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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所門鈴響,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再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人,那人的上半身,全被捧在雙手上的一只大紙盒遮住,原振俠問:“誰?” 他得到的回答很有趣,那是一個清脆玲瓏的女孩子聲音:“我是不速之客,你不一定歡迎我。可是──紙盒里的那位,卻是你的夢中人!” 聲音是原振俠所熟悉的,所以他一听之下,也就隱約猜到了那是什么意思──如果是陌生聲音,這几句話必然听得人莫名其妙! 他先叫出了那自稱“不速之客”者的名字:“水葒!你怎么來了?” 門外的女孩子雙手捧著的大紙箱向下沉了沉,就現出了一個一副精靈、俏麗動人的臉來。一雙大眼睛,水靈水靈,小巧的鼻子,象征著她調皮的性格,薄嘴唇表示了她絕不是一個安分的人。 這個外貌上看來,完全像是一個少女的女郎,就是有著极特殊身分,屬于一個勢力龐大的組織的高級情報人員,有著少將銜的水葒。 水葒的身型十分嬌小,如果由她去扮中學生的話,那么,人家會以為她是高中一年級生,而不會把她當作高班生──這种外形,自然也造成了她活動上的方便。 原振俠側了側身,讓水葒走進來。水葒把紙箱子放在一張几上,用相當好奇的眼光,看了一眼原振俠的住所──原振俠所住的,是醫院的單身醫生宿舍,面積不超過一百平方公尺,自然乏善可陳,可是水葒看了之后,卻伸了伸舌頭。 原振俠知道水葒十分頑皮,他們兩人雖然相識不久,但由于“亞洲之鷹”的關系,所以已十分熟稔──“亞洲之鷹”羅開,和水葒有著兄妹般的感情。 原振俠沉聲,故作生气:“為什么吐舌頭?” 水葒應聲道:“真了不起,大名鼎鼎的原振俠醫生,生活何等多姿多采,住在皇宮中也不為過分。可是他的住所卻這樣平凡朴實,可知他的人格是多么高尚!” 常言道:千穿万穿,馬屁不穿。 好話人人要听,原振俠雖然仍在斥責,可是,他的語調之中,已隱藏了笑聲:“去!去!說這些廢話干什么──這紙箱子……里面是什么?” 水葒望著原振俠,一副挑戰的神情:“你猜!你應該猜得到的!”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陡然覺得心跳加劇。他吸了一口气,先用試探的口气問:“一尊塑像?” 水葒雙眼向上翻,不置可否,可是她的神態,正表示原振俠已猜中了! 原振俠的心跳又加劇,再吸了一口气:“塑像,海棠的塑像,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 原振俠連叫了三句,最后一句“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听來像是多余的,但實際上,卻十分重要! 水葒笑了一下:“可不是,都怪我給你的提示太明顯──是你的夢中人!” 她說著,走過去,伸手在紙箱上划著。只听得“哧哧”連聲,竟然隨手將厚厚的紙板划了開來。原振俠知道在水葒身上,所藏著的各种小型武器极多,這种藏在指甲的利刀,根本不算什么,當然原振俠也不會表示惊訝。 在他急不及待地也走向前去之時,水葒已把一些襯墊的材料撥開,現出了一尊人頭的塑像來。 原振俠一眼看到了那座塑像,就呆住了! 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 塑像的制作者,是雙眼在十多歲那年,已經看不見東西的盲女郎柳絮。 柳絮、海棠、水葒,以及其余的几個女孩子,都隸屬于那個嚴密之极的組織,替組織進行工作,盡一切能力完成組織交代下來的任務。其中,以柳絮最特別,她的腦部,被植入了微型的訊號發射儀。發出的訊號,刺激她腦部的活動,使得她的思想受到控制,絕對地效忠組織,決計不會對組織不忠! 植入訊號儀的手術不算是很成功,導致她雙目失明,所以組織才沒有對別的女孩子,進行同樣的手術。這是那批自嬰儿時期就被挑選出來,訓練成為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特務,這批女孩子們不幸中之大幸──如果不是有柳絮雙目失明的意外,這一組女孩子,將是組織最大的工具:絕對效忠的人形工具了! 有關柳絮的一切,都在上一個故事《無間地獄》之中敘述過。不過,《無間地獄》這個故事,在結束的時候,好象太突然了一些,也就不妨在這里稍作复述与補充。 組織甚至把柳絮的臂骨和腿骨,都鋸去了一截,而代之以微型的核武器。所以柳絮整個人,是一枚小型的核彈。据康維十七世說,若是發生爆炸,她一個人,可以毀滅一個小型的城市。 康維十七世是“宇宙新人种”,他的雙眼具有透視作用,一看到柳絮,就看出了這一切秘密。 這些,都是《無間地獄》中的情節。康維對付柳絮的辦法是出其不意,令柳絮昏迷,地點是康維在希腊的巨廈之中。 柳絮的真正身分暴露了,證明了水葒的看法是對的──柳絮會用一切手段去完成任務,絕不會退縮,也不會妥協,她是一個最危險的人物!當時,原振俠還不相信,曾和水葒爭執,但一等康維揭露了真相之后,自然原振俠無話可說了。 柳絮的任務是什么呢?就是要把徹底消失了的海棠找出來──這一切,都是那尊塑像引起的。組織忽然發現有塑像而沒有人,覺得奇怪,追查下去,怪事擴大,這個人明明存在過,可是電腦中沒有紀錄,人腦中沒有記憶! 組織的首腦震動,認為這是一個最大的和最成功的叛變行為──若是人人如此,組織自然無法存在了! 所以,組織便委派柳絮這個保證絕對忠心的“人形工具”,去完成追查的任務。 整個《無間地獄》的故事發展就是如此,在原振俠傳奇之中,不算复雜。但是要約略提一提,補充一下,卻也頗費周章。 由于柳絮提出也要和海棠一樣,徹底脫离組織,原振俠又透露了海棠徹底脫离組織的全部經過,所以柳絮表示要到“觀察地帶”去。但柳絮所說的一切,自然都是假的,都是她為了效忠組織,完成任務而行使的手段。而在她一見到了康維之后,一切卻全被揭穿。 康維表示,他要考慮如何處置柳絮的方法,請他們留下柳絮,自行离去。 原振俠由于自始至終,都受了柳絮的利用,已悶悶不樂,再加上水葒一再提醒,他還不肯相信,這更令得他有一种挫敗的沮喪。 和他同行的曹金福,也是被柳絮利用了的一個江湖人物,他是另外几個故事中,傳奇人物曹銀雪的弟弟,是一個十分開朗豪爽的凜凜大漢。他曾安慰原振俠:“要是你覺得悶,不如和我一起,去探訪我姐姐和她的三個孩子,再順便找一找我的姐夫!” 原振俠想了一想,知道如果答應了曹金福,和他一起去進行那件事,必然是惊險刺激,兼而有之,而且可能也是十分有趣的。可是他總是提不起興致來,所以他搖了搖頭,連“不去”也懶得說。 曹金福提議原振俠去做的事,熟悉原振俠傳奇的朋友,自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這件事,也遲早會落在原振俠的身上。曹金福的姐夫,從一個現代人變成了原始人,不知在原始森林的哪一個角落蹦跳號叫。如何使他變回現代人,是一個十分傷腦筋的問題。 看到原振俠情緒低落的樣子,水葒向他眨了眨眼,做了一個鬼臉:“你哪儿也不用去,也不必無精打采。等著,我必然有你极喜歡的東西給你!” 原振俠當時,只是揮了一下手,也提不起精神來問,那會是什么。后來在歸途之中,他問了一次,水葒笑而不答,他也就沒有再問下去。 如今事隔不足一個月,水葒居然找上門來,而且帶來了海棠的塑像。 柳絮曾說她做的塑像极好,原振俠一直不怎么相信,因為他很難想象,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單憑感覺,會作出栩栩如生的塑像來。 可是這時他看到了那尊海棠的塑像,他實在無法不歎服。自從塑像一入眼之后,他的視線,就未曾离開過──那活脫就是海棠,不但外形神似之极,而且,還表現出了海棠的性格和精神面貌! 那就是海棠──倔強、有理想、不甘心受人擺布、不信服命運的安排。她有鍥而不舍的精神,用整個生命扑上去,為了達到目的。 海棠終于成功了──雖然她得到過許許多多地球人,甚至外星人的幫助,但是若沒有她這樣堅毅的性格,她也不會踏上成功之道! 原振俠又想起了自己和她相識的經過、相處的情形,心中大是感慨。他伸出手來,輕撫著塑像的臉,這時,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如撫摸著海棠那泛著紅暈,滑不溜手的粉臉一樣。 他不知自己痴痴呆呆地對著海棠的塑像佇立了多久,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气。 在他歎气的時候,他才听到,在他的身后,也有一下歎息聲傳來。原振俠這才想起水葒就在自己的身后,他轉過身來,看到水葒站著不動。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一片金色的斜陽光芒,射進屋子來,洒在水葒的身上。使她的身影,看來有些朦朧,有特殊的美感。 水葒又歎了一聲:“你終于肯轉回頭來了!” 原振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無可避免地想起了許多往事!” 水葒的手中有一杯酒──可能是她早就斟好了,准備給原振俠的,但一直到這時,她才有机會遞上。 原振俠接過酒來,大大喝了一口,指了指塑像:“你把這塑像拿出來給我,你不會惹麻煩?” 由于這個塑像的存在,使組織知道了曾發生一次惊人的叛變,水葒把這尊關系重大的塑像弄了出來,自然可能惹上大麻煩。 水葒調皮地笑了起來:“我找人制了一個复制品,那倒也很像,但當然沒有原作好,卻可以混過去。” 原振俠又去看塑像,夕陽余暉照在塑像上,看來更是生動。原振俠喃喃地道:“雙目失明的人,能制造出這樣的塑像來,真是奇跡!就像雙耳失聰的貝多芬,竟然可以創造那么動人的音樂一樣!” 水葒也十分感慨:“有些人的感覺,發自內心,和普通人不一樣!” 原振俠望著這個少女一樣的水葒:“你沒有……問題?” 水葒笑了起來,她笑得十分勉強:“沒有問題?我有一千、一万個問題,可是誰管它,總會解決的!” 水葒的這种笑容,看起來很令人同情,所以原振俠自然而然,伸手在她的頭上,輕拍了兩下。這是十分自然的一种表示同情和安慰的動作,但在通常的情形之下,也只有成年人對小孩子,才會作出這樣的動作來。原振俠在那樣做的時候,自然也有把水葒當作是小孩子的意思在。 然而他絕未想到,水葒對他的這個行動,反應竟會如此之強烈!水葒被原振俠拍第二下時,就陡然揮手,拍開了原振俠的手! 她這一拍,還相當用力──她是一個受過武術訓練的人,一下子拍在原振俠的手背之上,引起了相當程度的疼痛,使得原振俠一下子縮回手去。水葒也在這時候,身子一躬,如箭一樣,倒射而出,神情十分惱怒,她的雙眼极大,這時更瞪得渾圓。 她的樣子本來十分可愛,這時雖然惱怒,有些异樣的神情,可是看起來更是有趣。皺起的鼻子和噘著的嘴唇,看起來有一點像是成了精的蝙蝠! 這一切變化,都出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原振俠全然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他一面甩著手,減輕手背上的痛感,一面笑著說:“怎么啦!你不喜歡人家拍你的頭?你的頭上也有微型核彈,一拍就會爆炸?” 原振俠這樣問,自然是開玩笑。所以他在說的時候,還有十分夸張的手勢,象征核彈爆炸。 可是他的話才一住口,他就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因為他看到水葒俏臉通紅,神情又是憤怒,又是委屈,揚起手來,像是想指向原振俠,可是突然之間,又指向自己的胸口。一開口,她的聲音已十分异樣,顯然那是由于心情激動,一面喘气一面發出來的聲音。 她道:“我頭上沒有核彈,心里有!” 原振俠看出她十分認真,也就沉默不語,等候她的發作──直到這時為止,原振俠仍然不知道水葒為什么忽然會那么激動! 水葒背靠著牆而立,急速地喘著气,胸脯起伏,一時之間,竟至于說不出話來。原振俠反倒向她作了一個手勢,并且道:“有什么話,小水葒,只管說!” 如果水葒本來就是一顆要爆炸的炸彈,那么原振俠的這句話,就等于是引爆的電線。水葒的身子陡地一挺,一連串的話,從她的口中,爆炸一樣地沖了出來! 她先是發出了一下激動之极的叫聲,接著一頓足,聲音如連珠炮一樣:“小水葒!小水葒,小……小……你們全把我當小女孩,不把我當成年人,成年的女人!你們甚至自然而然叫我小水葒,自然而然拍我的頭頂,也會自然而然,買棒棒糖請我吃……” 原振俠雖然神通廣大,机智過人,可是他真是絕未想到水葒發脾气,是為了這個原因!他張大了口,想要反問水葒:給人當作小女孩,有什么不好?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水葒第二輪的話,又像是子彈一樣,自她的口中,迸射而出! 她急促地叫著:“我不小了!我不是小女孩,我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比許多女人更成熟,更像女人!不錯,我看來像是十五歲──” 原振俠為了緩和气氛,也急促地叫了一句:“不像,看來像是十六歲!” 他自以為這句話很幽默,也以為女性總是喜歡自己,看起來小于實際的年齡。他不知道這一句話,正如火上加油一樣,更令得水葒惱怒,更令得水葒要把久久積壓在心中的郁悶,一起宣泄出來!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她又發出了一下怒叫聲,身子彈起,一下子又躍到了原振俠的面前。她的來勢十分急驟,以致原振俠要略伸手阻擋一下,生怕她這樣一扑,會讓他們兩個人撞在一起。 水葒一下子到了原振俠的面前,杏眼圓睜,疾聲道:“十六歲,你看看清楚!” 接下來,水葒的行動,簡直看得原振俠目瞪口呆──她進房間的時候,穿著一件相當寬大的外套,正是時下一般少女喜歡穿的那种,看來十分瀟洒,也格外顯得她像小女孩。 這時,她陡然一伸手,把那件外衣扯脫,在“哧”地一聲裂帛聲之后,外衣已經离開了她的身体。 她穿著一條自由車選手穿的褲子──這种褲子,長短只及膝,完全貼身,等于人的第二層皮膚一樣,女性穿上這种褲子,線條是美是丑,也就一目了然。這樣的一條緊身褲,貼在水葒的身上,沒有人會說她不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她的小腿及大腿的線條,都恰到好處,极其优美。 她的体型雖然嬌小,個子雖然不高,可是她的一雙玉腿,還是給人以十分修長的美感。那是由于她整個胴体的比例,都合乎美感的標准之故。 她的腰細,臀部微微翹起,散發著性的誘惑。她的肌膚是如此細膩潤滑,有著玉一樣的光澤。這時,她已擺出了一個十分优美動人的姿勢,她顯然也是這方面的專家,懂得如何展示自己美麗的胴体。 而在外衣被扯脫之后,她的上半身,是全裸的!原振俠的視線,自然而然,投在她的胸脯之上,而第一眼接触到了她的雙乳,原振俠就有一种暈眩之感! 那是多么美麗的一雙乳房──在許多形容女性乳房的字眼之中,原振俠立即想到了“椒乳”,也知道這個形容詞是何等貼切! 原振俠當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女性的雙乳──當日,在醫院的電梯之中,看到瑪仙裸露的胸脯時,他也曾心頭跳動。可是,水葒這時候裸露的雙乳,卻全然是不同的類型,相同的,只是誘人和美麗的程度! 它們毫無疑問是十分丰滿的,可是由于它們有挺聳的形狀,而粉紅色的乳尖,像是兩朵嬌艷的小花,開在雪白的雙乳之上,所以也給人以极度靈巧之感。 作為哺乳動物,乳房是人的生命泉源,尤其是這樣美麗的乳房,簡直叫人有一种崇拜的沖動! 原振俠屏住了气息,一聲不出。水葒則在一開始的時候,急促地喘著气,雙乳跟著起伏,像是有它們自己的生命一樣! 接著,水葒的呼吸漸漸回复了正常。她的神情已不再激動,十分平靜地問:“你看,我像是十六歲的小女孩嗎?” 原振俠仍然沒有出聲,只是自然而然地搖著頭──他神情十分虔誠,代表了他的心中在叫:不!你絕不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 水葒笑了起來,笑得十分甜,十分成熟。雖然由于她面部肌肉的結构所限,她的笑容,不屬于風情万种的那一种,而是帶有几分稚气,可是毫無疑問,又能表現一個成熟女人心中的快樂! 她陡然踏前一步,把自己的胴体,緊貼著原振俠,而且環抱住了原振俠的腰。原振俠也自然而然,捏住了她的手臂──水葒由于骨骼小巧,看來絕不肥胖,可是全身上下,卻像是沒有骨頭一樣。原振俠這時握著的手臂,滑膩軟嫩,使得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代表贊歎的古怪聲音來。 水葒并沒有抬起頭,只是把她的臉,緊緊埋在原振俠的怀中,所以她的聲音,听來含糊不清。她道:“我生肖屬馬,今年是二十四歲了!我所受的訓練,和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和海棠也一樣!” 水葒的話,已說得再明白沒有了。原振俠心頭狂跳,那是真正的狂跳! 這是什么樣的挑逗! 原振俠的雙手,在她滑膩的背部移動。他可以清楚地感到水葒的呼吸在加速,因為每當她吸進了空气之后,她和他的身体,就會貼得更緊。 原振俠的心緒紊亂之极──簡直猶如少男一般的撩亂。他甚至不知所措,只知道緊緊地抱著水葒,而水葒也顯然不知如何才好,只知道緊貼著原振俠,似乎要使他窒息──她剛才還曾聲稱,她受過各方面的訓練,包括如何挑逗男性的訓練在內,可是根据她這時的表現來看,她這項訓練,顯然不合格! 在紊亂之极的思緒之中,原振俠自然而然,想起了海棠。海棠曾為了完成任務而獻出她自己,可是她卻又含著淚說:“我是自愿的,原,我愿意給你!” 這才是真正的男女之間身体結合的原因。那么,水葒是為了什么呢?恐怕僅僅是為了證明她不再是小女孩,或者是為了一時的沖動。 原振俠在想到這里時,他覺得自己已經決定了應該怎么做了。他略縮了縮身子,使得兩人的身体之間,略有空隙。 水葒在這時候,抬起頭,向他望來──原振俠身型很高,矮小的水葒,要仰起臉來,才能望向他。水葒這時候,俏臉紅得像是才出爐的鐵塊一樣,原振俠相信這張臉也是滾燙的。她的一雙大眼睛,漾著春光盈盈的目光,實在使任何男性都會心動。 可是原振俠卻在這時,長歎了一聲,用十分誠摯的聲音道:“你是一個成熟之极的女性……像一枚一碰就會冒出汁來的蜜桃!” 水葒又把臉埋向原振俠的怀中,聲音也甜膩如蜜:“那就要我……我要給你……我要你要我!” 這已經不止是挑逗了。原振俠再吸了一口气:“我不要,水葒,我不要你!” 水葒先是一動不動,接著,是急驟的几下顫抖。然后,她再抬起頭來,一臉的迷惘神色,使她的俏臉,變得十分無助,那种神情,就像是一頭小鹿迷了路一樣。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令人付予极度的怜惜。 在她雙眼眨動,淚花滾動,淚水還沒有涌出來之前,原振俠已急急地道:“你听我說,我并不純情,有你這樣的美女投怀送抱,我十分喜歡在你的胴体上得到歡樂──” 他一口气不停地說著,水葒的雙眼之中,仍然沒有涌出淚來。原振俠急急地說著,他這時所說的話,在他自己的心中,早已想過不知多少遍,但是卻從來未曾化為語言,對任何人訴說過,那是他的心聲。 他說的是:“在我的生命之中,有過許多异性。我不是浪子,浪子的心目中,只有女性的身体,沒有任何對女性的感情。而我,對生命中的每一個女性,自己都認為有感情,非但有,而且自以為對她們的感情──十分濃烈,足以和古今中外的任何愛情故事相比!” 原振俠說到這里,已經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緒激蕩之中。他久已藏在心中的話,像是缺了口的長江大河一樣,急不及待的要宣泄出來。 他喘著气,拉開了水葒環抱著他腰際的雙手,后退了一步,聲音變得有點嘶啞,神情也更加激動:“可是結果怎么樣呢?黃絹在厭倦了狂人卡爾斯給她的權力之后,并沒有來到我的身邊,而是真心誠意地愛上了白化星人!當她表示她真正有了愛情的時候,我甚至不相信她!” 原振俠越說聲音越大。這時,他甚至已覺察不到還有別人的存在,他只是要把心中的話,叫喊出來,以免被那些話憋死。 他十分有力地揮著手:“海棠和我,也曾有過很多快樂的時光,可是她最后還是選擇了她自己的路。主要原因,看來是她要脫离組織,可是我和她心中都明白,她是為了要脫离我,因為我絕不是一個理想的,值得付出愛情的對象,不是!” 原振俠身子無目的地移動,忽然沖向一個柜子,伸手想去取酒瓶。他的手才一伸出去,就有一瓶酒,塞進了他的手中,而且是打開了瓶塞的。 原振俠也不理會那瓶酒是怎么來的了,接過來,就大口喝了几口,來不及去抹口邊,就道:“我不怪誰,甚至也不怪我自己。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在感情上,我甚至不敢進入愛情的領域。一直在騙自己,我做得很好,對方應該十分滿意,可是結果,原來我是徹底的失敗!那些我以為很愛我的女性,一直并不愛我!” 原振俠張大了口,喘著气。這時,他听到一個十分溫柔的聲音,像是從十分遙遠之處傳來,听來有點空空洞洞,難以捉摸:“你錯了,她們都愛你。真的,她們都愛你!” 原振俠循聲看去,他視線模糊,也根本沒有看到什么。那聲音又傳來:“只是你不愛她們!”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我……不愛她們?所以她們才离開我?黃絹、海棠,甚至生命中只能有我一個男人的瑪仙,就是為了我不愛她們,才离開我?” 那聲音并沒有再回答他,原振俠叫了起來:“我不是不愛她們,只是我一直不懂得什么是愛情,可是我已經開始學了!” 那聲音這才又傳過來:“是,而且你學得很快,學得很好!” 原振俠陡然一怔,這時,他已經把心中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情緒不再那么激動。雖然仍是呼吸急促,但總比剛才好多了。他循聲看去,看到水葒坐在沙發上,瞇著眼,手中也有一杯酒。水葒的上衣,在胸口上巧妙地打了一個結──曾經扯破之后的最好處理辦法。 她看來十分平靜,所以,看起來,也實實在在是一個小女孩。 她用一种很敬佩的眼光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回望了她片刻,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喃喃地道:“我剛才說了些什么?” 水葒的聲音十分平淡:“沒有什么大不了,只不過是你埋藏在心中很久的一些話,忽然叫了出來而已!” 水葒的俏臉上,閃過了一絲寂寞的神情,但是很快就消失。原振俠注意到了,可是故作不見,他道:“不單多謝你帶來了這塑像,也很多謝你……無意之中,解開了我心中的一些結!” 水葒笑了起來,卻真正笑得十分爽朗,雙手掩住了自己的臉:“我真的并不成熟!” 原振俠也笑:“誰要是這樣說,就是我的仇人!”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揮了揮手──他們兩人全聰明絕頂,自然不必多解釋什么。剛才發生的事,他們都不會忘記,但是也不會再提。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事,可以不提的,何必再提! 水葒一面笑著,一面自沙發上彈跳了起來:“我真想知道,康維會怎樣對付柳大姐!” 原振俠皺著眉:“已經快一個月了,你的組織沒有追問柳絮去了哪里?” 水葒調皮地眨著眼:“我對組織報告說,任務正在進行中。組織仍以為柳大姐是絕對忠心的,所以一點也沒有起疑,完全不知道她的處境!” 原振俠道:“這些日子來,我一直企圖和康維聯絡,可是卻音訊全無。留下了不少要他和我聯絡的訊息,他也不曾答复!” 水葒駭然道:“會不會有什么意外?柳大姐本身就是一枚核彈!” 原振俠也駭然,可是他卻搖著頭:“不會吧,若是希腊有一次小型的核武器爆炸,那早已是轟動全世界的大新聞了──最可能的是,柳絮還在昏迷狀態之中!” 水葒吸了一口气:“昏迷了那么久?” 原振俠道:“怎敢給她醒來?一醒來,若她腦部接收到組織的訊號,誰能預料她會有什么行動?” 水葒搖頭:“康維不是說,可以改變她腦中裝置所發出的訊號嗎?” 原振俠咕噥了一句:“誰知道這個古怪的人在搗什么鬼?” 原振俠說了這句話之后,頓了一頓,問:“你知道康維是何等樣人?” 水葒點頭:“知道,鷹對我說過,他是宇宙中的一种新生命形式。真是太奇妙了,怎么看,也看不出他竟然不是真人!” 水葒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不免有點駭然,自然是因為,她想起了康維古怪之极的身分之故。她側著頭,想了一想:“我打電話找他!” 原振俠向水葒投以疑惑的一瞥,水葒解釋:“上次我臨走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是我不論何時打這個電話號碼,他都會接听!” 原振俠還沒有再說什么,水葒又道:“他說,他在地球上,沒有什么親人,很喜歡我,希望我當他的小妹妹──”水葒說到這里,咬了咬下唇:“什么宇宙形式的生命,想法竟然和你們一樣!” 原振俠被水葒的神態,逗得哈哈大笑:“難道你希望成為他的妻子?” 水葒居然認真想了一會,才駭然地伸了伸舌頭:“還是做他的小妹妹好!” 她一面說,一面走向電話。原振俠搖頭:“不必打了,一個月來,我試的就是這個電話號碼!” 水葒卻不理會,撥了號碼。過了一會,就听到了康維的聲音:“對不起,好朋友,我因為有事,不能接听你的電話──” 水葒叫了起來:“是你答應過,隨時會听我電話的!” 靜了一會儿,自然是康維那邊,和電話有聯絡的計算机,已經分析出來那是水葒的聲音,所以有了康維的“回答”:“小水葒,真對不起,我實在是有事,不能听你的電話──我根本不在家里,你別生气!” 這樣的回答,自然也是計算机一早就准備好的! 水葒無可奈何,轉頭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向她作了一個鬼臉。水葒憤然放下電話,可是忽然之間,她提出了一個問題來:“康維神通廣大之极,有什么事,是需要他行動一個月之久,仍然無法解決的?” 原振俠也正好想到了這一個問題,他緩緩搖著頭:“我想不出,當真不可思議之至!” 水葒皺著眉:“會不會和柳大姐有關?” 原振俠自然無法肯定,他只好道:“可以是任何事情!我想到的,倒是會不會与拯救愛神星的行動有關?” 水葒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怪手勢:“最好能由他去率領愛神星机械人,把你那個女巫之王替換回來!” 原振俠也不否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他嘰咕道:“物以類聚,新形式的生命,就應該和新形式的生命在一起!” 他這樣說之后,忽然想起,瑪仙也可以說是新形式的生命,所以黯然。 水葒像是可以看穿原振俠的心事一樣,只是望著原振俠笑,笑得原振俠焦躁起來,正想大聲斥責她,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水葒的動作快,身影一閃,就到了門口。她拉開門,就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也不去看來的是什么人。她心想,那總是原振俠的熟人,所以此際,她的視線,是望向原振俠的。 原振俠望著門外,現出了惊訝莫名的神情。這使得水葒立即知道,出現在門口的那個人,一定有著說不出的怪异!她立時轉過視線去,看到了門口的那個人,剎時間,她的那种惊訝莫名的神情,比原振俠更甚! 門外那人,身型高大,蓄著濃髯,不是別人,正是一個多月來,音訊全無,他們竭力想与之聯絡的康維十七世。 康維十七世會突然在門口出現,還不足奇,他要是興之所至,一天之內,可以環繞地球十七、八圈。奇的是,康維的神情,失魂落魄之极,憔悴之极。他自然不會“消瘦”,可是他那种完全和地球人一樣的失意神情,卻叫人看了吃惊! 但是水葒和原振俠兩人,一想到了他的身分,卻又不免想笑:一個机械人,怎么會這樣失落呢?何況他還是一個神通廣大之极的机械人! 一時之間,机敏如水葒和原振俠兩人,也不知如何才好。而康維用十分茫然的眼光,望了他們一眼之后,自顧自走了進來。一進來,就走向一張安樂椅,頹然倒進了安樂椅之中,一動不動。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該如何才好。水葒問:“我們應該怎么樣?” 原振俠并無意諷刺康維,可是他也不禁苦笑:“對我們這种舊形式的生命來說,這种情形之下,最需要的是一杯酒。不知道他這种新形式的生命,需要的是什么?”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就听得康維有气無力地道:“別廢話了,不管新形式、舊形式,生命總歸是生命!” 水葒立即清脆玲瓏地答應了一聲:“知道!” 然后她以极快的動作,在五秒鐘之內,就遞上了一杯酒給康維。康維一口把酒喝完──至于一杯烈酒,何以能在一個机械人的体內起作用,水葒再机靈聰明,也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了。 康維吁了一口气,把空杯拋向水葒,水葒再給了他一杯。在一口气喝了三杯之后,康維才長歎了一聲。 從康維的神情看來,他毫無疑問,是遭到了极大的困難──這也是最不可思議的事,以他的神通廣大,有什么事可以難倒他的呢? 在通常的情形下,應該問:“有什么可以幫助你的嗎?”可是原振俠和水葒都想到,若是康維都解決不了的事,他們當然也無能為力,問了也是白問,所以都不出聲。 過了好一會,康維才長歎一聲:“你們都找過我?” 水葒向電話一指:“信不信由你,五分鐘之前,還打過電話給你!” 康維舉起手來:“其實我可以收到訊號,也可以回答,但是由于心情不好,想辦的事沒有辦到,所以提不起精神來回電話。老朋友應該會原諒,小妹妹自然更不應該因此生气!” 原振俠和水葒連連點頭,原振俠道:“看來這件事困扰得你很厲害,可以問究竟是什么事?” 康維道:“當然可以,我也正要向你來訴苦,小水葒在更好。一個人苦悶,實在受不了,總要找人訴說一下,心里才會好過些!” 原振俠心中苦笑,心想:這全是舊形式生命才有的煩惱,他這個新形式生命,怎么也會有這种糟糕的情形出現呢?還是正如他剛才所說,不管什么形式,生命總歸是生命? 原振俠知道康維的思想方式,是完全依照地球人的思想方式設計的,地球人的七情六欲,康維也全有。所以原振俠雖然覺得惊訝,但是還可以接受。 原振俠和水葒异口同聲:“請說!” 康維說得十分直截了當,他道:“我在找一個鬼,可是卻找不到!” 原振俠和水葒都瞪大了眼睛──康維的這句話,他們都听得很清楚,可是他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夠把這句話消化。 水葒先有了反應:“你在找一個鬼?” 康維點了點頭──原振俠第一個反應是以為康維在開玩笑,但這時看了他那樣認真的神情,就知道康維不是在開玩笑,所以他道:“你在找一個鬼?這……可不容易找!上哪儿才能找到一個鬼?” 康維懊喪之至,咒罵道:“我要是知道,那倒好了,就是不知道,那個他媽的、該死的鬼在什么地方!” 如果不是康維的神情真是沮喪之极,原振俠和水葒一定都會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媽的鬼”還有可說,“該死的鬼”那算是什么話? 原振俠和水葒忍住了笑,也忍得相當辛苦,水葒轉過了身去,原振俠搓著胸口。 康維問:“通常,要找一個鬼,該上哪儿去找?” 原振俠看出康維問得十分認真,所以他也不敢怠慢:“那要看你是要找一個特定的鬼,還是隨便什么鬼都可以?” 康維一瞪眼:“有什么不同?” 原振俠道:“若是隨便找一個鬼就可以,理論上來說,自然簡單得多!” 康維苦笑了一下:“我要找的,是一個特定的鬼,應該如何著手?” 天知道,原振俠如何知道要找一個特定的鬼,應從何著手?他想了一想,只好反問:“你已經找了許久?你找了些什么所在?” 康維長歎一聲:“俗稱的‘陰司地獄’,那是最多鬼的所在──是一個奇特的空間,鬼會自然而然,聚集到那個空間去,當然不是所有的鬼都在,但卻超過半數。我找過了,可是沒有找到!”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都感到一股寒意──像康維剛才所說的那种話,他們其實并不陌生,目蓮為了救母(當時他的母親是鬼),就在那個“奇特的空間”之中,放出了八百万地獄的鬼魂來。那康維口中“奇特的空間”,也正是陰司地獄。 原振俠雖然對靈魂、地獄之類的怪异并不陌生──他自己的靈魂就曾离体,到達似乎比陰司地獄更神秘的“幽靈星座”,但是這時,听得康維這樣說,他仍然不禁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覺。 尤其他聯想到了“目蓮救母”的時候,那更令他駭然。傳說中目蓮的情形,和康維有點近似──都是要到“地獄”中,去找一個特定的鬼,而不是隨便找一個鬼就算。而結果是放出了八百万個鬼魂。 傳說的下半部,是目蓮化身為一個叫黃巢的人。這個人后來造反,殺了八百万人(全是逃出來的鬼魂所化的),可怕得很。 康維到那“奇特的空間”去找一個鬼,不知道會不會也把許多鬼放出來?如果是的話,又會不會也要用殺戮的方法,拘他們回去? 原振俠一想到了目蓮救母,就說了一句:“這倒有點像是目蓮救母一樣──” 接著,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自己在迅速地聯想。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神情不免有點古里古怪。 康維十七世的“腦”中,儲存的資料之丰富,當真無与倫比的,連“目蓮救母”這樣的冷門資料,他也一樣知道。所以一看到原振俠古怪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康維苦笑了一下,用力一揮他的大手:“當然不會放出別的鬼來!” 他說了之后,又發出了一聲長歎,神情顯得愁苦。可見他的情緒,真正地受到了极度的困扰。 原振俠雖然知道康維是一個机械人,是一個活了的机械人,是宇宙生命中的一個新形式,也毫無疑問,他有著生命的七情六欲。可是,也是直到這時,他才知道,生命形式無分新舊,無分進步落后,一旦受起情緒困扰來,都是一樣的。 這時,水葒輕笑了一下,她顯然是故意說得輕松:“看你,那么一個大個子,愁眉苦臉地,倒像是一個才受了責打的小孩子!” 康維再發出一聲長歎,向原振俠和水葒望來,神情無助之至──這樣一個上天入地,出神入化,几乎無所不能,神通廣大之极的人,在他的臉上,居然會出現這樣的一种神情來,确然令人詫异。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陡然一動,他們同時都想到了點:除了愛情的困扰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的事,會令康維現出這樣的神情!他們一想到了這一點,自然想到了柳絮,想到了康維要去找一個鬼……所以他們异口同聲地叫了出來:“柳絮死了?” 康維陡然震動了一下,顯然“柳絮死了”這句話,給了他很大的刺激。但是他立時搖頭:“沒有,她……沒有死……我沒敢讓她醒來,可是她沒有死!” 柳絮竟一直昏迷到現在,而康維不處理她,卻离開去找鬼,他找的又是哪一個鬼呢? 由于康維一進來,就失魂落魄,說要找一個鬼,其間的來龍去脈,一點也沒有說。所以,原振俠和水葒又同聲道:“是不是可以從頭說起?” 康維長長地吸了一口气,點了點頭,可是卻又半晌不出聲,只是忽然向水葒使了一個十分古怪的眼色──而且,他在使這個眼色的時候,還似有意無意地,伸出手來,把原振俠的視線,擋了一擋。 那時,原振俠的視線,其實一開始,并不專注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康維如果不伸手,原振俠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康維的計算机,竟然也會作出“弄巧反拙”的錯誤指示。原振俠后來常取笑他,康維解釋說是心情太惡劣之故。 總之,康維揚手的動作,反倒把原振俠的視線吸引了過來。所以以后的情形,他也就全看在眼里。 他看到康維向水葒使了一個古怪的眼色,水葒顯然立即就知道這個眼色之中,包含了什么訊號,所以立時也還了一個眼色。 兩個眼色,一來一去,只不過十分之一秒。之后,一切就恢复正常,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可是剎那之間,原振俠的心中,卻十分气惱──他并不是一個沒有气量的人,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感到不高興,是正常的反應。 因為他也看出了,兩個眼色中想表達的訊號是什么。而且,同樣的情形,已經是第二次出現了! 上一次出現這樣的情形,是他帶著柳絮、水葒和曹金福去見康維的時候。康維高舉雙手,表示歡迎,就曾和水葒有過這樣的一次眼色交換。 當時原振俠看了,還問了一句:“啊,原來你們是早認識的!” 可是康維和水葒,都沒有回答,原振俠也沒有在意,就沒有再問下去。接下來,便是康維對柳絮身体的惊人發現,原振俠自然也不再記得追問那回事了! 這時,由于是第二次出現這种情形,所以原振俠對第一次的記憶,也給勾了起來──兩次眼神想要表達的,顯然都是一樣的! 康維是在問:“要不要說?” 水葒是在答:“不要!不要!” 原振俠自然不知道“要不要說”的內容是什么,可是自然也知道,那一定是屬于康維和水葒兩人之間的秘密。這一來,本來三個人是融洽無間的,忽然之間,他有被排擠在外的感覺了! 所以,他沉著聲,明顯地表示不高興:“要是你們兩位,有事要私下商量的話,我可以暫時避一避!” 水葒和康維都一怔,未曾想到原振俠的感覺,竟然如此敏銳。康維先道:“當然不是,而是我想到,等我把事情說了之后,我要請求幫助。有一個可能可以幫助我的人,水葒認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介意我牽涉到這個人,所以問她一問。” 康維的解釋,雖然听了不是一下子就容易明白,但是他的誠意,毫無問題。水葒也忙道:“原醫生,對不起,那件事和那個人,我會詳細告訴你的!” 這一來,反倒是原振俠覺得不好意思了。他道:“我對別人的秘密,并不是一定要知道──” 水葒提高了聲音:“沒有什么秘密,只是事情十分曲折复雜,說起來很費時間。我想先听听康維的敘述,講有關柳大姐的事!” 原振俠釋然,順口問了一句:“原來你們是早已認識的了!” 水葒調皮地笑:“是,就是為了那個人,那件事,鷹帶我去見他的。” 水葒口中的“鷹”,自然就是羅開──“亞洲之鷹”。 而她所說的“那個人”、“那件事”,确然十分离奇,屬于“亞洲之鷹故事”之一,名為《异人》。后來,水葒也把經過情形,詳細向原振俠說了。 水葒見原振俠已不再生气,拍了拍心口,伸了伸舌頭:“和原振俠在一起,行動最好小心一點,他太敏感了!” 康維連連點頭:“說得是!” 原振俠笑叱:“少廢話,該听你的了!” 康維再歎了一口气,又大口喝了一口酒。原振俠和水葒自然而然地互望了一眼,兩人都有古怪之色。 康維悶哼了一聲:“你們一定是在想,我這個机械人喝酒究竟有什么作用,是不是?” 水葒拍手道:“正是──你喝酒,這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你有愁腸嗎?” 水葒和原振俠由于看出了康維的愁怀,必然和愛情有關,所以水葒才拿這樣的話,開他的玩笑。 康維一瞪眼,指著水葒的肚子:“就是在你的肚子里,也沒有一條腸叫愁腸的!你們不懂,任何物質,進入我的体內,都可以分解,再組合,變成對我有用。這种過程,十分复雜,比你們人体中進行的同類變化,還要复雜!” 水葒高舉雙手,作投降狀:“說你的故事,你不是要改變植入柳絮腦中的生物計算机微件,所發出的訊號嗎?” 康維用力點頭:“是啊!改變訊號,就可以使她不再是對組織忠誠的工具,可以使她回复自己的思想,做一個獨立自主的人。同時,我也希望可以令她回复視力,還有我想……” 原振俠立即插了一句口:“為什么不干脆把植入的微件取出來呢?”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想起自己還在大學時期,所遇到的第一宗怪事:一些人腦中有金屬片,他將他們稱為“天人”,是异星人搜集地球人思想的“標本”。那种金屬片,自然也是植入的微型生物計算机了! 后來,經過了他和黃絹的努力,“天人”才在地球上消失。想起這段經歷,原振俠很有自豪感,但想起了黃絹,他又不免黯然! 康維答道:“是啊,如果取出來,不會破坏她的腦部組織,我也可索性把它取出來──我就是這樣,坐在她的身邊,在考慮這些問題的。那時,你們已經走了!” 康維在這樣說的時候,身子向前略俯,雙手握拳,托住了下頰,望向前。表示他就是這樣看著柳絮,在思索該如何處理的。 那時,原振俠、水葒和曹金福都已离去,康維獨自一人,對著昏迷的柳絮。 康維為了怕柳絮會忽然醒過來,有所行動,所以在她一昏迷之后,就把她放在一張特別裝置的“床”上。她的雙手、雙足和頸際,都有金屬環扣箍著。就算她醒了,也一點都不能動彈,以策安全。 康維盯著柳絮看。開始的時候,他動用了雙眼中的X光功能,所以看到的,是柳絮的頭骨、腦部、腦中的微型生物計算机,和柳絮的骨骼,以及骨骼之中,可怕的微型核爆裝置。 這一切景象,自然不會引起別的聯想。 可是過了一會,他還沒有決定該如何處置柳絮,于是他停止了雙眼的X光功能。 這一來,眼前的景象,就大不相同了! 他看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睡美人! 柳絮极秀麗,而且她那种秀麗,有一种出塵的飄逸,十分古典──原振俠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也曾惊訝于她脫俗的秀麗。 這時,柳絮看來像是十分平靜地躺著,更顯得她的秀麗,不食人間煙火。她雙頰十分蒼白,可是又有著瑩白如玉的自然光澤,細膩得叫人心醉。 她的身型,十分苗條,這時她平躺著,就更令她的修腿細腰,特別展現。康維看著看著,不由自主,和柳絮之間的距离,在漸漸接近。他自己一直也沒有察覺,直到他伸手出來,輕輕在柳絮的臉上,撫摸了一下。 即使是他撫摸柳絮的俏臉,對于這個第二种生命的人來說,他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別的意義──看到了那么美好的東西,總有點輕撫一下的欲望。 可是,當他的手,一碰到了柳絮嬌嫩的俏臉時,一股強烈的感覺,令得他如同遭到了電擊一樣──這种感覺,自然是當初輸入的資料之一,可是這時卻是第一次,他的“大腦中樞”接触到這個資料! 而且,這种第一次接触的資料,又迅速無比地,在他的“腦部”,形成了新的組合,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新的感覺。這种新感覺,几乎令得他体內的一切程序,都完全變得凌亂! 對于這一切變化,康維十七世作為一种“新形式的生命”,其實和舊形式的生命,并無二致,反應的程序,是完全一樣的! 每一個少男或少女,或是第一次接触到异性肌膚的人,都會有同樣的反應! 這時,來自柳絮嬌嫩滑膩,細致瑩白的俏臉上的那种感覺,瞬即變成了一股巨大無比的吸力,吸住了康維的手掌,使他的手掌,只能貼在柳絮的臉上,輕柔地緩緩移動,卻再也提不起來! 而且,在輕柔的撫摸之中,那种吸力,越來越是強烈,根本沒有可能抗拒──事實上,在康維精密無比、复雜無比的頭腦之中,也根本沒有起過任何抗拒的念頭! 吸力漸漸加強,把他的另一只手,也吸了過去,變成了他的雙手,輕輕地捧住了柳絮的雙頰! 到了這時候,康維簡直已感到了天翻地覆。他知道,自己的体內所產生的新變化、新組合、新感覺,會使他向真正的生命,更邁進一步! 這一點,只怕是連真正的三晶星人都不會料想得到。三晶星人根据地球人的一切,來設計机械人,把地球人的一切情緒,都一股腦儿輸入机械人之中。可是其中有一些地球人的感覺,連三晶星人自己也不明白,自然就成為了隱藏起來的一种訊息! 而如今,這种隱性的訊息爆發了!如火山,如驟洪,如万馬奔騰,如大海來潮,那种來勢,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 康維的情形,就是那樣! 他不由自主,呼吸變得急促,他的呼吸,令得柳絮前額的一綹秀發,輕輕顫動。他甚至感到了舌和唇的异樣干燥(對他來說,那也是一种新的感覺,以前未曾有過)。 他舔了舔唇,然后,自然而然,俯首去親吻柳絮那誘人的唇。而就當他和柳絮相吻的那一剎那,整個宇宙像是都不存在了! 別說是康維十七世了,記得原振俠嗎?原振俠曾輕親了柳絮的唇一下,也曾感到一陣昏眩,由此可知和柳絮的櫻唇相接,是什么樣的感覺,何況是第一次接触女性的康維。 康維整個人都僵硬了,他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不知多久)之中,根本是沒有知覺的。唇和唇相接的那一剎間的感覺,令得他的身体,在感覺上迸散了開來,不知過了多久,才又重新有了組合。 然后,他的腦中翻江倒海,重新又有了思想。他先想到的是:柳絮正在昏迷狀態之中,自己這樣的行動,是不應該的,在地球人的行為中,屬于卑劣無恥一類! 盡管他想到了這一點,他還是在万万分不愿中抬起了自己的頭,雙手仍然依依不舍地撫摸著柳絮的俏臉,而且漸漸移到了腴白滑嫩的粉頸之上。然后,他陡然震動了一下,雙手縮了回來。 康維這時的行為,倒很可以令地球人感到驕傲。因為在他的腦中,有著地球人的罪惡思想和道德觀念,可是一直以來,他的所有行為,都是道德觀壓倒罪惡的念頭,即使在這時候,也不例外! 他雙手縮了回來,沒有了進一步的行動,可是他的思緒,卻無法停止。他想到自己的雙手,如果接触到柳絮身体的其余部分,那會是什么樣的感覺?輕撫她的胸脯,握著她的雙乳,或是再進一步,和她那誘人的身体結合,那又會怎樣? 康維無法再想下去,單是想,已令得他有置身于烈焰之中一樣的感覺!他速速后退,以免自己會把想法變為事實! 康維向水葒和原振俠敘述著曾發生的事,他說得十分詳細,把他的每一個感覺,都細細說出來,毫無保留。原振俠和水葒,一直十分用心地在听。康維說到這里,停了一停,向兩人望來,問:“你們會取笑我?” 原振俠和水葒异口同聲:“絕不!” 康維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又長歎一聲:“這种感覺,無可遏止,這种感覺……” 康維的神情,略有猶豫。原振俠和水葒又齊聲道:“這种感覺,叫愛情!” 康維指了指自己的頭部,神情仍然疑惑:“會突然產生?來得那么快?” 原振俠和水葒,一起點著頭。 原振俠作出更進一步補充:“那是最奇妙的感覺,可以遲遲不來,可以姍姍而來,也可以來得疾如閃電,更可以來無影,去無蹤。是地球人的感情之中,最最奇妙,又難以捉摸的一种!” 水葒在這時候,忽然低歎了一聲:“許多進步的宇宙生物,不知道本來是不是有愛情這回事,但現在,早已沒有了。愛情,太妨礙生物的生活!太妨礙文明的進展!” 康維搖頭:“在有了愛情的感覺之后,我不以為沒有愛情的生活是進步的!” 他們就這种地球人的感覺,又討論了很久,內容因為和整個故事無關,所以也不必詳敘了──反正,每一個地球人,都知道愛情是怎么一回事,都嘗過愛情的甜和愛情的苦,也都嘗過愛情的樂与愛情的悲。 康維繼續他的敘述。 康維在退開了几步之后,勉力令自己鎮靜下來,可是思緒仍是极之紊亂。本來,以他的結构而論,是不應該有這种情形出現的,可是他的結构,顯然受了干扰,所以才會有“思緒紊亂”這种情形出現。他首先想到的是:他要柳絮,他极需要她! 他對自己需要柳絮的感覺是如此之強烈,感到吃惊,因為那時,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原來就存在于他腦部的,所有有關地球人男女關系的种种資料,一起涌現出來。 由于這些資料是如此繁复,如此變化万端,如此沒有規律,几乎每一個單一的變化,都是一种獨立的情形。因此,盡管他處理資料的能力,在地球上沒有任何一座大型計算机可以比得上,可是他也感到雜亂無章,無法處理! 但是,他畢竟有著不同凡響的處理訊號的能力,很快地,他就找出了男歡女悅的關系之中,最重要的一條:強烈需要對方的感覺,必須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 也就是說,愛情是雙方的。男的對女的產生了強烈的愛,這不叫愛情,必須女的同時也對男的有同樣的愛,愛情才成立! 一想到這點,康維更有點手足無措──他有了強烈需要柳絮的感覺,這一點自無疑問,可是,柳絮是不是也同樣地需要他? 看來一點把握也沒有!他找不出柳絮也有強烈需要他、愛他的理由!就算有,如果不是那么強烈,不足以形成愛情,對康維來說,也是不夠的! 由于他的一切反應,都是參照地球人的行為而設計的,所以在這時候,他出了冷汗──真正地出了冷汗。而當他用冒冷汗的手心,抹拭著額頭上的冷汗之際,一個念頭,自然而然產生! 他立時鎮定了下來,這個念頭是:在柳絮的腦中,既然已被植入了一個微型訊號儀,所發出的訊號,不斷地在指揮她,要忠于組織,要絕對忠于組織。那么,事情再簡單也沒有,只要改變訊號就可以了,把訊號變成──愛康維十七世,愛他,把他作為你生命中唯一所愛的男人! 只要微型生物計算机,不斷發出這樣的訊號,柳絮一睜開眼來,一看到了康維,就會連十分之一秒鐘都不用考慮,立刻向他投怀送抱,全心全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康維,就像她忠于組織一樣! 康維一想到這一點,不禁興奮莫名,一面高興地搓著手,一面發出了一下呼嘯聲來。 以他的能力而論,要改變柳絮腦中植入体的訊號,十分容易。他只需要把想輸入的訊號,通過儀器,接触到植入体,然后加強訊號,以便新的訊號,替代舊的訊號,那就成功了! 康維這時的興奮,可想而知,他自然也鎮定大膽了許多。他先走近柳絮,老實不客气地,在柳絮的粉臉之上,親了個夠。最后,在她的唇上,吻了至少有兩分鐘之久,才轉身去操作儀器。 當康維說到這里──不,是更早時,當康維說到他想到了改變訊號,把訊號改成要柳絮愛他開始,水葒和原振俠兩人,就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響。他們非但不出聲,而且神情,也越來越是古怪,到后來,簡直是神情陰沉之至。 康維向他們望來,用力揮了一下手,大聲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 水葒道出了一句話來:“你這樣做,很不應該!” 原振俠也道:“這种手段,根本……不能用恭維的字句來形容!” 康維笑了起來,他的笑容雖然有點勉強,但也不失豪邁。 他道:“你們太客气了!這种行為,簡直下流、卑鄙!利用自己异乎尋常的能力,使一個女子愛自己,這是一种十分卑劣的行為,不是真正的兩情相悅。真正兩情相悅的訊號,是要自然地自男女雙方的腦部產生,而不受任何外來力量的左右,這必須分清楚!” 康維說來,甚是慷慨激昂,水葒和原振俠兩人,由衷地鼓起掌來。原振俠松了一口气,有如釋重負之感:“你沒有那樣做?” 康維道:“在最后一剎間,我想明白了道理,就沒有那么做。” 水葒也呼了一口气:“要是你這樣做了,你就變成了一個坏人,不可愛了!” 水葒用的詞句,十分直接,她干脆就用了“坏人”一詞。令得康維指著自己的鼻子,“呵呵”笑了起來:“現在我是好人?” 水葒用力點了點頭,康維卻又歎了一聲:“做好人的代价可不小,很苦!” 水葒道:“如果做坏人,你腦中的一切資料都會錯亂,你會趨向毀滅!” 康維再歎了一聲,喃喃地說了一句什么話,但水葒和原振俠,都沒有听清楚。 在最后關頭,康維才想到自己的主意其實一點也不好,而且下流得很──那時,他只消按下一個掣鈕,就可以達到目的,可是他還是令他的手指,十分困難地縮了回來。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他翻來覆去,思想斗爭了很久。最后,還是長歎一聲,決定要設法使柳絮愛自己,但是愛的訊號,必須自然產生。 有了最后的決定,他也就鎮定了下來。他十分小心地檢查了一下情況,發現植入体的植入手術,十分糟糕,這時如果取出來,可能有危險。因為人腦的結构太精巧了,稍有差池,便有不測之禍,康維不敢造次。 康維不肯定,讓植入体留在柳絮的腦中,會有什么害處。但他可以利用儀器,消除柳絮腦內“忠于組織”的訊號,而且有把握令得柳絮复明。 想到柳絮醒來之后的情形,康維還是十分緊張。他操縱著儀器,射出有效的激光,使柳絮的視覺神經,重新聯結起來,并消除了植入体發出的訊號。 然后,到了最后一步,那就是令柳絮此刻醒來了。 他先把加在柳絮手、足和頸際的束縛,一起解除──不然,柳絮一醒來,發現自己的處境如此,自然不會有愉快的反應。 康維做妥了一切准備功夫,又來到了儀器之前,也就在這時,在儀器的螢光屏上,他有了惊人的發現──儀器的螢光屏,能顯示柳絮腦部活動所發出的訊號──那植入体的訊號,就在螢光屏上,轉為文字,使得組織的行為被揭穿。 這時,螢光屏上又有許多雜亂的文字現出來。康維知道,那是植入体的訊號消除了之后,柳絮腦部活動所產生的。也就是說,在螢光屏上可以看到的文字,是表示柳絮這時正在想的事。 地球人現在用來作腦部測量的儀器,也能顯示腦部活動的情形,但接收的訊號,只是簡單的腦電波。要把簡單的腦電波,轉化為字句,其間自然又要經過許多复雜的處理程序,但三晶星人做得到這一點。 康維只是不經意地,向螢光屏上看了一眼──那是無可避免的,因為他要操作儀器。而一看之下,他就發現在閃動的字句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全是同樣的四個字! 那四個字是:“同歸于盡”。 康維自然明白“同歸于盡”是什么意思。從螢光屏上的情形來看,柳絮腦中“同歸于盡”的意識,強烈之至。這時,她仍然是在昏迷狀態之中,已經有這樣強烈的意識,她一旦清醒,腦部的活動恢复了正常之后,意識至少加強一千倍!那唯一的結果是,她會一刻都不耽擱,立即就把“同歸于盡”這個意念,付諸實行! 這當然令得康維吃惊──“同歸于盡”的意思是,把自己和敵方一起消滅!若不是有著极度的刻骨深仇,誰也不會起這樣的念頭! 康維覺得自己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這并不是為了偷窺他人的思想,而是可以藉此設法幫助柳絮。因為,同歸于盡的方法,畢竟太激烈了,而且,康維對柳絮已有了這樣突發的感情,怎會允許柳絮去拚命! 再加上,康維知道柳絮本身隱藏的威力──如果她拚起命來,那是一場小型的核爆災難! 康維心情緊張,調節著儀器,盡量使接收到的柳絮腦部訊號規律化。于是,他又看到另外三個字,不斷重复地出現,那顯然是一個人的名字:陳慶國。 那是一個十分普通的中國男性的名字。康維怔了一怔之后,又看到一些字句,和這個普通的名字連在一起。那些字句是:“死亡”、“他們殺死了他”、“我愛他,我要和他們同歸于盡,為他報仇!”、“希望在另一個世界,我能永遠和他在一起!”等等。 康維終于明白了。陳慶國,就是那個領袖的警衛連長,死在核武器基地中的那個軍人,亦即是柳絮的戀人! 戀人慘死,柳絮在听到這個消息時,曾有過震動,也有過傷心的表示。可是那時候,她不斷地接受著“忠于組織”的訊號,所以她自己的強烈感受被壓制了。 而這時,康維替她消除了“忠于組織”的訊號,她自己的意志,得到了釋放。雖然是在昏迷之中,她也立刻表示了极度的悲憤和哀痛,她要和殺死她的戀人的凶手,同歸于盡! 她同歸于盡的對象,竟然是組織!康維呆住了,作聲不得。螢光屏上繼續閃耀出來的字句,每一句,都表現了柳絮對陳慶國的深切的愛,和陳慶國的死,給她所帶來的巨大哀痛。 那是真正的痛不欲生,她再也無意活下去。她完全知道自己的能力,也知道一發生爆炸,她將化為億万微塵,但也必然可以和敵人同歸于盡!她已經下定了這樣的決心,甚至在昏迷狀態之中,她腦部的活動已經如此,一旦清醒過來…… 康維雖然具有超能,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也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良久,良久,沒有動作。 水葒惊恐地道:“所以,你就一直讓她昏迷,不敢令她醒過來?” 康維現出了十分疲乏的神情,點了點頭。 水葒又歎了一聲:“想不到柳大姐的性子,竟然是這樣的剛烈!” 康維再歎了一聲:“也想不到,她在苦難中的愛情,竟然是如此的強烈!” 原振俠也感歎:“詩人常說,在沙漠中開出來的花朵特別艷紅,也就是這個意思。” 水葒和原振俠,這時都知道了康維的神情如此愁苦的真正原因──他無可遏止地愛上了柳絮,可是柳絮卻要為她已死的情人,去和強大的組織,同歸于盡! 水葒又道:“長期令她昏迷,是不是會損害她的健康?其實可以令她醒來,慢慢勸她!” 康維十分難過地搖了搖頭:“我的措施十分安全,沒有危險──根本不能讓她醒來,因為我還發現了极其可怕的一點!” 康維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嚴肅之极,令得水葒和原振俠,不由自主,身子向前俯了一俯,听他作進一步的說明。 康維也自然而然,壓低了聲音:“我想把她体內的微型核裝置的引爆設備找出來──只要除去了這個設備,核裝置也就不會爆炸了!” 原振俠和水葒雖然沒有出聲,但是都現出一副焦急的神情。 康維揚了揚手:“檢查的結果是,我發現,引爆的設備,源自她的腦部。想不到那裝置,竟然進步到了這种程度!我有理由怀疑這一切,不是地球人做的。至少,另有异星人在主持──地球人的文明,未曾達到這一地步,差得很遠!” 原振俠和水葒同聲道:“請你說得明白一些!” 康維一字一頓:“核裝置,在她体內的核裝置,由她的意念控制引爆!” 原振俠叫了起來:“什么意思?” 水葒的聲音,听來也十分尖:“你是說,她想爆炸,就會爆炸?” 康維顯然情緒激動,他的聲音很急促:“正是──在以前,組織可以控制她思想的時候,自然,也等于是由組織在控制。可是我消除了那控制她腦部活動的訊號之后,就完全由她自己控制了!” 原振俠和水葒不禁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情形真是可怕之极──外表如此美麗動人的柳絮,竟然是一個憑她自己的意念,就隨時隨地可以爆炸的核裝置!而她“同歸于盡”的意念竟是如此之強烈,以她的剛烈性子而論,絕不是想想就算。而且,事實上,她想要達到同歸于盡的目的,太容易了! 她只要去組織的中心,趁組織核心人物在的時候,想一想她要同歸于盡,她体內的核裝置,就會爆炸。在直徑三公里的范圍之內,就沒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 她可以說是人類自有歷史以來,最危險,最可怕,也最有效的复仇者!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她的复仇行動,除非她自己取消了复仇的意念! 原振俠一想到了這一點,就道:“康維,事情十分嚴重,你總不能一直不讓她醒來的!” 康維攤開了手:“當然不能令她一直昏迷,但是……我應該怎么辦,請你教我!” 原振俠來回踱了几步,水葒的眉心緊緊打著結──在這樣的情形下,她看來成熟了許多。 過了一會,原振俠才站定了身子:“康維,何不實行你的第一個念頭?” 康維低下頭。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改變柳絮腦部植入体發出的訊號,使得柳絮熱烈地愛他,永世不移。康維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康維才一想到這個念頭時,曾有過异常的興奮。可是他也隨即受到了自己的責備,因為這樣做法,絕不高尚,十分卑劣! 當康維把自己這個念頭說出來的時候,水葒和原振俠的反應,也大不以為然。而事實上,康維也已放棄了這個念頭! 可是現在,原振俠卻又勸康維把這個念頭,付諸實行! 康維呆住了不出聲──在他知悉了柳絮的情形竟然如此可怕之后,他也曾想到過:還是第一個念頭好!只要訊號一改變,柳絮一醒過來之后,就會死心塌地愛他,不但什么問題都解決,而且他還得到了柳絮! 然而,康維也知道,自己若是這樣做了,他“思想”之中的內疚感,會永遠不能消除。那會對他的腦部活動,形成极度的困扰,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他也無法設想。 他的腦部活動,可能會故意去消除一些不愉快的記憶,把有關的資料抹去,可是那會引起更坏的后果! 當康維向水葒和原振俠解釋,他不能這樣做的時候,舉了一個兩人容易明白的例子:“這种情形,等于在我的腦部,自行制造了‘計算机病毒’──你們自然知道計算机病毒的可怕,最嚴重的結果,可以令我腦部所有的資料,全部消失,那我就變成了一個──白痴!” 水葒和原振俠都不出聲。他們都知道,康維的“腦部”,其實就是計算机,如果真的產生了“計算机病毒”,后果自是不堪設想! 康維又補充了一句:“而且,我實在不愿意這樣做。用這种方法得來的愛情,太卑劣了,還不如不要!” 原振俠很佩服康維的人格,可是他道:“那還有什么別的方法呢?” 康維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頭,也不抬起頭來:“我想了一日夜后,倒是給我想出了一個辦法來。可是實行起來,困難之极!” 原振俠和水葒一听,大是高興,齊聲道:“什么方法?天下沒有做不成的事。一個人做不成,多找几個相熟的人幫手!” 康維緩緩抬起頭來,一字一頓:“去找一個鬼!” 原振俠和水葒,都怔了一怔。康維一進來,就說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的事,是在“找一個鬼”,可是后來一說柳絮的事,反而把找鬼的事擱下了。現在康維又提了起來,兩人這才知道,“找一個鬼”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原來和柳絮是有關的。 不等兩人發問,康維就道:“找一個鬼,把陳慶國的鬼魂找出來!” 康維這句話一出口,原振俠和水葒立時明白了! 普通人,可能還不容易明白,但原振俠和水葒都是极有見識的人,就容易明白。 陳慶國,是柳絮的戀人,在核武器基地,感染輻射,以致死亡。 人的死亡過程,就是靈魂和身体分离的過程。 靈魂和身体分离之后,身体腐爛,回歸塵土,靈魂卻以人類知識所不能触及的方式,繼續存在。 人的生命,雖然分為身体和靈魂兩個部分,表面看來,身体是主,但實際上,靈魂才是生命的主宰。 原振俠現在的身体,就不是他出生時的身体。原振俠的身体和靈魂,曾經分開過──他現在的身体,是勒曼醫院的醫生們,利用他原來身体的細胞复制出來的! 在靈魂和身体的關系之中,靈魂是主,身体是副。沒有了靈魂的身体,只是一團腐肉,而靈魂,卻可以在還不為人知的情形下長存!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容易知道,何以康維要去“找一個鬼”了! 康維想去把陳慶國的鬼魂找出來,然后,使陳慶國的鬼魂,進入一個身体之中──最理想的,自然是利用陳慶國原來身体上的一個細胞,請勒曼醫院把他的身体,复制出來。就算不能做到這一點,令陳慶國的鬼魂,進入任何一個男性的身体之中,那也等于是陳慶國复活了! 或許,柳絮在一開始會不習慣,但是她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雖然外型上有所不同,但那是真正的陳慶國,她自然可以接受! 那么,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原振俠和水葒都知道,康維的設想,雖然惊世駭俗之至,但是卻可以實行,并不是憑空想象的。 原振俠知道,在他最尊敬的那位先生的經歷之中,就曾遇到過一個醫生,成功地找到一些鬼魂,使之和人的身体發生關系,形成了奇异的“鬼上身”現象──一個自己以為是闖王李自成,一個自認是被他叔叔不斷追殺的,明代建文皇帝!那個自以為是建文帝的人,甚至毫無困難地,找到了當年建造得隱秘之极,連參加建筑的上万匠人,也全都被殺死的一座避難宮殿! 要使鬼魂和一個身体結合,以康維的能力而論,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可是,康維想要做的事,卻又困難無比。那是由于,他要先找到陳慶國的鬼魂! 即使是神通廣大如康維十七世,他對人的鬼魂,究竟以一种什么方式存在,也只是一知半解。他能夠找到那個“特定的空間”,已經是難得之极了。可是,他還是沒有法子把陳慶國的鬼魂找出來! 原振俠和水葒都想到了康維的設想,也都了解這件事的難處,所以一時之間都不出聲。 康維則望著他們,一副急切求助的神情。原振俠想起這個新形式生命的人,不知曾給過自己多少幫助,而輪到他需要幫助之時,自己竟無能為力,他心中十分難過,不由自主歎著气。 水葒咽了一口口水:“你的設想极好,可是實行起來,十分困難。是不是可以……還是從柳大姐身上著手?” 康維沒有說什么,只是攤開了大手。 水葒道:“譬如說,把柳大姐体內的核裝置拆除?” 康維苦笑:“你以為我沒有想到過?我曾經想把她的四肢切下來,再換上假的四肢。但是經過詳細的檢查,發現那几組微型核裝置,巧妙絕倫──一遭到外來力量的干扰,譬如說切斷它們和柳絮腦部的聯系,或是企圖把它們拆除,只要一動手,就會自動爆炸!” 水葒听了,不由自主,伸了伸舌頭。 原振俠皺著眉心:“這是什么人的杰作?” 康維苦笑:“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不是地球人!” 水葒忽然整個人彈了起來。她彈得十分高,人還在半空中的時候,就雙手揮動,也不知道她想表達一些什么。她的神情,十分迷惘,然后,又重重坐了下來。 這种情形,表示她突然之間,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一時之間,又表達不出來。所以原振俠和康維都望向她,等她有進一步的表示。 水葒吸了一口气,聲音很低:“再讓我想想,你們別理我!” 原振俠于是提出了他的辦法:“是不是可以使柳絮腦中的植入体,發出新的訊號,使她再也不會產生‘同歸于盡’的念頭?” 康維沒有立刻回答,神情惘然。原振俠覺得自己的提議十分可行,而且很簡單,他進一步道:“訊號可以不斷提醒她:生命可貴,活著十分可愛,忘記過去的日子,等等。” 原振俠一面說,一面向水葒望去,希望水葒能同意自己的提議。可是水葒卻還在皺著眉思索,像是根本沒有听到原振俠的話。 原振俠轉向康維:“你完全可以做到我的提議的,是不是?” 康維的聲音,听來极之疲倦:“當然可以,但是我卻不愿這樣做。”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為什么?” 康維道:“如果柳絮腦中的植入体,不斷發出訊號,控制她應該如何生活,那么,她始終不是她自己,她始終沒有她自己!” 原振俠聲音提得更高:“那又有什么關系?她自己根本不知道!” 康維道:“她不知道,我知道!我不能愛上一個沒有自己的女人!” 原振俠心中,已十分惱怒,可是他不怒反笑,打了一個“哈哈”:“真妙!照你的辦法,找到了陳慶國的鬼,令他复活,柳絮是陳慶國的戀人,你就能愛她了?” 對于原振俠的譏諷,康維竟嗤之以鼻:“原,你不懂愛情──我不能愛一個受訊號控制的柳絮,和柳絮得到她的所愛,我的愛情落空,完全是兩回事!” 原振俠乍一听,想說“太复雜了”。可是一轉念之間,他就明白了康維的意思,也感到自己,真如康維所指責的那樣──不懂愛情! 原振俠不是第一次受到這种指責了,可是這一次,卻更令得他傷心! 因為發出那指責的康維,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說得明白一點,是一個机械人,是應該根本不知道有愛情這回事的!可是居然就比他更懂得愛情! 剎那之間,原振俠真可以說是百感交集,感歎莫名。 康維反倒伸手在他的肩頭上輕拍了兩下,表示安慰,這更令得原振俠啼笑皆非。 就在這時候,水葒忽然叫了起來:“解鈴還需系鈴人!” 原振俠和康維向她看去,一時之間,都不知道她忽然這樣叫了一句,是什么意思? 水葒的神情十分興奮,顯然,是由于她想通了一件事。她道:“誰在柳絮的体內,用那么巧妙的方法,裝上了核裝置的,他就一定有辦法把裝置拆走!” 康維點頭:“理論上是這樣,可是這個人是誰,我找不到他的任何資料!”康維說到這里,伸手在自己的頭部指了一指:“你知道,我是几乎可以和地球上所有的計算机,取得聯系的!” 水葒笑了一下:“當然,你們是‘自己人’。正如你所說,這個人,可能是一個有异常能力的外星人,情形和你相彷,幫助組織做了些事。所以要知道這個神秘人物是誰,只有向組織去了解!” 原振俠和康維都不出聲,因為水葒說的話,十分有道理。 水葒又道:“當然,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必然是組織的最高秘密。但只要真有這個人在,就一定可以設法探听出來的──我有這個信心!” 康維望了水葒片刻:“听說你和組織的最高核心,關系很好,你准備利用這個關系?” 水葒點了點頭:“正是!” 康維接下來的一番話,顯示了他對控制水葒的那個組織,很有認識。他道:“組織的最高核心,本來是由三個人主持的。可是在你死我活爭權奪利的過程之中,有兩個已經死于殘酷的斗爭中了。現在僅存的一個,是不是真的能控制組織?” 水葒咬了咬下唇:“絕對可以,他控制一個小組,這個小組听命于他。” 康維沉吟了一下,忽然伸手向水葒指了一指:“你不是這個小組的成員!” 水葒“嗯”了一聲:“我不是,我也不知道什么人是。全由最高核心親自挑選,那是絕對机密!” 康維問了半天,這才來到了話題的中心點,他歎了一聲:“你自以為和最高核心人物關系很好,可是他為什么不挑選你進入小組呢?小水葒,在那么嚴酷的環境中,別太相信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在組織之中,除了權力關系之外,絕不會有別的關系!” 康維的話,听得水葒默然不語。連原振俠也感到一股寒意,他勉強笑了一下:“你這番話,倒有點像馬克思批評資本主義的話──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金錢關系之外,沒有別的關系!” 康維笑了起來:“馬克思當然錯了,實在有太多金錢之外的關系。這個大胡子,根本不懂!” 水葒十分感慨:“謝謝你提醒我,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向組織查詢這件事,會引起怀疑,發生危險?” 康維用力點了一下頭。 水葒神情顯得十分堅毅:“可是我還是要去做。我的這個辦法,比你的辦法好得多,你當然知道原因是什么!” 康維确然已知道原因是什么,原振俠也知道。 原因再簡單也沒有:找到了陳慶國的鬼魂,令他复活,柳絮自然歡天喜地,得慶戀人重逢。可是愛上了柳絮的康維,情何以堪?自然只有黯然神傷。只怕在以后無窮盡的歲月之中,他都無法令自己快樂! 而水葒的辦法如果成功,盡管柳絮仍然想“同歸于盡”,也沒有那么容易實行,那就有希望使她的心境慢慢變好──她必然會在康維的盡心呵護之下生活,那么,她也大有可能,會對康維產生愛情,這是最美滿的結局了! 康維自然知道水葒是在為自己著想,所以他握住了水葒的小手,神情十分感激,輕拍著水葒的手背:“謝謝你!我們分頭去進行。我仍然去找陳慶國的鬼魂──放心,我經得起失戀的!” 水葒也拍著康維的手背。康維問:“人們有好些特殊的招魂方法,据你看來,是不是有效?” 康維在過去一個多月來,用他的方法找鬼魂失敗了,所以他想起了地球人尋找鬼魂的方法來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地球人招魂的方法,五花八門,方式极多,最有效的是──” 他講到這里,不禁苦笑,因為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他也說不上來! 定了定神之后,原振俠才道:“東西方都有靈媒,他們招魂的方式雖然不同,但是原理都一樣──” 康維一面搖頭,一面道:“是,原理是一樣的,通過精神力量,使得鬼魂和他們的腦部活動,發生作用,就像是收音机接收到無線電波一樣!” 原振俠道:“是不是找几個著名的靈媒試一下?我知道在倫敦,就有一個招魂俱樂部,和世界各地的靈媒,都有聯系。主持人是普索利爵士,他們曾有一次十分成功地和鬼魂溝通的經驗,當時那個鬼魂,是被困在一塊木炭之中──” 康維用力一揮手:“我知道這件事,當時,著名的傳奇人物,那位先生也在場,是不是?” 原振俠點頭,表示同意:“是,那塊內有鬼魂的木炭,就是他帶到那個俱樂部的。”然后他又說:“還有一個十分出色的靈媒,他的名字是金特,曾經和靈魂有過接触。” 康維歎了一聲:“這一類靈媒相當多,你听說過‘非人協會’?其中有一個會員,就是最出色的靈媒。” 原振俠點頭:“我知道,這個靈媒的名字是阿尼密。” 康維又歎:“是金特也好,阿尼密也好,不錯,他們都有招魂的本領,但他們只能招到他們可以接触到的鬼魂──我也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沒有一個靈媒,可以招到指定的一個鬼魂!” 原振俠呆了片刻,慢慢地呷著酒。水葒在這時候道:“中國的一些招魂者,有本領應人的要求,招來他們親人的鬼魂。” 康維憤然道:“那全是假的!” 看他這种憤然的神情,顯然是他曾找了不少這一類的招魂者,可是一無結果。 原振俠沉聲道:“我剛才,也正想到了這一點。你說全是假的,那太武斷了。可以說大多數,或絕大多數是跑江湖騙人的玩意,但也有真的。” 康維睜大了眼睛,開口想說話,可是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制止了他。原振俠繼續道:“中國的靈媒,采用的方式十分特別。一般來說,在人死后的第四十九日,最容易把他的鬼魂招來!” 康維苦笑:“誰知道陳慶國死了多少天?” 原振俠道:“那只是隨便舉一個例子,還有一些情形,使鬼魂容易出現。例如有亡魂的親人在場,或者是在死者死亡之處,或者是在死者的埋骨之所。不知基于什么理由,可以進行較有效的招魂。” 康維眨著眼睛──他雙眼之中,有一种不易為人覺察的神秘光芒在閃耀。他正全力在搜尋他腦部所存的資料,接著,他陡然長長地吸了一口气,雙掌互擊,發出“啪”的一聲響:“你說得對!亡魂在离開身体之后,對身体會有一定程度的……留戀,就算身体成了灰燼,仍然有可能和靈魂之間,有著极微弱的聯系,可以利用。這就是為什么在遺体之前,容易招魂成功的原因!” 水葒輕聲道:“陳慶國當然火葬了,你上哪儿去找他的骨灰去?” 康維笑了起來──自從進了門之后,康維一直愁眉苦臉,直到這時,他才展顏,有了笑容。 他道:“這倒不難。我已知道,陳慶國确然被火化了,而他在犧牲之后,他的身分是烈士,有專供奉他骨灰的地方。這樣禮遇死者,可能會使活著的人,更勇于犧牲,這是自古以來,愚民政策的內容之一。” 原振俠和水葒齊聲道:“你是說,你可以得到陳慶國的骨灰?” 康維微笑著,用力點頭。 水葒道:“即使是這樣,也先讓我試試我的方法,好不好?要是你找來了陳慶國的鬼魂──” 康維接著道:“下一步,我就會請勒曼醫院,為陳慶國的鬼魂,找一個英俊高大又健康的男性身体。” 水葒原來的話,并不是這個意思,而康維又是故意打斷了她的話頭的,所以水葒咬著下唇,也沒有再說下去。 在一旁的原振俠,知道水葒原來的意思是說:陳慶國魂兮歸來,柳絮必然投入初戀人的怀抱,康維自己,就落空了! 可是康維顯然已下定了決心,只要柳絮稱心如意,他宁愿忍受永恒的寂寥! 原振俠感歎:這就是愛情的真諦嗎?他的心中,仍然不免十分疑惑! 康維搓著手,望向水葒:“小水葒,你不必去冒這個險了,讓組織對你起疑,那不是好事!” 水葒賭气轉過頭去,不理康維。過了一會,她才道:“我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 水葒的話一出口,原振俠和康維,都自然而然,哈哈大笑起來。原因十分簡單,因為水葒在這樣說的時候,從她的神態和語气,就顯出她根本是一個生了气的小女孩! 水葒自然知道他們發笑的原因,她一頓足:“我走了,你們慢慢去笑吧!” 她走向門口,打開門來。康維忙叫:“別生气,我還要你幫助!” 水葒仍在負气:“一個小女孩,能給你什么幫助!” 康維笑:“當然能夠,我想請你去看護柳絮。你畢竟和她相熟,在她醒了之后,可以立即對她分析利害──她醒過來的那一刻,十分危險,因為她体內的核裝置,是由意念引爆的!” 水葒咬著下唇,神情猶豫。過了一會,她才搖了搖頭:“柳大姐不會相信我的話。雖然同在組織之中,可是人和人之間,除了勾心斗角之外,沒有別的關系!” 康維還想說什么,水葒又大搖其頭,道:“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不想我去進行我的計畫。但是我必須去進行,因為柳絮体內的核裝置,如果不拆除,始終是极危險的一件事!” 康維沉吟不語,水葒又補充:“別忘記,柳絮是人,人有人的情緒變化。而且,她在那种環境長大,那种環境,可以稱為無間地獄。別太期望她會有美麗高尚的情操,所以不能讓她,有隨時引起核爆炸的能力!” 水葒的話,十分有理。康維雖然想替柳絮辯護几句,可是他說出來的話,竟也軟弱無力:“或許……在愛情方面滿足了,她就不會……那么輕易犧牲自己!” 原振俠搖頭:“水葒說得對,不能冒這個險。” 水葒又道:“還有,你怎么肯定她能在愛情上得到滿足?你能肯定陳慶國會一直愛她,直到永遠?” 水葒的話,令得康維也不禁猶豫起來,他攤開雙手:“對,你去進行吧。我同意,她体內的核裝置,必須拆除!”他頓一頓,才又道:“可是,你真的要小心才好,環境十分惡劣!” 水葒對康維真誠的關怀,也十分感動,她不再賭气:“放心,對這個環境,我比你熟悉──別忘了,我正是在這個環境長大的!” 原振俠忽然歎了一聲:“只緣身在此山中!你不一定對你自己的環境熟悉的!” 水葒抿著唇,又呆了一會,才十分瀟洒地揮了揮手,大踏步向外走去。康維和原振俠都自然而然,在她走出門口之后,到了窗前。 不一會,他們就看見水葒走出了建筑物。妙在她知道會有人在窗口看她,她卻并不轉身,只是向后揮了揮手,就登上了一輛外表看來十分普通的小型汽車,發出“轟”的一聲響,絕塵而去!這輛車子的外型雖然毫不起眼,可是性能之佳,超乎普通人的想象。 康維重新提出他的要求:“原,我要你的幫助!” 原振俠十分慷慨:“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做。可是,對于招魂,我真的不是很在行!” 康維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需要你幫助的,是替我把你剛才提到的,那兩個出色的靈媒找出來!” 原振俠沉聲道:“你講的靈媒是金特?阿尼密?” 康維點了點頭,原振俠歎了一聲:“据我所知,金特是肯定找不到了,他的遭遇十分奇特,可能已經……也只剩下靈魂了!” 康維對原振俠的這個回答,覺得并不感到意外。他指了指自己的頭部:“我知道,我有他的資料,你只要找到阿尼密,也夠了!” 原振俠攤開雙手,康維吸了一口气:“阿尼密的行蹤十分神秘,我只知道他最近的行蹤。正确地說,在八個月之前,他曾出現在波蘭,在一所規模中等的……過去納粹的集中營之內工作!” 原振俠听得康維提起了“納粹集中營”,不禁一陣惡心。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心理极不平衡的納粹頭子希特勒,由于极端憎恨猶太人,對猶太人展開了大搜捕和大屠殺。規模之大,是人類歷史上最丑惡的行為之一。 納粹在歐洲各地,都建立了囚禁猶太人的集中營,大屠殺就在這种集中營中進行。毫無抵抗能力的猶太人,被一批一批驅入毒气室中毒死,死者甚至連姓名都沒有完整地留下來! 就算是一座小規模的集中營,至少也曾有數以万計的人在那里喪生。 阿尼密研究靈魂,而曾有那么多人在里面冤死的集中營,自然是他理想的研究場所。因為,根据一般的假設,鬼魂通常會在這個人死亡的所在出現! 原振俠想了几秒鐘之后,道:“好,我到波蘭去找他。就算他不肯幫忙,我也至少可以在他那里,學會如何和靈魂接触的方法!” 康維現出十分感激的神情,拍了拍原振俠的肩頭:“我們分頭進行。我到陳慶國犧牲的核武基地去,若能找到他的鬼魂,自然最好,至少,我也可把他的骨灰帶出來。希望能通過阿尼密的非凡本領,和他的鬼魂接触。” 原振俠揚起手來:“十五天之后,我們再見!” 康維側了側頭,顯然他認為“十五天”太久了。可是他卻并沒有异議,只是道:“好,我會先回去等你,回希腊。唉,真矛盾,回希腊去,可以看到柳絮,我明明那么想看到她,可是卻又害怕看到她!” 在康維的臉上,又現出了那种受愛情困扰的神情。原振俠只好跟著他,同時歎著气。 康維伸出大手來,和原振俠熱切地緊緊一握。原振俠送他下樓,直到康維駕來的車子,駛得看不見了,他才緩緩轉過身去。 在那一段時間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只是一片惘然。 原振俠回到了住所,注視著康維留下來的那些集中營的資料,心中又生出十分不快的感覺。這一類集中營,有的在納粹戰敗之后,被拆除了,但是也還有不少留了下來,盡量維持著原來的樣子,成為納粹的罪行展覽館,使參觀的人,感到极度的憤慨和戰栗。 原振俠并沒有多延擱,第二天,他就登上了飛机。當他駕著租來的吉普車,向那座集中營進發時,正好是一個陰天的下午。所以,到了可以看到那座集中營的時候,集中營的建筑物,看來也格外陰森。 康維只說阿尼密曾在八個月之前在這里出現,原振俠只好希望他對靈魂的研究,進展不快,那么,他就有可能還在集中營中! 原振俠在動身之前,曾企圖和那位先生聯絡,因為他知道那位先生,曾和阿尼密有過交往。如果有了他的介紹,事情進行就會順利得多。 可是原振俠卻無法和那位先生取得聯絡。所以他預計,就算能在這里見到阿尼密,只怕也要花費一番唇舌,才能令得這個世界著名的靈媒,拔刀相助。 可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 原振俠在門口停下了車,就有管理人員告訴他,參觀的時間過了,最好明天再來,原振俠于是說了來意:要見阿尼密先生。 兩個管理員一听到“阿尼密先生”這個名字,就肅然起敬,對原振俠的態度,也大是不同,連聲道:“請進!請進來!” 他們帶著原振俠向內走,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連燈光看來,都特別昏黃。 他們來到了一幢破屋之前,那兩個管理員向破屋的窗口指了一指,但見窗口有燈光透出來。 管理員道:“阿尼密先生常常徹夜不睡地工作。他工作的時候,不喜歡人打扰,你還是自己推門進去吧!” 另一個管理員補充:“你進去之后,如果看到他一動不動地坐著,最好別打扰他!” 原振俠點頭笑著,好奇心起:“阿尼密先生在這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兩個管理員互望了一眼,神情神秘,把聲音壓得十分低:“他在編集一份名單,一份這個集中營死難者的名單──听說以色列的一個十分有勢力的民間組織,委托他做這件事的!” 這個答案,不禁令原振俠愕然,他道:“編名單?据我所知,他是一個出色的靈媒!” 兩個管理員把聲音壓得更低:“是啊,當年德國的秘密警察,見了猶太人就抓,抓了就集中起來,送進集中營來屠殺。死難的猶太人連姓名都沒有留下,大多數,只是一個號碼,所以──” 原振俠不等他說完,就明白了。他雖不意外,但也大是駭然:“所以阿尼密先生就和死者的亡魂接触,弄明白他們的身分,把他們生前的姓名留下來?” 兩個管理員一起點了點頭,原振俠卻自然而然搖頭,因為事情畢竟十分怪异。 兩個管理員沒到門前,就轉身走了開去。原振俠到了門口,握住了門柄,輕輕一推,門就打了開來。 門內是一個小小的穿堂,左右各有一扇門,右邊的門打開一些,有燈光透出來,但仍相當昏暗,左邊的門則緊閉。 整個建筑物之中,靜到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原振俠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原振俠估計,這殘屋,可能是當年集中營之中,德國軍隊的辦公室。這時,有說不出的陰森,像是每一個角落,都有無數冤魂,擠在一邊,泣訴當年發生在這里的悲慘事實。 原振俠記得,那兩個管理員說過阿尼密不喜歡被打扰,所以他沒有發出聲音,而且放輕了腳步。他走向有燈光透出來的那個房間,在門口站定。由于門半掩著,所以他一下子就看清了房間內的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房間雖然有燈光,可是卻沒有人。 原振俠看到,房間中放著一張簡單的長木桌,桌旁是兩排長凳,桌子上堆滿了文件紙張,看來凌亂無比。在一邊牆上,還有几個木櫥,也都已十分殘舊,其中一個木櫥有兩個抽屜打開著,一只抽屜之中,全是各种各樣的金屬眼鏡架,有的扭曲損坏,有的還相當完整。另一個抽屜中,則全是各种各樣的小飾物,有戒指,有鉤子,有發夾,有胸針,有的十分廉价,有的在昏暗的光芒之下,也閃著精光。 原振俠一看到了這兩個抽屜中的東西,就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片刻。然后,當他再睜開眼來時,強迫自己的視線,离開了那兩個抽屜。 他自然知道那些物品,全是猶太人被驅進毒气室之前,在他們身上取下來的。那全是死難者的遺物,絕大多數都已被德軍處理掉了,這一些是保存下來的极少數。 阿尼密不在這房間中,原振俠轉過身來──屋子看來只有兩間房間,不在這里,一定在另一間了。可是另一間的房間卻緊閉著,而且,在門縫下,也沒有燈光透出來,難道阿尼密竟然在黑暗中工作? 阿尼密是靈媒,倒也可以想象,他在黑暗中和鬼魂接触的情形。可是,怎么去和他會面呢? 原振俠仍放輕腳步,來到了門口,想伸出手去敲門,可是又猶豫了一陣子。 就在這時,他听到門口傳來一個十分陰冷憤怒的聲音:“你以為你不發出任何聲音,就不會打扰我的工作了嗎?進來,告訴我你是誰?” 那聲音雖然不友善,而且聲音的本身,也刺耳難听,可是原振俠听了,還是大為歡喜,他連忙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房間之中,本來是一片漆黑的,可是在房門被推開的時候,有光線透了進來。使原振俠可以看到,又高又瘦,穿著黑衣的一個人,面色白得惊人,正背貼著一個牆角,筆直地站在那儿。 而整間房間之中,除了他這個人之外,什么也沒有。門才一推開,那人又喝道:“把門關上!” 原振俠反手把門關上,立時一片黑。可是,當原振俠向那人站立的方向望過去的時候,卻看到了兩團灰蒙蒙的光芒,恍恍惚惚,不可捉摸,十分神秘。也叫人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意,以致令得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那人刺耳的聲音再度響起:“你看到的是我的眼睛,你是誰?” 原振俠這才吁了一口气,心中想,能成為世上最出色的靈媒,自然有异于常人之處,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他急忙道:“我的名字叫原振俠,是衛先生的朋友!你是阿尼密先生?” 原振俠的自我介紹,再簡單也沒有,可是起的作用倒不小。那聲音听來立時順耳了許多,他先是“啊”地一聲,才道:“原醫生,久仰了。剛才你一進來,還在另一間房間中的時候,我已經可以感到你帶來的力量,當然不是普通人所能發出來的。” 原振俠對阿尼密的話,雖然不是十分明白,但他可以估計到,阿尼密所說的“帶來的力量”,多半是指自己腦部活動,所產生的能量而言。 接著,阿尼密不等原振俠有反應,就歎了一聲:“今晚由于你的出現,我的工作無法再繼續了,我們到有燈光的房間去坐坐吧!” 原振俠說了一聲“對不起”,阿尼密已推開房門,進入了那有燈光的房間。他才一進門,就很快地推上了那兩個原本打開了的抽屜。 原振俠這才注意到,阿尼密的手上,拿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框,也注意到了阿尼密的手指又細又長,膚色也白得惊人。阿尼密在桌旁坐了下來,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要原振俠也坐。等到原振俠在他對面坐下來之后,他才道:“我在進行什么工作,你一定已經在管理員那里,知道了一些大概了,是不是?” 原振俠點頭:“十分不可思議,但是我确然知道了一些大概。” 阿尼密翻了翻眼睛──他的雙眼在燈光下看來,除了目光深邃之外,別無异狀,可是在黑暗之中,居然會放出灰色的光芒來!阿尼密道:“我是一個靈媒,對我來說,和鬼魂聯絡,再正常不過!” 原振俠靈机一触,指著他手中的眼鏡:“是不是有這副眼睛,你就比較容易和這眼鏡的主人接触!” 阿尼密點頭:“有些情形之下,是這樣的。你來這里,不見得是對猶太人的鬼魂有興趣吧?” 原振俠說得十分認真:“极想和一個鬼魂聯絡,甚至可以得到這個鬼魂的骨灰。” 阿尼密皺了皺眉:“靈魂和身体的關系,十分复雜,每一個個別的情形都不同,絕無規律可循。就像人在世的時候,每一個人的性格都不同!” 原振俠道:“你的意思是,有這個人的骨灰,也起不了作用!” 阿尼密瞪了原振俠一眼:“我以為我說得夠明白了──每一個個別的情形都不一樣!把你要找的那個鬼魂的情形說一說!” 原振俠對阿尼密的好感,本來就不高,這時更在迅速降低之中。若不是想到康維急需幫助,而自己又那么順利地見到了他,原振俠真會由于忍受不了他這种冰冷的態度,立刻拂袖而去! 忍住了气,原振俠道:“那人是一個軍官,駐守在一個核武器基地,因為感染到強烈的輻射而死,他──” 原振俠才說到這里,阿尼密已經陡然揚起手來,打斷了他的話頭。而且,神態极之不耐煩:“對不起了,原醫生。和間諜特務有關的事,我絕不沾手!” 原振俠揚了揚眉:“我曾說事情和間諜特務有關嗎?” 阿尼密望向原振俠,原振俠和他對望著,又道:“如果你有時間,也愿意听,我會把詳細情形告訴你。” 阿尼密并沒有立時回答,而是沉著臉,認真考慮了相當時間,才道:“好,你說──對不起,我和靈魂打交道的時候多,和人打交道的時候少,所以不善交際應酬,請你別見怪!” 原振俠不禁苦笑。人可以用很多理由,來說明自己不善于交際,可是听了阿尼密這樣的解釋時,也可以說世上只此一人了! 于是,原振俠就對阿尼密說了柳絮、陳慶國和組織的故事。 原振俠絕無對阿尼密隱瞞的意思,所以他說得十分詳細。連康維十七世,這种宇宙之中第二种生命形式,也對阿尼密說了。 阿尼密對康維的新生命形式极有興趣。在原振俠的整個敘述過程中,他插話不多,在說到康維的時候,他卻加了一句:“有趣之极,有机會,請你給我介紹一下這個奇特的生命,太奇特了!” 原振俠道:“你必然會見到他,如果你答應了我的請求的話。” 原振俠在集中營的小破屋中,對阿尼密所說的一切,就是這個故事開始后的大段情節,自然不必再重复了。 等到原振俠講完,早已過了午夜。阿尼密确然不懂得“交際應酬”,在那七、八個小時之中,原振俠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過。而阿尼密自己,則一副連呼吸也可以不必進行的樣子。 等原振俠講完,阿尼密站了起來,以一种十分奇特的姿勢,團團轉著身子,足有十分鐘之久。然后他才道:“你的故事動人之极,設想也极大膽,是靈魂學研究上的一大突破,也正是靈魂學研究的最終目的──使人的生命,通過變換身体,而永恒地延續!” 原振俠搖頭:“我們沒有想到那么遠,只是想令陳慶國的鬼魂得到一個身体。這個人就可以令得柳絮的情緒平穩,不會那么激烈!” 阿尼密像是沒有听到原振俠的這几句話,他自顧自道:“他們竟然制造了一個‘核彈人’!‘他們’是誰?” 原振俠道:“不知道!康維的推測,不會是地球人,他正在查。” 阿尼密又團團轉了一會──看來這是他思索問題的特定動作。 原振俠問:“你愿意幫助我們,把陳慶國的鬼魂找出來嗎?” 阿尼密點了點頭:“我會盡力試。我剛才解釋過:他的骨灰、他生前用過的對象、他殉難的所在,都可能留下一定的訊息,對聯絡他的鬼魂可能有幫助,但也可能一點用處也沒有。所以,我沒有把握──要和一個特定的鬼魂取得聯系,是十分困難的事。” 原振俠并非這方面的專家,所以他無話可說。阿尼密又道:“我在這里八個月了,總共聯絡上的鬼魂,确定是在此死難的,還不足三百個!” 阿尼密以為他工作成績欠佳,原振俠卻惊訝莫名! 八個月的時間,竟能和將近三百名亡魂取得聯絡,阿尼密當真不愧是天下第一靈媒了! 原振俠道:“招魂將在康維的巨宅中進行。他的那所巨宅之中,有許多難以想象的儀器──” 阿尼密接上了口:“是啊,能把人腦部活動的能力,轉化為文字,那么,理論上來說,也可以把鬼魂在螢光屏上顯現出來。鬼魂正是人腦活動力量的結聚!”他搓著手,又說道:“這自然又是靈魂學研究的一大突破,謝謝你來找我!” 他感到了真正的興奮,雙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用力搖撼著。 來求阿尼密的結果,如此順利,自然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他也十分高興,因為看來,阿尼密似乎比他更心急去見康維! 在前赴希腊的途中,阿尼密終于忍不住,提出了他想要做的事來:“一個活了的机械人,他自稱是宇宙之中的一种新生命形式,我卻只想知道一點:這個新形式的生命,是不是有靈魂?” 阿尼密說得十分認真,原振俠也不禁呆了一呆。真的,新形式的生命,是不是有靈魂呢? 原振俠自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含糊地道:“或許,這种新形式的生命,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靈魂。” 阿尼密的神情,更是嚴肅之极。他搖著頭:“不!任何高級形式的生命,都會在乎是不是有靈魂,如果不在乎,那么就不是一种新生命!” 原振俠并沒有就這個問題,再和阿尼密討論下去──至于這個問題,后來有相當有趣的發展,這一點,自然是原振俠在這時候所想不到的。 到了康維的那所巨宅,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康維竟然還沒有回來。 接待他們的總管說:“主人一直沒有消息。” 原振俠是康維曾特別吩咐過,要好好招呼的貴賓,可以通行全宅,絕無阻礙。對于這所新建成的巨宅,原振俠有許多地方,也還未曾到過,所以在休息了一會之后,要總管帶著他,好好參觀一下。 阿尼密也跟著參觀,但是在看到了昏睡不醒的柳絮,和那副可以把柳絮的腦部活動,轉化為文字,而顯示在螢光屏上的儀器時,一直不出聲的他,在發出了一下惊呼聲之后,卻再也不肯离開了! 原振俠在這間大房間中,也停留了很久。 在他們進入這間大房間之前,帶領他們來的總管,有一陣短暫時間的猶豫。他道:“主人吩咐過,除了有限的几個人之外,誰也不能進入,我也不能進這房間──” 總管在這樣說的時候,有著相當惶恐的神情,視線卻停留在阿尼密的身上。 原振俠忙道:“這位阿尼密先生,是康維先生极想會晤的重要人物。沒有問題,一切由我負責!” 總管這才松了一口气:“是,原醫生!” 推開門之后,總管自己果然并不進去,甚至連看也不向里面看一眼──這自然也是遵從康維的吩咐了。 而才一跨進門,原振俠就看到了柳絮。 康維并沒有說到,他最后是如何處置昏迷狀態中的柳絮。所以這時,原振俠看到了柳絮的處境,也不禁呆了一呆。 柳絮躺在一張古式的銅床上。那張床,華麗之至,可以肯定,床架大部分鍍上純金。半空垂下极淺黃色的帳子,帳子由一對鑄成天使的帳鉤拉開著。 床上的一切舖設,都是悅目的淺藍色。柳絮仰躺著,看來十分安詳,只是頭的上部,有一些電線,和床后的一副儀器相連著。 躺在床上的柳絮,看來是那么纖弱和安詳。不是知道真相,絕無可能把她,和如此強大的爆炸力聯系起來! 她長長的眼睫毛,配著雪白的肌膚,口唇相當蒼白,但一樣誘人。 阿尼密只向柳絮看了一眼,也忍不住道:“好一個出色的美人!” 可是他說了一句之后,就繞過床頭,去看床后的那副儀器了。 原振俠又盯著柳絮看了片刻,心中在想:自己認識的奇人雖然多,但是敢說,絕對沒有一個比柳絮更奇怪的了!女巫之王瑪仙雖然巫術惊人,可是還是一個完整的人,是真正的血肉之軀,但柳絮的体內,卻有著由她的意念引爆的核裝置! 她究竟算是什么?是一個人,還是一顆活的炸彈? 原振俠也注意到了,床的墊褥,在輕微地震蕩,那是為了增加她血液循環的功能,保護她的健康。可見康維在每一方面,都設想得十分周到! 他看了一會,也來到了那副儀器之前。一如康維所敘述的那樣,螢光屏上有許多文字,“同歸于盡”出現得最多,“慶國”其次,表示了她在昏迷之中的思想。 阿尼密全神貫注地看著,原振俠則思緒紊亂,十分感慨。柳絮對陳慶國的愛意,毫無疑問,可是,她的腦中有植入体,一直在發出“忠于組織”、“絕對忠于組織”的訊號,這种訊號,十分有效,顯然柳絮的一切活動,都遵照了這個訊號的指示。為甚么在那樣的情形下,她還會對陳慶國產生愛情呢? 原振俠心想,唯一的原因是:愛情,是人的天性,一旦有可以產生的可能,就一定會產生,不是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的!除非有本領,能把人的大腦小腦完全摘除,不然,愛情的力量一到,就是人腦之中至高無上、無可抗拒的力量──這或許就是自古以來,愛情被稱為偉大,受到無數人歌頌的原因! 在愛情之前,甚至死亡都不能匹敵,植入体的訊號,自然難以阻止!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又不免長歎一聲。因為,他似乎并不知道什么是愛情! 發了一會儿呆,原振俠來到阿尼密的身邊:“离開這里,再到別處去看看!” 阿尼密搖頭:“不!你看,這簡直不可思議!在這上面現出來的文字,就是一個人的思想,而思想形成的記憶組,就是人的靈魂!” 原振俠點頭:“确然奇妙之极。人腦活動所產生的能量,十分微弱,人類自己無法捕捉,康維通過了儀器,把它強化了!” 阿尼密大搖其頭,像是對原振俠的話不同意。可是他卻又并不反駁,只是自顧自說:“人另有一种途徑能感到靈魂的存在,我就可以感到。但至少,這儀器比我靈敏,現在,我就不知道這躺著的姑娘在想什么!” 原振俠不禁駭然:“那當然,躺著的姑娘還活著,她是人,不是鬼!” 阿尼密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在這里,好好想一想。到別處去,你去吧!” 原振俠見他整個人,像是著了魔一樣。想到他畢竟從事靈魂的研究,忽然看到了那么奇妙的設備,自然會被吸引住了的。 原振俠又逗留了一會才离開。等到他看完了巨宅的各處,阿尼密仍然不肯离開,原振俠也拿他沒法子,只好由得他去。 一連三天,康維都未曾出現,這令得原振俠感到十分奇怪。 以康維十七世的神通來說,有那么多天的時間,到月球背面去,也可以回來了,何況這趟來來去去,全是在地球上!可是算起來,康維也不會發生什么意外,他根本是無敵的,沒有什么力量可以令他為難。 (愛情的力量,似乎是例外。) 所以,原振俠只是奇怪,知道一定另外有一些事發生了,但他并不焦急擔心。 一直到第四天傍晚,原振俠正在一個相當大的平台上,觀看湖景落日時,突然之間,康維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要你久等了!” 原振俠回過頭去,看到了康維。晚霞的余暉,照映著康維的雙眼,反射出一种异樣的光芒來,這或許是他和真人唯一的不同之處。 原振俠還沒有開口,他就道:“對不起,我才到,先去看了柳絮,才來看你!” 原振俠“啊”地一聲:“那你看到阿尼密先生了?” 康維點頭:“他正在靜坐,我沒打扰他,但是猜也猜得到他是誰!” 原振俠揚了揚眉,康維道:“有一點小意外,但是我仍帶來了陳慶國的骨灰!”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在哪里進行好?” 康維還沒有回答,就听到阿尼密的聲音──在暮色中听來,這個靈媒的聲昔,也充滿了神秘,帶著陰森:“就在那副儀器旁邊,我想會有突破。” 阿尼密瘦長的身子向前走來,康維高大的身軀向他迎過去。兩人迅速會合,四手相握,康維道:“其實,我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私人問題要請教。” 這時,原振俠也走向前。夜色來得十分快,他看到阿尼密和康維的眼中,都有异樣的光采。 阿尼密在這時,忽然無頭無腦說了一句話:“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他頓了一頓,才又十分有力地道:“你有!” 康維在剎那之間,現出十分興奮的神情,握住了阿尼密的手,用力握著,連聲問:“真的?真的?” 阿尼密有點陰森的臉上,也不禁現出了罕見的笑容:“我沒有騙你的理由!” 康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天發出了一下長嘯聲。看他的情形,像是解決了一個多年來的難題。 原振俠在一旁,卻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不過他也沒有問──若是他應該知道的,康維自然會告訴他的! 康維的長嘯聲,兀自在悠悠不絕,把栖息在樹上的鳥儿,都惊得飛了起來。 他十分高興,向著原振俠:“有一個問題,我一直在自行思索,可是沒有結果,所以我一見阿尼密先生,就想問他。誰知我還未曾說出來,他就知道我想問什么了!” 原振俠听得康維這樣說,已經知道康維的問題是什么了──這個問題,他和阿尼密也曾討論過。 所以,原振俠道:“如果你問我,我也會給你同樣的答案!” 康維“呵呵”笑著:“可是你只是人体專家,他卻是靈魂的專家!” 很明顯,康維想向阿尼密請教的問題,是像他這樣的生命形式,是不是也有靈魂的存在,而阿尼密已給了他肯定的回答。 原振俠不禁好奇心大起:一個机械人,是活的,是一种新形式的生命,這已經是相當令人不能接受的事了。而他居然也有靈魂,那么,他的靈魂,又是什么樣的呢? 阿尼密很有看透他人心思的本領,他望著原振俠:“沒有人知道,靈魂真正是什么樣的,但是我可以說,他──” 阿尼密說到這里的時候,伸手在康維的肩頭上,輕拍了一下:“他的靈魂,竟和人類的极其相似,都是腦部活動所產生的能量的組合。當然,他的那种能量,強而有力得多……我想,嗯,如果你死了,康維先生,我會很容易和你的靈魂有接触!” 康維“呵呵”笑了起來,原振俠也笑:“很難找出他會有死亡的理由!” 康維高興了一陣子,就已面有憂色:“你們都在螢光屏上,看到柳絮腦部活動的情形了?” 原振俠和阿尼密都點了點頭:“她報仇的意識,強烈得到了可怕的程度!” 康維歎了一聲:“這几天,阿尼密大師可有什么心得?” 他知道阿尼密一連几天沒有离開過房間,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阿尼密沒有立時回答。本來他們是并肩向前走的,阿尼密忽然停了下來,康維和原振俠也停下來等他。 過了一會,阿尼密才道:“我試圖利用柳絮腦部活動的能量,和陳慶國的鬼魂接触,但是沒有成功。我的設想是,他們相愛既然如此之深,腦電波和腦電波之間,必有頻率十分相似之處,可是并無結果,或許是我還未曾想得通其中一些關鍵之故。” 康維听得阿尼密這樣說,忽然一伸手,握住了阿尼密的手臂,神情激動得張大口,說不出話來。原振俠和阿尼密齊聲說:“別急,慢慢來!” 康維喘了几口气,這才叫了起來:“我這副儀器,可以把人的腦電波擴散出去,像是廣播電台所起的無線電波發射作用一樣!” 阿尼密一听,他蒼白的臉上,居然也紅了起來,可知他心中的興奮──如果這副儀器有這樣作用的話,那等于是通過柳絮的靈魂,去尋找陳慶國的鬼魂!自然比靠他這個靈媒有效得多了! 阿尼密在興奮之后,也不免十分傷感。因為他號稱是世界上最好的靈媒,可是比起一副儀器來,卻是大大的不如,心中自然又不是滋味。 康維看出了他的心意,補充道:“沒有大師在場,就算聯絡上了我們要找的鬼魂,也無法……与之溝通。” 阿尼密望了康維片刻,才道:“你不必安慰我了。我知道,儀器可以捕捉到這种腦電波,也就是說,可以使鬼魂在螢光屏上現出來。甚至可以通過儀器,和鬼魂作直接的溝通!” 康維現出忸怩的神情,顯然被阿尼密說中了。但是他用十分誠懇的聲音道:“無論如何,我對靈魂所知太少,一定要大師在旁協助!” 阿尼密望了一下:“請試試赶我走,看我是不是肯离開這里!” 康維又“呵呵”大笑了起來,想到了尋找陳慶國鬼魂一事,雖然還沒有進行,可是已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康維一直十分高興地笑著,直到到了那間房間的門口,他才突然停止了笑聲。而且,現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他自然知道,處于昏迷狀態的柳絮是吵不醒的,卻還是自然而然,小心起來。從這种小動作之中,也可以知道他內心深處,是如何真正關切著柳絮。 原振俠和阿尼密看到了這种情形,互望了一眼。阿尼密仍然神情陰森,看來無動于衷,但原振俠卻結結實實地長歎了一聲。 進了房間,康維先直趨床前,呆呆地望了柳絮片刻。阿尼密則來到一張几前站定,在几上,有一只石頭雕出來的骨灰盅,看出十分粗糙。 在這种情形下,原振俠只好成為旁觀者,插不下手去。 康維离開了床邊,到了那副儀器之前,迅速而忙碌地操縱著。動作之快,令人眼花撩亂。 阿尼密在骨灰盅之前,直立不動,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具塑像。 原振俠先在阿尼密的身邊停了片刻,他看到骨灰盅上刻著“陳慶國烈士”五個字,和陳慶國的生卒年份。算起來,他只有二十九歲。 原振俠知道阿尼密正在集中精神,發揮他靈媒的作用,正在進行招魂,企圖和陳慶國的鬼魂取得聯絡。在進行這种工作的時候,最怕人家打扰,所以原振俠只站了片刻,就悄悄退了開去。 他又來到那副儀器之前,看康維的操作。康維向螢光屏指了一指,示意他注意。原振俠看到上面的文字已經消失,代之以許多雜亂的線條,那些線條在不斷變化,漸漸變成了一小團一小團,在迅速地移動,其中有許多逸出了螢光屏的范圍外。 接著,另外一幅螢光屏,也著亮了。那幅螢光屏上所能看到的情形更亂,全無頭緒,勉強要形容的話,只好說有數不清數目的螢火虫,正在亂舞亂飛,可是又互相之間,絕不碰撞。 原振俠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情形,但看到康維在忙碌地操作,他也不便問。 過了約莫二十分鐘左右,兩幅螢光屏上的情形,并沒有改變。 原振俠听到康維吁了一口气,向他望去。只見他已停止了操作,搓著手,來到了原振俠的身邊。 他先隔著紗帳,又看了柳絮一會,才指著那幅不斷有小亮點逸出范圍的螢光屏:“這顯示柳絮的腦能量,正在擴散。”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這种情形十分不可思議,他需要運用相當程度的想象力,才能接受。但那絕不代表,他已真正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康維又指著另一幅螢光屏,壓低了聲音:“在螢光屏上所見到的,是一個范圍內鬼魂活動的情形!” 原振俠吃了一惊:“那范圍有多大?一個亮點……就是一個鬼魂?” 康維點了點頭,可是還有進一步的解釋:“范圍有多大,無法用度量來表達,因為鬼魂活動的空間,和地球人的大小、面積、体積的觀念,完全不同。是的,一個亮點就是一個鬼魂,多嗎?其實任何一個小小的空間之中,就可以有成千上万的鬼魂!”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盯著螢光屏看,又看到有极細的細線,像是流星一樣出現,然后又迅速消失。 原振俠伸手,指了指那些細線,康維道:“那就是擴散出去的柳絮的腦能量,看,和那些鬼魂,并不發生關系。但如果陳慶國的鬼魂在這個范圍之中的話,他們既然是愛得這樣深的一對戀人,就應該會有异乎尋常的變化,或者是特別的反應!” 原振俠感歎:“這儀器可以說是最有效的鬼魂聯絡儀了,比任何──” 他本來想說“比任何靈媒更有效”的,可是說了一半,想起阿尼密就在身邊,所以陡然住了口。他壓低聲音:“你早用這個方法,只怕已經成功了!” 康維伸手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當局者迷,一時想不起來,還是阿尼密大師提醒了我!” 他們兩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很低,可是,在一旁的阿尼密居然听到了。他發出了“哼”的一聲冷笑,表示他對兩人的對話不滿,然后才道:“你們把靈魂的存在,看得太簡單了!不錯,人的靈魂,就是人腦活動所產生的能量,但正如人活著的時候,所產生的腦能量,沒有兩個人是相同的,這就是人的思想,絕無可能出現完全相同的原因。等到靈魂离開了身体之后,這种情形依然不變!” 康維和原振俠向阿尼密望去,看到他雖然在說話,可是仍然雙目緊閉,仍舊在進行他的靈媒工作。原振俠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打扰了你的工作!” 阿尼密歎了一聲:“不要緊,只是你們討論到了鬼魂的問題,我忍不住插口──地球上有四、五十億人,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在不為人知的空間中,有無數億鬼魂,也沒有兩個是完全相同的……” 原振俠和康維,都“唔唔”地答應著。阿尼密忽然睜開眼來,他的雙眼之中,有异樣的光芒閃耀,視線直投向螢光屏,聲音也提高了不少:“不錯,顯示在螢光屏上的是腦能量,也可以說是鬼魂。但每一個亮點,并不代表是‘整個鬼魂’,那只是鬼魂之中,恰好能和儀器發生感應的一部分……” 阿尼密最后几句話,已經令得原振俠不是十分明白了,他要加上相當程度的想象力,才可以朦朧地知道這几句話的意思。 康維在才一听到的時候,也皺著眉,可是他顯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吁了一口气,向原振俠做了一個手勢:“大師的意思是,儀器所聯絡到的,只是許多鬼魂的相同的一部分,甚至無法知道是哪一部分……” 阿尼密笑:“可以知道的!你可以將之化成文字,看看這么多鬼魂的共通點是什么?何以柳絮的腦能量,和它們全然不發生關系?” 原振俠不時向康維望去,康維急促地眨了几下眼,又飛快地去操作。螢光屏上線條亂顫,約莫在三分鐘之后,就由顫動的線條,組成了文字。顯示出來的字,詞義十分容易明白:父母! 人活在世上,人人都有父母。在生前,人的腦部活動,必然有許多是和自己的父母有關的,所以,和父母有關的記憶,也必然成為鬼魂的組成部分。 而柳絮卻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而且,她是在組織的培育下長大的,腦部活動涉及父母的部分,可以說少之又少。儀器恰好聯絡到了許多鬼魂對父母的記憶,柳絮的腦能量,自然不會和它們有任何共通點了! 原振俠明白了這一點,他不禁“啊”地一聲:“康維,就算在螢光屏上,看到了柳絮的腦能量,和一些亮點有了接触,也決不表示那是陳慶國的鬼魂。可能只是兩者之間有了共通點,例如愛情、戀人等等!” 康維的神情,不免有點沮喪,他長歎了一聲,向阿尼密望去。阿尼密又閉上了眼睛:“所以,別用你的方法了,那沒有用……” 康維的神情顯得更是沮喪。 但是阿尼密接下來的話,卻又給了他不少鼓舞。阿尼密道:“你也有事要做,請用儀器捕捉柳絮的腦能量。” 康維道:“我一直在那樣做……顯示出來的,是她要報仇,要‘同歸于盡’!” 阿尼密聲調緩慢:“如果陳慶國的鬼魂,也有同樣的想法,那兩者之間,就容易解決。如果陳慶國根本沒有這种想法,就很難解決了。” 康維攤著雙手,他這個机械人,竟然有真正不知所措的無助。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在過去的一段時間之中,我已經接触了不少鬼魂──”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康維向那儀器望了一眼,欲語又止,原振俠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說:“要接触到不相干的鬼魂,絕非難事,難的是要找一個特別的鬼魂,陳慶國的鬼魂。” 阿尼密繼續道:“我和那些鬼魂聯絡,可以知道他們以前的姓名。” 康維忍不住說了一句:“儀器也可以做到這一點。” 阿尼密道:“那就好,大家分頭進行。你可以把聯絡到的鬼魂的姓名,顯示在螢光屏上,希望可以有‘陳慶國’這個名字出現!” 阿尼密的話,在不明究竟的人听來,像是天方夜譚,匪夷所思。但是原振俠知道,這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 儀器和鬼魂的聯絡,在方式上,和阿尼密作為一個靈媒的聯絡方法,基本上是一樣的,都是捕捉一种能量(鬼魂)。阿尼密是用自己的腦,直接和鬼魂發生作用,儀器則通過裝置發生作用。 阿尼密捕捉到的能量,直接成為他的所知分析。而儀器所得的訊號,會經過分析之后,顯示在螢光屏上! 康維自然更明白,所以他連聲道:“是……是……” 他又急促地操作儀器,阿尼密也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原振俠在這時候,不由自主,吐了吐舌頭。 他知道,這時候,阿尼密這個地球人靈媒,要和三晶星的儀器,進行一項競賽,看誰先聯絡上陳慶國的鬼魂! 這种競賽,可以說是由于原振俠剛才的半句話而引起的。原振俠剛才,曾贊歎過,說這儀器比任何靈媒更有效!雖然他只說了半句就收了口,可是已經引起了阿尼密大大的不滿。 在一連串雜亂的線條結束了閃耀之后,是許多由拼音文字組成的音節,有的長,有的短。很明顯,那都是儀器聯絡到的鬼魂生前的名字。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思緒上有難以形容的紊亂。每一個鬼魂都曾經有“生前”,但是,如今似乎又不能說他們全是“死亡”的,因為他們仍然有活動! 那么,是不是可以說,人和鬼,只是生命的兩种不同方式?人是生命,鬼也是生命,只不過生存的形式絕不相同而已! 人對于鬼魂是如何生存的,所知极少,但至少已肯定了鬼魂的存在──其實,人在几千年前,已經肯定了鬼魂的存在。若不是如此,怎么會在文字之中,出現了“鬼”這個字眼? 原振俠望著螢光屏上閃耀的許多姓名,心中一片茫然。因為他從來也未曾如此和鬼魂之間,有那樣直接的接触。由于鬼魂是如此不可知,不可測,所以那使他感到了思緒上的紊亂。 康維的感覺,可能不如原振俠強烈,他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定了螢光屏,等待著“陳慶國”這個名字的出現。原振俠知道,憑自己的肉眼,想要在一閃即逝的螢光屏上,找出一個特定的名字,是沒有可能的事。但康維一定有他獨特的方法,可能他整個人,根本已經和這具儀器,聯系在一起了! 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依稀感到康維的雙眼,就像是兩幅微型螢光屏一樣,閃耀著許多亮點和線條! 康維和阿尼密兩個人都在全神貫注,原振俠插不上手去。他知道,兩人都在努力和鬼魂接触。不管是運用人腦的能量,還是儀器的能量,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現在的這段時間之中,必然有大量的鬼魂,處于比較容易聯絡的狀態之中! 這种情形,用通俗易明的方式來說,可以這樣說:兩個招魂的高手,正在致力于招魂行動,在這一刻,不知有多少鬼魂,聚集在附近!這一點,從顯示在螢光屏上的姓名,竟然如此之多,可以得到證明! 原振俠也想到,和鬼魂接触,理論上來說,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事。只不過有些人容易,有些人困難,有些人甚至根本不能。 理論上來說,鬼魂和人有聯絡,是因為鬼魂游离狀態的腦能量,和人的腦能量有了接触。 几乎毫無例外地,在記載中也好,由有實際經驗的人口述也好,都說要進入這一狀態,必須集中精神──現在阿尼密在做的,就是那樣。集中精神的目的,是為了使腦能量增強,以增加和鬼魂接触的可能性。 這是人要主動和鬼魂聯絡的方法。 至于有些情形下,鬼魂和人,會發生偶然的聯絡,卻全然是一种意外,不受人主觀意志的控制。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就有了主意。既然現在,是和鬼魂取得聯絡的最佳時机,自己反正沒有事,何不也試上一試,看看有什么結果?他一有了這個主意,就走到房間的一角,照著阿尼密的姿勢,坐了下來。 阿尼密的坐姿,其實相當普通──他坐在一張椅子上,身子挺得很直,手放在膝頭上。看起來,像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小學生。 原振俠也注意到了阿尼密的呼吸十分緩慢,他自己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要做到這一點,不是難事。 在開始的那段時間中,他覺得十分煩躁不安,各种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直到他堅持了緩慢而有規律的呼吸,將近一百遍之后,他的精神開始集中。他強迫自己去想陳慶國這個名字,再想陳慶國和柳絮間的熱戀,那樣,才可以得到和陳慶國鬼魂聯絡的結果。可是,他卻無法做到這一點,他在集中精神之后不久,就自然而然,只想到了柳絮。 他先是從自己如何在展覽館見到柳絮開始,以至其后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動作,都像是重复了一遍。當然在時間方面,減縮很多,但是卻事無巨細,沒有一點遺漏的。 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覺,他的整個腦部活動,都被和柳絮交往的那段經歷所占据。當他回憶到了輕吻柳絮的櫻唇時,那种飄然欲仙的感覺,重新襲向他的全身。 他彷佛又看到了聊絮的雙頰,由蒼白轉為酡紅,看來動人之极。而就在原振俠极度地陶醉在這一段經歷中的時候,他忽然听到一個聲音──或者說,不是听到的,只是感到的,但無論如何,他十分清楚地接收到一些訊號,這些訊號已轉化為他所能明白的訊息。 于是,他听到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聲音之中,充滿了由衷的贊歎:“真美,是不是?” 原振俠的第一個反應,并不是惊訝,也不感到意外。因為這時,他也正陶醉在柳絮异樣的美麗之中,所以他立時就有了共鳴,十分自然地有了反應:“真美,是的,我見過不少美女,她是其中之一──” 等到他在意識之中,有了這樣的回答之后,他這才怔了一怔,感到了十分意外。所以他立即問:“咦,你是什么人?” 他一連問了三次,可是卻都沒有回答,只是听到了一下長長的歎息聲。 這一下歎息聲,使人感到無比的凄愴和悲傷,令得原振俠的心中,陡然一動。雖然他不以為自己會那么幸運,竟然一下子就取得了成功,可是他還是立即問:“你是陳慶國?你和柳絮,是一對戀人!” 他在這樣問的時候,心頭狂跳,那是异樣興奮的自然反應! (當然,這時他并不是真的在開口發問──一切全是以腦部活動產生的能量,在直接交流的。和鬼魂“說話”,是在心里說的,很多有過和鬼魂接触經歷的人,都知道有這樣奇妙的感覺。) 有一段相當長時間的沉默,那簡直是一种万籟俱寂的沉默。原振俠大是發急,他明明可能和陳慶國的鬼魂取得了聯絡,但是一下子又失去了,那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他急急地叫:“陳慶國,如果你有意識,你應該可以知道這里的几個人,全是非凡人物。而且為你和柳絮這一對戀人,擬訂了一個十分惊人的計畫!” 在原振俠表達了這番話之后,他才又听到了那個聲音:“你說了兩次‘戀人’,我們曾經是。可是現在,人鬼殊途,幽明阻隔,還說什么戀人!” 原振俠不加思索地叫了出來:“可以使你复活,可以使你再變成人!” 又是一陣子令人心焦的沉靜。然后,是一陣又凄苦又傷心的笑聲:“你……你在開什么玩笑?就算我能复活,我那潰爛成……一團漿一樣的身体,誰沾到了都會死,我怎么能复活?” 這時候,原振俠的心中,再無疑問,自己是真的和陳慶國的鬼魂聯絡上了!因陳慶國正是沾染了過量輻射致死的。他心中又是緊張,又是興奮,覺得最重要的,就是不讓陳慶國的鬼魂逸走。 所以他急道:“我們有辦法,請你和我保持聯絡。陳慶國,為了柳絮,為了你自己,你不能离開,你要一招就來,就和我聯絡。” 再是一陣沉默,才有了反應:“好的,你一想到柳絮的美麗,我就和你接触。” 原振俠在這時,自然來不及去追問何以自己一想到柳絮,就可以和他取得聯絡。他只是一再叮囑:“千万!千万!這對你和柳絮來說,都重要之至!” 顯然,陳慶國的鬼魂,并不能了解他和柳絮之間,還會有甚么希望。所以,原振俠又听到了一下充滿了悲憤、絕望和苦痛之极的長歎聲。 不等那長歎聲消失,原振俠已令自己脫离了和鬼魂的接触狀態。他急不及待地睜開眼來,陡然叫:“我找到他了!” 他叫得如此大聲,自然把正在全神貫注工作的,阿尼密和康維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兩人都望向他。 他們自然都听到了原振俠的呼叫聲,可是也同時現出了不相信的神情。 原振俠喘著气:“我接触到了陳慶國的鬼魂!” 這一次,康維和阿尼密兩人,都搖起頭來,表示了他們的不信。原振俠于是把剛才自己的經歷,匆匆說了一遍。 原振俠把自己的經歷說完了之后,期待著康維和阿尼密熱烈的歡呼,可是,他等到的,只是一片沉默。康維的神情,十分遲疑,望向阿尼密,顯然他不信原振俠的話,要听這位靈媒的意見。 阿尼密的神情,看來十分陰森,臉色也十分蒼白。他冷冷地望著原振俠:“若是太急切想和鬼魂接触,會使人產生一种幻覺,幻想自己和鬼魂有了接触!” 原振俠呆了片刻,再把剛才的經歷,細想了一遍,然后自己問自己:這是幻覺嗎? 一時之間,他竟然十分難以下判斷! 因為一切全是在腦部的活動下進行──他雖然和鬼魂交談了許多話,可是實際上,他的口沒有動過,他實際上也未曾發出過任何聲音!他有什么方法,可以證明自己剛才的經歷不是幻覺呢? 根本沒有方法! 尤其,在阿尼密靈媒如此權威性的判斷之下,他更加對自己失去了信心。覺得剛才那一切是幻覺的可能,大是增加! 這令得原振俠十分沮喪,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也就在這時,阿尼密道:“如果不是幻覺,它還會再和你聯絡!” 原振俠苦笑:“如果上次是幻覺,那么,就算有第二次的聯絡,也一樣是幻覺!” 阿尼密沉聲道:“可以證明不是幻覺──再和他聯絡,然后,請他和我接触!你是不是愿意證明一下?” 原振俠欣然:“好,我再試!他告訴我,只要我想柳絮,他就會和我聯絡!” 阿尼密作了一個“請進行”的手勢,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再閉上了眼睛。 他花了几分鐘令自己安靜下來,然后,再想起柳絮──這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因為美麗的柳絮,可供人思念之處,實在太多了! 原振俠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才又听到了那一下歎息聲。十分奇妙的是,他听到的,不是整個的歎息聲,而是一下歎息聲的下半部──就是他剛才听到的那一下。 這种情形,就像是剛才的聯絡,忽然“暫停”,現在又繼續運作了。 原振俠不等那一下歎息聲結束,就急急表示:“你留意到那個靈媒沒有?他有非凡的和靈魂接触的本領,請立刻接触他!” 原振俠把這個訊息送了出來之后,他松了一口气──這時,他已經十分有信心,自己和鬼魂的接触,并不是幻覺,是真正的人鬼溝通! 可是,陳慶國鬼魂的反應,卻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他听到的是:“我為什么要和他接触?我不喜歡這個……靈媒……我知道,如果讓他找到了我,他有一种力量,可以從此之后,對我……有一种控制力量!” 原振俠“啊”地一聲!阿尼密果然是一個神通的靈媒。可是,這樣一來,怎么能證明自己和鬼魂溝通不是幻覺呢?他也歎了一下:“和他接触,對你有莫大的好處,你知道嗎?我們准備為你找一個身体,使你再次……成為一個人……使你活過來!” 原振俠要相當艱苦,才能表達自己的意思。因為這是人類行為中,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事,要用人類的語言來表達,自然是十分困難的。 他得到的回答,又是一下凄絕之极的歎息:“我的身体早已化成灰了!” 原振俠強調:“另外找一個!找一個身体,并不是困難的事,我的身体,就曾換過!” 又是一段相當長時間的沉默,令得原振俠焦急無比,這才又有了陳慶國的訊息:“你……身体是換過的?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解釋才好,因為那是一個十分复雜的經歷。就算陳慶國不是一個鬼魂,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怕要他明白,也不是容易的事! 陳慶國卻表現得十分焦切,他不斷地向原振俠輸出訊號:“告訴我,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作了這樣的回答:“以你現在的處境,你自然十分明白身体和靈魂的關系!” 陳慶國立時有了回答:“自然,人的身体……有靈魂,可笑還有太多的人,竟然不相信有靈魂。不過,等他們死了之后,他們就會知道,認為人沒有靈魂,是多么愚昧!” 陳慶國的這一番“話”,倒令得原振俠十分感慨。他想起了阿尼密和康維的對話──連一個机械人,也那么緊張自己是不是有靈魂,可是卻有那么多人,在“科學”的幌子下,認為人是沒有靈魂的,這是一种什么樣的愚昧! 原振俠一面想,一面道:“那我的靈魂,曾和身体分离,你一定可以理解!” 陳慶國的回答是:“我理解,可是你說身体換過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俠用最簡單的方法說明:“有一批科學家和外星朋友,早就發展了無性繁殖法,可以制造人的身体。他們最近成功的例子,是使一個在唐朝的時候,被密封死亡的女子,重新复活。” 這一次,原振俠又有一段時間,沒有得到反應。顯然,即使是一個鬼魂,要徹底消化這番話,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因為一個鬼魂的領悟和理解能力,必然是他生前知識記憶的延續──本來是一個笨人,變了鬼之后,也仍然是一個笨鬼。 所以原振俠又耐心道:“我們的計畫,就是替你准備一個身体,讓你的靈魂進入那個身体,使你复生!” 原振俠接到的,是一個十分遲疑的訊息:“這個身体,難道原來……沒有靈魂?” 原振俠進一步解釋:“這种身体是專門培養出來,准備接受靈魂進入的。” 又是一次沉默,但是時間十分短暫。接下來,是充滿了疑惑和不信任的責問:“你,你們……是些什么人?為什么要對我那么好?使我复生,你們有什么目的?” 這一連串的問號,不但令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回答,而且,還感到十分厭惡! 怀疑!怀疑!怀疑! 不斷的怀疑,人和人之間,連最低限度的信任也沒有──組織對下屬沒有信任,只有怀疑,所以才要在腦部植入訊號發射器,影響腦部活動,只有這樣,才能使組織信任! 柳絮曾稱這樣的環境為無間地獄! 陳慶國的鬼魂,現在是在一种什么樣的處境之中,不得而知。但是當他生前,有身体的時候,是處在“無間地獄”之中,這一點倒可以肯定。 所以,他才會對一切都怀疑! 一想到了這一點,原振俠對陳慶國的厭惡之心,去了不少。可是令得原振俠躊躇的是,如何向他解說,要令他复生的目的呢? 陳慶國不論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決不會相信人和人之間有“好意”──他決不會相信,康維為了愛情,可以作出那樣的犧牲。 康維的觀念,是如此之無私,可是陳慶國卻對人性充滿了猜忌! 怎么能使陳慶國明白康維的意圖? 可能是由于原振俠沒有立刻回答,所以令得陳慶國更加怀疑。原振俠“感到”的,是憤怒而又自以為是的話:“哼!你們是不是想刺探軍事基地的秘密?是不是想利用我?想我背叛組織?我是烈士,宁愿為組織死亡,不會被你們利用!” 原振俠歎了一聲:“夏虫不可以語冰。” 他很想對陳慶國作詳細解釋,但是實在卻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對一個在思想觀念上,從來沒有“冰”的存在的“夏虫”,如何向他解釋說“冰”的現象?他怎會相信流動的、柔軟的水,會變成堅硬的、固態的冰? 在他沉默的期間,陳慶國的反應,更加憤怒:“你們是什么人?是不是國際陰謀集團?” 原振俠本來想先從柳絮說起,可是一轉念之間,他醒悟到,柳絮是一個“核彈人”這個事實,陳慶國必然不知道──而且,也不能讓他知道!因為看起來,陳慶國并不是一個聰明人,不值得康維為他去進行那個計畫! 就算幫他的鬼魂找到了一個身体,他仍然不斷猜疑,不會相信人。他甚至會猜忌柳絮,怀疑柳絮和“國際陰謀集團”有著聯系! 對于這么一個愚昧無知,觀念又如此固執的鬼魂,康維的計畫不會行得通! 一想到這里,原振俠覺得,自己傳出去的訊號,十分微弱。那是由于他對整件事,感到了厭惡和疲倦的緣故。他告訴陳慶國的是:“我們自己需要商量一下,請再保持聯絡。” 陳慶國卻立刻有了胜利的反應:“陰謀被我揭穿了?你們真的是想利用我?” 原振俠沒有和他爭辯,只是在想,說是利用他,也無不可。因為康維的計畫,正是要利用他,使柳絮的情緒正常,不至于運用她的意念,使自己爆炸! 他只是歎了一聲,重复道:“請和我保持聯絡,對柳絮,對你,都十分重要!” 然后,他就中斷了和陳慶國的聯系,睜開眼來。 當他睜開眼來之后,他發現康維和阿尼密,都以十分古怪的神情瞪著他。原振俠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下,問:“為什么把我當作了怪物一樣?” 阿尼密搶先說:“你剛才又有了什么幻覺?” 從在波蘭的集中營中,見到了阿尼密開始,原振俠對這個面目陰森,出言高傲的靈媒,就一直不是十分有好感。雖然原振俠承認他是一流的靈媒,但是不能令人有好感的因素也很多,原振俠也無法勉強自己。 這時,他一听得阿尼密這樣問,心中又大是反感。他說得十分緩慢:“阿尼密先生,我可以肯定,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我和陳慶國的鬼魂,有了接触和溝通。” 隨著阿尼密的一下冷笑聲,他的面目看來格外陰森,他的聲音也是冷冰冰地:“是么?那么,你可曾代我致意,請他也和我聯絡一下?” 原振俠要相當努力,才能忍住自己不反唇相譏,所以他的聲音,听來相當平靜:“轉達了你的訊息,可是他不肯,不愿意和你聯絡!” 阿尼密發出了夸張的尖笑聲,聲音十分刺耳:“是嗎?那么他真是一個特別的鬼魂。所有的鬼魂,只要能和我取得聯絡的,沒有不愿意的!” 原振俠冷冷地說:“大師,你不是才說過,每一個鬼魂都是獨立的、不同的嗎?” 這一句搶白,令得阿尼密的臉色,難看之极,簡直成了一种恐怖的青灰色。 康維顯然不曾料到會有這种場面的出現,所以他有點手足無措,他握著雙手:“這一次,陳慶國……他又說了些什么?” 原振俠和阿尼密灰黝黝的眼睛對望著,他并沒有回答康維的問題,卻緩緩地道:“他說,如果和你有了聯絡,會受你的控制。你有一种力量,可以控制和你有過接触的鬼魂──他說得對嗎?” 隨著原振俠的話,阿尼密的臉色和神情,都變得十分可怕。他的臉本來就很瘦削,這時再一扭曲,看來也就十分駭人,雙眼之中,也閃著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原振俠本來只是想,轉達了陳慶國的訊息就算了的,可是一看到了阿尼密這樣特异的反應,他心中一動。因為照這情形看來,竟像是陳慶國的訊息,揭露了他的一個大秘密一樣! 原振俠心念電轉,他用相當誠懇的語調道:“大師,我不知道你在使用什么能力,但是這种能力,雖然可以控制鬼魂,可是若造成鬼魂不愿和你聯系的后果,照我的意見,還是不要使用的好。” 和剛才的情形相反,原振俠說著話時,阿尼密的神情,也變得緩和。等原振俠說完,他才吁了一口气:“你說得對,這种能力,我不會再運用──我相信你不是幻覺,因為只有鬼魂,才知道我有這种能力,人不會知道!” 原振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是在靈机一動的情形下說出那番話來的,事先,他不能肯定阿尼密是不是真有那种能力! 一种可以控制鬼魂的能力! 那是十分難以想象的事,而且,一想起來,就難免使人遍体生寒──連在一旁的康維,也有駭然之色,他把他剛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原振俠歎了一聲,把情形敘述了出來。 在原振俠敘述時,阿尼密一直半閉著眼。原振俠和康維想先听听他的意見,可是他卻一點也沒有開口的意思。 等到講完,原振俠望著康維,說出了自己的結論:“陳慶國由于生前生活環境十分特殊,所以他的思想方法,十分不正常。和許多在那种環境中成長的人一樣,不相信人和人之間,有真誠的關怀和愛護。他對別人充滿了猜忌、怀疑和不信,在他的觀念中,除了組織之外,沒有人是值得信任的──這种情形,可以說是人類的一种悲劇,真是不幸!” 剛才和陳慶國溝通時,原振俠實在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對方是一個鬼魂,他又不能對一個鬼魂發脾气。直到這時,他才算是把憤懣的情緒,宣泄了不少。 康維皺著眉,原振俠伸手,在他的肩頭上輕拍了一下:“看來你的計畫行不通,他根本不相信會有這种無私的幫助。他一口咬定,我們是在從事國際陰謀,目的是想在他那里,刺探組織的軍事秘密!” 原振俠說到這里,想起了陳慶國那种幼稚無知的想法,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康維歎了一聲:“或許讓他知道柳絮的情形之后,會有所改變?他對柳絮總是有感情的──你能和他聯絡,也是由于你想起了柳絮的緣故,他一定也在思念柳絮,所以你們才會有了聯絡。” 原振俠一面听,一面大搖其頭,伸手指著康維的頭部,毫不客气地道:“你的腦袋之中,裝了太多人類善良一面的思想方式──” 康維抗議:“誰說的,我對于人性的丑惡,也有充分的了解?”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不見得,在給你輸入一切有關人類的資料時,有許多人類的丑惡行為,在人類歷史上還未曾發生過,你當然沒有這种資料!” 康維一副不服气的神情,瞪大著眼,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先作了一個手勢:“我知道你不斷有資料的補充!” 康維也承認:“當然有,但是補充的資料,始終不如原始注入的資料那樣,影響我的思想方式!” 原振俠無意再在這個問題上討論下去,因為那絕不令人感到精神愉快,但是他還是說了一句:“人類的丑惡行為,花樣不斷翻新,尤其在陳慶國成長的那個環境,人的善性已几乎被滅絕。我認為你還是放棄你的計畫吧!把這樣的一個鬼變成人,會有甚么后果,誰也料不到!” 康維的視線,緩緩移向柳絮,隔著紗帳看躺著的柳絮,覺得她有一种難以形容的、朦朧的美麗。 原振俠忽然煩躁起來──康維的外型,高大威武,可是他的行事,卻令原振俠感到,他對道德固執到了迂腐的程度,十分婆媽,毫不干脆! 他堅持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原則呢?他堅持不愛則已,要愛,一定要愛一個有自己思想的柳絮──如果他肯放棄這個原則,事情就簡單,只要改變那植入体的訊號就可以了,哪有這么多的煩惱! 原振俠一再勸康維放棄他的計畫,令得康維也焦躁起來,大聲道:“我是來請你幫助我,不是請你來勸我停止行動的!”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康維搓著手,來回走了几步,又來到了床前,盯著柳絮看了一會,又長歎了一聲,才道:“你是不是可以再和陳慶國聯絡一下,告訴他,就算他進入了一個身体,對他來說,一點也沒有損失。如果他不喜歡,隨時可以不要這個身体?” 康維所說的話,當然是實情:一個鬼魂想找一個身体難,一個人想不要身体,容易之至! 原振俠遲疑著,還沒有答應,阿尼密在這時突然道:“不必通過原醫生,你自己也可以和他聯絡!” 康維立時現出一副高興的神情,阿尼密繼續道:“原醫生和陳慶國取得聯絡,是由于兩人對柳絮的共同思念。我無法做得到,因為我對這個女人,根本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卻不同,你對這女人的興趣,遠在原醫生之上,應該更容易和那鬼魂接触!” 康維連連點頭,頗有被阿尼密的話,一言惊醒了夢中人之感,連聲音都有些發顫:“是!是!我這就試試!” 阿尼密揚起手來:“等一等!” 他在說了“等一等”之后,卻又閉上了眼睛,好一會不出聲。令得康維和原振俠,都不知道這個靈媒正在思索些什么。 過了一會,阿尼密才道:“當你和陳慶國的鬼魂有了聯絡之后,你是不是能把他的鬼魂,引進這座儀器之中?” 康維先是“啊”地一聲,接著,雙眼之中,有异樣的光芒迅速地在閃耀,閃動得十分快。然后,他才道:“理論上可以!” 阿尼密道:“如果是這樣,那么,我們三個人,就可以同時通過這副儀器,和他交談了!” 康維興奮地揮著手:“是,我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話,可以和他無拘束地交談!” 原振俠也知道有這种可能,但是他并不樂觀,他插了一句:“如果他愿意和你們交談的話!” 康維壓低了聲音:“我們待之以誠,他沒有理由會拒絕我們!” 原振俠冷笑:“我已經跟你分析過,這個人在那种環境中長大,他的思想方式和我們不一樣!” 康維緩緩搖頭:“我總想試一試!” 原振俠鼓掌:“好,你要向無間地獄挑戰,希望你能成功!” 康維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轉過身,來到儀器之前,飛快地操作。 看來,這次康維要完成的操作,十分复雜。因為他停下來好几次,神情十分嚴肅。 原振俠雖然不樂觀,但是他也認為這辦法可行。至于后來,會發生意料之外的變化,那是此際他們三個人都完全料不到的。 足足經過了半小時之久,康維才吁了一口气:“好了,如果陳慶國愿意,他就可以進入這副儀器!” 當康維這樣說的時候,原振俠的心中一動,想到了一個問題。他開口想問,可是康維已經閉上了眼睛,顯然他十分心急,想和陳慶國的鬼魂接触,原振俠也就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來。 原振俠想問的是:這副儀器還能起什么作用?一個鬼魂進入了儀器,是不是代表他控制了這副儀器? 原振俠想到了這個問題,并不是他預料到會有什么事發生,而是隱隱覺得會有點不妥而已。阿尼密在這時,也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原振俠別去打扰康維。 康維的神情肅穆,約莫過了三五分鐘,他忽然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同時,陡然睜開眼來,一臉喜容,伸手向一幅螢光屏,指了一指。 原振俠連忙向那幅螢光屏看去,只見屏上有許多圓圈,在不斷地旋轉。這時,阿尼密在原振俠的身邊,原振俠只覺得他的呼吸急促之极。 突然之間,所有的圓圈,疊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圓環。那圓環在擴大和縮小,看來像是一只正在游泳的圓形水母。 而就在這時候,原振俠听到了聲音──情形和他單獨与陳慶國有聯絡時一樣。但原振俠知道,此際,阿尼密和康維,也一樣可以“听”到聲音──陳慶國的聲音! 康維首先開口,他的聲音十分誠懇,他道:“陳慶國先生,你能明白你現在的處境嗎?” 螢光屏上那個由許多圓圈疊成的圓環,迅速地擴大和縮小──這种現象,可以理解為“鬼魂在急促地喘著气。” (請各位注意的是,由于這個故事在許多方面和鬼魂有關,而人類對鬼魂的理解程度又十分低,所以詞匯全然不夠使用。在這樣的情形下,就會有一些怪里怪气的話出現,像“鬼魂在急促地喘著气”之類的特別用詞。) (鬼魂自然是不會喘气的。急促喘气,只是人在緊張、恐懼或激動時的一种生理反應。而這种反應,是由心理反應所形成的。) (人有身体,所以有生理反應;鬼沒有身体,當然沒有生理反應,可是心理反應還是有的。) (鬼魂的心理反應,本來是無法“看”得到的,但是有了這副儀器,當鬼魂進入了這副儀器之后,就變成可以看得到了!而且,看到的人,可以直覺地了解到鬼魂的反應情緒──這是十分奇妙的一种感覺,人和鬼魂之間,畢竟還是有著十分直接的聯系。) 當時,原振俠等三人,都感到陳慶國對康維的一問,反應十分激動。接著,他們就听到了陳慶國的聲音:“不知道,我怎么?我怎么了?” 康維和原振俠都自然而然向阿尼密望去,因為他們對陳慶國的這個問題,都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雖然康維清楚地知道陳慶國的鬼魂,現在是處在一种什么樣的情形之下,但是卻無法向陳慶國解釋。太复雜了,陳慶國連了解的机會都沒有! 而阿尼密是一個靈媒,慣于和鬼魂溝通,自然由他來回答問題,比較合适。 阿尼密先向康維和原振俠兩人,略點了一下頭,表示明白了他們的心意。然后,他就用一种平板得毫無感情的聲音,回答了陳慶國的問題:“現在你很好,很好。自從你死了之后,從來沒有那么好過!” 在听了阿尼密的話之后,螢光屏上的那個圓環,先是陡地擴大,然后,再縮小了一些。這情形,使看到的人感到陳慶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康維和原振俠都不是很明白,何以阿尼密所說,听來相當輕描淡寫的兩句話,會有那么好的效果。 陳慶國的聲音再度傳出,听來已不像剛才那樣焦切:“我會怎么樣?再下來,我會怎么樣?” 阿尼密先向康維和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不要作聲,才道:“當你死了之后,你一直希望能和人有接触,卻不能成功。現在你至少已經可以和我們有接触,這不是好得多了嗎?” 陳慶國連聲道:“是……知道自己死了,無法再和人接触,卻又极想有接触時,痛苦之极。像是在無邊無涯的黑暗和寂寞之中,再也摸不到邊緣,再也走不出去,真是可怕极了!” 原振俠和康維,都是第一次听到一個鬼魂在“訴說心聲”,講及由人變鬼(死亡)之后的可怕心情。康維倒還好,因為他的那种生命形式,對死亡不是很了解;可是原振俠听了,卻感到好一陣震撼。生和死、人和鬼,是每一個人必經的階段,而死亡之后,竟然有那种無邊的寂寞之感,自然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原振俠的臉色,剎那之間,變得十分蒼白。他去看阿尼密時,阿尼密卻若無其事,像是這种話,是他早已听慣了的。 阿尼密并且立時有了反應:“你現在能和我們有接触,都是由于我們不斷努力的結果,你明白嗎?” 陳慶國有一陣短暫的沉默,阿尼密進一步道:“你自己曾努力過,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是不是?” 傳來的是陳慶國十分無可奈何的聲音:“是……鬼魂不能……主動接触人?” 陳慶國在提出了這個問題之際,語气顯然不是十分服气。原振俠也感到十分訝异,因為他一直以為,鬼魂主動和人接触,是鬼魂的能力之一,是輕而易舉的事! 阿尼密冷冷地回答:“有的鬼魂能,有的不能。正像有的人可以主動和鬼魂接触,有的人卻不能。而你,是屬于不能的這一种!” 陳慶國又歎了一聲:“我……真無能……再下去,我……會變得怎么樣?” 這种陰陽互隔,幽明殊途的對答,听得人有极度异樣的感覺。可是阿尼密卻十分自然,他立時道:“你想要怎么樣?” 陳慶國的聲音有點猶豫:“我想……怎樣,有用嗎?” 阿尼密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也是那么平板:“有用,比你生前有用得多。人的情形都差不多,在世的時候,想做什么,十之八九做不到,可是死了之后,鬼魂就自由得多了!” 陳慶國的語調,更是遲疑:“不……對吧?為什么我一直想和一個人接触……都做不到呢?” 阿尼密明知故問:“這個人是什么人?” 陳慶國(螢光屏上的那個圓環)又激動了起來,可是回答得十分快:“我的愛人,柳絮!” 阿尼密緊接著問:“你要和她接触,有什么目的?” 陳慶國有點結結巴巴:“我們相愛,我想念她!” 阿尼密冷笑:“你已經死了,對于生和死的觀念,和在活著的時候,已經不相同。她還在世,未曾踏破生死的關限,你想惹得她更傷心?” 陳慶國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想念她!” 阿尼密平板的聲音,在放慢了語調之后,听來更怪异。他道:“剛才向你提供的那個計畫,對你十分有利,使你和柳絮能夠重聚。可是你偏偏怀疑另有目的,是一項陰謀!” 沉靜了片刻,才是陳慶國的回答:“為什么選中了我?還不是因為我生前地位特殊!” 還是怀疑和不自信! 阿尼密陡然發出了一陣笑聲。這种笑聲,听在原振俠的耳中,也覺得可怕之极,對鬼魂來說,可能有更強的震撼,因為看到螢光屏上的圓環,又在迅速地縮小和擴大。而阿尼密接下來的話,更令得那個“圓環”,扭曲震顫得几乎不再成形! 阿尼密的話,是伴隨著他那种震人心弦的笑聲一起發出來的。他毫不留情地打擊著陳慶國:“你的地位特殊?你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你算是什么?” 陳慶國在這時,曾有聲調急促,但是十分軟弱的辯護:“我是革命軍人,是組織最信任的軍人!” 阿尼密的笑聲更尖銳:“組織信任你?為什么把你從崗位上調走,調到核武基地去?” 陳慶國繼續爭辯:“那是組織對我的信任和重用!” 阿尼密詞鋒如劍:“你別自己騙自己了!組織對你重用?組織為了不滿你和柳絮戀愛,把你調走,要你犧牲,等于是把你處死!你在臨死之前,對你自己的死因,自然再明白不過。你可以騙別人,但是已到了這樣的地步,何必再騙自己?” 這一次,陳慶國并沒有再爭辯,但也不是保持沉默,而是發出了一連串的呻吟嗚咽聲,听來十分凄酸。 過了好一會,螢光屏上的圓環,才漸漸恢复了正常。接著,便是一聲長歎:“對,組織已不再要我……是組織處死我的……雖然我有了‘烈士’的稱號,但是在組織的心目之中,我根本是叛徒!” 阿尼密冷笑几聲:“你當然是早就明白的!” 陳慶國遲疑著:“你們是不是……在收買叛徒?” 阿尼密也忍不住長歎了一聲,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向阿尼密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他剛才曾說,康維的計畫行不通,因為陳慶國的思想觀念,全在“無間地獄”中形成,不可能有任何改變。對他來說,做一個鬼,似乎比做一個自由人更容易! 陳慶國這時,反倒著急起來:“給我一個身体,讓我可以复活,怎么能做到這一點?靈魂再重生,不必經過輪回轉世嗎?” 阿尼密冷冷地道:“這些問題太复雜,你無法明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重生了,又和柳絮在一起,你會怎么樣?” 陳慶國的回答來得很快:“我會和她一起,去請求組織的原諒,向組織坦白交代,自己曾經有過對組織不忠的想法,承認錯誤。沒有經過組織的批准,就……愛上了柳絮,要向組織交心……” 陳慶國可能還在絮絮不休地說些什么,可是原振俠已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只覺得耳際“嗡嗡”直響,根本再也听不清陳慶國的鬼魂在說些什么。 他早就料到陳慶國的思想觀念是無可改變的,可是也想不到,竟然僵化到這樣的地步! 他聲聲“組織”,不論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他都离不開組織──而且,這是他天然形成的觀念,和柳絮的腦中受植入体影響的情況大不相同! 這是何等可怕的情形!在這种情形之下,陳慶國就算是活著的話,他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只是無間地獄中的一個鬼? 人應該是獨立自主的,即使是奴隸,靈魂總也是自由獨立的。可是陳慶國,連靈魂都是組織的! 原振俠看到康維正按動了几個掣鈕,螢光屏上的圓環消失,他知道,康維的感受一定和他一樣,他們都對陳慶國絕望了!同時,尤其是原振俠,感到了极度的悲哀,因為這可以說是人類的大悲劇──竟然有一种組織,連人的靈魂都可以操縱,那种力量,豈不是比地獄的力量更甚? 雖然陳慶國不能代表全人類,甚至人類之中,像陳慶國這樣的人少之又少,可是他總是人類的一份子。他的行為屬于人類行為之一,与他同是作為人類的一份子,原振俠簡直感到無比的羞辱! 康維顯然很了解原振俠的心情,他伸手在原振俠的肩上輕拍了一下,低聲道:“想想柳絮,多么剛烈,這才是人的本性!” 原振俠還沒有反應,阿尼密在一旁已冷冷地道:“你們真是少見多怪,從肉体到靈魂,都充滿了奴性的人,不知道多少!” 原振俠苦笑:“人在世的時候,屈服于組織的勢力,還可以理解。已經死了,完全沒有了身体的束縛,靈魂是最自由的存在,為什么還要屈從組織,自甘為奴?” 阿尼密瞅著原振俠,目光冰冷,在他的眼神之中,找不到半分同情:“剛才我向你解釋過了,一個愚笨的人,死了之后,他的鬼魂,也是一個笨鬼。一個徹頭徹尾自甘為奴的人,死了之后,他的鬼魂,也就是一個鬼奴──鬼是人在世時思想的延續!明白了這一點,你就不會再有什么疑惑了!” 原振俠的确沒有什么疑惑,他只是感到悲哀──一种极度深切的悲哀!他喃喃地道:“柳絮……” 阿尼密搖頭:“柳絮不同,她本來就沒有奴性。她之所以對組織忠誠,全是由于她腦部植入体所發出的訊號之故,不是她自己本身的思想!” 康維補充了一句:“或許,正是由于組織發覺了,她不是那么甘心屈從組織的勢力,這才在她的腦部,加上植入体的!”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康維望去,他還沒有開口,康維已點了點頭。 康維自然是知道了原振俠想說的是什么,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反應。他一面點頭,一面道:“是的,我的計畫不成功了!” 康維的計畫是,找來陳慶國的鬼魂,給他一個身体,令他和柳絮之間的戀情,得以繼續。那么,沉浸在愛河之中的柳絮,就會放棄“同歸于盡”的可怕念頭。 然而,他們都發現,陳慶國的鬼魂竟然滿是奴性──甘心為奴,是他的全部思想觀念。當柳絮還在接受植入体訊號的影響之際,他們自然思想一致,志同道合,大家都對組織表示無限的忠誠──這正是他們雙雙墜入愛河的基礎。可是如今,柳絮的思想,已經擺脫了“忠于組織”的影響,有了她獨立的思維,和陳慶國完全不同了!最簡單的例子是,柳絮如今對組織有著強烈的仇恨,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和組織同歸于盡──她要這樣做,為的是陳慶國的慘死。 可是,陳慶國自己,對自己的慘死是怎樣看法呢?他并不怪組織,反倒很高興自己成為“烈士”! 這樣思想方式截然不同的男女,怎么還可能處于戀愛狀態之中?必然是一言不合,話不投机半句多!只怕給了陳慶國一個身体之后,不知會出現什么樣意料不到的尷尬局面! 一想到這一點,康維也不禁苦笑了起來,伸手搔著頭。連他這樣神通廣大,竟也不知如何才好! 阿尼密指著螢光屏:“陳慶國還在儀器里?” 康維點了點頭,阿尼密又道:“柳絮的思想,也可以進入儀器?” 康維道:“當然可以,不然,我們也不會知道,她想和組織同歸于盡!” 阿尼密揚了揚眉,原振俠已鼓起掌來:“好主意!讓柳絮的思想,在儀器中和陳慶國相會,看看他們互相之間,是不是還能有思想交流?” 康維連連點頭,轉過身去,又去操作儀器。原振俠皺著眉,像是在自言自語:如何設想柳絮和陳慶國兩人相會的情景呢? 阿尼密壓低聲音:“都是腦部活動能力,應該和思想直接交流相類似。當然,我有許多這种經歷,剛才,你和陳慶國的接触,也是一樣。對柳絮來說,可能像是一場夢,一場十分真實的夢。終她一生,她想起來都會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個經歷!” 原振俠听了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這种感覺,他并不陌生,有一些事,他想起來,還真不能肯定那是真的發生過,還是只是夢境?這种疑真疑幻,不能确實肯定的經歷,不單是他,很多人都有! 自然,對原振俠來說,最最真幻難分的,是他的靈魂离体,和年輕人的靈魂,一起進入幽靈星座一事──那件事,真幻難分得叫他甚至無法將經過的情形,向他人复述出來! 這時,原振俠對阿尼密的話,可以有充分的了解,所以他自然而然地點著頭。 康維在這時停了手,吸了一口气:“可惜我們只能看到他們相會的情形,而不能知道他們相會的內容!” 這兩句話,阿尼密和原振俠,都不是十分了解,一起向他望去。 康維再吸了一口气:“我們可以在螢光屏上,看到兩股腦能量的接触,會有不同的圖形和線條的顯示,但是不能知道具体的內容。” 原振俠道:“你的意思是,他們之間有爭執,我們也不能听到內容?為什么?” 康維歎了一聲:“儀器在設計的時候,絕未料到會有這种人鬼相會的情形發生。所以,它可以使一個鬼魂,通過儀器和很多人接触;但是不能使一個人和一個鬼在儀器內接触后,再和許多外人聯系。” 康維解釋得相當模糊,但是原振俠明白了。如果柳絮不是昏迷不醒,那么,柳絮和陳慶國的交流,旁人也可以參与。但如今是柳絮和陳慶國,兩人的思想直接交流,除非別人的思想,也可以進入儀器,不然,就無法直接參与他們的交流了。 情形相當复雜,自然這种复雜的情形,都是由于目前所發生的一切行為,人類根本十分陌生之故。試想,他們是在安排一個人和一個鬼的相會!人類歷史上几時有這樣的事發生過? 康維望向阿尼密和原振俠,兩人同時點頭,表示對即將發生的事可以理解。于是康維用力按下了一個紅色的掣鈕。 螢光屏上現出了一個圓環,看來相當穩定,那仍然是陳慶國的鬼魂。突然之間,圓環顫抖了起來,在螢光屏上移向右上角。而在右下角,出現了一團十分雜亂,閃動不定的線條! 原振俠緊張得屏住了气息。原來的圓環是陳慶國,新出現,在右下角的那一團,自然是柳絮了! 柳絮和陳慶國“見面”了! 這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這种形式的“見面”──他們自然不能互相“看到”對方,但是毫無影響,他們可以感到對方的存在,而且可以作思想的交流,用一种十分先進的方法交流! 人和人之間的思想交流,要通過語言和文字來進行,他們卻是直接的交流──沒有保留、欺騙、虛偽,是真正的交流! 在這樣的特殊情形之下,他們交流的結果會怎樣? 在緊張的心情之中,原振俠感覺到阿尼密的神情,十分异樣。他目光灼灼,盯著螢光屏,身子微微俯向前,像是恨不得他整個人,都可以擠進那副儀器中去! 原振俠知道,阿尼密有這樣全神貫注的神態,是因為他在集中精神,企圖多少了解一些陳慶國和柳絮“會面”的過程──他是一個成功的靈媒,若是在這种前所未有的“人鬼相會”之中,能夠得到一定的訊息,那么,對他日后的靈魂學研究,一定有十分巨大的幫助! 原振俠再向康維看去,康維的神態也很不平常──他緊靠著儀器站著,靠得太近了,像是整個人都貼在儀器之上。他的右手,緊握在一塊平整的金屬板之上,原振俠并不知道那有什么作用。 不過原振俠知道,康維十七世這种生命形式,嚴格來說,他整個人,也是一副由計算机控制的儀器。那么,這時他和那副儀器之間,是不是可以發生某种聯系,從而使他了解陳慶國和柳絮的“會面”過程? 看來,不論他是否能達到這個目的,他都努力想做到這一點──康維和阿尼密一樣,都想參与陳慶國和柳絮的“會面”,一個想通過儀器的幫助,一個想借助自己的精神力量。 他們是不是能達到目的呢?原振俠又想:自己應該做些什么呢? 他發現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他既不是出色的靈媒,也不是外星机械人。可是他也并不气餒,因為雖然康維和阿尼密是如此特殊,可是在三個人之間,最先接触到陳慶國鬼魂的卻是他! 所以,原振俠在吸了一口气之后,也盯著螢光屏,全神貫注的看著,心中在想:原來靈魂可以用圓環的形式,出現在螢光屏上! 在螢光屏上出現的圓環,雖然在移動,有時快有時慢,有時擴大有時縮小,但如果不知道那是鬼魂和一個人的靈魂的話,看起來也就十分單調,不能理解是發生了什么特別的事。 但是原振俠卻對這兩個“圓環”的一切來龍去脈,十分了解。在他眼中看出來,所有的變化,就有了特殊的意義。 例如,新的圓環才在螢光屏的右下角出現,就看到原來的圓環陡然震動了一下──這代表了陳慶國已感應到了柳絮的出現,所以有了震撼。 這情形,就像是一個人,陡然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忽然遠遠地出現了一樣! 原振俠感到這第一印象,已經如此生動和形象化,他心中一動,就使自己全心全意,投入這种想象式的理解之中。簡直把兩個圓環,就當作是有靈有性、有感有情的兩個靈魂! 這一來,原振俠看出來的情景,加上他的想象和感受,就自然而然,組成了十分丰富的畫面! 他看到,陳慶國(鬼魂)在感應到了柳絮(靈魂)的出現之后,先是震動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向柳絮移近了過去。 而柳絮在一出現之后,卻停留著,并不移動。 原振俠稍感訝异之后,便自了然。他知道,鬼魂和靈魂之間,多少還有點相异之處。 鬼魂十分清楚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知道自己的身体已不再存在,所以也十分明白,自己是一种什么樣形式的存在。 而靈魂卻沒有死亡的經歷,人還活著,身体也還在。靈魂离体之后,并不能立即明白,自己是在一种什么樣的情形之下活動,所以必然有一個短暫時間的迷茫,才能明白自己的處境──只怕始終不能真正明白,而只當自己是進入了一個夢境之中。 所以,陳慶國立即知道,柳絮來了!而柳絮則在猶豫:怎么會呢?怎么會感到陳慶國出現了?他不是已經死亡了嗎? 柳絮的猶豫,自然只是十分短暫的一剎那。接著,她顯然也明白,她真的可以和陳慶國相遇! 所以,不但是陳慶國向她接近,她也開始迅速地移近陳慶國。兩者迅速碰在一起,迸出了一片燦爛奪目的火花,像是陡然之間,引爆了一簇煙花! 原振俠甚至從內心深處,可以感到他們兩者相遇的那种歡愉! 正是由于陳慶國和柳絮的相遇,迸發了如此強烈的歡愉,所以在螢光屏上,才會有如同煙花爆散的情景出現。 原振俠這時,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他想到的是,讓自己在全然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形之下,遇到什么人,生命才會迸出這樣的火花來? 好象并沒有誰可以令自己如此──快樂當然是有的,但不會如此燦爛! 這是不是由于,自己的心中沒有一個真正的愛人?或者正如康維所說,自己根本沒有愛情──和黃絹、海棠、瑪仙之間,自己都未曾有過愛情?這才令得她們感到失望,所以才不惜用各种方式,离開了自己? 一想到了這些事,原振俠大是悵然,長歎了一聲,不再去想,只是留意這一對戀人相會后的情形。 在才相會的一剎那,兩者好象都不再是單獨的存在,而像是完全纏在一起。 自然,這期間,有說不完的情話、訴不盡的相思。那是真正的劫后重逢,是人鬼殊途之后的相會。 如果相會的兩者都是正常人的話,這种情形,可能持續极久。但由于他們的交流方式,是直接交流的緣故,就算彼此的思念再深,在极短的時間之中,也都可以互相了解對方的心意,不必依靠語言來慢慢地傾訴衷腸。 所以,大約只是几秒鐘的時間,恰如爆散的漫天煙花,在半空中逗留的時間,陳慶國和柳絮,又各自回复了自我。而且是突然之間,分了開來,一下子分得极遠,像是有一股強大之极的力量,把他們彈了開來,各自到了螢光屏的一角。 可以看出,兩者的心情十分激動,因為兩者都在迅速地擴大和縮小,速度十分快,快得令人眼花撩亂。然后,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再漸漸地接近。在接近之后,雙方旋轉著,互相碰撞著、挨擠著、壓迫著,有時分開,有時又靠近。 原振俠的耳際,其實什么聲音也听不到。可是他卻實實在在感到,在陳慶國和柳絮之間,正在展開激烈之极的爭辯! 這种爭辯,必然是由兩种截然不同的意見,發生了磨擦而產生。所以其激烈的程度,全然無可妥協! 原振俠也感到,這种程度的爭辯,由于根本沒有妥協的余地,所以,倒很快便會結束,不可能持續下去。 果然,這种情形,維持的時間,也不過是十秒鐘──緊張得令人喘不過气來的十秒鐘。 陳慶國和柳絮又各自退到了一角,停了下來,雙方顯然都受到了傷害──圓環都縮得十分小。原振俠想象出來的情景是:兩者都縮成了一團,在回想著剛才的爭辯,那一定是他們事先意想不到的意見分歧。 原振俠在想:他們的分歧意見是什么呢? 他立即想到的是:陳慶國震惊于柳絮對組織的仇恨──柳絮在思想不受植入体的影響,又知道了陳慶國的死訊之后,對組織產生了強烈的對抗意念! 可是陳慶國的想法和柳絮不同。他曾表示,就算可以有机會再得到一個身体,他也會和柳絮一起,去向組織交心,請求組織原諒。 在這种情形下,柳絮和陳慶國之間,就再也沒有共同之處了! 在一對再也沒有共通點的男女之間,是不是還可以有愛情存在呢? 只怕不會再有了! 一對相戀相愛得再算深的戀人,忽然之間發現了雙方之間的分歧是如此之甚,當然愛情也會消失,溜走得又快又徹底! 原振俠可以肯定,陳慶國和柳絮之間的情形,就是這樣!他看到陳慶國好几次想接近柳絮,但是柳絮卻极快,而且十分堅決地在躲避。 原振俠就在這時候,陡然叫了出來:“讓柳絮出來,我想她受夠了!她非但不再愛陳慶國,而且,此后再也不會想見到他,絕不期待他的复生。陳慶國這個人,已在她的思想中消失了!” 原振俠忘情地叫著,一口气表達了他心中的意見之后,才留意到了阿尼密和康維兩人,都以十分奇怪的神情望著他。 康維先開口:“你在說些什么?你能知道他們兩者之間,發生了什么事?” 原振俠一怔,他先是自然而然地點了點頭,接著,他也不禁自己問自己:“我知道嗎?我是如何知道的?” 他知道,阿尼密和康維,也正在等著他的回答。 他勉力使自己鎮定,才緩慢地道:“你們……難道竟沒有運用自己的想象力?” 阿尼密“哦”地一聲:“原來你得出的結論,全是你想象出來的?” 這一句話,把原振俠還想說的一些話,堵得再也難以說得出來! 原振俠漲紅了臉,不知所措。康維對他的態度比阿尼密好,他道:“你的想象過程……是不是可以詳細說?”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當然可以!” 他又定了定神,這才把他如何一開始注視螢光屏,就把自己的想象力注入,及后來所得出的印象,十分詳細地說著。 等到他說完,康維皺著眉不出聲,阿尼密則哼了一聲:“我以為醫生是實用科學家,誰知道原醫生的想象力,竟然比靈媒更丰富!” 原振俠不去和他爭辯,只是十分肯定地道:“康維,相信我的感覺,相信我的結論。讓柳絮的靈魂离開,你可以令她醒來!” 在這一段時間中,螢光屏上的陳慶國,還在不斷想接近柳絮。可是他像是不能成功,所以變成了几乎靜止不動。 原振俠指著螢光屏,顯得十分激動:“你們難道看不到,柳絮在躲避陳慶國,躲得十分痛苦嗎?先把她從儀器中弄出來再說!” 康維的神情十分為難,他向阿尼密望去。那位靈媒冷冷地道:“我沒有意見──看起來,原醫生和靈魂接触的本領,比我更大!”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你可以令柳絮醒來,問她真實的情形!” 如果是別的事,康維的判斷力,精确無比,几乎不會有任何錯誤。可是事情一和他自己有關,他也就和人類的反應一樣:關心則亂。一听到原振俠提議讓柳絮醒過來,他就雙手亂搖,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原振俠頓足:“那你至少把她的靈魂召回來!” 康維又想了一會──在那几秒鐘之內,他也看到螢光屏上,陳慶國再次向柳絮靠近,但是柳絮迅速避了開去的情形。 康維也不禁失聲道:“她……看來就像是小獸,在逃避凶殘的獵人的追捕!” 原振俠大大吁了一口气:“謝天謝地!你終于明白了這一點!” 康維用力一揮手,轉過身去,雙手齊發,又急促地操作儀器。等到他松了一口气,高舉雙手時,螢光屏上的柳絮已經不見了。而陳慶國在那一剎間,在螢光屏上飛快地左沖右突,顯然他也知道和柳絮的聯絡中斷了,所以在表示他的焦急和憤怒。 可是他迅速地靜了下來,縮成了一團。 原振俠沉聲道:“現在只有陳慶國一個鬼魂在,可以和他聯絡,向他了解剛才真實的情形!” 阿尼密在一旁,雙手抱在胸前,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顯然他對原振俠的“感覺”,不是很滿意。 康維則十分積极,又按下了一些按鈕。螢光屏上的陳慶國又變成了一個“圓環”,同時,他的聲音,也再度使原振俠、康維和阿尼密都可以“听得到”。 陳慶國的聲音,听來又是著急,又是憤怒,又是悲痛,簡直是百感交集。他像是在嘶叫:“柳絮,你對組織不忠!是什么時候開始,你和組織對抗的?你怎么能這樣想,還要這樣做!” 康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阿尼密也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下惊呼聲來! 單從陳慶國的那几句話,就已經完全可以證明,原振俠的感覺是正确的! 陳慶國和柳絮之間,确然有了無從妥協的分別! 陳慶國還在叫著:“听我的話,去接受組織的處分,在組織的教育下,好好改造自己。我們都是喝組織的奶水長大的,絕不能背叛組織!我們──” 康維在這時候,一揚手,“啪”地一聲,關掉了一個掣鈕,切斷了陳慶國輸出的訊號,自然,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原振俠和阿尼密,也沒有要求再听下去,那自然是由于他們都一致認為,陳慶國的“話”,實在十分令人厭惡,根本不想再听下去! 原振俠的聲音干澀:“在控制人的思想這一方面而言,組織可以說成功無比!” 阿尼密抿著嘴,點了點頭:“不是對每一個人都很成功,但确然有人被成功地控制,從肉体到靈魂,都被徹底地控制!” 康維沒有表示意見,只是長歎了一聲。原振俠道:“柳絮是決不會為了陳慶國的死,去和組織拚死活的了,你准備什么時候讓她醒來?” 康維沒有回答,只是走到一邊,坐了下來,雙手捧住了頭。 原振俠卻不放過他,走到他的面前:“我還認為,當她一醒過來之后,你就應該向她表達你對她的愛意!” 康維把頭低得更低。這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新形式生命,這時,他的身体語言在告訴人,他是多么地無助和彷徨! 原振俠又好气又好笑,對著他,發出了一聲大喝。 康維陡然抬起頭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原振俠指著他:“已經再也沒有障礙了,你的一切表達,都光明正大,無愧于心!” 康維的聲音竟然有點發顫:“可是……如果我表白了,她卻拒絕……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 原振俠歎了一聲:“我以為只有十五歲以下的少男少女,才會有這樣的煩惱!” 康維像是在哀求:“別取笑我,我在這方面的能力,可能連十五歲都不到!” 原振俠笑:“你有你的長處,可以利用。例如,你不必當面對她說出你的心意,你可以把你的心意,化為訊號,輸入她的腦中。那么,她就算拒絕,實際上你什么也沒有說過,也就不怕尷尬了!” 康維搓著手,一副躍躍欲試,但是卻又不敢試的樣子。這种神情,和他高大而滿面虯髯的外型,十分不相襯,所以看來也就分外滑稽可笑。 不過作為朋友,原振俠并沒有在這時候取笑他,反倒鼓勵他:“你只不過是向她輸出訊號,是不是接受,她有百分之百的選擇權,這是很正常的一种表達方法!” 康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定了決心,用力點頭,走向儀器。 阿尼密在這時候,走向門口,道:“看來我沒有必要再留在這里了,請允許我告辭!” 康維“啊”地一聲,原振俠也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雖然他和阿尼密相處得不是十分和諧,但阿尼密畢竟是他老遠請來的。 所以原振俠忙道:“何必那么急?” 阿尼密作了一個手勢:“此行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使我對靈魂有了新的認識。我要好好把我的新認識整理一下,所以才急著告辭。” 看來阿尼密的去意甚堅,康維和原振俠,都想不出用什么話去挽留他。反倒是阿尼密自己開了口:“康維先生,我對你這里的儀器,很有興趣。是不是可以允許我,在有需要的時候,隨時使用它們?” 康維滿口答應:“當然可以,你使用這個密碼,計算机會把使用這副儀器的方法,詳細告訴你!” 他順口說了一個九位數的密碼出來。阿尼密大喜,冷冰冰的臉上,居然也有了熱切的笑容。他一面道謝,一面搖著康維的手:“你快去表達你的愛意吧,找人送我出去就可以了!” 康維紅了紅臉,召來了總管,送阿尼密出去。阿尼密走出了几步,才轉過身來道:“忘了告訴你們,我帶走了陳慶國的鬼魂。” 康維和原振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都不知道阿尼密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但是他既然是一個出色的靈媒,自然有他對付鬼魂的一套,所以,兩人只是想了一想,也不是十分在意。 原振俠以第一時間,用鼓勵的眼光,望定了康維。康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先來到了床邊,看了柳絮好一會。 原振俠又不禁歎了一聲──這時,只不過是要他通過儀器,把他對柳絮的愛意,化為訊息,輸入柳絮的腦中去,他已經是這等情狀。真的難以想象,著是要他面對面,在柳絮的妙目注視之下,表達他的情意的話,他會如何地手足無措! 原振俠心中感到好笑,可是他卻絕不敢有所表示,怕康維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會因他一笑而消失無蹤! 康維在床前,好几次伸手,去輕撫柳絮的臉頰。柳絮的膚色本來就瑩白如玉,這時在昏迷狀態之中,更是白得令人著迷。 原振俠的心緒也十分撩亂──柳絮是這樣“古怪”的一個人,可是再古怪,也古怪不過康維。在地球上來說,再要找一對同樣的男女,只怕沒有可能,他們應該是十分适合的一對。 可是,柳絮是不是會接受康維的情意呢? 原振俠一想到這里,就不由自主,緩緩地搖了搖頭,因為男女之間的情愛,是最難預測的。在成千上万的人眼中看來,那一對男女,應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是偏偏那一對男女之間,一點感情也沒有! 而且,就算客觀環境再刻意制造有利于他們產生感情的條件,也沒有用處。 原振俠思緒紊亂,他又想起了,一位作家曾說過:“愛情不能通過培養而產生,蘑菇可以培養出來,愛情不能!愛情的產生是爆發的,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是沒有任何過程的!” 這种說法,雖然不能包括全部愛情,但也很恰當地形容了,真正愛情是如何發生的。 原振俠看到,康維的雙眼之中,現出如痴如醉的眼光。這种眼光,在柳絮的臉上和身上流轉,像是想把他的深情,自柳絮的每一個毛孔,注進她的身体中去。 康維的口唇,在微微牽動,并沒有發出聲音來。可能是他正在把自己想要對柳絮表達的情意,先預習一遍。 然后,才見他依依不舍地走向儀器,在儀器之前,他至少做了一分鐘深呼吸。 原振俠實在十分難以明白,一個机械人進行深呼吸有什么作用。后來他把這個問題向康維提出來,康維瞪了他一眼:“你甚么也不懂,我的一切反應和人一樣,當我需要額外的動力時,我就需要更多的氧,所以需要進行深呼吸!” 原振俠听了之后,其實還是不十分明白。不過他知道,康維的生命形式,是一個太复雜的組合,所以他沒有再追問下去。 當時,康維在深呼吸完畢之后,雙手伸向前,手指又伸屈了几次,才一起按向儀器。在這時候,康維的神情,虔誠之极,緩緩閉上了眼睛。 原振俠向螢光屏看去,螢光屏卻什么也沒有顯示。原振俠知道那是康維故意的──他不想原振俠看到他求愛的失敗! 原振俠也知道,這樣一來,連康維自己,也不能立刻就知道柳絮的反應如何! 約莫在兩三分鐘之后,康維長長地吁一口气,睜開眼來。他雖然有如釋重負之感,可是神情仍然緊張得可以。原振俠向螢光屏一指:“你這是自討苦吃,剛才你如果開啟螢光屏,我相信可以立刻知道她的反應!” 康維神情嚴肅:“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不道德。我不能一方面愛她,一方面卻千方百計,未得她的同意,就知道她對我的想法!”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康維又補充:“這是男女相愛十分重要的一點!” 原振俠有點沒由來的惱怒,所以他的語气,帶著諷刺:“我看你快可以著書立說了,書名就叫《愛情寶典》!” 康維笑了起來:“著書立說有什么用?要身体力行,去做,去實行!能寫愛情寶典的人,未必懂得什么叫愛情。原,你──” 原振俠知道康維接下來,必然會對他有所指責,而他又實在不愿意接受這种“你不懂得愛情”的指責。所以,他不等康維的話出口,就轉過身去,康維也就識趣地住了口。 原振俠過了一會,才轉過身來,發現康維望著柳絮,神情猶豫。 原振俠知道,到了十分重要的關頭了! 康維抿著嘴,他虯髯滿腮,有這种神情,看來就十分不調和。他又深呼吸了几次,才反手去按動儀器上的几個按鈕。然后,縮回手來,想用雙手去捧柳絮的臉,但是才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 從康維的行動,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實在是緊張之极。原振俠也不敢去打扰他,只是和他一樣,注視著柳絮。 柳絮雖然還未曾睜開眼來,可是,她的眼皮,已有了輕微的跳動! 這表示,她已經醒來了! 可是,她為什么不睜開眼來呢?在昏迷狀態之中,她已經收到了康維傳達給她的訊息──原振俠雖然不知道,康維所傳達的訊息的全部內容,但是也可以知道,柳絮的反應只可能是接受或拒絕! 看康維的神情如此緊張,原振俠也緊張了起來。他向橫移動了一下身子,向康維靠近了些,康維在這時刻,果然十分需要他。 康維盯著柳絮看,可是他的手伸了過來,緊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抓得十分緊。 柳絮眼皮跳動的速度,在漸漸加強。原振俠忍不住先開口:“柳姑娘,一切你現在怀疑可能是夢幻的事,全是真實的。詳細情形,你很快就會知道!” 柳絮的眼仍不睜開,可是她卻輕啟朱唇,發出了十分微弱的聲音。 康維和原振俠自然而然,俯近身去傾听。柳絮的聲音雖然微弱,可是听來,十分清晰,她在反問:“一切我認為是夢幻的事,全是真的?” 原振俠向康維望了一眼,而且用手肘撞了撞他,康維忙道:“是,是!全是真的!” 柳絮仍然閉著眼,可是眼皮的跳動更劇烈。她又問:“我……和陳慶國……會過面?” 康維又道:“是……是……是……” 看來,他緊張得除了“是是是”之外,說不出其它的話來了! 柳絮再問:“怎么會呢?是不是可以用最簡單的方法,使我明白。” 康維又道:“是……是……” 原振俠在這時,歎了一聲:“你們兩個,慢慢詳細說,我失陪了!” 他一面說,一面已准備向外走去。 可是就在這時候,康維和柳絮一起叫了起來:“原醫生,別走!” 原振俠陡然轉過身,也就在那一剎間,他看到柳絮睜開眼來,也看到柳絮一睜開眼來之后,就和康維四目交投。雖然是一個旁觀者,但是原振俠也可以感覺得到,柳絮和康維之間的心意相投! 剎那之間,在康維臉上所浮現出來的那种快樂,令得旁觀的原振俠,也受到了感染。 柳絮美麗的臉上,也像是陡然有了陽光。康維雙手伸出,用他的兩只大手,緊緊握住了柳絮的一只小手。柳絮望著康維,自她的眼中,可以看到她接受康維情意的程度,那比千言万語,更是有用! 柳絮想要說的話,其實遠不只千言万語。而她這時所說的一句則是:“多謝你使我恢复了視力!” 康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原振俠哈哈大笑:“柳姑娘,康維是不折不扣的君子。有一些話,他可能不好意思說,要由我來代說!” 柳絮略揚了揚眉:“不見得,他傳達給我的訊息,可大膽得很!” 一句話令得康維這個新生命形式的人,臉陡然紅了起來。原振俠又笑了起來:“我們對你的情形,知道了很多,包括你的身体,曾經被組織改造過!” 柳絮咬了咬下唇,提出了要求:“可以先讓我起來?我……很餓了!” 康維忙道:“可以!可以!” 他松開了柳絮的小手,手忙腳亂地解開了柳絮身上的一切束縛,又輕扶著柳絮,坐了起來。 為了替柳絮作徹底的檢查,她的身上,只是覆蓋著一幅白布。所以在這時候,原振俠轉過了身去,他听得柳絮在俏言軟語:“只怕再也沒有人,由內到外,給人看得這樣透徹的了!” 柳絮在說著俏皮話,康維這個應該是世上最富于語言能力的人,竟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原振俠知道,這時候,自己真的應該告退了! 沒有多久,柳絮靠在康維的身邊,走到一個极寬敞的露台上,湖光山色,一覽無遺。總管已在露台上布置了丰富的食物和酒,原振俠早已在那里自斟自飲了。 柳絮一坐下來就道:“人生真是太難預料了!” 原振俠用力點頭,表示同意。 柳絮仍大是感歎:“再也想不到,會發展成這樣!” 康維忙道:“以后,不會再有什么變化了!” 柳絮先呷了一口酒,才道:“還會有變化,會有一個大變化!” 康維瞪大了眼,望著柳絮。柳絮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用十分緩慢的語調道:“我不要繼續做核彈人!我要拆除我体內的核裝置!” 她說得雖然緩慢,可是极其堅決。而且,她“不要做核彈人”的決心,也可以從她望向康維的眼神之中看出來。 康維也望著柳絮,并把他的大手,又加在柳絮的小手之上。過了好一會,他才緩緩地搖了搖頭:“我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我對你作過十分周全詳細的研究,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做得到!” 柳絮垂下頭去,她的神情不是很能看得清,可是卻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迅速地抖動著。由此可知,她正感到十分悲哀。 康維有點不知所措,只是用力壓著柳絮的手。原振俠歎了一聲:“當然,沒有人會喜歡自己是一個核彈人。但是……康維本身既然……也只是……一大堆机械裝置,他自然不會在乎你体內有核裝置!” 原振俠在說到“只是一大堆机械裝置”之際,向康維發出了一個抱歉的微笑。康維苦笑了一下,聳了聳肩。 柳絮抬起頭來,聲音相當鎮定,可是也可以听得出,她在說那句話的時候,實在是充滿了恐懼的。她道:“你們……難道沒有看出事情的危險性么?” 原振俠向康維望去,從康維的神情,他看出康維和他一樣,都不是十分明白柳絮這句話的意思。原振俠道:“危險性自然有──” 康維急急地接了上去:“可是,是不是有危險,在乎你的意念。當你的意念中充滿了仇恨,想要……同歸于盡的時候,自然危險之极。可是現在……現在你已接受了愛情……可以有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且,你一定會极之喜愛你的新生活。那也不會……有什么危險了!” 康維的話,說得十分誠摯,十分懇切。而且,他說的話,也是實情:在接受了康維的愛情之后,柳絮今后的生活,必然多姿多采,稱心如意,快樂幸福無比,只怕再也不會有任何地球人比得上她! 在這樣的生活之中,她自然絕不會去想到引爆体內的核裝置。那么,又有什么危險呢? 可是,柳絮在听了這番話之后,卻長歎了一聲。 在柳絮的歎息聲之中,仍然充滿了恐懼。康維和原振俠知道,一定還有一點關鍵的問題,是他們所沒有想到的,所以,他們一起向柳絮望去。 柳絮雙手緊抓住康維的大手,抓得十分緊,使得她的手指節有點發白。 她道:“我說的危險,不是來自我自己的意念,而是來自組織──” 柳絮才說到這里,原振俠還是沒有明白,但是康維卻已然發出一下惊呼聲。看他和柳絮四目交投的情形,分明是他也知道柳絮所指的“危險”是什么了! 原振俠忙道:“組織不知道在這里發生的一切。這里的事,只有四個人和一個鬼知道,不會泄露出去……” 柳絮和康維一起望向原振俠,康維沉聲道:“我們不愿分開,柳絮她就無法再是組織中的一員……”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他也開始覺察到事情的嚴重性了!看康維和柳絮如今的情形,相親相愛,只怕叫他們分開一秒鐘也不愿意──康維向柳絮輸出的愛情訊號,一定強烈之至,令得柳絮全部接受了! 在這种情形下,柳絮自然不可能再是組織的一員。她非但無法再為組織工作,而且,也無法向組織報到。組織的領導人見不到她,她等于是脫离了組織! 在這樣的情形下,組織會采取什么應變措施呢?可以絕對肯定的是,組織決不會放過她!柳絮是經過腦部植入手術的“絕對忠誠者”,居然也會對組織不忠,那自然是植入体不再發生作用了! 那么,柳絮也就由“絕對忠誠”,變成了“极度危險”。而對付极度危險的人,組織必然采取的措施是:消滅! 除非柳絮立即,或在最近,回組織去報到,使組織以為她還是絕對忠誠。不然,她就一定會面臨被組織消滅的命運! 原振俠想到了這一點,他再吸了一口气,卻并不十分緊張。因為組織的力量,雖然強大無比,但也不是完全無法對抗的。至少,有兩种方式,和組織的對抗,都很成功。 一种是海棠的方式,徹底地脫离了組織,甚至放棄了地球人的身分。另一种,是水葒的方式,她和組織“打游擊”,陽奉陰違,調皮搗蛋,身在曹營心在漢。組織也拿她無可奈何,還以為她是組織中十分优秀的一員! 柳絮有康維的助力,自然情形比當日的海棠,和現今的水葒好多了。 原振俠笑了一下,指著兩人:“如何逃避組織的騷扰,我想這相當簡單。我把柳姑娘帶到這里來,就是因為認為她在這里,會十分安全之故。” 原振俠心想,以康維的能力來說,要保護柳絮,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所以,他說得很輕松,說了之后,又補充了一句:“你們完全可以在這里,享受只羡鴛鴦不羡仙的生活!” 原振俠說得輕松,可是康維和柳絮的神情,卻更加沉重。連康維也臉色變白,分明是他也感到了极度的恐懼。 原振俠又打了一個“哈哈”:“怎么啦?對組織的恐懼會傳染?康維,你在怕什么?” 原振俠一問,康維伸手指向柳絮,手指在微微發抖,而且,竟至于說不出話來! 這一來,原振俠也不禁大是駭然──他知道,柳絮的害怕,可能是來自長期以來對組織的畏懼,但康維是為了什么呢?那必然是有一些關鍵問題,他未曾想到了! 他提高了聲音,再問:“康維,你在怕什么?” 康維總算叫出了一個詞來:“遙控!” 康維這時,叫出了“遙控”這個詞,乍一听來,和原振俠的追問一點關系也沒有。在最初的十分之一秒,原振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可是,在十分之一秒之后,原振俠就明白了! 遙控! 原振俠在剎那之間的反應,其強烈程度,連他自己也意料不到──他整個人都彈了起來,帶翻了椅子。他這時,當然已經完全明白,康維會如此害怕的原因了! 遙控!組織對引爆柳絮体內的核裝置,有遙控的能力! 也就是說,柳絮体內的核裝置,可以由兩個途徑來引發:一個是由柳絮自己的意念,一個是由組織所掌握的遙控! 如果一旦柳絮被發現已不再忠于組織,那么,遙控的力量,就可以引爆核裝置! 遙控是一种十分簡單的裝置,所及的距离,可以十分遙遠。只怕在地球上,柳絮無處可躲,到月球或觀察地帶去,也未必可以逃得脫。真要逃避的話,至少要离開太陽系!但那也只是估計,究竟要躲到什么地方去才安全,沒有人說得上來! 這是一個极大的危險,在這种危机的陰影之下,根本沒有正常的生活可言! 原振俠想起剛才,自己還叫康維和柳絮過“只羡鴛鴦不羡仙”的生活,他不禁苦笑,俯身扶起了椅子,坐了下來,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默然不語半晌。然后才問:“組織肯定有遙控的力量?” 柳絮皺著眉,沒有回答。康維道:“根据組織的行事方法,一定會有!” 原振俠又問:“由誰掌握?” 康維道:“當然是最高領導人……也有可能……由計算机自動控制──” 他說到這里,連聲音都變了! 原振俠也感到事情嚴重之极,可是他卻感到還有不明白之處。他道:“凡是遙控裝置,都有接收訊號的部分,柳姑娘的体內,有這樣的接收裝置嗎?” 康維的神情,十分遲疑。柳絮顯然也在等著回答,她望向康維,樣子很焦急,但是卻又十分嫵媚,她把聲音壓得十分低:“你不是對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的嗎?” 或許是由于剛才喝下去的一杯酒,或許是由于剛才所說那几句話,柳絮的臉頰,泛起了紅暈,使她看來,更加動人。 此情此景,本來足可以稱得上風光旖旎的。可是原振俠和柳絮,都在焦急地等著康維的回答。 康維仍然在遲疑,那是前所未有的情形。過了足有三分鐘之久,柳絮才歎了一聲,用她的手,握住了康維的手:“你只管說,我可以經受得起任何打擊!” 康維這才歎了一聲:“不知道!” 他立時補充:“我不知道你体內是不是有接收裝置──事實上,你体內的裝置,超乎我的理解能力。也就是說,在我的知識范圍之中,從來也不知道,可以在人体內有核爆的裝置!” 康維的這一番話,不但令得柳絮俏臉煞白,連原振俠也不禁拿著一杯酒,一動不動,如同泥塑木雕一樣。 原振俠深知康維的能力,他有三晶星人的全部知識──三晶星人是早期的宇宙開拓者,三晶星人的知識之中,也包括了許多其它星球的知識在內──也有地球人的全部知識。而如今,康維竟然說柳絮的情形,在他的知識范圍之外! 雖然康維早就說,能在柳絮体內藏入這种精密無比核裝置的,決非地球人,但也是直到這時,原振俠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強大的組織,本來就已經几乎不可抗拒,再加上有如此強大的助力,豈不是更不可抗拒? 柳絮自然也感到了事態的嚴重,她的聲音,听來充滿了無奈和恐懼。她把康維的手握得更緊,雙眼的眼神,一如受了惊的小鹿。 忽然之間,康維又發起顫來,雖然風光明媚,可是他臉如土色。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你又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康維伸手,指著柳絮的頭部,張大了口,先是發出了一陣不知內容的聲音,連吸了几口气,才道:“她現在的情形……組織一定已經知道了!” 原振俠和柳絮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何以康維會那樣說。康維又接連喘了几口气,才道:“我使她腦中的植入体失效,組織方面,就應該有裝置,可以知道這种變化,所以她的情形……” 康維說到這里,惊恐更甚,竟然難以為繼。柳絮先是惊惶,但隨即,她就比較鎮定地說:“組織要是知道了,一定早已采取行動,把我毀滅了!” 康維有點語無倫次:“我們快逃……逃到觀察地帶,逃出觀察地帶,逃到遙控力量達不到的地方去!” 他這樣說著,甚至站了起來,像是立即就要采取行動一樣。 原振俠對于康維能帶著柳絮逃出太陽系去,并不怀疑。可是在那一剎間,他的思緒,十分紊亂,他甚至不可控制地,想起了一些十分奇特的情形,這种情形,通常出現在一些想象力十分丰富的神怪小說之中。 像《蜀山劍俠傳》中的邪派人物,南方魔教祖師綠袍老祖,為了控制他的徒弟,使徒弟們不敢背叛他,就施展魔法,把徒弟的靈魂拘了來,聚集在一處。每一個靈魂,都有一盞“本命燈”作代表。若是哪個徒弟,在外面有了背叛的行為,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本命燈”就會熄滅,綠袍老祖立即可以知道。 這种情形,不是和柳絮与組織之間的關系,十分相類似嗎? 柳絮腦部的植入体,既然可以發出訊號,自然也可以有裝置接收得到。如今訊號已被康維除去,組織當然也在第一時間就覺察了! 可是,正如柳絮所發出的疑問:組織如果知道了,何以不采取行動,把她毀滅? 原振俠把這個問題,問了自己好几遍,也陡然站了起來,雙手亂搖:“不必逃!越是逃得遠,就越是危險!” 柳絮和康維都不解地望著原振俠。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指著柳絮:“投鼠忌器!組織不知道她身在何處,若是毀滅她,那是一場核爆炸的災難,組織不敢妄動!” 原振俠這几句話一出口,康維用力在自己的頭上,重重拍了一下,柳絮也長長地吁了一口气──他們兩人,當局者迷,都不如原振俠旁觀者清,一下子就分析出了組織不敢采取行動的原因。 組織知道柳絮出了問題,可是無法知道她身在何處。若然發動遙控的力量,把她毀滅,那么,核爆炸會波及什么城市,會導致多少人死亡,會造成什么樣的破坏,全然無法估計。 如果柳絮竟然恰好在組織總部所在之處,那么,毀滅柳絮,也等于毀滅了組織! 這才是真正的投鼠忌器! 若是組織可以确定,柳絮身在戈壁大沙漠,只怕遙控的毀滅行動,早已執行了。 這也就是剛才原振俠所說,避得越遠越是危險的原因。因為要是讓組織知道,柳絮已遠离地球,那么,核爆炸更是一點影響也沒有了! 可是,明白了這一點,并不代表危机已經過去。康維喝了一大口酒,沉聲道:“要是給組織知道她在希腊,只怕為了除去她,組織也不會愛惜希腊人的生命和財產!” 柳絮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忽然叫了起來:“水葒!水葒!” 她在這時,叫出了“水葒”的名字,意思十分容易明白:水葒知道她的所在!水葒知道她在希腊,和康維十七世在一起! 如果水葒向組織報告了這一點,那么組織需要考慮的,就只是犧牲若干希腊人的生命財產──以組織的心狠手辣,完全可以作出決定。 在她叫了兩聲之后,約莫有三五秒鐘的沉默。然后,是原振俠极肯定的回答:“不會!水葒絕不會出賣我們,不會!” 柳絮還是遲疑:“或許,她……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那她就會──” 這一次,是康維用十分肯定的語气,打斷了她的話:“不會,水葒知道你的情形。她為了幫助你,本身冒著危險,去向組織探听,你体內的核裝置,是由什么人主持進行的。她說:解鈴還需系鈴人,要拆除核裝置,最好的辦法,是去找裝置的主持者!” 康維的這一番話,听得柳絮連連吸气──她自然知道,水葒去刺探這樣的頂級机密,所冒的險,是如何巨大。只要一不小心,稍微露出一點馬腳,或者是組織怀疑她為什么要那樣做,而她又沒有能令組織滿意的解釋,那么,她立刻就會被消滅! 一想到這一點,柳絮不禁十分感動,她的聲音有點哽咽:“你們都對我……那么好!” 康維在她的臉頰上輕拍了兩下:“為了安全起見,我們還是要挪一挪地方。要讓組織知道,柳絮就在組織的總部附近,但是,又是他們所找不到的所在!” 原振俠忽然之間,現出极其興奮的神情,他大聲叫:“為甚么不可以反客為主?” 康維一揚眉:“什么意思?” 原振俠舉起杯來,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豪意大增:“由于組織的勢力強大,所以我們一直在考慮的,都只是如何逃避,并沒有想到如何進攻!” 原振俠話一出口,康維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立時舉杯,把一杯酒倒進了口中。 柳絮并不是不明白,可是在她的意識之中,組織的陰影實在太大,所以一時之間,她不能接受。由于心情的极度緊張,她雙手緊握著拳,一聲未出。 康維一伸手,把她拉了過來,又把她高舉起來,打了一個轉,大聲道:“對!我們根本不必躲,就直接去見組織的最高領導,反客為主,進攻!她可以隨時使自己爆炸,消滅整個總部,最高領導必然不敢冒這個險!” 柳絮摟住了康維:“要是他們豁出去了呢!” 原振俠哈哈大笑:“絕不會!組織的那些頭子,全都享有特權中的特權,生活得稱心如意。放過你,對他們沒有什么損失,他們才不想和你同歸于盡!” 柳絮的神情,仍是十分害怕。康維和原振俠齊聲道:“放心,這是你勇敢地和組織面對面斗爭的時候了,而且,胜利必然屬于你!” 柳絮挺了挺身子,過了一會,才十分堅決地,用力點了點頭,顯然是她下定了決心,要和組織展開斗爭了。她有了這樣的決定之后,由于過度的興奮,身子竟然劇烈地發起抖來。 康維溫柔地問她:“還記得如何和組織聯絡?” 柳絮點了點頭,康維吸了一口气:“到离總部不超過三公里時,和組織聯絡,要求見最高領導,和組織展開談判!” 康維說一句,柳絮就答應一句,康維說得眉飛色舞,又道:“你本身就是一張王牌,組織必然屈服。原醫生,你是不是參加我們的行動?我會和柳絮寸步不离!” 原振俠攤開了手:“我想,我沒有必要參加了吧?你們在前往目的地時,順便把我送回家去就可以了!” 康維和柳絮异口同聲:“原醫生,謝謝你!” 原振俠知道他們感謝的是什么──若不是他,他們決不會相遇相識!而他們既然對如今的情形十分滿足,自然也要感謝他的撮合! 原振俠笑了一下:“事不宜遲!” 康維道:“阿尼密……不知去了何處?” 原振俠搖頭:“不必擔心他。一來他和組織不會有聯系,二來,他為人雖然討厭,但也不至于出賣別人。” 康維側頭想了一下:“我們打明旗號去,這才更顯得有恃無恐。當然,柳絮,要你先和組織聯絡!” 康維興致极高,柳絮也受了感染。康維雙手揮動:“乘我的飛机去!” 原振俠笑:“請在經過我居住的城市上空時,允許我跳傘。” 康維的回答居然是:“對不起,你的要求被拒絕了,因為沒有人能在兩万公尺的高空跳傘,而我們正准備在這個高度飛行,到了組織總部的上空,再和總部聯絡,要求允許降落!” 原振俠故意愁眉苦臉:“那我該怎么辦呢?” 康維“呵呵”笑著,用力拍著他的肩頭:“只好委屈你,請你循正常方法回家了!” 原振俠喝了一口酒:“康維,你可知道你現在的行為,可以用什么成語來形容?” 康維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自然知道,這叫作‘重色輕友’!” 原振俠長歎一聲:“無可救藥了!” 三個人一起舉起杯來,站起身。康維輕摟著柳絮,柳絮偎在康維高大的身邊,又正合上了“小鳥依人”這句成語,看得原振俠羡慕不已。 三人各自干了一杯酒,也根本不必准備什么,就一起走出了康維的巨宅。 管家替原振俠備了一輛車子,當原振俠駕著車子,駛向机場的時候,听到來自天上的轟然巨響。他抬頭看去,看到康維的特制飛机,正以六十度的斜角,沖天直上。明知机上的人不可能看得見自己,原振俠還是自然而然地,向飛机揮了揮手。 原振俠在向飛机揮手的同時,心中也不免十分感慨──他帶著柳絮到康維這里來,竟會變成了這樣的結果,那是事先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事! 他也知道,康維的那架飛机,可以說是地球上性能最好的飛行工具,可以在极短的時間內,就到達目的地。等他用正常的方法回家之后,一切只怕已經解決了。自此之后,康維這新形式的生命,找到了愛情,柳絮自然也脫出了無間地獄! 原振俠感到十分安慰,雖然在那時,他也想到,以那個組織勢力之龐大,柳絮又站在和它勢不兩立的地位,只怕還會有一些阻礙。但是他又完全相信康維的能力足可以克服困難,所以也并沒有放在心上。 他對自己的這次經歷,十分滿意。因為在這次經歷之中,他對鬼魂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知道即使是幽明阻隔,人鬼殊途,但是一樣可以通過安排相會。而且,在靈魂和鬼魂之間,可以作毫無保留的溝通! 原振俠可以料到,把這樣的經歷,說給他親近的几個朋友听的時候,會引起何等的贊歎。 等到原振俠上了飛机,他知道,康維和柳絮,應該早已開始在和組織交鋒了! 他預料,他回家之后不久,就可以知道結果。要是柳絮体內的核裝置能夠拆除,那自然理想之至了。 所以,在回家的旅途上,原振俠的心情,相當輕松。但是有時,望著艙外,白雪飄飄,他想起瑪仙不知身在宇宙的哪一個角落,仍不禁大是悵然。 原振俠乘坐的飛机順利降落,但從机場到住所,由于交通阻塞──不知道在哪一個路口,有几輛車子撞在一起,清理費時,所以整個公路网的交通,都大受影響。原振俠對于人類交通工具的落后,十分感慨──他是上天入地,本身到過觀察地帶,靈魂去過幽靈星座的,自然識見和普通的地球人大不相同。 不足二十公里的途程,居然使他浪費了三小時之久。所以他在推開住所的大門時,心情有點煩躁,他是用力一腳,將門踢了開來的! 門一踢開,他就呆了一呆,因為他看到,有一個人,背對著門,面向窗口而立。那人身型不高,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藍布工裝褲,看來像是一個小男孩。 原振俠略呆了一呆,那人轉過身來,原振俠更加訝异。那不是一個小男孩,而是一個小女孩,是原振俠很熟悉的水葒! 對于水葒會出現在自己的住所,原振俠并不十分訝异,可是水葒的神情,卻令原振俠嚇了一跳! 水葒本來,一直維持著少女的調皮。盡管她的經歷使她和普通的少女大是有异,可是不論在什么情形下,她都那么開朗活潑,笑靨如花,叫人看來神清气朗。 可是這時,在她的俏臉之上,卻像是罩了七八重烏云,令她顯得憂郁之至! 一看到這等情形,不必問,也可以知道,有什么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水葒也立即開口。她乍一開口時,竟然沒有聲音發出來,要吞咽了一下口水,她才發出了听來十分沙啞的聲音:“你們闖禍了!” 原振俠陡然一怔,一時之間,不明白水葒這樣的指責是什么意思。水葒一跺腳,顯得她心中,焦切之极,又道:“闖大禍了!” 原振俠向水葒作了一個手勢,想請她盡量鎮定一些。而就在這時,自他的臥室之中,又走出了一個人來,竟是阿尼密大師! 阿尼密的神情本就陰森,這時,看起來更像是已到了世界末日。他一出來,就道:“闖禍的責任,主要在我!不能全怪他們!” 水葒急促地眨著眼,雙眼之中,竟然有淚花亂轉,可知她心中的焦急,實是非同小可! 原振俠也發起急來,用力一揮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別打啞謎了好不好!” 原振俠要求快點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自然正常之至。可是阿尼密和水葒的反應,卻十分不正常,他們互望著,像是不知該如何開始才好! 原振俠正想再催,阿尼密已長歎一聲:“事情應該從我這里開始,陳慶國的鬼魂逃走了!” 原振俠呆了一呆,腦中“嗡”地一聲,思緒變得十分紊亂。 這不能怪原振俠的理解力弱,而是阿尼密的話,完全超越了人類的生活經驗,所以絕不容易一下子就了解。原振俠在呆了一呆之后,首先想到的是,阿尼密在离開的時候,曾經說過,他把陳慶國的鬼魂“帶走了”。 當時,原振俠就十分奇怪,阿尼密是用什么方法,把陳慶國的鬼魂帶走的?但是他只是想了一想,只想到阿尼密既然是一個出色的靈媒,那自然有他和靈魂打交道的一套,所以沒有再想下去。 而現在,阿尼密又說“陳慶國的鬼魂逃走了”,這真是怪不可言。難道阿尼密真的有一套方法,可以把鬼魂拘留起來? 如果他真的有那樣的方法,那么,被拘的鬼魂,會努力設法逃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阿尼密把鬼魂拘留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像中國的傳說那樣,捉鬼的道士把鬼魂捉了之后,放進葫蘆之中,或是放進了一個有符咒禁制的容器? 看來,阿尼密的身邊,并沒有這樣的容器在! 剎那之間,原振俠不但思緒紊亂,連神情也顯得古怪之极。阿尼密在這時候,現出苦澀的神情,伸手,向自己的頭部指了一指。 原振俠同樣無法理解他這怪异的“身体語言”,阿尼密又歎了一聲:“我運用我靈媒的本能,和陳慶國的鬼魂有了溝通。” 原振俠“嗯”地一聲:“那不是什么難事,我也可以做到這一點!” 阿尼密又道:“所以我在离去的時候,問他,是不是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告訴他,我有力量可以控制鬼魂──這一點,他也早已知道,他不知道的是,鬼魂若是受我控制,會有很多好處!” 原振俠听到這里,不禁十分惱怒。 這時,他至少已經知道,水葒如此焦慮地說闖了禍,是從陳慶國的鬼魂逃走開始的。而如果阿尼密不去控制陳慶國的鬼魂,當然也不會有“逃亡”事件的發生! 而在康維的巨宅之中,原振俠在知道阿尼密有這种力量之后,曾勸阿尼密盡可能不要使用這种力量,阿尼密當時也答應了的! 可是阿尼密卻沒有遵守諾言,他還是運用了這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了陳慶國的鬼魂! 當原振俠充滿怒意的眼光投向阿尼密的時候,阿尼密臉色鐵青,他冷然道:“我那樣做,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沒有必要向你解釋。” 原振俠更怒:“那你來找我干什么?陳慶國的鬼魂逃走,你那么有本領,就該去把他抓回來!” 阿尼密張大了口,像是連呼吸都十分困難。在一旁的水葒又一跺腳,尖聲道:“來不及了!陳慶國的鬼魂,已經和組織取得了聯絡!” 原振俠不由自主,歎了一口气,因為事情听來更加复雜難明了! 陳慶國的鬼魂,是如何和組織聯絡上的?難道組織之中也有出色的靈媒,或是有儀器?就算陳慶國的鬼魂和組織有了聯絡,又怎么會闖禍呢? 原振俠不明白,連想問,也不知道該如何問!所以他只好用近乎呻吟的聲音說:“如果事情十分緊急,又和我有關的話,那么,請盡快令我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他這樣說了,阿尼密仍然張大了口,不知該如何說才好。水葒大踏步來到原振俠的身前,大聲道:“讓我來說!” 阿尼密苦笑:“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什么事,又從何說起?” 水葒沉聲道:“可以推測──我的推測是:組織總部有一個十分隱秘,又是能力超卓的人在,就是這個人,和陳慶國的鬼魂,取得了聯絡!” 原振俠總算有了一點頭緒,但是他還是不明白。水葒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暫時不要發問,她急急地道:“組織和陳慶國有了聯絡,就知道了有關柳絮的一切!” 原振俠听到這里,才感到了真正是大事不妙! 來自陳慶國鬼魂的訊息,自然再真實也沒有,鬼魂不會也不能提供虛假的訊息。組織知道了柳絮的叛變,可是柳絮和康維,卻還自己送上門去! 本來,柳絮和康維是很占著上風的。但是如果組織早已知道了柳絮的叛變,事先有了准備,那么,他們的优勢,自然也不再存在了! 所以,原振俠在頭皮發麻的情形下,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喘了几口气,才啞著聲音叫了出來:“快!快阻止他們!” 水葒現出十分悲哀的神情:“原醫生,還來得及么?該發生的,全都發生了!” 原振俠頹然坐了下來,一坐下,立時又彈了起來,抓起了一瓶酒,向口中灌了好几口,這才道:“好,既然該發生的都已發生了,急也沒有用。先來看看事情糟糕到什么地步!” 水葒道:“康維和柳絮一進入組織的總部,就完全沒有了訊息,下落不明!” 原振俠揚眉:“組織再神通廣大,也無法拘留康維和柳絮的!” 水葒道:“所以我推測在總部,有我們所不知道的神秘人物,或神秘力量存在!” 阿尼密直到這時,才喃喃地說了一句話。 阿尼密說的是:“就是這個神秘人,或神秘力量,使陳慶國的鬼魂逃走的!” 原振俠瞪了他一眼,并不掩飾心中對他的厭惡──因為阿尼密帶走了鬼魂,卻又不能好好控制,被組織的神秘力量搶走了鬼魂,使柳絮的反抗為組織所知! 如果說事情槽糕之极,那么,一開始,就是由阿尼密的行為引起的! 阿尼密顯然承認了失敗,他面色灰敗,身子在不由自主發著抖。原振俠歎了一聲,也就沒有在自己的眼神之中,加深責備。 水葒低下頭一會:“我相信,組織是在有了鬼魂所供給的訊號之后,立即召見我,問我柳絮的下落,因為是我和她一起執行任務的。我知道事有蹊蹺,所以只好推說柳絮獨斷獨行,我和她早已失去了聯絡,并不知道她在何處!唉,你們要是肯听我的話,讓我在組織總部,慢慢設法探听消息,怎會出這樣的事?” 原振俠苦笑:“現在你已失去了組織的信任?” 水葒點頭:“我想是的!我被組織派出來,做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我想來找你商量,在門口,遇到了六神無主的阿尼密大師,這才知道毛病出在何處!” 原振俠還是有一些不明白之處,所以他又向“六神無主的阿尼密大師”望去,感到水葒這樣形容,再确當也沒有。阿尼密歎了一聲:“那神秘力量,在鬼魂投向他之后,曾向我示威,譏嘲我和鬼魂溝通力量的薄弱。并且告訴我,陳慶國的鬼魂,是多么渴望和組織聯絡,以達到做鬼也效忠組織之目的!” 原振俠又連喝了几口酒,這才緩過一口气來──阿尼密的那番話,有一股重大的壓力,壓得人几乎無法作出正常的呼吸! 水葒的聲音,滿是無奈:“在柳絮的身上裝上核裝置,聯接到植入腦部的訊號發射体,這一切,康維早已說過,不是地球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可知這個神秘人或神秘力量,早已存在!只不過我一直不知道……真好笑,我還以為自己是得到組織信任的!” 原振俠恨恨地道:“像這樣性質的一個組織,不會信任任何人,只會利用人!” 阿尼密大師駭然:“那……神秘力量不屬于地球?那是來自外星的力量?那我心中會好過些。因為我從來不知道地球上,有誰在和鬼魂溝通方面,會比我還有辦法!如果來自外星,我自然無法和他相比!” 原振俠沒好气:“說不定那神秘力量來自地獄,就是一切鬼魂的主宰!” 阿尼密全然不在乎原振俠的諷刺,神情比起剛才來,也不那么六神無主了。顯然,在水葒的分析下,他恢复了不少自信心。 原振俠一揮手:“如果假設那力量,或者是一個神秘人,是來自外星,那么事情反倒沒有那么糟。” 水葒睜大了眼,顯然不知道原振俠根据什么來分析,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原振俠立刻補充:“如果力量完全來自組織本身,那就根本沒有轉圜的余地!如果組織也必須依仗外來的力量,外來力量不會完全听命組織,希望這种力量,會更容易溝通。” 水葒苦笑:“只好這樣想!可是那力量和組織合作,已經很久了!” 原振俠十分肯定:“必然是組織依仗那力量,而不是那力量必須服從組織!” 水葒團團轉了几個圈,她剛才形容阿尼密六神無主,這時,她自己看來也差不多。突然,她站定了身子,伸手在左腕上的手表,輕按了一下。原振俠留意到了她那“手表”上有液晶表面,正在閃動著一些訊號,而水葒也現出了惊喜的神情。 原振俠問:“來自組織的消息?” 水葒連連點頭:“是,組織召我立刻去報到!” 原振俠揚眉,用一种明顯的,十分不屑的聲音問:“這表示組織重新信任你了?” 水葒垂下頭來,好一會不出聲。原振俠也感到自己的話,說得太重了些,可是還不等他表示歉意,水葒已抬起頭來:“你要我怎么樣做?我自己承認,我沒有力量和組織正面對抗,但我也決不會連做鬼也要忠于組織。我只好照現在這樣的方式生活、行動。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請告訴我,或幫助我!” 水葒的這一番話,說得嚴肅之极。原振俠听到一半,就大為感動,他握住了水葒的手,感到水葒的手十分冷。他等水葒講完,才用十分誠懇的語聲響應:“是我不對……我只是出于對組織的厭惡,并不是針對你。目前,你的方式十分好,等我有了更好的方法時,我一定會盡我一切力量幫助你!” 水葒的眼睛中有點紅,她提起原振俠的手來,按在自己的臉上好一會。 他們互相之間,這樣衷心地交換意見,情景本來十分動人。可是在一旁的阿尼密,卻全然沒有欣賞的表示,而是急不及待地表示要和水葒說話。當水葒終于向他望去時,他立時提出:“我是不是可以和你一起到總部去?” 水葒連百分之一秒都沒有考慮:“當然不能!” 阿尼密神情沮喪,水葒知道他的心意:“你是想和那力量,或者那神秘人取得聯絡?” 阿尼密連連點頭:“他對于鬼魂的了解,必然在我之上,我想向他討教!” 水葒爽快地答應:“如果我能和他接触,我必然傳達你的意見。” 阿尼密連聲道謝,原振俠忍不住道:“你謝得太早了吧,那個‘他’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阿尼密卻不理會,他向水葒說了一個號碼,又道:“我會二十四小時守在這個電話旁,等候你的消息!” 他說完,隨便向原振俠揮了揮手,就向門口走去。原振俠大叫一聲:“喂!你本來找我,有什么事?” 阿尼密并不轉身:“我本來就是想告訴你,陳慶國的鬼魂逃走了……或者是被一种比我更強的力量搶走了。想請你幫助,和那种力量聯絡。” 原振俠苦笑:“我哪有這個能力?” 阿尼密歎了一聲:“你有你自己所不知的潛力,在康維那里,就是你首先接触到陳慶國的鬼魂!” 原振俠搖著頭:“我不能幫助你,希望水葒可以見到那個神秘的‘他’!” 阿尼密聳了聳肩,打開門,瘦長的身影晃了出去,隨即把門關上。 水葒低聲道:“也別太怪他,如果組織之中,有一個神通廣大的人在,發生在柳絮身上的變化,沒有鬼魂通風報訊,組織一樣可以知道的。” 原振俠也十分同情阿尼密:“他一生和鬼魂打交道,忽然發現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竟然遠不如人,這打擊也夠大的了!” 水葒深吸了一口气,向原振俠靠了一靠。原振俠忽然擔心起 水葒想了一想:“利或不利,我都必須盡快地去報到,沒有選擇的余地!” 她說了之后,頓了一頓,又道:“也沒有什么人,可以給我任何幫助!”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气:“未必!” 水葒睜大了眼,望著原振俠,原振俠一字一頓:“我和你一起去!” 水葒吃惊:“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原振俠神態鎮定,顯得他胸有成竹。他道:“有可能!事情根本是在我身上起的──你和柳絮,奉命在我的身上尋找線索,找出消失了的海棠。現在柳絮和組織敵對,任務并沒有完成,你可以報告組織,我愿意就海棠消失事件,向組織提供資料,組織必然接納,你就可以帶著我一起到總部去!” 原振俠在說出他的計畫之際,水葒一直凝視著他。原振俠說完了之后又問:“怎么樣,是不是行得通?” 水葒長歎一聲:“可以行得通。但是……那樣一來,你就必然卷入我們的是非之中,和組織的關系,可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中,糾纏不清。我知道,那是你最不愿意發生的事!”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人在很多時候,必須做些自己不愿做的事!” 水葒大是感歎:“這叫什么?大概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原振俠半昂著頭:“可以算是──你立刻和組織聯絡!” 水葒想了一回,才伸手取過一只皮袋來。那种袋子,和許多少女喜歡使用的一樣,在袋上還貼著一些顏色鮮艷的標貼。但是原振俠知道,這袋子既然是水葒所使用的,袋中對象內容之丰富,只怕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難以想象齊全! 水葒伸手入袋,取出了一只扁平的方形盒子來,打開,分成了兩部分。豎起的一部分,是一個液晶屏幕,看來一如普通的小型計算机。而且,水葒也拉出一條線來,聯結了原振俠住所的電話。 這种通訊方法,已經十分普通,可以藉此通話,傳達訊息,以及圖文傳真。所以原振俠笑著道:“我以為你們使用的,應該特殊一些。” 水葒只是撇了撇嘴,沒有直接回答,而手指已迅速地在按鈕上移動。 原振俠知道她是在使用密碼通訊,自己看了也不會懂,但他還是轉過身去,望向窗外。 經過了將近十分鐘不斷地操作,原振俠才听到了一陣“滋滋”聲。他轉過身來,看見一張紙,正在漸漸“吐”出來,上面只有几個字,原振俠根本看不懂。 水葒念道:“建議正在研究,盡快通知結果!” 原振俠的第一個反應是:“那得等多久?那里是辦事最慢的地方!” 水葒搖頭:“其它的机构辦事慢,我們的組織,辦事效率卻最快。就算要決定一下子處決上万人,也在几秒鐘之間可以有決定!” 原振俠感到了一股寒意,沒有再說什么。想到他要和這樣的一個組織打交道,那是前所未有的新的冒險經歷,原振俠心中也不免十分緊張──他和水葒之間的沉默,只不過維持了三分鐘,已令他有喘不過气來的感覺。 正當他想說些什么時,隨著“滋滋”的聲響,又有一張紙出來,上面還是只有几個原振俠看不懂的字。水葒立時道:“建議批准,立即前來!” 水葒在關上那具通訊儀的時候,壓低了聲音:“你現在想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原振俠只用了一下笑聲,來表示他的回答! 原振俠回到住所,連休息一下的時間都沒有,就又离開了住所。 原振俠進入組織總部的經過,簡單之极──他相信水葒的話,如果不是組織最高領導要見他,那么,他根本無法進入總部。 而這時,他進入了總部,卻全然無法知道,組織總部是怎樣的一個建筑。因為在一個城市的机場降落之后,他和水葒,就上了另一架小型飛机。他們處身的机艙,完全密封,看不到艙外的情形。 小型飛机飛了將近七小時。原振俠禁不住問水葒:“如果是你一個人,要進入總部,難道也是這樣子?” 水葒的回答,更令原振俠吃惊:“我從來也未曾到過總部!” 原振俠沒有再問什么,等到小型飛机停下,他們又被送上一架密封的汽車。車子又行駛了三小時左右,一出車,已經在建筑物的內部了。 那是一個相當寬的走廊,兩旁全是門,走廊十分長,光線柔和,空气清新,溫度适中。 他們曾被吩咐,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能回頭望,所以他們一直沒有見到任何人。這時,有人聲在他們身后響起:“左首第七扇門,自己推門進去。” 水葒自然而然,握住了原振俠的手,兩人一起向前走去。到了那扇指定的門前,推門進去,里面是一間布置得极其幽雅,也十分現代感的會客室,但是并沒有人。 原振俠先坐了下來,水葒的神情很緊張,她不住地四面打量。兩人都知道,自己在房間中的一舉一動,不知有多少雙眼睛,通過監視裝置在看著他們! 房間之內极靜,他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不一會,有一下輕微的聲音,自天花板傳出。他們抬頭看去,只見有一樣東西,自天花板上向下伸來,那是一根細細的金屬棒,尾端是一只約有三十公分長的“眼睛”,眼珠部分正在靈活地轉動,看來十分詭异。 那當然不是真正的眼睛,而是一种裝置,可是設計成眼睛的樣子。原振俠首先悶哼了一聲:“想不到你們居然這樣有幽默感!” 這裝置一出現,原振俠就知道,他們并不能和組織的首腦直接見面,首腦會通過這個裝置和他們交談。自然,首腦可以通過這只眼睛看到他們,所以他才說,這是一种幽默! 一個听來十分憤怒的蒼老聲音自“眼睛”中傳出來:“我是最高領導,和我說話,不要用一個字的廢話來浪費我的時間!” 那聲音蒼老而微微發顫,作為一個醫生,原振俠一听就知道,這個終生未能改變鄉音土腔的老人,已經快到了生命的盡頭。而且,在這樣的晚年,無論如何維持和保養,也難以有健康的身体了! 他正想諷刺對方几句,水葒已叫了起來:“你不是最高領導!我認得出最高領導的聲音!” 老人的聲音“呵呵”笑了起來,笑得十分歡暢,听得出他真的因為水葒的話,而感到十分可笑。他的回答是:“獲得組織授權,以最高領導人姿態出現在你們面前的,都是我的部下,受我的領導!” 水葒吸了一口气,沒有再說什么。她也是第一次來到總部,自然層次和地位更低。 老人顯得不耐煩:“用最簡單的方法使我明白,海棠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俠沉聲道:“她成功地逃出了組織,要不是有她的塑像留下來,組織再也不會有她的任何資料!” 老人的聲音又笑了起來:“你錯了,塑像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線索。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朋友記得她,而且,想和她見面!”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原振俠心中,陡然一動:最高領導口中的“我們的朋友”,是不是就是他們推測中的“神秘力量或神秘人”? 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就試探著道:“要再見海棠,已沒有可能。她已脫出了地球的范圍,除非想見她的人也同樣如此!” 水葒明白原振俠這樣說的意思。她十分緊張,抿著嘴,雙手握著拳。 老人的聲音沉寂了半分鐘,才道:“那么,和你會面,也是一樣!” 在原振俠還沒有明白,最高領導這樣說是什么意思時,老人已直呼其名:“原振俠,你以為批准你到總部來的原因是什么?就是我們的朋友想見你,你們是老相識了!” 這兩句話,更是令得原振俠剎時間,感到莫名其妙──組織的好朋友,怎么會是他的老相識?看來,他們的推測沒有錯,确然有神秘人在替組織辦事。但自己竟會和神秘人是老相識,這就有點難以想象了! 他伸手在自己的頭上,輕拍了兩下:“是哪一位舊相識?怎么記不起來了!” 這時,在“眼睛”中傳出了另一個聲音:“缺口的天哨!我們曾在‘鬼界’之中溝通過!” 原振俠“啊”地一聲,直彈了起來! “缺口的天哨”、“鬼界”!他當然不會忘記! 用最簡單的方法來敘述:若干年前,一批來自外星的宇宙探索者,到了地球,由于他們不能适應光亮和磁力,所以悲劇發生。他們只好躲在新几內亞蠻荒之地,一個人跡不到的山腹之中。那地方,稱為“鬼界”。 海棠利用了原振俠,和他一起到達了“鬼界”,和那一批自稱“孤魂野鬼”的外星人在黑暗之中,有過溝通。后來,他們利用外星人提供的飛行囊离開,飛行囊落入了海棠的手中! 原振俠揮著手:“你……是躲在飛行囊之中,避過了光芒和磁力,來到這里的?” 那聲音道:“是,我替這里的人做了不少事。當然不是由我親自動手,而是在我的指導下完成的,我成為他們最尊重的人。是不是,最高領導人?” 那老人的聲音一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腔調,十分恭敬地道:“是,外星朋友。” 那聲音又道:“當我想到要和海棠會晤的時候,他們居然回答我說,根本沒有這個人,我就知道一定有事發生了,這才下令徹查!” 原振俠和水葒都發出了一下低吟聲──事情的起因遠比他們想象的复雜! 就算沒有塑像,組織也一樣會上天下地,要把海棠找出來!因為來自“鬼界”的外星人,清楚地知道,曾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原振俠心頭狂跳,但是他立時想起,和外星人打交道,要比和組織交涉好得多。所以他立時問:“你要見海棠,有什么目的?我最近才見過她!” 那聲音大是訝异:“怎么可能?” 原振俠很快地,把他最近在“觀察地帶”中的經歷,講了一遍。 那老人的聲音責斥:“在說什么荒唐故事?”另外的聲音卻發出了好几聲歡呼聲! 兩個反應截然不同,這倒并不令原振俠感到意外。因為這一段經歷,本來就不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最高領導人雖然權傾天下,但那并不代表他有足夠的想象力,可以接受這一切! 那外星人在歡呼之后,急急地問:“那你可以幫助我,可以幫助我們!” 原振俠想起在“鬼界”之中,和那批外星人溝通交流的情形。他對于那些被困在山腹之中,自稱是“孤魂野鬼”的外星人,也十分同情。 所以原振俠道:“自從那次之后,我又經歷了不少奇事,确然可以找到幫助你的方法。連我現在的身体,都是換過了的,你可以想象么?” 這時,原振俠心中已想好了行動的步驟,那几句話,是他行動的第一步。他特地在最后兩句,提高了聲音,加強語气。 他得到的反應,是最高領導人的一下悶哼聲,和外星人的回答:“更換身体,對地球人來說是一种奇跡,但對我們來說,那不算什么。” 原振俠又道:“真正能幫助你的人,我相信如今正在受組織的留難。先讓我和他見面,我們才能一起商量如何行動!” 那聲音顯得十分急促:“是嗎?那個人是誰?” 原振俠一字一頓:“康維十七世,男性;柳絮,女性。你可以向最高領導人,詢問他們如今的處境!” 原振俠這兩句話一出口,就听得最高領導人,發出了一下憤怒的吼叫聲! 這一下吼叫聲,在原振俠听來,并不怎么樣,只不過是一個老人的怒吼而已。可是對水葒來說,卻不一樣,因為她深知那老人所掌握的權力之大,也知道這老人發怒的結果。 所以,水葒自然而然,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神情惊怖。原振俠向她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不必害怕,他已然胸有成竹! 在老人的一下怒吼之后,至少有五分鐘之久,再沒有聲音傳出來。原振俠低聲道:“他們之間,正在發生爭執。我肯定,老人一定會听從外星人!他的權力再大,外星人也不在他的權力范圍之內!” 聲音再傳出來時,是外星人的聲音,他在問:“柳絮?就是那個在我的指導之下,在她身体中裝配核裝置,并且聯接到她腦部植入体的那個地球女性?” 原振俠雖然胸有成竹,但也不免有點緊張,他立時道:“是,相信她如今的處境不是十分好!” 老人的怒吼聲再度發出:“她是叛徒!她威脅要和組織同歸于盡,要組織拆除她体內的核裝置!對付這种叛徒,唯一的方法是──” 原振俠极快地接口:“唯一的方法,是接受她的意見,不然,她的威脅,會變成事實!” 外星人的聲音參加進來:“康維十七世,啊,他不是人,不是人……他是……什么?” 原振俠的回答,顯得十分平靜:“他是宇宙之中的一种新形式的生命,你可能還不是很能理解,但是他必然能幫助你們,使你們全体,都脫离鬼界!” 原振俠在這樣說了之后,略頓了一頓,又補充道:“你快和最高領導人說,我要他們立刻來和我相會!” 最高領導人第三度發出怒吼:“在這世上,只有我向別人發命令,沒有任何人可以命令我!我不會怕任何人的威脅,尤其是來自叛徒的威脅!” 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發顫的語調,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有這樣的气概。這是十分難得的情景,也由此可見這老人的意志是何等堅決! 水葒平時雖然能說會道,可是這時,不但啞口無言,而且,還在微微發抖。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他在逐步按照他的計畫展開行動。這時,已到了最重要的一環,他要這個權力极高的老人屈服! 他先發出了一聲冷笑,然后道:“我也是一個醫生,從你發出的聲音之中,我可以清楚知道,你的身体,是何等衰老!” 老人也冷笑:“我已經八十多歲,我是這個年齡最健康的人!” 原振俠“嘖嘖”連聲:“八十多歲了,還能有多少年?你必然會由于身体的衰老而死亡。雖然你頭腦清醒,可是身体卻不能再用了,你會變成一個鬼,和所有人一樣,變成一個鬼!至于做鬼的滋味如何,相信陳慶國烈士的鬼魂,會向你詳細匯報!” 在這番話之后,听到的是老人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和外星人的聲音:“你激怒他了!激怒他對你并沒有好處,你激怒他了!” 原振俠索性大笑起來:“你的外星朋友能給你許多東西,可是并不能使你不衰老,并不能使你不死亡。哈哈!他們聚集的地方,叫作‘鬼界’,你變成了鬼魂之后,倒可以和他們住到一塊去!只可惜他們遲早會脫出困境,回他們自己的星球去,那時,你就真正變成孤魂野鬼了!” 對一個八十多歲,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原振俠的這番話,不留余地之极了! 老人發出了一陣极難听的聲音,顯然那是他想第四次怒吼,但气力不繼的結果。可是他的話,卻仍然強硬無比:“我不怕和敵人、叛徒同歸于盡!我變鬼魂,你們也和我一樣!” 原振俠的語調,和老人相反,极其輕松:“你是一個出色的軍事家,應該明白,在對自己十分有利的情形下,不妨也和敵人展開談判!” 老人繼續冷笑:“談判?你有什么談判的本錢?” 原振俠的響應极快:“有!我可以給你一個年輕的身体──完全是你,可是年輕!” 接下來是一段短暫時間的沉默。原振俠以為,那是老人根本無法接受他的提議(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老人竟然這樣問:“你和勒曼醫院……的那些人相熟?” 原振俠在剎那之間,心頭一陣狂跳! 老人知道勒曼醫院,那固然可以使他少費許多唇舌,去解釋如何可以給他一個年輕的身体。但也有可能,他早已有了年輕的身体,那么自己的計畫就落空了! 原振俠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是!” 老人喘息著:“這班人真可惡!我知道他們有能力替人換身体,可是我派人去接洽,卻根本無法找到他們。他們竟然不愿替我服務!” 原俠振大喜:“我可以說服他們,使你年輕二十年!” 老人用十分堅定的聲音回答:“四十年!” 原振俠笑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不!如果你忽然變成了四、五十歲的模樣,人家會把你當怪物。六、七十歲和八十几歲,看起來差別不是太大,何況,十年八年之后,又可以再換!” 老人深深吸著气:“你的要求是什么?” 原振俠先向水葒作了一個鬼臉,然后才道:“簡單之至!仍然是在外星朋友的指導之下,替柳絮拆除体內的核裝置,并讓柳絮和水葒脫离組織,再不追究!” 老人有著十分果斷的判斷力,他連一秒鐘都沒有考慮,就疾聲道:“好!” 隨著他那個“好”字,水葒陡然伸手,摟住了原振俠的脖子,張大了口,想叫──可是由于實在太興奮了,她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接下來的一些細節,自然進行順利,不必贅言。至于康維和原振俠如何幫助那批外星人脫离“鬼界”,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對了,還有陳慶國的鬼魂,怎么樣了? 誰會關心一個“忠于組織”的鬼魂呢?由得他去吧! (完) post by a.l.f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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