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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相當特別的會,叫“奇事會”,參加者的資格沒有甚么限制,要由原來的會員介紹,然后,在當晚出席的會員之前,講一件事。 用“講一件事”,而不用“講一個故事”,這是會章明文規定的。講述者必須講述其親身經歷之事實,而不得憑想象編造不可信之故事。 當然,所講的事,一定要极其离奇,超乎知識范疇之外,近乎不可思議,而不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講了這件事之后,再由所有听了這件事的會員,投票決定這個講述者,是不是有資格參加“奇事會”……奇事會的意思,就是所有的會員,必須經歷過一樁或超過一樁奇事之謂。 常常,講述者本身,自以為經歷十分曲折离奇,興沖沖地講述出來,但是卻令得听的人呵欠連連,一點不感興趣,當然在投票的時候,也被否決了。所以,奇事會的會員不是很多,只維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會也不是所有會員都參加。 原振俠成為奇事會的會員,是蘇氏兄弟介紹的。蘇耀西和蘇耀東兩人,在入會的時候,分別講了“血咒”和“海异”的故事……不可思議的黑巫術,和微生物團結起來与高級生物人類爭斗的經過,這兩樁奇事,得到了全体會員的通過。 而原振俠在入會之時,講的是冷自泉的戀愛故事,扑朔迷离的“寶狐”,也獲得了一致通過。而且据說,奇事會成立以來,從沒有那么多會員,那么用心地听完一個申請入會者講述的。但“寶狐”的經過是這樣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會的會員,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義務和權利,只是定期聚會,听新申請者講述奇事。由于會員的知識程度都相當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俠几乎每次都參加,除非他有遠行。 今天晚上的聚會,更使得原振俠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奇事會會員的聚會地點是不固定的,這一次,是在一個會員的郊外別墅中。約定的時間,大家都遵守(這是會章之一)。 主人用興奮的語气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別人物……我不稱他為嘉賓,因為他應該是我們奇事會的當然會員。世上不會有人,一生之中遇到過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有一個會員咕噥了一句:“噯,那是誰?据我所知,只有一個人能有這种榮耀!他的名字是……” 那個名字被提出來之際,原振俠變換了一下坐著的姿勢,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几次短暫的會面。他想到,若是和這位先生經常會面,那倒是一樁十分令人高興的事。 主人眉開眼笑,聲音之中充滿了興奮:“正是他,就是這位先生!” 所有的會員……今晚出席的會員特多,所有人全來了,自然是主人特別通知了,有重大事件宣布的緣故……都興奮起來,那位先生太富傳奇性了,沒有見過他的人,都想見他;見過他的人,還想再見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鐘,向門口走去,一面走著,一面道:“他應該來了,他是最守時的,我們可以期待報時鐘聲和門鈴聲同時響……” 主人講到這里,壁上的鐘,響起了第一下聲響,門鈴果然也在這時響了起來。主人打開門,人人都向門口望去,坐著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來。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气,那位先生帶著笑容,步履輕捷走了進來。主人還沒有介紹,他已經朗聲道:“各位好,真對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靜著,主人有點不知所措。原振俠苦笑:“你就像旋風一樣,能一次和你講十句話,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攤了攤手,向原振俠望來:“原醫生,我們還是經常見面的。抱歉我不能久留,但是我帶來了一位朋友,他的經歷,一定可以滿足奇事會每一個會員的要求!” 直到這時,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個人,是和這位先生一起走進來的。那位先生的光芒太甚,他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會被忽略。 那另外一個人,事實上,身形比那位先生還要高大,有著一頭金發,看起來大約四十歲出頭,是一個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种美男子。 主人對于忽略了來客,有點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經道:“如果各位承認我有資格介紹新會員的話,我介紹這位……”他指向那人:“萊恩上校。” 主人帶頭鼓掌,在掌聲中,那位先生提高聲音:“萊恩上校所經歷的事,一定會引起各位极度的興趣。我們下次有机會再見吧!” 蘇氏兄弟早已听原振俠說過這位世上最富傳奇性的人,一看見他講完就要走,立時沖過去想阻住他。 蘇氏兄弟的動作十分快,可是還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轉身,一面揮手,動作敏捷得出奇,已經一陣風也似地向門外卷去,門也隨即關上。 奇事會所有的會員,都有一种愕然之感,一時之間,又忽略了萊恩上校的存在。這使得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點發窘,要故意咳嗽一下,來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點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萊恩上校?” 萊恩有禮貌地笑著:“是,和歐洲那條著名的河流一樣。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現在是美國人,一個退了役的軍人。剛才‥‥‥那位先生說,我的經歷,或者會引起各位的興趣……” 會員有的已經坐了下來,有的在淺酌著杯中的酒。主人道:“請坐,他說你的經歷會引起我們的興趣,那一定會的!” 任何人可以听得出,主人的語調不是十分熱衷。萊恩卻并不在意這一點,顯得他對自己奇异的經歷,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來,先作了一個手勢,來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后才道:“本來,我去找衛先生,是因為我本身的經歷十分奇特……” 會員中有一個性子急的,不禮貌地叫了起來:“別老說自己的經歷奇特,我們這里每一個人,都有奇特的經歷,快說出來!” 萊恩看來是一個脾气相當好的人,他并沒有生气,只是道:“請先听我作一點解釋,是不是能成為奇事會的會員,我倒不很在意。本來我想請衛先生,幫我解決這件怪事,可是他有別的重要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馬拉雅山,去會見一些密宗喇嘛……” 萊恩一直未曾講入正題,這使得相當多人都表示不耐煩了,連原振俠也嘰咕了一句:“請把開場白盡量縮短!” 萊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訴我,各位都是對奇事有經驗的人,或許可以幫我解決一下。” 那性急的會員又叫了起來:“天!你再不說是什么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种方法,來解決你了!” 這一次,萊恩皺了皺眉:“我認為一樁奇异的事,必定有它的來龍去脈,在敘述的時候,一定要十分詳細,不能錯過任何細節。 “一個被忽略了的細節,可能就是整件事的關鍵,性急,是于事無補的。” 雖然一大半人,都認為萊恩說話太囉唆了些,一點也沒有軍人的爽朗作風,但是這一番話,倒說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對待一切奇异而不可思議的事,的确要有這樣認真的態度才行。所以,原振俠首先鼓起掌來,掌聲倒也相當熱烈。 萊恩上校感到十分高興:“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軍人生涯中,我參加過越戰……”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長長地歎了一聲:“戰爭,真是人類行為中最丑惡的一環。” 那心急的會員又叫了起來:“老天,我們這個會,快變成和平祈禱會了!” 萊恩只裝沒有听見。 原振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會員旁邊,那是一個身形矮小、枯瘦、膚色黝黑、留著像刺蝟一樣短頭發的人。原振俠不記得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這小個子有著一臉不耐煩的神情,是那种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這是奇事會的一個老會員,原振俠只知道這一點,也不知道他是憑什么奇事,才得以入會的。由于他個子小,膚色黑,這個人的年齡,也是十分難以估計的,大約是在三十到五十歲之間。 听他的口音,英語之中,帶有濃重的歐陸音,只有法國人或北歐人講英語,才會有這种口音。所以推測起來,他可能是歐洲大陸長大的亞洲人。 (在這里,忽然詳細地介紹這個“性急的會員”,是因為這個在這時看來,似乎和萊恩上校的出現毫無關系的人,在后來事情的發展上,卻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事經常這樣奇妙,看來是毫無關聯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會有著千絲万縷的關聯,只不過一直要等這种關聯由隱而現,才會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沒有禮貌。原振俠恰好坐在他的身邊,忍不住低聲道:“先生,請讓他講下去,別打斷他的話頭!”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俠一眼。看起來,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气十分暴躁,悶哼了一聲,故意轉過頭去,不看原振俠。對于他這种行動,原振俠除了感到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沒有辦法可想。 萊恩上校并沒有注意這小小的風波,他在繼續著:“在越戰中,我領導一個情報工作組。大家都知道,越戰是世界戰爭史上,最奇特的一場戰爭,簡直在整個過程之中,沒有好好地、正式地打過一場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這場戰爭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戰役不同。” 萊恩上校續道:“所以,在越戰中,情報工作就特別重要。本來,軍隊中是沒有情報部隊的編制,是在越戰中才產生的。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戰爭最熾烈的時候──夏天。” 萊恩上校的語調沉緩,他的奇事已經開始,大客廳中也自然而然地靜了下來。 他吸了一口气,取了一支煙在手,卻并不點燃,只是轉動著:“我們的總部是在森林里,有著相當完善的設備。可是在那种環境下,這樣捉迷藏式的戰爭之中,所有現代化的設備,几乎都用不上。參与戰爭的雙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對方殺死就行了!” 在原振俠的身邊那個人,這時又哼了一聲:“原始方法殺人,和現代化殺人,都是殺人,其間并沒有落后与進步之分!” 萊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這以前,可能并沒有對這個人加以特別的注意,直到這時,才直視那人。其余的人,都唯恐他會和那人爭吵起來,所以視線都集中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所以,兩人當時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見那人,當萊恩上校向他望來之際,偏轉了臉,微昂著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顯得相當無禮。 而萊恩上校一向他望過去,反應卻十分令人惊訝,只見他看到了那人之后,身子陡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來一樣。他終于并沒有站起來,但是若不是他心中感到了极度的惊訝,他是不會有這樣動作的。同時,他也現出了十分惊异的神情來,口唇顫動了几下,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聲音來。 這种情形,令得在場很多人都覺得突兀。連主人也覺察了,說了一句:“萊恩上校,你認識宋維先生?” 是不是認識一個人,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是或不是,應該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出來的。可是,主人隨口這樣一問,萊恩上校卻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猶豫了一下,才道:“不……應該是不認識。宋維先生?宋維先生是中南半島來的?” 那個人卻并不回答,只是悶哼了一聲。原振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來他是越南人,越南曾是法國殖民地,所以他說起英語來,才會有法國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維,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由于萊恩上校的神態有异,和宋維的樣子,看起來有一种說不出來的神秘,原振俠在這時,對宋維這個人的興趣,比對萊恩上校要講的奇事更濃。 萊恩上校沒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剎那間的猶豫,但隨即恢复了正常。 他繼續講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從中午開始起,天色就很陰沉,雷聲不斷傳來,有時,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聲,還是遠方各處傳來的炮聲。我們總部所在處,是許多激烈戰事的中心,隨時可以遭到敵軍的襲擊。事實上,已有跡象顯示,敵軍正在對我們的總部,進行逐步的包圍。 “我說的跡象,是我的部下,連日來,都曾在离開總部不到一公里的范圍內,遭到伏擊。越共殺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樣化的,那天早上,巡邏隊就又發現了四具尸体,是屬于夜晚的一個巡邏小組的,這四個人看來都是中毒死的,身体上一點傷痕也沒有。敵人擅長下毒,他們在樹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會中毒。這四個人,是在什么樣情形下中毒的,由于沒有生還者,所以也無法知道其中的經過。” 他已經講得十分詳細了,可是講到這里,還嫌不夠詳細似地,頓了一頓,才又道:“我說是中毒死的,只是我們當時的判斷,可能他們另外有死因,也或許可能是被毒蛇咬了之后死去的。毒蛇咬囓的傷口,往往十分小,在戰場中久了,尤其在叢林中生活久了,誰身上都有點小傷口,不是很容易判斷哪一個小傷口是致命的。總之,這四個人是死了! “巡邏隊把四具尸体帶回來。長期處在這种暗殺式的戰爭之中,會使人的脾气變得十分坏。那天,當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時,作為指揮官,感到十分憤怒。而尤其令我在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個极优秀的軍官,他的名字是杰西,官銜是少校,一個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請各位注意,后來發生的事,和這位杰西少校有關。” 一個會員道:“這不對了,他已經死了,還會有什么事發生?” 萊恩上校沒有回答,宋維忽然冷笑一聲:“或許他后來复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維是在諷刺,可是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口又掀動著,但又沒有講什么。 大廳之中,維持了短暫時間相當難堪的沉默,萊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來之時,夏天的气溫高,濕度也高,十分悶熱。天還沒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經發出可怕的嗡嗡聲,在等著吸血。所以雖然熱,也沒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濕透了,以致人人身上都發出難聞的气味。 “在這种環境中,連活人都難免發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爛。所以,軍中的習慣是,一有陣亡者,在身分弄明白之后,立時下葬,因為尸体實在無法作超過二十四小時的保存。 “這四個陣亡者,包括杰西少校在內,自然也不例外。我作為長官,主持了葬禮,雷聲一直不斷,閃電連連,即使在白天,看來也极其惊人。一道一道的閃電,從天空直划下來。 “當我主持葬禮的時候,在我的身后,是一個老兵。我在念著‘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候,听到他在我身后,喃喃地說:‘天,這樣的雷電,要是擊中了尸体,是會引起尸變的!’ “我當時回頭瞪了他一眼。戰爭膠著無進展,卻每天看到同胞死亡,令人的脾气十分坏,我瞪那個老兵的眼光,自然不會友善,那老兵嚇得不敢再說什么,我也就繼續主持葬禮。” 萊恩上校講到這里,先向原振俠望了一眼,然后,又望向蘇氏兄弟,道:“雷電擊中尸体,會引起尸變,這种說法在中國十分盛行,是不是?” 原振俠先答:“是的,也据說黑貓走過尸体,或是另一些和電有關的因素的刺激,就會引起尸變,好象連靜電的刺激也有作用。” 主人插了一句:“雷電和生命之間,好象有著十分奇妙的聯系,西方傳說中的‘科學怪人’,不是也在雷電之夜產生的嗎?” 萊恩上校又問:“請問,在中國傳說中,尸變之后的情形是怎樣的?” 原振俠本來想問:是不是包括了杰西少校在內的四具尸体,后來發生了尸變?但是萊恩比他先問了出來,他只好回答:“不一定,通常的情形是,尸体僵直地跳起來。只會跳,不會走,甚至只會向前跳……” 原振俠一面說,一面作手勢。就在這時,在他旁邊的宋維,陡然發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聲音,跳了起來,身子挺直,雙手伸向前,十指作鉤狀,臉上現出极詭异的神情,一跳一跳,跳向萊恩上校。 宋維的行動,可以說是突兀之极。他的那种跳動的動作,倒并不如何恐怖,他是在模仿中國傳說中,尸變了的殭尸跳動的動作。可是在那一剎那間,人人都感到了悚然,那是由于宋維的臉上,現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來,那种難以形容的怪神情,再加上他直勾勾的眼光(看起來真像是死人一樣),和喉際所發出來的那种嗚咽低沉的怪聲,卻足以使任何人感到震栗。 當他跳到萊恩上校的面前之際,萊恩上校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像是怕他突然扑了過來,用他彎成鉤狀的手指,把自己掐死一樣。 宋維一跳,跳到了萊恩的面前之后,又跳了一下,然后在雙足不點地的情形之下,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身,又維持著同樣的姿勢,跳回了原振俠旁邊的座位。 他一來一去,只花了半分鐘不到的時間。而在這半分鐘之內,几乎人人目瞪口呆,看著他這种怪异突兀的動作。 宋維又坐了下來,看起來若無其事,道:“傳說中,尸變后的尸体行動起來,就是我剛才示范的那樣!”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气……原來宋維是惡作劇! 原振俠卻感到宋維的怪動作,不止是惡作劇那樣簡單,他立時又向萊恩看去。 萊恩的面色煞白,甚至連面上的肌肉,都在不斷抽動。可見他心中,一定由于宋維剛才的動作,而感到极度的震撼和不安。 原振俠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僵硬的沉默,用說笑的口吻,希望調和一下气氛:“大抵是這樣,很多鬼電影中出現的殭尸,全是這樣行動的!” 萊恩上校沉默著,看來是正在想什么。主人提醒他:“上校,你的事,才敘述了一個開始!” 萊恩上校忙道:“是……是……軍中的葬禮,實在是十分簡單的。我們甚至沒有棺木,只是替死者穿上整齊的軍裝,再把他們的私人物品,放在他們的身邊,然后用軍毯把尸体裹起來,就埋進土里去了。 “至于死者的私人物品,是經過選擇的。凡是輕便的、易于攜帶的,或是估計有紀念性的物品,都不會陪葬。由部隊保存,在适當的時候會繳上去,好讓國防部在通知死者的家屬時,把死者的物品,交給死者的家屬。 “那天,在包裹死者的遺体之前,我曾想把杰西少校所戴的一只戒指除下來。我知道他十分喜愛那只戒指,那是他一次轟轟烈烈戀愛中的紀念品。” 萊恩上校又頓了一頓,強調了一句:“那并不是一只質地很名貴的戒指,只不過是普通的銀質戒指。 “可是,可能是由于尸体已開始在郁悶的夏天中,開始發脹的緣故,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法子把這只戒指除下來,只好放棄了。 “當時,我想,或許他愿意讓這只戒指陪著他。那戒指,是他有一次到西貢去度假之后,帶回來的。” 宋維似乎不肯放過譏諷萊恩的机會,這時,他又喃喃地道:“哼哼,美國軍官,迷上了風情万种的越南少女,一個現代的蝴蝶夫人故事!” 萊恩上校的語調相當低沉:“美國軍官和越南少女之間,也可以發生真正愛情的!” 這一次,宋維居然沒有反駁,只是作了一個不屑的、無可無不可的手勢。 萊恩上校等了一會,看宋維不准備再說什么了,他才繼續下去:“那只戒指上面,刻有一种十分奇特的圖案,好象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條蛇,有可能刻的是亞當与夏娃在伊甸園中的故事。刻工相當粗糙,但可以肯定,那是手工制造……我把那枚戒指的一切,說得如此詳細,只是為了說明一點……這只戒指,是獨一無二的,就算再照樣做一只,也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樣。 “杰西十分喜歡這只戒指,每當他撫摸這只戒指之際,他就會現出极其甜蜜的笑容來。我是他的朋友,所以對這只戒指,我再也熟悉不過,熟悉到了我自信,在任何場合之下,一看到它,就可以認出來的地步。” 所有人都靜靜听著,只要宋維不出聲打岔,別人都不會打斷萊恩的敘述。原振俠听到這里,已經隱約地感到事情有點蹊蹺了,萊恩一再敘述那枚戒指的形狀,而那枚戒指,又無法自杰西的手指上除下來,那一定是隨著杰西埋在地下了,他為什么還這樣強調呢? 萊恩略停了一下,又歎了一聲:“杰西本來,不多久又可以有假期……他犧牲了,自然再也沒有机會。對了,那個越南少女,杰西有她的照片,我見過,真是一位美女,有著一半中國人的血統。照片上的她,看起來簡直如同東方的仙女一樣叫人著迷,長發、苗條,有著蜜色的柔軟肌膚,一雙黑眼睛之中,透露著极度的憂郁……” 萊恩的用詞相當美,他的話,令人悠然神往。這時,忽然有一陣啜泣聲傳了出來。 原振俠是首先听到啜泣聲的人,因為那聲音就在他的身邊傳來。當他轉過頭去看時,看到那個行為怪誕的宋維先生,正在抹拭著眼淚。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到了极點,他還沒有開口,已听得萊恩先發問:“宋維先生,你為什么哭泣?” 宋維轉過頭去,聲音還有點哽咽,可是他卻道:“哭泣?我為什么要哭泣?我是……鼻子有點不舒服!” 他這樣說著,又故意用力吸了兩下气,來掩飾他剛才的啜泣。 萊恩緊盯著他,又問:“宋維先生,你認識阮秀珍?” 宋維陡然震動了一下,這時,看他的情形,和剛才他和萊恩搗蛋時全然不同。看起來,他像是一個弱到不能再弱的弱者一樣。他在一震之后,卻又立即恢复了鎮定,冷冷地道:“阮秀珍?我從來也沒有听說過這個名字!” 這時候,在大廳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感覺出來,事情有點不對頭了。人人都感到,在萊恩和宋維之間,一定有著某种牽連。可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樣的牽連呢?卻又沒有人說出來。 本來,對于萊恩的敘述,還有人認為太過囉唆,沒有什么趣味。這時,也不禁被引起了興趣。 萊恩在听了宋維的回答之后,“哦”了一聲:“原來你不認識她。各位,阮秀珍,就是杰西所愛的那個越南少女的名字。” 這時,原振俠已不住地,在觀察他身邊的宋維的神情和反應。宋維剛才顯得十分激動,可是這時,他卻神色惘然,像是一切和他全然沒有關系一樣。那种情形,又令得原振俠感到了迷惑。 萊恩吸了一口气道:“從杰西的口中,我知道,他和阮小姐之間的戀情,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美國軍官,和越南女人之間的性交易。阮小姐不是吧女,不是舞女,不是妓女,阮小姐有一個相當不錯的家庭,她的教育程度也相當高。她家開設一家雜貨店,她准備出國深造,目的地是法國。阮秀珍……這個可愛的女孩子,有著相當程度的藝術天才,她和杰西少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相遇、相識……就算不是戰亂時期,他們之間也必然會發生戀愛的。 “所以,當杰西犧牲了,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他遠在田納西州的父母會如何傷心。我想到,在西貢的阮秀珍,一定傷心欲絕,我已經准備,下個月我有假期,到西貢,先去找她,通知她這個不幸的消息。” 萊恩上校的語調,越來越是傷感。他并沒有說得太多,可是已經具有极強的說服力,叫人相信美國情報軍官杰西少校,和西貢雜貨店老板的女儿阮秀珍,是真正相愛著的。 萊恩沉默了片刻,又把話題扯回到葬禮上:“雷電一直不斷,可是卻又不下雨,天气悶熱得不堪,每個人都全身是汗。當他們下葬時,一排士兵向天放鎗,向死者致敬。然后,包裹好了的尸体,被放進挖好的土坑中,土坑掘得相當深,足有一公尺,就在總部不遠處。已有超過二十個犧牲者,葬在那里。 “我第一個用鏟子,把泥土鏟起來,拋進坑中,泥土漸漸蓋過了尸体。等到填平之后,我們再把刻有死者軍銜、姓名的一塊牌子,平放在填平的土坑上。葬禮到這里,算是結束了,只有一個號兵,還在不斷吹奏著哀曲。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的心頭,都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一樣,所以,才回到了總部之后,我就開始喝酒。 “到天色漸黑時,就開始下雨,雨勢极大,而且雷聲更響,閃電也更駭人。這樣的天气,正是越共展開攻擊的好時机,所以我們更要小心戒備。果然,不到午夜時分,猛烈的炮火,就開始攻向我們。 “炮聲和雷聲不是很容易分辨得出,在那种情形下,我們完全沒有法子反攻,只好守著陣地。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在總部附近的壕溝中据守,有小股敵人,企圖借著惡劣的天气掩護過來,全被擊退。有几次,若不是閃電突然亮起,敵人的行蹤因之暴露,他們几乎可以越過壕溝了。這真正生死一線的惡戰,一直到天亮,雨勢小了,敵人的進攻才停止。 “我們松了一口气,檢查了一下,有五、六個人受了傷,沒有死亡,這真是上上大吉了。我肯定敵人已暫時退卻,就上了瞭望台……在總部四角,都有大約八公尺高的瞭望台,我登上其中一個,用望遠鏡觀察,要弄清敵人是不是還在附近。 “在瞭望台上看出去,可以看得相當遠。當我用心在留意,是不是有敵人行動的蹤跡之際,我陡然呆住了! “我看到,在我們的墳地上,有著四個看來像是才被掘出來的土坑,土坑中積著不少水。隨即,我發現……發現那四個土坑,就是……昨天葬了那四個死者的……其中有杰西少校在內。可是這時蓋上去的土……全都翻在旁邊,而且土坑之中,顯而易見,昨天埋下去的尸体,已經……不在了!” 萊恩上校一路說著,聲音一路發顫。顯然當時,他看到了明明埋下了死者的土坑,忽然又被翻了開來,尸体不見了之際,心中是如何地震駭。 他不由自主喘著气:“當時,看到這种情形,我一開始是极度的震惊。但是接著,我卻又感到了無比的憤怒,我陡然叫了起來。我的叫聲一定十分駭人,以致在瞭望台下面的人也听到了,紛紛向瞭望台奔了過來。那時在我身后的,是一個中尉,我轉過身來時,他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一臉惊駭地望著我。我向他大叫:快召集全体出擊,把尸体弄回來!” 萊恩說到這里,气息更急促:“當時我想到的是,昨晚,敵人借著大雷雨掩飾,進攻了一個晚上,且曾攻到离我們的陣地极近處。那么,當然也到達過那個墳地,一定是他們把四具尸体弄走了!” 一個會員插了一句口:“是,這個推測,是最合理的了!” 萊恩苦笑了一下:“越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當然,他們盜走尸体,不至于把他們吃掉,可是他們卻會把尸体挂在竹竿上,豎在我們的陣地處,使我們軍心渙散。這是十分可怕的行動,要是一個部隊中,有一小部分人,忽然對死亡發生了恐懼,這种恐懼就會迅速傳染,這個部隊就會喪失斗志,一下子就會被消滅了。 “所以,我當時發出了命令,要把四具尸体搶回來,還是十分正确的,并不是由于對杰西少校的私人感情。中尉在接到了我的命令之后,呆了一呆。‘全体出擊’他是听得懂的,什么叫‘把尸体弄回來’,我想他不明白。就在他一呆之間,我也冷靜了下來,我更換了命令:‘召集軍官開會!’他接了命令,奔下了瞭望台去。 “我再度拿起望遠鏡,去觀察那墳地上的情形。那四個空了的土坑,看起來,像是被炸藥炸開來一樣,散開來的泥土,大部分已被雨沖走。所以可以料定,那是大雷雨開始不久之后發生的事。 “沒有多久,十來個軍官,一起上了瞭望台。我要他們觀察墳地,好几個人一起叫了起來:天!他們盜走了尸体!有的問:尸体對他們有什么用?我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們,人人面面相覷。若是真發生了這种事,那自然可怕之极,可是要把尸体弄回來,那又談何容易!根本沒法子知道,敵人躲在密林的什么地方,我們若是全力出擊,敵人可以分股消滅我們,而且還可以趁机襲擊總部,我們實在不能輕舉妄動的!” 從萊恩上校的敘述中,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是一個相當出色的軍事指揮官,盡管發生的事,令他感到了巨大的震惊,但是他迅即冷靜了下來,理智地分析著對自己這方面有利或有害的形勢,而不是沖動到去魯莽行事。 他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口角:“其余軍官都覺得不應該貿然出擊,都主張把尸体被敵人盜走的事,告訴全体人員。那么,不論敵人用什么卑鄙的手段,我們這方面先有了心理准備,總好得多了。盡管我心中十分悲痛,可是也只好這樣子。第二天天雖晴了,可是天气更熱,當這個變故傳達下去時,到處響起了咒罵聲。可是咒罵也沒有用,敵人躲起來,找也找不到。 “我先下令,把這四個空了的土坑,用泥土填滿,我親自主持。由于下了一夜的大雨,土坑附近也沒有什么腳印等可供追尋。填平了土坑之后,心里好象好過了一些。這時候,例行巡邏的巡邏隊來報告,他們在巡邏時,遇上了敵人,在一陣接触之后,打死了三個敵人,俘虜了一個,被俘的一個,看來是敵方的一個軍官。” 萊恩上校講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向宋維望了過去。他的這种行動,令得在場所有的人心中全是一怔。為什么萊恩向宋維望去?難道宋維就是那個被俘的越共軍官?那真是太湊巧了! 各人一起循著萊恩的目光,向宋維望去,宋維卻恍若無覺,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仍然是一片惘然之色。看他的神情,像是萊恩在說些什么,他根本沒有听進去,而他只自顧自在沉思。 萊恩收回了他的目光,繼續道:“我一听說有俘虜,自然十分高興,立時回到了總部。部下把俘虜押了來,那是一個典型的越南人。雖然在越南作戰了那么多年,可是對于東方人的臉譜,尤其是典型越南人,我還是不容易辨認,看起來,每個人几乎都是一樣的。當時我就開始審問,這個俘虜的態度十分倔強,一句話也不肯說。我的越南話相當流利,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定听得懂我的話的。他什么話也不肯說,自然……也吃了點苦頭。 “戰場上,能記得日內瓦有關戰俘的公約的軍人,不是很多。而且敵人對待我們的戰俘,更是無所不用其极,也難怪我們給他一點苦頭吃。可是他真是十分倔強,仍然是一言不發。直到后來,我問到他們卑鄙地盜走了尸体時,這個俘虜才現出了极度訝异的神情來,一臉不屑的神色,發出冷笑聲。” 萊恩說到這里,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他听得我一再逼問那四具尸体的下落,才開了口。他說:‘我們為解放祖國而進行神圣的戰爭,只想到如何把活著的敵人消滅,誰會去浪費時間對付已死的敵人?’ “我當時,相信了他的話,我還怀疑可能是其它部隊干的事,他不知情,于是再審問下去。他卻只是一味冷笑,像是昨晚進攻的事,他全都知道一樣,看起來他的地位不算低。 “他的地位究竟有多高,我沒有机會知道,因為前哨接到了敵人喊話通知,愿意將四名我方的俘虜來交換他。四名我方的俘虜全是軍官,我見在他身上,也問不出什么來,就答應了交換。 “四具尸体,如果不是被越共的士兵盜走的,又到哪里去了呢?” 萊恩用這個問題,把他的敘述告一段落。 老實說,如果不是在萊恩的敘述中,有宋維在當場作怪地搗亂了几次的話,萊恩所說的事,實在不算是什么奇事。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一個會員立時道:“就算不是越共盜走了尸体,當晚的戰斗十分激烈,雙方都動用了重武器,是不是?” 萊恩點頭:“是!” 那會員道:“這就是了,炮彈飛來飛去,恰好有一些落在墳地上,把墳炸了開來,尸体被炸成了粉碎,又被大雨沖走了,那算是什么奇事?” 另一個會員道:“只根据一個戰俘的話,也靠不住,也有可能,根本是被越共盜走了的。” 有一個年輕的會員道:“萊恩先生,恐怕你講的事,不合本會的入會標准!” 這個會員的話,顯然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所以一時之間,都靜了下來。 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就表示申請入會者的申請被否決了。主人會講几句委婉拒絕的話,好使申請者不至于太難堪。 主人已經准備講話了,但或許是由于萊恩是那鼎鼎大名的先生帶來的,所以他覺得措詞方面比較困難些。一時之間,還未曾說出話來。 而就在這時候,宋維忽然道:“不必那么快下決定,他講的事,還只是上半部。听他把下半部講了之后,再說不遲。” 宋維的話,令得人人都覺得极度愕然。 几乎從萊恩上校一開始講話之際,宋維的話、怪异的行動,大家都十分明顯地對他表示不滿了。而且,他講的話如此奇特,他怎么知道萊恩的故事只講了一半?萊恩講了一個在戰場上,四具被葬下去的尸体,在一個大雷雨之夜,經過一場攻防戰之后,失蹤的奇事。當他問了那個問題之后,應該是告一段落了,何以宋維知道還有下半部?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看宋維的神情,像是只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一樣。而萊恩上校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吸气聲,接著,他直視著宋維,問:“宋維先生,你肯定我們以前沒有見過面?” 宋維連想也不想:“沒有見過!” 萊恩問了一個人人都想問的問題:“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事還有下一半?” 宋維仍是連想也不想:“要是你要講的事,就是那樣平凡簡單,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生,怎么會特地介紹你來?你以為能見到這位先生是那么容易的嗎?我心中有一樁奇事,想請他幫助,可是他根本沒時間見我!” 宋維的解釋,听來勉強可以算是合理,萊恩也想不到什么來反駁。大家的興致更濃了,几乎沒有人相信宋維的解釋,但是也沒有什么人可以說得出所以然來,是以大家都望向萊恩,希望他再講下去。 萊恩望著宋維,神情仍是十分疑惑。過了好一會,他才道:“尸体不見的事,由于連日來都有戰斗,大家都忘記了。而且也沒有預料中的,敵人把尸体拿出來示眾的情形發生。在戰場上,活著的人,尚且隨時可以失蹤,死人失蹤的事,當然更不會有甚么人再追查下去。只有我,因為杰西是我的好朋友,總覺得這件事有點怪。 “一個多月之后,我有了假期,离開了陣地,到西貢去度假。那時候的西貢,有著畸形的繁華,那种畸形的繁華,是世紀末式的。當時,我就有一种感覺,這种情形是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的。 “到了西貢的第二天,我就根据杰西所講的地址,去找他愛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上,我盤算著,見到那位少女之后,該如何開口才好?我是自己駕駛著吉普車前去的,停車問了兩次路,才找到那家雜貨店。我一走進去,就有一個中年人,怒容滿面向我迎上來。 “當時的西貢,所有的商人,對于美軍,都大表歡迎,繁榮的市面,可以說全是由美軍的消費而來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敵意使我愕然間,他已經用十分粗暴的聲音道:‘滾!我們這里,不接待美國人,滾,越快越好!’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面呼喝著,一面還作出赶人的動作。我不想和他打架,只好隨著他的動作后退,一直退到了店門口。 “到了店門口,我再向這家雜貨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站定,那中年人仍然聲勢洶洶,雙手叉著腰。我耐著性子道:‘對不起,我來找一個人,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听,雙眼瞪得极大,青筋暴綻,樣子更凶狠了,他大叫一聲:‘滾!’ “這時,已有不少看熱鬧的人聚攏過來。 “我又好气又吃惊,忙又道:‘我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我說的是標准的越南話,對方一定听得懂的,可是他的反應,奇特之极,竟然一個轉身,就雙手捧起一個大瓦罐,向我直摔過來! “我一躍避開,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這時,我也不禁生气,那中年人卻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又捧了一只瓦罐在手,一面大聲罵著,罵的話粗俗不堪,一面又叫著:‘別以為我不會殺你們,滾,滾得越遠越好!’ “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緒,這一點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什么激烈的反美份子。我正准備向他理論之際,忽然有人在我身后,拉我的衣袖,同時,有一個十分動听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气來,根本不講理的,你快走吧!’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圓臉大眼,很淘气靈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對我說話。 “我忙問她:‘你認識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我們找一個地方說話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沖出來了,我在下條街街口等你!’ “這時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親,他已拿著一條十分粗大的木棍,凶神惡煞般沖了出來。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連忙跳上了車子。雖然立即發動了車子逃走,車頭燈還是給那瘋子的木棍打碎了! “我駕著車,到了下一條街,那少女已經在那里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車,她道:‘我叫彩云,是秀珍的好朋友。’ “我有點惊魂甫定之感,只好道:‘彩云,你好,我叫萊恩。’出乎我意料之外,彩云抿著嘴,笑了一下,她笑起來……极其動人,我不由自主有點發怔地望著她。她道:‘是,我知道一定是你,杰西向秀珍說起過你,秀珍告訴了我。’ “我听得她提起了杰西,不禁長歎一聲,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彩云顯然是個很活潑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斷說著話,她的話,令我呆住了,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彩云在說著:‘秀珍和杰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惱怒到了极點,一見到美國人,尤其是美國軍官,就要罵要打!’ “我真正呆住了,什么話?秀珍和杰西私奔了?這……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好家伙,杰西只告訴我,他瘋狂地愛上了一個越南女孩子,并沒有說,他原來已經和那女孩私奔了!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連我都瞞著,這未免太不夠意思了。所以,我顯得十分气憤:‘有這樣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講了之后,我想起杰西已經陣亡了,心中又不禁一陣難過。 “彩云靈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難過的神情一定十分顯著,她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她笑嘻嘻地道:‘他們互相愛著對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應替你的好朋友高興才是,就像我替秀珍高興一樣!’ “我听了之后,更加難過,找了一個地方,停了車,握住她的雙手,真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雙手,雙頰現出一片紅暈來,更加嬌秀動人。我當時只是哀傷杰西的去世,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舉動,對一個陌生少女來說,實在是太唐突了一些!” 萊恩講到這里,停了一會,現出十分向往的神情來。听他敘述的人,也都設想當時的情景……一個英俊高大的美國軍官,一個美麗動人的越南少女,這情形,充滿了异國情調。再加上是在戰爭的動亂時期,自然更增強浪漫的气息,分明又是杰西和阮秀珍相戀的翻版了。 萊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點靦腆:“在動亂中,男女之間的感情,特別容易發展……和一般人想象不同,美軍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記述的愛情故事,不只是酒吧舞廳中相遇,就開始性交易那么簡單!” 各人都點頭,有的還發出長長喟歎聲。 萊恩沉聲道:“當時……是在后來……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忘記彩云,我變得和杰西一樣,東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萊恩的聲音中充滿了回憶,沒有人知道他和彩云之間,后來發展成什么樣,也沒有人問他。 萊恩又停了一會,才道:“我當時握住了她的雙手,她柔順地任我握著,過了好一會,一定是相當久,她才道:‘你……想說什么?’ “我又歎了一聲,才道:‘彩云,你別難過……或許,我們都應該替秀珍難過……’彩云睜大了眼,用一种十分奇訝的神情望著我。我終于鼓起了勇气:‘彩云,杰西陣亡了,我們怎樣告訴秀珍才好?’ “彩云听得我這樣說,先是怔了一怔。接著,突然咯咯笑了起來……雖然我對她听到了杰西的死訊之后這种反應,感到十分惊愕,但是,我還是覺得她的笑聲動听之极。這……小女孩……這少女她十分大膽,一面笑,一面竟然伸手出來,在我的額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后,仍然笑著,跳下了車,向著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開去。 “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時……我穿著整齊的軍官制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當然我想立即去追她,可是總覺得不怎么好。我也下了車,追了几步,大聲叫著她……” 萊恩講到這里,神情又甜蜜又忸怩,听他敘述的人,都現出會心微笑來。設想當時的情形,他的确是很尷尬的,他是一個服裝整齊的軍官,而彩云是一個俏皮活潑的少女,如果公然在大庭廣眾之間追逐,的确會招來非議的。可是彩云在听到了杰西的死訊之后,反應如此奇特,萊恩實在又非得追上去問個明白不可! 各人都望向萊恩,等他講下去。原振俠向身邊的宋維望了一下,宋維的神情十分迷惘,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道:“怎么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愛情故事,不是奇事?” 宋維翻了翻眼,并沒有回答。 萊恩在眾人的注視下,神情更有點不好意思,他點了一支煙:“我看著她,她奔到了一棵樹下,停了下來,向我望來。我盡量放慢腳步,走到了她的面前,還沒有開口,她就道:‘其實你可以有很多話對我說,例如稱贊我美麗,每一個男孩子,都是這樣稱贊我的。’ “我一時之間,不知她這樣說是什么意思,我只好道:‘你的确十分美麗……我從來未曾見過,像你那么動人美麗的女孩子。’ “她又咯咯笑了起來:‘是啊,那你何必胡說八道,說什么杰西陣亡了?’我又呆了一呆,歎了一聲,心想她不愿意接受這個悲慘的事實,以為我在胡說八道,我十分難過,可是又不能不說,我又道:‘是真的,杰西陣亡了,我親手葬了他……’ “當我講到這里的時候,我的聲音自然很悲戚,而且,悲傷的神情也是無法掩飾的。彩云的神情更怪,她顯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話,可是卻又惊訝于我的悲傷。她呆了片刻,才道:‘別開玩笑了!’接著,她又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杰西做了逃兵,你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說他陣亡了,好免他受罰?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也不必瞞我,我是秀珍和杰西的好朋友。’ “我听得她這樣說,真是惊訝之极,忙道:‘逃兵?什么逃兵?’她歎了一聲,搖著頭,長發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而晃來晃去,那樣子真是可愛极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她的長發。這一次,她卻閃身避了開去,帶著嗔意問:‘我怀疑你是不是杰西的好朋友?’ “我仍然不知道她這樣說是什么意思,面對著這樣的一個少女,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攤開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話,不相信杰西已經死了,為什么?’她咯咯笑著:‘杰西死了么?什么時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當然不是,他……死了有……’我心中計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邏任務中……沒有回來。找到他的時候,他和三個隊員已經死了……’我在講到這里的時候,又十分的難過。 “可是彩云在听了我的話之后,卻大笑了起來,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而前仰后合。她……有著十分纖細的腰肢,當她笑得身子亂顫時……那情景真是十分動人的,而且,是充滿了誘惑的。 “我一則生气,一方面也實在經不起她這种誘人的姿態,所以我一伸手,摟住了她的細腰,把她拉了過來,准備狠狠地責問她,為什么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摟住,仍然在笑著,她的腰肢不但纖細,而且那么柔軟,又在不斷顫動,那真令得我……有點不克自持,我真想把她摟得更緊一點。 “可是她的話,卻令我怔呆,她道:‘你這個人真可愛,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他們的好朋友。那天晚上杰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帶出來,交到杰西手里的!’我已經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聲音也開始發顫,我問:‘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你……好好記一記!’ “她舉起手來,數著手指,她的手指修長而美麗,當她數手指的時候,我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輕吻了一下。在那一剎那間,她停止了動作,抬起眼來望向我,她的眼珠漆黑而明亮,當我和她目光相接触之際,我知道……我這一生,再也离不開這對眼睛了。” 萊恩的敘述,夾雜著越來越多彩云這個越南少女是如何美麗動人,他自己又如何逐漸對這個越南少女,逐步迷戀……絕不是什么“奇事”,可是听他這個當事人娓娓道來,倒也听得人趣味盎然。 萊恩的神情,看來十分沉醉于他和彩云的初遇。過了一會,他神情一變,現出駭然之情來,而且用力揮著手,像是想把什么東西揮去一樣。 “彩云和我互相凝視著對方,過了片刻,她才繼續去數手指,然后道:‘對了,是四十四天之前。我記起來了,是秀珍生日后的第三天。’各位,你們可以想象得到,我听了彩云的話,是如何吃惊。四十四天!杰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貢和阮秀珍私奔!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親自將他埋葬的! “當時,我甚至由于過度的惊駭而站不穩,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彩云自然一直以為我在說謊,所以并不如何惊駭,她在我身邊也坐了下來。她的坐姿十分优美,一雙修長的大腿并在一起,看起來,十足像丹麥的哥本哈根港口,那個美人魚塑像一樣。可是我卻由于惊駭和心亂如麻,沒有心情去恣意欣賞,我只是不斷問自己:怎么會?怎么會? “過了很久,我才能問得出來:‘你能不能把當時的情形,詳細對我說一下?’彩云眨著雙眼,猶豫了一下,然后就道:‘可以。’” 以下,是彩云敘述她遇到萊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發生的事。當然,“奇事會”的會員,听到的,還是萊恩的覆述。 萊恩一直在敘述他的事,敘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云的話。在當時講的時候,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是轉化為文字的敘述,很容易引起混亂。所以,把彩云的那一段敘述,不采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記載下來。 這一段經過,在整個故事之中,占相當重要的地位,請各位留意。 彩云和阮秀珍是鄰居,阮家開雜貨舖,彩云家里開的是一家規模不十分大的布店。彩云父母早亡,店務由她的兄嫂主理。彩云和秀珍不但是鄰居,而且是同學,兩人感情好得不能一刻分開,而互相心中有什么秘密,也一定找對方來傾訴。 所以,當杰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愛,彩云是世上第一個知道有這段戀情的人。 那天晚上,秀珍約了彩云在河邊散步。作為好朋友,彩云一下子就在秀珍异常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快樂的事情在。 兩個少女年齡相若,各有各的美麗。秀珍的身形比較高挑,可是彩云的身形卻比秀珍來得丰滿玲瓏。兩人沿著河邊,一面走一面講話,秀珍是用一句“我認識了一個美軍軍官”作為開始的。 接下來,秀珍就向彩云詳細講述了他和杰西認識的經過,而以一句發著顫的“我……讓他吻了我”作為結束。 (這一段秀珍和杰西相識,一個越南少女和一位异國軍官一見鐘情,少女獻出了她的初吻的經過,要詳細寫來,倒是一個十分動人的愛情詩篇。但這是一個奇幻故事,細膩的情愛細節,只好割愛。) 秀珍在敘述之際,神情充滿了甜蜜。彩云一听到她認識了一個美國軍官,先是嚇了一跳,已經准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規勸秀珍。因為在連續几年的戰爭中,美軍和越南女性之間的糾纏實在太多了,几乎成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貢的女性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悲劇之多,也數不胜數。 可是,等到秀珍講完了之后,彩云從秀珍的神態和言語之中,已經可以肯定她整個人,都沉浸在愛河之中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彩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說了一句:“真代你高興,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來,燈光映在她俏麗的臉龐上,像是涂了蜜一樣甜。 彩云心中十分羡慕:“愛情真的那么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么樣的?” 秀珍掠著長發:“說不出來,我們看過那么多有關愛情的小說和電影,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那些形容,一點用處也沒有!” 好朋友之間,不能不問一些細節,彩云問:“他吻了你?親吻又是什么滋味?” 秀珍俏臉飛紅,呆了半晌才道:“說不上來。” 彩云知道,秀珍愛上的那個軍官叫杰西,是來西貢度假的,假期是一個月。他們認識,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們只能有兩個星期在一起。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之中,彩云和秀珍很少見面,只是每當深夜,總听到阮伯罵秀珍夜歸的聲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門很大,罵起人來也很凶,彩云在替秀珍擔心,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個美國人在談戀愛,一定會發瘋。 彩云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杰西之間的戀愛,越來越是灼熱。一直到那天晚上,彩云已經睡了,可是窗子上發出聲響,彩云打開窗子,秀珍在窗外,彩云忙伸手把她拉了進來。 秀珍一進來,就在彩云的床上,仰躺了下來,胸脯起伏著,不斷喘著气,滿面都是淚痕,可是神情卻又快樂甜蜜無比。 彩云已經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聲,也一直在流著淚。彩云緊握著她的手,過了好一會,秀珍才道:“我給他了!” 彩云沒有說什么,秀珍雖然在流淚,可是那是快樂和激動的眼淚。秀珍的口角,孕育著的笑容,可以證明這一點。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絕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我們……我們‥‥‥” 當她講到這里的時候,她的俏臉,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一樣。她的心跳,甚至隔著衣服,也可以看得出來。 彩云只是緊握著她的手,秀珍幽幽地歎了一聲:“他已經回陣地去了,下次假期,才會來看我。彩云,身邊沒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樣!” 彩云并沒有問“你肯定他會來”這類的話,因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這個叫杰西的美國人,從此之后不再出現,秀珍也不會后悔。至少,她在這短暫的十四天中,得到了一生之中,從來未有過的快樂。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閉上眼睛。 從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數著日子,把她和杰西之間的一切講給彩云听,給彩云看她和杰西一起拍的照片。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只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只銀質戒指,可是在秀珍的眼中,卻比什么都要名貴。 算起來,杰西一直到半年之后,才會有假期,而戰事進行得這樣劇烈,美軍陣亡的人數越來越多。彩云當然忍住了不會問出來,要是杰西陣亡了怎么辦?可是她心中也很為這件事擔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滿了信心一樣,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一個問題。 過了三個多月,那天傍晚,彩云才從外面回來,在巷口,忽然有人叫著她的名字。彩云回頭一看,她一眼就認出叫住他的人是杰西。彩云又是惊訝,又是高興,指著巷子:“秀珍沒有一秒鐘不在想你,你怎么不去找她?” 杰西苦著臉,神情多少有點怪异:“去過了,被一個人赶了出來,秀珍又不在!” 彩云笑了起來:“一定是阮伯了,他對西方人很有偏見,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講到這里,吐了吐舌頭。 杰西苦澀地笑了一下:“請告訴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云略有疑惑:“秀珍說你在半年之后才有假期,現在好象……只有几個月?” 杰西低下了頭,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遲疑了片刻,才道:“我實在太想念她了,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离開的!” 彩云吃了一惊,一個軍官,擅离職守,這种事是十分嚴重的罪行,這一點她是知道的。當時天气十分悶熱,她不由自主冒著汗,說不出話來。 杰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緊,軍隊暫時不會找到我。等到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早已走遠了,我准備和秀珍私奔。” 彩云更吃了一惊:“私奔?到哪里去?回美國?” 杰西昂起了頭,就在這時,一陣驟雨,伴著雷聲,洒了下來。彩云躲進了屋檐之下,杰西卻只是昂著頭在淋雨。過了一會,他才道:“美國是不能去的了,總有地方去的。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樣的!” 彩云十分感動:“這句話,秀珍不止說過一次了!” 杰西現出十分欣慰的笑容來:“我們是真正相愛的!” 彩云立時道:“沒有人怀疑這一點。” 杰西沒有再說什么,大踏步走了開去。彩云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時左右,秀珍騎著腳踏車回來,彩云攔住了她,告訴她杰西來了。 秀珍在听了之后,興奮得全身發顫,立時又跳上車子走了。 秀珍在兩小時之后,才又從窗中跳進了彩云的房間,第一句話就說:“他要和我私奔,彩云,你要幫我!我去收拾一下東西,先拿到你這里來。今天晚上,他在碼頭等我,我要你陪我去!” 彩云又是興奮,又是刺激,兩個女孩子相擁著發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著一只簡單的行李袋,和彩云一起出發。她們還沒有到碼頭,就雷電交加,雨勢大得惊人。 當她們到達的時候,全身都濕了,雨花和河水在閃著黝暗的光芒。杰西早在岸邊等著,秀珍奔向前去,彩云跟著來到河邊,眼看著杰西扶著秀珍。 兩人下了一艘看來十分破舊的小木船。 好朋友离去,使彩云感到十分傷感,盡管雨勢大得使人眼睛睜不開,可是她還是在河邊佇立著。借著一下又一下閃電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遠去。 彩云的敘述到此為止,以下是彩云跟萊恩上校之間的一段對話,那是在彩云對萊恩說出了經過之后發生的。 彩云仍然用那种优美的姿勢,坐在草地上:“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說著,用帶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萊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訴我,杰西在四十七天之前,作戰陣亡了!” 在听了彩云的敘述之后,萊恩整個人都呆住了!彩云的敘述,不可能是說謊,那么,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時,萊恩才意識到,杰西的尸体,在大雷雨中失蹤,這件事絕不簡單。 可是如果說杰西在死了之后,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复活了,來到西貢,和他所愛的女人私奔,這也未免太荒誕,太不可思議了! 一時之間,他實在不知如何才好。把尸首在大雷雨夜失蹤的事講出來?講了出來之后,又如何解釋?彩云會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個杰西,實際上是已經死了三天的嗎?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彩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謊被揭穿了的小孩子一樣!” 萊恩喃喃地分辯:“我……我沒有撒謊?” 彩云雙手叉著腰,挺起胸來,裝出一副凶惡的樣子,但是看來還是那樣可愛。她道:“哼,還不承認?” 萊恩在那一剎那之間,有了決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謊……我不知道他和秀珍私奔了……軍人擅离職守的罪名是很嚴重的!” 彩云笑了起來,萊恩控制著心中的惊懼:“杰西……他們到哪里去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彩云皺了皺眉:“他們走后十天,我收到一張明信片,他們那時,在接近寮國的一個小鎮上。明信片上說,他們會逃到泰國去,到了泰國之后,再和我聯絡,可是一直到現在,還音訊全無。秀珍可能也寫信告訴了阮伯和杰西之間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多少次,也只有你這個傻瓜,還會上門去找秀珍!” 萊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張明信片,只有秀珍一個人署名?” 彩云道:“不,他們一起簽了名。” 萊恩一听,心跳加劇,口气發顫:“你說……那張明信片上,有著……杰西的親筆簽名?” 彩云答道:“是啊,或許不是,總之是兩個人的名字。秀珍的簽名我是認識的,另一個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杰西的簽名。” 萊恩又有點失態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云的手背。彩云的手背丰腴滑膩,他一下子握住了之后,立時有一种异樣的感覺,那令得他又松開了手。彩云用一种十分惊訝的神情,打量著她眼前這個高大英俊,但是卻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的美國軍官。她不明白何以自己面對他,反倒一點不緊張,只覺得十分自然舒暢,而這個軍官,反倒緊張得講話的聲音都發顫。 這時,萊恩就用緊張發顫的聲調問:“那明信片還在不在?能不能給我看看?” 彩云道:“當然可以!” 她說著,一躍而起,“啊呀”一聲:“我該回家了,你‥‥‥最好別跟我來,我拿來給你看。你……晚上七時,在河邊等我……在那幢有紅屋頂房子的河邊。” 她說著,連跑帶跳地奔了開去。萊恩呆呆地望著她誘人的背影,心中亂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云的話。雖然理智告訴他,彩云不會在說謊,雖然他知道,杰西的尸体不見了,他還是無法想象,杰西會在陣亡三日之后,在西貢出現。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杰西的簽名呢? 一想到這一點,他實在禁不住,劇烈地著發抖! 到晚上七點,似乎像無限期那么長。他一早就在河邊等著,當夕陽映得河水一片艷紅之際,他看到彩云穿著傳統的越南服裝,輕盈地走了過來。他沒有迎上去,只是站著,欣賞著彩云走過來時的娉婷步姿,傳統的越南服裝,把彩云細腰的柔軟展現無遺。 彩云來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張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萊恩才向明信片看了一眼,就險險乎昏了過去!只要看一眼就夠了,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杰西的簽名,不會是別人! 在他定下神來之后,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應該是杰西死后……或者說,是杰西的尸体失蹤后的第十天。 杰西沒有死,還活著!萊恩首先想到的是這一點。可是,杰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為他進行葬禮的!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當時,萊恩的思緒紊亂到了极點,彩云只是好奇地望著他。 當萊恩的目光,再度和彩云的目光接触之際,他倒下了一個決定。他有一個月的假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云,那就好好地利用這一個月的假期。把杰西的事拋諸腦后吧,這世上有著太多不可解釋的奇事了! 萊恩在那一個月中,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決定后悔。這一個月,是他有生以來最愉快的一個月,他和彩云之間的戀情,甚至使他考慮是不是也要做一個逃兵,去和彩云私奔! 萊恩講到這里,又告了一個段落。 這時,萊恩的敘述,引起了奇事會會員很大的興趣,紛紛討論。有的道:“死了的人,在大雷雨之后复活了!這真是奇!” 有的道:“這种情形,不能說是尸變,從來也未曾听說過,殭尸是可以和自己所愛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异議:“整件事中,死后的杰西再出現,只是那位叫彩云的越南女子的敘述,萊恩上校并沒有見過他。當然,有一個簽名,但是簽名是可以模仿的!” 這种异議,立即遭到了駁斥:“事實是秀珍离開了家庭,而且,彩云捏造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什么目的呢?” 在眾議紛紜之中,原振俠并沒有發言,只是注意著身邊的宋維。宋維雙手抱著頭,一動不動,也不出聲。原振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頭來,叫他的是蘇耀西:“振俠,你是醫生,就你專業知識來判斷,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俠想了一想:“理論上來說,死人是不會复活的。可是實際上,也有不少死人复活的确切記載,那只是這個人事實上并沒有死,卻被當作了死人!” 萊恩上校現出了一种急欲辯護的神情來,原振俠不等他開口,就道:“當時,你判斷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還有三個隊員,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种‘假死’的情形呢?當時是不是有專業人員在?” 萊恩道:“當然有,軍醫證明他們已經死亡!” 原振俠沉吟了一下:“事情發生在越南,東方有一些事,相當神秘,通常西方人是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東方,就有几种土藥,可以使人的心髒處于麻痹狀態,草率地檢查,就像死了一樣!” 萊恩大力搖著頭:“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敵人也不會只把我們麻醉過去,而不殺害我們!”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關鍵就在這里,如果那四個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敵人造成的呢?” 萊恩陡然怔了一怔:“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俠舉了一下手:“當然,這只是我的假設。杰西思念著他的愛人,想离開軍隊,男女之間刻骨的相思,有時是可以驅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低低歎了一口气:“所以杰西弄來了一种神秘的藥物,使他自己看來像死了一樣,可以藉此脫离軍隊。” 萊恩悶哼了一聲:“醫生,寫《基度山恩仇記》的大仲馬,想象力也不如你。” 原振俠道:“我只不過提供一個可以解釋得通的解釋而已!” 萊恩又問:“那么,某余三個人呢?” 原振俠道:“或許,是也想脫离軍隊的志同道合者?他們造成了‘假死’的狀況,然后,趁著一個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標!” 原振俠講到這里,在他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陣掌聲。鼓掌的是宋維,可是卻一臉諷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并不是同意原振俠的話。原振俠作了一個請他發言的手勢,宋維冷冷地道:“你忘記了一件事!這四個人,曾被緊緊捆扎起來,埋到了土中,至少有好几個小時!” 萊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們就失蹤,也超過了七小時!” 原振俠微微抬起了頭,這种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項經歷,“天人”的故事。但這件事當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經不再存在了。他相當謹慎地道:“我剛才提到的那一類神秘的藥物,有一些,可以使人處于動物的冬眠狀態之中。那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們可在藥性過去之后复蘇。” 原振俠的話,并沒有引起會員間的什么反應。大廳中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然后,蘇耀西先叫了起來:“振俠,算了吧,連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釋!”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實上,杰西并沒有死,還能和他心愛的女子私奔,那還能有什么解釋?” 蘇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國的筆記小說中,有很多离魂的記載,一個人死了,可是在另一個地方,為了某种目的而出現。大多數是為了愛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蘇耀西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大多數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后,這個人就立刻會消失。” 所有的會員你望我,我望你,終于有几個忍不住而大笑了起來。其中有一個一面笑,一面道:“這更說不通了,靈魂應該是沒有形体的。而且,杰西的尸体,也确實地失蹤了!” 蘇耀西的解釋,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舉起手來道:“我提議,萊恩先生告訴我們的事,已經夠奇特了,他可以成為我們的會員。” 蘇耀西的提議,立刻得到了大多數人的附議。主人向萊恩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站起來,因為他的入會申請已經獲准了,他要進行一個簡單的入會儀式。 而就在這時,那個行為舉止怪异的宋維,忽然舉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從各人的眼光中看來,他們對這位宋維先生究竟是什么來路,不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帶著詢問的神色。 宋維在眾人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道:“我們應該听萊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講完,才作決定!” 他這句話,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剛才,他曾說,萊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這樣。而今,萊恩已經十分詳盡地把“下半部”的事也講出來了,宋維又說該讓他把故事講完,這又是什么意思?就算萊恩的故事,真的沒有講完,宋維又怎么知道? 一時之間,每個人心中所想的疑問,全是相同的,各人望向宋維,又望向萊恩。只見萊恩的神情,充滿了疑惑,他也盯著宋維。 過了好一會,萊恩才道:“宋維先生,在整件事中,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何以你好象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知道得十分詳細?” 本來,還有一些人,認為萊恩和宋維之間,是原來就認識的。可是現在萊恩這樣問,那又證明他是根本不認識宋維的了,所以各人的好奇心更甚。 宋維冷冷地道:“我有什么角色可以扮演的?整出戲,已經有兩個男主角,兩個女主角了,我還能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話,乍听不是很容易明白,但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說杰西和秀珍、萊恩和彩云這兩對相戀的异國男女而言。他稱之為“戲”,自然是針對萊恩問他“扮演什么角色”來說的。 在宋維作出了這樣的回答之后,萊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維先生,如果你知道這件事情還有下文,那么,請你說下去吧!” 宋維冷笑著,攤開手,在他的神情上,有一股看來相當無賴的樣子:“那又不是我經歷的事,我怎么知道經過?我只是根据你的敘述,判斷還有下文。上校,那在邏輯上,全然是兩回事!” 別看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可是說起話來,詞鋒卻十分銳利,令得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萊恩無法反駁。宋維又冷冷地說了一句:“快往下說吧,上校,大家都等著!” 萊恩上校仍然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了宋維好一會,才點了點頭:“是的,應該再向下說下去。” 他講了這一句之后,又停了片刻,神情變化不定,才又開口:“越戰以后的情形如何,各位是知道的了,不必我再說什么。我和彩云之間的事,也不必再說……” 原振俠陡然插一句口說:“我想,很多人想知道,你們是不是……” 萊恩的言行,一直十分溫文有禮,甚至宋維好几次對他不禮貌,他都沒有失態。可是這時,原振俠由于天生情感丰富,又有點感怀于自己愛情上的失意,全無惡意地想知道,他和彩云之間后來的發展如何,卻惹得萊恩上校生了气。不等原振俠講完,他就粗聲道:“那是另外一樁事,和我要加入奇事會無關的,是不是?” 原振俠只不過普普通通地問了一句,卻招來了這樣的搶白,那令得他為之愕然。 萊恩陡然又提高了聲音:“其實,能不能加入奇事會,對我來說,一點關系也沒有。我把整個事實的經過講出來,只不過是介紹我來的那位先生說,各位全都有奇异的經過,或許可以使我的故事,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原振俠沒有說什么,只是聳了聳肩,表示并不在乎。萊恩的激動,很快就過去,他向原振俠望了一眼,低聲道:“對不起!” 原振俠仍然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在意。 萊恩苦笑了一下:“越南戰爭,由于美軍撤退,而迅速改變了形勢,北越揮軍南下。在美軍撤退之后,北越軍還沒有進攻之前,我已經退役了。這場仗打下來,我實在不想再留在軍隊中。 “我在退役之后,回到了家鄉,仍然一直在探听著杰西和秀珍的下落。可是自從寄出了那張明信片之后,這兩個人,就像是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萊恩上校講到了這里,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彩云,我在第二次假期的時候,就和她結婚了。在美軍撤离越南之前一個月,她已經到了美國。” 他算是回答了原振俠剛才的那個問題。令原振俠不明白的是,何以那么普通的一個問題,而且又是有很好的結果的,會令得一直表現得風度极好的萊恩上校,忽然之間發起脾气來。 原振俠客气地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萊恩停了一下,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在北越占領了南越之后,大量難民從中南半島逃出來。聯合國方面,加強了專門處理中南半島難民的机构,我申請加入。由于我曾在越南許多年,又精通越南話,所以很快就得到了錄用,又派到亞洲來。 “我現在的身分,是聯合國駐亞洲的難民專員,專責處理中南半島的難民問題。 “從越南、寮國和柬埔寨這三個國家,循各种道路逃出來的難民,數以十万計,處理起來极其困難。聯合國方面,懇請泰國政府在邊區設立難民營,暫時安置難民。那几個難民營……真是人類歷史上的悲劇和恥辱……” 萊恩講到這里,歎了一聲,現出很難過的神情來。越南難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也都覺得萊恩稱之為“人類的恥辱和悲劇“,是十分恰當的形容。 萊恩又道:“我經常需要巡視難民營,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邊境的那几個。有一次,我在巡視一個大規模的難民營之際,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萊恩上校!萊恩上校!’听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圍在我身邊的難民很多,都是蓬頭垢面,憔悴不堪的可怜人,我想盡量給他們溫暖,可是實在又無法一一照顧那么多人。我想,我的名字,難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許是想受到一些什么特別的照顧,所以我望了一下之后,沒有看到叫我的是什么人,又轉回頭來。 “而就在我轉回頭來之后,那女人的聲音又叫了起來:‘上校,還記得杰西嗎?’一听到了杰西的名字,我整個人都為之震動! “我加入處理難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杰西。杰西當年,是逃到寮國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斷在打听他的下落。因為他的生、死之謎,始終盤縈在我心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沒有結果,几乎絕望了之后,忽然有人叫了杰西的名字,我如何不震動,我忙轉過身去。 “難民營中的情形,各位或許不是如何熟悉。每當有專員、官員來巡視的時候,難民會大批擁過來,各自提出各自的問題,要勞煩營中人員維持秩序,不讓他們太接近巡視的官員。那時的情況也是這樣,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正待越眾而出,可是卻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連忙大聲問:‘誰提到了杰西?’那個女人叫道:‘我,上校,萊恩上校,我!’我急急走了過去,推開了那管理人員。那女人向我伸出手來,我一握住了她的手,就知道她是誰了! “雖然她一樣衣衫襤褸,神容憔悴,眉宇之間充滿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秀和俏麗。盡管她蓬頭垢面,但是那种典型的瓜子臉,還是那么動人。我脫口叫她:‘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沒听到有人這樣叫她了,也或許是由于難民的生涯太凄苦,所以淚水立時涌了出來,連連點著頭,哽咽得無法出聲回答。 “在難民營里見到了阮秀珍,這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當時,我心中也亂到了极點。見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許多疑問,都可以有答案了。當時我就吩咐管理人員,把秀珍請到我的辦公室里去。 “秀珍仍然不斷流著淚,當她跟著管理人員走開去的時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轉向我,激動地道:‘上校,看看杰西的孩子!’她抱著的那個孩子,大約兩歲多一點,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來說,西方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儿,外型上像亞洲人的多,可是這個孩子,卻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著淺黃色的頭發,而且有著和杰西一樣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來,活脫是杰西的影子! “這時,我心緒更亂,忙道:‘秀珍,你在辦公室等我,我盡快來見你!’同時我又吩咐了管理人員,好好照顧她。 “雖然,對待難民,應該一視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卻是秀珍,是我最好的朋友杰西的妻子!這時,我已經有了一個想法,杰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國公民的身分是無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輕而易舉可以取得美國籍,可以脫离難民生涯,到美國去定居。我思緒真是亂,當時,我竟沒有立即問杰西怎樣了,或許,在我心中,一直認為杰西早已經死了的緣故。” 萊恩上校講到這里,停了下來,現出了一种十分為難的神情來。 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道:“上校,你遇到一個大難題了。你要證明秀珍是杰西的妻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為杰西陣亡,是早已報告在案的!” 萊恩點了點頭:“是的,國防部有杰西陣亡的記錄,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當時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是,只要杰西還活著,又出現了,那就容易解決了。我能以當時長官的身分,改寫報告,說杰西只是失蹤,誤當陣亡,那就沒有問題了!” 主人“嗯”地一聲:“關鍵在于杰西那時還是不是活著?在什么地方?” 萊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視工作自然草草結束。回到了辦公室,秀珍的神情,仍然极其激動,那孩子,正在大口喝著牛奶。我一進去,就問:‘杰西現在在什么地方?’秀珍一面抹著淚,一面道:‘我不知道!’我听得她這樣回答,發起急來:‘什么你不知道?你一定要告訴我!’秀珍啜泣著:‘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說,他……他在柬埔寨的叢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對抗越南軍隊。’” 在這里,要加插一段題外話,用极簡單的方式,介紹一下發生在柬埔寨這個國家中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鄰近,柬、越兩國,歷史上不知曾發生過多少次戰爭。在越戰時期,赤柬軍控制了柬埔寨,實施十分殘酷的統治,殺害了許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軍南下之后,越南軍隊進入,在异族統治的情形下,赤柬軍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親王聯合起來,組成了抗越聯軍。 所謂抗越聯軍,其實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几股零星的部隊,裝備不良。在叢林地區和越南軍隊周旋,打游擊。 阮秀珍這時所說,杰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戰,指的就是這种部隊。 萊恩上校繼續道:“我一听得秀珍這樣說,吃一了惊:‘他怎么會拋下你,去打游擊的?’這一句話,可能触及了秀珍的傷心處,她又淚如泉涌。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面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朋友彩云,現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一怔,喃喃地道:‘彩云……彩云……我好象是第二輩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我道:‘是啊,我來找你,給你爸爸赶出來,就是那次認識了彩云的。’ “當我向秀珍講,我如何認識彩云的開始之際,只講了几句,我就講不下去了。因為,我那時去找秀珍,是要向她報告杰西的死訊的。可是杰西卻……又出現,不但和秀珍私奔,而且,還有了孩子。可知這几年,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這……叫我如何說下去? “我沒有再向下說,只是問:‘我需要知道杰西的下落,找到他,你們可以一起回美國去!’秀珍歎息了好久,才向我約略地說了她和杰西私奔之后的情形。 “原來他們在私奔之后,到了泰柬邊境的一個小地方,住了下來。在開始的一年之中,兩人過著和外界完全隔絕的生活,生活雖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對深切相愛的男女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么快樂,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樣的日子。 “秀珍在敘述這段日子的生活之際,她帶著淚痕的臉上,所現出的那种甜蜜回憶的神情,真叫人一見難忘。一年之后,他們有了小杰西。 “由于他們所住的地方,可以說是窮鄉僻壤,他們過的生活,是最簡單的生活,可是也其樂融融,對外界的事,几乎一點接触也沒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畢竟是沒有世外桃源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軍的進攻之中,他們居住的地方,遭到騷扰。本來,問題也不大,可是當一小隊赤柬軍,發現在這樣的地方,居然有一個美國人的時候,惊訝不已,就把他們一家人全都扣了起來。 “就在他們被扣留的當天晚上,杰西知道自己命運不妙。他估計,只要能逃脫看守,向泰國方向逃出几里,就可以沒有危險了,所以他就決定逃亡。當晚,月黑風高,他們并沒有經過什么困難,就逃脫了那一小隊赤柬軍的看守,開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叢林地區逃亡,他們輪流抱著孩子,在輪到秀珍抱孩子的時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滾下了一個斜坡,她听到杰西在斜坡上大聲叫她,可是她卻陷入了半昏迷狀態,無法應聲。 “等到她完全清醒過來時,掙扎著再上斜坡去,杰西已經不在了。秀珍當時的愁急,真是可想而知,她發狂一樣奔回原來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隊赤柬軍已經离開,居住在當地的一個老人告訴她,杰西被追上來的軍隊抓了回來,五花大綁,用繩子牽著帶走了。秀珍一听,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后,她和杰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杰西。” 萊恩在講述秀珍的遭遇時,語聲越來越低沉。他講得雖然簡單,可是在戰亂時期,一對熱戀著的男女的悲慘遭遇,卻自他的敘述之中,十分生動地表達了出來,听得人人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一樣。 “杰西被赤柬軍擄走,秀珍心中的傷痛焦急,真是難以形容,快樂的日子結束了!” 萊恩停了片刻,續道:“從那天起,秀珍就帶著孩子,在柬埔寨境內流浪。在那段時間內,她所身受的苦楚,隨便講上一兩件,都會听得人流淚。她為了要有杰西的消息,什么都肯做‥‥‥她根本不當自己存在,一切都只是為了要再見杰西一面……而赤柬軍又是著名的殘暴,所以她的遭遇……唉……她的遭遇,我真是不忍心說。我只能說,她做的一切,全是為了愛杰西,為了想再和杰西在一起,不論她做過什么,杰西若是能和她再見,一定會感激得痛哭!” 萊恩上校并沒有詳細講述那一段時間內,阮秀珍為了尋找丈夫而發生的遭遇。原振俠也早已決定,如果萊恩要詳細敘述的話,他一定要打斷他的話頭。 一個美麗的少婦,在這樣的環境中,會遭到什么樣的屈辱,會有什么樣慘痛的遭遇,實在是隨便想想,也可以想得出來的。那可以說,是超過人類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了,也唯有仗著內心對丈夫的深切愛意,她才能在這樣的環境中支撐下來。萊恩上校的話,實在是很簡洁有力的,她根本不當自己存在,一切只為了要再見到杰西! 大廳中維持著沉默,想起了可怜的阮秀珍的遭遇,人人心中都十分同情。蘇耀西首先打破沉默:“若是阮女士有需要任何幫助,我一定盡全力!” 蘇耀西財力雄厚,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這樣應允,對阮秀珍的前途而言,自然大有助益,所以立時有人鼓起掌來。 在這時候,宋維又插了一句:“她需要的,不是金錢上的幫助!” 萊恩陡然問:“你認識秀珍?” 可是宋維對這個問題,卻緊抿著嘴,一言不發。 他的這种神態,又使得人人心中疑惑:這個宋維,在整件事中,究竟是扮演著什么角色呢?何以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樣?他一定和整個事件有著關聯,可是到目前為止,在已知的事實中,卻又彷佛沒有他的存在,這個人真可以說是怪异莫名! 萊恩又把這個問題問了一遍,宋維仍然一聲不出,而且用雙手掩住了臉。 萊恩沒有再問下去,他繼續道:“秀珍的努力,可以說沒有白費,她探听到,杰西在被俘之后,并沒有被赤柬軍殺害,他丰富的軍事才能救了他。當赤柬軍發現了他有這方面的才能之后,對他還十分客气。可是雖然有了消息,卻并沒有用處,赤柬軍本來就是烏合之眾,連正式的編制也沒有,形同大股的流寇,秀珍全然無法知道杰西究竟在哪里。 “過了不久,局勢劇變,越南軍隊開了進來,大批難民涌向泰柬邊境地區。秀珍隨著難民群,還在不斷打听杰西的消息。后來,在柬埔寨境內,實在待不下去了,就進入了難民營。 “當她看見我的時候,由于杰西給她看過我的照片,所以她認得出我來。當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有了反應時,她簡直是遇到了救星一樣! “在辦公室中,她向我約略說了經過,我就和泰國官員商量,泰國官員也十分合作……我看多半是由于我的身分,允許我把她帶到曼谷去。當天晚上,我和秀珍以及小杰西……一起搭車到曼谷去,搭的是我專員的車子。在車中,我可以問她更多的問題。 “我問的問題,全是有關杰西的。 “因為杰西……是我親手埋葬的。他在被埋葬之后,如何又失蹤,可以繼續活下去,這一點,我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 “自然,我沒有把杰西陣亡的這件事說出來,我問得十分有技巧。我問:‘秀珍,你好好想一想,你在私奔之前,見到了杰西,他有什么异樣?’秀珍連想也沒有想,顯然,那時的情景,在她的腦海中,不知道已回憶過几千百遍了。她道:‘和上次他來度假不同……他一見我,就把我緊緊擁在怀里,我也緊擁著他。我愛他愛得那么深,我們兩人緊擁著,我在發抖,他也在發抖……’ “我在這時,問了一句:‘你……有感到他的心跳?’秀珍并沒有怀疑我為什么要這樣問,立時回答:‘當然有,他心跳得厲害,他告訴我,他是逃出來的,他很害怕,怕得不得了,但一切為了我,只要見到我,他就快樂了。他要我和他一起逃走,我立即就答應,告訴他,天涯海角,我跟定了他。我們真希望就一直這樣相擁著,不要分開……足足過了兩小時……以后的事,彩云一定已經向你說過了。’ “我點頭:‘是,彩云說你們一起上了一艘船,后來她還收到過你們寄來的明信片。告訴我,他……杰西……和普通人沒有什么兩樣?我的意思是說,他完全沒有什么异樣之處?’我這樣問,是想知道一個明明是死了被埋葬的人,怎么可能又活過來的。 “秀珍想了一想,奇怪我為什么會這樣問,我只要她回答,秀珍才道:‘我不覺得他有什么异樣,只是……他十分怕雷電。每當雷雨或是行雷閃電的時候,他會怕得發抖,一定要緊緊抱著我。我笑他,他說從小就是這樣的,對行雷閃電,十分敏感。’各位,我認識了杰西很多年,他沒有對雷電的恐懼,這一點我絕對可以肯定! “他不怕雷電,在越南,雷雨是很普通的事,要是怕打雷的話,我早就知道。可是秀珍卻說他怕打雷,那,我當時就想,是不是和他在一個大雷雨之夜……發生了變化……有關呢? “各位請原諒我,盡管杰西在失蹤之后,證明他還活著,可是他是我親手葬下去的,我始終認為,這其中有不可解釋的謎團在! “到曼谷的路程相當遠,行車要好几小時,在那段時間內,我不斷和秀珍談著話。我發現那一段可怕的生活經歷,對她有极嚴重的影響,形成她在心理上一种悲慘的麻木。有很多慘事,听到的人都會不由自主發冷顫,可是她在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冷漠得像不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樣,最多在口角,泛起一种令人感到凄然欲絕的笑容…… “各位請不要笑我,秀珍是一個极其美麗的女人,當一個這樣美麗的女人,口角帶著這种笑容時,會使看到的人心碎。尤其作為一個男人,就自然而然會想到,我要幫助她,我要保護她,我要令她快樂,我要使她盡量忘卻那一段悲慘的日子! “唉!當時我也這樣想,而且真心誠意地這樣想,我心中一點別的意思也沒有,只是想幫助她。所以,當她的口角屢屢出現這种笑容之際,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輕輕碰著她的口角,好使她的笑容看來不那么凄楚。 “秀珍几乎沒有什么反應,只是用她那种焦慮、惶急的眼神望著我。我一直在問杰西的事,看起來,杰西除了怕雷電之外,別無异樣,而且,孩子也很正常。 “對了,我很少提及孩子,孩子很正常,我只能這樣說。很小,不懂事,在整個行車途程中,他大半時間睡著,只有一次醒了,吵著要吃奶…… “當孩子吵著要吃奶的時候,秀珍現出了一點不好意思的神色來,道:‘孩子可怜得很,沒有食物,我只好一直喂他奶。’她的話听來雖然平淡,但是我自然听得出,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在內。我忙安慰她:‘不要緊,到了曼谷,要什么有什么!’她坐在我的身邊,猶豫了一下,就解開衫鈕……天,我連忙轉過頭去,可是已經有了那极短暫時間的一瞥,看到了她丰滿挺秀得叫人難以相信,像是象牙雕成一樣的胸脯! “當我轉過臉去時,我只覺得全身都僵硬,心跳得几乎連司机都听到了。我從來也沒有這樣緊張過,我耳際甚至發生轟鳴聲……” 萊恩上校講到這里,陡然停了下來。 宋維在這時候,用极低的聲音,嘰咕了一句話。他說得十分低,連在他身邊的原振俠都沒有听清楚。 萊恩上校的聲調相當動人,措詞也恰到好處。所以他的敘述很能引人入胜,把當時的情景形容得十分細膩。 原振俠沉聲道:“上校,對好朋友的妻子,你也會這樣子?” 一個年紀較大的會員,發出了責備:“上校,我不能不說,你的心靈不是很干淨!” 萊恩苦澀地笑了一下:“何不干脆說卑鄙?” 那年老的會員道:“我正有此意。” 萊恩有點激動:“你錯了,先生,我絕不承認自己卑鄙,甚至不承認自己的心靈上有什么不干淨之處。任何男人,看到了如此美妙動人的女性胸脯,都會和我一樣,有同樣的反應,這是人的本能、天性!我又沒有盯著她再看,當然更不會動手去触摸一下那看起來已是如此誘人的肌膚。先生,要克制自己做到這一點,不是容易的事!” 宋維在這時,又嘰咕了一句。這一次,原振俠听到他在說甚么了,他在說:“是的,是的!” 一听得他這樣說,原振俠就不禁怔了一怔。即使是沒有什么推理能力的人,也能從這句話中,可以推斷出,宋維一定是認識阮秀珍的! 萊恩正在敘述,他自己是如何被秀珍的美麗所吸引,萊恩的這种反應,甚至是接近不道德的,因為秀珍是他好朋友的妻子,可是宋維卻由心底表示同意。如果他不是認識秀珍,至少見過秀珍,否則何以會這樣? 原振俠立時想到,萊恩在“奇事會”出現,難然只是偶然,但是這次偶然的事情,卻已和他敘述的事,發生了某种聯系,事情一定還會擴大發展下去! 原振俠感到蘇氏兄弟正向他望來,當他們視線接触之際,原振俠知道,他們這時心中所想的,和自己所想的一樣……那個阮秀珍,究竟美麗到了什么程度?那實在很引人遐思。當時,她在經過了一段如此悲慘的日子后,才從難民營中出來,單是解開了衣衫哺乳,已足以令得萊恩上校如此失魂落魄!而且,萊恩的妻子彩云,照他自己所說,也是一個標准的東方美人。 在同一時間內,想起這個問題的人,縱使不是全体,也是大多數。所以一時之間,大廳之中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還是萊恩先打破沉默。他先歎了一聲,用模糊不清的語調,自言自語似地道:“越南女性肌膚的柔膩,在西方男人的眼中,本來已是奇跡。可是在那一剎那間,我看到了奇跡中的奇跡!” 他還是在贊揚阮秀珍的美麗,但是接下來,他又恢复了敘事:“等到到了曼谷我的住所,仆人開了門,我帶著秀珍進去,彩云從樓上下來,還未曾走完樓梯,她就看到了秀珍。她惊訝得尖叫起來,真的像是一團彩云一樣,自樓梯上飛揚而下,和秀珍緊緊地相擁。彩云在和我結婚之后,日子甜蜜而幸福,那令得她變得略為丰滿,和秀珍的苗條相比,更加顯著。彩云和秀珍一起流著淚,彩云的淚,是為了舊友重逢的高興而流的,秀珍的淚是為什么而流?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彩云拉著秀珍,又叫又跳,一面不斷地問我:‘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我只答了一句:‘在巡視難民營的時候,秀珍認出了我。’我是不必多說什么的,彩云和秀珍既然是好朋友,秀珍自然會把自己一切經歷說給彩云听。 “在這時候,我真想暗中告訴秀珍一下,有關她那段悲痛的日子中的一些事,特別是她為了要得到杰西的消息,怎樣去供赤柬軍蹂躪糟蹋的事,最好作一個保留,別講給彩云听。 “當時我為什么會有這种念頭呢?因為我想到,彩云的生活一直很幸福,一個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即使是秀珍的好朋友,對于秀珍這种悲慘的遭遇,也是不容易理解的。非但不能理解,而且可能起反感! “可是我卻找不到机會,對秀珍講那几句話。彩云表現得极熱情,一刻也不离開秀珍,她把她拉進浴室,吩咐仆人照顧小孩,又向我作了一個鬼臉:‘今晚我和秀珍睡,你自己設法吧!’當晚,我一個人,在一家小酒吧中,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帶著醉意回家,在那一晚上,我不只是喝酒,也在好好地想。杰西的生死謎團,我無法解得開,這可以暫且放過一邊。現在最重要的是有兩件事要做,一是肯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二是盡一切可能,尋找杰西。 “當我走進花園時,我看到了秀珍。她站在一大簇鮮花中間,穿著一件看來并不是很稱身的長睡衣,赤著腳,凝視著花朵在發怔。一看到她,我也怔住了,各位一定知道,我是為什么而怔呆的。我先是呆立著,然后,身不由主地向她走了過去,一直來到了她的身邊,怔怔地望著她。她的一頭長發,松松地挽了一個髻,看起來很蒼白,但已經和在難民營時完全不同。她是那么的清麗,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個女人,在經歷過如此可怕的長時期折磨和摧殘之后,怎么可以在体態和容顏上,還保持這樣絕俗的清麗? “她向我望來,現出美妙動人的微笑:‘彩云還在睡,我先下來走走。’我有點手足無措,我自覺一身都是小酒吧中染來的煙酒味,根本不配和她站得太近。本來,這种感覺是毋須說出來的,可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么,我結結巴巴地,把我的感覺說了出來。 “她听了之后,凄然道:‘你在說什么?我是世上最髒的女人,你……可知道我是帶了多少种病進難民營的?難民營的駐營醫生說,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女人……可以同時有那么多种可怕的疾病的。我一直在想……要是杰西知道了我的經歷,他是不是肯原諒我?’我當時不可遏抑地吼叫了起來:‘杰西要是對你稍有异言,那么他就是畜生,不是人!’ “秀珍激動地流著淚,靠在我的肩頭上抽搐,我一動也不敢動地站著,直到她自己抬起頭來。我問:‘你把一切都對彩云說了?’她默默地點著頭,我心中暗歎了一聲,希望自己擔心的事不會出現,我緩慢地倒退著進了屋子。 “進了臥室,彩云還在酣睡,昨天晚上她和秀珍一定談了整晚。我洗了澡,在她身邊躺了下來,一直到中午,我們才一起醒來。彩云坐了起來,望著我,道:‘秀珍有一段极可怕的經歷,你知道不知道?’我含糊地應著,彩云皺著眉:‘你得幫她找最好的醫生,她那……些病……未必全治愈了……還有‥‥‥你得找人來……把我們的屋子,進行徹底的消毒……我事先并不知道……’她又繼續講了一些,我根本沒有听下去,只是那一剎那間,我覺得彩云忽然變成了陌生人了! “自然,一切全照彩云的意思辦。醫生證明難民營的營醫很負責之后,我看彩云才松了一口气。秀珍和孩子住在我們家的客房,很快地,我就看出彩云和秀珍間,有了無形的隔膜,再好的朋友,由于身處環境的不同,友情也會漸漸生疏的。這個道理我很懂,也不能太責怪彩云。 “我在那一段時間中,盡量避免和秀珍相見,因為在不到半個月中,由于營養的正常,秀珍更是容光煥發,全身沒有一處不散發出极度成熟女性的魅力。這种魅力,簡直是無法抵擋的。有一次,連彩云也由衷地道:‘秀珍真是美麗极了,我帶她去參加一些敘會,她風采奪目,吸引了每一個人的眼光。這樣的一個美女,要不是她是杰西的妻子,我真無法把她留在家里!’ “對彩云的話,我不作任何反應。而另一方面,我的工作本來就很忙,再加上為了确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我還要各方面奔走。 “奔走的結果很令人沮喪。杰西的陣亡是早有記錄的,如果沒有孩子,事情還好辦一點,可以說秀珍和杰西的婚姻,是陣亡之前的事。可是孩子只有兩歲多,杰西陣亡已超過四年,這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事! “我又向有關方面解釋,杰西的陣亡,只不過是一個誤會。為了這件事,我上了六次華盛頓,直接和國防部高層接触。好不容易,我的解釋被接納了,國防部肯注銷杰西的記錄,只要我做到一件事……把杰西帶來。 “國防部的這個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要證明杰西沒有死,自然要令活著的杰西現身才是。可是,杰西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我照實說,杰西可能在柬國境內,對抗越南軍隊,他不是以美國軍人身分在這樣做,只是以私人的身分在活動。 “國防部一听有這樣的情形,倒大感興趣。尤其是情報部門,我的一些老上級和同事一再向我詢問詳情,我實在無可奉告。一直到最近,有關人員介紹了在巴黎、北京和平壤之間輪流居住的,柬埔寨以前的國家元首,現在的該國抗越聯盟首領,西哈努克親王和我見面,我才有了進一步的消息。 “西哈努克親王是一個相當平易近人的人,雖然在他當政時期,給人以花花公子的感覺,實際上,他是一個藝術家性格的人,有著太多的幻想。在殘酷的斗爭中,自然打不過赤柬軍,由于越軍的侵入,赤柬軍才和他勉強又結了聯盟的。” 萊恩上校講到這里,又停了下來。 听他講述的人,都自然而然吁了一口气。上校的敘述真可以算是多姿多采的了,從死尸的失蹤,到兩段异國之戀。在他的敘述之中,人人都可以听出,他對秀珍的迷戀已极深,不管他如何能克制自己,看來如果發展下去,自我克制的堤防必然會崩潰。 這种戀情,本身已經是惊心動魄的。而忽然之間,他又講起和一個流亡在外的“國家元首”見面的經過來,真正是變幻莫測!不知道他下一步,又會講些什么? 萊恩喝了几口水,才又道:“西哈努克名義上是抗越聯軍的領導人,而且,正有安排,要使他進入赤柬軍的一個游擊基地,去鼓勵士气。所以有關方面才安排我和他見面,希望能在他口中,得知一些有關杰西的消息。那次見面的,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他以前政治上的死對頭,赤柬軍的頭目在。 “那兩個赤柬軍的頭目,十分陰險,一提及是不是有外國人在軍中,立時矢口否認。西哈努克卻說,据他知道,的确有外國人在,至少有兩個是西方人,還有……甚至有一小隊,是非洲一個國家精選的有經驗的軍官。西哈努克提到這個北非洲國家時,并沒有說出這個國家的國名,只說主動和他會晤,提議幫助他的軍隊的,是一位十分美麗的女將軍。” 萊恩上校講到這里時,輪到原振俠失態了!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來。 黃絹!北非洲一個國家的女將軍,那除了黃絹之外,不會有別人! 宋維是最早向原振俠投以奇訝眼光的人,萊恩被原振俠的惊呼打斷了話頭,呆了一呆,才道:“我真沒有想到,我在這里敘述一件奇事,不但把我自己心中的戀情透露了出來,而且還引起了兩位先生的反響。我只好說,世界實在太小了!” 原振俠分辯了一下:“我……和你的故事,一點關系也沒有。” 萊恩“哦”地一聲,不置可否。 原振俠想進一步解釋,但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只好點著了一支煙,深深地吸著。 萊恩停了半刻,道:“這個國家的目的,据親王說,是想把他們的勢力擴展到亞洲來,他們是從事一种并無把握的投資……投入一定數量的軍火和人員,要是聯合抗越行動成功了,他們自然可以得利。這是國際政治上的把戲,我隨便提一提就算了。 “當我听到,在聯合抗越部隊中,真有可能有西方人時,我興奮莫名。又回到了泰國,我對彩云說,我要去找杰西。 “當時,秀珍也在,秀珍用感激莫名的神情望著我。唉,任何男人,在她這种目光之下,是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的。而彩云听了之后,卻大力反對。彩云的反對是有道理的,越南軍隊在柬埔寨實行殘酷的軍事統治,用精良的裝備和超過十倍的兵力,在掃蕩抗越聯合部隊。到柬埔寨去找杰西,是极其危險的事,彩云當然不希望我去冒這种險。 “在彩云激烈的反對之中,秀珍默然無言。當時,鬧得很不開心,彩云賭气獨自先睡了,我在花園中坐著。到凌晨,秀珍忽然走了過來,站在我的身邊,幽幽地歎著气,道:‘只要能找到杰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萊恩先生,你的眼光,女性的敏感,可以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如果你真是要,我可以給你!’ “我真的震動了,我一點不怪秀珍,只怪我自己,竟然在自己的眼光之中,流露出了自己對秀珍的欲望!我雙手抱住了頭,道:‘走開!走開!你遲一步走,我就……無法克制自己了!’秀珍默默無語,走了開去。我望著她誘人之极的背影,真想扑上去,把她按在草地上!我身子發抖,在她身后啞著聲音道:‘你放心,不論什么人反對,我一定要去!’ “秀珍轉過頭來,用极感激的神情望著我,我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不論彩云如何反對,我還是決定了要去找杰西。一則,杰西是我的好朋友,二則,我……也可以藉此离開秀珍,第三,把杰西找回來,秀珍是他的妻子,我就可以克制自己對秀珍的愛戀。雖然明知危險,可是我還是要去!” 萊恩急速地喘息著,閉上眼睛,身子靠向沙發的背。他的敘述,又告一段落了。 主人在隔了一會之后,道:“雖然危險,可是你還是度過去了。杰西……” 萊恩搖頭:“不,我還沒有去。我想在出發之前,听听有見識的人的意見,几經艱難,才見到了衛先生,衛先生又把我介紹給各位!” 主人十分感興趣:“衛先生的意見怎樣?” 萊恩苦笑了一下:“他說,死人是不會复活的,杰西當時,一定誤被當作死亡。整件事,如果作簡單的解釋,就一無神秘之處,他說我的故事,反而在感情上很動人!” 主人“嗯”地一聲:“确然在感情上极動人,原來你還沒有去……當然,你認定杰西是死而复生的,這可以說是一件奇事。但是我們除了接納你入會之外,我看沒有什么人可以給你幫助。” 原振俠先向宋維望了一眼,宋維一點反應也沒有,原振俠歎了一聲:“上校,你提起過的那位女將軍,和我很熟。如果她有部下在柬埔寨,是不是我和她先聯絡一下?你到那里去,也可以有點照顧。” 萊恩還未置可否,一個會員道:“等一等,上校的故事之中,照說,死了之后,經過埋葬,尸首又失蹤的人應該是四個。除了杰西之外,還有三個……這三個人,是不是也复活了?如果他們也复活了,他們的下落又如何?” 這個會員的問題,立時引起了一陣附和的聲音來,顯然大家心中都有同樣的疑問。 萊恩上校搖著頭:“我不知道,其余那三個人,我不知道他們的情形,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和杰西一樣复活了。因為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我看……只怕沒有人可以知道他們的下落了!” 萊恩上校的話才一住口,在原振俠身邊的宋維,又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來。 由于當時,大家都留心想听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整個廳堂之中十分靜。宋維發出的那一下古怪的聲響,听來也十分刺耳。 萊恩看來已到了無可忍受的极限,他陡然站了起來,指著宋維,以极嚴厲和极不客气語气道:“我可以肯定,你在我敘述的事情中,擔任了一個相當地位的角色。這种偷摸掩遮的行為是十分卑劣的,你知道些什么,不妨坦然講出來!” 宋維本來是雙手抱住了頭的,在萊恩的指責下,他先是緩緩地放下手,然后,又慢慢抬起頭來。當他抬起頭來之際,他是面對著萊恩的,可是他的目光卻又十分散亂,并不是望向萊恩。 他所發出的聲音也十分低微,听來像是在喃喃自語:“是的,偷偷摸摸和掩掩遮遮的行徑是最卑劣的,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他講到這里,才陡然提高了聲音,目光也直直盯注在萊恩的身上:“上校先生,那么,是不是可以問一問你,你那樣急迫,想找到杰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各人听得宋維這樣責問萊恩,都不禁怔了一怔,覺得他這樣問是多余的。 杰西是萊恩的好朋友,又有著死后“复活”的奇事在他的身上發生,萊恩無論是為了幫助杰西、秀珍和杰西的孩子,或是為了要追究杰西死后复活的謎團,他都應該把杰西找出來。宋維這一問,豈不是十分多余? 可是,出乎各人意料之外的是,在宋維看來陰森和銳利的目光注視之下,這樣一個极其普通的問題,卻令得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 接著,他竟不敢和宋維的目光相接触,偏過了頭去,發出的聲音也极不自然:“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要把他找出來!” 宋維的聲音變得十分尖利:“別掩飾,上校先生,還有真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說!” 萊恩又陡然震動了一下,剎那之間,他顯然是由于心情的激動,而變得不可控制。他發出了一下吼叫聲,陡然向宋維沖了過去! 他這种動作,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沖向宋維的目的是甚么。所以有兩個人企圖拉住他,可是他卻將那兩個會員用力推了開去,仍然疾沖向前。 宋維自然也知道萊恩來意不善,所以一下子站了起來。宋維的身形十分矮小,人又瘦,和高大挺拔的萊恩相比較,差了老大一截。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宋維雖然在口舌詞鋒上,占了很大的便宜,但是真要憑气力打架,萊恩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他提起來,摔在地上!所以,坐在宋維旁邊的原振俠,也立時站了起來,一橫身,恰好在萊恩沖到宋維身前的時候,阻在兩個人的中間。原振俠是學過空手道和柔道的,在西洋拳擊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詣,他一橫身阻在兩人之間,立時伸手,想阻住萊恩。 可是萊恩向前沖過來的勢子實在太猛烈了,原振俠用力一推,非但未能把萊恩推開去,他自己反倒被萊恩撞得向后跌出了一步。而宋維就在他的身后,他一退,撞在宋維的身上。那一撞,令得宋維又撞到了他身后的椅子,連人帶椅一起跌在地上。 萊恩還不肯甘休,反手一撥,想將原振俠推開去,再去對付宋維。原振俠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這時,宋維一面站起身來,一面道:“上校,我們在戰場上已經打得夠多了,為什么還要在這里打?” 這一句話,令得萊恩陡然靜了下來。 不但是萊恩靜了下來,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种愕然之感。宋維這個人,究竟是什么來歷,沒有人知道。只是他自萊恩開始敘述他的奇事之后,就不斷地用怪异的言語,甚至怪异的行動來作穿插,使人隱約感到,他和萊恩所講的那件事,是有著极大關聯的,可是萊恩卻又偏偏不認識他! 這已經使他看來极其神秘了。而如今,當萊恩聲勢洶洶沖過來,要和他打架之際,他又說了這樣一句話,那更是令人詫异! (萊恩為什么因為一個听來十分普通的問題,而大動肝火,各人心中也有怀疑。但這時不可理解的事接踵而來,各人也沒有閒暇去想這個問題了。) 宋維這一句話,是說他和萊恩上校在戰場上打過仗的!那是在什么時候的事?當然不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甚至也不會是韓戰,那么,就是越戰了! 而萊恩上校所講的奇事,就是在越戰期間發生的! 在眾人的錯愕之中,宋維已經站了起來。每個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連在他身前的原振俠,也轉過頭去望著他。 宋維的神情十分鎮定,帶著几分造作出來的冷漠:“各位一定從我的話中想到了,我曾是一個軍官,越南軍隊中的軍官。” 萊恩上校指著他:“你曾和我在戰場上交過鋒?” 宋維勉強笑了一下:“不止一次了,上校。我們曾搜集到你的詳盡資料,所以,你剛才一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認出了你,也知道你將要和我們講些什么!” 萊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奇怪,我怎么對你一點印象也沒有?” 宋維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始終帶著一种難以形容的陰森:“我看,一來是由于你們的情報工作欠佳,二來是由于這場仗,自始至終是你們在明,我們在暗的緣故。我領導部隊,專門對付你的情報單位基地,前后一年多,你連對方的指揮官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可知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早已注定是要失敗的!” 萊恩給宋維的話,講得臉上有點挂不住,冷笑了一聲:“軍官先生,我看你現在,也不見得在為你軍事上取得了胜利的國家效力!” 宋維苦澀地笑了一下,主人揚聲道:“兩位請別在政治的歧見上多發表意見,說話的時候,也請注意一下修辭。” 主人的話,當然是針對了宋維剛才所說,什么“帝國主義侵略戰爭”之類的話而說的。若是事情陷入了政治歧見的紛爭之中,那是十分乏味的事,所以立時有不少會員大聲附和。 萊恩吸了一口气,直盯著宋維:“軍官先生,你想告訴我們什么?” 宋維緩緩地搖著頭:“別再這樣叫我,我現在已經不是軍官,只是一個……一個……可以說,只是一個流浪漢。為了‥‥‥為了……” 從他講話的前后語气听來,他接下去應該講的,自然是為了什么才會變成一個流浪漢的。可是他講了兩次“為了”之后,現出十分傷感的神情來,卻沒有再講下去。 萊恩對他的敵意,是十分明顯的:“宋維先生,對于你為甚么脫离了軍籍,而成為一個流浪漢,我們沒有興趣……” 卻不料,宋維陡然發出了一下十分尖銳的笑聲來,道:“別人沒有興趣听,你會很有興趣的。上校先生,不過我不會告訴你!” 萊恩顯然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只是不屑地聳了聳肩:“說些大家都有興趣的事吧!” 這一次,宋維居然十分爽快,立時道:“好,這件事,大家一定感到有興趣的。剛才萊恩上校提到的,在他陣地上,那個大雷雨之夜發生的進攻,是由我指揮作戰的!” 宋維這句話一出口,人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而且,真的感到了极度的興趣。 大雷雨之夜,越軍進攻,美軍堅守,其中的經過,大家都听萊恩說過了。 在整個越戰而言,這場進攻,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一場小戰役。 可是,也就是在這場小戰役之后,萊恩登上了瞭望台,發現日間被埋下去的四具尸体不見了。其中還包括了后來又出現了,和阮秀珍私奔的杰西在內。 所以,人人意識到,宋維必然會從另一個角度,來講述這件奇事。 在惊詫聲之后,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萊恩的聲音有點發顫:“你……是進攻的指揮官?” 宋維像是根本沒有听到萊恩的話,在停了一會之后,他自顧自道:“當天日間,天气是悶熱异常,我就知道晚間一定會有一場大雷雨。雷雨可以令敵人的戒備松懈,有利于我軍進攻。” 萊恩在這時,咕噥了一句:“趁黑夜、趁大雨進攻的伎倆,一點也不新鮮!” 宋維仍然不睬萊恩,繼續講著:“日間,我們听到敵軍陣地上傳來軍號聲……對不起,我習慣稱美軍為敵軍,當時,事實上确然如此!” 他作了一下聲明之后,沒有人有什么异議。事實的确如此,從來也沒有一場戰爭,像越戰那樣,交戰的雙方,充滿了如此深刻怨毒的仇恨。那几乎是人類歷史上最瘋狂的一場戰爭! 宋維吸了一口气:“我們曾經在敵軍的陣地附近,布置了許多陷阱,這是我們進行這場民族戰爭的特色。由于敵軍有著壓倒性的武器优勢,我們雖然得到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支持,但是在武器裝備上,還是不能和敵軍相比。” 萊恩用极不耐煩的口气,打斷了他的話頭:“別分析越戰中雙方武器的优劣了,說實在的事情吧!” 宋維冷冷地白了萊恩一眼:“事實證明,戰爭的胜敗,決定在人,不是決定在武器。我們使用了一切可以殺傷敵人的辦法,有一些,是十分原始的。” 萊恩又插言道:“十分野蠻的!” 宋維冷笑:“我看不出用削尖的竹子來致人于死,和用机鎗把人射死之間,有什么文明和野蠻的分別!” 原振俠攤著手:“兩位,請別再以過去的敵對立場,來作這一類辯論,這是永遠沒有結果的事。我們是奇事會的會員,我們要听的,是奇异和不可思議的事!”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望定了萊恩。萊恩悶哼了一聲,退開了几步,坐了下來,揚著頭,看來他不准備再打斷宋維的話了。 宋維在停了片刻之后才開口:“這些陷阱,我們自己都可以識別,但敵人一不小心就會中伏。陷阱之中,有一种,是把一种有著十分尖銳硬刺的野果子,浸在一种毒液之中,使得尖刺之上,染滿了毒,這种尖刺,當一個人不小心踏上去時,可以刺穿普通的鞋底。而在叢林之中,地上有一些帶刺的野果,那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事。這种陷阱,對于殺傷敵人的巡邏隊,特別有效,因為敵軍的巡邏隊,只是注意有沒有人伏擊,絕想不到使他們進入死亡的陷阱,就在他們的腳下! “這种陷阱,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中伏者在中毒之后,通常都是在一小時左右,毒才發作。一發作就死,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當然腳底會有几個被尖刺刺出的小孔,但是誰會去留意一個死者的腳底呢?” 萊恩上校听到這里,忍不住又喃喃地道:“卑鄙,真卑鄙!” 宋維只是略向萊恩望了一眼,并不理睬他,自顧自道:“當日,听到敵軍陣地中吹起了哀號,我知道敵軍中有人死亡,可是我又确知,我們未曾和敵人有過正面的接触,所以我知道敵軍的死者,是中了埋伏的陷阱而死的。由于我們所設陷阱的种類十分多,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死者是中了那一類的陷阱而死。直到今天,听了萊恩上校的敘述,我才肯定,死者是踏中了有毒的刺果而死的,因為上校說他們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而其它的埋伏,可以令中伏的死者,死得十分可怖。” 宋維把一切說得十分詳細,所有听的人,都屏住了气息。宋維的敘述,彷佛把听的人,都帶進了當日越南戰爭的發生地點。悶熱、泥泞、充滿陷阱的叢林,敵對的雙方,用盡了一切殺人的方法,要把對方殺死。從使用最先進的武器,到最原始的陷阱,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宋維又道:“那种毒藥,是我家鄉的一种偏方,用將近十种劇毒的動物和植物配制成功。我是越南北部人,我的家鄉,接近寮國和中國的邊境。正如各位剛才所說,在東方,有許多神秘的藥物,可以致人于死,而現代醫學卻無法查出死因。這一類神秘藥物,在我家鄉都有秘密的配制合成的方法,絕不外傳。那一帶山區,一直十分神秘,有關蠱毒的事,在那里也特別多。 “各位,我之所以說得這樣詳細,只想說明一點,根据神秘配方配出來的毒藥,根本是沒有解藥的。一旦毒藥混進了血液之中,中毒的人非死不可,沒有任何生存的机會。 “我既然肯定了杰西少校四個人,是中了那种我們家鄉的,山地土語稱為‘歸歸因根’的毒藥而死的,他們真的是死了!” 各人听到這里,已經覺得十分聳動。 蘇耀西更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低呼聲:“是,我知道這种毒藥‘歸歸因根’的土語,解釋出來是必死無疑的意思。” 宋維听得蘇耀西這樣說,用一种十分奇訝的眼光望定了他,不斷地眨著眼。 蘇耀西解釋了一下:“家父和一件相當怪异的事有過關聯,這件事和巫術有關。所以我們兄弟,曾對各种神秘的咒語和藥物都下過研究,知道這种劇毒的名稱,也知道這种毒藥的成分之一,是一种很小的壁虎。” 宋維凝視了蘇耀西半晌,點了點頭。 原振俠緩緩地吸了一口气,蘇耀西所講的怪异的事,他是曾經親身經歷過的。這件事,已被記載在名為《血咒》的故事中。 宋維在點了點頭之后,悶哼了一聲:“毒藥的配制,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和家鄉保持聯絡,不斷有毒藥的供應,這使我在民族解放戰爭中,立了不少功勞。” 宋維在這樣講的時候,掩不住他心中感到胜利的神態。可是听到的人,卻個個不寒而栗。他說的“立了不少功勞”,自然換句話說,是他用這种毒藥殺了不少人。 一個會員道:“宋先生,你講到現在,不過是肯定杰西少校和另外三個人死了。這上校早已說過了,似乎和奇事無關?” 宋維沉默了片刻,才道:“听到敵軍的陣地中奏起了哀號,我當然高興,曾派出了三個士兵,去偵察一下敵軍死亡人數。三個人偵察回來,報告說死的敵人一共是四個。我當時听了,也沒有在意,因為我已決定,天色一黑必有雷雨,我要布署趁机進攻。 “果然,到了晚上,雷聲隆隆。我的部隊,借著雷聲和漆黑的天色掩護,從四面八方,接近敵軍陣地。等到大雨開始時,我們已來到敵軍陣地极近之處,萊恩上校,你說是不是?” 萊恩上校面頰抽搐了几下,點著頭:“是,敵人离我們极近,近到了……几乎可以听到敵人的呼吸聲。真是……” 他想起了當日激烈的戰事,聲音不禁有點异樣。 宋維繼續說:“我是總指揮,我把指揮所設在离敵軍陣地极近處,這樣才能鼓勵部下奮勇進攻。我的指揮所,就在日間敵軍埋下了四具尸体之處。” 宋維講到這里,萊恩上校陡然震動了一下,眼睛睜得极大,盯著宋維。 宋維在那一剎那間,臉色變得极其難看,甚至身子不住發起抖來。抖了好一會,他才吞了一口口水:“由于要發揮每一個人的戰斗力,在我的身邊,只有一個通訊兵。我伏在地上,大雨濺起來的泥漿,使我和那個通訊兵的全身,都成了一個泥人。我通過無線電對講机,知道進攻的情形,雖然攻勢很強,但是敵軍也守得十分嚴密。我下令要在東翼打開一個缺口,就可以令敵軍陣地瓦解,因為根据情報,東翼的守軍比較弱。” 正在用心听著的萊恩上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 宋維向萊恩望去:“我的判斷是不是正确?” 萊恩想了一想:“是,如果你集中力量攻東翼,那里的防守較弱,如果突破了東面……我的陣地可能守不住。” 他遲疑了一下:“可是當時,并沒有對東翼特別地加大壓力,為什么?是你的部下不听命令?” 宋維搖頭:“不是,是我沒有机會下這個命令!” 萊恩現出十分疑惑的神色來,因為宋維的話不是十分容易理解。在激烈的戰斗之中,看到了敵人的弱點,有了進攻的方法,可以說沒有什么比這個更重要的了,何以宋維會“沒有机會下這個命令”呢?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等著宋維作進一步的解釋。這時,也人人都可以注意到,宋維的臉色難看到了极點,他甚至用雙手掩住了臉片刻,才能夠繼續講下去:“當時,我才轉過臉去,要對在我身邊的通訊兵下達命令,好通過他把命令傳給我的部下。可是,我一轉過頭去,我就看到,我就看到……” 當他講到這里時,或許是由于精神的過度緊張,他把每一句話都重复了兩遍,而且在急速地喘著气。 喘了好一會,他才道:“我看到在大雷雨的沖刷下,地上有四處地方,出現了凹形。我知道就在下午,這里曾埋葬了四個死人,新掘過的土地,泥土雖然又舖了上去,總比原來的松軟,給大雨一淋,凹陷下去,是十分正常的現象。可是……可是那四處凹陷下去的地方,卻在裂開來,天!我看到了泥土裂開來,在大雷雨之下,我看到了四個人,自泥土之中,掙扎著,慢慢地,天!像是什么昆虫的蛹,在茧中要掙扎出來一樣,硬是從泥土中掙扎了出來!” 宋維的語音越來越是尖利,當他講到后來的時候,簡直已是在尖叫一樣。再加上他講述的事情是如此之詭异,所以听得人人都起了一股寒意!萊恩上校更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 宋維轉過身去,抓了一瓶酒在手,大口喝了几口,才吁了一口气:“當時,我心中是恐懼极了。在最初的一剎那,我想到的是死人复活,殭尸!但是多年和敵人斗爭的經驗,卻又立即告訴我:我中計了,敵軍在這里設下了埋伏,我中計了!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恰好又是連續的几下閃電。那四個人,這時已經站了起來,在閃電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動作。” 宋維又大口喝了兩口酒:“我看到他們正在用力向臉上抓著。他們的頭臉上,都包扎著布,他們雙手用力抓著,想把包扎在頭上的布抓開來!” 萊恩上校又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身子也把不住在發著顫,喃喃地道:“……杰西頭上的布,是我親手……包上去的!” 宋維繼續道:“其中兩個,已將布拋了開來。在閃電之中,看到他們的臉,毫無疑問,他們是死人……活人不可能有那么難看的臉色,也不會有那樣的眼神。當他們四個人,全都把臉上的布扯開了之后,他們根本沒有看到我。我也留意到了,他們的手中并沒有武器,我真正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懼!”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作為一個革命軍人,本來是絕不應該恐懼。我……不是怕死,我在戰爭之中,不知有多少次面臨死亡,我一點也沒有恐懼過。可是那時發生的事,卻是超越了死亡的,根本是全然不可思議的可怖。我……可以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死了之后,被埋在地下,卻在大雷雨之夜,自泥土中掙扎出來,還要扯去包在頭上的布……這卻令人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都十分靜,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道:“從杰西在三天后,還能在西貢出現,和他所愛的女孩子私奔這一點看來,死而复生,似乎并不可怕!” 宋維望了原振俠一眼:“當時我怎么知道?他們的身上‥‥‥本來全是泥,可是由于雨實在大,一下子就把他們身上的泥,全都沖成了泥水,順著他們的身子流下來。他們也開始蹣跚地向前走出來,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有人在我的身后抓住了我。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震惊本已如此之甚,再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我,我根本連想都來不及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腿旁拔出刀子來,反手就是一刀! “等到我一刀刺出之后,我才想起,我身邊有通訊兵在!我轉過頭去看,那一刀,正好插進了那通訊兵的心口,是他!多半是他看到了四個死人從地下冒了起來,惊駭過度,所以抓住了我。我誤殺了他,但這當然不能怪我的,是不是?”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宋維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口角:“我也來不及拔出刀來,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那時,那四個人越走越快,如果不是有閃電,大雨之中,我已經几乎看不到他們了。當閃電亮起來,我看到他們的背影,我大聲呼叫著,喝令他們停下來。 “可是那時,雷聲、鎗炮聲、雨聲交雜在一起,我的呼叫聲,連我自己也听不見,那四個人還在向前走著。 “我在那時,忘記了自己還有指揮戰斗的任務,我不應忘記的,可是在那种情形下,我簡直已無法作主。我拔腳追了上去,我只記得,我每踏下一腳,濺起來的水花和泥漿,就打在我的臉上,我要不斷昂起臉來,讓大雨把我臉上的泥漿沖掉,才能勉力地向前看。雨越來越大,好几次,我都不知道那四個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奔得已經夠快的了,可是他們卻像是比我更快。 “我一直向前追著,整個人像是瘋了一樣,我非要弄明白我看到的是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不可!不然,我一定會真的瘋掉! “一直追出了好遠,來到了一條河邊,當地的地形我十分熟稔,那正是我們要把敵人徹底消滅的地方。那條河的河水本來很淺,水流也不急,可是這時,由于雨實在太大,雨水匯集了起來,河水滾滾,水勢极急,在閃電中看來,簡直是洶涌之极。 “到了河邊,我才發現那四個人,竟然毫不考慮地在涉水過河,河水浸到了他們的胸際,濺起老高的水花。我再大聲叫喚,那時,我和他們相距不過十多公尺,他們仍然艱難地向前走著。我一面也踏進了水中,一面已拔鎗在手,向前射擊。 “我是軍隊中著名的神鎗手,連射了三鎗,我相信已射中了其中的三個人。因為我看到有三個人身子一側,立時被洶涌的河水卷走了。” 他一口气講到這里,才停了一停。 萊恩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拳。 宋維喘了几口气:“那三個人……我相信他們在中鎗之后,順著河水,一直被沖到了大河中,自然連尸体也找不到了!” 萊恩語音艱澀:“你為什么不開第四鎗?” 宋維用力搖了一下頭:“我……當時想,如果令得四個人全消失的話,那么,就再也沒有人來向我解釋那是怎么一回事了,這會令我一輩子生活在一個謎團之中,會使我成為瘋子!所以我一定留下一個活口,要他告訴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那剩下的一個人,已經來到了河的中央,開始向前游出去,我也不容易瞄准他。我也跳進水中,他向前游得十分快,我追不上他,可是他游到了對岸之后,上了岸,卻只是呆呆地站著不動。等我上了岸,我直接來到了他的面前。 “當時的情形,真是詭异极了。一個我眼看他從泥土中掙扎出來的人,這時卻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這個人的身上,穿著敵軍的軍官服裝,我當然不能沒有戒備。我握鎗在手,來到了他面前,可是他卻像是不知道我是他的敵人一樣,只是站著,雙眼發直望著我。我向他大聲呼喚,他也不回答,在有閃電的時候,可以看到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事實上,那時我自己的臉色,只怕也不會比他好多少! “我們這樣對立著,過了几分鐘,他才突然道:‘我應該到什么地方去?’我大聲道:‘你被俘了!你已經是我的俘虜!’他像是對‘俘虜’這個詞十分陌生,一點反應也沒有。直到我手中的鎗,指住了他的臉,他揚起手來,要把他面前的鎗撥開去之際,他才陡然震動了一下,視線停留在他手上所戴的一只銀戒指上。 “同時,他像是歡欣莫名地叫了起來:‘我要到西貢去,秀珍在等著見我,我要到西貢去!’他叫著,竟然當我全然不存在一樣,又向前疾奔了起來。我大叫著,在后面追,一面追,一面叫:‘告訴我,你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你在玩什么把戲?你不說,我有辦法使你說出來的!’” 宋維在說到這里的時候,真是在聲嘶力竭地叫著,就像當時,他在追杰西時大叫著一樣。 雖然人人都知道,杰西在三天之后就到了西貢,并沒有成為宋維的俘虜,可是這時听得他那樣叫嚷,還是怵然。因為越共對待敵軍俘虜所用的酷刑,是舉世著名的,誰都可以想得出,如果杰西真的成了俘虜,宋維會用什么方法對付他! 宋維又喝了兩口酒:“我在追上去的時候,至少有十個以上的机會可以殺死他,但是我的問題未有答案之前,我是不會向他射擊的。他奔得十分快,我离他越來越遠,當我想到,反正我追不上他,不如把他殺死算了時,他已經在我的射程之外。而沒有多久,我已經失去了他的蹤跡,一直到天明,大雨停止,我雖然擅于追蹤,但由于豪雨把一切留下的痕跡全沖走了,所以我一直沒有再找到他過,一直……沒有。” 宋維講到這里,停了下來。 萊恩喃喃地道:“各位,杰西和另外三個人,的确是复活了的。” 宋維苦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我不相信死人會复活,只是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樣。直到今天,我才可以肯定他是死人,因為中了那种毒藥的毒,必死無疑!” 宋維講得這樣肯定,更使眾人感到詫异。四個死人,一起复活,其中三人又死于鎗下,只有一個离去,照宋維的敘述,离去的杰西少校,在開始的時候,根本像是不知道要做什么,直到看見了自己手上所戴的戒指,才想起了西貢和秀珍來! 那么,他自己是不是知道曾經死過,被埋在地下?何以他在几天之后,就完全和常人一樣?他怕打雷,是不是由于他是在大雷雨之夜复活的?千百個疑問,歸納起來,其實只有一個:他如何會复活的? 眾人交頭接耳,自然無人有什么答案。就在這時,大家忽然听到萊恩提高了聲音叫:“宋維先生,你准備到哪里去?” 給萊恩這樣一叫,大家才注意到,原來宋維已趁大家不注意他的時候,走到了門口。這時,他已經把門推開了一些,看來是准備离去了。 他停止了推門的動作,,可是卻并不轉過身來:“我的敘述已經完畢了,我要走了!” 萊恩向他走了過去,到了他的身后,道:“不,我覺得你的故事,還沒有完結。” 宋維陡地震動了一下,縮回了放在門柄上的手,便又垂了下來。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過了好一會,才道:“不,已經講完了!” 萊恩卻固執地道:“還沒有,像你剛才指出我的故事還有下半部一樣,你的故事,一定也有下半部!” 宋維仍然不轉過身來,萊恩的聲音听來更堅決:“何必隱瞞?有,就講出來!” 宋維動作有點僵硬地轉過身來,望了萊恩一下,長長地歎了一口气,又往回走來,回到他原來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這時候,奇事會的會員,互相望著,心中都訝异莫名。當萊恩責問宋維的時候,還有不少人以為他是無理取鬧,可是宋維居然走了回來。由此可知,他的故事,真的是還有下半部的! 當宋維坐下來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宋維像是對“下半部”故事,十分難以啟齒一樣,口唇掀動了好几次,都沒有發出聲來。大家只好耐心等著,只有萊恩冷冷地道:“或許,是從秀珍講起?” 宋維一听,身子又震動了一下,用极低的聲音念著:“秀珍,秀珍!” 當宋維這樣低念著秀珍的名字之際,人人都可以听得出,他的心情十分复雜。萊恩上校面上的肌肉不住地在抽搐,看來,有另一個人用這种充滿了感情的聲音,念著秀珍的名字,也會使他有說不出來的惱怒。 剛才,在他自己的敘述之中,誰都可以听得出來,他和阮秀珍之間,已經有了十分不尋常的感情,至少是他單方面,對秀珍有了不尋常的感情。但直到這時,几個觀察力比較敏銳的人,才看出萊恩其實已經深愛上了阮秀珍,再也不是普通的不尋常感情了! 有几個看出了這一點的人,都不禁在心中這樣問:阮秀珍究竟美麗到了什么程度?何以會令得萊恩上校不顧朋友之義,陷進了愛情的泥淖之中。 宋維在念了几遍之后,喉際又發出了一陣怪异的聲音來。不過他一開口,聲音倒相當平靜:“那次進攻,因為我忽然去追赶那……四個人,而失去了指揮,結果進攻并沒有成功。那個通訊兵死了,在戰場上死一個人,自然不會有人追究,我也未曾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只是自己不斷設想著各种答案,但是卻沒有一個答案,是符合實際情形的。 “戰爭一直在繼續著,我們很快就取得了胜利。在統一了祖國之后,我們又去援助鄰國的革命事業……” 當他講到這里的時候,由于越南軍隊“援助鄰國革命事業”,實際上是殘酷之极的軍事侵略,所以有不少人,都以小動作來表示對他這种說法的抗議,有的人挪動著身子,有的輕聲咳嗽。 宋維也覺察了這一點,他解嘲似地道:“我已經是一個逃兵,我那樣說,只不過是習慣而已,請各位原諒。” 表示抗議的人,都接受了他的解釋,他才又道:“我被派到了柬埔寨,在那里,軍事行動每天都有發生。雖然那件事,仍然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之中,但是既然沒有答案,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直到有一天,我巡視營房,發現一小隊士兵,正在輪流‥‥‥侮辱一個女人……” 他的聲音有點顫啞,萊恩此時沉聲道:“不必說得太詳細了吧!” 宋維點了點頭:“這种事,本來是十分常見的,作為指揮官,也眼開眼閉就算了。可是,那個女人……當時几乎是全裸的……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也無法不看她……那些士兵一看到我,一哄而散。那女人坐了起來,她掠著散亂的頭發,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并沒有要掩遮她自己的意思。” 宋維的聲音越來越是低啞,所有的人都要屏住了气息,才能听到他的話。 他頓了一頓:“這個女人,就是秀珍。的确,是應該講得簡單一些,因為一切全是那么卑鄙和凄慘……當時,我伸手拉了她起來,她顫聲求我:‘長官,是不是可以幫我忙?我丈夫是一個美國人,他被軍隊捉去了,是不是可以幫我找到他?’她一面說著,一面彎腰在地上,拾起她的衣服來。唉!她在那時,身形誘人,我……我……” 宋維講到這里,又停了很久。萊恩盯著他,眼中像是要冒出火來一樣。 宋維最后歎了一聲:“她……取出了一張照片來給我看,說:‘這就是我丈夫,長官,你有沒有見過他?’我才向照片看了一眼,就整個人都怔住了!照片上的那個人,那個美國人,我是絕不會忘記的,在那個大雷雨之夜,從泥土中掙扎出來,我一直追著他,一直追到河邊,和他面對面站著。當時每一下閃電,都可以使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臉。除非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不然,這個女人的丈夫,一定就是使我不斷地做噩夢的那個人! “當時,我呆了許久,才問她:‘這是你的丈夫?他叫什么名字?’她道:‘他叫杰西,以前是美軍的少校,不過他早已脫离軍隊了!’ “一听到杰西少校的名字,我更可以肯定了。因為當日,我們探听到,敵軍陣地上葬下去的四個人之中,就有一個高級情報軍官叫杰西的,就是他! “這時,我真是惊訝之极,反倒問她:‘他被軍隊抓走了?什么軍隊?’那女人哭著道:‘不知道,反正是軍隊。’我再問了她几句,發現她和她丈夫在一起,是我追不到杰西之后的事。我當然也极想把杰西找出來,以我的地位,如果他是被我們的軍隊捉走的,尋找起來,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就把那女人……秀珍留了下來,那時,她還有一個不到一周歲的孩子……” 萊恩上校一直用充滿著敵意的眼光盯著宋維,宋維在一抬頭,和他的目光接触之際,冷笑了一聲:“是的,我承認,我把她留下來的目的,是因為她的美麗。我從來也未曾想到過,一個女人可以動人到這种程度。我并沒有強迫她,她极其順從,為了要知道她丈夫的下落…… “我想她早已沒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了。” 原振俠感歎了一句:“女人偉大起來,可以令所有男人都愧煞。” 萊恩上校雙手抱住了頭,不再望向宋維。 宋維道:“遇上了秀珍這樣的女人,只要有可能,誰都想把她……据為己有的,我又怎能例外?” 當宋維這樣講的時候,他反向萊恩望去,萊恩仍然雙手抱著頭。 宋維歎了一聲:“我是高級軍官,秀珍有求于我,我要她在我的身邊,她當然不敢違抗。而且,我說什么,她沒有不依從的,照說,我應該滿足了,可是……可是不多久,我就發現,從她眼中看出來,我根本不是什么,可能我是什么樣子的,她都未曾留意過。她順從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通過我,找到她的丈夫!她的整副心神,都放在尋找丈夫這件事上,而在她的心目之中,除了她丈夫之外,也根本沒有第二個男人!” 一個年紀老邁的會員贊歎著:“一個遭遇如此悲慘的圣洁女人!” 這個會員的語聲并不是很高,可是萊恩和宋維兩人,卻异口同聲地,不由自主地道:“謝謝你稱贊她!” 其余的人都默不作聲,人人都同情秀珍的遭遇。而且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萊恩和宋維的敘述,雖然在提到對秀珍的感情之際,還有點掩掩飾飾,但是兩人實際上,都深愛著秀珍! 這真是十分奇异的愛情,男女之間的情愛,本來就沒有什么道理可循,但是像他們那樣,也真的太奇特了一些。 宋維深深吸了一口气:“當我發覺了這一點之后,我更加努力去尋找杰西少校的下落。我不管他是死還是活,或是死而复活的奇人,過往神明原諒我,我不是安著好心,我不是為了秀珍去找他的,我是為了自己,要把杰西少校找出來!” 他這樣說法,有不少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明自了他意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涼气……宋維的意愿太可怕,實在也太卑鄙了! 原振俠用嚴厲的眼光望向他,可是宋維卻十分坦然:“人總是自私的,我尋找杰西的目的,是要把他找出來,殺死!好讓秀珍死了這條心,她就會注意到有我這個人存在……你們干什么用這樣的眼光望著我?我敢說,萊恩上校要去找杰西,目的和我一樣!” 萊恩陡然叫了起來:“你放屁!” 宋維連聲冷笑:“你喜歡掩飾,我也不反對。我卻是赤裸裸的,我要得到秀珍,就必須殺死杰西!” 宋維把自己的卑鄙意愿,如此毫無保留地暴露了出來,令得眾人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他自己卻像是豁了出去一樣,全然不理會人家對他的看法如何,昂著臉,道:“一個多月后,我打听出來了,原來杰西不是被越南軍隊抓走,而是被赤柬軍弄走的,而赤柬軍如今正和我們處于敵對的地位。又听說杰西已經加入柬國的抗越聯盟,很得到重用,正在指揮抗越聯盟的部隊,和越南軍隊作戰! “為了要把杰西找出來,我主動地請上級批准,把我指揮的部隊,調到和抗越聯盟軍隊活動最頻繁的地區去。秀珍很樂意跟我去,她帶著孩子,希望可以見到杰西。在大大小小多次戰役之中,我們俘虜了不少抗越聯盟的士兵,向他們盤問杰西的下落。有几個十分肯定地說,見過這個美國人,可是究竟他屬于哪一個單位,卻說不上來。 “各位自然都知道,柬國的所謂抗越聯盟,實際上分成三派。有‘民主柬埔寨’,領導人是西哈努克親王;有‘民族解放陣線’,領導人是宋雙;有赤柬的波爾波特集團。兵力以赤柬為最多,可是在俘虜的口中得到的情報,杰西更可能是在宋雙的部隊中。所有的抗越軍隊都在叢林、山區采取游擊戰,令人難以捉摸……那情形,就像美軍在越南和我們作戰時,我們所采取的戰略一樣。 “我為了要把杰西找出來,布置了許多場進攻,甚至不顧危險,深入叢林追蹤。杰西沒有找到,倒受了上級不少嘉獎,真叫我啼笑皆非。秀珍本來認為,可以通過我找到她的丈夫,但是几個月下來,仍然只有一點模模糊糊的消息,我猜想她多半是等不及了,不耐煩了,所以有一天早上我醒來,她已不在我的身邊,她帶著孩子走了。” 宋維講到這里,聲音傷感到了极點,停了片刻:“我下令整個部隊去找她,可是她一定是一早就走的,有人看到她進入了山區。我甚至下令部隊進山區去找她,可是我的副司令卻趁机提出了強烈的反對,并且把我為了尋找一個女人,而把部隊置于敵人攻擊的危險范圍內的決定,報告了上級。在我們的軍隊中,這种決定所犯的錯誤,是极其嚴重的。” 萊恩悶哼了一聲:“在全世界任何軍隊之中,這种行動都是嚴重的錯誤!” 宋維苦笑了一下:“上級立即派了人來,解除了我的職務,并且要把我押解回金邊,去受軍法審判。就在押解到金邊的途中,我逃走了。” 宋維揚起手來,雙手有點發抖:“我在軍隊中,本來有极好的前途,可是為了秀珍,我卻變成了逃兵,不過我一點也不后悔。” 對于宋維對他自己的前途所作的抉擇,各人都沒有什么表示,那全然是他自己的事,他有權為自己的將來,作任何選擇的。自然,越南軍方會感到十分痛心,一個畢生從事戰斗的職業軍人,竟會為了一個女人而瘋狂,做了逃兵,而且絕不后悔。 宋維發出了几下自嘲似的冷笑聲:“我逃脫了之后,仍然要去找秀珍。軍方自然通緝我,可是我卻有辦法,不斷地逃避追緝,尋找秀珍……但是我卻再也沒有找到她。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秀珍在難民營中遇到了萊恩上校,已經到了曼谷!” 萊恩怒視著宋維,尖聲道:“你可不以再去騷扰她!” 沒想到宋維這种職業軍人,在這時,居然講出了几句十分优雅的話來:“上校,你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一個充滿愛情的人的行動?” 萊恩上校緊緊握著拳:“我不會允許你去接近她,絕對不允許!先生,你現在是什么身分?你出身于越南共產党,你身分神秘,怎么能在世界各地自由來去?” 萊恩聲勢洶洶地責問著,宋維卻神態自若:“我可以告訴你,我有著正式的泰國護照。憑這,我可以到任何我喜歡的地方去,你阻止不了我的,上校先生!” 萊恩上校有點气急敗坏:“就算你到了曼谷,秀珍也絕不會見你!” 宋維卻肯定地道:“會的!” 萊恩大叫了起來:“絕不會!你是什么東西?你是越南軍官,你占有她的時候,她正處在最悲慘的境地之中,你只不過是欺躪過她的許多男人中的一個!她連你是什么樣子的都不記得,根本不會見你!” 宋維仍然道:“會的,因為我可以告訴她,杰西少校的最近狀況!” 這句話一出口,萊恩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其余的人也全都詫异莫名。 本來,對于萊恩和宋維的爭執,很多人都已經覺得不耐煩了。兩個人為了秀珍而爭執,雖然他們的內心之中,或者都充滿了無可比擬的戀情,但是對其他人來說,卻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 可是,宋維卻突然之間,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來,那是什么意思?他終于找到杰西了?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廳堂之中,一時之間又靜了下來。萊恩的呼吸聲十分急促:“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你見到了杰西?你見到了他?” 宋維的笑容看來十分陰森,他卻并不回答萊恩的問題。萊恩大聲道:“說!” 宋維冷笑一聲:“好神气!我是你的部下,你可以向我下命令?我根本什么都不必听你的,不必听任何人的!我之所以把經過講出來,全然是因為這种种,在我心中壓得實在太久了,我需要有听眾,听我傾訴壓抑在心頭的感情。我知道了秀珍的下落,你以為我還會在這里再待下去嗎?對不起,我要走了!” 他說著,站起身,向外走去,萊恩立時攔住了他的去路。宋維冷冷地道:“上校,在這里,你如果想動武,那是犯法的!” 好几個人一起叫了起來:“請你至少再說說,和杰西少校見面的經過!” 宋維想了一想:“好,我只能簡單地說一說。我是在尋找秀珍的過程中,在一個游擊隊的臨時基地之中見到他的!” 萊恩疾聲道:“你說謊!” 宋維一攤雙手:“好,是,我說謊!” 他看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根本不想和萊恩多辯。萊恩雙手緊握著拳,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宋維已冷笑著,繞過了他高大的身子,向外走去,萊恩一聲大叫,轉過身來,抓住了宋維的背心。 宋維發出了一下极憤怒的叫聲,主人忙道:“上校,別動粗!宋維先生至少補充了你敘述中的不足之處,你們之間的爭執,請不要在這里持續下去!” 萊恩咬緊牙關,慢慢松開了手指。當他松開抓住了宋維的手指之際,指節骨甚至發出一陣“格格”的聲響來,可知他心中是如何不愿意! 他一松開手,宋維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萊恩有點雙眼發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宋維走了出去。一個會員安慰他道:“那位女士……秀珍,不會見他的!” 萊恩像是遭了雷擊一樣,震動了起來:“會的,只要他說有杰西的消息,秀珍就會見他,不但會見他,而且還會受他的要脅,做任何事……” 他講到這里,陡然叫了起來:“天!我還在這里干什么?” 他叫了一句,拔腳向外便奔,“砰”地一下,撞倒了一張椅子,已經奔出門去了。 萊恩這种舉動,倒也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既然知道宋維要到曼谷去見秀珍,自然要赶在前面去阻止宋維! 萊恩和宋維兩人相繼离去之后,各人議論紛紛。主人揚了揚手:“真沒來由,這兩個人……那么巧,會在這里相遇,世界真是太小了!” 有的感歎道:“說世界小,也很難說。要到柬埔寨的叢林之中去找杰西時,又會覺得世界實在太大了!” 主人道:“宋維先生曾遇到過杰西?這個人的死而复生,才是最神秘的事,可惜他未曾把見到杰西之后的事,詳細說出來。” 在眾人的議論之中,原振俠提出了一點:“各位,我們首先需要肯定一點:萊恩和宋維的敘述,是不是真實,有沒有說謊的成分在內?” 在靜了片刻之后,蘇耀西首先道:“我認為他們兩個人的話都是可信的,他們沒有理由說謊。在今天之前,他們兩人甚至沒有見過面,而他們各自的敘述,卻又如此合拍!”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那种被稱為‘歸歸因根’的毒搖峯𡸷─”他望向蘇耀西:“你有多少資料?” 蘇耀西皺了皺眉:“不多,這种毒藥的配制過程相當复雜,而且配方是嚴守秘密的……宋維顯然知道這种毒藥的成分,但是我想他絕不會告訴人。” 原振俠沉吟著:“問題也在這里,宋維說,中了毒的人,絕沒有生還的可能,如果肯定了他的話,整件事簡直是不可解釋的!死人复活?死人如果可以复活,而且复活之后,還可以繼續生活下去的話,那么,人類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脅。想想看,人類如果可以免除死亡,那將是什么樣的情形?” 大家都靜了下來。 人類若是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脅,所有的人,死了都可以复活,那將會是一种什么樣的情景?實在是無法想象的一件事! 過了好一會,一個會員才開玩笑似地道:“那……么,地球上的人就會越來越多,很快,地球上就會擠不下。或許,這樣反倒能激發人類到別的星球上去開拓新領域的決心!” 好些人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要明白整件事,究竟有什么奇特的因素在內,把杰西找出來,實在是十分重要的。” 蘇耀西笑問:“你去找?我看還是讓萊恩去找算了!” 原振俠搖著頭:“你沒有注意到,當宋維指責萊恩的時候,萊恩的神態多么怪异?萊恩未必像宋維那樣,想把杰西殺死,可是他為了秀珍,已經有私心。我對他去找杰西的事,不是很樂觀!” 主人問:“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議?” 原振俠呆了半晌。他之所以發起呆來,并不是他想到,自己要到柬埔寨的叢林山區之中,去尋找杰西,而是他想到,“北非洲的那個女將軍”,既然在印支地區作政治上的投資,那么,是不是可以通過她,找到杰西,使杰西离開柬埔寨呢? 原振俠甚至在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也故意自欺地逃避著,只想到“北非洲國家的一個女將軍”,而不去想她的名字。 可是,一想到要和她聯絡,原振俠便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 他的這种心情,別人自然不知道。主人催了几次,他才帶著惘然的神情道:“不知道,現在我不知道有什么提議,但是我會去設法。” 原振俠的回答,自然是令人失望的。主人攤了攤手:“那么,只好希望在下次的聚會上,你能有奇异的發現,提供給我們好了!” 原振俠仍是惘然地點著頭。主人既然這樣說,那就表示,”奇事會”的這次聚會,已經結束了。各人紛紛站了起來,准備离去。 原振俠和蘇耀西一起离開,蘇耀西感歎地道:“今晚听到的兩個故事,其實只是一個,這件事,离奇之處,反倒不及它包括的男女之情曲折。那位阮秀珍女士,一定是罕見的女人!” 原振俠不置可否,在他的心目之中,天地之間的美人,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只有單獨的一個。 蘇耀西在上了車之后,仍然和坐在他身邊的原振俠,在討論著這件奇事:“中美洲海地的巫都教,我曾下過功夫研究。傳說他們有驅使死人下田耕作的能力,可是根据我研究的結果,巫都是通過了一种強烈的麻醉藥,使得人處在半冬眠的狀態之中,只能听從簡單的號令,從事机械性的勞作。那些人縱使不是死人,但是也是半死不活的了!” 原振俠“嗯”了一聲:“是啊,那位先生,早年也曾經揭發過巫都教利用‘巫術’,驅使死人勞作的秘密,杰西顯然与之大不相同。” 蘇耀西一面駕著車,一面又道:“在中國,死人而能活動的例子……” 原振俠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別提出‘赶尸’的例子來,那更是大不相同。杰西在自泥土中掙扎出來之后,是一個真正的活人,能戀愛,能生活,能生孩子,一切和常人一樣。而‘赶尸’中的死人,只不過是殭尸!” 蘇耀西望了原振俠一眼:“什么事,都要從最簡單的原理和現象追究起,才會有解釋复雜現象的可能,你說是不是?” 听得蘇耀西這樣講,原振俠把自己的思緒,從纖腰長發上收了回來,問:“你的意思是……” 蘇耀西道:“如今我們接触到的問題,是人死了之后又复活。如果你連人死了之后,為什么還能在某种專業人員的帶領之下走動,可以翻山越岭、千里迢迢不斷走動,這种簡單的現象都不能解釋,自然無法進一步解釋人死了之后,如何還可以再活轉來,過著与常人無异的生活,這种复雜的現象!” 原振俠搖著頭:“我認為兩者之間是不同的!” 蘇耀西卻堅持著道:“怎么不同?都是人死了之后,又有活動!” 原振俠想了一想:“那只不過是現象上的相同。實際上,在‘赶尸’過程中,在行動的,始終是一個死人。而杰西少校,卻是一個活人!” 蘇耀西表示同意,他搖著頭:“一個活人!一個明明應該是死人的人,但卻是活人!” 原振俠歎了一聲,這是极其奇特神秘的一件事。人一直在恐懼死亡,對抗死亡,從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到希望通過种种行動,追求神仙式的長生,人類一直在作和死亡對抗的努力,杰西這個人,在他身上有那么奇异的經歷,原振俠感到,真是非得把他找出來,好好地研究不可。 蘇耀西把車子停在原振俠住所的門口,原振俠下了車,揮了揮手。當他回到住所之后,他站在電話前,站了好久,才撥了那個領事館的電話,告訴听電話的職員他的名字,要領事館和黃絹聯絡,叫黃絹打一個電話給他。 黃絹要找他容易,他要找黃絹難。誰知道這個女將軍現在在什么地方?或許正在西西里,和黑手党頭子開會,也或許正和著名的恐怖份子,在地中海見面! 放下了電話,原振俠在床上倒了下來,雙手交叉著抱在腦后。 萊恩上校和宋維所敘述的事,原振俠又細細想了一遍。他覺得宋維十分可惡,他在尋找秀珍的過程中,終于能和杰西見面,經過情形如何,他一點也不肯說! 本來,宋維尋找杰西的目的,是想把杰西殺死,好讓秀珍死了心,他就能把秀珍据為己有。那次見面,宋維是不是已經下了毒手?這或許就是他言詞閃爍,不肯說出經過來的原因? 要是杰西已經死了……原振俠有點不敢想下去。杰西如果死了,那么,他死而复活的事,可能就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了! 原振俠對這件事特別有興趣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他是一個醫生,醫生畢生努力的,就是如何使人的生命在健康的狀態下,得到盡可能的延長。所以,像杰西少校這樣的奇异事件,對一個醫生來說,具有無比的吸引力……突破死亡,在死亡之后重生,這种事,可以供進一步研究之處實在太多了。 原振俠甚至想到,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也不是不可以到中南半島去。為了見一個曾經死過又复活了的奇人,冒險也是值得的! 他躺著,思緒十分亂,躺了一會,又起身听著音樂。正當馬勒的交響曲奏到了高潮之際,電話響了起來,他連忙降低音樂的聲響,拿起了電話來,一面已禁不住心跳起來,心中想,黃絹的電話來得好快! 可是,當他听到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之際,他卻不禁怔了一怔。那是萊恩上校的聲音:“原醫生?” 原振俠怔了一怔之后,才道:“我以為你已經啟程到曼谷去了!” 萊恩上校的聲音相當急促:“是的,我已經在机場。意外地,我在机場又遇到了衛先生,他正赶著要到紐西蘭去,我只和他匆匆交談了十分鐘。”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那和我有關嗎?” 萊恩上校听得出原振俠語气中的冷淡,可能他要對原振俠講的話,本來已經十分難以開口,再加上受到冷淡的對付,一時之間,他不知如何說才好,支吾了好一會,才道:“原醫生,衛先生對我說,你是最可以幫助我的人。他說,你對于奇异的現象,有一种鍥而不舍的追究精神……”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你想我做什么?不見得是要我幫你去對付宋維吧?” 萊恩忙道:“不,不,那我自己會對付!”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正因為我要對付宋維,所以我‥‥‥要逗留在曼谷……我只怕暫時不能到柬埔寨去。我……你不是說,北非洲的那位女將軍……和你是相識……” 原振俠歎了一聲:“是的,我正在試圖和她聯絡,請她給我一點消息。” 萊恩上校又停了片刻,才道:“有消息說,西哈努克親王會在短期內到曼谷來,東南亞五國討論中南半島問題,他會來出席。然后,會有一項秘密安排,安排他回到他的祖國,和他在那里打游擊的部下會面,好讓全世界知道,他是抗越聯盟的領導人,有著實際的軍事力量……” 原振俠再次打斷了他的話頭:“上校,你究竟想說什么?請直截了當地說,別先繞上許多彎!” 上校的聲音有點狼狽:“是,是!我的意思是,由于西哈努克親王是國際上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他進入柬埔寨,各方面一定盡可能作最妥善的安排,而且行動一定十分秘密。就算秘密泄露,越南方面再凶悍,只怕也不敢公然殺害他。所以,跟隨他一起進入柬埔寨,是最安全的一個辦法。” 原振俠懶洋洋地“哦”了一聲,他已經猜到萊恩上校的用意何在了。 本來,他不是沒有興趣,可是這時,他卻有點鄙夷萊恩上校的為人,所以在對答上,一點也不起勁。 果然不出他所料,上校繼續結結巴巴道:“本來,我是准備跟隨著親王一起去的,可是……可是為了秀珍……我必須留在曼谷……” 原振俠听了,真有忍無可忍之感,提高了聲音:“你怕什么?怕秀珍被宋維誘拐私奔?上校,秀珍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你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把她的丈夫找出來!這甚至可以說是你的責任,你絕不能逃避!” 萊恩上校靜了片刻,原振俠甚至可以想象他在頻頻抹汗的狼狽相。然后電話中傳來了他微弱的聲音:“可是,我不能……我絕不能讓宋維去騷扰她,宋維是一頭禽獸,一頭沒有人性的禽獸!”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閣下又是什么?一頭有人性的禽獸,看來也好不了多少!” 萊恩陡然吸了一口气:“還有一件事,我到了曼谷之后,是一定要做的……”他喘了几口气:“我打電話到曼谷,才知道秀珍已經帶著孩子,离開了我的住所,我一定要把她找出來!” 原振俠又不禁怔了一怔。他根本沒有見過阮秀珍這個女人,只是在萊恩的敘述中認識她的,可是听到萊恩敘述的人,都十分贊佩她對丈夫的愛情,和同情她的遭遇,也都為她能在萊恩的家中暫時得到了安栖而感到安慰。可是為什么突然之間,又有了變化呢?對這個在生命歷程之中,已經經過了那么多艱苦的女人,原振俠自然有他的同情心。 他在一怔之后,立即問:“怎么會?她……她和尊夫人不是好朋友嗎?” 萊恩的聲音听來异常干澀:“彩云……彩云她……真太豈有此理了……” 原振俠沒有再追問下去,他隱約感到是怎么一回事了。當然是由于彩云感到了她丈夫對秀珍的异樣感情,而作出了行動,秀珍可能就是給她的好朋友赶出去的!女人之間的友情再深,哪怕親如姐妹,但是一旦發生了愛情上的糾纏,那极少有例外可以容忍的。彩云和秀珍之間的友情,或許不容怀疑,但是當她感到,自己平靜幸福的生活受到威脅之際,她自然也會采取女性慣用的自衛手段。 所以,在萊恩上校的苦笑聲中,原振俠也陪著他苦笑了几聲。 萊恩繼續說:“你明白我的處境了?原醫生,除了你之外,沒有人可以幫我了!而且,事件的本身,你一定也會有興趣的,是不是?” 原振俠沒有立刻回答,萊恩又道:“唉!我當然不能勉強你做什么,可是看在事情本身太奇异的份上,如果你能夠,請你在最短期間到曼谷來一次。我會安排你和親王見面,我在曼谷的住址是……” 原振俠一直沒有作什么反應,只是靜靜听著。可是在萊恩說出了他在曼谷的地址時,他卻自然而然地拿起筆,把那個住址記了下來。 萊恩上校用近乎哀求的聲音道:“原醫生,能不能現在就給我答复?” 原振俠道:“對不起,不能,可是我一定認真考慮。” 萊恩上校長歎了一聲:“飛机快起飛了,原醫生,真希望能在曼谷見到你!” 原振俠仍然沒有說什么,只是說了一聲“再見”,就放下了電話。這時,他的思緒十分紊亂,當他在听萊恩和宋維的敘述之際,他只覺得兩人所說的事,不但奇詭,而且動人,可是他絕未曾想到,事態發展下去,自己會和這件事發生關聯! 這時,當他想到這一點之際,他不禁感到世事變幻的奇妙。如果他答應了萊恩上校的要求,他不單和這件事發生關聯,簡直成了這件事的主要關鍵之一了。 他用力搖了搖頭,心中想,當然不會到曼谷去,去干什么?整件事,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可是他又禁不住想,如果真是對整件事那么不關心,為什么又去和黃絹聯絡?難道自己的潛意識中,對黃絹的怀念是如此之甚,平時卻矯情地壓抑著,而一有可以和她聯絡的借口,壓抑著的堤防就立即崩潰了? 原振俠對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或者是他的內心深處,早已有了答案,可是不愿或不敢承認? 就在他心情茫然之際,電話鈴又響了起來,他听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原振俠先生?請你別挂上電話,等候与黃將軍通話!” 原振俠又禁不住心跳了起來:“是!” 他緊緊地握著電話,像是生怕電話听筒會從他的手中滑跌下去一樣。時間一點一點在過去,卻一直听不到那邊有聲音,一直等了十分鐘之久,他握住電話的手,手心已經冒出汗來了,他忍不住大聲“喂”了几下,仍然是那個陌生聲音回答他:“請繼續等著,黃將軍十分忙。” 原振俠無可奈何地歎了一聲。是的,黃將軍是大人物,十分忙,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醫生,自然只好等下去,誰叫他主動打電話去找她呢?以她這樣的大人物,會回复他的電話,應該感到极度的榮幸了! 他自嘲地笑几下,又等了十分鐘,才陡然緊張了起來,因為他听到了黃絹的聲音! 黃絹還不是直接在對他說話,而是在電話邊對別人說著話。他听得黃絹在說:“就這么辦,立即去辦!”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著就听到了黃絹的聲音:“振俠?” 原振俠的聲音有點不自然:“你好!” 黃絹的笑聲傳了過來:“找我,不見得只是向我問好吧?” 原振俠苦笑:“那又怎樣呢?總要問一句好的!” 黃絹低歎了一聲:“好,有什么事?” 原振俠想了一想:“听說,你的國家在中南半島上有秘密活動,支持對抗越南的柬埔寨抗越聯盟?” 原振俠開門見山問了出來,黃絹沉靜了相當久,才道:“我不明白,這是國際秘密,你不應該對這种事有興趣的,我無法作任何答复。” 原振俠歎了一聲,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實在太蠢了,黃絹當然無法作肯定答复的。要是她回答說是,她的回答,若是傳了出去,就是國際上一宗巨大的糾紛,會引起國際關系上的混亂。首先,越南是受蘇聯支持的,這就會影響卡爾斯將軍和蘇聯的關系。其次,是不是阿拉伯的回教集團,要插手東南亞事務了呢?只怕又會引起亞洲的回教國家,如印尼、大馬的不滿了! 原振俠忙糾正道:“對不起,我說得太含糊了,我的意思是,純粹是私人事件,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通過你可以安排的任何途徑,尋找一個如今在柬埔寨境內的美國人?” 黃絹的笑聲,即使經過了上万公里的傳送,听起來仍然是那么悅耳動听:“我看你撥錯號碼了,你要找的大概是聯合國的難民組織!” 原振俠歎了一聲:“我是認真的。這個美國人,本來是美軍的一個少校情報官,由于一件相當怪异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他离開了軍隊,后來,曾和赤柬軍在一起。如今,据說是在指揮著抗越聯盟的游擊隊,我想和這個人聯絡,所以才想到了你。” 黃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國際之間,其實是沒有什么秘密的,差別只在公開承認或公開否認而已。你說的事,我可以介紹一個人給你,他或許能提供幫助,這個人在曼谷。”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黃絹又道:“由于這個人的身分十分神秘,他不可能來見你,你必須去見他。” 原振俠考慮了极短的時間,就道:“能不能告訴我,到了曼谷之后和他聯絡的方法?” 黃絹略想了一想:“你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決定去,請告訴我,我會叫他去找你。” 原振俠沒有再考慮的余地了,他迅速地轉著念,最近,他有兩個星期的假期,和醫院方面商量一下,把假期提前應該沒有問題,那么他…… 他道:“我決定去,就在這几天,多半會在……”他把萊恩上校的地址說了一遍:“在那里出現,你的人可以找到我。” 黃絹道:“祝你旅途愉快。不過,中南半島上,現在的局勢十分混亂,尤其在柬埔寨,可以說充滿了危机。有什么人在那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話,全世界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救援的!” 在語調中听出了黃絹的關切,原振俠十分安慰。他回答道:“我不一定會到那些地方去。” 黃絹又靜了片刻:“沒有別的事了?” 原振俠歎了一聲:“沒有了,你多保重!” 黃絹在電話的那邊,也傳來了一下低歎聲,接著,電話就挂上了。 原振俠放下電話之后,又呆了半晌。萊恩上校要安排他,跟著西哈努克親王一起進柬埔寨去,黃絹也可以安排一個神秘人物幫助他。他知道,黃絹口中的“神秘人物”,自然是替黃絹工作的,卡爾斯將軍的國度在中南半島上的活動,多半由這個“神秘人物”在負責。 那么,自己是不是要進入危險的、大部分地區受著越南軍隊控制的柬埔寨去呢? 正如黃絹所說,陌生人到那里去,是一點保障也沒有的,甚至比入蠻荒還要危險! 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作出決定。但有一點,他卻可以決定的,那就是無論如何,可以先到了曼谷再說。 原振俠有了這樣的決定之后,紊亂的思緒,自然也平靜了許多。 第二天,他假期的提早得到了批准,當天中午,他就上了飛机。飛机抵達曼谷机場的時候,正是日落時分,一天的悶熱,就在這時等待著散發,熱气蒸騰,也就分外令人難耐。 步出了机場之外,他雇了一輛車,照著萊恩上校給他的地址,吩咐了司机。車行不多久,已經暮色四合,風吹上來,已經不再那么悶熱,使人感到精神也為之一振。 大約半小時之后,車子已停在一幢相當古老的花園洋房之前。原振俠下了車,還未曾按鈴,就听到了鐵門內,傳來了一陣犬吠聲。接著,有兩頭狼狗扑了出來,隔著鐵門,向原振俠吠叫著。 原振俠找到了門鈴,按了几下,就听得對講机中,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誰?” 原振俠問:“請問萊恩上校在嗎?我是他約來的,原振俠醫生!” 那女人的聲音立時變得尖銳,而且不是十分好听:“他不在,我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住在這里!” 原振俠先是怔了一怔,隨即道:“那么,你是萊恩夫人?” 那女人的聲音更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原振俠歎了一聲:“彩云,你這樣的態度,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原振俠料到了在對講机中和他對話的女人,一定是彩云。而且,也猜到萊恩在回來之后,一定曾和她劇烈地爭吵過。如今萊恩不在,當然是到處去尋找秀珍去了,彩云才會如此生气。所以原振俠才以十分誠懇的態度,說了這樣一句話。 在他說了這句之后,他听到對講机靜了一會,然后是一陣啜泣聲。 原振俠又道:“我才下机,至少,可以讓我進來坐一會?” 對講机中傳來一面啜泣著的聲音:“好,你……可以自己進來。” 在這句話之后,鐵門自動打開。原振俠向內走去,那兩頭狼狗一直圍著他打轉,吠叫著,一直到他走進了那幢房子為止。 房子是舊式的洋房,看來相當大,客廳的陳設簡單大方而又舒适。 原振俠才走進客廳,就看到一個体型丰滿的東方女人,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雖然她雙眼紅腫,而且還帶著淚痕,神情也十分憔悴,但是還是掩不住她那种甜美。 那是一個典型的,一直生活在幸福生活中的美麗少婦。雖然丰滿了些,但也絕不臃腫,反倒更顯得她有成熟女性的美麗風韻。 她的眼睛十分大,也許是由于才流過淚的緣故,顯得格外水靈。她打量著原振俠,原振俠禮貌地道:“請原諒我剛才叫了你的名字,我听過上校講你們相戀的經過,十分感人!” 那美麗的少婦……她自然就是彩云,勉強笑了一下:“感人又有什么用?一下子一切都變了!” 原振俠無法再說什么,只好問:“上校他現在……” 彩云坐了下來,也示意原振俠請坐。她轉過臉去,抹拭了一下眼淚:“他一回來,就和我大吵大鬧,然后就离開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道:“爭吵的原因,是為了……秀珍?” 彩云震動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是的,因為我給了秀珍一筆錢,叫她离開我們。” 原振俠皺了皺眉,吸了一口气。站在彩云的立場而言,這樣做實在是無可厚非的。因為那并不是她敏感,而是她的丈夫,真的對秀珍有极度的迷戀!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道:“我做錯了嗎?我難道不應該那樣做?” 原振俠歎了一聲:“誰也不能說你不能這樣做,可是這樣做是沒有用處的!” 彩云仰起頭來,彷佛這樣子,淚珠就不容易滾下來一樣。但實際上一點用處也沒有,眼淚還是自她的眼睛中涌了出來。 她緩緩地道:“我知道事情不對了,可是不知道,已經嚴重到了那种地步!她是他好朋友的妻子!” 原振俠違心地道:“或許你太過敏感了,他對秀珍,只不過是同情!” 彩云慘然笑了一下,并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才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說一定要找到秀珍,就算因此會失去我,他也要去做!” 原振俠感到無話可說,男女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一件最复雜的事,人類的科學文明再進步,可是在男女感情上,卻仍然是一個死結。不論多么理智聰明的人,一到了這個死結中,就再也解不開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站了起來,他只好道:“對不起,打扰你了,我會去找他……彩云,你仍然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別太傷心。” 彩云的笑容更凄然:“有什么用?連自己的丈夫都移情別戀了!” 原振俠真的無話可說了,他几乎是跑一樣离開了那屋子。當他來到鐵門外之際,心中盤算著,要找萊恩的話,明天到他的辦公室去,或許可以找得到,那就必須去找一家酒店住下來再說。 他提著小型的行李箱,向外走去。走不了几步,有一個身形瘦小的人,突然從陰暗之中,像鬼魅一樣無聲無息閃了出來,來到了他的身邊,用听來十分嘶啞的聲音道:“你來干什么?” 那人才一出現之際,原振俠也不禁怔呆了一下,但是他立即認出,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宋維!宋維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原振俠反問:“你找到萊恩上校沒有?” 宋維悶哼了一聲:“我找他干什么?我要找的是秀珍,秀珍已經不住在這里了,是不是?” 原振俠點了點頭,宋維抬頭向天,呆了片刻,才歎了一聲:“一定是萊恩把她藏起來了!為了不讓我見她。可是我一定要見到她,把我見過她丈夫的情形告訴她,雖然那很殘酷,但我一定要告訴她!” 宋維在這樣講的時候,听來像是在自言自語,原振俠靜靜地听著,并沒有打斷他的話頭。宋維最后那几句話,他有點不是很明白,他想問,可是又怕把宋維的話頭打斷。 宋維頓了一頓,續道:“我要告訴秀珍,根本不必再尋找杰西了!” 原振俠陡地吃了一惊,宋維曾講過,他要找到杰西,把杰西殺死。原振俠也想到過,宋維是不是已把杰西殺死了?如今听得宋維這樣說,自然心中吃惊:“你……害死了杰西?” 宋維桀桀地笑了起來。他本來看起來面目就十分陰森,這時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笑聲又那么刺耳,看起來,就像是一頭夜梟一樣! 他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一面怪聲怪气地笑著,一面道:“害死了他?算起來,他是我害死的!” 原振俠略一側身,放下了手中的手提箱,立時一伸手,抓住了宋維胸前的衣服。別看宋維身形瘦小,可是身手卻十分靈活,力气也相當大。原振俠才一抓住他,他一扭手,一掌向原振俠的手腕切了下來。 原振俠連忙縮手,他已像是一頭貓一樣,向后跳了開去。原振俠忙向他逼過去,可是宋維的動作比他更快,一直在后退。 兩人一逼一退,轉眼之間就是十几步,原振俠已經知道要抓住他并不是容易的事了。也就在這時候,宋維冷笑道:“你沒有法子再抓住我,別忘記,我是在戰場上長大的,受過嚴格的各种形式搏斗的訓練!” 原振俠厲聲道:“你究竟把杰西怎么了?說!” 宋維仍在冷笑:“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好,你說不說都一樣,我倒可以去告訴萊恩,叫萊恩轉告秀珍,她不必再去找杰西。那么,他們兩人都消除了心理上的障礙,可能很快就會成為快樂的一對!” 當原振俠這樣講的時候,宋維整個人都弓了起來,像一頭蓄勢待扑的貓一樣,原振俠也在暗中作了准備。 宋維不等原振俠講完,就尖叫了起來:“你敢!” 原振俠冷笑一聲:“為什么不敢?秀珍和萊恩,我想總比秀珍和你來得合配些!” 宋維發出了一聲怪叫,整個人向著原振俠扑了過來。原振俠早有准備,一側身,避開了他的攻勢,同時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下子把他的手臂反扭了過來。 宋維發出了如同狼嗥一樣的叫聲來,一面用力掙扎,一面叫著:“你不知道杰西究竟怎么樣了,你根本沒有見過杰西!” 原振俠緊緊扭著他的手臂,想先把他制服,然后再逼他講出杰西的情形來。可是宋維的掙扎越來越有力,他一定曾受過极嚴格的近身搏斗訓練,所以雖然在劣勢之下,也不容易把他制住。 原振俠感到了這一點,正想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抓過來時,宋維一聲大叫,整個人順勢轉了過來,抬膝向原振俠的小腹重重撞了一下。 原振俠被他這一撞,撞得跌退了一步,宋維已經一個倒翻筋斗,翻了出去,厲聲道:“我會殺死你!你再逼我,我會殺死你!” 原振俠听出他并不是說說就算,可是卻也沒有被他的威脅嚇倒。忍著痛,站直了身子,又向他逼了過去:“說,你究竟把杰西怎么了?” 宋維的喘息聲,听來十分惊人,可知他的心情激動之极。這一次,原振俠向他逼來,他并沒有退讓,只是充滿了戒備地站著。 原振俠走近他,兩個人對峙著,陡然之間,宋維搶先發動,一聲怪叫,一揚手,原振俠只看到他的手中有一道藍殷殷的光芒閃了一下。那道光芒一下子就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來勢之快,迅疾無比!原振俠陡然嚇了一跳,連忙將身子向后退去,只感到一股寒風伴著一种异樣的腥味,在鼻端飄過。 而原振俠一退,宋維就跟著進逼,那股藍殷殷的光芒,簡直就像是魔鬼附体一樣,在他的眼前,飛快急速地盤旋。原振俠退了又退,直到有机會狠狠踢出了一腳,將正在瘋狂進攻的宋維逼退了一步,他才看清楚,宋維的手里握著一柄半彎形的小刀。那柄小刀只有十來公分長,雖然在黑暗之中,可是卻閃著藍殷殷的光芒,不但一眼就給人以极端鋒銳之感,而且那光芒還顯得十分詭异和丑惡,令人心悸! 原振俠略喘了口气,想起剛才自己竭力閃避這柄小刀追擊的情形,不禁冒出了冷汗來。 而宋維在退開了一步之后,又發出野獸般的吼叫聲,再揮舞著刀,扑了上來。 這時,原振俠注意到他握刀的方式十分特別,整個刀柄握在手中,刀鋒是從中指和食指中露出來的。這樣握著刀,刀簡直就像是他拳頭的一部分! 原振俠的手中并沒有武器,他仍然只好退避著,找尋還手的机會。這一次,宋維攻擊得更凌厲,每攻出一刀,都逼得原振俠要后退。在原振俠眼前飛舞的刀光是如此急速,原振俠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如何退法。所以,當他發覺自己已經退到了一條死巷子中的時候,他已經全然無法可施了! 那條巷子相當狹窄,一進入了巷子,原振俠連左右閃避都不能夠,只好向后退。而巷子的盡頭處是一幅高牆,那時,距离他只不過十公尺左右,也就是說,他至多再能躲避十來下攻擊,就后退無路了! 原振俠明知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利,可是除了繼續后退之外,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小巷子十分陰暗,要不是那柄小刀上,一直在閃著那种詭异的藍色光芒,和小刀刀鋒在急速划過空气之際,帶起了尖銳的划空聲,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能繼續避得開了。 在黑暗之中,宋維的面容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可是他雙眼之中,卻閃耀著凶狠莫名的光芒。 原振俠真正感到,自己是處在极度危險的境地之中了!宋維是一頭野獸,他從小所受的訓練,便是不擇手段地殺人,所以他才能在越南的軍隊之中,擔任高級軍官的職位。 對這樣一個畢生從事殺人事業的人來說,他的心靈深處,就算還有一點人性,但在如今這种狂性大發的情形之下,自然也蕩然無存了! 原振俠退了又退,一直退到了牆邊。在那几次退避之中,他已扯下了自己的外套,揮舞著作為武器,去抵擋宋維的進攻。 可是宋維掌中的小刀鋒利之极,每當刀鋒划過之際,衣服便被一片一片削下來。轉眼之間,原振俠手中的衣服,就已經只剩下一片小布片,全然沒有了防御的作用。 這時候,原振俠的背已經緊貼住了高牆,再也無法后退半步了! 宋維的手中握著刀,刀尖离原振俠的身子不到三十公分,宋維發出了桀桀的怪笑聲:“你還能躲嗎?我定要殺了你!” 原振俠緊張得連回答都不敢,他甚至不敢望宋維的臉,只是盯著他握刀的手。那樣他才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設法避開他的攻擊。 宋維的話才一說完,手中的利刀,已經像毒蛇的蛇信一樣,向原振俠刺過來! 原振俠已經無法后退,他只好拚著略受點傷,先將宋維手中的刀奪了下來,到時再作反攻。從宋維握刀的方法來看,要把刀自他手上奪下來,自然相當困難,精于搏擊的原振俠明白,唯一的方法是緊握著他的手腕,令他五指松開來,他掌心中的利刀,也會自然而然落到地上! 而要這樣做的話,原振俠就不可避免地,會在手臂上挨上一刀! 一切來得如此迅疾,原振俠心念電轉,絕對無法再作進一步考慮。宋維一攻到,他就一翻手,去抓宋維的手腕,眼看宋維手中利刀的刀光,已快刺向原振俠的手臂了,陡然黑暗中有人尖叫:“刀有毒!” 這一下警告,當真是在千鈞一發之際降臨,原振俠心中陡地一動,硬生生一轉身,放棄了原來的攻勢。宋維手中的小刀,”唰”地一聲,就在他胸前掠過。原振俠在极度危急之下,避開了這一刀,可是宋維立即一回手,反手又攻了過來! 這一下,原振俠卻万万避不過去了! 但是也就在此際,“呼”地一下響,一條极細的細鞭子自牆頭上卷了下來,一下子就纏住了宋維的手腕。鞭子向上一提,把宋維握刀的手向上揚了起來! 宋維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但是他這下怪叫聲,只叫出了一半。因為原振俠一看到這种情形,早已一拳揮出,重重擊在他的下顎之上。 這一拳,是原振俠在搏擊一開始,就一直處于退避的劣勢之后打出來的。剛才退避時蓄定的力道,全在這一拳之中發揮了出來,所以這一拳的力度极大,打得宋維整個人都向后仰跌了出去。 宋維一退,一條人影自巷子一邊的牆上躍下。那躍下的人厲聲道:“你還敢公開露面,你可知道越南國防部出了多大的賞格,要緝捕你歸案?” 宋維在一跌退之后,立時站定。本來看他的情形,像是還要進攻的,但是一听得那人這樣說,身子震動了一下,停立著不動。 那人又道:“你知道泰國政府不敢得罪越南,你的身分在泰國一暴露,會有什么下場,你自己想一想!” 宋維發出了一下悶哼聲,他的動作快絕,悶哼聲猶在耳際,他已經一轉身,向外直奔出去。原振俠還想向前追去,卻被那人一下子拉住了手臂。 那人沉聲道:“別追!” 原振俠道:“我有重要的事要問他!” 那拉住了原振俠的人搖著頭:“我不以為你能在他口中問出什么來。這個人,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有數的危險人物之一,可以离他遠一點,還是离他遠一點的好!” 就這几句話的工夫,宋維早已奔出了巷子,隱沒在黑暗之中了。原振俠定了定神,知道追不上了。他想打量那個救了他的人,可是巷子中相當陰暗,根本看不真切,只看出他的個子相當高。 原振俠還沒有開口,那人已道:“黃將軍要我到曼谷來找你,很慶幸,我來得正及時。我到的時候,看到你正和宋維在搏斗,原醫生,作為一個醫生,你的身手真是一流的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知道那人就是黃絹口中的那個“神秘人物”。想起剛才的處境,生死系于一線,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謝謝你,及時赶到!” 那人道:“他那柄小刀上,染有劇毒。那种毒藥,連我也不知道如何配制,只知道是越南北部,他出身的那一個族中的秘密。” 原振俠失聲道:“歸歸因根!” 那人頓了一頓:“對,這就是那种毒藥的名稱,只要一和血液接触,必死無疑。你剛才的動作,或許可以成功,但是只要一被有毒的刀刺破了皮膚,世上真沒有什么力量,可以挽救你的生命了!” 雖然曼谷的气候相當熱,可是這時,原振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喃喃地道:“多虧你當時及時提醒了我!” 那人在原振俠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救了你的,還是你自己。要不是能在那么短的時間中改變動作,我的警告有什么用?” 原振俠連這個人的面容是什么樣子都沒看清楚,可是心中對那人,卻已有了极度的好感。這种好感,不單是由于實際上,那人等于是救了他的生命,而更由于那人在做了之后,一點也沒有居功的意思。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由衷地道:“你說得太客气了!” 那人爽朗地笑了起來,在他的笑聲中,兩人已經走出了小巷子。就著路燈的光芒,原振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人看來十分年輕,可是卻又給人以一种十分老練的感覺。他當然是東方人,臉部的線條十分硬朗英俊,目光堅定而充滿了自信。 原振俠一面望著他,一面向他伸出手來:“原振俠!” 那人也伸出手來,和原振俠相握著:“久仰久仰,人家都叫我青龍。我真正的名字是查猜連因,那是一個苗人的名字,我是一個苗人。” 他說到這里,又笑了一下:“血統很混雜,我的外祖父甚至是一個擺夷人。” 原振俠“啊”地一聲:“其實,你是一個十分漂亮的亞洲人。” 青龍笑著,帶著原振俠向前走,來到了一輛小車子前,和原振俠一起上了車。轉了兩個彎,停了下來,打開車門,把剛才原振俠留在路上的手提箱抓了起來,繼續向前駛著。 他一面駕駛,一面道:“黃將軍說,你要到柬埔寨去找一個美國人?” 原振俠點頭:“准備這樣做。” 青龍皺著眉:“這應該是美國國防部的事情,為什么要你去做?” 原振俠歎了一聲:“這個人在記錄上早已陣亡了,所以國防部沒有興趣。” 青龍了解地點頭:“嗯,這种事,在戰場上是常有發生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這個人的一切,恐怕不是常見的,有點特別。” 青龍揚了揚眉,原振俠想了一想:“事情說起來很長,但既然需要你幫助,我會把一切詳情告訴你,只要你有空听!” 青龍呵呵笑著:“我沒有事,你只管說!” 原振俠于是開始向青龍講述杰西的故事。 原振俠講得十分詳細,青龍在某些環節上有反應。當原振俠講到一半時,青龍已帶著他進入了一間小屋子,給他調了一大杯相當清涼而又醇厚的酒。 青龍反應最強烈的一句話是:“如果杰西是中了同‘歸歸因根’的毒,那么,他一定是死了的,不可能是休克、假死或受了极度的麻醉。” 他也有別的反應:“呵呵,那位阮秀珍女士……”他的神情在這時,變得十分怪异,沒有再說下去。 他對宋維的評論是:“宋維在軍隊中的地位十分鞏固,有升到极高職位的可能。想不到他竟會那么浪漫,為了一個女人而拋棄了大好前程。” 青龍對萊恩上校沒有什么好評:“哼,這种美國人,娶了一個美麗的東方女子,已經是三生有幸了,還想再進一步!他自以為什么人?” 而他對杰西死而复生這一件事,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歎了一聲:“世上……人類不明白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當他這樣講的時候,原振俠已經把一切的經過全都告訴了他。 他想了一想:“你跟西哈努克一起去,當然安全一點。可是我想,先得肯定杰西是不是還活著,在什么地方,這才進去。如果他根本已不在世上……又……死了,你何必去涉險?” 青龍的話十分理智,原振俠對他的好感,又增進了一層,點了點頭:“可是,有什么法子,可以知道杰西是不是還活著呢?” 青龍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早知事情有這樣的曲折,倒真不應該放走宋維……不過不要緊,在曼谷,哪怕宋維可以化身為一條四腳蛇,我也可以把他找出來!” 他說著,突然取起了一根竹子削成的牙簽來,隨手揮了出去。牙簽飛出,恰好穿進了一條由屋角處爬出來的四腳蛇的脖子。 原振俠看到他突然之間,露了這樣一手絕技,不禁喝了一聲采。 青龍有點不好意思笑著:“人要在特殊的環境下生存,總得有一點特殊的本領才是。你不妨暫時住在我這里,明天,你去找萊恩,我去找宋維。” 原振俠有點憂慮:“宋維的態度十分曖昧,他甚至不否定他已殺了杰西!” 青龍笑了起來:“像宋維這樣的人,可以說是典型的人渣。只要對他自己有利,他會說謊,會做任何稍有廉恥的人都不肯做的事……” 他講到這里,忽然歎了一聲:“想不到的是,為了秀珍,他竟然可以不顧一切。而且,他已經占有了秀珍一個時期……男女之間的關系,真是太复雜而不可思議了!” 青龍的語調之中,像是有著無限的感慨,這种感慨,正刺中了原振俠的心事,他也不禁跟著歎了一聲。他看到青龍的神情十分悵惘,多半也有著難以放得下的心事之故。兩人默然相對了片刻,青龍開始喝酒,一杯又一杯。 原振俠陪他喝了一會,由于疲倦,在一張長沙發中倒了下來,不久就睡著了。等他一覺睡醒,看到青龍還在喝酒,而且舉止怪异。 青龍這种怪异的神情,原振俠并不是第一次看到。當原振俠向他敘述一切經過之際,青龍在發表他的意見時,提到阮秀珍時,也曾現出過這樣的神情來。 這時,原振俠看到一大瓶烈酒,几乎已全被他喝完了。而這個在狹巷之中對付宋維時,身手如此矯捷,看來十足是一個傳奇人物的年輕人,此際不但神情怪异,而且還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哀來。 原振俠本來想叫他,可是一轉念間,卻仍然躺著不動。他看到青龍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抹著自口角處流下來的酒,喃喃地道:“原來你的名字是阮秀珍!你竟然連真姓名也不肯告訴我!” 原振俠一听得他這樣說,不禁陡然吃了一惊……青龍是認識阮秀珍的! 他實在忍不住心頭的惊愕,因為從青龍的情形看來,他不單止認識阮秀珍,而且一定和她在情愛上,有著相當深切的糾纏。不然,何以他在喃喃自語之際,現出那么痛苦的神情來? 果然,青龍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又自言自語起來:“也難怪你,當時……你根本連自己的存在,都不覺得了,你‥‥‥把你自己的身体……交給了無數的惡魔……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我說要把你救出來,你說不要,你宁愿在地獄之中,你不覺得在受苦,你根本已沒有任何知覺,只想找回你的丈夫!” 酒后青龍的語聲有點含糊不清,可是字字句句,原振俠還是听得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也明白青龍既然在中南半島上負有秘密任務,自然曾長期在那地區活動,那么,他曾遇到過在那里流浪,要找尋丈夫的秀珍,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原振俠覺得,自己假裝睡著,去听人家酒后的自言自語,不是一樁有道德的事。所以他先咳嗽了一聲,然后坐起身來。 青龍轉動著手中的酒杯,視線停留在杯子上,但他顯然知道原振俠已坐了起來。他緩緩地道:“原醫生,或許你不知道,我早就曾找過杰西,但沒有結果。” 原振俠不出聲,等他繼續講下去。 青龍長歎一聲:“我是為了秀珍去找杰西的。我殺了兩個越南兵,把污穢不堪的秀珍救了出來,當時,我只當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給了她一點糧食,叫她离開。她叫我幫她找尋她的丈夫……” 青龍講到這里,忽然縱聲大笑了起來。 青龍雖然在縱聲大笑,可是他的笑聲之中,卻充滿了痛苦。然后,他陡然停止了笑聲,一副傷心人別有怀抱的神情。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在這件事中,他遇到的人,几乎全都和阮秀珍有著糾纏不清的關聯。這使他心中隱隱感到好奇,這個阮秀珍,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美女? 青龍呆了片刻:“她多少有點知道我的身分,所以她以為我不肯幫她忙,是由于她沒有給我什么好處。當晚,我露宿在一條小河邊,她就跳進河中,不斷地洗著澡。等她洗完了澡,濕淋淋的長發,貼在她的身上,又站到我面前時,我真正呆住了!在月色下看起來,她是那么美麗,那么誘人,那么……” 看他的神情,像是沒有适當的形容詞可以形容秀珍的美麗一樣。 他又呆了一會:“照說,她的遭遇是如此凄慘,可是她卻實實在在全身都散發著一股圣洁的光輝。她的那种美麗,使得稍有人性的人,都不會去蹂躪她。當她把她美麗的胴体,展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剎間,我已經決定要好好愛她,而不是乘她有難時,去占她的便宜!” 原振俠歎了一聲,青龍這個神秘人物,盡管他的一生之中,充滿了冒險,但在對待女人的態度上,卻也格外浪漫動人。 青龍繼續道:“當我用一張毯子裹住她的身体之時,她在發著抖,用她那雙充滿了凄迷眼神的大眼睛望著我,求我幫她找回她的丈夫。我想向她表示我的愛意,把她帶离柬埔寨,可是不知怎么,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不住點頭,表示答應她的要求。她見我答應,凄迷地笑著,很有點惊訝于我碰也不碰她。當晚,她靠著我,睡得很甜,在熟睡中,長睫毛不時抖動,我看了她一夜,几乎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 他說到這里,自嘲似地笑了起來:“听起來多么純情,是不是?像是少年人的初戀……事實上,的确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愛上一個女人。不管她的身体,曾受過什么樣的蹂躪,但是我知道,她的靈魂比白玉更純洁。 “第二天,她在附近人家抱回了她的孩子,我把她送到難民營去,叫她在那里等候我的消息,然后,我開始去找她的丈夫。我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問過,她只是凄然地望著我,她的身体都已不再屬于她自己,名字又有什么意義?” 青龍停了下來,又大口喝著酒。 原振俠等了一會,才道:“你有沒有找到杰西?” 青龍緩緩搖著頭:“沒有,我真的已盡了力。雖然我的潛意識中,根本不想找到她的丈夫,但我真是盡了力。由于游擊隊的行蹤十分飄忽,雖然也有几百個人是受我控制的,但相互之間并沒有聯系,只是知道确然有這樣一個美國人在。過了一段日子之后,我再到難民營去,她已經不在了。” 青龍望著窗外,晨曦已經映出一片朦朧:“直到你對我講了起來,我才知道她原來也在曼谷,而且和萊恩上校、宋維都有牽連。這世界真小,是不是?” 原振俠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才好,同時,他也感到十分失望。 本來,他是想通過青龍找到杰西的。可是連青龍自己去找過,都未曾找到,又怎能幫助他? 青龍像是看出了原振俠的心意,站了起來,挺了挺身子:“不要緊,宋維既然見過他,只要找到宋維,多少可以有點頭緒的,我這就去找宋維!” 他說著,就向外面走了出去。原振俠忙道:“你喝了那么多酒……” 青龍呵呵笑著:“這一點酒,算得了什么?我曾經連醉過半個月,人事不省,黃將軍几乎沒派人來把我五馬分尸處死!” 他說著,已經推開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原振俠望著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苦澀。他自然可以体會到青龍的心情,這個生活上充滿了傳奇性的青年人,正在被愛情的蠱所折磨。他和宋維、萊恩上校三個人,性格、背景、學識、人格完全不同,但是受情愛折磨的情形,卻并無二致! 原振俠想起自己和黃絹之間的事,心情沉郁,自然而然拿起酒瓶來,也大口喝著酒。然后,緩緩轉著酒杯,發怔看著,感到生命在逝去,那么空虛地流走,那么無可奈何地想抓到一些什么,可是卻又根本沒有可供依靠、可供攀援之處!他等到天色大明,找到了一些食物,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也离開了青龍的住所。 要找萊恩上校并不難,到難民專員公署去一打听,就知道上校搬進了單身人員的宿舍之中。原振俠找上門去,敲了好一陣子門,才有人來應門。門一打開,原振俠看到了萊恩上校,不禁大吃一惊,萊恩本來是一個相當神气的美男子,可是這時,卻完全走了樣! 門才一打開,原振俠聞到的就是一股刺鼻的酒气。然后,是衣衫不整的萊恩,雙眼布滿紅絲,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輕微地顫動著,看來松弛而疲倦。他打開門之后,連在門外的是誰都懶得看,粗聲道:“我在休假期間,別來找我!” 原振俠苦笑:“上校,是我!” 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定睛向原振俠望來,一下子摟住了原振俠的肩頭,聲音嗚咽:“我還沒有找到她,我還沒有找到她!彩云把她赶走了!為了這件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她!” 原振俠沉聲:“彩云是你的妻子!” 萊恩任性地叫了起來:“她不再是我的妻子,我們夫婦關系完了!” 原振俠推著他進了房間,本來是設備相當好的一個居住單位,可是卻凌亂不堪。萊恩上校頹然坐了下來,原振俠道:“我已經來了,你的安排怎么樣了?” 萊恩低著頭,把雙手插在頭發之中,半晌不抬起頭來,喃喃地道:“我總得先找到了秀珍再說!” 原振俠道:“她手頭有錢,生活不成問題。或許,她根本不想見你,她的心中只有她的丈夫杰西,你們這些人,全是一廂情愿,自作多情!” 原振俠自然知道,對心境如此不佳的萊恩講這樣的話,相當殘忍。可是他看到萊恩這种自暴自棄的情形,還是說了出來。 萊恩用手掩住了臉:“安排親王回國的會議,今天下午召開,我……應該去出席的。” 說到這里,他漸漸挺直了身子,雖然還是一片惘然的神情,但神情看來振作了一些。他問:“剛才你說‘你們’……除了我之外還有誰?” 原振俠道:“至少還有宋維……看來,見過秀珍的人,都會愛上她!” 萊恩苦笑:“希望你能是例外!” 原振俠揮了揮手,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會,他心中只有一個女性,這個女性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萊恩站了起來:“男女之間的緣分,真是不可測度的。我因為秀珍的關系而認識彩云,又因為秀珍的關系而离開彩云。這种變化,事前誰能料得到?” 原振俠搖頭:“別去感歎悲歡离合了,下午的會我是不是也要參加?” 萊恩上校走進了浴室,十分鐘之后出來,看起來已經有點精神奕奕的樣子:“當然要,你作為親王的隨行人員。你的真正身分不會有人知道,假充的身分是《時代周刊》的記者。親王會喜歡有人報導他的英勇事跡,進入了柬埔寨之后,你的安全……世上沒有人可以保證你的安全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這我明白!” 萊恩歎了一聲:“希望你能夠見到杰西……我真不明白,杰西其實大可以离開柬埔寨的,他為什么一直留在那邊,而任由秀珍吃那么深的苦?” 這個問題,除了杰西之外,當然沒有別人可以代答。原振俠只想到,宋維曾隱約地說起過,杰西像是不愿意和秀珍見面,這又是另一個想不明白的問題。照說,杰西和秀珍之間的愛情,是不應該會有變化的,他心中充滿了疑問。 萊恩要他幫助整理一下下午會議中要用的文件,在文件中,原振俠接触到了柬埔寨在動亂中的許多悲慘的事……當然,單是從文件中接触這些慘事,和他日后親歷其境,親眼看到那些慘事相比較,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可是當時,他只是看看文件,也已經遍体生寒! 在柬埔寨發生的慘事,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慘劇之一。慘劇倒也不是由越南軍隊一手造成,奪取了政權的赤柬軍,曾把金邊原來的數十万居民,一起赶出城市去。這几十万人在毫無准備的情形下离開城市,進入森林曠野,甚至連食物也沒有,單在森林之中,就因為疾病和饑餓而死亡過半。在這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和淚,單是看看文件上的記載,也使人震懾。一個有四百万人口的國家,在連年的人禍之下,死亡的人數接近一半! 在那個本來是和平宁靜的國度之中,可以說沒有一個家庭是完整的了! 等到越南軍隊入侵,情況自然更糟糕。真難以想象,何以人類竟然可以忍受那么多的苦難? 到了下午,萊恩和原振俠一起參加了安排行程的會議,會議是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舉行的,參加的人數不是太多。原振俠被安排在一個角落處,他見到了西哈努克親王,給原振俠的印象是,親王像一個藝術家多于像一個政治家。親王不斷地說著“我的國家,我的民眾”,語調之中充漢了憂患。柬國三方面的代表都有參加,其中有一個代表,對原振俠的身分提出了質疑。 質問原振俠的代表,是赤柬軍方面的。萊恩替原振俠辯護,結果還是親王的一句話解決了問題:“原先生听說和我們秘密結盟,給了我們很大幫助的一個友好國家有關,他又代表了一份世界性的雜志,我看可以讓他參加。” 原振俠的身分被确定了下來,這時,要進行更核心問題的討論。連萊恩也被請出來,只是說出發前,自然會通知他們。 离開了會場之后,原振俠和萊恩分手,回到了青龍的住所。他才一進門,就看到青龍一腳踏在一張凳子上,瞪著在他對面的一個人。那個人滿面怒容,看起來像是一頭野獸,不是別人,正是宋維。 宋維正發出吼聲:“不論你怎么威脅我,我都不會說出什么!” 青龍向原振俠揮了揮手,眼光仍然盯著宋維:“你不怕被抓回去,很好!” 宋維冷笑:“我早對你說過,你嚇不倒我的。” 青龍直了直身子:“如果我把阮秀珍的下落,和你換我要知道的事呢?” 青龍說來很輕描淡寫,說話的時候,還抬頭望向天花板,一副不在乎的神气。 原振俠卻可以知道,他在提到阮秀珍的名字之際,不知道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令得他的聲音不會發抖。 宋維一听得青龍這樣說,陡然震動了一下,以极度疑惑的眼光望定了青龍,厲聲道:“你騙人,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青龍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把擱在凳子上的腳放了下來,順手抓起一瓶酒,把瓶嘴對著口,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酒。 宋維叫了起來:“你……你要是知道,求求你告訴我,她在哪里?只要讓我見到她,你要知道什么,我都說給你听,告訴我,她在哪里?” 他說到后來,簡直是在嗥叫一樣,聲音可怕之极。青龍冷冷地回答:“先把我們要知道的告訴我!” 宋維在房間中團團亂轉,神態獰惡,好几次咬牙切齒,像是要向青龍扑過來。 青龍的右手玩弄著几根竹子削成的牙簽,盯著他:“你不想眼睛瞎掉,就別亂來!” 宋維陡然一咬牙:“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訴你!你要是騙我,我一定不放過你!” 當宋維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更是可怕之极。原振俠不禁替青龍擔心,因為他知道,青龍其實是不知道秀珍在什么地方的。秀珍拿了彩云給她的錢,可能早已离開曼谷了! 而秀珍自然不會不知道彩云為何要她离開。在有了那么可怕的經歷之后,又被最好的朋友遺棄,她內心所受的打擊之大,只怕還在她肉体所經歷的打擊之上! 原振俠一面想著,一面向青龍看去。青龍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已經開始了他的問題:“杰西是不是還活著?說!” 宋維喉際發出了一下怪异的聲響:“是,活著,我沒有下手殺他!” 青龍疾聲問:“你是為了要殺他而去找他的,很難相信像你這种人,既然怀著殺人的目的,而又會改變主意!” 宋維怒道:“我何必殺他?他根本是一個死人,我為什么要殺一個死人?” 青龍和原振俠兩人陡地一怔,一時之間,實在不明白宋維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宋維說杰西是一個“死人”! 這种說法,非但令他們大惑不解,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進一步發問! 兩人呆了片刻,才又异口同聲地問:“你說什么?我一點不明白。” 宋維翻了翻眼:“他活著,可是是一個死人!” 青龍陡地咒罵了起來,他是用什么語言在咒罵的,原振俠根本听不懂,可能是他家鄉苗人的語言,可是從他的神情,卻可以肯定他是在狠狠地咒罵。原振俠也要竭力抑制著自己,才能使自己不罵人。宋維的話實在太豈有此理了,什么叫作“他活著,可是是一個死人”?死人怎么能活?活著的就不是死人! 在青龍的咒罵聲中,原振俠忍著怒意:“請你作進一步的說明!” 宋維卻又叫了起來:“先告訴我秀珍在哪里!” 青龍陡地揚起拳來,向宋維擊出,宋維連人帶椅向后一仰,避了開去。青龍一拳擊空,身子已跳了起來,宋維厲聲道:“要打架,還是要談判?” 青龍揚起的拳,停在半空:“你若不把事情詳細說出來,我叫你一輩子不知道她在哪里!” 宋維咻咻地喘著,人還在地上沒起來,看來真像是一頭野獸一樣。 原振俠也走了過去,盯著宋維,宋維的態度軟化了一些:“等我講完了,你一定要告訴我她在哪里!” 青龍用力一揮手:“當然,可是你得詳細地說!” 宋維慢慢地站起身子來,又扶直了椅子,再度坐下,并且自顧自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口喝著。 原振俠和青龍兩人倒并不催他,因為剛才宋維所說的話,實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們根本無法接受,也無法消化的地步! 宋維喝了好几口酒之后,才開始說話:“自從失去了她之后,我才感到,我的生命之中,是不能沒有這個女人的。沒有了她,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就算把武元甲的職位給我,也沒有意義!” 原振俠心中干澀地想:宋維這句話,倒說得十分簡洁有力。他在越南軍隊中,已經是一個中級軍官,而且前途無限。武元甲是越南武裝部隊的總司令,他連最高目標都不希罕了,由此可知阮秀珍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宋維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沒有遇見秀珍之前,我從來只知道革命、戰爭,認為那才是人生。在有了秀珍之后,我知道那一切全是狗屁,唯有秀珍才能給我快樂的人生!我只想到了一個問題:秀珍根本半點也不愛我,我已經可以感到如此的歡愉快樂,知道了人生的真諦,如果她愛我的話,那么,將全世界來換她,我也不會換!我只要有她,更要令她愛我!” 青龍的面肉抽搐了几下,他是极度鄙視宋維的為人的,可是宋維的那一番話,令得他心中十分感触,可能大有同感! 宋維的喉間由于情緒的激動,而發出了一陣“咯咯”之聲來。他繼續著:“可是秀珍卻是有丈夫的,要使她愛我,至少是要令她沒有丈夫,這是我需要攻破的第一個据點。所以,我离開了軍隊,去找杰西。 “要找尋杰西,并不是容易的事,雖然我以前是負責情報方面的軍官,知道确然有西方人在游擊隊中活動,其中有來自法國雇佣兵團中的亡命之徒,也有一些來歷不明的人。可是在崇山峻岭之中去找游擊隊,有精良配備的軍隊也未能成功……如果那么容易找的話,所有游擊隊早就被消滅了。我們的部隊……我是說我以前所在的部隊,甚至經常使用毒气武器,游擊隊的活動也一直未被遏止過! “可是,我有堅強的信念。對秀珍的迷戀,使我產生無比的力量和勇气,支持著我去做几乎不可能的事! “當然,我長期在軍隊之中,丰富的作戰經驗,也使我自己有信心可以成功。一座叢林又一座叢林、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地去尋找,在很多情形之下,我還要奮勇去殺害落了單的越南軍士,如果旁邊有人的話,我手下更絕不容情。在旁邊的可能只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但是誰知道呢?可能她就是游擊隊的聯絡人,她會把我的行動匯報給游擊隊知道,我就有可能接近他們,成為他們的同路人。” 宋維一面講,一面用力在扳拗他的手指。顯然那一個時期的經歷絕不愉快,可是他卻非要這樣做不可,那已經成為他生活的唯一目標了。 青龍在這時候,長長地歎了一聲:“是了,傳說之中,有一個獨行的越南軍的克星,那就是你了?” 宋維顯然不把青龍的那句話,當作是恭維話,他身子顫動了一下,聲音變得低不可聞:“在那段時期中,我……雙手沾滿了我同胞的血,我殺害了數以百計的……以前的戰友。” 青龍悶哼了一聲:“你的雙手之上,沾滿了各种各樣人的鮮血!” 宋維陡然叫了起來:“沾滿敵人的鮮血,和沾滿自己戰友的鮮血,絕不相同!” 青龍的聲音更冷峻:“你早就不是他們的戰友了,你若是落在他們手里,我保證有超過三十种酷刑,會在你身上實施!” 宋維又喝了一大口酒,停了片刻,又道:“不到三個月,我已經被游擊隊視若同路人了。可是他們不知道我的來歷,對我還是很有避忌,只是在暗中觀察,并不公開和我接頭。直到有一次,我把一個排的越南巡邏部隊全部消滅,才有一個游擊組織把我帶進了他們的基地,可是我卻拒絕加入他們。 “我拒絕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杰西并不在那個游擊隊之中。 “我仍然在柬埔寨的崇山峻岭和叢林之中,做我的‘獨行殺手’。漸漸地,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的人更多了,我變成了游擊隊崇敬的人物。終于,有一天,在一個游擊隊的基地之中,我見到了杰西! “我是見過杰西的,記得嗎?在那個進攻的大雷雨之夜,我曾親眼看到他自泥漿之中,緩緩地掙扎著破土而出,扯開裹在他身上的布條。當時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所以,我再次見他,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那股游擊隊人數相當多,超過三百人,政治上是屬于民柬的,但是有几個小隊長卻是赤柬的。反正有共同的反對目標,暫時民柬和赤柬,在戰斗的環境中,倒也可以兼容。杰西的地位非常特殊,他不是領導人,但地位相當高。 “當我一看到他的時候,我興奮得不能控制地眼淚直流。我直走到他的面前,他胡子滿面,神色蒼白,也向我望來。 “他自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立時對他說:‘杰西少校,你好嗎?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的!’他的神態相當冷淡,只是說:‘是嗎?’我提出了要求,要和他單獨談談,他對我的要求,一點興趣也沒有,自顧自走了開去。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后低聲說了一句話,他才震動著轉過身來,答應了和我單獨談話。 “我在他身后所說的那句話是:‘杰西少校,我是受了一個人的委托來找你的,這個人……是一個极美麗的女人,她的名字是阮秀珍。’ “他一听我提及了秀珍的名字,面色更是蒼白,而且立刻有汗珠自他的臉上滲出來,可見秀珍的名字對他有著极重大的震撼。游擊隊的基地在一個山坳中,他一言不發地帶著我向前走,一直來到了一個极其險秘的山洞中,他才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不發一言。 “我忍不住問他:‘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樣了?她和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沒有說秀珍是他的妻子,因為我不愿意這樣說。我的心中認定了秀珍是我的女人,任何男人如果再碰她,我就會把他殺掉,我不認為杰西是她的丈夫!” 宋維在敘述之中,在說當時的經過之際,會忽然夾雜著當時他心中的想法。這時他講到秀珍是他的女人,不准旁人再碰她時,樣子獰惡之极。 青龍發出了一下悶哼聲,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逼他再講下去。 宋維瞪視著青龍,直到青龍又重复了一次保證,一定在他講完之后,把秀珍的下落告訴他,他才又講下去:“他听得我這樣說,才抬起頭來,木然地問:‘她……她怎么樣了?’他那种看來并不關心的神態,令我十分惱怒。雖然我認定了秀珍是我的,但我也不能忍受別人對她那樣冷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把她奉為女神!我就告訴他,秀珍一直在找他,為了找他,秀珍的遭遇,是一個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悲慘的境地! “我甚至一點也不向他保留,告訴他秀珍為了得到他的消息,不惜一天晚上去陪十個以上的官兵睡覺!我以為他听了之后,一定會傷心欲絕,甚至起來和我打架的了!” 宋維講到這里,原振俠留意到了青龍雙手緊緊地握著拳,握得指節骨凸起,發出格格的聲響來。看來,宋維要是再說下去的話,青龍倒會忍不住和他打架了。所以他忙道:“行了,關于秀珍悲慘的遭遇,你不必說得太詳細了!” 宋維怔了一怔,先望向原振俠,再望向青龍。當他望向青龍之際,他的神情陡然變得极其疑惑:“青龍,你……見過秀珍?” 青龍沒有回答,轉過臉去。宋維吼了起來:“你常在柬國境內出沒,你……你是不是見過秀珍?” 原振俠怒道:“你只管說你的事!他有沒有見過秀珍,關你什么事?” 宋維更怒:“當然關我的事!他要是見過秀珍,他就絕不會告訴我秀珍的下落!或者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自己不會先找秀珍?” 原振俠怔了一怔,想不到宋維會有這樣的想法。而青龍一直沒有轉過臉來,看起來竟像是默認了一樣! 原振俠忙道:“你胡說什么,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見了她就會神魂顛倒!” 宋維理直气壯:“當然是,你沒看到萊恩上校?萊恩的妻子不美麗嗎?可是和秀珍一比,又算得了什么?青龍,你有沒有見過她?” 青龍作了回答,他的聲音是僵硬的,听起來,不像是出自一個活生生的人之口:“不,我沒有見過她!” 宋維又遲疑了一下,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气,看來是相信了青龍的話。原振俠卻知道青龍是在撒謊,他只好心里苦笑。 宋維這才又說下去:“可是無論我怎么說,杰西都十分木然。到后來,我忍不住罵他:‘你是不是人?看起來你對她一點也不關心!’杰西的回答,卻令我大吃一惊,他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我當時就罵他:‘你真的不是人!’他愕然笑著:‘請你別誤會,我說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人,不是指道德人格上所稱的人,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真正的人!’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簡直詭异之极,令人不寒而栗! “那時,我自然還不知道他曾被證明死亡,由萊恩上校把他葬下去這件事,只知道他曾在泥土之中掙扎冒上來的情形……這种情形,也有可能是一种准備突襲的埋伏。所以,當時杰西對我講的話,我是一直到了在奇事會的聚會之中,听萊恩講述了經過之后,才真正明白了的。” 原振俠急著問:“杰西說了些什么?” 宋維道:“他說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人,我當時愕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又道:‘我是一個死人,死人是不能算人的,對不對?通常,人,總是指活人而言的,可是我卻是一個死人!’那個山洞,又隱秘又幽暗,我膽子雖然大,听得他講出這种匪夷所思的話來,也不禁遍体生寒,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他,當時真像是傻瓜一樣,我竟然道:‘我曾看著你在大雷雨中,和另外三個人,一起從泥土中掙扎出來……當時,你看起來像是新下葬的死人一樣,真是可怕‥‥‥’他不等我講完,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顫聲問:‘我真是一個死人,不是我自己的感覺?我真是個死人?’他這樣問,真叫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唉!” 原振俠用力揮著手,打斷了宋維的話頭:“你越說我越不懂,太混亂了,請你說得有條理一點!” 宋維吸了一口气:“我完全根据當時的情形來說的,當時杰西就是那么說!” 青龍一直沒有出聲,而且也一直沒有轉過身來。原振俠想用眼色征詢一下他的意見也做不到,只好任由宋維講下去。 宋維道:“他在這樣講了之后,忽然生起气來:‘你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我對你講這些干什么?’我只好苦笑:‘我根本完全不懂你的話,全然無法明白你說了些什么,你可是覺得自己心灰意懶,做人了無生趣?’他卻又叫道:‘不!我根本是個死人!’我自然無法接受他這种說法,他卻又詳細向我問起,那天大雷雨之夜我目擊的情形來,我唯有詳細地講給他听。 “他在听了之后,臉色灰敗,不住喃喃地道:‘那我真是一個死人!’他重复了好几十遍,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向山洞外走去,當我不再存在一樣。我心想不管你裝神弄鬼,說自己是死是活,我先把你殺了再說。我取出了隨身所帶的小刀來,在這樣情形之下,我只要刀一出手,他是万無生机的!” 原振俠曾經見過宋維的那柄喂毒的小刀,他自己就几乎喪生在那柄刀下,所以听到這里,也不禁緊張了起來。 宋維搓了一下手:“我刀已快出手了,他忽然站定了身子,我還以為他發覺我要在他的背后下毒手,吃了一惊。可是他并不轉過身來,只是道:‘如果你能再見到……秀珍……告訴她不必再找我了,我早已死了……不……別告訴她我早已死了,要是讓她知道我根本是一個死人,那會使她生活在恐懼中‥‥‥請你告訴她,我根本不再愛她,叫她不必來找我!’ “我一听得他這樣講,心中狂喜,連忙提出了要求:‘口說無憑,你是不是可以寫一封信給她,由我來轉交,我一定會交到她手上的!’他猶豫了一下,居然答應了。我心中高興莫名,這真比殺了他更好,我連忙收起了小刀,走到他身邊。 “他自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本小記事本來,用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鉛筆,在小記事本的一頁上寫了一行字,把那張寫有字的紙扯下來給了我,就自顧自走出山洞去了。 “我一看他寫的字,連半秒鐘也沒有耽擱,就离開了那地方,早半秒鐘可以找到秀珍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在找著,卻再也沒有法子找到秀珍,只打听到有人把她和孩子送進了難民營。我也一個個難民營去查訪過,可是不得要領,直到最近,才從萊恩的口中知道了她的下落。可是,等我赶到曼谷來,她又不知所蹤了!” 宋維講到這里,轉到了青龍的面前,用哀求的神色望定了青龍:“我要講的,全都講完了。她在哪里,你可以告訴我了吧!” 這時,青龍心中怎么想,原振俠自然不知道。原振俠自己,心中只是苦笑……宋維的敘述,簡直是無法理解的,何以杰西會覺得自己是個死人?真是越听越胡涂。唯一的收獲,是知道了他沒有被宋維所殺而已。 青龍直到這時,才略略地抬了抬頭:“杰西所寫的那張字條呢?” 宋維忙后退了一步:“那……我是要給秀珍看的!” 青龍道:“先給我看一看,證明你所說的是真話!” 宋維猶豫著,終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入怀,看來是從貼肉處,取出了一只金屬的小盒子來,打開,又從小盒子中,取出一只透明的硬膠夾子來。在夾子之中,有著一張小小的紙片。 他不肯把硬膠夾子給別人,青龍和原振俠只好就著他的手,去看那紙片上的字。字是用鉛筆寫下的,倒還清楚,想來是由于小心保管的緣故。 上面寫的是:“秀珍,我已不再愛你,人生的變幻太大,你不要再找我、再想我。 杰西” 短短的一兩句話,可是語意的決絕,卻躍然紙上。難怪宋維得到了之后,如獲至寶,因為他有希望可以獲得秀珍的愛情了。 青龍一看之下,也震動了一下,喃喃地道:“沒有用的,只要杰西還在,秀珍不會改變她對杰西的愛意!” 宋維怒道:“那不是你的事,秀珍在哪里?” 青龍緩緩地道:“她……到清邁去了。” 宋維不信:“你怎么知道?” 青龍站了起來,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我比你神通廣大得多!” 宋維悶哼一聲:“在清邁找不到她,要你好看!” 他當真半秒鐘也不耽擱,那句話是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說的。話說完,人已走出去了。 在宋維离開了之后,屋子中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然后,原振俠才挪動了一下身子:“秀珍她……真的是在清邁?” 青龍的頭部看來像是十分沉重一樣,緩緩地搖了搖頭。原振俠吞咽了一口口水,想起了宋維凶悍的樣子,失聲問:“那你怎么這樣對宋維說?” 青龍茫然:“從曼谷到清邁,再加上他在清邁找秀珍的時間,至少要三五天。誰知道三五天之后是怎么樣的,先把他打發了再說吧!” 原振俠默然。青龍是這樣一個充滿了傳奇性的人物,可是和一般電影小說中的傳奇人物不同,他內心深處,實在有著說不出來的寂寥。這种心情,原振俠自然知道,是由于他對阮秀珍的戀情而來的。 在原振俠沉默的注視之下,青龍卻笑了起來:“宋維說得對,我當然不知道她的下落,我要是知道了她的下落,自己不會去找她?宋維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想見到秀珍的愿望實在太熱切了,明知我在說謊,他也愿意去試一試。這……就像人們爭著去購買中獎机會只有千万分之一的獎券一樣。” 原振俠歎了一聲:“要是他發覺了受騙……” 青龍瀟洒地一揮手:“放心,我會有辦法對付他。杰西還活著,這一點已肯定了!” 青龍說著,用詢問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俠。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而且有了顯著可以找到他的線索,我當然要去。” 青龍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站起來,來回走了几步:“祝你成功!” 他遲疑了一下,又道:“我的任務已結束了,是不是要我向黃將軍,報告我們相見的經過和你的行蹤?”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用极低的聲音喃喃地道:“她會關心么?” 青龍問:“你說什么?” 原振俠黯然地搖了搖頭:“沒什么,我和你,或許是所有人,都有著同樣的致命傷……人類在對待异性的態度上有感情,并不像其它的生物一樣,追求异性的目的,只是為了繁殖下一代。” 青龍苦澀地道:“是,愛情不知在人類歷史上制造了多少悲劇,看起來還在一直制造下去。” 原振俠向青龍伸出手來:“很高興認識你。” 青龍和原振俠握著手,可是意態落索,只是道:“如果你有了杰西死而复生的謎底,我倒也想知道一下。” 原振俠道:“當然,我能回到曼谷的話,會再來找你!” 正當原振俠這樣說的時候,青龍用一种十分异樣的眼光望著他。 原振俠明白青龍的眼光异特,是因為他將會去經歷的各种危險,所以他補充了一句:“如果我能活著回曼谷來的話。” 青龍有點震動,原振俠這种對面臨极度凶險,若無其事的態度,令他感動……他是真的勇敢呢?還是不知道他將會遇到的危險?青龍覺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一下:“進入柬埔寨境內之后,甚么事情都可能發生。比進入南极大陸、蠻荒的亞馬遜河上游‥‥‥還要危險!” 原振俠很平靜地回答:“我知道。” 青龍有點疑惑:“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去涉險,事情本來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最應該去的人是萊恩上校!”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道:“你對我不了解,我的性格之中,有著极度的執拗。一件事情,如果可以經過探索而得知真相,那我就會盡我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青龍“啊”地一聲,他自然需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這或許就是推動人類進步的原動力?” 原振俠笑了起來:“我并不把自己看得那么偉大,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青龍由衷地說:“一個絕不普通的普通人!” 兩人一面笑著,一面又用力握著手。這兩個出身背景、生活環境、教育、習慣全然不同的人心中都明白,自此之后,他們會是好朋友。 原振俠在和青龍分手之后,又和萊恩上校會晤。他并沒有和萊恩多說什么,只是商量著出發的日期,和進入柬埔寨境內之后,他就要立即開始自由行動的細節。萊恩上校盡一切可能幫助他,甚至和美國的情報机构聯絡,使原振俠得到了一個背囊……在這個看來和普通背囊并無什么不同的背囊之中,有著可供在危險的境地下自救的最佳設備。其中包括了一柄小型的自動步鎗、若干烈性炸藥、急救藥物、濃縮成為藥片狀的食物等等。 預定的出發日期在兩天之后,這兩天之中,原振俠在曼谷是全然無事可做的,他住在一間高級酒店之中。當他和萊恩分手之后,他突然興起了一個念頭……在他出發去見杰西之前,是不是有可能和秀珍見一面呢? 和秀珍見面,說起來是沒有作用的……純粹是為了好奇,想看一看這個能令和她接触過的男性,個個都為她如此神魂顛倒的女人,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美女? 可是,秀珍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萊恩、宋維和青龍都不知道,他能用什么方法去把她找出來?原振俠想到的是,只要秀珍還在曼谷或還在泰國,那就可以登報尋人。 他找了几份報紙,一看之下,不禁啞然。報上已有了尋找秀珍的啟事,大幅的,顯然是萊恩上校刊登的;還有小幅的,說明“杰西有要函轉交,請速聯絡”,那自然是宋維刊登的了。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再去刊登一則尋人啟事,自然不會有用。 他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地方可以找到秀珍,想和青龍去商量一下,青龍的住所鎖著,并沒有人,原振俠只好漫無目的地在曼谷游蕩著。晚上,和萊恩在酒吧見面,萊恩已經有了几分酒意,不斷地重复著:“彩云說她沒有做錯什么,哼!她把秀珍赶走了,這就是錯,這种錯誤是不能原諒的,我也絕不打算原諒她!” 出發的時刻來到了。 一切都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進行,一架沒有標志的直升机,在泰柬邊境起飛,机上除了西哈努克親王之外,還有六個人。原振俠背著那個背囊,擠在直升机的机艙之中。 在開始起飛的時候,机艙中還有人說話。親王的話最多,談到了當年,他在金邊主持電影展覽的情形時,興致勃勃。 但是,在直升机越過了邊界之后,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有的雙手抱著頭,有的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下面連綿的山岭和叢林,有河流蜿蜒流過,那已是柬埔寨的土地,人類近代史上遭受苦難最多的土地之一。親王雙手合十,嘴唇在微微顫動,看來是為他祖國的土地遭到了如此悲慘的命運而在哀痛。 其余的人,看得出在為未來的不可測的命運而緊張。在越南軍隊的占領之下,他們這一行人冒險進入,可以發生任何意料不到的事! 直升机飛得相當低,机師的駕駛技術簡直無懈可擊,只在密密的叢林上向前飛著。不一會,越過了一道寬闊的河流,河流上的渡船上傳來了鎗聲,直升机的高度提高,机師警告著:“渡河的越南軍隊發現了我們,請所有人保持鎮定!” 在小小的直升机艙之中,所謂“保持鎮定”,只是屏住呼吸而已。直升机又飛到叢林的上空,然后,盤旋著,在轉過了一個山岭之后,在山中的一個小盆地中降落下來。 那小盆地已有很多人在等著,列著隊。直升机一降落,就有人迎了上來,向親王行禮,然后,顯然是新豎起來的旗杆上,升起了柬國的國旗。親王一面和列隊的人雙手合十還禮,隨行的攝影記者,就等不及地攝影。 原振俠知道,這一切全是安排好了的,目的是要有影片或照片,證明親王确曾到過柬埔寨而已。至多半小時之后,親王就會离去,完成了他的任務。 但是他卻不同,對他來說,進入了柬國的國境,那只不過是剛剛開始。他要開始漫長的尋找,直到找到了死而复生的杰西少校為止。 所以,他沒有多耽擱,在親王和他的隨從忙于活動之際,他已經悄然進入了附近的一簇密林之中。他到了林中,吁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將要做的事,心中不禁有點彷徨。 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人,背對著他,慢慢自密林深處走出來。原振俠一見,就脫口叫了起來:“青龍,你也來了!” 青龍并不說話,一揮手,就帶著原振俠向前走去。半小時之后,當原振俠又听到了直升机的“軋軋”聲之際,抬起頭來,卻什么也看不到。因為他已身在一個密林之中,向上看去,只看到密密的樹枝和樹葉。 在這樣的密林之中,透進來的陽光,全是零碎的一個個小圓點,落在攀滿藤蘿的古老粗大的樹上,和地上積聚的落葉上,形成奇妙而詭异的圖案。 原振俠跟著青龍,踏著厚厚的落葉,一直向前走著。直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青龍還是不開口,原振俠才忍不住問:“你要帶我到哪里去?” 青龍翻了翻眼睛,一副不愿意開口的樣子,又向前走出了十來步,才道:“安全的地方。”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是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叫杰西的美國人。他是在……宋維曾表示過,他在磅士卑省南部的一個山區游擊隊中,那個山,叫暹拉薩山。” 青龍低歎了一聲:“不論你要去做什么,你必須保持安全,死人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原振俠不禁有點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拉住了青龍,不讓他再向前走:“安全當然重要,可是我必須找到那個人。要安全,在曼谷更好,何必進來?” 青龍眨著眼:“當你不顧一切要來的時候,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保護你。在這里,你還是一切听我安排的好!” 原振俠苦笑,這時,叢林中已經十分黑暗,可是青龍的雙眼卻閃閃生光,看起來如同野獸一樣。原振俠知道青龍的話是對的,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青龍有著比他高一百倍的生存和适應能力! 原振俠歎了一聲:“好,可是我還是要用最快的方法,見到杰西。” 青龍現出十分悲哀的神情來:“我們……會找到杰西,不但你想見他,連我也想見他。我要問他一個問題,這問題……” 他苦笑著,沒有再說下去。 原振俠不知道他想問杰西什么,想了一會,才道:“你想問他的事,和你自己有關聯,是不是?” 青龍忽然如同夜梟也似地笑了起來:“和我有關?是的,和我有關!” 他的笑聲听來令人不寒而栗。自然,等到后來,原振俠就知道,何以他會忽然之間,發出這樣可怕的笑聲的原因了。 他們一面說著話,一面已經穿出了密林,來到了一條小河邊的一個村庄上。那村庄已看不到什么房子,只有几堵被火熏黑了的泥牆還挺立著。 青龍先令原振俠伏下別動,然后,他像是一頭野兔子一樣,向前奔去,奔到了一堵泥牆之后,伏了下來,再招手令原振俠過去。當原振俠也來到了泥牆之后時,看到他把手掌緊貼在泥牆上,喃喃地道:“越南兵是白天來的。” 原振俠揚了揚眉,想問他怎么知道,話還沒有說出口,青龍已經道:“被火燒過的泥牆還是熱的。”接著,他又喃喃道:“不知道又殺了多少人!” 他一面說著,一面緩緩地直起身子來,向泥牆的外面看去。月色雖然黯淡,可是原振俠還是可以把前面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剎那之間,他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那股寒意,令得他的身子把不住發起抖來。 前面是一片空地,那可能是原來村子中的空地,這時,滿地都是灰燼,而在一大堆灰燼之上,橫七豎八的有二十來具燒焦了的尸体。可能是用來生火堆的材料不夠多,所以并未能把尸体都焚化,所以形象就格外可怖……有的尸体的皮肉被燒去了,露出了白骨;有的尸体蜷縮成了一團;有的尸体一看就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有的尸体頭部被燒成了骷髏,可是身体卻還完整…… 那些尸体,當然就是小村中原來的村民。他們可能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小河邊上,在河邊肥沃的土地上勤勞地耕种,過著与世無爭的生活。但是如今,卻全變成了焦黑的尸体。 從尸体的形態上,可以看得出他們在被燒死之前,經過多少痛苦的掙扎和哀號! 原振俠真是無法遏制自己心頭的震惊和激動,他不住地發著抖。 青龍的雙眼睜得极大,但是他的聲音卻很平靜:“這是越南兵對付平民的方法,活活燒死!他們是被刺刀赶進火堆去的,不燒死,就被刺刀戳死。還有,活埋也是越南兵慣用的方法。” 原振俠的喉際,發出了一陣聲響來。 就在這時,遠處陡然傳來了一陣犬吠聲,接著,又有一陣鎗聲傳了過來。青龍一伸手按下了原振俠的頭:“越南兵還沒有走遠,他們正在殺野狗。” 原振俠忙和他一起蹲下,青龍面上的肌肉抽搐著:“那是最凶惡的北越兵,他們一見到柬埔寨人就殺……他們……” 青龍的喉際,像是有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令他再也說不下去。 原振俠勉力使自己鎮定:“越南兵?” 青龍點頭:“是,只有他們才吃狗肉,所以,殺了野狗燒來吃。” 原振俠低聲問:“那我們……” 青龍轉過身,背靠著泥牆坐了下來:“在這里先等一會,燒過了村子,他們暫時不會來搜查。” 他的聲音一直很平靜,但說到這里,忽然發起顫來:“我宁愿被野狗咬死,也不愿意落在越南兵的手里!” 青龍的聲音令原振俠听得頭皮發麻,他知道,自己是真正進入了一個人間地獄之中! 他曾在地圖上了解過,從他降落在柬埔寨的地點,到宋維見到杰西的磅士卑省南部,有大約三百多公里的旅程。這一段旅程,可以說每一步都充滿了比死亡更可怖的陷阱!如果他也落入了越南兵的手中……原振俠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几個寒戰。對那些殺人已殺得紅了眼、已變成了嗜殺狂魔的越南兵,現代文明的法規還能有什么用處? 他也轉過身,坐了下來。鎗聲在響了一陣之后就靜了下來,但是犬吠聲卻越來越近。 不一會,犬吠聲已來到了离他們极近處,就在那滿是尸体的空地之上。在犬吠聲中,還夾雜著听來令人全身發顫的咀嚼聲──那是野狗的咀嚼,野狗在嚼吃著人,嚼吃著燒焦了的人的尸体! 原振俠要竭力忍著,才能使自己不嘔吐。由于那种聲音听起來,簡直像是許多柄利銼,在銼刮著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經一樣,叫人頭皮發炸,身上起著一層又一層的肉疙瘩。原振俠正全力在和這种感覺對抗,并沒有注意到,身邊的青龍已經陡然緊張起來,不再坐著,而采取了一种奇异的方式蹲在地上,同時把背上的卡賓鎗握在手中。 等到原振俠有了警覺之際,青龍已開始了行動,他手中的卡賓鎗的鎗柄,重重敲在一只已扑過泥牆來的野狗頭上。而原振俠一抬頭,看到的是第一只野狗白森森的牙齒,和鮮紅色的長舌。他和那只野狗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致可以聞到自狗嘴中,噴出來的那股中人欲嘔的腐尸臭味! 他連忙將身子向后翻去,青龍又一鎗柄,打在那條野狗的鼻子上,打得野狗發出了一下慘嗥,滾跌了下來。可是這時,另外又有三、四條野狗,自泥牆的那一邊疾竄了過來! 原振俠的動作,已經算是快疾的了,可是在他未來得及從那小背包中取出鎗械來之前,他還是要不斷狼狽后退。 追扑上來的野狗至少有七、八頭之多,原振俠根本沒有看清楚青龍如何對付野狗的机會,這時他已取鎗在手,毫不考慮地就扳動了扳机。 一陣鎗聲過去,七、八頭野狗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原振俠才定了定神,而青龍已經像鬼魂一樣,扑了過來,又惊又怒:“你開鎗?你……” 其余沖過來的野狗,一起在已死的狗身上咬啃……這本是狼的天性,在這群野狗身上,充分地發揮了出來。原振俠還未曾領會過來青龍突然惊呼是什么意思,已看到青龍一面揮著手,一面飛也似向前奔了出去。原振俠絕想不到,一個人可以奔得如此之快。青龍一面奔,一面還在叫:“快逃!笨蛋,快逃,越南兵就快來了!” 當他說到最后一句話時,他整個人如同兔子一樣,躍上了一個小土丘,消失在土丘的另一邊。 原振俠這才陡然吃了一惊,也向前奔去。他奔出了沒有多久,不遠處已經有密集的鎗聲傳了過來,一想到落在越南兵手中的后果,原振俠自然而然地拚命向前奔著。當他也奔上了那個小土丘之際,他實在支持不住了,滾跌進了一大叢灌木之中。這時,他已經可以看到一小隊越南士兵,跳過了那堵牆,吆喝著向前追來。 原振俠大口喘著气,只覺得有人在拉他,身不由主向小土丘下滾了下來,一直滾到了一個池塘的邊上。那是一個死水池塘,塘水中長滿了藻類的植物,所以,塘水看來是一种濃稠的暗綠色。 這時,原振俠才來得及看清楚,拉著他滾下來的就是青龍之際,青龍已將一根竹管,塞進他的手中,再拉著他,几乎連一停都不停,就滾進了池塘之中。當他們兩人滾進池塘時,池塘面上浮滿了的浮萍散了開來,但隨著他們沉進了塘水之中,浮萍重又聚攏了來,看起來就像什么也未曾發生過一樣。 原振俠一進了水中,腦中一片混沌,他緊閉著眼睛,也閉著气,知道這是自己歷險過程中的第一次生死關頭。等到他几乎難以再回气之際,他才想起青龍給了他一根竹管,他忙把竹管咬在口中,緩慢而小心地使竹管的另一端伸出水面少許,以供呼吸空气。塘水并不深,原振俠感到自己的下半身,几乎陷進了污泥之中。 這時,他的神智已經略為清醒了一些。他一動也不敢動,因為他知道,這樣的水塘,塘底的污泥之中,由于積年累月水草的沉積,有著許多沼气。他要是一動,气体向上升,水面就會冒起水泡,那么,接踵而來的越南兵,就會知道有人藏在發綠的塘水中了。 在水中,原振俠隱約听到了一些人聲,接著,便是一陣又一陣的鎗聲。鎗可能是向著池塘漫無目的發射的,他感到了水的震動,而且,由于鎗擊濺起的水花,就在离他不遠處,如同驟雨一般地洒下來。 原振俠這時,才感到了真正的惊怖,那水塘并不大,在盲目的射擊之下,子彈射中他們的机會實在太大了!泡在這樣的髒水之中,就算子彈只擦破一點表皮,怕也會立時發炎化膿,傷口在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會變成無可救藥的坏疽! 當他感到了极度惊恐之際,他真想不顧一切地跳出來。可是他的身子只是微微震動了一下,就立即感到有一只強而有力的手,緊緊捏住了他的手背,不讓他有任何動作。 原振俠的心跳劇烈,他知道,青龍就在他的身邊,在警告著他,絕不能動! 這時,原振俠也知道,青龍作為一個能在中南半島中活動的傳奇性人物,絕不簡單。如果不是他赶了來和自己會合的話,自己這時候,不成為越南士兵的俘虜,也早已成為曠野上的棄尸了!他更知道,听他人的敘述是一回事,自己的親身經歷,又是一回事! 當他在听宋維講述他如何歷盡艱難,才見到杰西少校時,他雖然知道其間的歷程絕不簡單,但是也難以想象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搏斗的那种危險! 原振俠也想到,當阮秀珍帶著一個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尋找她的丈夫之際,雖然單听敘述,已經令人不寒而栗,但秀珍實際身受的痛苦,又豈是人類的語言所能表達于万一的? 身在污水之中,他呼吸艱難,思緒紊亂,每一秒鐘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長。沒有多久之后,他又感到手上、臉上傳來了异樣的刺痛,那种刺痛簡直是無可忍受的,為了控制著不動,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地發著抖。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青龍的手松了開來,原振俠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身子,把頭冒出了水面,深深地吸著气。可是他仍無法睜開眼來,當他勉強抹去糊在眼上的水藻時,他才看到了青龍。 青龍就在他的身邊,雙眼瞇成了一道縫,在四面看著。原振俠看到他頭發上、臉上全是污綠色的球藻,這本來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青龍的整個臉上,還布滿了一條條五花斑駁、蠕蠕而動的東西,那些東西一條疊著一條,看起來可怖之极! 原振俠陡然一怔,臉上劇烈的刺痛,令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臉上摸去。触手所及,是冰冷滑膩令人忍不住要嘔吐的感覺。同時,他也看到,自己手背上,也布滿了那种一條一條蠕動的東西。 他實在忍不住,陡然叫了起來。青龍喘著气,拉著他,踏著塘底的污泥,一步一步向塘邊走去。當他們終于离開了水塘之后,原振俠就嘗試著,想把緊緊吸在他臉上、手上的那些五色斑駁、又肥大又丑惡的中南半島上特有的吸血水蛭拉下來。 可是那些水蛭吸得如此之緊,原振俠把其中的一條拉成了兩截,剩下的那半截,仍然緊吸在他肌膚之上。這种情形,簡直是令人瘋狂的!原振俠的動作也有點反常起來,他奔向一株樹,把自己的身子在樹上用力擦著。青龍赶了過來,一言不發,陡然揮拳,打在原振俠的下顎上。 那一拳的力量相當大,令得原振俠一個踉蹌,失跌在地,他用干澀的聲音叫:“這……算是人間嗎?” 青龍的聲音同樣干澀,可是卻有著异樣的鎮定:“比起落在越南人手里來,簡直是天堂了!” 原振俠急速地喘著气。青龍已在迅速地搜集枯枝,又自衣衫中取出一個油布包來,解開,取出了火柴,點燃了枯枝。 他把燃著了的枯枝,向臉上、手上吸滿了的水蛭燒去。肥大的、吸飽了鮮血的水蛭發出難听的“滋滋”聲,在火炙之下,丑惡的身子才開始蜷曲,一條一條跌了下來。 原振俠也跟著做。每一條水蛭落下來之后,皮膚上是一個深紅色的血印,看起來,如同被無數個吸血鬼咬囓過一樣。 等到他們消除完身上最后一條水蛭之后,他們才松了一口气,互望著。 原振俠盡量想使自己保持鎮定,不住地告訴自己:我曾經冒過險,曾經經歷過大風雪,曾經……我一定可以挺得過去!可是他內心深處,卻實實在在知道自己以前的冒險,比起目前的處境來,真正不算什么。所以他的身子,仍然把不住在發抖:“青龍,你……又救了我一次!” 青龍苦笑了一下,一面把燃著的枯枝踏熄,他并不望向原振俠:“以后,除非是万不得已,千万別開鎗,你應該學會使用別的武器。” 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喉際發出了一下奇异的聲響。青龍又道:“越南士兵,几乎每一個人都是自小在戰場上、在鎗炮聲中長大的。他們精于辨認每一种不同型號的武器所發出的聲響,你使用的鎗械,是他們沒有的新式武器,他們一听就听出來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如今的環境之中,實在像一個白痴。他十分誠懇地道:“對不起,真對不起。” 青龍盯著他:“如果你想退縮,我倒有一條比較安全的小徑,可以把你送到泰國邊界去。” 原振俠又吞了一口口水。在有了剛才那樣可怕的經歷之后,地球上任何角落的生活,比起來都舒服得像天堂一樣了! 而且,再向前去,還不知道有多少凶險在等著他,他真的可以考慮退縮。 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說,在他的性格之中,有一份异樣的執拗。這种執拗,平時絕看不出來,在平時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什么出色的表現,甚至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也是迷惘的、不知所措的。但是一旦當他性格中的那股拗勁發作之際,那就絕不會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他回頭! 所以,他只是緩緩搖了搖頭:“不,我還是要向前去。如果你不想去,我只好盡力自己照顧自己了!” 青龍沒有說什么,只是伸手抓了一下頭發,一抓之下,抓下了一把球藻來。 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起站了起來,青龍抬頭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 當晚,他們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見到了一個被焚燒過的村子,找到一間坍了一大半的茅屋,相約每人輪流睡兩小時。原振俠一躺下來,整個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開來一樣,一下子就睡著了。 接下來的日子中,原振俠和青龍已漸漸接近了游擊隊活動的地區。當他們終于和一支游擊隊見了面時,已經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 這七天之中,自然有許多可以詳細記述的事,例如他們兩人合力對付了一整排的越南兵。 當他們遇上第一支游擊隊的時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為禮物送給游擊隊的。 在這七天之中,原振俠也迅速學會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澤之中生存,學會了如何去适應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种各樣的毒蛇毒虫。他也發現,情報机构給他的“應急用品”,几乎全是沒有用的。要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志,一种人与生俱來,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漸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 由于和整個故事并沒有直接的關系,這些經歷就略過不提了。要說一說的是,這次經歷,使得原振俠的生命歷程中,添了新的一頁,那經歷令得他更机智、更堅強、更成熟! 他們在游擊隊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熱烈的招待。當晚,甚至還有男女游擊隊員,為他們而圍繞著火堆,進行了傳統的舞蹈。 他們并沒有耽擱,一直向前走,三天之后,已經進入了磅士卑省,那一帶全是崇山峻岭。雖然越南軍隊,曾對山上的游擊隊發動了好多次猛烈的進攻,但是游擊隊熟悉地形,越南軍隊討不了好處,除了進行嚴密的封鎖之外,再也沒有什么進一步的軍事行動,所以他們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 那一天晚上,月色出奇地好,青龍選定了過夜的地點,兩人仍然采取一個睡覺,一個保持清醒的方法來休息。 在熄滅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俠雙手抱膝,回想起這十天來的种种經歷,多少次的險死還生。雖然前途如何,猶未可測,但是他對自己毅然決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驕傲。青龍閉著眼躺著,突然道:“你一直沒有問我,見了杰西之后想問什么?” 原振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問的問題,我何必問?” 青龍幽幽地長歎了一聲。這十天來,原振俠對青龍的了解,自然增進了不知多少,他可以說,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比青龍更堅強、有著更強的斗志的人,几乎任何惡劣的環境,都不能令他屈服。這樣的一個人,和這种幽幽的歎息聲,本來是絕不能聯在一起的。但是那一下充滿了無奈、惘然和空虛的歎息聲,卻又偏偏是他所發出來的! 原振俠向他看去,看到青龍雖然閉著眼,但是眼皮卻在顫動著,這說明他還在急速地轉著念頭。原振俠順口問了一句:“想到什么了?” 青龍并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又歎了一聲。 在歎了一聲之后,青龍睜開眼來,眼神一片迷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現在不知道在哪里?萊恩上校找到她了?還是宋維找到她了?” 原振俠沒有出聲。當一個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處的女人之際,旁人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 青龍的聲音听來干澀:“我……唉,我要去問杰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妻子,而且又那么愛他,為了和他重聚,不知經歷了多少……苦痛,而他會竟然表示不愿和秀珍重聚!” 原振俠低歎了一聲:“這的确是不容易明白的一件事,照你們的情形來看,秀珍簡直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女人,何以杰西會不肯再見她?” 青龍陡然叫了起來,他突如其來的叫喊,把原振俠嚇了老大一跳。他叫著:“杰西如果不要她,我要!我愿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愛她!” 原振俠想揮手令得他鎮定一些,可是青龍的話才一出口,一邊不遠處,就傳來了陰惻的聲音:“只怕輪不到你吧!” 這一句話突然自陰暗中傳來,真令得青龍和原振俠兩人大吃一惊。青龍立時一躍而起,原振俠轉向聲音傳來處,估計距离不會超過五公尺! 那發話的人,是什么時候來得离他們如此之近的?這些日子來,原振俠在各种各樣的經歷之中,已經養成了极度的警覺,就算有一頭田鼠來到了那么近,他也應該可以覺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個人在距离那么近處!這個人要是有惡意的話…… 原振俠想到了這里,不禁冒起一股寒意! 而隨著那句話,只見一個瘦削的人影,自陰暗之中閃了出來。那人兩目陰森,在月色下看來,更見可怖,不是別人,正是宋維! 宋維一面走出來,一面盯著青龍,冷笑著:“我早就該知道你見過她的,果然不錯!” 青龍急促地喘著气:“是又怎樣?” 宋維直來到面前才站定:“你把我騙到清邁去,以為我會從此找不到你?” 青龍已迅速鎮定了下來:“我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相反地,料定你會追來。嘿嘿!你只顧來找我,忘記會便宜了萊恩上校!” 宋維現出十分凶狠的神情,咬牙切齒地道:“不,我不會便宜他!” 由于宋維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是如此的凶狠,原振俠失聲道:“你……” 宋維陡然向原振俠望來,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你以為那美國人是什么好東西?只有你這种白痴,才會給他利用!他要你深入險地來見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谷享福!” 原振俠坦然道:“我是自愿的!” 宋維如同夜梟一樣笑了起來:“你們可知道他現在在哪里?兩天之前,我設法把他的行蹤告訴了越南軍隊,希望他以聯合國難民專員的身分,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振俠和青龍互望了一眼,宋維有點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來,再容易也沒有,我只不過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連想都沒想,就跟了來了。” 他講到這里,又向原振俠指了一指:“你還不認為被利用了?萊恩為了秀珍,就親自來,可是找杰西,他卻要你來!” 原振俠在那時,心頭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點鄙視萊恩上校的為人,一時之間,心緒惘然。他望著宋維,望著青龍,心中暗歎著:男女之間的緣分,本來就是最不可思議的,但是再奇,也奇不過這三個男人和阮秀珍之間的緣分了。 宋維本來是越南的高級軍官,為了秀珍,拋棄了一切。萊恩不但身分高,而且有著一個人人欣羡的美滿家庭,但是也為了秀珍,而拋棄了一切。青龍對秀珍的迷戀,倒可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底,叫他面對著秀珍的話,只怕他連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而秀珍,又不是什么圣洁的仙女,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過极可怕的經歷! 男女之間的緣分糾纏,還有比他們之間更加奇特的嗎? 在原振俠思索時,宋維又笑了起來:“萊恩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我算是已經鏟除了他。青龍,輪到你了!” 他在這樣說時,身子微微弓了起來,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青龍看起來像是十分不經意,可是他的眼神卻在告訴人,他已經准備好了對付任何劇烈的搏斗! 原振俠歎了一聲:“你們爭什么?秀珍根本不把你們放在心上。她心目中,只有她的丈夫,你們再爭,也沒有用處!” 宋維面肉抽搐:“先爭了再說!” 原振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殺了也沒有用,甚至把杰西殺了也沒有用。秀珍根本不會要你,絕不會!” 宋維陡然震動了一下,原振俠再也想不到,那么凶狠的一個人,自己几句話會令得他陡然崩潰。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嗥叫:“那我該怎么辦?那我該怎么辦?” 一時之間,原振俠又是駭然,又是好笑。宋維是這樣剽悍的一個人,可是這時哭得像是一個無助的儿童一樣。想起剛才青龍的長歎聲,加上宋維如今的樣子,原振俠心中不禁問了好几遍:情是何物! 青龍對宋維顯然連半分同情也沒有,在宋維嗥叫的時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去!” 宋維像是未曾听到詛咒一樣,雙手掩著臉,抽抽噎噎,痛哭不已。 青龍神情厭惡,站了起來,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我們走吧,在這里多待一分鐘,我怕會忍不住要嘔吐了!” 原振俠對宋維的態度略有不同。他雖然憎恨宋維的為人,而且几乎死在他有毒的小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維對秀珍的愛戀十分真心。他向青龍搖了搖頭,來到了宋維的面前,宋維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抬起了頭,滿面淚痕地望定了他。 原振俠低歎一聲:“如果你真愛一個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 宋維顫抖著:“我如果得不到,為什么要愛她?” 原振俠沉聲:“得不到也可以愛,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會快樂?” 原振俠話講到一半,宋維已經道:“和一個那么愛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什么理由不快樂?” 青龍在一旁,已經不耐煩地叫了起來:“和這种人多講什么,留點气力赶路吧!” 原振俠本來是想勸宋維几句的,可是看起來也勸無可勸,只好作罷。青龍已急急向前走去,原振俠跟了上去。整夜,他們都在默默赶路,而每次回頭,都可以看到宋維陰魂不散似地跟在后面……接下來的三、四天都是如此,雖然相互之間絕少講話,但他們看起來,就像是結伴而行一樣。 几天下來,原振俠發現宋維适應環境的能力,還在青龍之上! 宋維可以在看來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熟了之后甜香四溢的野薯來,也可以在看起來只有稀薄泥漿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鰍來。他熟悉地形,知道各种各樣的快捷方式,而且精通當地不同种族的人所操的各种語言。 在那几天中,他們之間极少講話,可是連青龍也不能不承認,有宋維在一起,他們的行程更順利得多。宋維對越南軍隊的行蹤,更是熟悉之极,他甚至听到了零星的鎗聲,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番號的越南軍隊,有多少人,以及指揮官指揮作戰的習慣等等。 那天傍晚時分,他們在一個隱蔽處停了下來,宋維一路上都在采摘一种不知名的山果,已有了相當數量。他先生著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种山果放進這熾熱的余燼之中煨著,呆呆地望著那堆灰燼。 原振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軍隊失去了你,實在是一种損失。” 宋維口角牽動了一下,現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并沒有出聲。原振俠又道:“如果抗越的柬軍能夠得到你的話,那比一万人還有用!” 宋維苦笑著:“謝謝你的夸獎。越南軍方正出鉅額的賞格,要捉我歸案,柬埔寨人也不會相信一個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 原振俠攤了攤手:“我并沒有要勸你背叛的意思……” 他才講到這里,宋維陡然叫了起來:“別動!誰都別動,青龍,你也別動!” 青龍這時,正在几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維一叫,他陡地轉過頭來。原振俠看到他面上的肌肉陡然抽動了一下,在原振俠還未曾知道發生什么事之間,只見青龍一撮唇,已把他長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銳的一枝牙簽向前直射了出去。 原振俠見過他射出這种牙簽的勁力和准度,若是說,青龍一射出這种牙簽,可以把三公尺之內的人眼睛射瞎,原振俠絕不怀疑。 而這時,牙簽顯然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空地。原振俠忙看過去,只見有一條顏色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叢中緩緩游出來。那條小蛇,只不過筷子般大小,色彩是一种淺淺的金黃色,似乎還有一點深棕色的斑紋,不容易看得真切。 可是它的頭部,卻形成一种大得惊人的三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劇毒的毒蛇! 那條金黃色的毒蛇在地上游走,勢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較起來,青龍射出的牙簽,勢子快速絕倫,一下子就射向它的蛇頭部分。 牙簽一射中了那條小蛇,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內發生的……來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俠在當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要到事情發生之后,才确切知道,自然連叫喊一聲之類的反應也來不及。 當時,他只是看到,牙簽一射上去,就有黃色光芒一閃,那條小蛇已不見了蹤影。緊接著,青龍發出了一下絕望的呼叫聲,听來令人毛發直豎。等到原振俠向青龍看去時,只見那條小蛇挂在青龍的口邊,看來像是它被牙簽射中,就立即竄了起來,一下子就咬中了青龍的腮邊,离口角不遠處。 青龍仍然蹲著,他神情之惊惶,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 原振俠直到此際,才發出了“啊”的一聲。而宋維就在這時,一躍向前,一伸手,捉住了那條小蛇的七寸,令得蛇口張開,又細又長的森森白牙,也就离開了青龍的臉頰。在青龍的臉頰上,有著兩排七、八個小孔,也未見有什么血流出來,青龍的身子在劇烈發著抖。 小蛇被宋維捉住了七寸之后,蛇口張得老大,但是無法咬中宋維的手。它的身子反卷了過來,緊纏住了宋維的手腕。 宋維的聲音之中,也充滿了惊怖:“叫你別動,你逞什么能!” 青龍的聲音,听起來像是老遠的地方傳來一樣:“有……救?” 宋維盯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原振俠一見這樣情形,忙道:“別急,我有抗毒蛇的血清!” 中南半島的山岭,是著名的毒蛇出沒地區,所以原振俠的救急包中,有著抗毒蛇血清。他一面解下背包,為了爭取時間,把背包抖開,讓里面的東西全都跌出來。他一手抓起了一盒血清,一手已抓起了注射器,同時,湊近口去,想將青龍傷口中的血液吸出來……毒蛇的毒液要和血液混合了之后,才發生毒性。所以,急救被毒蛇咬的人,用口去吸傷口,是不會有害的,除非那人的腸胃之中有著傷口。 可是,原振俠才一湊近去,青龍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一伸手,就把他推了開去。 青龍的那一推,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令得原振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振俠又惊又怒:“青龍,你……” 青龍急速地喘著气:“我一個人已夠了,你看看清楚,那不是蛇!你的血清也沒有用,那……那是……最毒的……東西,那……” 他講到這里,雙眼向上翻,顯然喉際的肌肉已經僵硬,再也發不出正常的聲音來,發出來的,只是一种可怕之极的“呵呵”聲。 原振俠雖然听到了他的話,可是還是不顧一切,把注射針的尖端插進了盛載血清的小瓶之中。可是還未等他把血清抽進注射器之中,宋維已經道:“遲了!” 原振俠陡然一怔,向青龍看去,青龍人已經蜷縮成一團。原振俠連忙把他的頭托起來,只看了一眼,就不禁抽了一口涼气。青龍已經死了! 他是一個醫生,自然有一眼就判斷一個人是死是活的能力。這時,他判斷青龍已經死了,可是他實在無法相信那是事實! 從小蛇閃電也似竄起來咬中了青龍,到這時,其間真的連一分鐘也不到,什么毒蛇的毒性,竟然如此之強烈?(雖然青龍臨死之際,曾說那不是毒蛇,但這時在极度的惊駭之下,原振俠根本來不及想到那一點。) 他不是熱帶毒蛇的專家,但作為一個醫生,在各种毒藥方面的常識,自然极其丰富。他可以列舉出十几种,在不到一分鐘就致人于死的毒藥名稱來,但那全是人工的制造品。他從來也不知道,天然的毒性,也有這樣劇烈的! 他呆了一呆,望向青龍的眼睛。青龍的雙眼還睜得极大,眼中卻已沒有光采,而且瞳孔渙散,直透著死亡之气。 他再伸手按向青龍的手腕,已經沒有了脈搏。他把青龍的身子放下來,用力在青龍的心口敲著,按著,再貼耳去听,心髒根本已經停止了跳動。 在他忙亂了約莫三五分鐘之后,才听到宋維在一旁道:“他已經死了,如果他肯听我的話不動,我有六成把握,可以捉到‘黃色死神’。就算捉不到,被咬的也是我,可是他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原振俠艱難地轉過頭去,看到宋維仍然緊握著那蛇的七寸處。這時,他才看到,那“蛇”的蛇身兩旁,他在一瞥之間,以為是棕色的花紋處,原來是許多小的腳,看來怪异莫名。 原振俠這時,才想起青龍臨死前的話來,他軟弱無力地問:“這……不是蛇?” 宋維搖著頭:“不是蛇!” 原振俠實在無法遏制心頭的激動,陡然叫了起來:“那是甚么?” 宋維仍然搖著頭:“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是什么,再詳盡的熱帶毒蛇譜中,也沒有它的記載,而且它又有腳。我們的傳說,它是死亡的代表,是黃色的死神。這東西极罕見,我連這次,也不過是第四次看到。這是無价之寶,配制‘歸歸因根’這种毒藥,一定要它的毒液才行。” 原振俠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不知名的毒物,別說這時,是在荒山野岭之中,只怕在設備齊全的醫院之中,也不能挽救青龍的生命! 他又轉頭向青龍看去,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已死了的青龍,臉色看來可怖之极。原振俠在這些日子來,和青龍之間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真不能相信,几分鐘之前還是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喪失了生命! 而令得這樣机智、勇敢、非凡的一個傳奇人物喪失了生命的,只是某种生來就有毒液的爬虫類低等生物! 青龍死得真是太不值得了! 原振俠難過得喉頭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雙手緊緊地握著拳。 宋維道:“給我一只瓶子,我不能一直這樣握著它!” 原振俠不理會他,宋維憤然拾起一只瓶子來,用牙咬開蓋子,把瓶中的藥丸全倒了出來,然后把那條蛇塞進去,蓋上了蓋子,才吁了一口气。 原振俠站起來:“把那東西給我,我要帶回去化驗研究!” 宋維陡然一閃身:“不行,這東西對我比你更有用,我不會給你!” 原振俠悶哼一聲,一方面由于傷感,一方面由于厭惡,他沒有再堅持,只是轉過身去,怔怔地望著青龍的尸体,俯身把他的眼皮拉了下來。 宋維冷冷地道:“不想他的尸体喂狗,就得在离去之前把他埋掉!” 接著,他又冷笑了一聲:“你是一個醫生,我以為醫生和軍人一樣,是見慣了死人的!” 原振俠道:“他是朋友!” 宋維繼續冷笑:“朋友也好,敵人也好,死了的,就全是死人!” 原振俠難過地自語:“不知道他有什么親人?” 當原振俠在這樣自己問自己之際,他心中實在是傷感之极! 青龍是他通過了黃絹的關系認識的,而如果不是他決定了要到曼谷來,青龍也根本不會來到這里,喪生在毒蛇之口。青龍的死,和他有极直接的關系! 宋維在一邊,語調仍是十分冷漠:“你別難過了,要到這里來,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看起來,他得不到秀珍,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也沒有什么!” 當他講那几句話的時候,聲音干澀之极,顯然說的是別人,但道的卻是他自己的心境。 原振俠沒有理會他,自背囊之中取出了一條薄薄的小毯子,把青龍的尸体裹了起來,折下了一根樹枝,然后在地上掘起來。土地雖然不是十分堅硬,但是樹枝卻顯然不是挖掘泥土的工具,掘了一會,只掘出了一個淺坑,已經累得他滿頭大汗。 就在這時,宋維走了過來,手中拿著兩件工具,是他新做成的。那是用一根粗大的竹子對半剖開,一端削得相當尖銳,就像是一柄利鏟一樣。他遞給了原振俠一柄,原振俠一言不發,接了過來。 兩人一起動手,工具又比較稱手,不必多久,就掘好了一個可以放下尸体的坑。兩人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青龍的尸体放進了坑中,又把掘出來的土填了下去。 填好之后,原振俠想把那對剖開的竹子,插在地上,作一個標志。宋維搖頭道:“不必了,在這一大片土地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沒有人會來憑吊死人的。有了記號,反倒會使人把他掘出來!” 原振俠只好苦笑著,拋開了竹片。宋維拉過了一些枯草,蓋在掘過的新土之上,抹了抹汗,道:“我看很快就會有大雷雨,你要在這里淋雨,還是到前面去,找一個避雨的地方?” 經宋維一提,原振俠才注意到,天色濃黑得可怕,而他在挖掘土坑之際,會流那么多汗,也是由于天气十分郁悶所致。而天際也不時有閃電傳來,看來非找個避雨的地方不可了。 他默默地把地上的東西又收拾進背包之中,在青龍的墳前,又站了片刻,歎了几口气,轉頭向宋維望去。宋維冷冷地道:“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只剩下了你和我兩個人,想不到吧!” 原振俠听了,只好苦笑。 他自然早已設想過身在柬埔寨時的种种困境,但是确實未曾想到過,自己竟然會和宋維在一起!雖然比起青龍來,宋維是更好的向導,但是宋維這個人,卻是原振俠絕不愿与之相處的。所以,他一听到宋維這樣說,就下意識地偏過頭去。 宋維冷笑了一聲:“你可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但是我還是要再去見杰西一次!” 原振俠沒好气地問:“為什么?” 宋維抬頭向天,這時,恰好有一道閃電疾打下來,映在他的臉上。令原振俠惊訝的是,他臉上神情之茫然,是前所未見的。 過了半晌,他才道:“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活著,除了思念秀珍之外,沒有任何別的事可做。一個人思念……多么無聊,不如我去找杰西,或許是為了可以和他一起,有一個共同的話題?” 原振俠不理會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宋維跟在原振俠的身邊,卻滔滔不絕地,向原振俠講起有關他和秀珍在一起的一切來。原振俠在開始時,好几次喝阻他,可是宋維卻全然不理,自顧自講下去。 到后來,原振俠也不禁听出了神。宋維的敘述能力十分強,講得又不厭其詳,有時(大多數時)他的敘述,在有關秀珍的時候,簡直粗鄙得令人吃惊,可是听來卻也相當動人。 他真的對這個他所怀念的女人思戀异常,就這樣講著,似乎也可以使他感到极度的滿足。原振俠是醫生,自然可以知道,宋維的心理狀態极不正常。這种不正常的心理狀態發展下去,可以導致极可怕的行為,例如把他所愛的女人殺死,然后把尸体秘密藏起來之類。這种事,在記載上不是沒有發生過。 在不到半小時之后,閃電更頻密,雷聲隆隆。宋維停止了講述,加快腳步,原振俠不由自主地跟著他,不一會,進了一個小山洞之中。 他們才一進入小山洞不久,雷聲更急,雨嘩嘩地直淋下來。雨勢之大,真是惊人,自小山洞口看出去,每次閃電一亮,分外耀目。地上的積水,像是有無數條小銀蛇在亂竄一樣,而遠處傳來的水聲,更是震耳欲聾。 宋維卻全然不顧雨的大小,在黑暗的山洞之中,他仍然不斷講述著他和秀珍之間的事,而且不斷重复著:“這個女人是我的,要是得不到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給我也沒有用!” 當他講到了不知第几百遍之際,原振俠早已靠在岩石上睡著了。在朦朧之中,他還听得宋維在講著:“當她的眼睛望著你的時候,永遠帶著淚花,水汪汪的,叫人看了有莫名的興奮,一面要愛怜她,一面又想盡力蹂躪她……” 原振俠不知道雨是什么時候停止的,當他驟然醒過來之際,是被宋維推醒的。宋維壓低了聲音:“有人來了,小心!” 雨雖然停了,可是雷聲、閃電還在持續著,遠近的水聲也還沒有停息。在這樣的環境中,原振俠根本不可能覺察到有人走近來的聲音,可是每次閃電亮起,當原振俠可以看到宋維時,都可以看到宋維的神情十分緊張,豎起耳朵向外听著。 原振俠也緊張了起來:“越南兵?” 宋維搖了搖頭,又貼地听了听:“不像,來的……好象只有一個人。” 原振俠吁了一口气,來的只是一個人,那不難對付,他也用心傾听起來。過了不一會,他也听到有人走近來的聲音了,那人的腳步緩慢而沉重,有時要隔好久,才听到他一下腳步聲。极其詭异,令人有毛發直豎之感。 宋維的聲音疑惑之极:“怎么會?怎么會只有一個?在這樣情形下,誰會一個人在赶路?” 他一面說著,一面已把他那柄小刀取了出來,身子向洞口移動。到了洞口時,才轉過頭來:“既然只有一個人,我就可以對付得了,你先在這里別動!” 原振俠答應了一聲,看到宋維無聲無息地向洞外竄了出去。而那沉重緩慢的腳步聲仍然在持續著,有几下顯然是那人重重地踏踐了積水,所以有積水濺起來的聲音。原振俠也移動著身子,到了山洞口,他也想看看來的究竟是什么人。 外面十分黑暗,只有每當閃電亮起的一剎那間,才能看到東西。就在一次閃電之際,他看到了有一個人正搖搖晃晃向前走來,看不清他的臉。同時,他看到宋維一下子躍向那人,也就在這時,一切又回复黑暗,可是在黑暗之中,卻傳來了一下宋維惊怖絕倫的尖叫聲! 那一下尖叫聲來得如此突然,原振俠整個人都為之僵呆,他無法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然后,又是一下閃電,可以令他看清,那走過來的人站定了不動,宋維在那人的面前也僵立著不動,原振俠只來得及看清宋維的神情可怖之极! 宋維的手中還握著刀,在閃電亮起之際,他手中的刀,發出可怕的暗藍色的光采來。可是他卻如同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也不動,盯著他面前的那個人,現出惊怖絕倫的神情來。 閃電一下就過去,原振俠無法知道宋維何以那么惊恐。他在迅速定了定神之后,連忙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兩三步,閃電又亮了起來,就在那一剎那間,他又能看清楚眼前的情形。而正是那一剎那間,他也怔住了,而且,不由自主地,也發出了一下惊怖之极的尖叫聲來! 就在那一剎那間,他看清了在宋維面前的那個人的臉。那是一張他十分熟悉的臉,本來他是不應該感到這樣惊怖的,可是在一見之后,恐懼感卻自他身体的每一處涌了出來! 那個人是青龍!是死了之后,他親手埋葬下去的青龍! 他絕不怀疑自己曾親手埋葬了青龍尸体一事,可是這時,青龍卻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全身透濕,顯然曾淋過大雨! 一個死人,竟然淋著雨走過來了! 原振俠實在無法不令自己發出尖叫聲,但是在一下尖叫之后,不知道多少雜沓的念頭,一起涌上了他的心頭。這時,手握有毒尖刀的宋維,离青龍极近,原振俠首先叫了出來:“宋維,后退!” 這時他已知道宋維何以呆若木雞的原因,他生怕宋維在惊駭之余,會一刀把青龍刺死! 原振俠此際的思緒還是十分紊亂,他所想到的事,雜亂無章。大雷雨之夜,死了被埋葬的人,忽然又出現在眼前…… 這一切,迅速而自然地使他聯想起,另一個大雷雨之夜,宋維在美軍陣地之旁,指揮進攻時看到的情景……四個被埋在土下的人,掙扎著站了起來,這四個人,宋維當時就開鎗殺了其中三個,只有一個逃脫,那就是他要尋找的杰西少校。 如今,又是被埋葬了的死人出現在眼前。原振俠絕不想他再死在刀下,所以他第一要務,就是要令宋維后退,別輕舉妄動! 在他一聲大喝之下,宋維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一連几個踉蹌,向后退來,退到了原振俠的身邊。 這時,恰好有一連串的閃電,使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青龍正向著他們,一步一步逼近來。原振俠的身子把不住發抖,但是,他還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用沙啞的聲音叫了出來:“青龍,是你!” 原振俠一叫,青龍向前來的勢子緩了一緩,在一片濃黑之中,听到了青龍干澀無比的聲音傳了過來:“天,發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了?” 已經死了的、被埋葬了的青龍,不但會向前走來,而且會開口講話! 宋維陡然叫起來:“你已經死了!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去,別作祟!” 青龍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死了?怎么會,我怎么會已經死了?” 原振俠陡然想了起來,眼前青龍的情形,和杰西少校是一樣的,他死了,可是又活轉來了!一想到這一點,他心頭的恐懼全部消失,代之以极度的好奇。他忙向前走去,來到了青龍的近前,一伸手,就抓住青龍的手腕。 青龍的手腕在微微發顫:“原,他說什么?說……我已經死了?” 原振俠忙道:“來,到那個山洞里去再說!” 宋維則尖叫著:“你瘋了,他是一個死人……尸變,大雷雨之夜的尸變,走尸……他……” 原振俠大喝一聲:“住嘴!” 他一面呼喝著,一面和青龍向山洞中走去,當他們經過宋維的身邊時,宋維連滾帶爬地躲了開去。進了山洞之后,原振俠把一支手電筒豎直,放在地上,仔細看著青龍。 青龍除神情迷惘之外,臉色是一种可怕的蒼白。但是原振俠已作了迅速的檢查,他有脈搏,有呼吸,無論如何,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絕不能說他是個死人。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青龍,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青龍的神情更迷惘,指著原振俠,遲疑地道:“發生了‥‥‥什么事?我……喝了太多的酒?” 原振俠用力搖頭,指向他的頰邊:“不!你這里,被一种劇毒的黃色小蛇咬了一口……” 在青龍的頰邊,被咬的地方,傷口還在,看起來相當可怖。原振俠這樣一說,青龍整個人震動了一下,面色變得更難看。 他顯然已想起什么事來了,牙齒打著顫:“黃色死神,我‥‥‥被黃色死神咬中了……我……自然……已經死了,我是一個死人!” 他最后一句話,是用极難听的聲音嘶叫出來的。 原振俠忙道:“不,不!你看你,好好地,怎么會是一個死人?” 青龍急速地吞咽著口水,喉結凸起,上下移動著:“沒有人被黃色死神咬中了,還能活著的!” 原振俠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他決定一切照直說:“是,你在被蛇咬中之后,不到一分鐘就死了,我和宋維將你埋葬。可是你現在不是死人,你還活著!” 青龍雙眼睜得极大,聲音也可怖之极:“我是死人,我死了,我是死人,我……” 他的精神狀態,顯然處于一种极度的狂亂之中。原振俠一面大喝著,一面用力一個耳光向他打了過去:“你不是死人,你根本未曾死過!” 青龍被原振俠打得后退了一步,臉上立時現出五個血紅的指印。但是他顯然已經因為這一摑,而變得鎮定了許多,只是急速地喘著气。 原振俠揮著手,也喘著气:“听著!你的情形和杰西一樣,你們根本沒有死,只是被認為死了!” 當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他心中還是一點概念也沒有的。 但是就在那一剎那間,他陡然腦際如閃電也似,閃起了一個概念來。那突如其來的概念,令他興奮得几乎講話也無法連貫:“你……你和杰西,都中了那种蛇的毒。中毒了之后,你們其實并沒有死,只是看起來像死了一樣。天!這簡直是醫學上的奇跡,是人的生命中的奇跡,人的假死現象,可以如此逼真……你听我說,你沒死,只是看起來和死了一樣,在若干時間之后,你自然又活轉了來!” 青龍怔怔地听著,在洞口,突然傳來了宋維的聲音:“醫生,那只是你的假設!黃色死神還在瓶中,你可愿給他咬一口,來證實你的假設?” 宋維一直在洞口,不敢進來,直到這時才說了那几句話。原振俠陡然一怔,思路又紊亂了起來,但是他既然已有了這樣的概念,自然也可以在紊亂之中,迅速理出一個頭緒來。 他道:“或許,要在某种特定的環境之下,才能令假死的現象解除。譬如說……大雷雨……在适當的時間之中,有大雷雨,就能解除假死的現象。” 青龍囁嚅著:“你是醫生,你連一個人是真死還是假死也分不出來?我已經死了,你可以說我死了又复活,不能說我沒有死過!”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剛才我說過,這是生命的一种奇跡。所謂死亡,用來判斷的標准是心髒停止跳動、腦部停止活動,但是這种死亡的現象,真能表示人的生命已遠离身体了嗎?至少有你和杰西兩個例子,可以證明那种現象不算是死亡,只是中了某种毒藥之后,引起的一种反應,在大雷雨之夜,你們會‥‥‥” 宋維尖聲打斷了原振俠的話:“會變成活尸!” 原振俠怒視著宋維,宋維冷冷地道:“有什么不同?活人和活尸,也只不過是名稱上的分別!” 原振俠十分嚴肅地道:“不,和普通人一樣,完全正常,和我們一樣,是活著的人!” 原振俠是盯著青龍說出那兩句話來的。這時候,他已經了解到,在生命之中,經過了這樣奇异歷程的人,會在心理上產生一种极度的恐懼感,在心中感到自己是一個死人。當他不知道自己曾經“死”過時,可以和常人一樣地生活,但一旦知道了之后,心理上的恐懼,會使他們以為自己是一個死人! 杰西的情形就是那樣。當杰西的假死現象,在大雷雨之夜得到解除之后,他在意識中,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那一定是身受奇异經歷的人,在那時的一种現象。剛才青龍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曾有過什么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要等到提醒了才知道。 杰西在當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他潛意識之中,記得他愛著秀珍,所以,在潛意識的支配下,他到了西貢,和秀珍私奔。 在和秀珍私奔之后,他生活得完全和常人一樣,直到他遇到了宋維,才知道自己曾經“死亡”……本來,這件事,他可能只是隱約地感到,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一旦獲得了證實,他心理就負擔不起這种壓力。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忽然憶起了“死亡”的經歷,所造成的結果,自然也是一樣的。 當一個人在心底深處,認定了自己是一個死人之際,他除了把自己深深地隱藏起來之外,實在也沒有什么別的行動,可以采取的了! 原振俠感到自己在這件不可理解的怪事之中,設想已越來越多。所以他十分興奮,他望向青龍,要使青龍恢复對自己的信心! 青龍的神情很迷惘,喃喃地道:“有這個可能嗎?有可能一個人根本沒有死,看起來像死人一樣?心髒停止了跳動,人怎能不死呢?” 原振俠立時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你自己就是例子,你曾經看起來完全像死人,甚至任何人都會把你埋葬,可是實際上你沒有死,你還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真正死了為止。心髒停止跳動,血液停止循環,腦部沒有了氧,人何以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只是假死,這是一個奇特之极的現象,可以深入研究!” 原振俠講到這里,轉向宋維:“极有可能,中了‘歸歸因根’毒的人,都不是真死,只不過被當作死人埋葬了,沒有机會醒過來,就變成真的死亡了!” 宋維搖著頭:“你的假設,你自己也不會相信!” 原振俠疾聲問:“那你如何解釋人怎會死而复活?” 宋維仍然搖著頭:“我又不是科學家,為什么要我來解釋?” 原振俠揮著手:“你說過,黃色死神的毒液是配制‘歸歸因根’主要的原料。我相信這种毒液之中,一定有著目前醫藥界還不知道的一种成分,這种成分,能使人看來如同死亡一樣。” 宋維冷笑:“然后,在大雷雨之夜复蘇?醫生,你不覺得听來像神話?” 原振俠冷靜地回答:“很多神話,到后來都證明是事實,只不過在事實真相未明之際,才被當作神話。古今中外的記載中,有不少人死了之后又活轉來的情形,大多數和大雷雨有關,我相信那一定也是這种成分在起作用!” 宋維一副不愿再討論下去的樣子,原振俠斷然道:“那條毒蛇,可能蘊藏著人類目前還未曾知道的生命奧秘,你不能据為己有!” 宋維翻著眼,不加理睬。原振俠還想說什么,青龍突然道:“對了,如果能夠讓杰西知道這一切,他就會不再以為自己是個死人!” 原振俠一听得青龍這樣講,大是興奮:“先說你自己,你覺得怎樣?” 青龍道:“我很好,我和死……和我被蛇咬之前,沒有甚么不同。雖然在感覺上十分怪异,但是我愿意接受你的假設,那會使我好過些。” 原振俠高興地搓著手,青龍又道:“大雷雨顯然起著一定的作用,我是想補充你的假設……大雷雨會使空气中的臭氧成分增加,能使土壤中含氮量增加,大雷雨是可以使整個空气和土地起化學變化的!” 原振俠連聲道:“對,對!自然,大雷雨的時候,极可能還有不為人所知的化學變化進行著。這种化學變化,和導致人假死的成分發生作用,假死的現象就解除了!” 青龍連連點著頭,宋維陡然哈哈大笑起來:“未知數又增加了一個,方程式越來越難解了!” 原振俠心中十分生气,他不知如何對付這個無賴才好。青龍卻冷笑了一聲:“宋維,當杰西明白了他自己不是死人之后,他就會恢复信心,重新和秀珍在一起,你完全絕望了!” 青龍這時,已完全恢复了正常,所講的話,也恰到好處地把宋維激成了狂怒,宋維一聲怪吼,向他直扑了過來。青龍早有准備,身子一閃,就避開了他的一扑,宋維收不住勢子,整個人向洞壁的岩石上撞了過去。當他撞向岩石之際,突然傳出了一下并不是太強烈的玻璃破裂聲,緊接著,宋維身子向上一挺,尖叫了起來:“黃色死神!” 隨著他的尖叫,一條金黃色的小蛇,极快地自他的衣襟之中疾竄了出來,竄向洞口,不等任何人來得及有反應,就已經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原振俠立即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宋維把名稱叫作“黃色死神”的毒蛇,放進一只玻璃瓶中,由于這种毒蛇,极其珍罕難得,所以他把玻璃瓶藏在身上。而剛才,當他因為收勢不住而撞向洞壁時,把玻璃瓶撞破了。 玻璃瓶撞破之后,毒蛇自然得到自由。它在宋維的身上咬了一口之后,就竄逃了出來,逃走了! 事情是在一剎那之間發生的,連青龍也絕未曾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他不自禁地發出了一下惊呼聲,一時之間,也不知怎么辦才好。 原振俠向宋維望去,宋維在大口喘著气,望向原振俠,聲音發著抖:“我不會死,是不是?我……就算死了,也會活回來?” 他剛才還一點都不相信原振俠的假設,但這時,卻用求救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來到了他的面前,宋維一伸手,用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厲聲叫:“告訴我,我不會死!” 原振俠震懾于世事的瞬息万變:“如果我的假設不錯,你‥‥‥只會假死,而在大雷雨之中,你假死的現象會解除!” 宋維尖聲叫著:“大雷雨,天,快打雷,快下雨,快來大雷雨……” 他不叫,原振俠倒也不注意,他一叫,原振俠才覺察到,久已沒有什么雷聲了,天際的閃電,似乎也停止了。 宋維還在不斷叫著,叫聲令人毛發直豎。但是他還沒有叫了多久,喉際一陣“咯咯”聲,頭向旁一側,整個人就倒了下來。 青龍又惊叫了一聲:“我當時的情形,就……就是這樣子?” 原振俠沒有回答,只是迅速地檢查著宋維……脈搏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髒不再跳動,身体在漸漸地冷卻,宋維已經是一個百分之一百的死人。 盡管有青龍的例子在前,原振俠仍然無法不說,宋維已經是一個死人。 原振俠緩緩直起身來。青龍俯身,以他的經驗去檢查宋維,然后抬起頭來:“你說這是一种假死的現象?” 原振俠苦笑:“我……不知道,但是若干小時之前,你的情形和他完全一樣!” 青龍“颼”地吸了一口气:“那……我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死人!” 原振俠也不知如何解釋才好,如今發生的情形,簡直不是人類的語言所能說得明白的。在人類的語言之中,活就是活,死就是死,而無法用言語去形容一個明明是死人,而又會活過來的人。人類語言之中,無法形容這种情形的原因也十分簡單,因為人類的生活之中,根本沒有這种情形發生過! 可是如今,這种情形就在他們的眼前發生。原振俠是一個醫生,一個畢生從事研究人類生命奧秘的專家,而這時,原振俠似乎不得不承認,他對人類生命的奧秘,所知實在不多。 人類有史以來,最恐懼的一种現象,莫過于死亡。如今發生的事實,至少可以使醫學上對死亡另下定義。而原振俠也可以從已發生的事中,歸納出一個從未為人發現過的公式來,這個公式是: 在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前一個某种情形,所知的是中了“黃色死神”的劇毒;而后一個“某种情形”,則是大雷雨。 大雷雨是不是能令已經死亡的……或者只是人体產生某种變化,并不能稱為死亡的宋維活過來呢?原振俠真希望大雷雨赶快降臨! 青龍蜷縮在山洞的一角,一動也不動,顯然他的思緒同樣紊亂,想的是和原振俠同一個問題。原振俠走到了山洞外面,他不禁怔了一怔,外面的地面上仍然有著積水,有不少積水匯成了小小的水流,在向低洼地方流竄著。可是天空上,烏云正在迅速散開,月明星稀,只有在极遠的天邊,才有一點微弱的閃電還在持續閃動。 天晴了! 原振俠希望有大雷雨,可是天晴了! 他呆立了一回,又回到了山洞之中,青龍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原振俠來到了宋維的面前,看到他的眼睜得极大,僵凝的神情之中,充滿了恐懼。原振俠一面把宋維的眼皮撫了下來,一面再就他醫生的專業知識,對宋維作了檢查。其實,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多余的,全世界任何醫生都會同意,宋維已經死了,生命已离他而去,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死人! 當原振俠在這樣做的時候,青龍的身子發著抖,聲音也發著顫:“我……也曾這樣?” 原振俠沉聲答:“是!” 青龍又顫聲道:“那我……真是……死過,我曾經是一個死人!” 當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他顯得十分恐懼。盡管他是一個十分堅強勇敢的人,可是對死亡的恐懼,是人類与生俱來的,人人如此,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想了一想,才道:“古今中外,有許多人死了之后又复活的記載,最顯著的一件,可以說是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复活了。” 青龍震動了一下:“當時……不知道有沒有大雷雨?” 原振俠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自顧自地道:“中國筆記之中,更記載著很多死而复活的事例,倒有很多是和雷雨有關的。” 青龍苦澀地道:“甚至西洋小說和電影中的科學怪人,也是在大雷雨之中,獲得了生命的!” 原振俠盡量想使气氛變得輕松一些:“在中國古代的筆記之中,死而复生的人,往往會覺得自己曾置身在‘陰曹地府’之中,照樣有城郭人物,熱鬧得很,也有机會見到已經死了的親人,你剛才有沒有這种經歷?” 青龍瞪了原振俠一眼:“開什么玩笑!”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并不是開玩笑。青龍這才道出:“沒有。” 青龍在頓了一頓之后,才又道:“我就像是喝了過量的酒,或是中了麻醉藥一樣,一下子就完全沒有了知覺。直到又醒‥‥‥又活過來。” 原振俠又道:“近代有不少醫學界的人士,搜集死而复生的人的經歷。當然,這些人的‘死亡’時間,大都极短。有一個不可解釋的現象是,這些死而复生的人,經歷大体相同。” 青龍悶悶地道:“我知道,有好几本書專門記述著這种現象。他們大都感到自己進入了一個十分光亮的光環,有的甚至听到了音樂聲。可是對不起,我無法提供這樣的經歷。” 原振俠道:“那自然是由于令你看來像死亡的原因,和所有的人都不同之故。” 青龍悶哼了一聲,和原振俠兩人一起向宋維看去,宋維一點沒有复活的跡象。 青龍道:“天晴了?” 原振俠點了點頭,青龍又道:“或許,我們應該把他埋起來。” 把一個自己希望复活而且极有可能复活的人,埋到土下去,這听起來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事。但既然前有杰西,后有青龍,都是被埋到了土中之后,又在大雷雨之中复活的,那么青龍的提議自然也有道理。 原振俠點了點頭,和青龍一起抬著宋維出去。大雨之后,泥土十分松軟,要挖掘一個坑,亦不是太困難的事。 掘好了坑之后,原振俠和青龍又猶豫了一下,才把宋維放進坑去,又把泥土掩上。 然后,他們兩人都不說話,又回到了山洞之中。原振俠不知道青龍有沒有睡過,他自己朦朦朧朧睡了一會,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一睜開眼來,陽光耀目,竟然是一個罕見的大晴天。 他連忙走出山洞去,看到青龍怔怔地站在土堆邊上,昨晚掘起來的泥土,在陽光下,表面的一層已經干得發白了。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喃喃地道:“照天气的情形看來,短期內不會有大雷雨!” 原振俠抬頭,看到了万里無云的碧天,烈日當空,他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我們總要等候下去!” 青龍緩緩地點了點頭,同意原振俠的說法,而他們也真的等候下去,一連等了三天。 三天都是晴天,他們几乎未曾离開過那個下面埋著宋維的土堆半步。 可是那個土堆卻一點動靜也沒有,絕不見土堆翻動,宋維自土中冒出來。而且,三天烈日曝晒的結果,土堆上的土早已變硬了。 他們兩人互望著,青龍喃喃地道:“三天了,看起來還不像會下大雷雨。我實在無法相信,人在埋在地下三天之后還能复活!” 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掘起來看看?” 看來青龍也正有這個意思,立時點頭,而且開始行動。他們掩埋上去的土,本就不是十分結實,要掘開來是輕而易舉之事。土塊才一被翻開,一股中人欲嘔的腐臭味就扑鼻而來,令得他們必須用布把口鼻扎了起來。 等到他們看到了宋維的時候,兩個人都呆住了。熱帶气候使尸体特別容易腐爛,宋維的身体已經腐爛得面目全非,看起來可怖之极!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一起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向后退出了几步。在那一剎那間,他們兩人想到的問題,全是一致的,是以他們的神情也同樣駭然。他們所想到的是,如果宋維以這种腐爛變了形的尸体复活,那實在是可怖之极的事情! 在退開了之后,他們都急速地喘著气。然后,青龍首先道:“他……絕不會再活了,就算再有大雷雨,他也不會再活了!” 原振俠的心中十分亂,他又想到,他的“公式”,似乎還應該加一個未知數進去,變成這樣: 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些特定的時間內,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把未知數代進這個“公式”去,那就是:中了“黃色死神”的劇毒,在不超過十二小時之內,在大雷雨之下,可以复活。,真正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了! 原振俠站立著不動,青龍歎聲道:“如果不是那場大雷雨,我這時……也和他一樣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古人說,生死由天,或許就是這個意思吧!” 青龍陡然沖動起來,把掘起來的土又一起掩了上去,一面叫著:“你已經死了,死了!不會再活過來了!” 原振俠并沒有阻止他的行動,宋維不會再活過來,這是十分顯而易見的事情了。 他們在天黑之前离開,繼續前進。 在他們繼續前進的道路上,到了第三天,天際又烏云密布,不到天黑,就昏暗如晦。當他們沖進一個可以避雨的小茅寮之際,雷聲連珠似地響起,大雨傾盆,又是一場大雷雨來臨了。 兩人都不出聲,過了很久,青龍才道:“宋維還是不會活過來的!” 原振俠遲疑了一下:“是的,不會再活,時間過了太久了。生命無法再在他的身体之上重現……他死了。” 青龍的面肉忽然抽搐了几下,那自然是他想到了,如果生命忽然在一個腐爛了的身体中重現,那將會是一個如何可怖的情形?而當他想到這一點時,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察看著他自己身子的各部分。他那种舉動,看在原振俠的眼中,有毛發悚然之感。 青龍的喉際發出了一陣“咯咯”的輕聲來,過了好久,才道:“現在……我知道杰西少校,為什么把自己隱藏在那么可怕的地方,而不愿意回复他美國公民的身分,去和他那動人的妻子團圓了!” 原振俠抿著嘴,沒有說什么,他早已估計到,那是杰西在明白了自己的遭遇之后,心理上一种极度的恐懼所造成的變態。這种心理的變態,像杰西那樣,還算是輕微的,要是嚴重起來,可以達成真正的死亡! 原振俠沒有表示他心中所想的意見。青龍又長歎了一聲:“杰西認為他自己是死人……如果他确知自己是死人,那倒也好了。最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是介乎死人和活人之間的一种存在、一個怪物、一個新科學怪人。” 青龍講到后來,聲音變得十分尖厲,即使是雷聲和雨聲,也掩不住他那种凄厲的語音,听起來給人以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覺。原振俠忍不住問:“你呢?現在,你心里怎么想,你以為你自己是什么?” 青龍呆了好一會,才緩緩地道:“我不知道!”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你別胡思亂想了!你好好地活著,只不過遇到了一次意外罷了!” 青龍漠然道:“我就是弄不清這一點,是由于意外我才能活著?如果沒有那場大雷雨……” 他的語調越來越是漠然,原振俠不禁歎了一口气。青龍是他見過的人之中,性格堅強到少有的人物,尚且在心理上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壓力,難怪杰西會變得失常。他也想到,在見到了杰西之后,應該如何消除他心理上的壓力? 那場大雷雨下得并不很久,在接下來的時間中,青龍和原振俠也沒有進一步討論什么。 雨停后,他們繼續前進,在大多數的情形下,兩人之間也保持著沉默,原振俠只是在想,見到了杰西之后,應該采取什么措施。在過去的三天之中,他們曾和几股游擊隊接触過,也确實知道了在一股規模相當大的抗越游擊隊之中,确然有一個白种人在。所以,和杰西見面,已不是虛無飄渺的事,而是可以達到的目標了。 終于,在又過了兩天之后的黃昏時分,當他們正在叢林中的小路之中,覓途前進之際,陡然听到了“颼颼”兩聲,有兩枝鏢槍帶著雪亮鋒銳的槍頭,自樹上飛射而下,交叉插在他們的面前,阻住了他們的去路。 他們連忙站定,只見陡然之間,自樹上躍下來、自草叢中冒出來,以及在想象不到的隱蔽之處,突然之間出現至少有二、三十個人之多。這些人的手中,有的抓著十分原始的武器……一种半彎形的利刀,也有人持著新型的沖鋒鎗。 青龍立時高舉只手,急速地說明自己的來意和身分。一個年輕人越眾而出,問:“你們是來找少校的?可是少校說過,他不見任何外人!” 原振俠沉聲道:“他不見別人可以,必須見我們!” 由于原振俠說得十分堅決,那游擊隊領袖側著頭向他望來。原振俠又道:“你只消去告訴他,只有我們才可以告訴他,他是什么!” 那年輕的首領一臉疑惑,把原振俠的話,重复了一遍,道:“是不是那樣說?” 原振俠點頭:“對,你去對他說說,他一定會見我們,我們可以等!” 首領又遲疑了一下,才揮了揮手,他自己帶著几個人先向前走去,其余的人圍著原振俠和青龍向前走。不一會,就走進了一個山坳之中。 一進入那個山坳,就可以看到山坳中,聚居著不少人,甚至有老弱婦女,都住在十分簡陋的、臨時建成的寮屋之中。 兩人在游擊隊員的看守之下,進入了一間比較寬敞的寮屋,等了大約二十分鐘,听得外面的游擊隊員不斷有立正、敬禮的聲音。接著,門推開,一個身形高大,而且也頗為英俊,可是神情卻顯得极度憂郁的白种男人,先在門口呆了一呆,然后,慢慢走了進來,目光在原振俠和青龍身上盤旋著。 那白种男人一走進來,原振俠已經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那當然就是杰西少校!這時杰西少校所過的生活,當然不會如意,他胡子滿腮,神情憂郁,而且瘦削,但是這自掩不了他那种英俊的神采,他實在可以說是一個標准的美男子! 可以想象,當他生活正常的時候,穿起嶄新的軍官制服時,風采是如何動人。阮秀珍會對他愛得那么深,是可以想象的事。 三個人都互相打量著,不出聲。歷盡了千辛万苦,終于見到了杰西少校,原振俠的心中,實在是感慨万千。而青龍則盯視著杰西少校,這個和他有過相同遭遇的人,像是想在他的身上,看出自己究竟是什么樣子來。 所以,三個人之中,還是杰西少校最先開口。他攤了攤手,在他蒼白的臉上,有一种十分焦切的神情,他一開口就問:“你們知道我是什么?” 一般來說,問題應該是“你們知道我是什么人?”可是杰西卻忽略去了那個“人”字。 青龍的口唇掀動了一下,沒有出聲,原振俠卻用十分肯定的聲音道:“是,你是人,和我們一樣的人!” 杰西現出了极可哀的神色來:“或許你們不知道……” 原振俠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完全知道,我們是萊恩上校的好朋友,也認識彩云,更和宋維長時間在一起。所以對你的一切,我們都再清楚也沒有!” 杰西少校蒼白的臉變得更蒼白,口唇劇烈地抖動著:“那么,你們已經知道,我是一個死人了?” 當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聲音甚至是嗚咽的,他又道:“如果我真是一個死人……那倒好了!” 杰西這時的情形,和原振俠所料想的完全一樣,所以原振俠也并不感到什么意外,他一指青龍:“這位朋友,和你有過同樣的經歷!” 杰西一震,望向青龍。原振俠又道:“是我把他埋葬的,然后,在大雷雨之夜,他從土中冒出來,你能說他是死人嗎?他是一個正常的活人。杰西先生,我相信你到任何設備齊全的醫院之中去檢驗……” 原振俠本來想說,不論在什么樣嚴格的檢查之下,他都會是一個正常的人。可是杰西只听到了一半,陡然尖叫了起來,他的叫聲之中充滿了恐懼:“不,不!我不要接受任何檢查,我不要像科學怪人一樣給人解剖,我不要,我不要!” 杰西毫無疑問是感到了真正的恐懼,因為他一面叫著,一面已轉過身,向外疾沖了出去!這一點,倒是原振俠沒有想到的,他連忙扑過去,在他的身后把他攔腰抱住,急道:“好,不檢查,不檢查!” 杰西喘著气,轉過身來:“我知道你們的來意,要勸我回美國去。你們要知道,我是一個有死亡記錄的人,万一又出現了,我能避免檢查嗎?”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杰西說的是事實,而他最怕的就是這一點,他怕檢查出來的結果,他自己不知是什么東西! 這一點,是原振俠以前所未曾想到的。那不單是心理上的問題了,事實上,真的有可能,在徹底的檢查下,查出他不知是甚么來! 原振俠向青龍望去,青龍也現出駭然之极的神色來:“我也不會接受任何檢查,不會……因為我怕知道……真正的結果!” 杰西連聲道:“是!是!” 原振俠按著杰西,令他坐下來,然后,詳詳細細地向杰西講述自己的假設和“公式”,杰西十分用心地傾听著他的話。 等到原振俠講完,杰西急速地搖著頭:“這一切,只不過是你的假設!” 原振俠還想解釋一下,可是杰西接著又道:“事實上,我和他……”他指著青龍:“都曾死過,你總不能否定這一點。” 原振俠沉聲道:“那只是一种看來像死亡的現象!” 青龍在這時,插了一句口:“既然看來像死亡,就是死亡!” 原振俠對這一點,倒也無法反駁。杰西的聲音听來十分哀傷:“現在你知道我們的真正問題是什么了?我們曾死過,后來又……活了。雖然我們現在看來和常人一樣,但是我們的身体組織發生了什么變化,誰也不知道!” 原振俠仍然堅持著:“詳細的檢查……” 他的話才講了一半,青龍和杰西已一起尖叫了起來:“我不要做實驗室中的白老鼠!” 他們的叫聲之中,充滿了异樣的恐懼,令得原振俠也不禁肅然,無法不同情他們。 他們使用了“白老鼠”這樣的字眼。的确,有過他們這樣奇异經歷的人,一定會成為研究的對象,全世界的醫學界人士的目光,都會集中在他們的身上! 雖然,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至于把他們弄成一小塊一小塊來研究,但是抽他們的血和骨髓,以至他們的肌肉和皮膚,甚至取得他們的骨骼,是難免的了。當然,他們還會接受各种光線的照射,各种儀器的測試,他們將再無自由可言,他們絕無法再過正常的生活,他們只是“白老鼠”,不折不扣的實驗品! 原振俠完全可以了解他們的心情,可是作為一個醫生,這兩個人,對他來說,是解開生命奧秘之謎的唯一例子,活生生研究的實例。若是就這樣放過他們,那是人類科學上的极大損失!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凝視著青龍,又凝視著杰西。 而青龍和杰西兩人,又不約而同,尖聲叫了起來:“你為甚么看著我們?你為什么用這樣古怪的眼光看著我們?你……” 說到這里,兩人一起喘起气來,但他們還是叫著:“你‥‥‥你心中是不是在想,怎樣研究我們,怎樣把我們當實驗品?”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是的,發生在你們身上的事,或許可以解釋人類生命之謎!” 杰西又怒又惊:“讓人類的生命繼續成謎好了,為什么要解開它?” 青龍也叫道:“別把我們看得那么偉大,我只是我,可不愿為人類作犧牲!” 他說到這里,直指著原振俠:“我會留在這里,和杰西在一起,再也不會和知道我底細的人在一起。就算你把我的秘密宣揚出去,也不會有人可以找得到我!” 青龍在這樣叫著的時候,面肉扭曲到可怕的程度,不但顯示了他內心的极度恐懼,也顯示了他的決心。原振俠在這些日子來,很了解青龍的性格,知道再對他說什么,也是沒有用的了。于是,他轉向杰西:“杰西先生,你呢?你可知道秀珍是多么愛你?她和你們的孩子,難道你一點不想念他們?” 原振俠的話,令得杰西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 原振俠又道:“你可知道秀珍為了尋找你,經了多大的苦楚?如果你還是人,就不該躲著她,拿出勇气來,回复你自己的身分,去見她!” 原振俠的話說得极誠懇,也十分有震撼力。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他的話才一出口,杰西就陡然大聲狂笑了起來。 杰西一面笑著,一面重复著原振俠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我還是人!如果我還是人!我就是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人!” 原振俠陡然提高了聲音:“就算你根本不是人,你也應該‥‥‥” 原振俠是面對著杰西在講話的,而且他必須勸服杰西,所以全神貫注在杰西的身上。自然,他絕想不到在這樣的情形下,會有意外發生的。所以,當他突然感到腦后一下重擊之際,他在昏過去之前,腦際只是閃過了青龍的名字,知道那一擊是來自青龍的,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振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當他又有了知覺之際,后腦上還傳來一陣陣刺痛。他先是感到有無數雨點洒向他,然后,他大叫一聲,坐了起來,發現他自己正在野外的一株大樹下。雨勢相當大,那株大樹全然不足以避雨,他被雨一淋,清醒了許多,四面看看,想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處凸出的山崖,就奔了過去,才奔了一步,在他的身上,就跌下了一樣東西來。他低頭一看,那是一個油紙包。 原振俠不知那是什么,立時拾了起來,奔到了那山崖之下,才喘了一口气,想起了昏迷不醒之前的事。雖然眼前一個人都沒有,可是他還是叫了起來:“青龍!杰西!” 他叫了几聲,一點回音也沒有,定了定神,把手中那個油紙包拆了開來,里面是寫滿了字的紙張。當他把紙上寫的看完之后,他不禁呆了半晌,那是一封信,是青龍和杰西聯名寫給他的。 以下,就是青龍和杰西聯名給原振俠的信: 原,當我發現你的話有可能打動杰西的時候,我出手把你打昏了過去。我必須這樣做,杰西的動搖也只不過是一時間的事,如果他真的听了你的話,他一定會后悔不已。 當你醒來,看到這封信時,你已經在至少一百里之外。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們又利用了麻醉藥,使你繼續昏迷,然后,盡可能把你送到遙遠的地方去。當我們挑出最可靠的人送你出去,算准了在你醒過來之前离去的同時,我們正向相反的方向前進,所以离你更遠。你根本不必嘗試來找我們,不但找不到,而且我們又吩咐下來,再有人來找我們的,一定是越南人的奸細,所有的游擊隊員,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來找我們的人,唯有這樣的安排,我們才是安全的。 我們不愿听從你的意見的理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但由于你沒有我們同樣的經歷,所以其實也無法知道,我們心理上的恐懼是如何之甚。杰西為什么會怕大雷雨,就是因為不知道在再一次大雷雨中,我們又會發生什么變化! 在我們的身上,已經發生過一次變化,我們不想明白原因。我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好在沒有人知道我們的情形下“活”下去。朋友,我們永別了。杰西說他也愛秀珍,但是他實在無法再和秀珍在一起,無法作為一個正常人再活下去。愿你千万不要有与我們同樣可怕的經歷,千万不要。 信末,是青龍和杰西兩人的簽名。 原振俠看了這封信后,呆了好久,以致大雨是在什么時候停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杰西和青龍兩人,如果下定了決心要躲起來的話,那么,真的不會再有什么人可以找到他們了。 原振俠感到了极度的悵然,過了好久,才鎮定了下來,辨別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發現那是三天前經過的,就在宋維埋骨的不遠處。 他心中陡然升起了一個念頭:到宋維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 他認定了方向,几小時后,就找到了那個山洞。他用一根粗樹枝掘開了泥土,宋維的尸体更加腐爛得不成樣子了,宋維并沒有复活,真正死了。原振俠忍住了惡心,又將他埋了起來,然后,他開始回程,向泰國的邊界進發。 他又經歷了十來天可怕的旅程,只有他一個人。幸好他在宋維和青龍那里,學會了如何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之中求生的方法,如果一開始就是他一個人的話,他早已消失在叢林、山地或是沼澤之中了。 在這十多天中,他一直在想著發生在杰西和青龍身上的事,而心中也迷惑得難以解得開謎團。他理解到,青龍和杰西的恐懼,未必只是心理上的毛病,可能在生理上,他們也感到有點与以前不同之處,只不過他們沒有講出來而已。 所以,也大有可能,在經過了死亡/复活的過程之后,他們已經變成了另一种人,和普通人有著根本不同的另一种人,這也正是他們感到恐懼的根源! 當他終于越過了邊界,又進入泰國境內之時,他倒也有死里逃生的复活之感。 兩天之后,原振俠到了曼谷,他在途中,已經知道了萊恩上校的大新聞。萊恩上校被宋維所騙,不顧一切地進入柬埔寨境內去找秀珍,不到三天就被逮捕。他的聯合國難民專員的身分救了他,越南軍隊把他驅逐了出來,他自然受到了譴責。 原振俠一到曼谷,就到萊恩的住所去,可是他沒有見到萊恩,只見到了彩云。而且,屋子中一片凌亂,顯然是已准備搬遷。 彩云消瘦了不少,看起來很憔悴,但依然不失是一個美人胚子。她并沒有哭,只是淡然告訴原振俠:“我和他离婚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在哪里?” 彩云撇了撇嘴:“不知道,他自動辭職,說是要盡他的余年,去找秀珍。” 原振俠歎了一聲:“那么,秀珍又在哪里?” 彩云緩緩搖著頭道:“不知道,她像是消失了一樣,我看萊恩找不到她。其實,我也很想再見見她……問問她……如何才可以令得男人……對她這樣神魂顛倒?” 彩云說到后來,眼睛又不禁紅了起來。原振俠再長歎一聲:“其實……任何女人都不會有這樣的秘訣……那只不過是緣分,奇妙的緣分!” 彩云的聲音更傷感:“緣分?我不相信。難道我和萊恩之間,沒有緣分?” 原振俠攤著雙手:“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這問題有答案,緣分也稱不上奇妙了。” 彩云默然半晌,才道:“你見到了杰西沒有?他怎么樣了?他的事……” 原振俠只好含糊地應著:“見到了,他的事,根本是誤會。而且,秀珍也不見得那么迷人,杰西對她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彩云長長地吁了一口气,彷佛有報了仇似的痛快。原振俠告辭之后,連走了几家酒吧,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萊恩。 萊恩上校的樣子,變得几乎認不出來,十足是一個就會醉死在下級酒吧中的酒鬼。他甚至認不出原振俠來,口中只是滿嘴地念著:“秀珍,秀珍……” 原振俠望著他,難過地搖著頭,他陪了萊恩几天,萊恩一直沒有從酒精的麻醉之中醒過來。一直到萊恩在美國的親人赶到,把他送到了醫院之后的第三天,萊恩才算是醒了過來。 在醫院的病床上,萊恩雙眼失神,問:“見到秀珍沒有?她……她……”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萊恩先生,你可以盡你一切力量去找秀珍,告訴她,杰西已經……死了。如果你愛秀珍,可以毫無顧忌向她示愛!” 萊恩一听得原振俠這樣說,興奮得全身發抖,而原振俠已不愿再和他說什么,轉身走了出去。 原振俠并不介意自己說了一個謊,因為他知道,杰西是再也不會在人前出現的了。萊恩既然這樣迷戀著秀珍,讓他找到秀珍之后,去發展他的愛情,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并沒有在曼谷再逗留,就回到了家中。那一段經歷,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噩夢一樣。 不多久之后,原振俠參加了一個有世界各地來的醫學權威參加的座談會,座談會的主題,環繞著人類生命的奧秘。在座談會快結束的時候,才輪到原振俠這個并非權威的醫生發言。 原振俠的發言才一開始,就引起了极其劇烈的反應,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搖頭,有的人發怒。因為原振俠一開始就道:“現代醫學上,對于一個人死亡的定義,有修正的必要。在被确認為死亡的情形之下,有的人其實并沒有死,在某种情形下,可能复生!” 座中有人尖叫:“請舉例說明,在什么樣的情形下,死人會复生?” 原振俠答:“至少有一种情形,是可以肯定的!” 在眾人的呼叫嘈雜聲中,原振俠大聲叫了出來:“這种情形是大雷雨!” 座中的轟笑聲,簡直是震耳欲聾的。原振俠漲紅了臉,大聲疾呼:“別笑!我們對人類生命的奧秘,所知實在太少。對大雷雨,各位又知道多少?大雷雨會造成什么變化,有人能講得出來嗎?我的經歷是……” 原振俠沒有机會講出他的經歷,因為轟笑聲把他的聲音完全淹沒了。一個看來十分有資格的長者,來到他的身邊,拍著他的肩:“小伙子,你還是改行當幻想家吧,那比較适合!” 原振俠沒有再說下去,他知道無法說服那些醫學權威的。雖然人類的醫學水准還那么低,別說各种癌症了,連簡單的傷風感冒,也還沒有确實的醫治方法,可是醫學權威是那么自滿,這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原振俠致力于查究“黃色死神”的來歷。 可是,原振俠問了許多熱帶毒蛇專家,他們都連听也未曾听說過,在小寶圖書館如此丰富的藏書之中,也找不到這种毒蛇的記錄。當然,在宋維的家鄉,一定有人知道的,但宋維說過,那是他們一族最高的秘密,他沒有法子探究得到的。 原振俠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那個公式,雖然是他的假設,但至少有兩個例子,是證明他的公式可以成立的: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個特定時間內,在某种環境之中,可以复活。 三個未知數!人類生命的奧秘實在太复雜了,三個未知數,算是什么呢?原振俠只好歎息。 若干日之后,原振俠忽然接到黃絹打來的電話。黃絹在電話中,用相當惱怒的聲音責問他:“你把我的人怎么了?我要他幫助你,你們是一起進入柬埔寨的,他怎么失蹤了?” 原振俠用苦澀的聲音回答:“他……你說的是青龍?他遭到了一點意外……” 黃絹的聲音仍然憤怒:“什么意外?他是我們在中南半島最好的人,他現在在哪里?” 原振俠歎了一聲:“不知道,我想……不會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 黃絹停了半晌,才道:“說真的,原,你那次到柬國去,目的是什么?” 原振俠聲音之中,充滿了茫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黃絹又沉默了片刻,才突然挂斷了電話。 說起長途電話,除了黃絹以外,還有一個人,更不斷地打電話給原振俠,那是萊恩。 萊恩的電話,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我還沒有找到秀珍,還沒有……” 接著,就是一陣近乎嗚咽的、痛苦莫名的聲音。 秀珍到哪里去了呢?原振俠也不時想著。可是他知道,一個人要消失到再也不和熟人相見,絕不是什么困難的事。世界如此之大,要躲起來,真是太容易了,杰西和青龍不是也等于在世上消失了嗎? 原振俠略感遺憾的是,雖然在各個不同人的敘述之中,他對這位阮秀珍女士,知道得十分多,可是他卻始終未曾見過她。自然,他也無法知道,秀珍和那些迷戀她的男人之間的緣分,是怎么一回事? (完) post by a.l.f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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