的喉際,發出了一下咆哮聲。那种聲音,和發自猛獸的血盆大口,也就沒有什么分別。接著,巨漢的聲音更如悶雷:“我要和你決斗!”
  原振俠揚了揚眉,在他英俊的臉上,仍然顯露著鄙視:“為什么?”
  巨漢大吼一聲:“為了黃絹!”
  原振俠心中凜了一凜:真是卡爾斯將軍派來的!
  (后來,他才知道事情和他設想的有點不一樣。但當時,是不是一樣都沒有什么關系,反正那巨人要和他決斗,而和這樣的強敵搏斗之前,也不容他去多想。)
  他一副漠不在乎的神情:“好啊,用什么方法?”
  那巨漢陡然一揚右腿……由于他的身子沒有動,而原振俠又早算好了,站在突襲的安全距离,所以看到他揚起腿來,原振俠的身子,仍然凝立不動,一點也沒有慌張躲避的神態。
  那巨漢一揚腿間,他右靴上插著的那柄匕首,帶起“颼”的一下刺空之聲,打斜直飛了出去!“啪”地一聲,刺進了球室的壁上,沒入了足足有十公分之深。
  他那一下動作,气勢极其懾人,預料可以使原振俠,在剎那之間惊惶失措的。
  可是當他看到,原振俠甚至連眉毛也沒有抬一下之際,他不禁有點气餒……凡是想用气勢來令人震懾,而結果對方不為所動的,總會在心理上有反被威脅的感覺,原振俠是深明這個道理的。
  原振俠又不在乎地笑了笑:“好啊,用什么方式來決斗,嗯……”
  他故意在“嗯”字上拖長了聲音,以顯示他根本沒有把對方放在眼中。但當然,他全身的神經和肌肉,早已在极度緊張的狀態之中!
  那巨漢發出了一下巨吼聲,聲響在密封的球室之中,帶起了嗡嗡的回聲。他雙拳也在那一剎間,化為鐵錘:“用拳頭!”
  原振俠連百分之一秒都沒有等,立時疾聲道:“好!”
  隨著那一個“好”字,原振俠疾如閃電,已開始攻擊!
  在一進球室,一看到了那巨人之際,原振俠已經知道,自己和對方体型相去太遠。對方為了利用自己的強勢,要搏斗的話,一定是采取最原始的方法……若是大家用鎗械的話,再結實的肌肉,和再衰弱的身体,子彈几乎可以達到同樣的功能。
  所以,他定下的方針,是要消除雙方之間的懸殊,搶先進攻就是方針之一。
  為了搶先和出其不意,原振俠甚至不和對方多講半句話,說動手就動手!身形向前一欺,右拳向上,左拳向下……向上的右拳,直取對方的咽喉,拳到中途,食指和中指倏然彈出,改擊為戳,仍取對方的咽喉,而左拳下沉,擊向對方的小腹。
  這兩下,攻擊的都是人身体最難抵抗攻擊的部分。原振俠出手又快,就算對方避得快,還手得快,他已占了先机,總可以占上風的。
  果然,他倏然出手,那巨漢的身子,一動也沒有動……手指戳中了巨漢的咽喉,并沒有發出什么聲響來,那一拳,卻結結實實擊中,發出了“砰”的一下巨響!
  原振俠在技擊上的造詣十分深,而且所學也相當雜。他一上來就看出,那巨漢看來像東方人,但不像是中國人,自然不會對高深复雜的中國武術有多少認識。所以他一出手的那一下攻擊,用的是中國武術之中,北少林拳法中的一招“野馬分鬃”,上下齊攻。除了中國武術之外,世界任何地方的技擊,都沒有那么快疾而又复雜的進攻方法。
  他攻擊得手,可是同時,他心中也陡然生出了一分惊恐之意!
  因為那巨漢根本沒有動,只是站著,承受了他的攻擊。原振俠的攻擊,并沒有令他動搖分毫,反倒是原振俠的手指和拳頭,如同擊中了什么硬物一樣,隱隱作痛!
  原振俠自然不會等著對方的還擊,一提步,身子已向上拔起,雙腳在半空之中,踹向對方的面門。這一下變化,卻又源自日本的空手道。
  也就在他才一躍起之際,巨漢“呼”地打出了一拳,恰好打空。那一拳的拳風震耳,原振俠也來不及去想,自己若是被他一拳打中之后,會有什么結果。
  而几乎在同時,他雙足又重重踹中了那個巨漢的面門。那一踹,是連同原振俠整個人躍在半空中的力量攻出的,而且,著力點,是在對方的鼻梁之上。
  再壯碩的漢子,鼻梁骨也是一個致命的弱點,十分脆弱。
  世界各地的職業拳師,几乎都進行過鼻梁骨移換的手術,原因就是為了避免在比賽之中,被對手擊中鼻梁骨而導致斷折。
  而鼻腔之中的血管,也特別脆弱,容易破裂,這就是為什么人特別容易流鼻血的原因。
  那巨漢的頭,被踹得向后一仰間,他的鼻骨……顯然曾進行過移換的手術……并沒有什么,但是鼻孔之中,鼻血卻已疾噴了出來。隨著他的狂吼聲,鼻血更噴得他一臉都是,令他看來更是凶獰!
  原振俠在第二下攻擊中就占了上風,可是他心中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意思。
  雖然他一上來就得了手,但是那只不過是挫了挫對方的銳气而已。鼻孔流血,絕不會致命,也不會削弱對方的戰斗力,反而能使對方更加凶狠!
  但是無論如何,面對這樣的強敵,一出手已然有了這樣的成績,總使原振俠心中略微一定。雖然對方像是凶神惡煞一樣,但也不是全然不可對付的。
  就著那一踹之力,他的身子,已向后疾翻了出去。那巨漢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聲,在他翻出之際,踏步進身,在极短的時間內,發出如同雷霆万鈞一樣的一連四拳!
  別看他的身形如此高大,他的動作卻靈活快捷之极,那四拳拳出如風。原振俠在向后疾翻之際,連避開了三拳,等到第四拳擊來時,他的身子恰好向下一沉,眼看那一拳,非結結實實打在他的身上不可了!
  如果雙方動手之處是在曠野之中,那么,對于這一拳,原振俠是万万避不過去的了……除非他的身子,能在空中轉折飛翔。這樣的“輕身功夫”,雖然常見于武俠小說之中,在現實生活之中,或許也有人有這樣的本領,但是原振俠卻沒有這种本領。
  然而,幸運的是,他們動手的所在,是在一個壁球室之中,原振俠幸運地占了環境上的便利……當他接連身在半空之中翻出之際,他已經接近牆壁。當那巨漢以為自己的第四拳,必然能重重地打在原振俠的身上,可以听到原振俠体內的骨頭斷折聲之際,原振俠反手在牆上一按,就著這一按之力,身子非但沒有下落,而且再度在半空之中彈跳了起來!
  巨漢算得十分准确,對方避過了三拳,身子下沉,絕逃不過第四拳……第四拳不但可以擊中,而且能把對方的身子,用鐵拳釘在牆上,搏斗立即結束。他自信沒有人在中了他這樣的一拳之后,還會有任何戰斗力。
  巨漢在擊出第四拳之際,“哧”地吐出了一口气,加強那一拳的力道。
  一切,全是在不到一秒鐘之間發生的事,原振俠身子再度彈跳而起,巨漢的一拳擊出!等到知道原振俠的身子不會落下來之際,已經收不住勢子了,一拳重重地擊在牆壁之上!
  由于他那一拳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所以在“砰”地一聲之后,縱使他練成了鋼筋鐵骨,拳頭的硬度,和硬木舖成的牆壁的硬度相同,令得牆上出現了淺淺的拳頭的印痕,但是他的拳頭,還是免不了帶來了一陣劇痛。
  而在這時候,彈跳起來的原振俠,早已在他的身后落了下來,揚手一掌,重重砍在他的頸際!
  那是空手道中的一式“手刀”,原振俠落掌之處,又恰好是在對方頸側的大動脈上……掌力到處,雖然未能使得巨漢受什么損傷,但是也在那一剎間,壓迫了他大動脈輸血的運作,使得他龐大已极的身軀,陡然向上,跳了一下。原振俠絕不松手,一腳飛起,已經踢向對方的胯下!
  這一腳,是算准了時間的。原振俠料定了,巨漢在受了頸際的一擊之后,一定會疾轉過身來的……若是等對方轉過身來之后,再踢出一腳,那肯定踢不中了,一定要先估計對方的動作,預先發動攻擊,才能制敵于先!
  果然,原振俠腳才飛起,巨漢疾轉過身來,剎那之間,倒像是巨漢特地轉過身來,供原振俠的一腳,攻向他的胯下一樣!
  原振俠在那一腳之中,有一個小小的狡猾,和“原始搏擊”,另有一點距离。因為他腳上的那雙鞋子,在鞋尖上,套有一個又尖又硬的鋼頭。這是他來之前,想到了事情大有蹊蹺之后,自行李箱中,取出來的几個小道具中的一件。
  這些小道具,大多數是由他在泰國結識的,一個叫青龍的朋友送給他的。青龍的一生,充滿了傳奇,几乎每分每秒都在鬼門關前打滾。他所設計的攻擊性武器,也有著异乎尋常的威力。
  原振俠并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么不對。一則,對方的体型如此壯大,超過他許多;二則,對方也穿了一雙十分堅硬的皮靴,如果舉腳向他踢來的話,自然不會在事先將皮靴脫掉!
  巨漢轉過身,看到原振俠的攻擊之際,想避開,已經万万不及了,他也看到原振俠攻的是自己的下陰!
  那是最易受傷,也最不能吃痛的部分!
  可是那巨漢當真凶悍絕倫,更難得的是,他在接連三次受挫之后,雖然怒發如狂,臉上滿是血污,和自地獄中沖出來的惡鬼無异,可是居然還沉得住气來應變!他猛然一吸气,明知已無法避開原振俠的這一腳,索性不加理會,雙手已疾伸而出,十指如同利鉤,向原振俠的肩頭,疾抓了下來!
  兩下的動作都那么快,誰要避開誰的攻擊,都沒有可能。原振俠的一腳,重重踢中了巨漢的下陰,巨漢的雙手,也抓住了原振俠的肩頭。
  在那一剎那,原振俠只感到自己的肩頭,如同被兩柄利鉤鉤住了一樣,一陣劇痛!雙臂立時下垂,一點力道也使不出來。
  而巨漢一抓住了原振俠,雙臂向上一振,竟然將原振俠直提了起來。
  原振俠体型甚高,在他以往和對手做搏斗之際,出現過許多險象,但是被人憑空提了起來,雙腳竟然沾不到地,卻還是第一次!
  而且,他在練習技擊之際,也絕對料不到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所以他一被提起來,雙臂無力,雙肩劇痛,一時之間,他竟然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在這樣激烈的搏斗之中,怎能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猶豫所占的時間,即使是有十分之一秒,也足以使制先變落后了!
  就在這時,巨漢的右膝已然彈起,向著原振俠的小腹,撞了上來!
  在這一剎間,原振俠實在無可抵抗,他唯一可做的,是把自己的雙膝也屈起來。這樣,可以不至于被對方的膝頭,撞中自己的小腹。
  但是,巨漢的膝頭,必然也撞中他的雙膝。他知道這一撞的結果,必然是自己雙膝的碎裂!在雙膝碎裂了之后,他自然連站立都不能站立,那除了任由對方進攻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雖然,看起來,他這樣的防御動作,好象比被對方的膝頭,撞中小腹要害好些……柔軟的小腹,和巨漢岩石一般堅硬的膝頭相碰,結果必然是下陰碎裂,腸髒折斷,一撞之下,立時命喪當場!
  可是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間,原振俠還是有自己多此一舉之感……立時之間,命喪在這樣的凶漢之手,只怕比雙膝碎裂之后,再受折磨,終于免不了一死,還要痛快得多了!
  原振俠腦際雖然閃過這樣的念頭,但是雙腿已然屈了起來,對方的膝頭,也已撞了上來,他自然再也無法有任何應變的動作了!
  在那一刻間,原振俠和那巨漢是面對面的,而且距离极近。巨漢神情之獰惡,几乎集中了世上一切凶厲的形容,巨漢目中射出的凶焰,也足以令人窒息。
  然而,就在那一剎間,巨漢獰惡的神情陡然僵凝!那种僵凝,顯然是他的神情想再變化,但是由于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以致他的神情來不及變化,所以只好在那一剎間僵凝!
  原振俠全然不知在那一剎間發生了什么變化,而接著發生的事,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幸運。他覺出肩頭上陡然一松,巨漢的雙手松開,他人向下一沉,落向地上。
  巨漢抬起的膝蓋,也僵在半空,他的雙手捂向小腹。
  原振俠來得及在事態還沒有進一步的變化之前,一個翻滾,滾了開去。由于剛才他几乎一條腿已邁進了鬼門關之中,這時他自然無可避免地需要一個极短暫時間的喘息,所以他甚至不能躍起來。
  他向巨漢看去,看到巨漢捂住了小腹,臉上的神情,已變成可怕的痛苦的扭曲。也就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他明白了并不是什么奇跡救了他,還是他自己的攻擊行動,使他又從鬼門關中逃了出來!
  剛才的一切,實在發生得太快,現在,不妨來重复一下。原振俠一腳踢向巨漢的下陰,巨漢置之不理,一屏气,硬生生把這一腳之力,承受了下來。當他屏住气之際,雖然要害遇襲,但是是不會覺得疼痛的,而他在同時,雙手齊出,抓住了原振俠的肩頭,把原振俠提了起來。
  在這時,這個凶神惡煞般的巨漢,犯了第一個錯誤。他如果只出一手抓住原振俠,一樣可以把原振俠提起來的。那么,他就可以揮拳擊向原振俠,一拳把原振俠的頭骨擊成粉碎!
  可是由于他心中實在太憤怒了……那是由于原振俠一上來,就占了三次上風之故。那使巨漢不敢輕估原振俠的力量,唯恐只伸一手,難以抓得住原振俠,是以雙手齊出,以保万無一失。
  力求以保万無一失的結果,是錯失了一個万無一失的机會。
  那巨漢所犯的第二個錯誤,是當他抓住了原振俠的雙肩,并且將之提了起來之后,忘了自己的下陰部分,才受了對方重重的一擊。
  如果那巨漢記得這一點的話,他就不會抬膝去撞原振俠的小腹。他只要用他巨大的頭頂,撞向原振俠的前額,那么原振俠的下場便會慘不堪言。可是也許是由于那巨漢的胯下才受了一擊,下意識使他要以牙還牙,也攻向對方的同樣部位。而在那种生死一線的搏斗之中,是根本不容許有時間去思索的……下意識的行動決定一切。
  當他一抬腿之際,他先前屏住的那一口气,無可避免地要松開來。也就在他松一口气之際,原振俠那重重的一腳,鞋尖還有著暗藏的武器的一腳,就發生了作用……痛覺迅速展布,傳到了他的大腦,再經由痛覺神經展布全身。那种劇烈的痛楚,使他無法忍受,使他必須先對付這种痛楚,才能再對付敵人。
  這是他為什么眼看一下子就可以置敵于死地,但是卻不得不松開手來的原因。
  當原振俠滾開去之后,由于适才從死里逃生的极度緊張,他頭上布滿了极大的汗珠。而那巨漢由于受創的劇痛,汗珠也自他的頭臉上沁了出來。
  他發出了一下狂吼聲,頭部甩動,汗珠像是驟雨的雨點一樣洒了開來。隨著那一下巨喝聲,他金剛一樣的身子,已向著原振俠疾扑了過來!
  原振俠就地一滾,滾了開去,巨漢再次怒吼。而就在這時,球室的門陡然打開,先是四個黑衣人一閃而入,接著便是一聲嬌叱:“山虎上校,停止!”
  在這一剎間,原振俠感到的震動,几乎使得他難以一躍而起!
  帶給他震動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他一听那下嬌叱聲,就知道是發自黃絹的,那也就是說,他和巨漢的生死搏斗,黃絹竟然一直在一旁觀看!原因之二,是自黃絹口中呼叱出來的那句話,使他知道了那個巨漢,竟然正是林文義口中的山虎上校!
  雖然說世界很小,但是竟然如此湊巧,自然也使得他感到震動!
  黃絹的呼喝聲,看來一點效力也沒有,那巨漢……山虎上校,仍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雙手握著,向著才一躍起的原振俠當頭壓下。原振俠身形一矮,打橫掠了出去。
  黃絹的怒喝聲再度傳來,几乎是在同時,一下砰然巨響響起,震得球室之中回音不絕……子彈呼嘯著掠過,使得山虎上校這樣凶悍之极的人,也不得不停了下來。
  原振俠當然不會因為山虎上校暫時停止了動作,而生出絲毫松懈之意。他和山虎上校保持著安全的距离,這才去看發生的情形。他首先看到,那四個黑衣人手中的鎗,鎗口全冒著煙,一身軍裝的黃絹,正在疾步走近山虎上校。
  從黃絹的神態中,也可以看出她對山虎上校存著若干戒心。她在离開山虎上校還有一段距离時,就站定了身子,美麗的臉龐上罩著寒霜:“你說過在三分鐘之內,就能把任何人撕成碎片,現在早已不止三分鐘了!”
  山虎上校的鼻血已然止住,可是他并沒有机會抹去臉上的血污。再加上一臉的汗珠,和肌肉扭曲了的神情,看起來,無論甚么山精海怪,鬼魅厲魈,都不會再比他可怕。他發出閃電也似的聲音:“我一定能把他撕成碎片!”
  黃絹一聲冷笑:“看起來,你好象并沒有占到什么上風!要不要給你一面鏡子,讓你看看你那种失敗者的狼狽神情?”
  山虎上校的一生之中,只怕從來也沒有受過實際上的這樣打擊,和言語上的這种妥落。他雙手陡然揚了起來,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居然還能運用他無比的狡詐!
  他雙手是向著黃絹揚起來的,雙手甫一揚起,他龐大的身軀,陡然向左一轉,十指如利鉤,已改向他左側的原振俠抓去!
  這時,原振俠已完全定過神來了。雖然,他全然不知黃絹和山虎上校之間有什么糾葛?山虎上校為什么要對付自己?但是高度的警覺,使得山虎上校任何形式的偷襲,都不發生作用,反倒可以令他占著敵先動、己后發的克制作用!
  山虎上校雙手抓出,人也向前扑了過來。原振俠身形略錯,非但不避開,反倒向著山虎上校小山一樣龐大的身形直迎了上去。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听到黃絹發出了一下惊呼聲,自然是對他的安全表示關切。原振俠動作如風,山虎上校見他非但不逃避,反倒迎了上來,也不禁一怔,手上卻絲毫未慢。
  眼看山虎上校手向下一沉,似抓到原振俠的肩頭之際,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原振俠是技擊高手,剛才已被他抓住過雙肩一次,這時怎會再讓他得手!山虎上校雙手一沉,原振俠整個人,直挺挺向下便倒,雙肘在地上略撐,在山虎上校雙手抓定之際,雙腳再度踢出!
  這一次,原振俠雙腳踢出,仍然是攻向山虎上校的下陰部分!
  那又是一式中國武術中的功夫,屬于山東蓬來派地趟拳中的一招“臥虎連環腳”。以原振俠的程度而言,可以在一秒鐘之內,連環踢出六腳到七腳之多。
  但這時,他并沒有机會踢出那么多腳,“砰砰”兩腳,踢中了目標,山虎上校發出的吼叫聲,已明顯地夾著凄厲的聲音在內!他下陰受傷,吃痛地彎下身來,但還能來得及雙手抓向原振俠的小腿。
  所以原振俠在只踢出了兩腳之后,就著雙肘著地之力,身子迅速地滑退,姿態优美。看起來,簡直如同快疾無比的仰泳一樣!
  那四個跟著黃絹進來的黑衣人,不由自主,轟然喝采!
  在他們的采聲之中,山虎上校還未曾來得及直起身子來,原振俠已一躍而起,雙手合并,向著山虎上校的后頸直劈了下來!
  這一式雙手刀,力道不只是單手刀的兩倍,因為還加上了全身的重量在內。而原振俠的單手刀,已經有超過兩百磅的力道,曾經一掌,把一頭碩大無朋的西藏獒犬生生劈死過!
  山虎上校此際,正忙于護著下陰部分的劇痛,后頸又中了原振俠的雙手刀。本來,他強壯無匹的身子,還是可以挺得過去的,但是原振俠雙手刀一得手,立時雙足又踹向他的小腿彎!
  就算山虎上校真是鐵打的,也敵不住人体關節自然生長的弱點。小腿彎一受攻擊,他身子再也無法站得穩,向前一俯,雙膝先著地,接著,整個人便重重仆倒在地上!
  黃絹發出了一聲長笑:“號稱永不倒地的山虎上校,怎么倒地了?”
  山虎上校几乎是立即挺身站起來的,原振俠也不禁大為惊歎:一個人在受了接連三次這樣的重擊之后,居然還能立時挺立。
  可是,即使是立時挺立,剛才他曾跌倒過,這卻是一個絕對無法改變的事實!
  站立起來之后的山虎上校,面上的肌肉抽搐著,望著原振俠。在他凶焰畢露的雙眼之中,竟然不可遏制地現出了恐懼的神色來。
  一個永遠站在胜利那一邊的人,一旦遭到了失敗,知道失敗是怎么一回事之際,他內心的恐懼,一定比經常失敗的人,厲害不知多少倍!
  山虎上校是一個從未曾在搏斗中失敗過的人,所以這時,他心中恐懼慌亂,簡直對眼前的失敗,完全無法适應……他也會失敗,也會被打倒,也會被比他更強的力量殺死!那种恐懼感,一陣一陣襲上了他的心頭,使得他從极度的凶悍和自信的頂峰之上,一下子摔了下來,摔進了恐懼的深淵之中。
  而在摔跌的過程里,他的銳气,一下子就消失無蹤了!
  這是自信心的堤防的大崩潰,一向牢不可破的堤防,忽然崩潰了,就再也沒有力量可以把它填補起來。
  山虎上校雙眼之中,流露出來的恐懼越來越甚,滿頭滿臉全是汗,身子也在把不住發顫。可是他的視線,還停留在原振俠的身上,看來,他還在想作最后的掙扎。
  黃絹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吩咐她的手下,弄來了一面相當大的鏡子。兩個黑衣人抬著鏡子,來到了山虎上校的面前,她的語气冷峻:“看看你自己!”
  山虎上校的視線,有點僵硬地移向鏡子,一看到鏡子之中,他自己血污滿面的狼狽樣子,他徹底崩潰了,發出了一下听來慘厲無比的嗥叫聲,蹲了下來,雙手抱著頭,猛烈發起抖來!
  山虎上校平時也喜歡照鏡子,在鏡子中對自己壯碩無比的体型顧盼自豪。他更歡喜把女人踏在腳下,或是伸手抓著女人的頭發,讓女人當女奴一樣跪在他的面前,用以在鏡中襯托出他的威武。
  而這時,他在鏡中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狼狽不堪的一副形象!黃絹的心理攻勢,立即奏效,山虎上校在徹底崩潰之下,蹲在地上,如同一堆爛泥!
  如果不是原振俠知道了他就是山虎上校,而且又熟知山虎上校是如何禽獸不如的一個人,他看到一個山神一樣的壯漢,忽然之間變成了這樣,或許還會有同情之心。但這時,他自然不會有什么怜惜之意,只是冷笑著:“起來,可以再動手!”
  山虎上校連頭也不敢抬起來,只是簌簌地發著抖。原振俠知道,一個凶悍之极的人,內心一定是懦怯卑鄙,兼而有之的。這時,山虎上校既然已喪失了斗志,那么,他和他之間的事,算是結束了!
  原振俠向黃絹望去,黃絹用中國話低聲道:“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原振俠心中十分憤懣:“當你像羅馬貴族一樣,觀看我和這個巨人搏斗之際,我只是為我自己的生命而戰,不為其它。”
  黃絹揚了揚眉,看來她是想解釋什么,可是卻又沒有說什么,只是道:“我事先不知道,他會向你挑戰!”
  原振俠揮了揮手,有點不愿意在這個問題上再討論下去。他走向門口,在門口停了一停,指著正緩緩在站起來的山虎上校:“這個人的來歷,你知道么?”
  黃絹現出十分輕視的神情:“知道,他曾經是專門欺凌沒有抵抗能力的難民的卑劣海盜。”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一句話在他喉間打了一個轉,卻沒有說出來。
  黃絹一雙明澈無比的眼睛,向他望來:“你想說‘一丘之貉’是不是?”
  原振俠接受了她眼光的挑戰:“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你倒有自知之明!”
  黃絹咬了咬下唇,緩緩轉過頭去,對著正好站了起來的山虎上校,陡然厲聲喝:“立正!”
  山虎上校龐大的身軀,震動了一下,自然而然,雙腳后跟一靠,挺直了身子。
  黃絹并不走近他,因為走近他的話,兩者之間的体型相差太甚了。她冷冷地望著山虎:“舉起手來,發誓向卡爾斯將軍效忠!”
  山虎上校一下也沒有猶豫,就舉起了手來。
  在一旁的原振俠看到了這樣的情形,起了一陣欲嘔之感。本來,他早就离去了,但是他想起了林文義的敘述,有一些話要問山虎上校,所以才勉強壓制了自己心中的厭惡之感,留了下來。
  林文義一直在尋找阿英……林文義和阿英的悲慘遭遇,和他們之間真摯的情愛,深深感動著原振俠,所以他要趁這個机會,問一問山虎上校。
  黃絹帶領著山虎上校讀了誓言,又道:“我代表卡爾斯將軍,授你上校的軍銜,你的具体工作,日后自然會宣布!”
  山虎上校向黃絹行了一個敬禮,又不由自主,向原振俠望了一眼。他的樣子看來依然凶悍,但是卻也明顯地有著搖尾乞怜的神情。
  黃絹冷笑著:“你太不自量力了,居然想和我爭奪權位!我本來可以處死你,但念在你可以有一定的戰績,所以才從寬處理,你要明白這一點才好!”
  山虎上校現出了出奇的恭敬,立正:“是,將軍,我明白。“
  黃絹又冷笑了一聲:“原醫生剛才對你手下留情,你不去道謝?”
  山虎上校吸了一口气,走向原振俠,原振俠一揮手:“不必了……可是,我有些話要問你!”
  山虎上校用他的大手,在臉上抹著,抹了一手的熱汗,神情有點尷尬。
  原振俠道:“你還記得一個叫作阿英的女人?”
  山虎上校一听,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原振俠的目光何等銳利,一下子就看穿了他有狡詐的表情,想要撒謊,所以不等他開口,就又道:“就是被你從難民船擄劫來,給你摧殘過,最后又把她和一個叫林文義的人,一起吊起來喂鯊魚的那個!”
  山虎上校再震動了一下,低下頭去,聲音含糊地道:“記得。”
  原振俠語音凌厲:“像你這樣的海盜,身上不知負著多少血債!告訴你,不論托庇在什么人的手下,都難逃公義的審判……阿英現在在哪里?”
  當原振俠絲毫不留余地責斥山虎上校之際,黃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勉強插了一句口:“我們一定要在這里站著說嗎?”
  原振俠疾聲道:“難道我還會和畜生把盞言歡嗎?”
  原振俠的話,鋒棱太甚,未免有點刺傷了黃絹,使她的俏臉,臉色變得更難看。
  山虎上校寬厚的胸膛起伏著:“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
  原振俠冷笑一聲:“在林文義被鯊魚咬下了一截小腿之后,又發生了什么事?”
  山虎上校的臉上,現出了惊訝莫名的神情來,那种神情迅即化為恐懼。他指著原振俠:“你……你怎么知道……這些事?你怎么知道?”
  原振俠知道這些事的理由极簡單,是林文義告訴他的,但是山虎上校不明情由,自然感到了惊懼。尤其是原振俠剛才把他打得如此狼狽,他對原振俠本來就有著畏懼心理。
  原振俠沉聲道:“我什么都知道!”
  山虎上校陡然叫了起來:“你當時也在?你……和愛神‥‥‥是一起的?”
  自山虎上校這种窮凶极惡的人的口中,居然說出了“愛神”這個名詞來,真是不倫不類到了极點,黃絹也不禁皺了皺眉。
  黃絹已吩咐手下搬了兩張椅子來,她自己坐了一張,另一張放在原振俠的旁邊,可是原振俠并沒有坐。
  黃絹知道,由于山虎上校的挑戰,原振俠還不會怎么怪她,而她剛才急不及待地打鐵趁熱,收服了桀驁不馴的山虎上校的這种行為,一定惹起了原振俠极大的反感。
  窮凶极惡的海盜,和舉世聞名的恐怖份子的組織者相結合,這是會引起任何有正義感的人的反感!
  黃絹本來想,在打發了山虎上校之后,和原振俠單獨相處,可以有机會減輕誤會。可是她卻料不到,原振俠竟然有話要問山虎上校,而她更想不到的是,在山虎上校的口中,竟會說出“愛神”這樣一個名詞來!
  而這時,原振俠的思緒,也紊亂之极!
  林文義對他敘述的一切,他自然是相信的。可是在最后部分,林文義堅稱他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中,見到了自大海中冒起來的愛神,這一點,即使有著那么多奇幻經歷的原振俠,也感到有點匪夷所思!他曾作了一些假設,可是看來也難以自圓其說,心中也一直在疑惑著。
  而這時,突然又從山虎上校的口中,听到了“愛神”這樣的稱呼,他也不禁愕然。
  他心中雖然疑惑,但維持著鎮定:“說詳細一點!”
  山虎上校的喉際,發出了“咯”的一下吞咽口水之聲,遲疑了一下:“當時……當時……”
  原振俠揮了一下手:“以前的事我全知道,只說林文義被鯊魚咬去了腿之后的事!”
  林文義在斷腿之后,處在半昏迷狀態,所見的和所想到的,可能全是幻象,作不得准。而山虎上校在那時,卻至多只不過喝了很多酒,應該是清醒的。由他來說發生了什么事,自然可靠得多了。
  原振俠同情林文義的遭遇,也想幫助林文義,更想林文義和阿英能夠在劫后重逢。所以他盡管不是很愿意面對山虎上校這种禽獸不如的人,還是想在他的口中,問出一點究竟來。
  山虎上校在原振俠的追問之下,先是現出猶豫惊恐的神情來,大口喘著气,東張西望,看來他不是很愿意講那段經過。原振俠有點不耐煩,沉聲道:“你剛才提到‘愛神’,那是怎么一回事?”
  黃絹在一旁,也揚了揚眉,現出十分有興趣的神情來。山虎上校挺了挺胸,抬了抬頭……這可能是他習慣了的,表示他威武的一個動作。可是這時,他一抬頭,頸骨發出了“格”的一聲響,他神情也立時痛苦無比!
  山虎上校這种痛苦的神情,自然不是偽裝出來的,豆大的汗珠,自他的臉上,一顆一顆迸了出來。他兩眼發直,口中“呵呵“作聲,頸際僵硬,望向原振俠,眼珠亂轉。
  原振俠一見這等情形,就知道是為了什么了。
  剛才,他狠狠的一式“雙手刀”,擊中在山虎上校的后頸上,當時,山虎上校看來像是若無其事地承受了下來,這一點,也曾使得原振俠十分訝异。因為他自己知道那一擊的力量,實在不是人類頸骨的結构所能承受的,即使由于對方頸際的肌肉特別強健,化去了大部分力量,而使頸骨不至于斷折的話,也必然會受到重創!
  現在,原振俠明白了,自己的重擊,的确使得山虎上校受了創。照現在的情形來看,至少使他的頸骨的其中一節移了位。只不過當時,由于山虎上校還沒有什么大動作,所以未曾發作。
  這時,移了位的頸骨,隨著他的動作,而壓迫到了脊椎骨附近的中樞神經系統,那會造成難以抵受的劇痛!
  不管一個人的身体多么強壯,甚至可以忍受斷臂落腿的痛楚,但是絕無法忍受來自身体之內的痛楚。那种痛楚,自体內最深處迸發出來,散布全身,足以使得任何人搶天呼地,號叫哭泣,全身發顫,汗出如漿!
  山虎上校這時的情形,就是那樣!
  一看到了這种情形,原振俠知道自己已占了徹頭徹尾的上風。他冷笑了一下:“我還以為你的脖子,是刀也砍不斷的!”
  山虎上校痛得几乎連眼珠都要奪眶而出,身子發著抖,張大了口,只是在喉際發出了“呵呵”的可怖呼叫聲來。他銅鈴也似的眼睛,平日凶威何等之甚,在奪取他人的生命之際,絕不會眨一下眼睛。可是這時,他的那雙凸出的眼睛,卻叫人聯想起屠夫的架子上排著的,被割下來的牛頭上的那一雙眼睛。
  以山虎上校的殘暴,以他雙手沾滿了鮮血的惡行,自然是不值得同情的,原振俠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在一旁的黃絹笑了一下:“原,如果你要問他一些事,在這樣情形下,他是什么也說不出來的!”
  原振俠還沒有什么反應,黃絹已又向山虎上校喝道:“還不求原醫生!”
  山虎上校不知道如何才好,而且這時,他下陰部分受到了攻擊之處,也開始傳來了劇痛。兩股劇痛會合,更使得山虎上校蹲下了身子,一句話也講不出。
  原振俠仍然冷冷地望著他,這個凶神惡煞一樣的人,直到現在,才知道痛楚是怎樣的,顯然太遲了!在他無數次將無比的痛楚加在他人身上之際,他早就應該想到,當痛楚降臨到他自己身上時的滋味。
  他發出可怕的喘息聲,掙扎著想站起身來,黃絹又叱喝:“跪下,跪著過去!”
  山虎上校不由自主,由蹲下的姿勢改成跪下,艱難地移動著雙膝,靠近原振俠。由于他的身形极高,這時雖然膝行向前,仍然有他一定的气勢,只怕比普通身形的人站著還要高。只不過他臉上那种痛苦哀求的神情,證明他已經徹底崩潰,比一個弱小的侏儒尚且不如。
  他來到了原振俠的身前,原振俠連厭惡的眼神也懶得投向他,身子一旋,一腳踢出,正踢在他頸子的左側。山虎上校的頭骨發出了“格”的一聲響,同時,發出了一下惊天動地的慘叫聲!
  他的慘叫聲余音未斷,原振俠身子再一轉,又是一腳飛起,踢在他頸子的右側,頸骨又發出了“格”的一下相當響亮的聲音。這一次,山虎上校張大了口,出气多,入气少,連慘叫也叫不出來了!
  原振俠的那兩腳,力道算得十分正确,恰好把他錯了位的頸骨,歸了正位。
  原振俠本來自然可以出手,用較溫和的方法,來達到這個目的的。可是原振俠對山虎上校,根本沒有絲毫的悲憫的心情,所以連手都不想碰他。
  山虎上校在急速地喘了几口气之后,又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气來,痛楚的神情稍減。
  原振俠冷冷地道:“你所受的創傷,至少得休養半個月。現在你身受的痛楚,應該是你能忍受的,不必再裝死了!”
  山虎上校的凶狠,早已消失殆盡,乖乖地掙扎站了起來。原振俠道:“說我問你的經過!”
  山虎上校又喘了几口气,忽然悶聲分辯了一句:“其實‥‥‥阿英這女人……我是准備在收手之后帶……著她的,真的!”
  原振俠怒意上涌:“這表示什么?表示你永遠要使她在地獄之中,受你這种魔鬼的折磨?”
  山虎上校口唇顫動了几下,喉際發出吞咽口水的聲音:“我……或許折磨過別的女人,可是……我沒有把她怎么樣!”
  如果不是早知山虎上校那么卑鄙齷齪,原振俠真想沖過去再踢他几腳!
  原振俠那种憎厭不屑之极的神情,山虎上校自然可以看得出來。他又提高了聲音,急急為自己分辯:“男人和女人之間‥‥‥總是這樣子的,開始她自然不愿意,她……一直不愿意,可是我沒有……折磨她!”
  原振俠已到了忍耐的极限,黃絹在這時沉聲喝道:“你別說了,原醫生問你什么,你才說什么!”
  山虎上校大口吞咽著口水,原振俠听出黃絹的話中,大有維護山虎上校之意,不禁連聲冷笑。
  剛才,黃絹曾代表卡爾斯將軍,贈以上校的軍銜。像山虎上校這樣的人,如果效忠了卡爾斯將軍,自然對于瘋狂的恐怖行動,大有幫助……山虎上校在各方面來說,都是一個极其出色的恐怖份子的典型!
  原振俠心中的厭惡感,真的到了极點。要不是想知道事情的究竟,他連多留百分之一秒也不會!
  山虎上校又一昂頭:“那時,我把阿英和林文義吊了起來。我心中恨到极點,十分焦急地等待著,要看鯊魚把他們兩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來……”
  這時的山虎上校,早已凶焰大戢,可是當他講述到當時的場景之際,他的那种凶惡的神態,只怕仍然可以列入世界之最!
  他略頓了一頓,又道:“其實……我只是希望林……那姓林的死去……逐寸逐寸地去死,我預料阿英會在最后關頭,為了自己……而讓姓林的去死。可是當我看到了她望向姓林的那种眼光時,我知道她不會,我知道他們都不會用對方的死,來換取自己的活!”
  黃絹在這時,喃喃地說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話,大抵是“愛情使人偉大”之類。她對于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點也不知道,但是憑她的絕頂聰明,她自然可以大略知道什么樣的事曾發生。
  原振俠只覺得全身發熱,他也感到了愛情使人變得偉大……林文義和阿英,本來只是极普通的普通人,甚至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他們在生死抉擇之間的行動,卻又确然偉大。
  山虎上校激動起來,面肉抽動,他臉上的那個疤,也漲得通紅:“我……真的一直在想,我要帶阿英离開,收手后到南美洲去。可是這時的情形,使我……使我……”
  他說到這里,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才好。
  原振俠用鄙夷之极的語气:“使你怎樣?不見得會使你邪惡的心靈,感到劇痛吧!”
  山虎上校一听,陡然發出一下吼叫聲來。
  他那一下吼叫聲雖然惊人,可是也真的帶有几分劇痛的意味。接著,他又大口喘了几口气,靜了一會,才突然轉了話題:“潮水漲了,姓林的气力又比阿英大,所以他的腳先碰到了海水。一條鯊魚竄了起來,一下子就咬掉了他的一截小腿……”
  山虎上校并沒有再說他自己當時的心情,接下來,一直只是說著事實。
  而當時,山虎上校的心境,實在十分复雜。像他那樣的凶漢,一生只知道打、殺、劫、掠、奸淫和犯罪,從來也未曾想到過別的。
  但是,即使是山虎上校一直未曾想到過別的,在有些時候,還是會想到一些別的的。
  他開始有一點別的想法,是始于阿英被他擄劫上炮艇的第一天。
  山虎上校在一腳把林文義踢出了船艙之后,輕輕一托,便把阿英的身子托了起來。阿英沒有掙扎,她知道在這樣的凶神惡煞之前,掙扎是沒有用的。
  山虎上校發出獰笑聲,鼻孔中呼哧呼哧地呼著气。阿英的美麗,使他獸欲高漲,接下來發生的事,對山虎上校來說,再普通也沒有。
  阿英心靈上的慘痛,和肉体上的創傷相結合,使她的身子顫抖著、扭曲著,口中不由自主,發出陣陣的慘叫聲,那更使山虎上校感到了虐人的興奮。
  這种興奮是异乎尋常的,所以,當阿英陷入昏迷狀態,晶瑩的肌膚上布滿了汗珠,俏臉上仍留著痛苦的神情,軟癱著不動之際,山虎上校粗大的手,按在她的腰際,將她的身子扭得輕輕搖擺,他想到:這個女人,只能是他一個人的!
  山虎上校是十分工心計的人,他知道海盜生涯,雖然可以使得他的財富迅速增加,也可以使得他体內彌漫的獸性,得到無限制的發泄,他十分喜歡這种日子。然而,他也知道,這种日子必然難以長久維持。
  當南中國海海盜暴行的事實,逐漸揭露之后,雖然世界上沒有什么公義可言,但必然會引起更強勢力的干預。屆時,他的那艘舊炮艇就難以保護他的安全,所以他已經有了收手的打算。
  (要把他八個手下解決掉,吞沒他們的財富,自然也是早已經算計好的!)
  收手之后,他可以過正常的豪富生活。他的生活,不論是正常也好,是不正常也好,自然离不開女人。
  山虎上校也打定了主意,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所要的。當山虎上校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十分高興地笑了起來。
  阿英在他的心目中,就像是一塊晶瑩的玉,或是一顆相當大的鑽石一樣,是一項十分珍貴的對象,自然值得珍惜……可是那只是對象,不是人。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以山虎上校的暴虐行為而言,對待阿英,已經可以算是夠珍惜了。他一直這樣以為,他并沒有毆打阿英。他的認識是:男女間的事,總是這樣的,阿英開始不習慣,慢慢自然會習慣。
  當日子一天天過去時,他几乎認為阿英天造地設是他的女人了。林文義雖然在阿英一上炮艇時,就向他提及過“未婚妻”這回事,可是他早就忘了!
  就算不忘記,偶然想起來,他也會忍不住大笑,認為那是最好笑的事……林文義在他心目中比狗還不如,怎配有阿英這樣的美女!而且,林文義算是什么男人!未婚妻?他甚至未曾看到過阿英那么完美的身体!
  山虎上校從來也沒有把林文義放在心上,甚至根本不把他當作一個人,只把他當作一條狗。所以,在他解決了八個手下之后,并沒有想到要把林文義也殺掉。
  正由于林文義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這樣的卑微,所以,當他陡然發現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為一個只應屬于他的女人,竟然緊緊地和林文義相擁在一起,并發現在自己怀中比冰還冷的她,和林文義相擁在一起,卻又其熱如火之際,山虎上校心中的怒意,几乎要令他全身炸裂開來!
  那時,他只要抓住林文義的身子,就可以輕而易舉,把林文義的身子,撕成兩半!
  而這也正是他一貫行事的殘暴手段!
  而他居然沒有那么做,自然是由于他從來沒有那么暴怒過。反常的暴怒,使他采取了反常的行動,他要用更暴虐的手段,來溢泄心中的怒火,也要阿英和林文義兩人之間,選擇誰生誰死。
  當他把兩人吊了起來,向林文義用力拋出了一只酒瓶之后,又打開了另一瓶酒,大口喝著。
  當烈酒的灼熱感,順著喉嚨,一直流向胸膛和腹際之時,山虎上校有一點不知所措之感。
  他的目的,是要保全阿英,而將林文義搓成粉碎。同時,也要阿英受到一定的懲戒。
  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來,他根本不可能達到目的,他感到遭到了挫敗。
  而挫敗的感覺,對他來說,實在太陌生了,陌生到了他難以适應的地步。
  他狠狠咬著牙,盯著林文義和阿英兩人,目光更多落在阿英的身体上。看著這個美好的胴体,正在咬牙切齒地向下沉著,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林文義的生存。而這個身体,是屬于他的,是他……山虎上校,用他的力量搶來的!
  這使山虎上校更憤怒,他捏著酒瓶的手,在不知不覺之間,勁道使得太大,以致“啪”地一下,把酒瓶捏碎了。酒自他的手中迸濺開來,碎裂了的瓶子,也把他的手割破了一些。
  也就在這時,林文義的一下慘叫聲傳了出來!
  林文義自己,全然不能記起自己是不是曾發出這慘叫聲。當他感到自己的一截小腿被鯊魚咬走了之前,他已經在半昏迷狀態之中了!
  但山虎上校卻清楚地听到,林文義發出了一下慘叫聲。同時,立刻見到,林文義的一截小腿不見了,鮮血流落海中,海水開始沸騰。
  山虎上校感到了一陣极度的快意,烈日的烤炙,使得他汗流滿面,視線也有點模糊,口唇也有點干。當他縱聲大笑之際,他的樣子駭人之极,他在大笑之中,期待著鯊魚白森森的牙齒,再度肆虐,把林文義的身体分解。
  然而,也就在這一剎間,就在炮艇的旁邊,林文義和阿英的腳下,海水看來,像是真的沸騰了起來一樣。林文義斷腿處洒下的鮮血,染紅了在烈日下閃著眩目光輝的海面,這時,海水泛起沸騰的浪花,又洁白得令人奪目。轉眼之間,一個雪白的物体,自海面上冒了起來……冒出了海面不是很多,但恰好將被懸空吊著的林文義和阿英兩人承住,阿英的雙腳,可以踏在那雪白的浮起物上。
  山虎上校在那剎間,絕無法想象發生什么事,因為發生的事,實在太突然了!他甚至無法憶起那雪白的、閃耀著奪目光輝的浮起物是什么形狀……可能是方形,也可能是圓形,可能是微凸的,也可能是微凹的,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以他應變之快,在那一剎間,也呆住了,只知道盯著前面看。然后,他看到,在那雪白的浮起物上,忽然多了一個女人。
  烈日眩目,山虎上校額上流下來的汗,又使他視線有點模糊,但是他仍然毫無疑問,可以肯定在海面的浮起物上,忽然多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是怎么出現的,是從上面落下來,落在浮起物上,還是從下面冒上來的,他全然無從覺察。
  在最初的一瞬間,山虎上校甚至以為那是阿英,因為海面之上,實在是沒有可能突然冒出一個女人來的。可是他立即看清,那不是阿英,阿英仍然雙手向上被吊著,現出古怪之极的神情,望定了那女人。
  那女人和阿英全然不同。這時海面上并沒有什么風,可是她的一頭說不出是什么顏色,像是彩色繽紛的頭發,都在飛揚著,她身上的衣服,也在飛揚著。
  山虎上校十分難以說出确切的情景來。總之,那時,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飛揚流轉,連阿英的身子,也像是揚了起來。
  這一切,全是在剎那之間發生的事。山虎上校想要喝問,陡然之間,一下巨響,整艘炮艇劇烈地震蕩了起來。
  他畢竟是在海軍中服役過的,當他由于強烈的震蕩而站立不穩,滾倒在甲板上之際,他只想到了一點:炮艇受到了攻擊!
  而令他覺得渾不可解的是,在這時候,他居然听見了兩句對答。
  他听到的是林文義在問:“你是誰?”
  而一個女人的聲音在答:“我是愛神。”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正在夢囈似地敘述著當日事情發生經過的山虎上校,陡然住了口。
  原振俠的聲音十分嚴厲:“在像是爆炸一樣的巨響中,你能听到說話聲?”
  山虎上校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明白,可是,我……的确……听到的。不然,我怎會知道那個……女人是愛神?”
  原振俠凝視著山虎上校,山虎上校的眼珠轉動著。原振俠冷笑了一聲:“你隱瞞了什么?我勸你還是照實說出來的好!”
  面對原振俠的指責,山虎上校低下了頭一會,才道:“我不是有心隱瞞,而是當時所發生的一切,實在太突然了,有很多情形,我……記得不是十分清楚。”
  原振俠冷笑:“就照你記得的說,不要把發生的事略過去!“
  山虎上校“嘓”地吞了一口口水,他那巨大的身軀震動了一下,才道:“是,當時的震動雖然劇烈,眼前的一切,也确然奇特之极。可是我并沒有害怕,也沒有退縮的意思……”
  炮艇在轟然巨響之中,發生了劇烈的震蕩。山虎上校第一個念頭是:一艘潛艇,一艘突然自海中冒上來的潛艇!
  (他的這個想法,和原振俠在听到了林文義的敘述之后,所作的設想是相同的。事實上,根据所發生的事,作出這樣的分析,是十分正常的事。)
  他也立時想到,一艘潛艇,那比一艘炮艇有用得多了,如果他能把潛艇奪了過來,那對他太有利了!他的凶悍加上他的貪婪,使他的膽气陡增。所以,在炮艇的震蕩中,他非但沒有退縮,反倒發出惊人的吼叫聲,自炮艇上一躍而下,落向海中冒起來的那洁白的一片上。
  他几乎是隨時隨地攜帶著武器的,當他一躍而下之際,他一手早已持了他貼身帶著的那柄M十六自動步鎗在手,而且准備立即掃射。
  這時,他看到那個女人正在照料林文義,他也沒有注意到林文義是不是還在流血。他剛覺得自己落腳之處,就是從海中冒起來的那洁白的一片,相當堅硬,他已經手指一緊,要去扳動扳机了。
  然而,就在那時候,那看起來像是一切全在飛揚的女人,轉過頭來,向他望了一眼。
  那女人沒有什么別的動作,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山虎上校目光一和她那雙深邃無比、似乎也閃耀著各种明滅不定的光芒的眸子相接触,全身就像触電也似,震動了一下。
  那不但是感覺,而是在實際上,他感到了真正的一次震動。
  那下震動,不但使得他的身子站立不穩,向后再跌退了開去,而且使得他手中那柄不知曾殺過多少人的M十六自動步鎗,由于震動而脫手向外飛了出去。
  山虎上校當時心中的惊駭,真是非同小可。在极度的惊駭之中,他本能地后退。
  而那女人在望了他一眼之后,也沒有什么別的動作,仍然轉回頭去,去照顧林文義。
  林文義和那女人的對答,那女人自稱是“愛神”,山虎上校就是在那時候听到的。
  而就在那時,山虎上校一抬腿,已把他一直插在靴子邊的,那柄鋒利之极的匕首抓在手中,手指捏著匕首的鋒尖,向那女人疾拋了出去!
  扔拋匕首,是山虎上校多年來練成的絕技,簡直是百發百中。而且他那柄匕首又鋒利又沉重,他發出的力道又大,曾有好几次,匕首射中了目標的眉心之后,竟然刺透堅硬的頭骨,直沒至柄的紀錄!
  匕首閃起一道寒光,向那女人直飛了過去,山虎上校也已站穩了身形,蓄定勢子,准備立時向前扑出。他估計,就算匕首射不中對方,自己龐大的身驅疾如旋風也似的一扑,那女人也必然禁受不起。
  他甚至已為下一步行動作了打算:一把抓起那女人來,拋進海中,自然會有大群鯊魚料理她。然后,再有人出來的話,他也可以如法炮制,再奪取潛艇!
  可是,就在他的身子蓄勢待扑之際,那女人一揮手,繚繞在她手臂上,如同云彩一樣飛揚、明滅不定的衣袖,揮了起來。
  山虎上校實在不能肯定,揚起來的是不是一片衣袖,在那一剎間,他看到的,宛若是自那女人的手臂上,揚起了一片明霞。而他射出的那柄匕首,就碰在那片明霞之上,也沒有什么聲音發出來,匕首射向前帶起的那股精光,就倏然回頭,向他自己射來!
  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而且,又如此迷离。在一切感覺上,几乎都和服食了某种毒物一樣,有著虛無迷幻的感覺,絕對無法分辨得出哪一种感覺是真實的,或是哪一种感覺是虛幻的。
  那是一种猶如身在夢中的感覺。可是身在夢中,又似乎不應該感到疼痛,而這時,在匕首的精光一閃之后,山虎上校陡然感到了自己的右大腿上一陣劇痛!他低頭一看,并沒有看到匕首,只看到匕首的柄,露在他的大腿之外!
  山虎上校這一惊實是非同小可!他已經感到,要奪取潛艇是不可能的了,弄得不好,只怕連全身而退,都在所不能!
  他极能當机立斷,這時,連拔出匕首的時間都不浪費,一個轉身,便向炮艇上躍去,雙手抓住了炮艇的舷,身子一翻,已翻上了甲板。
  雖然他大腿上刺著一柄匕首,在他行動之際,帶來陣陣劇痛,但是他咬緊牙關忍著,居然給他站了起來。他准備沖向駕駛艙,盡快地駕著炮艇逃走……直到這時為止,究竟發生了一些什么事,他還是說不出來,只知道他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妙!
  然而,當他一站直身子之后,看到的情景,卻使得他那么凶悍的人,也把不住全身發抖……
  山虎上校看到,那艘炮艇正在無聲無息、緩慢而奇异地齊中斷裂開來,像是在觀看無聲的、慢動作鏡頭的電影放映一樣!
  他這時,正站在炮艇尾部的甲板上。炮艇齊中解体,已在剎那之間,現出了將近一公尺的裂縫。他想起自己劫掠所得的巨量金銀財寶,全都放在炮艇前半截的艙房之中,人像瘋了一樣,向前扑了過去。
  然而,當他扑到炮艇中的裂縫之前時,裂縫已然擴展到了兩公尺以上。
  本來,以山虎上校的体能而言,只要他有足夠的鎮定,即使大腿上受了傷,他還是可以一躍而過的。可是,這時他看到的一切景象,實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令他如同置身于一部特技逼真的魔幻電影之中一樣!
  他看到炮艇的折裂部分,厚厚的鋼板,像是被什么巨大無比的力量,硬生生扯開來一樣。鋼板在撕裂的部分,甚至還有藕斷絲連的情形出現,而且,變薄了的鋼板,向上卷了起來,形成一种奇特的現象。
  斷裂是從甲板開始的,一直在持續著。他看到了机房,看到了机房中的机器,也在齊中斷裂開來。
  在這樣的情景下,山虎上校再凶悍,也無法保持鎮定了。他在裂縫口待了不到一秒鐘,气餒得不敢向前跳出去,唯恐他會從那裂縫中跌下去,身子也會莫名其妙地裂了開來。
  他也不敢再去接近那女人,非但不敢接近,連多看一眼也不敢。半轉身,向另一邊舷奔去!
  炮艇的齊中解体行動在持續著。奇怪的是,已几乎從上到下裂成了兩半的炮艇,并未曾沉下海去,或者是在那一剎間,還來不及沉下海去。他奔到了另一邊舷上,看到了一艘快艇吊在舷上。
  他大口喘著气,解下了快艇,一躍而下,几乎連想也未曾再想一下他劫掠得來的那些財寶,發動了快艇,在海面上,像箭一樣地飛駛而出!
  在那時候,他除了想快點离開之外,什么都不想。他不知道自己駛出了多遠,直到大腿上的劇痛,提醒他是在現實之中,而不是在夢幻之中,他才定過了神來。
  這時,天色早已黑了下來,海面上也起了一層薄霧。回頭看去,霧團在海面上滾動著,泛起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咬著牙,將整柄陷進了他大腿中的匕首拔了出來。又扯破了衣服,把腿上的傷口緊緊包扎了起來。
  然后,他再勉力鎮定心神,把剛才的經歷,仔細想了一下。由于一切實在太不可思議,如同夢幻一樣,同時,他又心痛那些劫掠來的財貨,所以,他又駕著快艇,駛回去,想去察看一下究竟。
  但是當他駛回炮艇原來停泊的所在,他可以肯定是那個地點之際,卻什么也沒有了。
  沒有斷裂的炮艇,沒有洁白的浮起物,沒有那自稱是愛神的女人,沒有了阿英,也沒有了林文義。只有團團輕霧,在海面上飄來飄去,虛無飄渺而不可捉摸,看起來有點像那個女人一樣。
  他曾目擊炮艇自中解体。斷成了兩截的炮艇,唯一的可能,自然是沉進了海中。
  他對這一帶的海域十分熟悉,知道海水并不是太深。而且身為一個長期在海軍中服役的軍官,他自然也知道,一艘炮艇在解体沉沒之后,海面上會有一些什么跡象出現……雜物的飄浮和油漬,是無法消失得如此之快的。
  可是,當他駕著快艇,緩緩兜著圈子之際,卻什么也沒有發現。海水在薄霧之下,散發著清幽的光芒,有為數不下十個的鯊魚背鰭,正露出在海面之上,在來回轉動。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要不是他右邊的大腿上,還傳來一陣一陣的疼痛,他會以為一切的經過全是夢!
  這時,他當然知道一切不是夢……他失去了炮艇,失去了多個月來劫掠所得的財富,失去了阿英,失去了一切!
  那使得他憤怒無比,發出連連的吼叫聲。他的吼叫聲,甚至在島嶼的峭壁上,引起了陣陣回聲,可是卻一點也無補于事。
  山虎上校一直無法弄清,在過去的那一刻發生的是什么事。但是他是一個十分現實的人,失去了一切,他總是明白的,也知道再怒吼下去,也沒有用處。
  他在那里停留到了天明。海面上十分平靜,和日間那种惊天動地、奇幻莫測的變化相比較,簡直如同兩個不同世界一樣。
  山虎上校暗地里咬牙切齒,發誓要把事情的真相找出來,把他失去了的財物找回來。然后,他离開了那里,不到兩天,他就制伏了一小股海盜……以他的能力而論,要控制一些小股的海盜,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山虎上校仍然干著他的海盜生涯。但自然不如他擁有一艘炮艇時那樣風光,只能劫掠一些在海上飄行的小木船。
  而且,山虎上校的海上掠劫行為,也不是那么順利。好几次遇上泰國、越南方面的巡邏艇,鬧得几乎脫不了身。
  在一年之后,他又積聚了一些財物,故技重施,把他合伙人全部鎗殺,并吞了他們的財物,离開了海上,來到了泰國。
  在這段日子中,他一直在設法打听那天在海面上發生的事的真相,可是卻不得要領。到后來,連他自己也不禁疑真疑幻起來。
  像他那樣的凶漢,自然不會靜下來過日子。在泰國,他參加過走私、販毒、殺人、放火。最后他感到,全世界恐怖活動的支持者……卡爾斯將軍,可能需要像他那种特殊人才,所以他通過了种种管道,到了北非洲,希望能夠大展鴻圖。
  山虎上校講到這里,停了下來,有點膽怯地向黃絹望了一眼。
  黃絹望向原振俠:“你要問的話全問完了?”
  原振俠在沉思……山虎上校的敘述,看來是真實的,沒有隱藏了什么。但是根据他的敘述,一樣無法肯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在听了敘述之后,原振俠也有一种如夢似幻的感覺。
  一切全都那么迷离……林文義是在半昏迷狀態之中,感到迷离,山虎上校是在清醒的狀態之中,一樣感到迷离。
  黃絹冷笑了一聲:“上校,你頭腦絕不簡單,什么叫炮艇從中裂了開來?那女人又有什么力量使你失去了進攻能力?你別像說一個神話一樣,把事實說出來!”
  山虎上校的面肉牽動了一下:“我說的全部是事實……雖然一直到現在,還有幻境的感覺,可是,看我腿上的疤痕……”
  他說到這里,伸手撥開了他腿上又長又濃密的体毛,現出了一道疤痕來:“匕首就插在這里,那卻又是假不了的。而且,上千万美金的財寶,都不見了!”
  原振俠知道的是,其中有一箱財寶,在林文義自昏迷中醒過來之后,在他的身邊。
  一切事情,都是那樣扑朔迷离,不可理解。主要的關鍵,自然是在那個自稱愛神的女人身上。
  他吸了一口气:“你認為自海中冒起來的物体,可能是一艘潛艇?”
  山虎上校點了點頭:“還能是什么?”
  黃絹在這時候,側過臉去,向原振俠笑了一下:“如果那一位真是愛神的話,在神話傳統之中,她自海中冒出來的時候,是踏著一枚巨大的蚌殼的。有一幅著名的油畫,畫的就是這种情景。”
  原振俠這時,正沉醉在有關愛神的幻想之中。山虎上校人雖然凶悍殘暴,但是在敘述那一段經歷時,所說的一切,卻能將人帶入一個奇妙的、充滿了想象的境地之中。使得那女人,听來真的像一個女神一樣。
  所以,在听了黃絹這樣說之后,他順口答:“是,那种巨大無比的蚌,可以達到三公尺長,正式的名稱是‘硨磲’,最大的一种,學名是‘庫氏硨磲’。但是,看起來,自海上冒起來的物体,還要更大?”
  他說到這里,向山虎上校望了過去,山虎上校神情憤然:“根本看不清楚有多大,我……一定是那姓林的小子,在酒中做了什么手腳,可能是放了毒藥或者別的什么,所以使得我無法有清晰的感覺,甚至,還產生了大量的幻覺,這小子……”
  山虎上校又現出了他的凶相來,雙手緊握著拳,捏得他指節骨格格作響。
  原振俠問:“自此之后,你就一直沒有阿英的消息?”
  山虎上校道:“沒有!”他頓了一頓,又現出悻然的神色來:“也不知斷了腿的林文義是死是活!”
  原振俠當然不會把林文義的下落說出來,因為山虎上校是這樣凶悍的一個危險人物。他想起剛才的搏斗,心中仍然不免緊張。要不是他身手矯健靈巧,一下子就連連擊中了山虎上校的要害,再下去,能不能占上風,真還大成問題。
  山虎上校又悻然道:“我不信阿英會喜歡那姓林的小子!哼,女人總是女人,在有了我那樣強壯的男人之后,還會……”
  黃絹冷冷地叱道:“住口!”
  山虎上校住了口,神情仍是憤然,黃絹道:“你先回去,編入特种任務小組,暫時擔任副組長,看以后的表現再說。還有,組織的規章,我勸你去背熟些,不要以為你還是在當海盜!”
  山虎上校吞咽著口水,沒有說什么,四個黑衣人已帶著他走了出去。
  壁球室中,只有原振俠和黃絹兩個人了,兩人都默然不語。原振俠實在不愿意開口說什么,可是望著微低著頭,在沉思著的黃絹,自側面看來,她是那么姣好美麗,特別惹人好感,他又忍不住不說。
  終于,原振俠歎了一聲:“山虎上校是一個窮凶极惡的人,我不認為你可以有效地長期控制他!”
  他是在給黃絹忠告,告訴她留下山虎上校,是一樁十分危險的事。
  黃絹的流盼美目之中,有著激動和喜悅的神色。她語音低柔:“你倒一直在關心我!”
  原振俠听了,不禁長歎了一聲,兩人又默然無語。黃絹站了起來,來到了原振俠的背后,背靠向原振俠,原振俠也靠向她,兩人背靠背地站著。
  過了一會,黃絹才道:“我只知道故事的下半部。”
  原振俠“嗯”地一聲,沒有說什么。黃絹又道:“我可以補充一點,山虎見了將軍,表現了他出色的戰斗力,自然很得人欣賞。他竟然不自量力到以為可以取代我在軍隊中的地位……”
  原振俠在喉際,發出了几下沒有意義的聲音來。黃絹停了一停,又道:“有人命令他,若是能對付得了你,他才能在我之上……原,對不起,剛才,若是你有危險,我一定會出手!”
  想起了剛才的情形,原振俠不禁苦笑……山虎上校的攻勢如暴風驟雨,雷霆万鈞,若是真有了危險,黃絹來得及出手么!
  黃絹口中的“有人”,自然是卡爾斯將軍了。由此可知,就算黃絹想對付山虎上校,也還有卡爾斯將軍這一層障礙在。他只好低聲道:“一切,你自己要小心!”
  黃絹“嗯”地一聲:“我會!”
  這兩句對話,听起來倒像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情侶在互相叮嚀,哪會想到他們之間,會有那么多的惊濤駭浪,暗潮洶涌!
  黃絹在停了一會之后,問:“那個叫阿英的女人……”
  原振俠和黃絹,仍然維持著背靠背的姿勢,但是他們的雙手,卻已在不知不覺間,自然而然握在一起。
  原振俠簡略地說了林文義和阿英的事,黃絹的聲音中充滿了向往:“那……真是愛神?”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只怕沒有那么浪漫,我也以為那是一艘特种潛艇,只是還有許多想不通之處!”
  他們兩人,顯然都很欣賞享受這樣背靠著背,手握著手的姿勢,所以并不變換。而且輕輕搖擺著身子,像是一對少男少女一樣。
  黃絹道:“是,如果是一艘潛艇,一定是一艘十分新型的潛艇。”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兩個人的敘述,都十分模糊不清。林文義斷腿之后,處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中,他說,他那時看出去,什么都是一片血紅色的。山虎顯然由于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打擊,使得他的感覺,也不是十分正常。”
  黃絹沉吟了一下,略轉過頭來。這個動作,使她的短發,輕拂在原振俠的頸際,使原振俠有一种痒酥酥的、說不出來的舒服之感。
  她道:“山虎是一個凶手,我看,要使他松開手中的自動步鎗,一定要有一种十分強烈的力量,才能達到目的。”
  原振俠皺著眉:“是啊,還有,令那柄匕首忽然之間插進了山虎的大腿……這個自海中冒出來的女人,看來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黃絹接上了口:“就像是美國電視影集中的‘神奇女俠’?“
  原振俠想了一想,不禁笑了起來。〈神奇女俠〉的電視劇,是一個幻想故事,故事的女主角有惊人的本領,來自一個不可知的神奇國度,黃絹用這樣一個幻想中的人物來比擬,自然是令人失笑的。
  可是原振俠在笑了一下之后,卻又陷入了沉思之中:為什么不能是一個擁有神奇制敵力量的女人呢?
  原振俠本身,有著极其丰富的想象力,也曾經歷過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在一听到“神奇女俠”的比擬,仍然不覺失笑。由此可知,實用科學的觀念,是如何之根深柢固!
  黃絹在說了那句話之后,也笑了一下,可是也立即止住了笑聲。顯然她的思路歷程,和原振俠是一樣的,覺得那并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兩個人靜默了片刻,原振俠才道:“這樣一個具有超能力的女人,恰好經過,見到山虎在肆虐,就現身救了林文義和阿英?“
  原振俠在說的時候,口气是帶著极度的怀疑的。黃絹的語气也和他一樣:“由于她救了一對相愛的男女,所以她自稱愛神?“
  這時,他們兩人仍然背靠著背,但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由站而坐。黃絹在這樣說的時候,又扭轉著頭,原振俠也轉過頭去,兩個人的視線,可以作有限度的相接触。
  原振俠覺出,黃絹的眼角之中,閃耀著一种异樣的光芒。接著,她垂下了眼瞼,幽幽地道:“地球上,需要愛神來搭救的男女太多了!”
  原振俠听得黃絹這樣說,也大是感慨,自然而然長歎了一聲。黃絹的聲音听來更是幽怨:“譬如我,如果真有愛神的話,我愿意俯伏在她的腳下!”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感到了一陣激動……他一直以為美麗的黃絹,有著鐵石一般堅硬的心腸。相識了許久,卻從來也不知道她還有那么薄弱的一面,竟然會愿意俯伏在愛神的腳下!
  他陡然一個轉身,雙手扶住了黃絹的肩頭。還沒有等他說甚么,黃絹已發出了“嚶”的一下嬌吟聲,投進了他的怀中。
  原振俠緊緊地擁抱著她。在這時候,黃絹根本不是什么叱吒風云的女將軍,只是一個嬌弱的、要求得到愛情的、身子由于心情的激動而在微微發顫,呼吸和心跳都在自然而然加快速度的女人。
  原振俠在感覺上,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和黃絹初相識時,在日本,在大風雪中,在山中的岩洞中,和黃絹相擁的那一刻。那是他一生之中,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刻,他也自然地,說出了那時候說過的一句話來:“是真的……真的……我們又在一起了!“
  那時候,他們兩人身上都穿著十分厚的御寒衣。這時,他們身上的衣服并不厚,所以在這樣緊密的擁抱之中,他們互相可以感到對方的体溫。
  他們都不說話,只是相擁著。
  原振俠不說話,是因為他知道,現在的情形雖然是真實的,但是卻是一場處于真實之中的夢。他不開口說話,這樣的“夢境“還可以維持一個比較長的時間,他一開口,一接触到現實問題,害怕“夢”立刻就要粉碎。而他是如此享受這樣的“夢境”,所以不想破坏它。
  黃絹不開口,理由和原振俠完全一樣。她何嘗不向往令人陶醉的愛情生活!可是現實生活又使她走上了另一條路,能在“夢境”之中,盡量享受一下,只怕比找到愛神,向她求賜愛情,更實在多了!
  過了好久好久,兩人才吁了一口气,緩緩分了開來,面對面凝視著。他們都是成年人,而且全是聰明之极的成年人,更重要的,都是极其了解對方心意的成年人。在互相凝視之中,他們都可以徹底知道對方的心意,而完全不必通過任何語言!
  他們不約而同,都有點苦澀地笑了起來。几分鐘的互望,和相互間的微笑,實在是代替了千言万語。
  黃絹是不可能放棄目前的生活的,他們都知道這一點。只要黃絹不肯放棄目前的生活方式,他們之間的愛情,也就只好一直這樣子……似有似無,存在于一种虛無飄渺的境界之中。
  黃絹雖然已剪短了頭發,可是留著長發時的一些習慣動作,依然保留著。這時,她掠了一掠頭發,低聲道:“看來,真要有愛神出現在我們之間才好!”
  原振俠在她充滿了誘惑力的唇上,輕吻了一下,只是歎了一聲。
  黃絹再掠了掠頭發,有點不自然地偏過頭去:“真要是在大海中,有著一個具有那么神奇力量的女人……”
  原振俠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禁涼了涼:“你放心,我看她不會來和你爭女將軍位置的,你還是多提防一下山虎上校的好!”
  黃絹輕歎了一聲:“我也不單是有這樣的想法,我在想,那個阿英……照兩個人的敘述來看,阿英自然不會受什么損傷,也被愛神救了。可是為什么,一直沒有她的訊息呢?”
  這自然是一個原振俠無法回答的問題,黃絹忽然現出心向往之的神情來:“她是不是被愛神帶走了?愛神既然能從大海之中冒出來,也可以設想她在海底,有著美麗的宮殿。阿英和她在一起,無憂無慮地就在海底的宮殿之中生活著!”
  原振俠輕輕鼓著掌,他并沒有譏諷的意思。黃絹的設想,是一個既美麗又浪漫的童話式設想,值得鼓掌,但原振俠自然不同意,接下來的話,倒是多少有點譏諷的意味:“如果阿英愛林文義,我相信她宁愿和林文義,在那舊炮艇的房間中相擁,而不會貪圖在美麗的宮殿之中的那种生活!”
  黃絹自然听得懂他話中的意思,她輕咬著下唇,神態動人,看來是在思索著原振俠話中的深意。但原振俠對她太了解,知道她就算有短暫時間的領悟,也必然會立即又沉迷目前的生活,他根本不對之寄以太多的希望。
  黃絹又道:“又焉知阿英不怕离開了愛神的保護之后,又落在山虎的手中!”
  原振俠苦笑:“若是為了這樣的憂慮,而放棄了和林文義的相聚,那太愚蠢了。兩個相愛的人,最重要的事,莫過于在一起……能夠相擁,就不要單是手拉著手!”
  黃絹輕歎了一聲:“原,你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少年一樣,一直對愛情有著那么浪漫的設想,而完全無視于現實生活環境!”
  原振俠用一下悶哼聲,代替了他的不同意的回答。黃絹忽然調皮地笑了起來:“你那位海棠呢?她愛你不愛?為什么她不能長和你在一起!”
  原振俠坦然地接受了黃絹那种帶有嘲弄的目光:“我只好說她不愛我,和你一樣!”
  黃絹听了,低下頭去一會,避免再在這個問題上說下去:“海中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神奇的女神,原,你要是去探索的話,盡可能知會我一下!”
  原振俠笑了起來:“太虛無了,上哪儿去探索去?就算找到了,也……難道我也俯伏在她的腳下?”
  黃絹一挺身,站了起來:“還有,那個阿英,也值得找一找。當時在場的三個人,她應該最清醒,由她來敘述經過的情形,會真實得多!”
  原振俠心中一動……黃絹和中南半島上有著聯系,通過她的關系找尋阿英,應該容易得多。
  几年前,他在泰國認識的傳奇人物青龍,也是通過了黃絹的關系而認得的。黃絹去進行找人的工作,自然有各种方便。
  他點了點頭,也站了起來。就在這時,球室的門上,有敲門聲,接著,兩個黑衣人推門進來,有著相當緊張的神色,望了原振俠一眼,才道:“將軍,有重要的情報,等待決定!”
  黃絹揮了揮手,向外走去。到了門口,她才站定了身子,可是并不轉過身來:“別太輕視環境的力量,阿英對林文義的愛,可能也是由環境造成的!”
  原振俠立時道:“是,當他們被吊起來喂鯊魚的時候,那又是什么環境?”
  黃絹的反應更快:“那時候,誰也不知道愛神會突然出現。你不妨試想一想,阿英在那樣環境下,是求活還是求死?”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禁答不上來……阿英的遭遇如此悲慘,在山虎的蹂躪下,簡直是生不如死。那么,她如果刻意求死,似乎也不能說是為了愛情了。
  在他猶豫了一下,未能立時回答之際,黃絹已然發出了一下長笑聲走了出去。她的笑聲和腳步聲,在寂靜的走廊中,漸漸遠去,直到听不見了,原振俠才喃喃地說了一句:“別褻瀆了愛情!”
  他的心中一片惘然……能和黃絹短暫地相聚片刻,緊緊相擁,那自然使他感到极其快樂。但是每一次相聚,都在分手之際,使他感到兩人之間的距离是如此遙遠,這又帶來极度的惘然!
  原振俠低歎了一聲,慢慢地踱出了那壁球室,經過了空洞的走廊。走廊中的燈光相當暗,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看起來,更有一股清冷的感覺。
  當他出了体育館之際,几乎已是天色將明時分了,体育館外也十分寂靜。原振俠只覺得那种惘然之感,使得他的心頭添了一股重壓,十分抑郁不快,所以他順著路邊走著,深深呼吸著清晨帶著潮濕的空气。
  等到他回到住所時,天色已然大明,他只是略微休息了一下,就到了醫院。
  醫院的時刻是相當刻板的,和他有冒險生活之際的那种惊風駭濤,大不相同。當他穿著白袍,挂著听診器巡視病房之際,他至多只是一個英俊高大得出奇的醫生而已。誰能想到他在几小時之前,曾和一個巨人般的凶漢作過生死搏斗,誰又能想到,他有過那么多不平凡的經歷!
  中午,當他正在休息室中休息的時候,休息室的門推開,他看到林文義拄著手杖,臉色蒼白激動地走了進來,不斷地喘著气。
  原振俠望著他,等他先說話,林文義喘了几口气,才道:“有人告訴我,山虎上校還活著!”
  原振俠自然不會惊奇,只是揚了揚眉。林文義來到一張椅子前,坐了下來:“去年,就有人見過他,在曼谷。我和……一些難民有聯絡,有人見過他,在曼谷!”
  他接連重复了兩遍,神情又是緊張又是激動,雙手緊握著拳。
  原振俠擺了擺手:“別緊張,我在几小時之前,還見過他‥‥‥”
  林文義的臉色本來就蒼白,這時更是變得一點血色也沒有,身子發著抖,直勾勾地望定了原振俠。
  當林文義假托了另外一個人的名字,敘述著他自己的故事時,曾詳細說到過,他自己如何屈服在山虎上校的威勢之下的情形。這使得原振俠雖然對他的遭遇寄以同情,但是并不是十分喜歡他,而且,還有點瞧不起他。
  這時,看到了他這种情形,他有點冷嘲:“怎么,你不是想找他報仇吧!”
  林文義的身子,又抖了片刻,才道:“我……要是他找到了我,我……我……”
  看來,他還是對山虎上校感到害怕。原振俠歎了一聲:“別怕,他參加了一個國家的特种部隊,只怕你和他沒有什么見面机會。”
  林文義雙手捂住臉,低下頭來。
  林文義的這個動作,不知道是在慶幸他不會和山虎上校見面了,還是在惱恨無法找山虎上校報仇。不過以他懦弱的性格來推測,只怕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感到有點不耐煩,想下逐客令之際,林文義才抬起頭來,顫聲道:“也有人看到了……阿英!”
  原振俠“哦”地一聲:“也在曼谷?”
  林文義搖頭:“不是,是在海上……那人說得十分玄,我不是很明白。他本來就認識阿英的,是阿英的一個遠房親戚……“
  原振俠一揮手:“說他遇到阿英的情形!”
  林文義囁嚅道:“我很難复述,而且,我也不是很相信這個人的話,他說得太玄了!”
  原振俠早就領教過林文義這种吞吞吐吐的性格,倒也不以為奇,只是現出不耐煩的神色:“說簡單一點。”
  林文義咽了一口口水:“那人說,早在他們离開西貢之前,就听到了一個傳說……”
  原振俠又皺了皺眉……他叫林文義說簡單一點,林文義竟然從“傳說”說起!林文義也看出了原振俠的不耐煩,忙道:“有關系的,原醫生,那傳說和阿英,是很有點關系的!”
  原振俠只好由得他講下去,并且決定盡量不打岔,以免浪費時間。
  林文義吸了一口气:“傳說稱,在海上,尤其是在大霧之中,會出現一個女神,搭救陷入困境中的海上難民,這女神十分美麗。”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逃亡的難民把生命交給了喜怒無常的大海,而且心境又是那么絕望,在生死毫無保障的情況下,就很容易有這樣的傳說。”
  對于原振俠的分析,林文義顯然不同意,可是他只是在神情上表現出來,言語上并不敢反駁。呆了片刻,才道:“我和逃出來的難民,一直有聯絡,有時在金錢上幫他們……反正我那些錢,全是愛神賜給我的……”
  原振俠一揮手:“那個傳說中在大霧中出現的‘女神’,就是你遇到過的那位‘愛神’?”
  林文義苦笑了一下:“我本來也以為是,現在才知道不是。那……女神是……阿英!”
  林文義說得十分紊亂,原振俠心中暗歎了一聲,沒有再說甚么。
  林文義道:“這一年來,總有逃出來的人,陸續向我說起過,他們如何在絕境之中,忽然有女神出現,救了他們的經過。”
  林文義的這番話,倒引起了原振俠的很大興趣,他立時問:“不單是一個人遇到過,而是有很多人遇到過?”
  林文義點了點頭:“是,對我說起曾遇到過的人,至少有二十個,都是怒海余生的難民,他們沒有理由說謊。而且有關這個女神的事,在難民之中,廣泛地傳說著,也不會是空穴來風。”
  原振俠的語調有點冷淡:“既然有這樣的情形,昨晚你為甚么不對我說?”
  林文義忙分辯:“我以為那無關緊要,所以沒有說。因為他們在海面上遇到的女神,在他們口中的形容,顯然和我遇到的愛神不同,所以……我沒有說起。直到昨晚你走了之后,又有兩個難民來找我,其中一個,就是我說過,是阿英的遠親。他在濃霧之中,認出了那女神就是阿英,還叫了她兩聲,可是阿英沒有回答,我這才和你商量一下。”
  原振俠問:“當時的情形怎樣?”
  林文義道:“當時,他們乘搭的木船漏水,食水又用完了,船上不斷有人死去,已經几乎絕望了。霧又大,航途迷失,而阿英……女神就在霧中出現,救了他們。”
  原振俠笑了一下:“是人也好,是神也好,總不能憑空在海面上出現的?”
  林文義又咽了一口口水:“每次她出現的時候,都是大霧中。所以說起她的人,都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出現的,大多數人,都說像是一個幻夢一樣!”
  原振俠心中說了一句:根本就是一個幻夢!
  林文義卻現出十分焦急的神色來:“原醫生,阿英是不是死了,所以才變成了神?”
  原振俠听得他這樣問,有點啼笑皆非,他想了一想,才道:“照那天發生的事看來,阿英應該沒有死!”
  林文義并不知道,原振俠在山虎上校口中又知道了許多事實,所以听到原振俠這樣講,惊訝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把他自山虎上校口中知道的經過情形,約略說了一遍。林文義神情十分激動:“這樣的惡人,神仙怎么會放過他?”
  原振俠順口答一句:“或許,那女神只是愛神,不是死神。“
  林文義仍然在咬牙切齒地憤恨,他這時的神情,自然是在表示他對山虎上校的怀恨。這本來是很正常的,可是,看了林文義的這种神情,原振俠忽然想起了黃絹的話:不要輕視環境的力量……在特定的環境之中,有特定的感情!
  原振俠的心中,不禁起了一陣疑惑:難道像林文義和阿英這樣生死不渝的愛情(甚至感動了愛神,使她在海中冒起來!)也是特定環境下的產物?也會因為環境的不同而變化?
  原振俠當然不愿意相信這一點,他不由自主,搖了搖頭,望向林文義,心中又不禁想:林文義恨山虎,是恨山虎加在他身上的屈辱,還是恨山虎加在阿英身上的凌辱,還是兩者都有?林文義心中感情的复雜,只怕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別人要理解,自然更加困難了!
  過了一會,林文義的情緒,才漸漸恢复了正常:“阿英要是沒有……死,她為什么不來找我?為什么一直在海上漂流,為什么她……她靠什么生活?”
  原振俠曾經幻想過阿英和“愛神”在一起,當然那是全無根据的幻想,只不過可以滿足一部分浪漫情怀。但是他還是問了一句:“傳說之中,女神出現時,只有一個,不是兩個?”
  林文義點了點頭:“只有一個……而且,有人認出了她是阿英!”
  對于這种奇幻莫測的事,原振俠也無法表示任何意見。兩人又沉默了片刻,林文義才道:“我想……我想……”
  他猶豫著,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說出來。
  林文義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弄一艘船,到海上去,希望可以見到阿英。”
  原振俠挺了挺身子,對林文義不禁有一點肅然起敬之感:“你考慮過這樣做的危險沒有?”
  林文義長歎了一聲:“考慮過了!難民船經過的那一片海域,仍然有大量的海盜出沒,又有大風大浪。可是……可是既然有了阿英的消息,我自然要不顧一切去找她!”
  原振俠想了一想:“根据傳說,她似乎是在難民船有絕大的困難時才出現?”
  林文義神情惘然:“你的意思是,我……就算弄一艘船,不斷在海域中航行,也未必會遇到她?”
  原振俠的話,根本是建立在一個“傳說”上的,自然難以禁得起進一步的分析。不過在這樣的情形下,原振俠也只好道:“是。”
  林文義低下了頭,雙手抱著頭,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林文義才抬起頭來,神情相當堅決:“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原振俠揚了揚眉,代表詢問。林文義道:“我回去,回西貢……胡志明市去。然后,再和難民一起逃出來,那就……有机會遇到她了……”
  原振俠十分誠懇地道:“如果不是每一艘難民船都有机會遇到……那個女神,你的辦法仍然不是很有用。你總不能一次又一次,逃出來了又回去參加難民的逃亡……”
  林文義的神情變得十分苦澀,長歎了一聲,雙手緊緊地互扭著。
  原振俠也不禁伴著他長歎了一聲,站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頭:“有了消息,總好辦得多,不妨慢慢想一個妥善的辦法!”
  林文義還想說什么,擴音器中已傳出了呼叫原振俠醫生的聲音。原振俠向神情怏怏的林文義揮了揮手,离開了休息室。
  當他忙完了事,再到休息室時,林文義已經不在了。接下來的几天之中,林文義也沒有再來找他。
  林文義帶來有關阿英的消息,听來比遇到“愛神”的經過更要虛幻。原振俠曾作了几個假設,但是不得要領,自然不再想下去了。
  一天傍晚,他在將离開醫院的時候,突然收到了黃絹的電話,只講了一句話:“原,我在你的住所,快來,有話對你說‥‥‥”
  原振俠沒有答話的机會,黃絹就挂上了電話。原振俠有一個沖動,想打電話回家去,告訴黃絹,請她离開!可是他握著電話,呆了半晌,終于還是歎了一聲,放下了電話來。
  他回去,推開門,先聞到了黃絹慣用的香水味,又看到黃絹抱著一個坐墊,樣子有點懶慵地坐在沙發的一角。一雙明亮澄澈的大眼睛,閃耀著動人的光芒,正望定了他。
  黃絹一看到他,就一躍而起,迎了上來,雙臂挂向他的頸際,在原振俠的唇上輕輕一吻。然后嬌俏地向后仰著頭,膩聲道:“你看我像不像一個在等著丈夫回來的小妻子?”
  原振俠聲音苦澀:“并不好笑!”
  黃絹眼珠轉動:“那說些好笑的,你知道國際間最流行的笑話,有關卡爾斯將軍的是什么?”
  原振俠神情落寞,搖了搖頭。
  黃絹松開了手,翩然轉過身去:“他准備大規模武裝進攻美國!”
  原振俠歎了一聲:“仍然不好笑!”
  黃絹轉回身來,注視了他半晌:“你當然知道我不是為了飾演小妻子,或是講笑話給你听而來的。”
  原振俠笑了起來:“當然,雖然我宁愿你是為了這兩樁事來的……”
  黃絹咬了咬下唇:“世界各國的情報机构,現在正把注意力集中在……”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原振俠已走近音響,把一副耳机取起來,套在耳上。表示他對黃絹的話,感到极度的沒有興趣。
  黃絹卻走了過來,把耳机取下:“你听一听,會有興趣的‥‥‥”
  原振俠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坐了下來。黃絹道:“各國情報机构正集中力量,研究一艘常在南中國海出沒的潛艇,究竟屬于什么勢力?”
  原振俠怔了一怔,挺了挺身子。黃絹向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有點趣味了?首先的原始資料,來自聯合國駐曼谷的難民專員。”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气……聯合國駐曼谷的難民專員,本來是萊恩上校。可是萊恩上校卻為了一個南越女人阮秀珍,陷于不能自拔的痛苦愛情深淵之中,日夜酗酒,早已不能再擔任這個重要的職務了。
  原振俠想起了萊恩上校,不禁又是一陣感歎,感歎“問世間情是何物”!
  現在的駐曼谷處理難民事務的專員是什么人,原振俠并不知道。但是黃絹的敘述一開始,他已經知道,事情和以前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有關了。
  黃絹繼續道:“當第一次由難民的口中,獲得了他們在逃亡途中,在大海上處于絕境時,海面上忽然有一個女神出現,搭救了他們的報告之際,自然不會引起什么注意。但是當這樣的報告越來越多之后,就產生了一個問題……這個女神,不可能是難民的幻想,而是實際存在著的!有關方面,曾組織了一次小規模的調查,不過并沒有什么發現。”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黃絹道:“各國情報机构是最敏感的,在知道了有這樣的事實之后,自然各展神通,搜集資料……”
  黃絹講到這里,忽然無緣無故笑了一下。原振俠立時偏過頭去,不去看她。
  果然,黃絹笑了一下之后,道:“你那位小海棠,十分能干,得到的資料也极多!”
  原振俠并沒有分辯什么,只是裝著沒听到:“情報机构對救人的女神感到興趣,真是一大怪事!”
  黃絹笑了一下:“如果你知道,那女神在救人的同時,還有著异常的殺人能力,你就不會奇怪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黃絹一開始說,他就知道黃絹所說的,和前几天林文義告訴他的海上女神是同一件事。可是他再也想不到,那女神還會殺人!他“哦”地一聲,但并沒有說什么。
  黃絹道:“或者,可以說,她具有惊人的破坏力量。資料上說,至少有三艘屬于某國海軍的輕型炮艇,在客串海盜的行為中,遭到了破坏。而被破坏的情形,毫無例外,全是齊中裂開,整個解体,而又無法知道,是什么力量造成這种破坏的。”
  原振俠“啊”地一聲:“山虎的敘述,他那艘炮艇的情形,正是這樣!”
  黃絹揚了揚手:“這种异乎尋常的破坏力量,還不足以引起各國情報机构的興趣嗎?”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自然,所有的破坏力量都會引起興趣,就像膿血會吸引蒼蠅一樣!”
  黃絹撇了撇嘴:“曾經有半艘被解体的船只被撈起來,研究的結果,那种破坏力量,如同巨大無比的燒焊器一樣。像是驟然有了巨大的熱量,將整艘船在一剎間切割了開來一般。”
  原振俠聲音仍然相當冷淡:“听來有點像各國一直在研究的死光武器。”
  黃絹道:“或者是雷射武器,而且能十分成功地使用……這种武器如果已成為事實,并且被應用了,那實在是令人震惊的事!”
  原振俠沉吟不語,黃絹又道:“林文義、山虎遇到過的那位愛神,身分扑朔迷离之极。她掌握著极其先進的武器,在大海之上,神出鬼沒!”
  原振俠心中又起了反感:“她在海上運用她的神奇力量救人,你們是想把她找出來,搶奪她的力量去殺人!兩件事大相徑庭,一樁是神的行為,另一樁是魔鬼的行為!”
  黃絹咬著下唇不出聲,過了一會,才道:“我到山虎上校曾停泊炮艇的地方去過,就是愛神曾經出現過的那個隱蔽的荒島海灣。”
  原振俠歎了一聲……這件事,既然已引起了各國情報机构的注意,而且認定了那個“愛神”,掌握著神秘而具有威力的新武器,那只怕遼闊的南中國海面上再無宁日。各國的各种各樣的船只,會以各种各樣的形式來回巡弋,不達目的,誓不干休!
  而如今成了國際轟動大事的神秘事件,開始時,只不過是林文義、阿英、山虎上校三個人,在特殊的處境之中,遇到了“愛神”,這個听來十分虛幻的事!
  原振俠來回走了几步:“你當然沒有見到愛神!”
  黃絹點頭:“沒有,但是她的存在,已可肯定。”
  原振俠歎了一聲:“我有一點你們可能還不知道的資料……那個在海上,往往在濃霧之中突然冒出來救人的女神,并不是林文義他們曾見到過的愛神……”
  黃絹感到意外:“事情那么复雜?一共……有兩位女神?“
  原振俠道:“那位愛神究竟是什么來歷,沒有人知道。但是有一艘難民船上的一個人,卻認出了那救人的女神,就是阿英!“
  黃絹失聲:“阿英?就是那個女人?在遇到愛神事件發生之后,就失蹤不見了的……”
  原振俠點頭:“就是她!”
  黃絹的神情,表示了明顯的不信:“那怎么會呢?阿英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她怎么會忽然成了拯救女神?”
  原振俠攤了攤手,表示沒有意見。黃絹沉聲道:“那林文義在什么地方?是他告訴你的?我要去找他!”
  原振俠軟弱無力地道:“放過他吧!”
  他之所以說起來軟弱無力,是因為他知道,如果黃絹要找林文義的話,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不必他告訴她林文義的地址的。
  黃絹也沒有再要原振俠說什么,只是道:“我一定要把真相弄清楚!”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那是你的事,你不應該和我商量,我也絕對無法提供任何幫助。”
  黃絹試探地問:“如果從另一角度來看,幫助一對飽歷患難、深愛著的男女重逢呢?”
  原振俠知道,她是指林文義和阿英而言。他疲倦地笑著:“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這個能力,那……應該是愛神的事。如果真有一位專司愛情之神,那么,這就是她的職責,不必他人代勞的。”
  黃絹呆了半晌,輕歎:“看來沒有什么可以打動你的心了。“
  黃絹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態十分動人。金紅色的夕陽,這時恰好透過窗子,映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來更有一股朦朧迷离的美麗。
  原振俠心弦一陣震動:“自然有!你本身,就能打動我的心。”
  黃絹仰起臉來,神情复雜之极,顯然是絕未料到原振俠會突然這樣說,但又顯然她一直在期待著原振俠會這樣說。而且,原振俠這樣說了,令得她在剎那之間,心神激蕩,難以自已!
  她發出了一下快樂激動的低呼聲,原振俠在這時,已張開雙臂。她扑進了原振俠的怀中,兩人緊擁著,進行著几乎要令對方窒息的長吻。
  他們互相之間,可以感到對方的心跳,可是他們都感到不滿足,因為他們之間,還有著隔膜。他們一面喘著气,一面解除著那些隔膜,直到他們兩個人的胸脯,緊緊地赤裸地貼在一起。
  這樣,他們感覺起對方的心跳來,就更加親切,更加接近。
  不論黃絹是多么有權勢,可以操縱著多少人的生和死,她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女。當她柔軟的、膩滑的、飽滿的胸脯,如此緊密地貼近原振俠的胸膛之際,兩個人在那一剎間,都像是飄進了一個迷幻的境地之中。四周圍的一切,看來都在“淡出”,由模糊而變得不再存在……存在的,只有他和她!
  四周圍的聲音,也逐漸由模糊而消失,只剩下發自他們身体之內的聲音……急促的喘聲和心跳聲,以及由于他們相擁得太緊貼,而發出的一些奇妙的聲響。
  他和她,像是在倏忽之間,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之中。在那個只有他們存在的空間中,似乎連他們的体重也不再存在,一切都是飄然的、輕柔的。導致人的感覺,進入一層又一層永無止境的、奇妙的、沒有盡頭的幻樂的境界。
  他們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姿勢,發生著什么變化,只是一直在迷幻快樂的大道上馳騁。除了盡情把自己沉浸在那种境地中之外,根本不去想別的。
  等到原振俠終于又可以有別的一些念頭之際,他首先想到的是:剛才,愛神是不是降臨過?而現在,是不是又開始离去了呢?他想搜尋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看到的是黃絹晶瑩澄澈、深邃如海的眸子。而在她眼波之中,他看出黃絹的心中,正在問著同一個問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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