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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許多怪人,各种各樣都有,有的行為怪誕,有的性格特异,有的外貌出眾,有的愛好古怪。不論和任何种類的怪人相比較,洪致生都絕不會遜色。 洪致生樣子一點也不怪,一八二公分高,体育家身型,濃眉大眼,性格豪放,學歷极佳……三十不到,已有了兩個博士頭銜在身,家境富有,一個現代青年人該會的,什么都會,曾參加國際現代十項比賽,名列第三;現代青年人不該會的他也會,原振俠住所挂的那幅草書條屏:“……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一气呵成,龍飛鳳舞,看到的人,怎么也不相信那是一個現代青年的書法。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被人當成“怪人”的呢?原因是因為他有一個很怪的癖好,這癖好是潛水尋寶。 潛水尋寶,就是找尋海底的寶藏,大多數是沉船,也有傳說中其它被埋藏于海底的寶物。 他有國際潛水員的執照,也曾經運用他的科技知識,改良過潛水者用的“水肺”,使潛水者能在水中停留更久,潛得更深,更加安全。他不是喜歡潛水,只是喜歡潛水尋寶。叫他沒有目的潛到海中去,看看海底美麗的風光,他決計不肯。可是,如果當他人在馬來半島的檳城度假,有人告訴他,印度洋東非某岸,可能有海底寶藏的話,他會一分鐘也不耽擱,立即出發前往。 而更怪的是,他并不是窮瘋了想發財的那种人。一開始已介紹過,他家境富有……那并不是普通的富有,他父親是一家中等規模的輪船公司老板,十年前去世,把公司的股份分成了完全相等的兩份,一份給了他,一份給了他的叔叔……只比他大八歲的小叔叔。 在這樣的情形下,如果他和他的小叔叔,在公司經營方針上,有什么爭執的話,那就十分難于處理,因為大家所占的股份完全一樣。不過好在洪致生對于經營船公司一點興趣都沒有,當辦完了領取遺產的手續之后,他就對善于經營的小叔叔說:“小叔,我什么都不管,只管收股息!” 他的小叔開始還有點不放心,但后來事實證明他确然什么都不管,也就大展所長。中型船公司變成了大型船公司,利潤自然滾滾而來,不在話下。 還有一點怪的是,洪致生自小就不知受了什么小說故事,還是電影情節的影響,一直熱中于海底尋寶。到了他真學會了潛水時,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一連多年,雖然什么寶物也沒有撈到,可是興致一直不減,非但不減,而且越來越起勁。 原振俠是怎么認識洪致生的呢?經過簡單之极,他們是中學同學。 中學生階段,是人生一個十分重要的階段,沒有了少年的天真無知,也還未曾形成成年人的世故狡猾。所以,中學階段談得來的同學,往往可以成為一個人一生之中,來往最多,友情最醇的朋友。 原振俠和洪致生不算是太談得來。原振俠家境普通,自然和家庭環境差不多的同學比較易于接近,對于有司机駕駛豪華房車接送的同學,自然而然,會有一定程度的距离。 不過,洪致生性格十分爽朗大方,一點也沒有富家子弟的驕气,又是運動場上的健儿,所以和同學的關系大体很好。當大家离開了中學,各奔前程之后,每隔一兩年,不定期舉行的舊同學聚會上,大家也興高采烈,講述著青少年時代的趣事。 然而,今天,洪致生居然會找上門來,原振俠多少有點意外。當他打開門,看到洪致生站在門外之際,他怔了一怔,才連聲道:“是你!歡迎,歡迎!” 也許由于他雖然口說“歡迎”,但實際上語調并不熱切,所以洪致生瞪了他一眼:“真歡迎還是假歡迎?” 老實說,原振俠心中,真正歡迎的成分并不占很多。因為洪致生雖然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但是他的癖好害了他,不論講甚么話題,他都有本事,把話題轉到潛水尋寶這方面去。若是別人對這方面沒有什么大興趣,他還要竭力誘勸,大談潛水尋寶的樂趣。不過這天是星期天,原振俠剛好沒有什么事,和他閒談一個下午也無傷大雅。所以原振俠為了避免尷尬的應對,主動道:“當然歡迎,最近又有什么潛水到海底,去尋寶的計畫?” 原振俠的話一出口,洪致生整個人都活躍了起來,揮著手,臉上放出興奮的光采來。可是原振俠留意到,他又有點神秘和緊張的樣子,先回頭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以极快的動作,一閃而入,立時把門關上。 一看到這种情形,原振俠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洪致生的動作,其實并不是那么可笑,而原振俠之所以忍不住笑,是有原因的,那也是他們做同學時所發生的事情。 洪致生在中學生時,就喜歡了潛水尋寶,同學都知道他入了迷。于是,有一個專好惡作劇的同學,就設計了一個惡作劇來捉弄他。 惡作劇的方式很簡單,別人是誰也不會上當的,但洪致生卻偏偏上了當。几個同學,包括原振俠在內,一起聲稱在海邊遇到了一個裝有木腳的獨腳人,繪聲繪影描述著那個獨腳人……這完全是史蒂文生名著《金銀島》中,那种老海盜的造型。 洪致生一听,便已入迷。那個同學又說,這個獨腳人給了他一份秘密的沉船海圖,洪致生更是連眼睛都突了出來。在他千請万求之下,他才看到了一張簡單的海圖,畫在一張發了黃的白報紙上……白報紙之所以會發黃,是几個人買了一包煙,忍著嗆咳,用力吸了,又噴向紙上所造成的效果。 原振俠已不記得,那張圖上畫的是什么地方的海域了。當他們把交換條件談好……洪致生捐一筆錢給班會,作班會的福利經費之后,他就可以得到那幅“沉船藏寶圖”,洪致生一口答應。當他把那張破紙,鄭而重之藏起來之際,他的神情就和剛才關門時一樣,興奮而又神秘,還帶著一點緊張。 原振俠想起那次的玩笑,這時又看到了洪致生這樣的神情,實在無法不笑。 玩笑后來當然揭穿了,洪致生一點也不見怪,反而覺得十分好玩,說他已經研究出了那是什么海域,單是對著這种藏寶圖,已經夠有趣了云云。 這時,洪致生自然也知道,原振俠為什么在笑他,那使他有點尷尬。 因為中學時期同學開開玩笑,絕對沒有什么欺騙的成分在內。而后來,當洪致生喜愛潛水尋寶的名聲越傳越開之際,不少江湖騙子,看到這是一個騙錢的好机會,便假造了各种各樣的秘圖,編好了各种各樣离奇故事,把什么海盜日記、航海秘圖,甚至圣經中記載過的所羅門王海底寶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海水分開讓路之際,留下來的寶藏等等的“寶貴資料”,出售給他。不論索价多高,他也照單全收,不但照單全收,而且還真的組織潛水隊去探索、去打撈。 他的這种行徑,在他的熟人之中,几乎已成了笑柄。相熟的人一見到他就會打趣:“怎么,最近又得到了什么秘圖?” 這時,原振俠也自然而然地道:“怎么,最近又得了什么秘圖?” 原振俠這樣問,百分之百是在打趣。可是回答的洪致生,卻十分正經:“正是,這次的情形有點古怪,所以我想來听听你的意見。” 原振俠一听,不禁啼笑皆非。除了洪致生本身之外,誰都可以知道,他高价買下來的那些沉船和藏寶的資料,全是偽造出來的東西。他上了無數次當之后,還不肯承認上當,或者,認為在上了無數次當之后,總有一次會是真的。 朋友也不是沒有勸過他,可是他非但不听,反倒教訓別人:“你們沒有听過‘千金買骨’的故事?買不到千里馬,高价買一副据說是千里馬的骨,也是好的。買了馬骨,真有千里馬肯出讓的人,自然會來找你。” 戰國時,郭隗對燕昭王所說的“千金買骨”的故事,自然大家都知道的,自然也難于反駁。 這時,原振俠剛想推托,可是他還沒有開口,洪致生已經又道:“這几年,你古怪的遭遇不少,所以我一定要來听听你的意見。” 原振俠歎了一聲,正想推辭,洪致生又不讓他開口:“我知道,你們都在背后笑我……” 原振俠大聲道:“對,不該在背后笑你,應該到了有人當面笑你的時候了,你……” 洪致生陡然提高聲音:“你听我說好不好?我給你看資料,你提意見,有什么損失呢?有損失的話,是我有損失,不是你!” 原振俠苦笑:“如果由于我的意見,而導致你有損失的話,那不是我害了你?” 洪致生呵呵笑了起來:“如果資料看下來,你也認為值得行動的話,那就是資料十分靠得住了,更不會怪你的。” 洪致生的口才一直十分好,事實上,每一方面,他都是聰明絕頂的人。原振俠把視線移到牆上所挂的那幅草書條屏,無可無不可地道:“好吧,什么資料?你對我說說看。” 當他在答應之際,他心中想,反正全說不可靠就是了。當時,無論他如何去設想,再也想不到,風和日麗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兩個人之間看來完全是無關緊要的談話,會牽涉到世界上一种最神秘的力量,會徹底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一個是洪致生,另外一個,他們這時根本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自然更想不到,會有那么惊心動魄、不可思議的變化潛伏著。 直到有關這件事的一切全都過去之后,原振俠還在自己問自己:如果當時一口拒絕,一切會不會發生呢?這個問題,他沒有确切的答案。 洪致生看到原振俠答應提供意見了,十分高興,提起了他帶來的公文包。那公文包考究之极,淺黃色的鱷魚皮,配上雙重電子號碼鎖。 洪致生對他那些“資料”极其重視,他有一間“資料室”,全部資料原件放在保險箱中,資料輸入計算机,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檢閱。他确然十分認真,不然也不會被當作“怪人”了。 他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轉動號碼,打開,原振俠看到里面放著好几只紙袋。洪致生且不取出來,手按在那些紙袋上,望著原振俠:“我先把資料的來源向你提一提,資料不是從普通人那里來的。”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每一次你得到的資料,都不是普通人那里來的,這次,是哪一個古代西班牙海軍大將的后代給你的?” 洪致生瞪了一眼,沒有反駁:“你听說過一個美國潛水家,叫作佛烈特雷?” 原振俠搖頭:“對于潛水界的英雄豪杰,除了你之外,我一概不識。” 洪致生道:“不要緊,我先給你看這位潛水家的資料,你看……” 他取起了第一只紙袋,抽出許多資料來,有剪報,有雜志上撕下來的內頁,也有一些相片。他把資料放在桌上,原振俠一面翻動著,一面看著。 那個叫作佛烈特雷的美國潛水員,并不是什么著名的人物,只是一個普通的潛水員。在桌上所有的資料,全是報導他死亡的消息和經過的,對于他的生平甚少提及,看來一定是沒有什么好說的緣故。 而這樣子的潛水員,在美國至少數以千計。至于他死亡的原因,也不很特殊,是在一次潛水之中發生了意外,出水之后,不到一分鐘就已經死了。 死亡的原因,只好斷定為意外。至于是什么原因導致意外,熟悉深海潛水的人,都知道那是無可追究的。海洋是如此變幻莫測,航海者和在海中討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中可以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的事。而大海深處,更是魔鬼的境地,人類對之所知极少。 例如,一個健康狀況极佳,潛水配備又十分精良的潛水員,何以會突然在深水之中昏迷呢?這問題,只有昏迷者自己才能回答。但可惜的是,深海昏迷者沒有例外,都是一出水之后,不是陷入永久的昏迷,就是立即死亡。深水潛水員,都知道他們的工作极度危險,就像端著沖鋒鎗去做搶灘攻擊的戰士一樣。 所以,佛烈特雷的死,不算是什么,比較特別的,是造成他死亡的那次潛水任務。他是為了搜集一种十分稀有的貝類生物的標本,這种貝類的學名是“阿當氏翁戎螺”,只在美國佛羅里達州附近的大西洋海域有,而且生活在四百公尺以下的深海之中。 這一天,佛烈特雷已經找到了四個,他認為下面還有,潛得更深一點,收獲可以更多。他心情也很好,因為這种螺的貝殼,是全世界各地貝殼搜集者夢寐以求的收藏品,一個完整的貝殼,市場价格約在三千美元之間。試想,一天只要找到十個,收入比起干別的工作來,要好得多了。 由于這种螺十分稀有,生物學家對于在海底,活生生的阿當氏翁戎螺的照片,也十分有興趣。所以他在再一次下水前,還帶了水底電影攝影机下去,拍攝到的情形,也可以賣好价錢。 那天,和佛烈特雷在一起的,有他的妻子艾芙,和另一個潛水員……佛烈特雷的助手。 可是他再次潛水,就出了事。他的妻子和助手,覺得他在海底的時間太長,感到有危險之際,看到他以相當快的速度浮上來……這是深水潛水最危險的動作,會因為人体不能适應海水壓力的改變,而造成無可挽救的傷害。 艾芙和助手一起惊叫起來,在惊叫聲中,佛烈特雷已浮上了水面,背向上。兩人立時跳下海去,托著他上了船,除下面罩之后,佛烈特雷只轉動了几下眼珠,就停止呼吸了。 他們發信號,向海岸巡邏隊求救。上了岸之后,那四枚被撈上來的稀有貝殼,成了遺孀的唯一財產。 從整個資料來看,這是一個普通的深水潛水員的一生。一個從事這种職業的人,早就隨時在准備承受的結果。 原振俠看完之后,抬起頭來,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洪致生。 洪致生又打開了一張地圖,攤在桌上,那是一張佛羅里達州沿岸的海圖。他指著地圖道:“出事地點是在這里,北緯二十七點一四,西經七十九點零八,介乎佛羅里達半島和巴哈馬群島之間。那里的海水深處,超過一千公尺,佛羅里達海峽之下,有一列十分深的海溝。” 洪致生由于對這种海圖看得多了,所以十分熟悉,而他的兩個博士的頭銜之一,又正是海洋學。 原振俠仍然不感興趣,聲音也淡淡地:“沒有什么特別,甚至也不在百慕達魔鬼三角的范圍之內,并無特別的意義。” 洪致生一點也不介意原振俠潑冷水,又取過了一只紙袋,抽出一封信來,道:“請看,這是艾芙,就是那位遺孀寫給我的信。” 他把信展了開來,原振俠甚至提不起興趣取過來看,只是就著,伸過頭去看。 信寫得相當簡單:洪先生: 先夫的名字是佛烈特雷,他的資料,隨信附上。 他意外死亡之后,我自然极其傷心,在相當長一個時期內,什么也不想做。最近,才在朋友的鼓勵之下,振作了起來,准備開始新生活。在整理先夫的遺物之時,發現造成他意外死亡的那次潛水,他帶下去的水底電影攝影机中的膠卷,拍攝了一大半。當時由于太慌亂了,誰也未曾注意。 我抱著姑且試試的心理,把它沖洗了出來,情形也沒有什么特別。但是在其中,有一些相當特別之處,無人可知那是什么現象。直到今天,才听說閣下對于深海中的异象十分有興趣,敢問閣下是否愿意購買先夫的這一卷遺作?請覆信。 艾芙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洪致生道:“我回信了,對她說我只對海中藏寶有興趣。如果她丈夫在海底拍攝稀有貝類的生活情形,而在無意之中,攝到了什么古代沉船露出在海沙之外的部分,那我有興趣之极,至于別的,就不會感到興趣。” 原振俠仍然沉默地听著。 說到這里,洪致生興奮了起來:“艾芙收到了我的信之后,把那卷電影寄了來,要我自己決定有沒有興趣!” 原振俠“啊”地一聲,注意力開始被吸引了。一則,他從洪致生興奮的神情上,感到那卷在水底拍攝的影片,一定真有什么特异之處。二則,電影拍攝到的東西,弄虛做假的情形比較少,至少比一張海圖的真實性要高一點。 可是原振俠還是道:“你可知道,在一只大水族缸中,就可以拍出和海底同樣的效果來?” 洪致生點頭:“我當然知道!” 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那你興奮什么?可能整卷電影,全是假的!” 洪致生笑了起來:“我當然有确切理由,相信電影不是道具海底,利用攝影技巧制成的。你看了,再經我對你一解釋,你就會明白。” 原振俠在一時之間,也弄不懂何以洪致生如此有把握地肯定。心想,到時隨便指出一兩個破綻來,就可以推翻他的斷定了。 原振俠作了一個“隨便你喜歡怎么樣”的手勢,洪致生便取出了一具小型電影放映机來,又在放映机前,支起了一幅小小的銀幕。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原振俠倒不好意思端坐不動了。他站起身,走過去把窗帘全都拉了起來,客廳中登時黑了下來。 洪致生也裝上了影片,開動了放映机。 出現在小銀幕上的,是海底的情景,那是超過四百公尺的深海,看起來相當陰暗,可是又有一种蒼白的詭异感。深水潛水和普通的潛水不同,海洋到了深處,絕不如淺水處,那樣充滿了五光十色的絢麗,而是陰沉得有點可怖,連海草也几乎像是聳立著的許多鬼怪一樣。 原振俠知道,水底攝影机是固定在潛水者的胸口處的,通過簡便的控制,就可以操作或停止,若是環境不值得拍攝,就可以停止,以節省膠卷。這卷膠卷一定曾停了不少次,因為銀幕上出現的片段,有點跳動,顯然是拍拍停停的結果。 接著,就在一塊几乎是光亮的大岩石上,看到一只有著紅色火焰一樣彩紋的大螺,在緩緩移動。同時,看到一個人的手,向那只螺伸過去,那只螺比這個人的手掌還要大。 原振俠在這之前,并未曾見過這樣的螺。 洪致生立刻解釋道:“你看,這只螺的學名,就叫作阿當氏翁戎螺。從這只螺就可以肯定,這卷影片真是在海底深處拍攝的。” 原振俠反問:“何以見得?” 洪致生笑了一下:“你沒有听說過‘翁戎螺’這個名稱?” 原振俠“唔”了一聲:“听說過,好象是生物學家認為,早已絕种了的一种海洋生物,一直到十九世紀初,才發現了活的標本。” 洪致生道:“是!” 他一面說,一面停止了放映机的轉動。這時,銀幕上的那只螺,已爬到那塊大石的一邊了。 洪致生又道:“翁戎螺是上古時代的生物,几乎可以追溯到和恐龍生活在地球的同期。由于地殼變動,它們從淺水生活,演變到深水生活。如今已發現的品种,只有十二种,阿當氏翁戎螺的標本,來自活生生的极少,絕大多數都只是貝殼,而這种螺的生活照片,是生物學家從來沒有見過的。” 洪致生解釋得再詳細也沒有了,原振俠立即明白了:“只有在深海的實際環境下,才能有這樣的影片,無法在水族缸中做出來。” 洪致生大聲道:“是,所以我肯定這卷影片所拍攝的,全是真實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心中感到洪致生所提出來的,簡直是無可辯駁的證据,證明這卷影片,的确是在深海之中拍攝的。 他沒有再說什么,洪致生指著那螺:“你看,這种貝類生物的貝殼,花紋和色彩多么美麗!” 原振俠道:“我想,你來找我,不是為了討論這貝殼是如何美麗的吧?” 洪致生忙道:“當然!當然!” 他又使放映机開始操作,在銀幕上,那螺繼續在大石上向前移動。洪致生的聲音有點緊張:“請注意,請開始注意!” 原振俠受了他緊張聲音的感染,盯著銀幕,看到那只螺移動到了大石的一邊之后,沿著大石向下。攝影的鏡頭,也轉了一個方向,轉到了大石的另一邊。 攝影鏡頭轉變的目的,自然是為了繼續追蹤那枚翁戎螺的行動。 那塊大石的另一邊十分平整,平整得如同打磨過的一樣。所以,當那枚翁戎螺一轉過來之際,或許由于石頭的另一邊太平滑了,它一下子就跌了下來,跌到了石塊腳下的沙上。 當那枚翁戎螺跌到海底的沙上時,鏡頭迅速跟隨著。它跌下去之后,把身体縮進了貝殼之中,然后又慢慢伸出來。 這一個片段,在海洋生物的研究上,可能有著极高的价值,但是原振俠卻沒有看出什么特別來。而洪致生已在緊張地問:“你沒有注意到?” 原振俠愕然:“注意什么呢?” 洪致生有點惱怒:“那塊海底的大石,那平滑的一面,天,你竟沒有注意到!” 由于攝影机的目的物,一直是那枚翁戎螺,所以,當螺自大石上滑跌下來之際,鏡頭跟著迅速移動。大石的那光滑的一面,迅速掠過,不是很引人注意。 原振俠沉聲道:“請重复一遍。” 洪致生操作著放映机,倒轉過去,再放映,使用了慢速度。 洪致生帶來的那具放映机雖然小,但是性能十分好,這時他選擇的是慢速度,膠卷几乎是一格一格地在移動著。 這一來,自然看得清楚多了。原振俠看到,當那枚翁戎螺向下落下來之際,那大石平滑的一面上,似乎有著什么刻痕在。 而洪致生也在這時,按下了停止掣鈕,指著銀幕:“看,大石的一面,刻著什么!”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毫無疑問,在超過四百公尺深的海底的那塊大石,那么平滑的一面上,刻著些什么。 一塊躺在深海海底的大石,有著那么平滑的一面,這已經是很令人詫异的事情了。 雖然大自然的創造力,有時會令人有鬼斧神工之歎,但是那樣的平滑,總很難令人相信那是天然形成的。更何況,在平滑的一面,還有著刻痕在。 原振俠盯著銀幕,由于當時鏡頭在迅速移動,所以那刻痕看起來不是很明顯。但是,也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個五角星的形狀。 原振俠沉吟了一下:“那是不是會是……恰好有一只海星附在大石上?” 洪致生道:“當然有這個可能,可是你再看下去!” 他又操作放映机,膠卷移動了几格,到了大石近海底的那下一半。原振俠“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大石的最下面,當然是埋在海沙之中。就在沙上面……由于那枚翁戎螺已跌到了沙上,所以鏡頭也不再移動,大石上的刻痕看起來清楚得多了。可惜的是,那些刻痕有一部分在沙中,也有一點被跌下來的螺所遮住了。不過,還是可以看得清楚,那是一組刻痕,看起來像是刻著許多跳躍著、高舉雙手的人形。 那就無論如何,不是“一只海星附在大石上”了。那些躍動的人形,大小可以從海螺的比例上看出來,大約是五十公分高,有一半是在沙中。 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這……是一些人在跳動!” 洪致生道:“是,你再看下去。這時,潛水者一定也發現這些圖形了!” 他令放映机再轉動,銀幕上看到的是,一只手伸過去,先是撫摸著大石上的刻痕,然后,伸手去撥動大石底部的海沙。 海沙揚了起來,畫面變得十分模糊,原振俠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 這實在是十分神秘的事,海底的大石上,有著跳躍人形的淺刻,這意味著什么呢? 被撥起來的海沙,再沉下去之際,又能看到什么呢? 可是,原振俠失望了,就在海水由于海沙被撥動,而變得混濁之際,電影完了,畫面消失了。 原振俠又“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洪致生道:“電影到這里為止了。” 原振俠忙道:“再放一遍!” 這時,原振俠的好奇心已被引發,他不但又看了一遍,而且,又看了七、八遍。 洪致生停了放映机,過去拉開窗帘,取出了一疊相片來,道:“我已經將重要的几格電影膠卷,放大成了硬照,你看……” 原振俠接過了照片來,照片看起來更清楚。那五角形的星狀刻痕,那些跳動的人高舉著雙手,線條雖然簡單,但是十分生動。 洪致生在不斷地問:“看清楚了沒有?這份資料,是不是大不相同?” 原振俠“唔”地一聲:“很值得研究……佛烈特雷,那個潛水員,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不然他不會去撥動海沙。他自然是想把那些人形,看得更清楚一點,可是為什么,電影忽然會中止了呢?” 洪致生道:“估計那時,有什么意外發生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佛烈特雷……也是因此喪生的?” 洪致生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能肯定,我問過潛水專家,他們都說在深海之中,任何意料不到的事都可以發生。深海,是人類知識所達不到的一個神秘領域。” 原振俠“嗯”地一聲,遲疑地望著洪致生:“你想我發表甚么意見呢?我又不是深水潛水專家,你在這方面的知識已經是專家了。” 洪致生側著頭:“由于你有過許多不可思議的經歷,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見。這塊有著淺刻的大石,究竟意味著什么?” 原振俠不禁苦笑了起來,道:“這個問題,真是沒有法子回答的……”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不管怎樣,你都准備組織潛水隊,要到那海底去了,是不是?” 洪致生的神情十分肯定,用力點了點頭。原振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你還來找我干嘛?不見得是想邀請我參加吧?” 洪致生笑了起來:“也有這個意思!” 原振俠又把那些照片看了一遍,這實在是一個相當大的誘惑,他對于一切特殊离奇的、不可思議的事,一直有极大的興趣。但是他在考慮了一下之后,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他道:“我不打算去了!” 他心中想及的,是和海棠的新几內亞腹地山區之行,他和海棠甚至到達了“鬼界”。但是,歷盡艱辛雖然可以到達“鬼界”,然而不論他如何努力,卻無法触及另一個人的內心!海棠“完成任務”之后,音訊全無,她分明不甘心做“人形工具”,可是還不得不繼續做下去,那是為了什么?他就無法了解! 還有黃絹,黃絹的環境,看來比海棠好一些,其實還不是一樣!一樣是在“權力”這股有巨大無比、無可抗爭的漩渦之中打轉! 原振俠怔怔地想著,直到洪致生有了回答,他才算又集中精神。洪致生道:“你不去,我也不勉強,畢竟你對潛水十分陌生。不過,在進一步探索之前,先假設一下那究竟是什么,總是好的。” 原振俠有點答非所問:“這是一塊上面有淺刻的大石頭,還用問么?” 洪致生有點气惱:“那還用說!我是問,這塊大石當然是人工鑿成的,何以會在那么深的海底?不見得會有人把一塊大石,運到海中心去,再拋入海中,這塊大石,估計重量超過二十吨!” 原振俠呆了一呆:“你想說明什么?我知道你想說些什么!” 洪致生現出极興奮的神情來,用眼色鼓勵原振俠繼續說下去。 原振俠歎了一聲:“我知道,你想說這塊大石,是在不知甚么年代,淹沒在海水中的一座建筑物的一部分。” 洪致生的聲音有點震動:“還不止。”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座被海水淹沒了的城市?天,我真正知道了,你以為那是傳說中的阿特蘭大城的遺址!” 洪致生突然跳了起來,漲紅了臉,用力揮著手,聲音有點沙啞:“你想到了,你也想到了!真有這個可能,你說,是不是有這個可能?” 原振俠望著他,沒有立刻說什么,心中不知是同情洪致生好,還是可怜他好。 關于沉沒的阿特蘭大洲,有著許多傳說,都說那是一片突然間被海水淹沒了的大陸。在被海水淹沒之前,在這片大陸上,有著高度的、意想不到的文明等等。但那只不過是傳說,其可信的程度,不會比中國傳說之中的“共工頭碰不周山,撞斷了支撐天空的四根柱子之一”多多少。 若是根据傳說之中,确然有這樣一大片,曾在不知多少年之前遭海水淹沒的大陸,去創作一些幻想式的故事,當然可以。美國的電視編劇,就創造了一套電視劇〈來自阿特蘭大的人〉,那個來自海底城的人,是可以在水中生活的。 當然也可以相信,真有那樣的一個海底城在,因為如今“大西洋”的名稱,就是由這個傳說中的海底城演化而來的。 但是,如果說在海底,有了那樣的一塊石頭,就認為那里就是傳說中的海底大城的遺址,這一點,原振俠絕不敢苟同。 洪致生看出了原振俠不以為然的神情,他身子向前俯著,盯住了原振俠:“怎么,你認為沒有可能?雖然那地點,和一般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探險家所推測的有所不同,但是這正好說明了以前那些人推算錯誤,所以他們才一直找不到海底的古城啊!” 原振俠緩緩搖著頭:“別那么肯定……” 可是洪致生卻越說越是興奮,用力揮著手:“你看,那些人形,動態何等強烈,沒有高度的藝術修養,能有這樣的淺刻么?說不定弄起這塊大石,就可以發現進入這座古城的入口,要是由我找到了失蹤的阿特蘭大城……” 他說到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那我就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海底探險家、海底寶藏最偉大的發現者!” 原振俠仍然緩緩搖著頭,洪致生更向他湊近了些:“你知道,我從小到大的愿望,只不過想在海底發現一條寶藏船而已。可是現在,是整座淹沒了的古城!” 原振俠不忍去掃他的興,但也不得不糾正他:“可能是整座古城。” 洪致生的狂熱,絕不因為一句半句掃興的話而冷卻:“當然只是可能,天下沒有百分之一百的事!” 原振俠歎了一聲:“好吧,你照你的意思去進行好了,我沒有意見。” 洪致生忽然又皺了皺眉,像是有什么話要說,可是卻又沒有說出口來。 原振俠看出他的神情有點猶豫,忙道:“我們是老朋友了,有什么話,只管說。” 洪致生道:“我給你看過的資料,絕不能對任何人提起。” 原振俠啞然失笑:“為什么?你不准備大張旗鼓,招兵買馬,去進行海底探險么?” 洪致生道:“自然我要招兵買馬,可是目的是什么,卻要絕對保守秘密。不然,消息一傳出去,會被人家捷足先登。我畢竟是私人力量,要是有什么國家力量赶在我前面,我就完了!” 原振俠笑道:“倒也設想周全,我不會對人說,可是佛烈特雷的遺孀那邊,不會傳出去么?” 洪致生忙道:“我也未曾告訴他們我的發現,只是對她說,資料很好,留下來慢慢研究,先寄了一點錢給她,日后有大發現了,再付她合理代价。她收到了我先寄去的錢,已經十分高興了。” 他說到這里,神情又有點鬼頭鬼腦起來:“有一位先生,經歷的神秘事情更多,听說你認識他,能不能介紹我去見一見,听听他的意見?” 原振俠雙手連搖:“我知道你說的是誰,那位先生我只不過見過几次而已,無法替你介紹。” 洪致生顯得很失望,一面把資料收拾起來,一面道:“好,那我只好另外再找找門路看。” 等他合上了公文包,原振俠以為他要告辭了,誰知道他又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半晌不出聲。 剛才還如此興高采烈,怎么一下子會變成這樣子了呢?原振俠心中正在疑惑,洪致生已抬起頭來。他的神情,更令原振俠大吃一惊,看起來,他顯出了一副又沮喪又難過的神情。 原振俠忙道:“你……” 他只說了一個字,洪致生就作了一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頭。然后,又過了一會,洪致生才道:“不知道為什么,自從我收到了那些資料之后,我是說,我一看到了那些資料,我就立時下定了決心,這是我畢生的愿望,我一定要完成……發現惊人的海底秘密。可是……可是……” 原振俠不知道他想說什么,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洪致生那种沮喪的神情更甚,數著手指:“可是……自那天起,一共七天了,每天晚上,我都听到有聲音在我耳邊叫:不要去!不要去碰古老而不可思議的事!” 洪致生講得十分正經,可是原振俠卻忍不住想發笑:“這算是什么意思?” 洪致生用駭然的神情看著原振俠,原振俠擺了擺手:“我不是很明白,你是做夢有人對你說?” 洪致生連聲道:“不,不,如果是做夢,我才不會認真。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樣稀奇古怪的夢沒有做過!” 原振俠不禁駭然:“是在你清醒的時候?真有人這樣警告你?” 洪致生搖頭:“也不是。” 原振俠給他弄胡涂了,只好道:“請你說得明白一點,別這樣不清不楚。” 洪致生歎了一聲,跟著搓著手:“是這樣,任何人每晚入睡之前,總有一個十分短暫的時間,是在半清醒、半睡眠狀態的,是不是?” 原振俠點頭。 洪致生一揮手:“就在那時候,我听到了那聲音,我看不到有什么人在發出那聲音,可是卻清清楚楚地听到。第一晚,比較簡單,只是叫我‘不要去’;第二晚,則說古老的事情,有很多是我永遠不明白的,不要試求去探索;第三天,又多了一句警告,叫我想想那些獲得資料的人的下場。” 原振俠直了直身子,想說什么而沒有說出來。洪致生道:“以后的几晚,也大同小异,那真是弄得我精神恍惚!不,不要告訴我是由于精神緊張而產生的現象,我真是听到的!” 原振俠正想這樣告訴他,給他說在前面,倒不好意思再講甚么了。他停了一停,才道:“如果你真是听到了聲音,聲音總要有來源才是!” 誰知道洪致生一瞪眼:“你在做夢的時候,也可以听到各种聲音,它們的來源在哪里?” 原振俠又好气又好笑:“剛才你并沒有說,是在夢里听到了聲音,你說你是清醒的!” 洪致生歎了一聲:“半清醒……我真不知道怎么說才好。那聲音柔軟動听,又帶著無限的關切,她在勸我放棄,叫我別根据那些資料去追尋什么……” 由于他們是用英語在交談的,所以原振俠立時听了出來:“她?” 洪致生的神情有點迷惘:“是的,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從來也不能想象,一個女人會發出那么動听的聲音來,她的聲音有著無比的說服力!” 原振俠不禁啞然失笑,望著有點入魔的洪致生:“既然這樣,那你就應該听從這個聲音的規勸,別再去發掘什么海底古城好了。” 洪致生卻又搖了搖頭:“如果給我看到發出這樣動听聲音來的那個女人,不論她叫我做什么,我都會听從。可是每當我听到了聲音之后,竭力從半清醒的狀態之中掙扎醒來時,非但什么人也看不到,連那么動听的聲音也消失了!” 洪致生說得极其認真,而且,他的神情,也有相當程度的沮喪。這使得作為一個醫生的原振俠,陡然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所以他也不再失笑,十分鄭重地道:“你的精神狀態……” 洪致生不等他講完,就連聲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 原振俠歎了一聲。沒有一個精神狀態有問題的人,肯承認自己是有問題的,就像是醉鬼,一定伸著舌頭嚷叫,自己并沒有喝醉一樣。 他正想如何委婉措詞,要洪致生去找精神病專家檢查一下,洪致生卻又說出了令他意料不到的話來。 洪致生在說那番話之際,神情表現得十分猶豫:“我有一個想法……” 他講了一句之后,停了半晌,才又道:“會不會是在那海底古城之中,真有一些能力超群的人居住著,他們知道我要去揭開秘密,就通過了不知什么方法,勸我不要采取行動?” 原振俠忍住了笑:“你大概是看小說看得太多了,或者是你天生幻想力特別丰富!” 洪致生瞪了原振俠一眼,神情大不以為然。接著,他又思索了片刻,站了起來,眼神有點失魂落魄,自言自語地道:“如果真有一個女人在我面前,能發出那么動听的語聲,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會毫不考慮地愛上她!” 听得他這樣說,原振俠不但笑不出來,而且有點駭然之感。异性相吸引,有著各种各樣的原因,但是單單為了對方的聲音動听,就決定愛上對方,這樣的例子,只怕在洪致生之前,還未曾發生過。而原振俠又素知他的性格,看出他這時并不是在鬧著玩,而是十分認真的。 原振俠隱隱感到,整件事情中,有什么不對頭之處,可是他卻又說不上來。 洪致生卻顯然十分入迷,他還在喃喃自語:“或許她是海中的女神?或許她是……” 原振俠忍不住大喝一聲:“或許她根本不存在!” 洪致生在原振俠的大喝聲中,陡然轉過身來,有一种如夢初醒的神情。他在這种惘然的神情之中,看起來給人以一种感覺,像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一些什么話。 原振俠走過去,拍著他的肩頭:“好了,別走火入魔了,你要就立即去進行,要就放棄……” 原振俠停了一下,又開玩笑地加了一句:“听你那夢里情人的勸告!” 原振俠在開玩笑,可是洪致生卻十分認真,陡然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他抓得极用力,令原振俠感到有點痛。他道:“我不能放棄,我一定要去進行!如果我放棄了,她就不會再來勸我,我就再也听不到她的聲音了!” 他說得如此認真,原振俠不禁失聲道:“你真是入魔了!” 原振俠在和洪致生的對話之中,已經不止一次用了“走火入魔”、“入魔”這樣的字眼。這种詞句,在一般普通的對話中,詞意是相當明顯的,那就是說一個人對一件事、一樣東西或另一個人,太沉湎過度之意,并沒有什么具体的意義。自然也不是說一個人進“入”了“魔”境,那只是一种象征式的說法而已。 洪致生听了,呆了半晌,又歎了一聲:“我哪有什么夢中情人!夢中情人,至少還有一個可以看到,可以想象得出來的形象在,而我所有的,只有她的聲音!” 原振俠覺得,實在不适宜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討論下去了。他十分嚴肅地道:“我是醫生,我覺得你的精神狀態不是很穩定。如果你愿意,我……” 洪致生不等他講完,就叫了起來:“就算我有精神病,我也不要醫好它,因為我實在太喜歡听她的聲音,太喜歡了!” 原振俠不是精神病專家,一時之間,也難以判斷洪致生究竟是正常還是不正常,他只好擺了擺手,不再說什么。兩人之間保持了片刻沉默,洪致生才提起了公文包:“我走了,再有需要听你意見時,我會來找你!” 原振俠送他出去,在屋子門口,看他身手矯捷地上了一輛跑車。跑車發出轟然巨響,疾馳而去。 原振俠走回屋子,卻不回自己的住所,而到了更高的兩層,去找他的同事……醫院中的精神病專家。 那精神病專家,是一個脾气十分好的中年人,他听原振俠把經過情形,約略講述了一遍之后,道:“照我看來,你朋友的情形,极可能是長期從事深水潛水的后遺症。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有可能是海水的壓力或者特殊的環境,人在深海之中,會產生幻覺,這种幻覺產生的次數多了,就會將之當成真的了。” 原振俠問:“那算是不正常?” 專家呵呵笑了起來:“人腦的結构,活動方式實在太复雜了。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是正常的,也可以說人人都正常,因為連甚么是正常的標准都沒有。” 原振俠默然不語,專家又道:“照你朋友這樣的情形看來,是沒有多大的害處的,是不是?” 原振俠想了想,雖然是沒有多大的害處,但是當時洪致生那种入魔的神情,總使他覺得,事情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在。 專家又道:“人,總是有各种各樣幻想的,尤其是年輕人對异性的各种想象,是十分普通的現象。就算你的朋友,從此之后,把女性聲音的美妙与否,作為將來擇偶的對象,也無傷大雅。” 原振俠笑了起來:“只怕在現實生活之中,再也找不到他所稱的,那种美妙動听的聲音!” 專家笑著:“那也不要緊,就讓他去失戀好了。世上失戀的人太多了,不屬于精神病醫生的范圍,是不是?” 原振俠覺得專家所說的相當有理,又隨便聊了几句話,就告辭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舒服地坐在沙發上,听著音樂,原振俠把洪致生帶來的事,仔細想了一遍。他覺得那塊海底的大石,似乎還有一點十分值得注意之處,那就是何以那平滑的一面,在海水之中,可以保持這樣的平滑呢?除非它是才沉進海中去的。 可是看起來,顯然那塊大石,在海底已經不知有多少年了。那么,就算石質堅硬,不受到海水的侵蝕,就算它所在的位置深,不适宜各种海草附著生長,在深海中,還是有不少生物,是附在石塊上生活的,像藤壺,像鑿穴蛤,許許多多海洋生物,都會使石塊的表面變成粗糙,或者附生在上面。一塊大石可以長時期在海底維持如此平滑,那是不可思議的事。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枚在大石上移動的翁戎螺,一到了那平滑的一面,竟然滑跌了下來! 原振俠雖然不是海洋生物專家,但是生物學上的普通常識,也相當丰富。凡是腹足綱的貝類生物,都有強大的“腹足”,那也是這類海螺可供肉食的部分。海螺的腹足,都有相當強勁的附著力,可以在任何平滑的表面上,藉附著力而移動。有几類,例如鮑魚,當它強有力的腹足,附在岩石上的時候,甚至气力再大的人,也無法將之取下來。 可是,那枚翁戎螺,竟然在爬行之中,滑跌了下來! 原振俠本來就是一個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他立時想到,那塊大石上,是不是有著什么神秘的力量,使海螺無法在上面爬行?使它可以保持平滑,甚至使潛水者喪失生命? 原振俠想到了這些,但是他立時感覺,這种想法倒和洪致生的想法差不多了,這使他自己覺得好笑,所以也放棄了這种想法。 他立時又想到,許多高舉雙手跳動著的人形,上面是一個星形的圖記,這究竟代表了什么呢?想了半晌,自然一點結論也沒有。他感到,洪致生關于阿特蘭大海底古城的設想,未免太夸張了些,但這塊有著淺刻的大石,确然是值得打撈上來研究一下的。就算不是整座古城,只是古城建筑物中的一部分,那也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了。 想了半晌,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自己覺得好笑,心想,我去做一個探險家,是不是比作為一個醫生更好呢?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大約是一個月左右,原振俠沒有洪致生的信息。在這期間,原振俠曾有机會,遇到過几個對探險、考古有興趣的人,他把石頭上的淺刻圖形,簡單地描繪出來,不作任何說明,只是向人家請教:“這种圖形,代表什么意思?” 只有一個人有比較合理的回答,那是一個對人類宗教史,有极其深刻研究的學者。他的回答是:“看起來,這個五角星形的圖形,象征著什么。下面那群人,用一种舞蹈的形式,在表示對它的崇敬。” 原振俠進一步問:“五角星形,象征什么呢?” 學者答道:“很難說,可能是一种信仰,也可能是一种力量。很多宗教有星形圖形的象征,許多邪教中著名的魔王、魔力和魔法的來源,也用五角星形來代表,認為那是魔法力量的來源。這相當复雜,你有興趣,我可以借一批書給你看。” 原振俠十分感激這位學者的好意,可是他想起,小寶圖書館中有不少這樣的書籍,自己盡可以去找,所以他忙道:“不必了,謝謝你!” 那學者又對原振俠描繪出來的圖形,看了一下,問:“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這樣的圖形的?” 由于洪致生曾經千叮万囑,不要講給任何人听,所以原振俠只是含糊其詞,應付了過去。 那學者的解釋,雖然說得還合情理,但是也沒有什么多大的用處。原振俠這時,反倒希望和洪致生聯絡一下,可是他打了几個電話到洪致生住所去,卻一直沒有人接听。 在几個晚上,他沒有什么事,也曾到小寶圖書館去了几次,可是也沒有什么多大的收獲。 一個月之后,午夜時分,突然門鈴聲大作。原振俠從床上跳起來,心中十分惱怒,這樣按門鈴是十分不禮貌的。他用力打開門,已經准備了一連串,不論來者是誰,都加以指責的話。 可是,門一打開,當他看到站在門外的是洪致生,而洪致生的神情,又是如此之憔悴時,他把准備好的指責,全都縮了回去。 洪致生不但樣子憔悴,而且神情失魂落魄。門一打開,他和原振俠打了一個照面,咧嘴笑了一下,可是那一下笑,真比哭還要難看。 原振俠吃了一惊,伸手把他拉了進來:“怎么啦?” 洪致生自己先徑自拿起了一瓶酒,打開瓶塞,咕嘟喝了一大口,才道:“那聲音,還是那聲音!” 原振俠怔怔地望著他,職業的本能,倒真的化成了一种聲音:“眼前這個人有病,非但有病,而且還病得十分嚴重!” 他作了一個手勢,洪致生整個人,簡直是重重摔倒在沙發上的。 他用力揮著手:“那聲音,那聲音!” 原振俠自然知道,他所講的“那聲音”是什么意思。他皺著眉:“消失了?你再也听不到那么美妙動人的聲音,所以失戀了?” 洪致生雙手捧著頭,半晌不出聲,才道:“不是!” 原振俠有點惱怒:“你自己照照鏡子,看你變成了什么樣子?我以為你早已組織好了潛水隊,出發到大西洋探險去了!” 洪致生伸手,在自己臉上用力撫摸了一下:“我十分矛盾,要是我開始了探索行動,她會因為我不听勸告,而不再理我。”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抬頭向上看了一眼。他想起那精神病專家說過“沒有什么害處”,當時自己也同意了,如今看來害處大得很,任何事一入了魔,都是有害處的。 洪致生又道:“可是我又不能放棄,一放棄,勸說成功,我也同樣再听不到她的聲音了!” 原振俠感到十分不耐煩,他像是和一個瘋子在講話一樣:“這种話,你以前早就說了!” 洪致生苦笑了一下:“最近几天,情形又有不同!” 原振俠沒有再問他什么,只是讓他自己說下去。洪致生歎了几聲:“在半睡眠狀態中,本來我一听到她的聲音,就拚命想看到聲音的來源。前几天,我忽然靈机一動,心想,何不与她對答呢?” 原振俠駭然,這時,他雖然不是這方面的專業醫生,他也可以肯定,真是有問題了。 洪致生說到這里,興致高了起來:“我先問:你究竟是誰?她居然立即回答:我是你的守護神,不想你去涉險,所以一直在勸你!” 他講到這里,現出了陶醉之极的神情來:“這几句話的聲音,真是好听极了,听上一千遍一万遍,都不會厭!” 原振俠一听得他這樣講,心中陡然一動,忙道:“等一等!” 洪致生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原振俠繼續道:“你既然對這個聲音那么入迷,希望一再听到,難道你沒有考慮過,用錄音机把它錄下來?” 洪致生叫了起來:“怎么沒有?” 原振俠道:“好,放出來,讓我也听听,那聲音究竟有多么動听!” 洪致生歎了一聲:“錄不到,那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听到。”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那是你的幻覺,幻覺已經令你的精神狀態受了損害。直接地說一句,你有精神病,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安排治療!” 洪致生的反應相當平靜:“我對你太失望了,一定是有某种力量,使我的听覺神經起了作用,我才會听到聲音,你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原振俠沒好气:“我是不明白,我更不明白你來找我,究竟在干什么?” 洪致生又喝了一口酒:“有一件事,希望你替我做一做,事情不是很難。” 原振俠悶哼一聲:“叫我去找你的那位‘守護神’?我可沒有這個本領。” 洪致生笑了一下,這時,他的神情看來十分正常:“不是,我想請你代我去借一艘船。”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他會提出一個這樣的要求來,一時之間,倒不知如何反應才好。過了一會,他才道:“你自己有一個大輪船公司,還要我出面,再代你去借一艘船?” 洪致生有點無可奈何:“正因為我自己有一個輪船公司,所以才要你出面。” 原振俠十分不解地望著洪致生,洪致生解釋著:“我要借的那艘船,屬于林氏船務公司。” 原振俠立時明白了:“啊!同行如敵國,林氏船務,和你們是敵對的!” 洪致生抿著嘴唇,來回走了几步:“你知道,商務上的事我是一竅不通的,但是我卻也知道,自從二十五年之前,林老頭子突然神秘地失蹤之后,林氏船務公司在种种打擊之下,几乎倒閉。” 原振俠笑了一下:“所謂种种打擊,其實主要是你們公司的打擊。” 洪致生不置可否:“我听我叔叔說,林氏船務能夠支持著不倒閉,簡直是商場上的奇跡,在最不行的時候,整個船公司,只剩三條只能拆成廢鐵的破船。可是五年之前,失蹤的林老頭的女儿,出來主持公司業務,公司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發展。發展之快,可以說是舉世矚目,又是一個奇跡!” 原振俠對于商場上的事,也不是很熟悉,但是林氏船務公司從破產邊緣,到如今几乎是亞洲最大,擁有船舶吨位最多的大航運公司,由于只不過是在短短五年之間的事,被許多雜志當著傳奇性的故事來報導,原振俠自然也多少知道一些經過。 傳奇性報導的焦點,是集中在一個女郎身上,原振俠看過一篇相當詳盡的報導,題目是〈東方的女霍華休斯〉。霍華休斯是美國著名的富豪,中年之后,根本沒有人見過他。他過著极其隱密式的生活,而通過各种方式,指揮業務,增加財富,是一個充滿了傳奇的神秘人物。而被稱為“東方女霍華休斯”的那位女郎,就是五年前,出任林氏船務公司總裁的林雅儿。 由于林雅儿這個人,在這個故事中十分重要,所以必須比較詳細地介紹她。 林雅儿是獨生女,她的父親林永興,是林氏船務航運公司的創辦人。林氏公司在林永興的主持下,一直執航運界之牛耳,把其它中小型的航運公司,壓得喘不過气來,儼然是亞洲富豪,不可一世。 林永興對于海洋的興趣,几乎是無窮無盡的,不但他經營的業務是航運,他最大的業余嗜好也是駕駛游艇出海,而且喜歡獨自駕駛他那艘,在當時被公認為世界上設備最先進、最完善、最豪華的四艘游艇之一的“永興號”出海。 “永興號”當時的設備之佳,可以令得林永興駕著它,輕而易舉地環游世界。 林永興只有一個女儿,女儿出世時,他的妻子難產致死,一直到他神秘失蹤那年,他沒有再娶。他神秘失蹤那年,女儿林雅儿只有三歲,那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事。所以,林雅儿今年的年紀是二十八歲,正是一個女性最美麗成熟的年紀。而林雅儿接掌瀕臨破產的船公司之際,她只有二十三歲。 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女郎,連她是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甚么環境下長大的,甚至是什么樣子,都沒有人知道。但是她一開始主持公司業務,公司就奇跡一樣地复活了,非但复活了,而且生气勃勃。短短五年時間,就几乎已回复了林永興時代的規模,這不是不可思議的奇跡嗎? 關于航運公司的業務,是如何迅速發展起來的,自然有線索可供追尋,但是看起來未免枯燥,所以只是約略說一說就算。 有趣的是林雅儿這個人,上面提及她的時候,曾說她“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不知是在什么環境下長大的,甚至是甚么樣子,都沒有人知道”,這不是太怪异一點了么?可以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能是這樣子的! 可是,偏偏林雅儿就是這樣子的。 這种情形,實在是不可能的……一定還會有人這樣堅持。但實實在在,林雅儿的确是這樣子的,真有必要詳細說明一下。 林雅儿出世的當日,就是她母親去世之時。 當然,是有人見過林雅儿的……接生的醫生、護士等等。但那時,林雅儿只不過才出世,是一個什么也不知道的嬰儿,和每天降臨人世的許多其它嬰儿,并無不同。 她的父親……有人甚至怀疑,連他的父親,也可能沒有見過她! 父親怎么可能會沒有見過女儿呢?要注意一個十分特殊的情形……林雅儿的母親,因難產而死。林永興几乎在接到了女儿誕生消息的同時,就接到了妻子喪生的消息。 由于近五年來,林雅儿奇跡似的商務能力,和她如此神秘的生活方式,她成了許多記者的追索目標,研究她何以會如此神秘的“內幕文章”大受歡迎,所以,一些陳年舊事,也被發掘了出來。 英國有兩個專門發掘“內幕新聞”的記者,就花了許多時間,訪問了許多人,把林雅儿出世之后几天間的事情,探訪明白,寫過一篇報導。根据那篇報導中所寫,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 當林永興赶到醫院的時候……他商務繁忙,未能在醫院中陪妻子……醫生迎上去,先告訴他噩耗:妻子死了,然后再告訴他:女儿誕生,平安無事。 當時,林永興這個富豪,只是呆立著。 那兩個記者訪問的,正是當時把兩個消息,一起告訴林永興的那個醫生。 這位著名的婦產科醫生,當記者訪問他的時候,已經退休了,可是精神還十分好,記憶力也沒有衰退,記得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的每一個細節。 “林先生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站立著。”那個醫生說:“我怕他受不起打擊,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他根本听不進去,臉色蒼白得惊人,汗珠自他整個臉上沁出來,樣子駭人之极。 “我連忙吩咐身邊的護士,准備如果林先生精神上支持不住的話,就給他准備病房,好讓他靜養。 “他這樣子,大約有一分鐘左右。突然,他全身都几乎抽搐了起來,面上的肌肉,抽搐得尤其可怕,雙眼之中,射出難以形容的光芒來……我只能說,那是憤怒和恐懼交織的光芒。 “由于我是面對著他的,所以自然而然,我認為他發怒的對象是我,而他也确然有理由向我大發雷霆的。因為林夫人在產前多次檢查,一點也沒有不正常,雖然是頭胎,可是根据我多年婦產科醫生的經驗,一定是順產。誰知道胎儿忽然移位,變成了情況最惡劣的難產。這种情形,在醫例之中十分罕見,而且原因不明,向外行人,尤其是當事人解釋起來,更是困難。一般都會被當事人認作是醫生的疏忽,而加以責難,所以,我以為林先生是在對我發怒。 “可是,接下來的變化,卻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兩個內幕記者特別說明,當老醫生說到這里的時候,訝异的神情仍然十分強烈,可知當時發生的意外事件,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老醫生繼續敘述那當時的情形:“看到林先生的神情這樣可怕,我已經准備他向我發作了。可是,突然之間,他一個急速轉身……我記得再清楚也沒有,由于他滿頭滿臉全是汗珠,所以當他急速轉身的時候,那些汗珠一起飛濺開來,我身上、臉上,都沾到了不少。 “當他轉過身去之后,他陡然雙手一齊伸出,扼住了在他身后一個人的脖子。 “那個人可能是一直在他身后,跟著他進來的,也可能是這時才來的,誰也沒有注意他的存在。出了事,林永興又是大人物,自然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直到這時,林先生忽然有了這樣反常的行動,我才注意到這個人。 “林永興雙手扼住了那人的脖子,扼得如此用力,我几乎听到了那人喉管被捏碎的聲音。在一旁的几個護士一起尖叫起來,我也嚇呆了,不知如何才好,眼看這個人就快要被林永興扼死了! “我算是最早定過神來的一個人,我一面大聲叫著,一面伸手,去扳他扼住了那人脖子的雙手。我以為一定要非常用力,才能把他的雙手扳開來,誰知道,我的手才一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就松了開來。 “這時候,林永興和那個人之間的神情,我記得再清楚也沒有。 “林永興的雙手雖然已松開了,可是仍然离那人的脖子很近,而且,他雙手的姿勢,也是一望而知,隨時可以再一次扼向那人脖子的。他緊緊地盯著那個人,雙眼之中,噴射著難以形容的怒火,像是依他的心意,他真的要把那人扼死一樣。而那個人呢,卻表現得十分鎮定,不,簡直可以說是出奇地冷靜。他的頸際,由于剛才曾被林永興緊握著,現出了紅紅的指印,但是他甚至于不用手指去搓揉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盯著林永興,和林永興對望著。 “周圍的人都不知怎么才好,林永興又是大人物,也沒有人知道,那個被他所扼的人的身分。林永興不再行凶,大家也都不出聲,在那一剎間,一切都像是靜止了一樣,然后是林永興陡然叫了起來! “他的呼叫聲,听來如同狼嗥一樣,刺耳之极! “一直到現在,事隔那么多年,林永興的吼叫聲,我還是不能忘記。在這以前,或是在這以后,我從來也未曾听到過一個人,會發出那么可怕的吼叫聲。真正只應該是野獸,才會有這种聲音發出來! “他一面吼叫,一面問了一句話……不錯,話一定是責問那個被他扼過脖子的那個人的,而且問的那句話,雖然他的聲調變得厲害,听來簡直像是在干號,充滿了悲憤,但我還是可以听得很清楚,他問的那句話是:‘一定要這樣?’ “不!我不知道他問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一直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他沖著那人,問了這樣一句話之后,那人立時冷冷地回答:‘這是早就講好了的!’ “不,我也不知道那人這樣回答,是什么意思,一直不知道。那人在這樣回答了之后,林永興整個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樣,雙手垂下,人也站立不穩,一下子倒了下來。我正好在他的身后,立時把他扶住。當我的雙手伸入他的腋下,把他身子架好,使他不致跌倒時,我發現他腋下濕透了,全是汗。而那時,他的臉色也灰敗之极,身子在發著抖。我向身邊的護士說了一种鎮靜劑的名字,叫她快點去取,可是等到護士取來了針藥時,林永興卻已大体恢复了正常。 “他可以自己站著,奇怪的是,剛才,他還在极度的憤怒之中,几乎想把那人活活扼死,可是這時,他卻和那人一起,走到走廊的一角。有人想跟上去,都被他大聲喝退,我就是被他大聲喝退的几個人之中的一個。 “他和那個人,走到角落之后,只看到他們在急速地講著話,可是聲音很低,根本沒有人听得到他們兩人在講些什么。 “他們大約講了三、四分鐘左右,林永興雙手抱住了頭,又呆立了片刻。在那一段時間中,那人始終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當時,我就在想,這個人是他的什么人?這個人和林永興是什么關系? “林永興終于放下了雙手,這時,他看來已經完全恢复了正常。他向我走來,什么話也沒有說,在我面前站了一站,只說了一句話:‘會有人來安排一切的!’不等我對他講話,他掉轉身就走了,這次我注意到,那個人像影子一樣,跟在他的身后走了。 “接下來又怎樣?接下來沒有怎么樣,正像他所說,自有人來安排。林夫人的喪事相當風光,富豪之家,辦起什么事來都方便得很。 “哦,那個女嬰,是的,那個女嬰比較特殊。出生第二天,就有人把她抱走了,當然是林家的人,有林永興親筆簽名的文件,醫院沒有理由留住不讓嬰儿离去的。 “什么?女嬰离開醫院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老醫生搖著頭:“記者先生,這個問題我可無法回答,醫院中出生的孩子,每天都有好几十個,他們离開了醫院之后,又到什么地方去了,醫院是絕對無法知道的。什么?林永興先生的女儿,現在已成了女船王?那我也不清楚,我只記得當時的情形十分特別而已。” 那兩個內幕記者所寫的那篇報導,題目是〈神秘的父親和神秘的女儿〉,再加上一個小副題:“另外再加一個神秘的人物”。 訪問那位老醫生的最后一個問題是:“請問,林小姐,就是你接生的那個女嬰,是什么樣子的,你是不是還有印象?” 老醫生笑了起來:“年輕人,所有的嬰儿,看起來几乎全是一樣的!” 真的,所有嬰儿,看起來全是差不多的,紅紅皺皺的皮膚,緊閉著眼睛,沒有多大的分別。就算有分別,也無法根据一個嬰儿的面貌,推測到長大之后的面貌來。 那兩個記者的工作相當認真,他們又找到了當時,二十多年前初生嬰儿房的主任護士。主任護士的記憶不是很好,對著好奇的記者茫然道:“不記得了,不記得是什么樣的人把嬰儿抱走的了!” 于是,在這兩位記者的筆下,就出現了“神秘的女儿”這樣的名稱。因為無論他們如何深入調查,都無法知道這個离開了醫院的嬰儿,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個嬰儿,若是失蹤的話,尤其是林永興這樣顯赫富豪的女儿,應該是會引起轟動的。但是林永興一點也不追究,旁人自然也不好說什么,只有林夫人的娘家,几個長輩問過几次。記者也找到了林夫人的一個表舅父,這個親戚述及了當時的情形: “阿英(林夫人的名字)難產死了,自然大家都很難過,喪禮舉行得十分風光。在喪禮上,沒有看到嬰孩,永興說,孩子太小了,不适宜帶出來。 “喪禮舉行完畢,我們几個親戚商量著,要看看孩子,派我去說。永興一听我提起,就一板臉,說:‘孩子就是孩子,有甚么好看的!’雖然他說得不近情理,可是……可是!”這個親戚的神情有點忸怩:“我們都……要靠永興在工作、生活上資助,所以也都有點怕他,我就不敢再說什么了。 “又過了一個時期,我再問起孩子,永興說,已送到外國去叫人撫養了。從此之后,就沒有再見過她,是的,應該說,我們親戚之中,沒有人見過這個孩子的。三年后,永興胡里胡涂失了蹤,我們親戚才又想起孩子來,一打听,才叫玄,根本沒有人知道孩子在什么地方。永興根本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孩子送到哪一個外國去了,只知道是他的一個跟班送走的。那跟班我倒見過兩次,陰森森的,一句話也不肯多說,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不知道為什么永興喜歡他,一刻也离不開他似的。 “是的,永興本身什么親戚也沒有,不是很清楚,好象他是從一個什么教會主辦的孤儿院出來的。孩子只有母系方面的親戚,沒有父系的親戚。” 由于調查訪問,是在林雅儿主持林氏船務公司業務,重現昔日風光之后進行的,當然也有以下的談話。發表意見的,仍然是那位林夫人的表舅: “當然听說了,听說名字是林雅儿?開始我們也不知道,永興一失蹤,船務公司失了主持,一年不如一年。十七、八年下來,簡直是山窮水盡,只剩下一堆廢銅爛鐵了,只有几個老職員,在苦苦支撐著。忽然听說永興的女儿出來辦事了,又听說,不到三年,已經又和當年差不多了。我們一些親戚商量著,要去見見永興的女儿,說起來,大家都是自己人,又是公推我去的。 “哼,我一去,見到的全是不相干的人,回答的話全是一樣的:‘林總裁一向不見人!’我擺出我的身分來……我是她的表舅公,結果,也沒有人買帳,一樣不見。后來,才听說她根本甚么人都不見,根本沒有人見過她。這是怎么一回事?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 天底下,本來是不容易有林雅儿這种人的,可是,偏偏就是有。那兩個記者和世界著名的七家私家偵探社協議,一定要設法,拍攝到一張林雅儿的照片。可是半年之后,四家偵探社承認失敗,放棄了,一年之后另外三家也承認失敗,也放棄了。林雅儿不是一個隱士,她主持著一間龐大的航運公司,怎么可能全然不露面呢? 作為一間龐大的航運公司的總裁,實在很難不在人前露面的。但是,很難,并不代表不可以。 林雅儿就做到了這一點。 從她接事的第一日起(她是如何接事的,下面自然會再加詳述),公司的職員,就只听到過她的聲音。開始听到她聲音的,是几個二十多年來苦苦支撐著,苟延殘喘的老職工。一直到現在,發展到了超過一千名員工,仍沒有人見過她。 和林氏航運有業務來往的人,也沒有人見過她,不論地位多高……油運業全盛時期,誰看到阿拉伯的什么王子不低頭哈腰,但是林總裁說不見就不見。 現代科學,可以使世界許多處不同地方的人,通過電話系統的操作,如同面對面地開會,自然也可以使人不必露面,就可以進行一切工作。 業務上有關系的人,未曾見過這個林總裁,想起來還可以理解。但是和她生活上有聯系的人呢?難道也見不到她?答案是:也見不到她。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可以不和任何人接触。她住在一幢六十二層高的大樓的頂樓,大廈自五十二層開始起,就是重重的保安設備……几乎連濾過性病毒都過不去,這是一位保安設備專家講的話。 她難道從來不离開住所嗎?當然不,她會到公司去,到她的辦公室去。但是她的車子,在兩處都有專用電梯直達樓上,她不用自己駕車,而車子的后座和司机位之間,有厚厚的窗帘。她的司机是一位女性,即使是這個女司机,也未曾見過她。這位神秘的女總裁,用种种方法保護自己,不讓人家看到她。 不過,那兩個內幕記者,還是十分有辦法的。從她每天所需要的食物上,可以推測到她十分注重營養,而且食量不大,顯然是為了維持体態的美麗。 內幕記者甚至根据她衣著的尺碼,可以精确地推測到這個神秘人物的体型……体高五呎八吋,三圍是三十四、二十三、三十四,那是一個標准美女的体型。 對于林雅儿,所知就是那么多。哦,還有一點,即使是通過科學儀器听到的她的聲音,專家的意見是,也是經過變音裝置故意扭曲了的,不是她原來的聲音。至于她原來的聲音是怎樣的,也沒有人知道。 再回過頭來,看看林永興的失蹤經過,也可以說是神秘之极。 林永興這個富豪,喜歡獨自駕駛游艇出海。每年至少有一個月或更久的時間,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在海上,在他的豪華游艇上。在他駕船遨游之際,倒也不是全無音訊的,他會利用船上完善的無線電通訊,和他的下屬聯絡,時間不一定。 那一次,林永興是從美國邁阿密出發的。一离了港口之后,海岸巡邏隊和至少有二十艘以上的游艇,目擊他的“永興號”向西北方向駛去,也就是說,是向著百慕達方面駛去的。誰也不知道他目的地何在,只知道他駛出的方向。 自此之后,一直到“永興號”再被發現,“永興號”究竟曾到過什么地方,完全沒有人知道。 那一次,“永興號”在离開港口之后的第五天,船公司的高層人員,已經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在這五天之中,他們未曾接到林老板的任何電話。 等到第十天頭上,還未曾有林永興的消息……這是十分反常的現象,船公司的高級職員開始焦急。而到了十五天頭上,他們派出了三個代表,來到邁阿密,請求當地海岸巡邏隊,協助尋找“永興號”,可是卻遭到了禮貌的拒絕。 拒絕的理由十分簡單,以“永興號”的性能、速度而論,已經過去了十五天,船可能已駛到任何地方去了,總不會再在邁阿密海岸巡邏隊管轄的水域之內了。 几個高級職員無法可施,只好自己雇了直升机,在附近几百浬的水域上空,搜尋“永興號”的下落。但又過去了十天,一點結果也沒有。 而就在那几個高級職員,回到了總公司之后不几天,“永興號”被發現了。發現“永興號”的是一艘商船,地點是在距离邁阿密五百浬的大西洋中,船上沒有人,船上的設備一切完好,只是船上沒有人。 林永興就這樣神秘失蹤了! 這樣一個大人物失蹤,自然會展開极隆重的搜尋,搜尋繼續了三個月,甚至在發現“永興號”的地點,做了深水潛水的搜尋……這實在是很滑稽的事,有點像中國的一則寓言“刻舟求劍”。 因為“永興號”在被發現時,隨著海流在海面上漂著,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漂來的。而林永興顯然是在上船的第一天就失蹤……證据在以后的調查中,輕而易舉地被發現。 在搜尋沒有結果之后,自然就是詳細的調查。 “永興號”被拖回了邁阿密,調查小組由各國專家組成。專家之中,包括各方面的專才,有兩個專才,是調查失蹤者的權威。 在調查報告中,他們提出了十几項人會莫名其妙失蹤的理由。總括來說,可以分為自動的或被動的兩大類。自動的,是失蹤者厭倦了原有的生活,渴望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改名換姓,甚至連容貌也改變,徹底變成另一個人,開始新的生活。 專家排除了林永興自動失蹤的可能性,因為林永興事業如日中天,身体健康情況又好。一生之中,唯一的不幸是他的童年,唯一的打擊,是三年之前妻子因難產而死。但這种打擊,絕不足以使一個充滿了事業雄心的人,放棄他的固有生活。 那么,林永興的失蹤,自然是被動失蹤了。被動失蹤,又可以根据失蹤的環境,分為許多种,例如森林失蹤、沙漠失蹤、海洋失蹤……等等。林永興的失蹤,當然歸入海洋失蹤這一類。 而在海洋上的被動性失蹤,原因也多得數不清,例如說: 遇上了海盜。(這一條被否定了,因為船上沒有絲毫打斗劫掠的痕跡,所有貴重物品俱在。) 遇上了風浪。(這一條也被否定了,船被發現時,十分完整,絲毫不像受過風浪的襲擊。而且,過去一個月的气象紀錄,都是風平浪靜。) 船的机件……沒有故障;食物飲水……丰富無比;突然的急性疾病……沒有任何跡象;迷途的心慌意亂……船上的一切儀器操作正常…… 所有的失蹤原因都被想遍了,包括了林永興正在甲板上,忽然有一只大烏賊游近,用長大而生滿了吸盤的触須,將他卷進了海中等等。 這已是屬于另一類失蹤范圍內的事了。 這一种失蹤是“神秘失蹤”,人會在突然原因不明的情形之下消失無蹤,可以作任何解釋,包括被發出綠光的外星人擄走了之類,悉听尊便。 于是,失蹤專家指出,失蹤地點,是在所謂“神秘的百慕達三角區”之中。這個三角區中的大西洋海域,一向被稱為“魔鬼海域”,有過許多宗莫名其妙的失蹤事件,包括飛机、輪船,是人人都知道的一個神秘地區。 林永興的失蹤,也可以歸入是這許多神秘失蹤事件中的一宗,沒有原因。或者說,有原因但找不出來。 失蹤調查報告,自然以失蹤專家的意見為主,但是也有其它專家的意見。一位輪机專家,就不同意那個說法。 這位机械專家,一直是美國方面保養“永興號”的負責人。“永興號”在出海前,他監督著注滿了燃料,等船被拖回來之后,無論從燃料的剩余方面,或是儀表上的指示,“永興號”只不過行駛了五十七浬。這個距离,甚至還不足以從邁阿密駛到大巴哈馬島,根本未曾進入所謂百慕達三角區的魔鬼海域。 另一個偵探人員,則根据“永興號”上的一切,證明林永興的失蹤,是出海當天就發生的事……日歷留在這一天,沒有撕下去,消耗的食物飲料极少,不會超過一個人一天的需要量等等,都是十分确鑿的證据。 但不管調查報告如何眾說紛紜,一种專家有一种專家的意見,有一點倒是全体同意的,那就是他們找不出林永興失蹤的确切原因來。 林永興一直沒有出現,林氏船務公司失了重心,業務日漸不前。別的船務公司乘机落井下石,終于使林氏公司几乎等于破產了。直到林雅儿,這個一直沒有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的人,突然冒了出來。 一般來說,一個人失蹤七年之后,就在法律上被宣布死亡了,林永興自然也不例外。 公司的几個老職員、林永興妻子的親戚都打听過,在林永興失蹤前三年,曾在律師事務所立下了一份遺囑。所以,當林永興失蹤滿七年之后,在那個律師事務所,有一次聚會,希望知道林永興有什么遺囑,對公司的業務大權,究竟有什么安排,也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別的財產等等。 而結果,与會者都大失所望。律師取出了一封林永興親筆的函件: “我在今天預立遺囑,但遺囑必須在二十三年之后才能開啟,并且交由律師全權處理,任何第三者不得干涉。 林永興” 這封函件的日期,也就是林永興預立遺囑的日子,是他女儿誕生的那天,也就是他妻子逝世的那一天。 兩個內幕記者,也曾去拜訪過那位律師。那位律師述及二十多年前,林永興到他事務所來的情形。 “下午三時左右,我接到林先生的電話,告訴我他有重要的事要見我,辦完手頭的事就來,叫我一定要等他。結果,等到晚上八時多他才來。 “那天晚上,本來我還有几個相當重要的約會,但當然比不上和林先生的約會重要,他的船公司是我們的最大主顧。 “八點多,他進來了,神色十分慌張,而且頻頻回頭看,好像是怕什么人跟蹤一樣。他只是一個人來,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通常他來的時候,總帶著一大堆處理各种業務的秘書來。 “什么?一個跟班,樣子很陰森的?不,我從來也沒有注意到過這樣的一個人。 “他進來之后,就把我辦公室的門關上。其實這時,事務所中的職員早已离開了,我和他講話,不會有別人听到,可是他還是那么小心。可見他將要和我說的事,是十分机密的。 “他還沒有坐下來,就取出了一只文件袋來,是密封了的,對我說:‘這是我自己寫的遺囑,請你替我保管,替我執行。’預立遺囑,是一种十分普通的情形,我接了過來,一看到是密封的,就道:‘遺囑上要有律師作見證簽名,你封好了,我怎么簽名?’ “當時,他現出相當為難的神色來,道:‘你就簽在信封上吧。’我一想,那自然是他絕不愿意有人知道遺囑的內容之故,那也可以的。所以,我立即就在信封的封口上簽了字,并且當著他的面,把遺囑放進了專放絕對秘密文件的保險箱之中。他才吁了一口气,坐了下來,取出了手帕抹著汗。 “他抹了一下汗之后,又取出了一封信來。那封信的內容,我當時就看了,覺得很奇怪,問他為什么是二十三年,他沒有回答。 “我又道:‘林先生,你今年不過四十出頭,二十三年之后,也不過六十多歲。到時百分之九十你還在世,自然也不必我執行遺囑了。’ “他听了之后,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并沒有回答我的話。等我又說了一遍,他才道:‘再說吧!’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 “我拿起電話來,是一個男人找林永興的,我就把電話遞給他。他的手有點發抖,神情也极怪,像是又害怕又無可奈何,我問了他一句:‘你沒事吧?’他沒有回答,事實上他接過了電話之后也沒有說話,只是听著。這時辦公室中十分靜,連在一旁的我,也听到了打電話來的人所說的話,那個不知是什么人只說了一句:‘一切是你自己答應的,別想玩什么花樣!’ “我听得很清楚,當時心中就十分奇怪,是誰講話那么沒有禮貌,敢對一個亞洲富豪講這樣的話?而林永興這時,也像是手中所握著的不是電話,是一塊燒紅了的鐵一樣,一下子就把電話摔到了桌上。我拿起電話放好,向他望去,他連連擺手,表示沒有什么,我自然不便再問,他就走了。 “以后,我又和他見過好多次,他一切都十分正常,而且絕口不提遺囑的事。后來,他神秘失蹤了。 “在他失蹤之后七年,一些和他有關系的人,到我的事務所來,要求看他的遺囑。我就把那封信取出來,把他們打發走了。 “是的,日子過得真快,二十三年,在當時想來,那是一個多么悠長的歲月,可是一下子就過去了。事務所早已有計算机資料儲存設備,每一天要處理的事,計算机會自動提醒,林永興的遺囑,若不是計算机自動提醒,我早已忘了。一提醒,我想起真是已過了二十三年了,就取出了文件,打開密封的文件袋,取出了他的遺囑來。遺囑十分簡單,執行起來,也沒有什么困難。 “哦,你們問遺囑的內容?嗯……這……照常理說,我是不應該泄漏的,不過,遺囑早已向船公司的那几個老職員傳達過,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你們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們。 “遺囑真正的內容,其實只有一句話:‘我全部財產,歸我女儿林雅儿所有,請向一切有關人等宣示。’我就把一切有關人員找了來,宣布了遺囑內容。听了遺囑的人,神情都十分怪异,我也覺得怪异。因為最主要的一個人物,他的女儿林雅儿非但不在場,而且自她出生之后,根本沒有人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甚至名字也是第一次公開。我當了一輩子律師,宣讀過無數遺囑,但沒有一次比這次更怪的了。 “自然,我宣讀的,只是遺囑中可以公開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是不能公開的。 “既然不能公開,當然也不能告訴你們,對不起。你們當記者的,真喜歡尋根究柢,好吧,那另一部分,是告訴我林雅儿來的時候的聯絡暗號。那暗號相當复雜,絕無假冒的可能。 “當天下午,我在离開辦公室前,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中是一個相當怪的聲音……經過變音程序,說出了那個聯絡暗號,說她就是林雅儿。我是執行任務的人,自然不能不接受她的繼承人身分。 “是的,我一直未曾見過這個林雅儿。當天,我就提出要和她會面,可是她卻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不想見人。但是她卻要求我做不少事,首先,要我通知那几個把船公司支撐著,但現在再也撐不下去的老職員,她從第二天起,就接管船公司的業務。這不成問題,這樣一個爛攤子,誰還稀罕? “不過听說,到現在不過三年工夫,船公司業務,大有可觀了。真怪,可能是林永興當年,另有一筆財產在,林雅儿運用了那筆財產,有錢,自然便易于開拓業務。 “她一直有電話給我,尤其是開始,托我代找房子,要一幢大廈的頂上十層等等。后來,可能有公司職員可供她差遣了,所以就少找我了。 “真的?那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完全沒有人見過她?只是根据她的衣著,來推測她的体型?她用三十四號胸罩?哈哈,你們探听得真清楚!說起來,她正當妙齡,又有著那么美妙的身材,為什么躲起來不見人?可能是臉部有什么缺陷吧!” 那兩個內幕記者,和其它企圖揭開林雅儿神秘面貌的人,所能做的工作也僅此而已,再努力,也發掘不出什么新的材料來了。連女司机都是停好車离去,等主人進了車,再奉召喚去駕車的,還有什么人可以看到她呢?自然,有人收買女司机、仆人,但所得到的最高情報,無非是三十四號胸罩而已。 敘述故事者忽然把情節岔了開去,岔到了那一雙“神秘的父親和秘神的女儿”身上,是由于洪致生一對原振俠提及了林氏的船務公司,原振俠就想起了种种傳奇性的記載之故。 原振俠其實也想了沒有多久,而且,有點細節,他在看的時候,由于事不關己,也不是記得很清楚。 當下,他仍是愕然地望著洪致生:“如果你們船公司和船公司之間,有什么業務上的來往,怎么輪,也輪不到我去辦交涉!” 洪致生忙道:“你弄錯了,我去尋找海底古城,需要一艘設備十分完善的船。這种合乎需要的船,世上并不多,就算有錢立刻去造,也不是一年半載之間能造好的……” 他說到這里,原振俠已經明白了:“林氏船務公司恰好有一艘?” 洪致生點頭:“不是屬于船公司的,屬于林雅儿私人名下,船名就叫‘雅儿號’。那艘船,我看過它的建造資料,真是怪极了!” 原振俠攤了攤手:“船就是船,有什么怪的?” 洪致生搖頭:“一般的游艇,需要裝有海底聲納探測設備么?那簡直是一艘深海探測船,而且其它設備,也應有盡有!” 原振俠哈哈大笑了起來:“說不定她和你一樣,是一個海底尋寶迷,你還是自己親自出馬吧,你們看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洪致生有點惱怒,“呸”地一聲:“你不去就算了,講這种話干什么,我,我……我心中的异性……” 他突然轉了話頭,神情嚴肅,十分堅決地道:“我心中的异性,就是自稱是我的‘守護神’的那位!” 原振俠正在喝著酒,一听得他那樣說,一口酒嗆住了,不住咳嗽起來。洪致生竟然把幻覺當成真實,單戀起那個虛無飄渺的聲音來,這實在有點令人吃惊! 望著他那种認真的神情,原振俠倒不知說什么才好了。呆了半晌,只好問:“你是決定去探險的了?” 洪致生歎了一聲:“去是總要去的!” 他站起來,准備告辭,原振俠送他出去:“你借船的結果如何,我倒很有興趣知道,這神秘的林氏父女,的确夠神秘。” 洪致生喃喃自語著离去,原振俠听得他在說的是:“今晚她又會對我說什么?她知道我決定不听勸阻,會怎么說?” 原振俠搖了搖頭,回到室中之后,真對林永興和林雅儿的事有了興趣,就打電話到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勤的小寶圖書館,托他們把有關的資料找出來,等他有空,就可以去取。 他作為醫生,又把洪致生的精神狀態,作了一下分析,覺得還是有必要勸他去接受檢查。早期的精神分裂症,會產生虛幻的想象,比較容易治療。他想及洪致生的症狀……听到了一個并不存在的聲音,而且,深深地愛上了這個聲音。 醫生的分析是醫生的分析,被醫生認為是精神病患者的人,卻有他自己的感受。洪致生极其清楚地知道,自己听到的那個聲音,絕不是幻覺。 但是,何以用錄音机,卻不能把這聲音記錄下來呢?這是不是可以證明,這种聲音根本不存在呢? 洪致生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固執地認為聲音是實際的存在。 他駕著車,在离開了原振俠的住所之后不久,就在路邊一個靜僻的角落,停了下來。 他覺得十分疲倦,停了車子之后,他放低了座位,使自己斜躺著,閉上了眼睛。他的目的,只不過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不多久,他就進入了半睡眠、半清醒的狀態,而且,又和過去那些日子一樣,他又听到了那溫柔甜膩的聲音。 先是一下悠悠的低歎聲,單是那一下低歎聲,洪致生听了之后,心里就陡地緊了一緊。那下低歎聲中,充滿了愁腸百結的愁思,也充滿了回腸蕩气的纏綿。 洪致生閉著眼,心中也不由自主,跟著暗歎了一聲。他的口顫動著,但卻并沒有發出聲音來,可是在思想上,他卻不可遏制地立時發出了問題:怎么啦?寶貝,什么事困扰著你,要發出這樣的幽歎? 這時候,若是有人在他的身邊,看到他的情形,一定以為他是一個倦极而睡的人。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處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朦朧狀態之中,他甚至沒有气力去睜開眼睛來……這种狀態,几乎是每一個人都經歷過的。但是他腦子的活動,卻又那么清醒,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一下歎息聲,也可以認得出來,那一下歎息聲,就是一直在勸他,不要去進行探險的那個女聲……這些日子來,他實在已不可克制地愛上了這個女聲。 愛上了一個聲音?這听來是十分荒誕可笑的,但對洪致生來說,他一點也不覺得可笑,因為愛情是一种只有當事人才能体會的感覺,他的的确确有這樣的感覺。而且,以他的知識而論,雖然他不明白那個動听、柔膩,可以把他每一根神經,都當作琴弦一樣撥動,奏出生命和愛情交織的樂章來的聲音,是從何而來的,但他絕不承認,那是什么幻覺或精神分裂所形成的。 他假設,那是一种什么力量,影響了他腦部專司听覺的那部分,所以才使他听到了那么美妙的聲音。而錄音机只不過是根据簡單的原理來記錄聲音,怎可以和复雜万分的人腦功用相提并論! 在他心中問了那一個問題之后,又是一下短歎。然后,那個令他神魂顛倒,動听的女聲又響起:“你決定了?我的勸告,一直沒有用?” 洪致生立即回答:“你再說,你再勸我,我真是渴望听到你的聲音,太渴望了!” 那聲音听來有點飄忽的黯然:“只是聲音是沒有意義的,聲音所代表的語言,你怎么一點也不注意?” 洪致生有點像撒賴的小孩:“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我一定用心听。” 那聲音今晚顯得特別幽怨,也使听到的人更感到它的可愛:“這些天來,我已講過多少遍了,我是你的守護神。我一直在勸告你,勸告你別受任何引誘,去進行你所想的海底探險。你已經接受了引誘,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抗拒。” 洪致生立時問道:“為什么呢?” 那聲音听來更悅耳:“別問為什么,沒有答案。或者說,要知道答案的話,需要付出太高的代价!” 洪致生心中暗暗叫了起來:“我不怕,我不怕付出代价,任何代价我都不惜,只要使我能見到你一下!” 那聲音又飄進了洪致生的意識之中:“你的話有點混亂了,那和我沒有關系。” 洪致生几乎聲嘶力竭了:“怎么沒有關系?我愛你,深深愛著你!” 在洪致生心中這樣叫了之后,過了好久,一點反應也沒有,洪致生焦急無比。然后,聲音又來了:“你……愛上了一個聲音?” 洪致生急促地回答:“不,是你!” 聲音喟然歎著:“我只是一個聲音。” 洪致生甚至不由自主,咽著口水:“不,不,聲音,是人發出來的。你一定是一個實際的存在,我會盡我一切努力,把你找出來。” 聲音像是有一种被人捉弄的惱怒:“算了,我的勸告,今天是最后一次。你不听從我的勸告,記著,那就不要后悔!” 洪致生大是著急:“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 當他叫到第三遍的時候,他是真正張大了口叫出來的,這情形,就像是在夢中大叫,忽然叫出了聲來一樣,也像通常的情形,一叫出聲來,人就會從夢境之中醒過來。這時洪致生的情形也是那樣,他陡然醒了過來,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他清楚地記得剛才的對話,所以他顯得那么慌亂,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 “最后一次”,那意味著他再也听不到那聲音了!這對他來說,簡直是末日的來臨。他雙手緊握著拳,汗水涔涔而下,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不會的,明晚我還可以听到她的聲音。在他的想象之中,那聲音,一定是和一個實實在在的“她”聯結在一起的,可是這個她,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樣子的,他卻一無所知。 呆了好一會,洪致生知道自己已無法再在車中,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了,他就駕車繼續向前駛去,一直到了他的住所。 他居住的所在,大約是人類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舒适了。他先大口喝了几口酒,然后,在床上躺了下來。任何人在睡著之前,總有一個短暫的朦朧時期,這一晚,在快要睡著之前,洪致生也不例外。可是,那個聲音,他渴望听到的聲音沒有再來。 那天晚上,洪致生為了等那聲音再次出現,硬生生地令快要進入睡眠狀態的自己清醒過來,在七、八次之后,天也亮了。那是令他沮喪而又失望的一個漫漫長夜,他甚至跪下來祈求:“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是最后一次!” 他將希望寄托在第二晚,可是,第二晚的情形完全一樣。 接下來,亦是同樣的,在焦急的渴望之中,他度過极度失望的第三晚。 三天之后,當原振俠又和洪致生見面之際,原振俠的吃惊程度,真是難以形容。 當他應著門鈴,打開門,看到門外站著的一個人……頭發凌亂,滿面胡子,雙眼深陷,臉上几乎一點血色也沒有,身子在微微發顫,雙眼之中,流露著絕望的神色,他根本認不出那是什么人來。 非但如此,洪致生開了口,原振俠也沒有認出他的聲音。洪致生的聲音,嘶啞得像是涂了漆一樣:“讓我進來,她……她再也沒有對我講任何話……我永遠失去她了,我……我……” 他講到這里,雙手緊抓住原振俠的衣襟,發出了絕望的叫聲:“我怕!”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失聲道:“是你!” 他半拖半扶著失魂落魄的洪致生進來,讓他坐下。雖然洪致生已是一身酒气,但原振俠還是遞了一杯酒給他。洪致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就開始講述那天晚上他离去后,直到如今他的遭遇。 講完之后,他仰著頭無助地問:“怎么辦?” 原振俠只好苦笑。怎么辦?一點辦法也沒有!洪致生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本來就不存在的一個聲音! 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洪致生真是那么痛苦,原振俠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他卻非認真回答這個問題不可。 原振俠想了一想:“看來,你所愛的守護神,由于你不听勸告而生气了,放棄了她的責任。” 洪致生雙手抱著頭:“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她,不再去探險了,不去了!為什么她還是不再對我說話?” 原振俠攤了攤手:“這是邏輯上一個有趣的現象,你已經听了她的話,她何必再勸你?” 洪致生睜大了眼,望了原振俠一會,陡然之間一躍而起,直沖進浴室,用冷水淋著頭,然后又走了出來,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去進行,她就會再來勸告我。” 原振俠心中咕噥了一句:這又是邏輯上的花樣,你堅決不听勸了,她何必再勸? 不過,原振俠只是心中想著,并沒有說什么。同時他也想到,洪致生的精神狀態不能算是很正常,讓他到海上去有點事情做做,可能會就此恢复。所以他只是道:“好,我以為你已經准備出發了!” 洪致生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俠的肩頭:“問那個老處女借那艘船,還是要請你出馬。”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他知道洪致生所說的“老處女”是什么人,早几天他們討論過這件事:“公平一點,人家還不到三十歲,正是一個女人最美麗的時刻!” 洪致生聳了聳肩:“別管美不美麗,要是借到了她那艘船,三天之內,我就可以出發。” 原振俠皺著眉:“我看,通過船公司互相交往,總比我莫名其妙地撞上去的好。” 洪致生長歎了一聲:“同行如敵國,我去一開口,就再也沒有希望了。” 原振俠還想推托,因為這實在是一件毫無來由的事,別說船主人林雅儿如此神秘,就算是一個正常人,他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由他去借船,人家就會肯借給他。所以,他仍然搖著頭。 洪致生有點不耐煩:“這种小事,幫幫忙都不肯?” 原振俠歎了一聲:“好,明天我替你去辦一辦,碰釘子,我只碰一次。” 洪致生倒沒有再說什么,又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俠的肩頭,轉身就走了出去。原振俠對著洪致生的背影搖頭,他根本沒有把這件借船的事放在心上,因為照常理來說,這是絕對沒有可能成功的事。 然而,世上偏偏有很多事,是不按常理進行的。 第二天上午,原振俠趁有空,在電話簿中找到了林氏航運公司的電話,打了電話去,請接總裁辦公室。接听電話的,是一個听來很甜美的聲音。 整個電話交談過程不會超過一分鐘,全部對話如下: “總裁辦公室,我是秘書。” “我能不能和林小姐講話?” “對不起,不能。有任何事請告訴我,我會轉呈總裁處理。” 這樣的回答,也早在原振俠的意料之中。于是他簡略地說明了自己想借“雅儿號”一用,多少代价不計,時間以一個月為限。 秘書十分有禮貌地問了原振俠的姓名、聯絡方法,原振俠留下了醫院和家里的電話,談話就結束了。 雖然秘書最后說:“總裁如何決定,會盡快通知你。”但原振俠也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倒是洪致生性急,中午時候,打電話來問借船的經過。原振俠据實以告,洪致生埋怨道:“這樣子借法,怎么借得到?” 原振俠沒好气地反問:“那么,請問應該如何借?別忘了這位小姐是從來不見人的!” 洪致生自然也想不出什么更妥善的方法來,在電話中唉聲歎气一番:“請你再盡量想想辦法。”接著又自言自語:“真是沒有辦法,也只好用普通船只了!” 原振俠有點惱怒:“早該用普通的船只。” 他放下了電話,想起洪致生那种不正常的情形,有點替他擔心。晚上,他看了一會書才就寢,正在熟睡之中,電話鈴聲大作。原振俠翻了一個身,不想去接,可是電話鈴響了又響,足足響了超過半分鐘。原振俠一面心中咒罵著,一面抓起電話來,床頭的鐘,正好顯示時間是凌晨三時四十分。 他一拿起電話來,就听到了日間那個秘書的聲音:“是原振俠醫生?林氏航運公司總裁,要和你講話。” 原振俠脾气再好,這時也忍不住想譏諷對方几句。可是一轉念間,他想到總是自己有求于人,還是忍气吞聲的好,所以他只是回答了一聲:“是!” 在他回答了一聲之后,又等了好一會,電話那邊才有一個听來怪里怪气,令人一听就有一种极不舒服之感的聲音傳了過來:“原振俠?” 原振俠回答了一下,心想,聲音是經過了變音程序的,不是原來的聲音。 原振俠在想到這一點的同時,自然也想到,這個叫林雅儿的女人,為什么要把自己保護得那樣徹底?不但從來不讓人見到她,連原來的聲音是什么樣的,也不讓人知道。 雖然說,已經有一門科學,專門可以從一個人的聲音中,推測出這個人的容貌來,但那只是少數專家的事,普通人絕對做不到,她又何必如此小心? 而使得原振俠精神為之一振的是,這個神秘的女人親自要和他講話,那表示借船的事,可能有希望了。可是,對方的第二個問題,卻有點豈有此理了,聲音仍然是怪模怪樣的:“原振俠,就是那個原振俠?” 對于這种怪問題,原振俠其實不算是陌生。由于他經歷的怪异事件相當多,所以,經常有人在听了他的名字之后,會發出這樣的問題來。 所以這時,他也能從容作答:“我想,我大概就是那個原振俠。” 電話那邊“哦”了一聲,又半晌沒有聲音。原振俠催了兩三次:“林小姐,關于借船的事……” 過了好久,才又傳來聲音:“那不成問題,‘雅儿號’你要使用多久都可以,也不需要付任何費用……” 原振俠听到這里,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來,認為是絕無可能實現的一件事,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辦成功了。他由衷地道:“謝謝你,林小姐,你真是太慷慨了!” 那邊聲音卻道:“不過,有一個條件。” 原振俠怔了一怔:“請說……” “我必須和你見一次面。” 如果說剛才原振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時,他更加怀疑現在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真實的了! 林雅儿要和他“見一次面”,一個從來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和任何人相見的人,要和他見一次面! 他的回答是充滿了疑惑的:“見一次面?林小姐,我是不是听錯了?” “沒有,當然,見面的方式,會很特別。”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見面的方式再特別,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時道:“好,時間?地點?” “現在。我現在就在‘雅儿號’上,停泊在七號海灣,林氏船務公司的碼頭。” 原振俠還未曾來得及答應,那邊電話已經挂上了,原振俠握著電話,發了一會怔。 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了! 他用力搖了一下頭,放下電話,再用力跳下床來……他當然知道現在自己是清醒的,一切全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絕不是在做夢。但由于事情本身實在太离奇,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要證實一下。 他其實并沒有呆了多久,立時動作快疾,在三分鐘之后,已經發動了車子,疾駛而出。 他知道七號海灣在郊外,反正凌晨時分,路上根本沒有什么車子,他一面駕車,一面在尋找著林雅儿要和他見面的理由,可是卻無論如何設想不出。由于林雅儿本身就充滿了神秘,別說她從來不見人,單是她二十三歲之前,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樣的情形下生活的,也已經夠詭异了。 半小時之后,他已經駛近七號海灣。沿海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碼頭,也停泊著不少各种類型的船只,但全是黑沉沉地。只有一個碼頭亮著燈,在燈光之下,可以看到有“林氏船務公司”的招牌,還有兩行警告:“私人產業,禁止入內。” 原振俠停下車。碼頭的建筑,也与眾不同,有一扇巨大的鐵閘,鐵閘后面,是一幢小小的建筑物。然后,是兩邊皆有鐵絲网攔著,一直向海中伸展出去,足有兩百公尺的水泥道。 在水泥道的盡頭,泊著一艘船,原振俠才跨出車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艘船。看到了之后,他呆了一呆,登時心中產生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詭异之感。 那是一艘外型線條十分优美的大型游艇,可是整艘船,全是黑色的。從船頭到船尾,除了黑色之外,沒有任何第二种顏色。 任何游艇主人,自然有權把自己的船,弄成任何顏色。但是船上有相當多的金屬組成部分,譬如說銅船欄,總是金屬的原色。 可是這艘船,除了黑色就是黑色,以致在這時看來,它像是隨時可以在黑暗中隱沒的妖魔一樣。原振俠不是心理專家,但是他也可以肯定,把一艘外型如此美麗的船,用純黑色來裝飾的人,心理上多少是有點不正常的。 他緩緩吸了一口气,在那間小屋子里,已有人走了出來。那是一個身形相當高大健碩的女子,雖然燈光不是很明亮,但是也可以看出這女郎的容顏秀麗,年紀也很輕,大約只有二十三、四歲,穿著一套類似軍裝的服裝。原振俠暗忖:這女郎,難道就是林雅儿? 那女郎才一現身,緊閉著的鐵閘就自動打開。那女郎十分大方地向原振俠走過來,禮貌地問:“是原醫生?” 原振俠點著頭:“林小姐?” 那女郎笑了起來,現出一排洁白的牙齒:“不是,我是林小姐的司机。” 原振俠“啊”地一聲。沒等他再說什么,那女郎就急急地道:“林小姐在船上,你上船之后,自然能和她會面。林小姐要我轉告,船上的情形普通人會不習慣,請你上船之后,右轉,進入右首第一間艙房,等林小姐。” 原振俠用心听著,一面又禁不住向那艘純黑的船望了几眼,心中詭异之感更甚。他剛想問那女郎一些事,可是那女郎已經道:“別問我任何問題,我什么也不知道。” 原振俠笑了一下:“你自稱是林小姐的司机,可是車子呢?在視線所及處,我似乎看不到有任何車子。” 那女郎道:“車子直接駛進游艇去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就像車子直接駛進大廈的電梯一樣,這是林雅儿不被人看到的方法之一。他不禁有點關心那女郎的安全:“那你怎么回去呢?這里十分荒僻……” 那女郎笑了起來:“請放心,我的空手道是七段,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原振俠還想說什么,那女郎已向那艘船指了一指,自顧自走進那小屋子,并且關上了門。 原振俠又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越是离那艘船近一些,越是感到那艘四十公尺長的船,看起來像是一個橫亙在海邊的巨大妖魔。船緊靠著碼頭泊著,甚至連防止碰撞的軟墊都是黑色的。當原振俠跨上船去,踏足在船舷上的時候,他心中在想:黑色的救生圈,是不是為國際航海法所准許呢? 沿著船舷向前走,到了一扇門前,門打開著,可是并沒有燈光。原振俠猶豫了一下,眼前突然一亮,已亮著了燈光。 原振俠立時想到,那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有著自動開關裝置,人一到了門口,里面就會亮燈。另一個可能是,他的行動有人監視,看到他到了門口,就替他著亮了燈。 本來,原振俠只是應邀,來和一個航運業的女強人談一件小事,用不著考慮那么多的,但是眼前的一切,卻又充滿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秘意味,這令他感到,自己不能不小心一點。 燈光一亮,他向內看去,又不禁呆住了……他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色。 門內是一個小小的空間,類似屋子的前廳,當中是一張黑色大理石的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只黑色的瓷瓶。瓷瓶中插著一叢假花,自然,連枝葉,也全是漆一樣濃的黑色。 原振俠是一個性格相當開朗的人,當然,他不至于討厭黑色,可是在那樣的情景下,他實在覺得有點气憤。他大步走過了那個空間,來到了一條走廊的中間,走廊中也亮著燈,整個走廊也是黑色的,妖异的气氛更濃。腳下所踏著的厚厚的黑色地毯,像是什么妖魔的舌頭一樣,彷佛隨時都會卷起來,把人吞進什么不可測的深淵之中去! 原振俠記得那個女郎的話,轉向右,來到了右首第一間艙房的門前。 在他推門而入之前,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抬頭看了一看,望向燈光的來源。燈光來自一种隱蔽式的裝置,他仰著頭,故意大聲道:“金錢的力量再大,也不能把光線變成黑色!” 他這樣說,自然是十分不禮貌的。但是為了宣泄一下自己心頭的不滿,他也顧不得禮貌了。 他期待著自己的話會有反應,但是等了一會,卻什么聲音也沒有,船上靜到了极點。除了隱約可以听到海水撞在船身上的“啪啪”聲之外,一點別的聲音也沒有。真叫人怀疑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人在。 原振俠這時,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決定……這樣子怪异莫名的一艘船,就算它的性能再好,也絕不适宜給心理正常的人,用來做長途航行。 就算林雅儿肯借,他也要勸洪致生放棄,另外去找別的船。在這樣的一艘船中待久了,只怕人人都會變成瘋子。 推開門,他走進去,艙房的燈在門推開時亮起。雖然有燈光,可是那种灰慘慘的感覺,還是令人不舒服之极。如他所料,房間之中的一切陳設,也全是黑色的。厚厚的黑絲絨窗帘,遮住了窗子,原振俠有點賭气地走過去,一下子把窗帘扯了開來。 雖然他知道,外面,海面上也是一片黑暗,可是總比被困在這樣的黑地獄中好一些……他真有這种感覺! 可是當他一將帘子扯開之后,他又不禁呆了一呆。 帘子后面,并不是窗子,而是一幅畫,整間艙房,可能是根本沒有窗子的! 令得原振俠怔呆的,自然就是那幅畫。 那是一幅油畫,全部黑色,不過是深淺不同的黑色。但是在畫上,即使是最淺的黑色,也比深灰色來得深,所以只能說是黑色,而不能說是別的顏色。 正因為如此,所以,畫究竟畫的是什么,也要定一定神才可以看得清楚。可是原振俠卻一下子就感到了震惊,那是因為油畫上畫的情景,他曾經看到過。一個五角星形在上面,下面有許多人高舉著雙手,一點不錯,正是洪致生要去進行探索的,那塊海底大石上的淺刻。 那塊海底大石,有一部份埋在海沙之中,人形只可以看到上半部,下半部是看不到的。而這時,在這幅油畫上,卻可以看到那些人形的下肢,每一個,都毫無例外地踮著腳尖。 而且,油畫也比來自海底的攝影清楚些,可以看得清每一個人都是仰著臉、張大口。畫家的表現技巧十分高,即使只用黑色,也把那些仰著臉的人的神情,表現得十分強烈。那些人,看來像是正在期待著什么,盼望得到什么,可是奇怪的是,每一個人卻又毫無例外地帶著一种深切的苦痛和悲哀,他們的眼眶之中,竟像是沒有眸子一樣,看了令人不寒而栗。 原振俠盯著那幅畫,看了不到一分鐘,就有一股遍体生寒之感。他立時把視線自那幅畫上移開,不由自主喘著气,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可是當他坐下來之后,他又禁不住去看那幅畫。同時,不知有多少疑問涌上心頭,而且几乎每一個疑問,都是沒有答案的。 他問自己: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刻意的安排? 何以來自大西洋四百公尺深的海底,一塊大石上的淺刻,會和林雅儿游艇上的一幅畫一模一樣? 這幅畫,究竟代表著什么? 原振俠深深吸著气,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但卻絕對可以感到,事情遠遠要比自己所想象的詭异神秘。他在進來的時候,并沒有用力把艙房的門關上,這時,門只是虛掩著,他一面想著,一面在等待著門推開,林雅儿進來和他會面。 可是門并沒有被推開,原振俠陡然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同時听到了机器運轉的聲音。原振俠陡地站了起來,在感覺上,他可以知道“雅儿號”正駛离碼頭。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沖出去,還可以有机會跳進水中,游回碼頭!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真想立刻開始行動,甚至身子也已向前傾斜,做出了向前沖刺的姿勢。可是就在那一剎間,他改變了主意,又讓自己的身子挺直。 令他改變主意的原因,是因為在那一剎間,他想到林雅儿之所以要和他會面,多半是由于他的一些冒險經歷之故。如果這時,他竟然害怕得要逃走,那豈不是太膽怯了么? 他挺直身子之后,勉力鎮定一下。雖然船身十分平穩,但是在感覺上,也可以叫人知道,船正以相當高的速度在航行。 反正可以离開的机會已不再存在了,原振俠也真正鎮定了下來,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打量著這間艙房。艙房的陳設,除了一律是黑色之外,倒是十分舒适的。他坐了一會,又走過去,打開了一扇看來是酒柜的艙門,里面有黑色的瓶子和黑色的杯子。 他取起了其中一瓶,打開瓶塞,聞到了一陣酒香。可是當他把酒從瓶子中傾倒進杯子時,酒才一流出瓶口,他就怔住了。流出來的液体,不錯,是有濃郁的酒味,可是色澤濃黑,猶如墨汁! 原振俠憤然放下酒瓶,怒道:“這是什么鬼船?” 他實在是由于气憤而自言自語,絕未曾預料會有回答。可是他的話才一出口,在他的身后,就傳來了一個聲音:“這就是你要借用的船,難道你在要借用這艘船之前,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的嗎?” 原振俠的身子一動也沒有動,自然也沒有轉過身來。他一听就听出,那是林雅儿經過變音措施的聲音。他只是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根本不會要借這艘船!”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語意十分肯定。因為他相信,提出要借船的洪致生,只怕也不知道,這艘船會是這樣子古怪的。 他說著,轉過身來,立時又瞪大了眼,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沒有看到任何人。 自然,聲音可以通過傳音裝置發出來,可是原振俠這時清清楚楚感覺到,面前有一個人,离他不會超過三公尺,可是他卻看不到人! 這是為什么? 難道這個林雅儿,是一個會隱身法術的奇人? 在那一剎間,他心中甚至慌亂起來,但就在這時,聲音又在他面前發出:“那自然也不會有我們如今進行的會面了?” 聲音就在前面發出來,那里并沒有什么發音裝置。也正由于聲音再度傳來,原振俠也從极度的惊愕之中鎮定下來。 他看到林雅儿了,也知道為什么自己在才一轉過身來之際,以為眼前沒有人的緣故了。 一身黑衣,連整個頭臉都被一個黑色的罩子罩著的林雅儿,恰好站在一整幅黑色的牆前。相同的黑色,造成了視覺上的錯覺,將她整個人溶進了黑色之中,看起來就像是不存在一樣。 這种手法,很多魔術師都善于使用。注意過魔術師站在表演舞台上的情形嗎?在魔術師的身后,大多數有一大幅淨色的帷幕,或紅色、或紫色、或黑色,這幅帷幕,就是要來遮掩觀眾之眼,使得魔術表演可以順利進行的。 不過這時,原振俠雖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在他面前的林雅儿,看起來還只是朦朦朧朧的,以致像影子多于像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原振俠克制著心中的反感和怪异感,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好好的一個人,弄成這樣干嘛?” 林雅儿的回答,來得又快又意料不到:“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好的一個人?” 原振俠一听,心中陡然一動,他以极快的動作一躍向前,雙手一伸,已經捧住了林雅儿頭上的那個頭罩。 林雅儿的聲音,雖然經過改變,但原振俠還是可以听得出,那一句話中充滿了幽怨。那使原振俠立即想到,一個二十八歲的女郎,雖然又富有又能干,為什么絕不和人見面呢?當然是由于臉部或是身上,有了什么极其嚴重的缺陷之故。 (她不是反問“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好的一個人”嗎?那就是說,她不是“好好的一個人”!) (不是好好的一個人,自然是嚴重破相,變得十分可怕的了。這樣理解,自然不錯,原振俠就是這樣理解的。) (但是,除了這個解釋之外,是不是還可以有別的理解方法呢?) 原振俠一想到了這一點,他就有了決定,要把林雅儿頭上的頭罩摘下來,逼她用真面目和自己相對。然后,不論她的真面目多么可怖,他作為一個醫生,要切實向她說明,人的外表不是那么重要。 而且,精密的外科整形手術的效果之好,也是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的,所以他才有了這樣的行動。 原振俠的動作當真快疾之至,林雅儿顯然有過想躲避念頭,可是她身子連閃都未曾來得及閃一下,原振俠已經躍到了她的面前,而且雙手抓住了她的頭罩。這時,原振俠已經可以弄清楚,林雅儿頭上所罩著的頭罩,是立方形的金屬品,他原以為只要輕輕一提,就可以把那個怪异的頭罩提起來,也可以看到林雅儿從不向人顯示的真面目了。 可是,就在他雙手向上一提之間,一陣奇怪之极的感覺,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种什么樣的感覺,原振俠全然說不上來,因為在他一生之中,還只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勉強要形容,只可以說有點像是触了電,可是又絕不像触電那樣強烈,而相反地,簡直可以說是一种柔和的感覺。 但是那种感覺的后果卻十分強烈,原振俠在剎那之間,變得一點气力也使不出來,他甚至連眨眼睛的气力都沒有,變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樣,更別說把頭罩提起來了。 自然,這种情形,只維持了极短的時間,至多不過一秒鐘或者兩秒鐘。 可是,那也足夠使得林雅儿從容后退,退出了几步,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時候,原振俠倒可以說得上來,自己身受的感覺是什么了,那是全身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所有的力量,不單是指他的四肢,或一切運動時所能發出來的力量,而是指他整個身子的一切力量。他甚至絕不怀疑,在剛才那一秒到兩秒的時間內,他体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喪失了活動能力,他的心髒是停止跳動的,他的血液是停止流動的,一切都在靜止狀態之中,沒有任何活動! 原振俠真正呆住了,雖然那只是短暫的一剎間,而他的活動能力也早已恢复了,他還是僵立著不動,甚至雙手也維持著想提頭罩的姿勢。 他听得林雅儿的聲音:“原醫生,你太魯莽了,我對你十分失望!”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又吸進了一口气,半轉過身來,向著林雅儿:“你……你是用什么方法,使我……使我……” 使他怎么樣了呢?原振俠也難以确切地說得上來。是說“使他死了一秒鐘”嗎?還是說“使他喪失了一切能力一秒鐘”呢?都不确切,而他又無法說出,剛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种甚么情形。 林雅儿低頭歎了一聲:“坐下吧!” 原振俠盯著她,她看來實在是怪异之极,頭上是一只立方形的頭罩,一件長袍,上至頸,下至腳,全在長袍的籠罩之下,手上又戴著黑色的手套。 原振俠有點不由自主,坐了下來,道:“林小姐,不論你容貌上受過任何嚴重的傷害,你都沒有必要采取這种生活方式!” 林雅儿的回答帶著嘲諷:“你是什么?救世主?” 原振俠并不生气:“醫生,一個普通的醫生。” 林雅儿顯然不愿意在這個問題上多談下去:“你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她在這樣說了一句之后,明明是還想說下去的,可是卻又突然住口不言。在寂靜之中,原振俠深深吸著气:“林小姐,我有很多問題要請教。” 林雅儿揮著手:“不,是我有很多問題,希望能在你口中得到答案。” 原振俠全然不知她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不過他抓緊了机會:“好,那就比較公平一點,輪著來,每人提一個問題,由對方回答。”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語气和神情,都像是在玩游戲的少年人一樣,這至少使房間中,那种陰暗詭异的气氛沖淡了一些。 林雅儿也直了直身子:“好!”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女士第一,請先問。” 面對著那么怪异的一個女性,原振俠心中不知有多少問題要問,他也不知道這樣交談,可以持續多久,看來主動權完全在于對方。所以他已經決定,輪到自己發問的時候,揀最重要的來問。 在那立方形的黑色頭罩籠罩之下,林雅儿看起來,十足像是一個不知從哪個星球中冒出來的怪物一樣。原振俠全然無法想象她的面貌和神情,只能猜想,她這時不出聲,是在考慮應該怎樣發問。 足足過了一分鐘之久,才听到了她的吸气聲,接著,便是她的問題:“原醫生,請你仔細听著。有一個人,他的樣子和尋常人完全不同,那么,他是不是可以算是人呢?請注意,我說的是這個人的樣子,和尋常人全然不同。” 原振俠心中打了一個突,這算是什么樣的問題?她是在說她的容貌与眾不同?可是她出生之際,還是曾有人見過她的,絕沒有她是天生畸形的記載。 而且,什么叫“全然不同”呢?如果外形上“全然不同”,那自然是另外一种生物,不能再稱之為人了。 原振俠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是他并沒有如此回答。因為他還是想到,林雅儿口中的“有一個人”,可能就是她自己。 他覺得自己考慮得太久了,林雅儿坐著的姿勢是身子微微向前傾著,這證明她正急于想得到答案。所以,他答道:“你的問題,我不是十分明白。不過我想,人的外形是無關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內心。” 原振俠自以為自己的回答十分得体,對方的問題既然如此空泛,自然也只好用空泛的話來回答。他的話才一出口,林雅儿就道:“不,不!你完全沒有弄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和你在討論甚么哲理,而是和你討論一個十分具体的問題。” 原振俠道:“好,那么你必須具体地告訴我,那個人的樣子是什么樣子的。” 他特地在“那個人”這三個字上,加強了語气。他听到了急速的喘息聲……在那個立方形的頭罩之中,自然有著變音裝置,喘息聲經過了變化,听起來有一种悚然之感。原振俠勉力鎮定心神,等著她的進一步解釋。 又過了好一會,林雅儿像是下定了決心,突然半轉身,向那幅油畫伸手指了一下。 原振俠的反應极快,林雅儿伸手一指,他立時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指的,是油畫的上方那個五角星形。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點。這幅畫,是他要問林雅儿的几個重要問題之一,但這時,林雅儿指著那個五角星形,那是什么意思呢?難道她是說,那個“人”的樣子就是五角星形?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呈五角星形的生物,不是沒有,屬于棘皮動物的海星類生物,又稱為海盤車的,不論是什么品种,都會呈各种各樣的五角星形,而且都是對稱的、規則的五角星形。 可是,海盤車只是海洋中的低等生物,甚至不是脊椎動物,當然不能和人相提并論。所以,林雅儿這一指,雖然用意十分明顯,可是卻更令人莫名其妙。原振俠連忙又轉回頭來,向林雅儿看去,一看之下,他立時失聲道:“你怎么了?” 他不但失聲惊呼,而且立時站起身來,向前走去。這時,林雅儿的動作怪异莫名,她的手,仍然向那幅油畫指著,可是卻又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令她的手垂下來,而她正竭力与之掙扎,甚至用左手托著右腕,好令她右手不至于下垂。 從她的体態上,可以看出她正在拚命掙扎著。所以她的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而且,又發出一种十分可怕的聲音來。 這种情形,作為醫生,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羊癇瘋發作的病人。 他一下子就來到了林雅儿的面前,第一個動作,是握住了林雅儿的雙手。可是林雅儿掙扎了一下,那一下的力道大得惊人,竟將原振俠雙手震脫,而且還后退了一步。 原振俠一退,林雅儿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她一身全罩在黑衣之中,頭上又罩著立方形的一個箱子,這一下一躍而起的情景,真像是什么妖魔鬼怪,突然自地獄魔界之中,冒了出來一樣。 由于處在一團全然不可理解的迷霧之中,所以一時之間,原振俠膽子再大,應變再快,也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 而林雅儿一跳起來之后,用听來凄厲之极的聲音,叫了起來:“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這三句話,完全是一种悲慘得令人听了毛發直豎的尖叫,而且叫聲一下比一下凄厲尖銳。原振俠可以肯定听到她叫的是甚么,可是卻無法知道,她這樣叫是表示什么意思。“知道”,知道什么? 原振俠所能肯定的一點是,林雅儿目前的精神狀態极不正常。說她是情緒激動,實在太輕,看來她已接近精神崩潰的邊緣,接近瘋狂了。 這种情形,實在是原振俠在半分鐘之前,都万万料不到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定要令她先鎮定下來。雖然他是醫生,如果在醫院里,他就可以利用藥物來達到這個目的,然而現在,他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令一個處于癲狂邊緣的人,鎮定下來的最原始方法,就是重重地摑上一掌。掌摑可以刺激人頭部神經集中的地區,使人在癲狂情緒之中解脫出來。 由于一切發生得實在太突然了,原振俠根本沒有多想一想的机會,一想到了要掌摑對方,手已疾揮而起。 等到他一掌揮出,他才想到,林雅儿整個頭部,都在立方形的頭罩之中,根本無法打中她的臉部的。 可是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時,他手已疾揮而出,根本沒有机會收住勢子了。“啪”地一聲響,他那一掌,重重地打中了立方形頭罩的右邊。 原振俠立時感到了一股极強的反震力。 那股反震力之強大,令得原振俠在剎那之間,以為自己的手臂已斷成了四、五截。巨大的疼痛感,使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呼叫聲,緊接著,身子也站立不穩,打橫直跌了出去。 在這時候,他眼前金星直迸,根本什么也看不到,更無法知道自己這一掌,對林雅儿造成了什么結果。他身子向外跌去,不知道撞中了什么,發出巨大的聲響,然后,他就跌倒在地毯上。 而在他跌倒的同時,他又听到了另一陣乒乓的聲響,也像是有什么東西給人撞倒了。 原振俠倒地之后,大口喘著气,強忍著劇痛,想掙扎著站起身子來。他的右臂一點气力也使不出來,劇痛才過去,總算在感覺上,手臂還連在身子上未曾脫离。他用左手托了托右臂,用力眨著眼,向前看去,首先看到那幅油畫已經跌了下來,林雅儿也跌倒在地,油畫就落在她的身旁。 原振俠咬緊牙關,左手在地上撐著,使得自己的身子抬起了一點。可是還未及等他可以起身,他已經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剎那之間,他像是整個人都浸入了冰水之中一樣,張大了口想叫,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在這時,他又听到了一陣十分奇异的“得得”不絕的聲響傳入耳中。 那种聲響在才一傳入耳中之際,他根本無法知道那是什么聲音。眼前的一切如此可怖,這時,就算是任何聲響,都會在极度的恐怖之中,引起更進一步的震動。 當然,只是极短的時間,他就知道了那“得得”的聲響,是他自己上下兩排牙齒,由于全身在不由自主發著抖,而相叩所發出來的。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發抖,由此可知他心中的惊悸,是如何之甚了!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了林雅儿頭上所罩的那只立方形的頭罩。 看到了頭罩,絕不可怖。但是頭罩顯然由于他剛才用力一擊的緣故,被打得离開了林雅儿頭上,滾到了艙房的一角。 這也不算得什么,真真正正使得原振俠在一剎那之間,如身凝于冰層之中的,在于頭罩脫落之后,原振俠看不到林雅儿的頭部! 在黑色長衣的衣領之上,沒有頭,一個沒有頭的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在极度的惊怖之中,一切,包括了時間,都像是凝止了一樣。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控制自己不發抖,所以他兩排牙齒,一直因為相叩而發出“得得”聲。 怎么可能呢?原振俠從來也未曾這樣連想都無法設想一下過。從林雅儿一現身開始,雖然詭异莫名,但總還可以設想,可是現在的情景,連想也無從想起。剛才他那一掌,雖然用的力道不小,但是力道再大,也不能把一個人整個頭打下來的! 難道林雅儿原來就是一個沒有頭的人?這更是無從想象的事! 而且,那么強大的反震力是怎么來的呢?不但是這一次那么強大的反震力,第一次,當他雙手想去提起頭罩來的時候,剎那之間,全身一點气力也使不出來,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振俠感到,疼痛已經在減退,右臂也開始有了一點感覺,“得得”聲也已停止,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抖得那么劇烈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僵了多久,他的視線,也一直沒有离開過不見了頭部的林雅儿。 艙房之中靜到了极點,牙齒相叩聲靜止之后,他听到的只是他自己濃濁的呼吸聲。 隨著心情漸漸鎮定下來,在寂靜之中,原振俠感到艙房之中,不單是一個人的呼吸聲。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的呼吸聲在,雖然十分細弱,但是他用心听去,可以肯定,還有一個人的呼吸聲在。 若是艙房之中,還有一個人在呼吸,那么這個人,當然是林雅儿。 可是林雅儿的頭…… 一想到這里,原振俠又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不由自主,向跌在一角的頭罩望去,心中駭然想著,難道林雅儿的頭,跌了下來,還在那個頭罩之中,還在呼吸? 不過他立即發覺,那种細微的呼吸聲,不是自頭罩那邊傳來的,而是從林雅儿身子那邊傳過來的。 她的頭……已經不見了,何以還能發出呼吸聲來?原振俠真是沒有勇气過去察看一下,只是盯著她的身子看著。又僵持了一會,林雅儿的身子忽然蠕動了一下,本來壓在身子下面的一只手,也掙扎著,自身子下面伸了出來,手指伸屈著。 這种情景,本來更是令人惊怖,可是一下低微的呻吟聲,卻令原振俠在剎那之間,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呻吟聲就在林雅儿那邊傳過來,這一下呻吟聲,毫無疑問是從一個人的喉際發出來的。那也肯定地告訴了原振俠,林雅儿的頭還在,并不是不見了。自己之所以會有她“頭不見了”的錯覺,是因為先入之見,一直以為她的頭,是在那立方形的頭罩之下。現在,在一剎那之間,原振俠已可以肯定,那是林雅儿弄的玄虛,那個頭罩,她一直不是套在頭上,而是頂在頭上的,她的頭是藏在黑袍的衣領之中。 本來是几乎無可理解的事,忽然之間,有了一個那么直接簡單的答案,原振俠不但恐懼心去了個干干淨淨,而且精神一振,一下子彈躍起來。一面向林雅儿走去,一面大聲道:“林小姐,你真會玩魔術!” 當他向著林雅儿走過去之際,林雅儿已支撐著坐了起來。一個看不見頭的人,忽然坐了起來,情景仍是令人駭然的,但原振俠既然已想到了其中的緣由,自然不會再害怕,繼續向前走著。 就在他快來到林雅儿身前之際,林雅儿已背靠著牆,站了起來,雙手揚起,作出拒絕的姿勢。同時,听到她的聲音,自衣領之下傳出來:“請不要……請不要再走近來,不要!” 原振俠自然而然,停止了腳步。 自從他開始听到林雅儿的聲音以來,不論是在電話中也好,是面對著也好,林雅儿的聲音都是經過了儀器變化的,那种怪里怪气的聲音。 直到這時,他才听到了林雅儿真正的聲音。聲音十分低弱,也更顯得它的輕柔,講的話是請求,也更充滿了憂傷哀思的感情。那是動听之极的女性聲音,使得听到的人,自然而然會照她所說的話去做。 而當原振俠站定了之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立時想起洪致生對他說過許多次,他听到過的聲音。洪致生甚至愛上了那聲音,也用了不少形容詞來形容那聲音,可是如果洪致生听到的聲音,只有林雅儿的一半好听,他仍然是一個拙劣的形容者。 原振俠站著不動,他听到細細的喘息聲,自黑長衣的衣領下傳了出來。過了一會,才又是那好听之极的聲音:“對不起,我們的會面,我想該結束了!” 原振俠立時叫了起來:“什么結束,根本還未曾開始!” 一下幽幽的低歎聲傳了過來,原振俠又踏前一步,但是卻被林雅儿的手勢止住了。 寬大的黑色長衣在微微抖動著,不知那是由于她正在喘气造成的,還是由于她身子在發抖而形成的。 在又是一分鐘的沉寂之后,原振俠用极誠懇的聲音道:“林小姐,你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神秘?一定有原因的,是不是?而且,我相信你很想和我討論一下這個原因,這就是你安排我們會面的目的,為什么又要半途而廢?我,愿意盡一切力量幫助你!” 原振俠的話,出自由衷的誠懇,當他講完之后,過了一會,才又听到了林雅儿的聲音:“好……那我們繼續……談談!” 原振俠道:“好,那么,請把你的頭自衣領中伸出來,別裝神弄鬼。” 林雅儿的回答,聲音仍是十分輕柔的,但是卻十分堅決:“不……” 原振俠在忽然之間,有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覺,他調皮的性格又發作了,甚至哈哈笑了起來。由于剛才令他如此惊怖的情景,結果只不過是把頭縮在衣領之中那么簡單,這也使他以為,一切神秘的事都只不過如此,所以情緒上也特別輕松。他一面笑著,一面道:“怎么一回事?你曾經被施過魔法,誰一看了你的臉,就會使你變成石頭?或者使看到你的人,變成一只青蛙?” 原振俠這時這樣說,自然是一种不經心的玩笑,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林雅儿的回答…… 他先听到了一下深深的吸气聲,然后,就是林雅儿清脆玲瓏的聲音:“是,不過你只猜對了一半。” 原振俠真是惊訝之极,到現在為止,發生過的事情,真可以說得上奇上加奇的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還有更奇怪的事會發生。 他眨著眼:“猜對了哪一半?” 林雅儿十分平靜地回答:“我是一個和魔法結合的人,我是一個魔女!” 如果不是林雅儿的聲音那么動听,而語調又那么嚴肅的話,原振俠听得她那樣說,一定會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真的,還有比這個更好笑的事嗎?什么叫“和魔法結合”,什么叫“魔女”? 他雖然沒有大笑,但是接下來的談話,還是輕松的:“如果看到了你,會怎么樣?” 林雅儿道:“會和我一樣,承受無止盡的苦難,變成魔法的奴隸!” 原振俠陡然叫道:“我不怕!” 他一面叫著,一面激動地揮著手臂。林雅儿道:“想想你剛才受到的痛楚,那還只不過是肉体上的,精神上的痛楚,只怕你承受不起!” 原振俠揮舞著的手陡然僵住了。 是的,剛才的那陣劇痛,一定是由于一种什么力量造成的,那是什么力量呢?一定還有許多自己不了解的事存在,絕不是全像頭藏在衣領之中那樣簡單。 他笑不出來了:“林小姐,你是不是參加了一個什么邪教組織?” 林雅儿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不是,在我未出世之前,我的父親已經把我出賣了!” 原振俠想笑,可是卻出不了聲。林雅儿的話,他每一個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卻又實實在在,無法了解她的話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只好不出聲,等待對方作進一步的解釋。 林雅儿苦笑了一下:“我的話,不夠明白嗎?” 原振俠也苦笑:“只是我不懂!” 林雅儿歎了一聲:“我的父親,為了能得到魔法的幫助,把未曾出世的我,出賣給了魔王。所以,我一生出來之后,就屬于魔王所有,是魔法的一部分。” 原振俠繼續苦笑,他實在無法理解:“我是在听一個童話故事,美麗的公主被魔法所困?” 林雅儿的語音之中,充滿了悲哀:“原醫生,你根本不相信有魔王的存在,也不相信有魔法的存在?”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揮著手:“不,宇宙間有許多不可測的力量,我就曾經經歷過一件和咒語有關的事,几十年之前的咒語,無可解釋地一一應驗……可是魔王,他……是一個人?” 林雅儿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這就是我第一個問你的問題了,我不知道一個人的樣子可以變化到什么程度,反正他……他……” 她說到這里,突然像是發音變得十分困難,像是喉嚨之間,有什么東西哽住了一樣,再也說不下去,而且身子又在劇烈地顫動。 原振俠忙道:“林小姐,你是不是需要幫助?” 他的話才一問出口,林雅儿陡然之間,發出了一下尖叫聲,听來駭人之极。緊接著,她又用同樣尖厲的聲音叫著:“為什么?我的父親不是用他所有的血,贖回了我的一些自由了嗎?為甚么不遵守諾言?對,我知道我的自由有限,我知道!” 听得她這樣尖厲的叫聲,而且,所叫出來的話的內容,又有著如此不可解的詭异,原振俠實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自然而然走前一步,但林雅儿卻在一剎那之間,已經恢复了過來:“別向前來,請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請……” 那樣軟軟的,充滿哀怨的請求,他是不能拒絕的,原振俠歎了一聲,退出了兩步。林雅儿停了片刻,才道:“你看到這幅畫了?” 原振俠道:“是,我一來就看到了。而且,我還知道在一處海底有一塊大石,石頭上的淺刻,和這幅畫是一樣的!”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就听得林雅儿發出“啊”的一下呼叫聲,一時之間,也分不清她那一下叫聲,是想表達心中的震惊還是歡喜。在叫了一聲之后,她又沒有說什么,只是急促地喘著气。 原振俠又道:“我問你借船的目的,就是想到海底去看看,何以會有那樣的一塊大石在。你可以告訴我,這幅畫有什么特殊的含義?” 林雅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這幅畫,是魔王在向出賣給他的人布法,使那些人在出賣了自己之后,可以獲得魔法的力量。” 原振俠已經有了主意,他知道,要听得懂林雅儿的話,必須先肯定“魔王”的存在。雖然他一點也不知道“魔王”是什么意思,就當他是一种十分強大的力量好了。不作這個肯定,是全然無法明白她在說些什么的。 所以,他道:“魔王……就是那個五角星?” 林雅儿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聲音來,但可以听得出,那是肯定的答复。原振俠又問:“那么,所謂魔法,又包括了什么呢?” 林雅儿的聲音很低:“包括了一切,看你出賣自己的程度如何。我的父親不但出賣了他自己,連未出世的女儿都出賣了,他得到的是成為一個富豪。” 原振俠這時,心中已經有了一個不成熟的概念,所以他又問:“憑借魔王所布賜的魔法,可以獲得金錢,或權力,或想要的一切?” 林雅儿又用一下听來像是呻吟一般的聲音,替代了回答。原振俠心中歎了一聲,這一類的說法,其實并不新鮮,許多宗教故事中有,許多文學作品中也有……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換來金錢和權力。但這种事,和實際生活聯系在一起,原振俠實在無法接受! 原振俠還不明白,何以林雅儿要這樣一本正經地編一個這樣的故事,要她自己成為故事中的一個魔女。但是,實際上,真有出賣自己給魔王這种事嗎?他還是不能理解的。 所以,他悶哼了一聲:“魔王要的是什么呢?什么叫作出賣自己?” 林雅儿道:“精确地說,出賣的是靈魂,再加上身体。也就是說,這個人,從此就歸魔王所有,是魔王的奴隸!” 原振俠搖著頭:“小姐,我看,你的精神狀態……不是很正常,而且幻想力太丰富了。在你的故事之中,我就看不出魔王收買了人有什么用。” 林雅儿呆了片刻,才長歎一聲:“說了那么久,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原振俠覺得實在不能再糾纏下去:“坦白來說是不相信,客气一點說,是我不明白!” 林雅儿的聲調突然變得急促起來:“不管你的態度怎樣,我……非把一切全都說出來不可。現在不說,可能,不,不是可能,是再也沒有机會了!” 原振俠沒有說什么,只是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心中在想的是另一個問題:一個如此嚴重的精神病患者,怎么能主持龐大的航運公司的業務呢?還是她只是間歇性發作的嚴重精神分裂症患者? 正當他心不在焉的時候,林雅儿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嚴肅:“如果你不想听,只管說。我要告訴你的是,使我今天能說出這一切來,是一個人用他全身鮮血,所換來的一點自由!”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忙道:“對不起,你請說,我會用心听。” 林雅儿開始訴說,她的語調,越來越是急促,彷佛她只有很少的時間,可是卻要說太多的事一樣。有几段,由于她說得實在太快,原振俠全神貫注地听著,也不過捕捉到了她所說的一半。 當原振俠實在听不清楚,或是听清楚了,但又不明白她想表達什么之際,曾不斷地提出問題來。可是林雅儿對原振俠的問題,卻极少回答,只是自顧自地說著。 以下,就是林雅儿所說的一切。原振俠的反應和問題,記在括號之中。 等到林雅儿陡然停了下來之際,大約是半小時之后的事。原振俠只覺得自己,如同置身于夢幻之中一樣。 林雅儿所說的一切,是那么不可信,可是又那么真實。如果這是她編造出來的故事,那么她實在可以說是一個編故事的一流高手了。 林雅儿是從“從前有一個极其貧苦的少年”開始的。 從前,有一個极其貧苦的少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從他開始知道事情,他就知道自己是一個孤儿,自己生活的環境,叫孤儿院。 孤儿院中的生活當然不好過,但至少還可以溫飽。然而到了他十二歲那一年,由于戰事,孤儿院結束了,他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少年,從此變成了流浪儿。別人或者會安于貧窮和被欺侮,可是他不肯,他不知多少次,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忍受著饑餓的同時,起著誓,要自己出人頭地。只要能有錢,他不惜任何代价,什么事他都做,只要能擺脫貧困! (啊!她是在說她的父親嗎?听說航運界巨子林永興,就是從孤儿院出來的。) 他到處流浪、乞討,走了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隨著年紀的增長,知識也漸漸丰富,終于給他知道,如果出賣自己,出賣自己的靈魂,就可以得到魔鬼的垂青,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于是,他照著他所知的方法,每天午夜時分,對著漆黑的天空祈禱。別人祈佑,是為了想得到上帝的眷顧,而他祈禱,卻是為了得到魔王的垂青。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個午夜,有的是寒風刺骨的午夜,有的是汗流浹背的午夜,他從未間斷過。有時,由于長時間的祈禱,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會大聲咒罵,用盡了人類所能使用的惡毒的語言,咒罵一切,也包括咒罵魔王在內。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什么信念,驅使他堅決相信有魔王的存在。魔王會听到他的祈禱,總有一天,他和魔王之間的交易會出現。 十年,整整十年。 他期待的那個時刻,終于來到了。當他作完了祈禱之后,由于疲累和失望,他仰頭望著漆黑的天空,從心底深處,發出了悲憤莫名、沉痛無比的吼叫聲,像是一頭跌進了陷阱之中絕望的野獸一樣。而就在這時,他看到在他的頭上,在黑暗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團星形。漸漸地,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顆巨大無比的星,發出暗得奇特的光亮,他也無法确定他和星團之間的距离,好象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一樣。 于是,他自然而然,踮起了腳尖,向上伸出雙手,想去触摸那團奇异的大星。他那時,甚至不知道那團星是什么,只是感到,在痛苦的絕望之中,總可以發生一點變化了! (是的,那塊大石上的淺刻,那幅畫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向著一個星形物体,踮著腳尖,伸高他們的雙手嗎?人在絕望的邊緣,只想有變化,因為不可能變得再坏,所以不會怕變化。) 而就在那時,他覺得他和他十年來夜夜祈求的魔王,有了迅速的對話。他可以肯定,和他對話的一定是他祈求的魔王,因為一開始,他听到的一句話就是:“你愿意將你的靈魂出賣給我嗎?” 他當然立即答應:“愿意,可是要交換我所要的一切!你能給我嗎?” “我能給你一切,可是你一個靈魂,卻不能得到那么高的代价。” “除了我,只要我能出賣的,全都賣給你。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兄弟姐妹,要不然,我可以把他們全都出賣給你!” “哈哈,真徹底,這樣才是我最需要的,你日后一定會有妻子……” “我把她賣給你!” “你將來也會有儿女……” “我也把他們賣給你,只要我能得到我需要的一切,我把妻子儿女,把我自己,全都交給你!” (一直到那時,原振俠對于林雅儿的敘述,還是只當作一個陳舊的神話故事在听著。可是林雅儿在講到了和魔王的對話部分時,她的嗓音變得十分怪异,粗啞而令人顫栗,再加上她整個頭,始終是在黑色的長衣之內,所以气氛仍是妖异得很。) (原振俠這時,已經可以肯定林雅儿所說的“他”,當然就是她的父親,多年之前神秘失蹤的那個大富豪。) 對話在繼續著。 “你不后悔?” “不,絕不后悔!” “我可以給你一次后悔的机會。” “不,我不需要!” “很少有你那么堅決的!” “因為我太需要除了靈魂之外的一切了!” 對話到此為止,交易也在那一瞬間完成了。 從那天之后,他對于那晚上發生的事,甚至只有一個印象,好象是一個在記憶之中保持得十分完整的夢一樣。他可以回憶出當時的每一個細節,但是卻又無法肯定,那是不是真正發生過的事。 然而,那畢竟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從那個晚上開始,他的生活有了迅速而巨大的改變,各种各樣的好運气,圍在他的身邊打轉。很快,他有了他自己的第一艘船,接著,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當年作為一個流浪儿所夢想的一切,甚至于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他全都有了! 而且,在那些年月中,他似乎并沒有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于曾向魔王出賣過靈魂的事,也變得更模糊了。有時候他會想起來,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一切的成就,全是來自他自己的才干和運气。 直到有一天,在他龐大的業務机构之中,一個地位十分卑微的員工,忽然趨近他,在他的耳邊講了一句話,才使他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全是魔王的魔法所賜与的,是當年交易的結果。魔王一直在實現承諾,使他得到需要的一切。 那時,他已經有了一個眾所公認的美麗賢淑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那樣溫淑美麗,甚至可以使得像他這樣地位的人,可以有限度地拒絕除了妻子之外,其它美女的誘惑。當然,要完全抗拒是不可能的,世上誘人的美女實在太多了,每一個都有著她獨特的令男人心醉的風情,沒有任何男人可以完全拒絕的。 但是,他很愛他的妻子,有時,他宁愿留在妻子的身邊,享受著那一份他在其它美女身上享受不到的溫馨和滿足。也就在這時候,一個容貌猥瑣陰森的低級職員,在他身邊低聲道:“林先生,魔王要我提醒你,你的妻子有孕了。而你是早把你妻子和儿女交給了魔王的,魔王隨時可以要你履行義務。” 這個人對他說那几句話的時候,是在他航運公司豪華的辦公室中,才通過了一次交易,使他龐大的財富又有所增加,正在躊躇滿志的精神狀態之中。突然之間,那几句話使他從云端直摔了下來,摔進了漆黑無涯的深淵之中! 一時之間,他張大了口,喘息著,視線也變得模糊了。等到他好不容易定過神來,才看到豪奢絕倫的辦公室之中,除了他之外,只有一個清洁工人,正在抹著本來就亮得可以當鏡子照的茶几面。 他定了定神,問:“阿根,剛才是你在對我說話?” 那清洁工人叫阿根,他仍然抹他的茶几,他的回答是伸手向天上指了一指:“不是我在對你說話,是他要我傳話。” 他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你……是他的代表?” 阿根并沒有直接回答:“他會通過我,向你說他要說的話。” 他聲音更顫抖的厲害:“那么……他要什么呢?” 阿根的回答很簡單:“當年,你曾許諾了什么,他就要什么了!” 他覺得自己需要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就揮手令阿根出去。阿根十分順從地离開,他吩咐了所有的秘書,不受任何打扰,然后,他鎖上了辦公室的門,一面大口吞著酒,一面思索著。 他花了兩小時的時間,把所有的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沒有什么值得害怕的。當年,把自己,甚至把自己的親人的靈魂,去交換自己所需的一切,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是十年來從未間斷的祈禱的結果,如果再給自己一次選擇,也不會改變。 而這些年來,魔王顯然用他無邊的魔法,在實現他的承諾,這些年來的生活,簡直是心滿意足之极。他失去的只不過是他的靈魂,然而,靈魂又是什么呢?看不見,摸不到,有沒有好象一點分別也沒有,所有快樂的感覺,根本全是來自肉体的。 他覺得自己完全想通了,于是,他又把阿根召來:“你就做我的跟班吧。他……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你可以隨時告訴我。” 阿根的聲音听來有點森冷:“他說,你的妻子,不肯履行你的承諾。而你如果不是忘記了,就是忽略了,不然,早就應該知道了!” 阿根的話,又令他大吃一惊。 是的,他想起來了。他的妻子,几乎每晚都在惡夢中惊醒,而且總是在夢中叫著:“不!我不肯!” 而當他問她做了什么惡夢之際,她總是一面余悸未已,一面卻努力溫柔地笑著:“不,沒有什么,做了惡夢,太荒誕了!” 而魔王又通過阿根告訴他,他妻子有孕了!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孕了,魔王怎么會知道? 他妻子的惡夢是什么?是不是魔王在向她索取她的靈魂,而她堅決拒絕? 他感到了极度的迷惑,決定立刻回家去,和他的妻子好好談一談。 他回到家中,他美麗的妻子,用一种十分興奮的神情迎接他。然后,就對他說:“我有孕了。” 他要用盡了全身的气力,才能不使他內心的震惊表現出來,反而要裝出十分高興的樣子來,接受這個消息。 他的妻子溫柔地偎貼在他的身邊,喜悅的神情之中,忽然有了几分憂愁,欲言又止地道:“真怪,一連好多天,每天晚上睡覺,夢里總有聲音告訴我,我和我孕育的新生命,都是他的。還說是你很多年之前,答應了……賣給了他的!” 美麗的妻子說到這里,抬起頭來,用充滿了深情的大眼睛望著他。眼神之中,多少有點恐懼的陰影,問他:“當然,那只是惡夢,對不對?” 他覺得心頭一陣劇痛,忙道:“當然,當然!只是夢,你怎么會做這樣的夢,真是!” 妻子嬌柔地笑了起來:“或許是一切……太幸運了,幸運得不像真實……所以會害怕失去這一切!” 他感到了异常的煩躁,竟破天荒第一次叱責他的妻子:“你在胡說些什么!少胡思亂想,就不會做這樣的夢了!” 但是他隨即又感到了极度的歉疚,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這個善良的小美人胡思亂想,而是實實在在的事! 他隨即把他的妻子緊緊擁進怀中,深深地親吻著。雖然她的唇是濕潤而甜蜜,但是他的唇卻干燥而苦澀。在那時候,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當年的行為,在換得了那么多年的所得之后,是到了付出代价的時候了! 他妻子的腹部,一月比一月隆起,他事業上競爭的對手,被他一個接一個擊敗,他成了全世界知名的富豪,簡直沒有什么他要不到的東西。阿根成了他的跟班、親信,令他最頭痛的是,阿根几乎每天都要對他說上一遍:“你的妻子不肯,你必須令她答應!” 他妻子每晚上惡夢如故,直到有一天,他實在忍受不了阿根對他的“提醒”了,勃然大怒:“既然魔王的魔法無邊,就該有能力使她答應!” 阿根冷冷地回答:“除了一個人自愿出賣他的靈魂之外,魔王不會攫取他的靈魂。如果有你妻子的合作,魔王就可以完全控制尚未出世的生命,不然,魔王為了達到目的,唯有令她死亡!” 他感到恐懼,可是卻不相信。他妻子健康良好,最著名的產科醫生,一直替她做產前的檢查,除了說她有點精神恍惚之外,一切都沒有問題。 可是,事情終于發生了! 他的妻子,在生下了一個女儿的同時,因難產而死亡了。他嘗到了魔法的厲害,付出了他應該付的代价! (原振俠屏住了气息,這時,他自然可以肯定,林雅儿所說的,是她的父親林永興的事。) (听起來仍然是极度不可思議的,整件事是什么呢?遺傳性的精神分裂症?還是听她再說下去吧。) 他震惊得無法控制自己,阿根卻冷冷地告訴他,一切全是他自己答應的。他的女儿不屬于他,而屬于魔王,阿根并且提出,魔王要把他的女儿帶走。 他從此陷入了無邊的痛苦之中,一切的成就對他來說,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了。他甚至一面拉著自己的頭發,一面向阿根跪求……這种情形,自然沒有任何第三者知道,人家看起來,他依然是一個叱吒風云的富豪,阿根只不過是一個恭順的跟班。 他向阿根哀求,不要帶走他的女儿,而阿根則傳達了魔王的話:不行,一定要把他的女儿帶走,他的女儿,屬于魔王所有,是魔女。這是一個難得的机會,因為絕少人在出賣自己的靈魂給魔王的時候,連儿女一起出賣的。所以,他得到的一切,也遠比別人為多。 他哭求著,宁愿放棄已有的一切。魔王的回答十分冷酷:“放棄一切?這些年來,你嘗過多少美味?喝了多少美酒?能夠還出來嗎?在多少美女的身上,你得到過至高無上的享受,這种樂趣,能夠還出來嗎?” 他無言以對,所以,只好由得阿根把他的女儿帶走,帶到魔王的身邊去。 (原振俠忍不住問:“魔王住在什么地方?是在一座高大巍峨的魔宮之中?魔宮又在哪里?”) (原振俠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 (原振俠又問:“你所一再提及的魔王,是一個概念,還是真有這樣的一個人?”) (原振俠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林雅儿只是用她那种平淡之中,充滿了哀傷的聲調敘說著,越說越急。內容雖然越來越不可思議,不過她的聲音,還是十分動听。) 他對自己的妻子,有著深厚的愛意,妻子的死,給他的打擊极大。女儿和他有著自然的骨肉之情,被阿根帶走了之后,音訊全無,那使他感到一切都變得那么空虛。在開始的日子里,他還以為這种空虛,可以用他擁有的鉅額金錢來填補。 他縱情聲色,醇酒美人,身体官能上的享受,在一個短暫的時間之中,有限度地填補了一些空虛。可是心靈上的空虛,像是無底深淵一樣,不論填下去多少東西,結果,空虛還是空虛。到后來,他甚至借助麻醉品,他注射嗎啡,可是,如果那樣做,就能減輕心靈上的苦痛的話,世上還會有痛苦的人嗎? 痛苦像是万千毒蟻一樣,啃囓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他開始知道,一個人出賣了靈魂之后,所得到的是什么。 他后悔了! 也就在這時候,他想起了,當年,當他在十年不間歇的祈禱,得到了魔王的回響之際,雖然他毫不猶豫地出賣了他所能出賣的一切,但是魔王曾答應,可以給他一次后悔的机會。他當時曾堅拒,但是現在,他是不是可以使用這個后悔的机會呢? 他又開始祈禱,這一次,三個晚上之后,和當年一樣,他又看到了那星形的一團。所不同的是,當年,他是赤腳,在曠野中看到的,而這一次,他穿著最名貴的鞋子,在他所擁有的大廈的頂樓空中花園中。 他又不由自主,踮起了腳尖,雙手伸向上。他無法看到自己的神情,但那一定是异樣的痛苦……當年要求出賣自己是痛苦的,現在要求后悔時,也同樣地感到痛苦。說起來十分矛盾,可又是事實! 他和魔王之間,又有了對答。 “哈哈!你后悔了?” “是,你答應過,給我一次后悔的机會的!” “過去了那么多年,你已經得到了我給你的一切,而且盡情享受過它們,你現在才后悔,不是太遲了一點嗎?” 他說不出話來,可是仍然要求反悔。 “你的要求是什么呢?”魔王居然問。 “我……不敢要求讓妻子复生……至少,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他顫聲要求魔王,把他的女儿還給他。 可是,他的要求被斷然拒絕了:“你的女儿?那不是你的女儿了。她是我的女儿,是人世間獨一無二的魔女,你已經失去了她!” 他忍著淚:“魔女?她會……變成怎么樣?” “那何必告訴你?” “她將成為你的奴隸?是你魔法囚禁下的囚犯?有沒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她多少有一點自由?” 魔王哈哈大笑看:“有!不過我看,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還是別說了!” 他固執地道:“請告訴我,有什么方法?” 魔王獰笑著:“用你自己的血!把你身上所有的血,來換取她的一點自由。只要你用自己的血,把她全身涂遍,她就可以在魔法的拘禁之中,得到一點自由,魔法在她這點自由上失效,不能控制她。” 這實在是沒有法子做到的事,可是他卻立即道:“我愿意這樣做,她在哪里?讓我把我体內的鮮血涂遍她的全身,我愿意這樣做!” 魔王顯然感到了意外,停了片刻,才答應了他。 (原振俠感到駭然。這不是太荒謬了嗎?如果精神分裂症患者,真是相信了這一點,那么接下來的行動,一定就是自殺!) (原振俠又問了几個問題,可是林雅儿這時,几乎已進入一种狂亂的情緒之中,話說得又急又快,根本不理會原振俠的任何問題。) 終于,他就用他的血,涂抹他女儿的全身。他的女儿,那年是三歲,三歲的小女孩。他到最后,血已流盡了,還差一點不能涂到,他用力擠著,才又擠出了最后几滴血,完成了他對女儿的贖罪。 雖然根本一切全是他所造成的……做了一件事,后悔了,所能補救的,自然不可能是全部,不過也很少有人像他那樣,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得到的卻如此之少! 他用他全部的鮮血,破解了一部分魔法,這是你今天能夠听到這個故事的原因! (原振俠叫了起來:“令尊是在海上失蹤的,一個人怎可能用力擠出自己体內的最后几滴血?小姐,這未免太荒謬了!”) (林雅儿急速喘著气:“你了解的一切,是從人類的知識范疇上來了解的。而魔法,是在人類知識范疇之外的,所以你還是覺得荒誕。”) 他流盡了血,自然死了,他的女儿,一直在魔王的魔法下長大。 原振俠霍然起立,神情堅決:“小姐,我不要再听故事,講點實在的事,魔王在什么地方?” 林雅儿的聲音之中,像是充滿了疲倦:“在海底,在一處海底,在……” 她講到這里,陡然之間,沒有了聲息。然后,在原振俠要過去看視她時,她又站了起來,道:“我不能告訴你,如果你要把我從魔法中解救出來,我才能告訴你。” 原振俠苦笑:“我當然愿意!” 林雅儿發出了一下慘然的笑聲:“先別答應,你還不知道如何才能使魔法解禁。” 原振俠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一切全是那樣詭异而不可解,自己真是答應得太快了。他忙道:“是,是,要做些什么?” 林雅儿緩慢而清晰地道:“要有一個人,愿意在魔王的面前,用他的鮮血,涂遍我的全身!” 原振俠怔住了,如果林雅儿需要幫助的話,他由衷地愿意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她。可是,用自己的鮮血,去涂遍她的全身,目的是把她從魔法的拘禁之中,破解出來,這樣的事,原振俠卻無法做得到。 方法太怪誕了,目的也似乎太虛幻了,都不應該是現實生活中的事。而如果那只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囈語和妄想,自己就算肯犧牲生命,又有什么意義呢? 原振俠僵住了,作聲不得。林雅儿淡然一笑:“很難答應,是不是?根本不會有人為了我這樣做的,這是魔王和我開的一個惡毒的玩笑。我不會怪你或任何人,我是注定要做魔女的!” 原振俠只感到自己喉頭干澀,他道:“也不一定完全不可以,只是我對你所說的一切……還不是确切地了解,有很多地方,你說得也十分模糊……” 林雅儿道:“我說得夠清楚了,單是為了指給你看魔王的形象,我就不知要費多大的勁!” 原振俠想起她剛才那种掙扎的動作,几乎有著一种整個人分裂為二的痛苦,他思緒极亂:“作為一個魔女,你有什么……不好呢?” 林雅儿的語气陡然變得急促:“我不能給任何人看到身体的任何部分,不能給任何人碰到我身体的任何部分。我不是我自己,我只是一個奴隸,做著我完全不想做的事,我只是魔王的一個工具!” 原振俠不由自主笑了起來:“這樣說太空泛了,魔王把你當作奴隸,對他來說,有什么好處呢?” 林雅儿喘著气:“我不知道,這個問題,要魔王才能知道!” 原振俠陡然問:“要怎樣才能和你口中的魔王相見?” 林雅儿道:“我不知道!” 原振俠再逼問:“你口中的魔王在什么地方?” 他一再使用“你口中的魔王”這個名詞,那是表示他根本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一個魔王存在之故。林雅儿听了,發出了呻吟聲來。 原振俠得不到她的回答,再逼問:“你剛才說過,在海底,難道二十多年來,你一直在海底過日子?林小姐,坦白說,對你所說的一切,一個正常的人是不會接受的。” 林雅儿苦笑一聲:“我并不要求你接受,因為一切根本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你能用正常的方法,解釋你兩次遇上了震蕩的事嗎?” 原振俠知道,她是指兩次碰到她頭上頂的那個立方形頭罩時,他經歷過的奇异震擊。 他立即道:“當然可以解釋,那立方形的頭罩,有著高壓電,或類似的裝置,我受到了高壓電的襲擊。” 林雅儿長長歎了一聲,在歎息聲中,可以听出她不愿再和原振俠說下去了。同時,她的身子搖晃著,向艙房的門走去。原振俠想阻住她,可是她的手略揚了一揚,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像是触了電一樣,陡地震動了一下。而等他定過神來時,林雅儿已經走出艙房,門也關上了。 原振俠忙叫道:“等一等!” 他一躍向前,打開了艙門,外面走廊中一片漆黑。就算林雅儿在走廊中,由于她穿著黑色的衣服,原振俠也無法發現她。 原振俠只好對著黑暗叫著:“再問你一件事!” 黑暗的走廊中沒有回音,但是原振俠還是自顧自問著。這時,他心中其實不知有多少疑問,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什么都不問,單單問了這個問題:“你是不是早已知道了有海底探險這回事?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不斷警告一個人,不要去進行探險,并且自稱是他的守護神?” (即使是在事后,原振俠完全可以冷靜下來的時候,他也無法确切知道,自己何以會有此一問的。或許是他感到,林雅儿原來的聲音十分好听,和洪致生對他的敘述,在潛意識中發生了聯系之故,那也只是“或許”而已。) 他的話說完,仍然沒有回答,只是在离他相當遠處,傳來了幽幽的歎息聲。又過了一會,他才听得了林雅儿幽幽的聲音:“你既然對已知的事,完全沒有進一步探索的興趣,又何必多問?” 原振俠忙道:“這樣的指責不公平,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 林雅儿的回答來得很快:“就是因為根本不知道,所以才要探索!” 原振俠苦笑。林雅儿的話,只是空泛的理論,在和林雅儿“會面”之后,他所听到的一切,可以說全是虛幻的,連一點點可以抓住的事實都沒有。 他還想說什么,可是船身陡然震動了一下,可以感到船的速度陡然增加。他循著聲向前走去,結果卻被阻在一扇上了鎖的門前。 然后,隨便他怎么叫嚷,甚至在門上用力敲打著,他再也沒有听到林雅儿的聲音。 船一直在高速行駛,城市的燈火在漸漸接近。原振俠來到了甲板上之后不久,就知道,船正在駛回七號海灣的碼頭去。 海面上風相當勁,黑色的“雅儿號”,像是一個科學化的妖魔一樣,在水面上飛快地行駛著。原振俠又走進走廊,試圖作最后的努力,再和林雅儿說几句話,可是他的努力還是白費了。 等到船終于又靠岸時,天色已經微明,那位女司机等在碼頭上,還有几個水手模樣的人也在。女司机一看到原振俠,就作了一個手勢,令原振俠跳上岸去,她道:“林總裁已在電話里告訴我,她和你的會面已完全結束了。如果你還是要用這艘船,她可以隨時借給你。”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清早,海邊的空气清涼而潮濕,可是原振俠非但不感到頭腦清醒,反倒覺得一片渾沌。他沒有說什么,上了岸,進了自己的車子,疾駛回住所,倒在床上蒙頭就睡。他實在感到十分疲倦,可是卻又無法睡得著,林雅儿那一番奇詭和荒誕的話,不住地在他腦中翻滾。他得出的結論是,林雅儿和她的父親,根本都是瘋子! 一個在困苦中奮斗成功的人,可能在奮斗的過程中,做過一些不擇手段的事,又由于精神壓力的沉重,使他相信自己曾和甚么“魔王”有過接触。 而林雅儿的精神病,又顯然是一种遺傳。 但是,原振俠對自己的結論,又實在無法滿意。因為事實上,有著許多無可解釋的現象在。例如,海底大石上的淺刻,如何會和船上的油畫一樣?林雅儿這個“魔女”,又似乎有著隨時可令人震動的力量等等,都是無法作解釋的。 等到天色大明,原振俠歎了一聲,起來,照常一樣到醫院去。醫生的責任十分重,工作也极繁忙,倒使他紊亂的思緒得到了休息。然而,下班回到住所,他感到了极度的疲累,所以當門鈴響起,他几乎是拖著自己的身子,過去將門打開的。 站在門外的是洪致生。 洪致生看來,比上次更失魂落魄,他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只是怔怔地坐著。原振俠歎了一聲:“你要用船,可以隨時和林雅儿的秘書聯絡。” 洪致生大感意外,立時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苦笑著:“昨天晚上,我的遭遇,可以說是我有生以來,最最荒謬的了!” 或許是由于知道了對方肯借出船來,洪致生對林雅儿的稱呼客气多了:“那神秘女人肯借船?這倒真出乎意料之外!” 原振俠搖著頭:“不過我勸你別用她的船,這個女人,是……一個瘋子。她的船,從里到外,甚至連酒瓶中斟出來的酒,都黑得像墨汁一樣!” 洪致生怔了一怔:“對于黑色有偏愛的人,也是有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有一件事奇怪之极,船上挂著一幅油畫,全是深淺不同的黑色,畫的,和海底那塊大石上的淺刻,一模一樣!” 洪致生一听,“啊”地叫了一聲,直跳了起來:“真的!怎么會?那……代表了什么?”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林雅儿說,那五角星形的東西是魔王,那些人,是在祈求魔王布賜魔法,她還說了許多只有瘋子才能說得出來的話。” 洪致生呆了半晌,神情又興奮又嚴肅,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求求你,把一切經過告訴我!求求你!” 原振俠本來就不准備對他有任何隱瞞,所以就從接到電話起,一直到离開,所有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當他講到自己向林雅儿問最后一個問題之際,洪致生身子發抖,喃喃地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然后,等原振俠講完,他神態十分憤怒地瞪著原振俠,道:“怎么不明白,她實在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洪致生陡然一拳,打在一張沙發的背上,大聲道:“再明白也沒有了,她受了魔法的禁制!” 原振俠實在不想和他辯論,可是又有忍無可忍之感:“魔法是什么?” 洪致生仍然聲音高亢:“魔法,就是魔王的法力,魔王,就是那五角星形的物体。她沒有告訴你的是,在魔法禁制之下,她不能愛,而別人也不能愛她,她生活在痛苦的深淵之中!” 原振俠冷冷地道:“你這個英雄,就用自己的血,把她從魔法中解救出來吧!” 原振俠用這樣的語調這樣說,當然是在譏諷洪致生,可是洪致生卻立即十分認真地道:“當然要這樣做,毫無疑問要這樣做!” 原振俠呆了一下,心想這個玩笑可不能再開下去。洪致生的精神狀態,本來就不是如何正常,真要是瘋癲起來,他可以做出任何事來! 他歎了一口气:“請你現實一點!” 洪致生卻胸有成竹地道:“我很現實,剛才我已經算過了,把一個人的全身都用鮮血涂抹,至多一千CC,也夠用了吧!像我這樣体格的人,損失一千CC血,甚至更多,都不算什么!” 原振俠駭然,他知道,用正常的語言是無法勸阻洪致生的了,只好用他相信了的那些虛幻的事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許還會有點用。他道:“你別忘記,當她三歲那年,她父親要擠出最后一滴血,才能涂遍她的全身。那時,她只不過是一個小女孩!” 洪致生雙眉緊鎖:“是的,這其中還有我所不明白的地方。但是我既然知道我愛她,就算要我擠出最后一滴血,我也甘愿!” 原振俠又是駭然,又是好笑,他舉起手背來,做呼喊口號的姿勢:“真是偉大,可以列為人類最偉大的愛情故事之一!可是洪先生,你愛她?你連見也未曾見過她!” 原振俠的責難,根本是無可反駁的,可是洪致生听了之后,卻一瞪眼:“那能怪我們嗎?在魔法的禁制之下,是不會有人見到她的。可是我卻听到過她的聲音,在第一次听到她的聲音時,我已經愛上她了!” 原振俠的心中罵了一句:又是一個瘋子! 不過他還在作最后的努力:“她說,要在魔王面前這樣做才有效,你上哪儿找魔王去?” 洪致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林雅儿她一定知道這地點的,其實,我也知道!” 原振俠望著洪致生,洪致生一揮手:“她不是說了嗎?在海底,那還有疑問,自然就是那塊大石的所在處。我也可以肯定,那個潛水員之死,是由于他的攝影,無意中触及了魔王的秘密,所以,才死于魔法之下的!” 原振俠哈哈大笑了起來,這時,他只覺得一切全是那么滑稽,實在無法不令人捧腹。洪致生似乎有點責怪他,原振俠笑了好一會,才道:“你們這一類人真好,可以生活在神話的世界之中!” 洪致生眨著眼,像是有點听不懂原振俠的話。原振俠補充道:“普通人,要為了生活而辛勤工作,神話世界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一個故事。而你們這類人,一出生就有用不完的金錢在等著你們,所以,你們可以把現實生活和神話結合起來!” 洪致生仍然眨著眼,原振俠又道:“一個是被魔法禁錮的美女,一個是一听到了她的聲音,就愛上了她的英雄。英雄要把自己体內的血,涂遍美女的全身,幫助她從魔法之中解放出來。嘿嘿!多么浪漫艷情,比起《睡美人》、《白雪公主》來,真是不遑多讓!” 原振俠一口气說著,把他心中的看法,化作尖銳的諷刺言詞。在講完之后,他大是痛快,又哈哈笑了一陣。 洪致生大是憤然:“我或許生來就有錢,可是她,卻把一家已等于倒閉的公司,經營得如此出色!” 原振俠道:“我敢肯定,她父親一定有一大筆秘密存款,等她揮霍。真好,和童話故事一樣,你們兩大航運公司可以從此聯手經營,英雄和美人,自然也從此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只盼你抽血的時候,要注意消毒,不然,鬧什么針口發炎,未免美中不足了!” 原振俠的諷刺,越來越是露骨,洪致生不禁漲紅了臉,悻然道:“我以為你是一個十分有想象力的人,誰知道完全不是!” 原振俠攤著手:“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自己有評价。好了,沒有我的事了吧?我可真是累了,要休息!” 在逐客令下,洪致生的臉漲得更紅。他遲疑了一下,走向門口,在打開門之后,他轉過身來:“無論怎樣,十分謝謝你!” 原振俠為了表示徹底的厭煩,在洪致生說話的時候,他大聲打了一個呵欠。 洪致生走了,重重關上了門,原振俠吁了一口气,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地呷著。 這時,他真的感到十分輕松。因為洪致生如果和林雅儿接触了之后,這兩個人,說他們是精神病也好,是富于幻想也好,是生活在神話世界中也好,倒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對……一個認為自己被魔法所禁,一個愿意用自己的鮮血去解放她。就讓他們乘那艘怪船出海,去憑他們的想象浪漫一番,說不定兩個人的精神,就因此恢复正常了! 原振俠想到這里,不禁又笑了起來。當晚,他睡得十分酣,一直到午夜夢回,才又想起一些令他不安的事來。 那些令他感到不安的事,事實上是一些無法解釋的事。例如,何以海底大石上的淺刻,和船上所挂的那幅畫一樣?又例如,何以林雅儿似乎有著什么神秘的力量,可以制止人家接近她?又例如,她二十三歲之前,何以沒有人知道她在哪里?還有林永興的那個跟班,根据當時很多人的憶述,和林雅儿所說的那番“故事”,倒很有吻合之處,這又怎么解釋? 但是原振俠也只是想了一想,在想的過程之中,略感不安而已,并沒有再深究下去。他當然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沒有想象力的人,可是這樁事,真是無從想象起。魔王,是什么呢?魔王收買了人的靈魂,又有什么用呢? 原振俠決定不再去想這件事。 他的生活又回复了正常。只是在第三天,他接到了洪致生的電話:“別說我是瘋子,我和你一樣,听到了林雅儿真正的聲音,真是不可思議,那就是我迷戀的聲音。我們已決定一切照計畫進行……你別打呵欠,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她是魔女,即使是听到過她聲音的人,也會有不幸的事降臨,你要小心。她相信你有能力應付不幸的事,不過還是要小心!”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謝謝你的警告,我會抬著頭走路,看看天上是不是有磚頭掉下來,好及時趨避。” 洪致生終于被激怒:“原振俠,你太過分了!” 他挂上了電話,原振俠仍然對著電話,哈哈笑了一下。 從那天之后,一連几天,都沒有洪致生的電話。原振俠估計他可能真生气了,也沒有放在心上。 大約是在一個星期之后,原振俠下班回家,門才一打開,他就怔住了。傍晚時分,室中的光線相當昏暗,沙發上坐著一個纖細的人形,在他打開門時轉過身來。原振俠看到的,是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閃亮得令人心弦震動的一雙大眼睛。 原振俠僵立著,一動也不動,連呼吸也屏住了。海棠!他是在心中叫著,然而卻并沒有叫出聲來。海棠也一動不動,只是用她那雙令人心悸的眼睛望著他。 過了好久,原振俠才反手輕輕把門掩上。海棠在這時也盈盈站了起來,伴隨著一陣淡淡的幽香,向他走了過來,來到了他的面前,在他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震動了一下,他竭力想使自己平靜些,可是實在做不到。他陡然伸手,用力握住了海棠腴膩的手臂,可是又立刻松開了手。他歎了一聲,看來,除了歎气之外,他實在不能做什么別的事了。 室內的光線更昏黑了。海棠的聲音,听來是那么輕柔,講的是最普通的話:“你好嗎?” 原振俠的口唇掀動了一下,他心中有很多話可以回答這一問的。他可以說:“總算沒被你那一針麻醉藥毒死!”他也可以說:“我好不好,和你有關系嗎?你會關心我好或者不好嗎?” 但是他沒有說這些話,他告訴自己,一個男人,不可以像一個怨婦,何必說這些呢?所以,他只是簡簡單單地回答了一個字:“好。” 海棠歎了一聲,靠得他近了一些,自她嬌柔的身軀上所散發出來的那股幽香,真是令人心醉。她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我的思想,還是我自己的,我……好想你!” 原振俠實在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了,他又何嘗不想她?可是,每當想起海棠的時候,他心頭就會一陣絞痛,想又有什么用呢?和海棠之間的距离是那么遠……那并不是實際上的距离,而是不存在的一种距离,再想,也只不過徒增愁思和悵惘而已。 可是現在,海棠就在他的身前,他雙臂只要伸向前,就可以摟住她的纖腰,為什么還讓自己的雙臂垂在那里呢?他失聲叫了出來:“海棠!” 同時,他也緊緊摟住了她,摟得她那么緊,令得海棠的气息有點急促。然后,他們的唇,灼熱地交接在一起。 原振俠和海棠的身子,都在微微發顫。不久以前,就在這里,他們曾有過那樣的歡愉,一回想起來,原振俠還會全身顫抖。而現在,夢幻又變得真實了,在長長的吻結束之后,海棠喘著气,在他的耳際低語,聲音甜得直沁入他的每一根神經:“我……那一次之后,還是……還是只是……你的!” 她把整個臉埋進他的胸中,卻帶著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胸前。在柔軟挺聳的乳房下,心跳得那么劇烈,她的聲音更低:“把我當一個普通的女人,至少……是你想要的女人!” 原振俠一直是溫柔的,但是再溫柔的男人,這時也不會溫柔到哪里去。 他陡然打橫抱起了她,而她已自己解開了胸前的衣扣,讓他把臉埋進了她丰滿誘人的雙乳之間,深深呼吸著乳香。 和上次一樣,時光似乎倒流了,歡樂又回來了。只是更熟練,更瘋狂,更熾熱,自自然然也有更多的歡愉,無窮無盡一樣的歡愉! 歡樂的浪潮一個接一個沖擊著他們,直到彷佛世間一切都不再存在,他們兩人也不再是單獨的存在,而完全融為一体為止。 然后,現實又漸漸回來了。原振俠半抬起身子,用手指輕輕地撫抹著海棠乳溝中的汗珠,然后,又俯首去輕輕地舐吮著……人的汗珠,也可以這樣醉人! 海棠一直望著他,眼神是那樣充滿深情。原振俠在和她的目光接触之后,不由自主歎了一口气,然后兩人又緊擁在一起。 海棠在气息回复正常之后,低聲問:“你在想什么?” 原振俠的回答充滿了無奈:“還有什么好想的?” 海棠歎了一聲,幽幽地:“或許,得到的越少,越是有怀念的价值。” 原振俠苦笑:“我是俗人,我宁愿你在我的怀抱中,而不要虛無飄渺地怀念!” 海棠的聲音听來令人心蕩:“我是在你怀抱里……隨便你怎么樣,現在……我是你的!” 原振俠深深吸著气,兩個人几乎每一處肌膚都是緊貼著的。那种灼熱的相貼,足以使得兩個人一起融化,變成生命之外別樣的東西。 等到他們全都從狂熱的情緒中清醒過來之際,原振俠才著亮了燈,然后他們互相看著對方。海棠看來完全沒有什么不同,那樣出色的美女,偏偏只是她自稱的“人形工具”,原振俠又感到了心頭一陣難以形容的疼痛。 海棠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淡而凄然地一笑。原振俠不由自主喃喃地道:“就算你再要我隨你到新几內亞一次,我還是會答應的!” 海棠現出极感動的神情來,那是出自內心深處的感激,不是任何做作所能做得出來的。 原振俠親了她一下:“不是真的有事要我做吧?” 海棠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有任務在身,但完全不關你的事!” 海棠有任務在身,這一點,原振俠絕不奇怪。以她的身分,哪一天會沒有任務呢?原振俠對她正在執行什么任務,一點興趣也沒有,自然也不會問。海棠卻突然蹙了蹙眉:“這一次,任務肯定要失敗了,這還是我第一次失敗。一件本來簡單得我不想接受的任務,卻失敗了,真想不到!” 她一定是慣于成功的,所以,在提及自己失敗時,有一种說不出的憤懣。 原振俠安慰著她:“不可能永遠只有成功,沒有失敗的,你要喝酒嗎?” 海棠點了點頭:“不提了,既然一個人如此堅決不肯和人見面,別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原振俠一听,心中不禁一動。“堅決不肯和人見面”,那說的是誰?是林雅儿? 他斟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海棠:“你們為什么會對林雅儿有興趣?” 海棠陡然一震,几乎把杯中的酒都濺了出來。她用一种十分异樣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高興地笑了起來:“猜中了!” 海棠輕笑著:“看來那位小姐不肯見人,十分著名,她甚至和人通電話,都是經過變音程序的。” 原振俠好奇心起:“你們為什么要見她?” 海棠略微遲疑了一下:“洪氏航運和我們有一定的業務來往,而林氏航運則一直拒絕与我們有任何交易。近來,听說兩大航運公司有合營的可能,所以必須明确知道林氏航運的態度。” 原振俠大是訝异:“兩大航運公司合營,這個……不太可能吧?” 海棠聳了聳肩:“報告說,洪氏航運的承繼人,一個花花公子,洪致生……” 她說到這里,斜眼向牆上挂著的那幅草書條屏看了一眼,笑道:“不會就是他吧?” 原振俠笑道:“就是那么巧,就是他。” 海棠道:“你認識的人真多。報告說,洪致生兩次破天荒地上了林雅儿的住所,并且,三次上了林雅儿的游艇。所以有可能,是兩人正在商量合營的事。” 原振俠呆了半晌,他倒是知道洪致生何以去找林雅儿的真正原因的,而且,可能還是唯一知道的人。看起來,洪致生和林雅儿,真的共同走進他們的神話世界去了。 海棠搖了搖頭:“她以前至少是接听電話的,但我來找她,卻連電話也沒有聯絡上。秘書只說林總裁有事,今天下午,秘書干脆說她駕艇出海去了,目的地不明。而調查的結果是,她是和洪致生一起出海的,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要是結合了,聯營自然也是事實了。” 原振俠皺著眉,心中在想著洪致生和林雅儿的事。海棠靠著他:“我一直想你……忍不住……要來看看你……和你在一起,我才是人……是自己,有一個女人能得到的歡樂和享受。” 海棠的語聲,像是動听的樂音一樣,在原振俠的耳際流轉著。他們互相望著對方,緩緩地喝著酒,然后嘻嘻哈哈調弄著食物,和普通熱戀中的男女,完全沒有分別。 但當然是有不同的,普通熱戀中的男女都有將來,而他們沒有。他們只是兩塊灼熱的金屬,飛快地撞擊,迸出的是火花,卻永遠不可能由此引發熊熊烈火! 他們兩個人心中所想的,多半是一樣的,不然,何以他們會互望著,忽然同時歎息起來了呢? 那一晚,又是原振俠生命中難忘的一夜。為了珍惜他們相聚的每一分鐘,他們都不舍得把時間浪費在睡眠上,他們互相凝望,緊緊摟抱,把他們自己融進對方的身体之中,享受著歡愉,互相說著話,什么都說。 原振俠也自然而然,對海棠講起了林雅儿的种种。海棠听得大眼睛忽閃著,奇訝莫名,但是她也沒有結論,她只是問:“難道所謂魔王,就是另一個‘鬼界’,一种不可測的力量?” 原振俠把頭枕在她柔軟纖細的腰肢上:“哪有那么多不可測的力量!” 海棠揚著眉:“這樣看來,兩大航運公司聯手,倒不是不可能的了。” 原振俠扳過她的身子,在她精致的肚臍親了一下:“管他們是不是聯合,反正他們有他們的世界,我們……” 他本來想說“我們有我們的世界”的,但是只說了兩個字,他又忍不住歎了一聲。他們,實在是沒有“我們的世界”的,有的,只是海棠有海棠的世界,他有他自己的世界! 海棠當然知道他為什么不再說下去的原因,她的手指輕柔地撫摸著原振俠的臉頰,從她胸脯的急速起伏上,可以知道她的內心是多么地激蕩。原振俠忽然道:“海棠,你才是真正的魔女,被魔法拘禁著!” 海棠的身子震動了一下,軟弱無力地反對:“你胡說八道甚么?” 原振俠坐了起來,撫摸著海棠的身子。在他灼熱的掌心愛撫之下,海棠瑩白如雪的嬌軀,在微微地顫抖,形成蕩人心魄的畫面。原振俠喃喃地道:“如果,用我的鮮血涂遍你的全身,就能令你自魔法中解脫,我一定愿意這樣做!” 海棠緊緊抱住了他,哀求似地低聲叫:“別說這樣的話,再也別說這樣的話!” 原振俠并沒有看到海棠流淚,可是他知道海棠在流淚,他的肩頭上,感到了一顆一顆淚珠落下的灼熱。他扳過了海棠的臉,狂熱地用他的唇,去親吻海棠涌出淚珠的眼睛。淚又熱,又有點咸味,感覺上,和血好象并沒有什么分別。 原振俠忽然想到,應該珍惜情人的眼淚,那和情人的血是一樣的,都充滿了愛。他故意提高聲音:“怎么哭起來了?我們應該笑!相聚是那么困難,每一秒鐘,都應該笑才對!” 于是,他大聲笑了起來,海棠也跟著他笑,可是她笑得越是大聲,淚水卻涌得更急。滿臉都是淚水的海棠,看起來是那樣嬌艷,那樣動人! 天亮了,海棠默默地穿上衣服,和原振俠又互望了好一會,才帶著凄然的微笑:“我要走了,再不走,我會現出原形來,一個可怕的女鬼!” 原振俠沒有說什么,只是十分緩慢,极其緩慢地放開了握緊她的手,然后轉過身去。 海棠在他的背上親了一下,腳步聲伴隨著幽幽的歎息聲傳了開去。然后,是開門聲,關門聲,然后,一切都靜了下來,像是什么也未曾發生過一樣。 原振俠閉上眼睛,心中想起了一句詩:春夢了無痕。然而,春夢真是了無痕嗎?怕只有曾經有過夢的人才明白。不但不是了無痕,而且傷痕是那么深,一輩子也不會平复! 原振俠歎了一聲,除了歎息,他實在沒有什么別的可做了。 接下來的几天,他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把醫院中的工作減低至最低程度。同事和院長,都問也不敢問他發生了什么事,因為他的神情是如此之失落。 他甚至連看報紙的心思也沒有,訂的報紙一送來,他就順手拿起來,堆在一起。大約是在一個星期之后,那天他早上起來,拿起報紙,又准備順手放過一邊時,報上的頭條新聞吸引了他: “游艇神秘失蹤 亞洲航運界兩巨子下落不明”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那除了洪致生和林雅儿之外,還會有誰? 他拿起報紙來,急急看著,果然是他們兩個。游艇是在五日之前,自邁阿密駛出去的,一艘全黑色的大型游艇,自然是引人注目之极的。可是在离岸十浬,有船只看到過之后,就再也沒有信息了。 本來,大型游艇是可以駛到世界上任何水域去的,五天不見,也不能被認為失蹤。但是在船上的林雅儿,本來預定在兩天前,要通過人造通訊衛星,舉行一次重要的業務會議的,而到時卻一點音訊也沒有。于是,敏感的人開始聯想到多年以前,她父親的神秘失蹤事件,也是在這片水域之中,就開始著急,但是又無法和她取得任何聯絡。 接著,就發現船在駛出之后,開始還有人看到過,到后來就根本沒有人見過這艘船。像是在駛出了十浬之后,船就消失了。 這一點,也和當年的失蹤案十分相近。問題是當年的失蹤案,船后來被發現在海上漂著,現在,這艘黑色的游艇,是不是也會在若干日之后被人發現?船上的兩個同是航運界的要人,會不會在船上?還是像在空气中融化了一樣,神秘失蹤了? 全世界范圍的尋找正在進行,但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結果。 原振俠看完了報導,不禁呆住了。雖然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早晨,可是他卻有遍体生寒的感覺。 和當年林永興的失蹤一樣! 這當然不可能是巧合,連地點都几乎是一樣的! 那是因為什么? 原振俠感到了問題的嚴重,這似乎不能再用神話世界來解釋了! 他思緒十分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林雅儿曾提到過,她父親的失蹤是由于后悔,想要回他的女儿,去和魔王打交道的結果。結果是不可思議地流盡了最后一滴血,但也只不過為林雅儿換來了一點點的自由! 這是一种無法想象的情形,全然無從想象。 報上還刊登著參加搜尋工作的一些單位的名稱,原振俠想和其中几個單位聯絡一下,但是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無法向搜索人員提供什么,難道把林雅儿的故事轉述出去嗎? 他所能做得到的,是盡量多知道一點消息。他打電話給在邁阿密的朋友,請他們把刊載有關消息的報紙,全用無線電傳真傳來……這些傳真當天下午就到了,自然比簡單的電訊詳盡得多。可是看下來,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看來只好等待搜尋的結果了。 第二天,在醫院中,原振俠有了一個意外的訪客。那人在原振俠面前一出現,原振俠就打了一個突。 原振俠可以肯定,以前未曾見過這個人,可是一看之下,又覺得他十分熟悉。 醫院的會客室陳設相當簡單,那人一直站著,手中拿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紙包。原振俠一進來,在怔了一怔之后,實在想不起為什么這個人的臉容,對自己來說會那么熟悉。他問那人道:“我是原振俠,你找我?” 那人也不說話,只是把手中的紙包,向原振俠遞了過去。原振俠心中十分詫异,他接過了紙包來,看到紙包上寫著字,是用鉛筆寫的,筆跡十分淡,不是看得很清楚。 他半轉著身,向著光源,仔細看著上面的字,字跡十分潦草。他首先認出,那是洪致生的筆跡,這已令得他陡然震動,然后,他又看清楚了,紙包上所寫的是“務必用最快的方法,送到原振俠醫生之手。” 毫無疑問,那是洪致生的字。洪致生已經是一宗神秘失蹤案中的主角,他派人用最快方法送來的東西,一定有重大意義的了! 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立時抬頭,想詢問來人一些問題,可是那人卻已不在了。雖然剛才原振俠的視線,离開他只不過几秒鐘,但那已足以使人离開會客室而有余了。 原振俠忙追了出去,似乎看到他在走廊口子上一閃,走出了醫院的建筑。 原振俠再追出去,外面人來人往,卻再也看不見那個人了。 原振俠沒有再去繼續追尋,因為這個人的行動,雖然有點怪异,但總及不上赶快看看洪致生交給他的東西是什么來得重要。所以他沒有再追尋那人,一面往回走去,一面拆開了紙包。紙包有好多層,還未拆開最后一層,原振俠已經可以肯定,里面是几卷微型錄音帶。 在拆到最后一層時,上面又有洪致生潦草的字跡。“原,立即听這些錄音帶,只有你一個人能听。我們的生死,全憑你听了錄音帶之后的反應了!” 雖然只是簡單的兩行字,可是語句的緊迫,卻使人一看就有頭皮發炸的感覺。 播放微型錄音帶需要特別的机械,原振俠家中有。他直奔院長室,在一向修養极佳的院長的咆哮聲中,他“請了半天假”,然后又飛奔到停車場,疾駛回家中,把編了號的五卷微型錄音帶中的第一號,放進了播放机中,按下了按鈕。 錄音帶一轉動,他就听到了洪致生的聲音:“由于我要去進行的事,几乎是不屬于人世間一切活動范圍之內的,所以,我要盡可能把一切記錄下來。” 原振俠一听了這樣的開場白,就不禁怔呆了一下。錄音帶一共有五卷之多,可以播放超過五小時,他記錄了一些什么?看來除了耐心听下去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快速地了解內容。 這种開場白,也有著強烈的不可思議的意味,什么叫“不屬于人世間一切活動范圍之內”的活動呢? 原振俠繼續听下去:“很奇怪,我一听到了原振俠有關他和林雅儿見面的經過,我就毫無保留地相信了林雅儿所說的一切。雖然我完全不知道什么叫魔王,什么叫魔法,至多假設那是一种力量,但我卻愿意把林雅儿從魔法中解救出來,盡管要我用鮮血去涂遍她的身子。 “我第一步行動,自然是和她聯絡,這個該死的過程,竟然浪費了一天時間。當我終于在電話中和她對話的時候,她的聲音是經過改變的。我不等她說什么,就直截了當告訴她,我愿意用自己的鮮血,把她從魔法之中解救出來。” 以下,錄音帶中,有對白,也有獨白。對白的聲音,是洪致生和林雅儿的,有些無關緊要的,可以略去。洪致生和林雅儿兩人,在這几天之中做過一些什么事,可以在這些對話之中,得到极大程度的了解。 “請用你原來的聲音,我其實已經在一种极奇妙的情形下,听到過你的聲音,而且愛上了這聲音,和能發出這樣聲音來的人。所以,我才真正愿意,把你從魔法之中解救出來,哪怕我因之會流盡血液而死亡!” (大約有兩分鐘的空白。) (洪致生不斷地催促和懇求,然后便是一下歎息聲……原振俠一听,就听出那是林雅儿真正的聲音。) “果然是你!”洪致生狂喜地叫著:“果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一定是你!” “真奇怪,你是在什么情形下,听到我的聲音的?” (洪致生詳細說了經過,前面已經敘述過,自然不必重复了。) “哦,原來是這樣,那樣看來,世界上能救我的唯一的人,就是你了!”林雅儿的語音壓抑著激動。 “當然只有我,我想我們應該見見面,討論一下怎樣進行。” (沉默了一分鐘。) 林雅儿在沉默了一分鐘之后,就答應了洪致生的要求:“好的,你到我住所來,我告訴你開三道密碼鎖的密碼是……” (那三組密碼,要不是林雅儿說出來,絕不可能有人憑幸運將之打開。) (洪致生發出興奮之极的歡呼聲。) (再接下來的,是他們“見面”之后的對話。) 洪致生的聲音中,有點懊喪:“這算是什么見面,你整個頭都包在黑布之中,比木乃伊還……” “對不起,”林雅儿的聲音幽怨動人:“我以為你知道我是一個魔女,不能讓任何人見到我和碰到我的,所以,還要……”聲調有點急促:“請你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對了,謝謝你。” “看到了你,碰到了你,又會怎么樣?” “不但會替你帶來可怕的厄運,而且,會使我失去唯一解脫的机會。其實,即使听到我的聲音,也會帶來厄運!” “不見得,我就好得很!” 林雅儿的聲音,有著凄然的同情和愛怜:“還說好得很?你將用你的鮮血去洗清一個……” 洪致生豪气干云:“這對我來說,是幸事,不是什么厄運!” “唉……我對原醫生講的那些話,難怪他不相信,事實上有許多,是我自己也不理解的。那時,我只有三歲,是當我的父親,把他身上流出來的血,涂在我的身上時,他斷斷續續告訴我的。我居然全都記了下來,真是奇跡!” “我完全相信,雖然我不懂,譬如說,你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下長大的?” “在……一個空間之中,一個可以無窮無盡擴展的空間……有點像一間不論你怎么走,都摸不到牆的房間。” “這……是魔境?” “我想是,那是魔王的境界。我在离開那空間前,只見到過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阿根。” (原振俠听到這里,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阿根!那個表面上是林永興的跟班,但實際上是魔王的手下的那個人,自然就是走紙包來的那個人。) (難怪自己一看到他,雖然肯定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可是又有那樣熟悉的感覺。) (這樣的一個神秘人物,那樣的一种异樣的陰森,即使只是听過描述,也會在一見之下,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的。) “魔王呢?那是什么?” “魔王……有時也在那個空間出現,告訴我,我是屬于他的。雖然我可以有机會把他的魔法解除,但是他又說,不會有人犧牲自己來救我。” “他錯了,愛情能使人做任何事!” “你……愛我……你連我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洪先生,這不是在講故事,真需要你的血,像我父親當年所做的那樣!” “我一定愿意,而且我很明白自己對你的愛意,是無可遏止的。” “唉……” “魔王的外形是什么樣的?” “看起來,只是五角形的一團,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但是知道那個空間,是在海底……在一處海底,進出口,有一塊大石……” “石上刻著許多人,向著一個五角形的東西!我們還等什么,立即出發,用你的船出發。” “好,我去安排,盡快出發。” “我雖然不能見你,可是希望听到你的聲音,請答應隨時和我通電話。” “唉……”林雅儿的聲音充滿了柔情:“愛情……我想也沒有想過。” (這一段對話,到此告一段落。以下是許多段電話錄音,洪致生在電話中极力表示出自己愛慕之情,听起來十分肉麻,但不能否認他真的一往情深。) (然后,是他們上了“雅儿號”的對話。) “這船,真和你一樣神秘。” “我一直生活的那個空間中,只有黑色,習慣了。也只有黑色,才不會使我有不适的感覺。” “船是自動駕駛的,我們兩個足可以應付了。我只擔心,在漫長的航行之中,我是不是可以克制自己不看看你,不碰碰你!” 林雅儿的聲音在發顫:“別亂來,事實上我……很丑,不值得看!” “你越是這樣說,我越是想看你!” 林雅儿聲音中充滿了恐懼:“千万不要!” 洪致生哈哈笑了起來:“你害怕什么?原振俠說,你有一种特別的力量,會使人在一下子之間,變得毫無力量。” 林雅儿的聲音十分閃縮:“這……這……對,我是有這种力量。所以你千万別胡思亂想,這……是十分痛苦,不值得試。” (洪致生哈哈的笑聲。) (接下來,是洪致生的一段獨白。) “這真是一艘好船,我對經營航運公司雖然沒有興趣,但是欣賞一艘好船的能力還是有的。啟航第一天,雅儿几乎整天避著我,不和我見面。事實上,就算她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也不過看到一團黑色的布料而已,這真使人難耐。她顯然……至少也喜歡我,因為她不斷通過船上的各种播音設備,使我听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那么可愛動听,一定只有极出色的美人,才會有那么美妙的聲音。 “在長時間的航行中,我一定要把她身上的黑布揭開,至少,要把她頭臉上的黑布揭開。厄運就厄運,我已經准備獻出自己体內的鮮血了,還怕什么厄運! “看看自己所愛的人長得什么樣子,總不算太過分吧?當然,我更想緊緊擁抱她,得到她的身体,和她一起享受男女間至高無上的歡樂! “這個念頭不起則已,一興起來,簡直不可遏止。可是她是不是愿意?唉,看來我也入魔了,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 (接下來的很多獨白,都顯示洪致生的思緒,越來越是狂亂和粗野,听得原振俠十分吃惊,隱隱感到有一場禍事會發生。因為洪致生甚至私下在計畫,如何向林雅儿襲擊!) (事情終于發生了!) (可以听到清晰的海濤聲,大概是在甲板上。) 洪致生的聲音很激動:“即使在陽光下,你也非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一樣不可?” 林雅儿的聲音之中,有著明顯的恐懼,甚至在發抖:“我從來也沒有在陽光下……這樣過,讓我下去,讓我下去,別拉著我,讓我下去!” (原振俠感到奇怪,洪致生拉住了林雅儿……林雅儿不是有著一种神奇的力量,不讓人家碰到她的嗎?何以洪致生可以拉住她,而她不能掙脫,不能使洪致生在這時失去力量?) (難道是愛情的發生,使她喪失了這种神奇的力量?還是她甘愿被洪致生拉著?) 洪致生的聲音之中,有著一种蠻橫的固執:“不,不讓你下去,我要你見見陽光,我也要見你!” 林雅儿用充滿了恐懼的聲音叫了起來:“不!” (隨著林雅儿的尖叫聲,是一下布帛被撕裂的聲響。接著,除了輕輕的海濤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響,然后,才是兩個人的急速喘息聲。) (發生了什么事呢?原振俠想:一定是洪致生粗暴地撕開了林雅儿的面幕,看到了她!) (為什么洪致生不說話了?他看到的她,是什么樣子的,魔女是什么樣子的?) (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心跳加劇,緊張得甚至于有點手心冒汗。) (海濤聲和喘息聲在持續著。然后,是林雅儿充滿了恐懼的一下呼叫聲,然后是腳步聲,兩個人的腳步聲。原振俠想:林雅儿在逃,洪致生在追,從腳步聲听來,兩人已經一先一后,由甲板奔進了走廊中。) (又是一下更響、更長的裂帛聲!) (洪致生連林雅儿身上的衣服都撕掉了?) (然后是兩個人一起倒在地上的聲音,和更急促的喘息聲,還有林雅儿的哀求聲。) 林雅儿在哀求:“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求求你!” (洪致生顯然已經進入了一個狂亂的、不可控制的境界之中,他粗重的喘息聲,和布帛被撕破的聲音交織著。到后來,林雅儿已不再哀求,只是發出十分蕩人心魄的呻吟聲,然后才是洪致生的聲音。) 洪致生是在大聲叫著:“天!人世間不可能有你這樣的美女,看你……你整個身子,簡直就是一整塊完整無疵的美玉,雅儿,你……” (原振俠可以想象到發生了什么事。在一片黑色的走廊上,倒著因為洪致生的狂暴行動,而變成全裸……至少是大半裸的林雅儿。在洪致生呼叫的贊美之中,可以在腦海中形成這樣的构圖……瑩白如玉的美女胴体,完全驅散了船上的陰沉。) (洪致生的話沒有講完,就突然停止。接下來,是更濃重的鼻聲,只有當一對男女在狂熱地親吻時,才會發出那种被壓抑,但是又不可遏止的鼻息聲。) (是誰先吻誰的?還是他們兩人同時吻著對方?) (突然一下重物落地的聲音,那下聲音十分響亮,但實在不應該在這時發生的。) (不過,原振俠立即明白了。微型錄音机,洪致生一定是將之放在衣袋中的,這時,他脫去了衣服,遠遠拋了開去,那一下聲響,是錄音机落地時所發出來的聲音。) (原振俠可以知道自己的推測沒有錯。因為接下來的那一段錄音,听來十分微弱,要把放音量調校到最大,但也還不是十分听得清楚,那自然是由于錄音机离他們兩人遠了之故。) (接下來的聲音,是急促的喘息聲,和听來毫無意義的原始的叫聲。) (原振俠想起了自己和黃絹在一起時,想到自己和海棠在一起時,想到所有男女在一起時,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來。) (林雅儿未能拒絕洪致生。在船上,或許在上船之前,她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她一直沒有拒絕過,所以事情一開始,她根本無法抗拒!) (然后,是一陣低而急促的飲泣聲。雖然是帶著抽搐的哭聲,但是听來并不如何悲戚,反倒可以使人感到一种盡情宣泄之后的興奮余波。) (洪致生充滿了狂熱的歡呼聲。一陣由于兩個人緊緊相擁,擁抱得太緊了而骨節發出的輕輕的“格格”聲。) (錄音帶到這里轉完了。原振俠換上了另外一卷,那是他們的對話聲。) 洪致生像是在唱贊美詩一樣,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由衷的、發自內心的贊美:“我早已料想你是一個美女,可是……可是再也想不到,你的美麗……唉,真絕無語言可以形容!” “別忘了我父親在魔法的作用下,可以得到他所要的一切,我母親自然是他心目中的標准美人。” “這就是為什么你母親死了之后,他所受的打擊如此之重,以致他要后悔。” “可能是……當一個人失去了一個他所愛的人時,一切都顯得不重要了,連魔法的懲戒也微不足道了。” “雅儿,你……后悔嗎?” “不,一點也不,隨便魔法怎樣懲戒我們,我一點也不后悔。我太快樂了,真的,太快樂了!” (林雅儿一定是感到了真正的快樂,這一點,從她的聲音中,可以得到肯定。) 洪致生的聲音也充滿了歡愉:“或許我們的行動,已經破了魔法?” 林雅儿發出一陣笑聲:“管他!就算魔法可以把我變成一只蟻,我也是一只快樂的蟻!” 洪致生突然有點害怕:“如果魔法……可以使我們分開呢?” 女性在這种情形下,通常比男性更勇敢,林雅儿也不例外:“至少,我們已經在一起過了。而且,現在,也還在一起,對我來說,夠了,真的太夠了!” 洪致生一連串地叫:“不夠!不夠!” (又是濃重的鼻息聲,一對戀人,又在熱吻了。)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如果撇開什么魔王、魔法,只當它們不存在,洪致生和林雅儿,毫無疑問可以有許多快樂的時光。) (原振俠本來也不相信,實際上真會有什么魔王的存在,只當那是洪致生和林雅儿兩人心中的一种神話世界。但是,那個神秘人物阿根的出現,卻又使原振俠的想法,有了動搖。) (他仍然不知道魔王是一种什么樣的存在,但是他卻感到,洪致生和林雅儿,只怕都不能擺脫他的控制。) (錄音帶接下來的,全是兩人之間的綿綿情話。与一般熱戀中的男女不同的是,他們似乎都在內心深處,隱隱感到他們的快樂是短暫的,所以几乎瘋狂一樣地要把短暫化為永恒。他們的情話因此也更灼熱,他們歡樂時所發出的聲音也更狂野,像是由爆炸而產生的烈火,而絕不是通過正常途徑燃燒的火焰。) (在對話中,知道他們到了邁阿密。在海上的航程,大約是十天左右,事情大抵是在第二天就發生的。) (在到了邁阿密之后,在一直是獨白或對白之中,忽然出現了第三者的聲音。) (那是一個听來相當陰森森的聲音,而先是林雅儿的一聲惊呼。) “阿根!” (原振俠陡然吸了一口气,感到了自頂至踵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 阿根陰森的聲音:“你違反了魔王的一切規定!” (林雅儿充滿惊恐的呻吟聲。) 洪致生的怒斥:“違反了又怎么樣,大不了用我的鮮血,使她自由。你是什么人?” “我只是魔王面前一個卑微的仆人,多年之前我曾出賣自己,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你和魔法禁錮下的女人接触,你也同時受了魔法的禁錮。” 洪致生哈哈大笑了起來:“如果受魔法禁錮,能有這樣的快樂,那我太愿意了,替我謝謝魔王!” 洪致生笑得极其歡暢,和阿根那种陰森的聲音,形成強烈的對比:“每一個受魔法布賜的人,在開始的時候,都是歡欣鼓舞、快樂莫名的。” 洪致生像是在挑戰:“你呢?你現在在后悔了?” 阿根并不回答,只是道:“你不必要我代向魔王致謝,你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洪致生仍是興致勃勃:“你在這里出現,那證明我的推測不錯了。他,就在那塊海底大石處,是不是?” 阿根的回答有點模糊:“可以這樣說。”他忽然又轉變了話題:“你父親在知道你母親死亡時,那种摧心裂肺的痛苦,唉,我現在總算知道一二了,難怪他后來會有這樣的行動!” 他這話,明顯是對林雅儿說的。林雅儿的聲音有點顫抖:“你……我們會遭遇到什么樣的……懲處?” 阿根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但你們如果有需要我幫助處,我倒可以……唉!反正我已經是這樣了,還能更坏嗎?只怕不能了!” 洪致生快樂地笑著:“我看不出什么不好來,雅儿,這些日子來我們不快樂么?你不是說,就算一生之中,只有這几天的快樂,也就夠了么?” 林雅儿低低歎了一聲,阿根又道:“說是這樣說,可是快樂哪有夠了的?” (阿根的語聲在漸漸遠去,當然這是他一面說著,一面走了開去之故。) (林雅儿和洪致生之間,又開始了彷佛是無窮無盡的情話。不過林雅儿的聲音之中,總有著經過掩飾的憂慮……十分沉重的憂慮!) (錄音帶換了一卷又一卷,已經是最后一卷了。) (在過去那几卷錄音帶中,洪致生似乎故意要別人知道他的歡樂,所以記錄下來的歡樂之聲极多,听得人心神蕩漾,不能自已。) (他結果怎樣呢?原振俠裝上了最后一卷錄音帶時,心中這樣想。) (一開始,是洪致生的獨白。) “我們來到了目的地,船上的聲納設備,探測出就在我們船下四百公尺深,有一塊巨大的石塊。雅儿很憂郁,不過她似乎已習慣了陽光,在陽光下,她的肌膚是一种接近半透明的美麗,她細洁的脖子上,印著我的吻痕。” 洪致生在問:“魔王應該在下面了,我們是潛水下去找他?” 林雅儿的聲音极度迷惘:“我不知道。” (一下親吻的聲音。) (洪致生突然而來的一下惊呼聲。那一下低呼聲是如此惊猝,使得原振俠也陡地嚇了一跳。) 洪致生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惊駭:“這……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一下子我們來到了這里?得想法子离開這里,快跟我闖!” (一陣持續相當久的腳步聲……兩個人的,顯然是突然之間發生了什么變故,他們在一起向前奔著。在奔跑的腳步聲之中,有著林雅儿斷斷續續的聲音。) 林雅儿在斷續地說著:“這就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我在這里過了超過二十年……你怎么奔跑也沒有用的,牆看來就在你的面前,可是你……再也奔不到牆前,這是……魔法的境界!” (腳步聲陡然停止,喘息聲。) 洪致生的聲音,听來又勇敢又洪亮:“好了,魔王,你曾經答應過,只要有人肯用自己的鮮血,在你的面前,涂遍雅儿的身子,她就可以從魔法中解脫。你現身吧,我現在就開始行動!” (一陣子的靜默。) (然后是一种十分奇异的現象,洪致生或林雅儿,分明是在和一個什么人講話,但是卻全然听不到那個人的聲音,只听到他們兩個人的聲音。) 洪致生有點气急敗坏:“什么,我上當了,一開始我就上當了?你故意使我听到雅儿的聲音,使我迷戀,你怎知我一定會迷戀的?人性的弱點你知道?好,就算迷戀了,那又怎樣?告訴你,就算一輩子在這里,只要雅儿和我在一起,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錄音帶有一段空白,原振俠迅速推測,魔王能使洪致生和林雅儿“听”到他的聲音。但是那只是某种力量刺激了他們腦部的結果,而不是真正有聲音發出來,所以錄音帶是空白的,只有或急或緩的喘息聲。) (這情形,就像當初,洪致生不斷听到一個動听的女聲,但是卻無法將之捕捉在錄音帶上一樣。) 洪致生叫了起來:“什么?我的靈魂也屬于你的了?放屁!我的靈魂當然可以屬于雅儿……什么,屬于雅儿,就是屬于你……好了,隨便你怎么說,反正只要我能和雅儿在一起就行!” 林雅儿的聲音十分平靜,叫著洪致生的名字:“你怎么還不明白,當你的靈魂不屬于你自己的時候,你的一切,就全在魔法的控制之下。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不能由你作主。” 洪致生急切地道:“可以的,可以的……” 陡然停頓了一下之后,洪致生用极其可怕的聲音叫了起來:“為什么?為什么不能?” (他的那种叫聲,原振俠听了,也不禁為之心酸。) 洪致生還在一面叫一面問:“我要和雅儿在一起!什么?她是你的奴隸,你還需要她,替你去找更多像我這樣的靈魂?我……哼,我愿用我的鮮血……不成立了,為什么?我曾碰過她,見到過她,是的,她曾告訴我,那樣會有极大的厄運,厄運之一,就是你可以取消你的承諾?我無法再把她從魔法中解脫出來……” (接下來,是洪致生一陣又一陣絕望的號哭聲,到后來是一陣陣的嗚咽聲,听來更令人難過。原振俠感到遍体生寒,從錄音帶發出的聲音中,他只能判斷出,他們已被一种奇异的力量,轉移到了一個奇特的空間之中。在那個空間中,魔王出現……五角星形的東西。然后,洪致生知道了他的命運。) (洪致生知道了他自己也成了魔法的奴隸,那還不要緊,只要能和林雅儿在一起。) (可是,他不能和林雅儿在一起!) (他非但不能和林雅儿在一起,而且,他也無法用自己的鮮血,去解救林雅儿。而更令得他跌進痛苦的深淵的是,林雅儿還要不斷地替魔王去物色靈魂,方式將与他和林雅儿之間所發生的類似。) (一個在他心目中,那樣美麗,那樣值得他用生命去愛,值得他用鮮血去拯救的女人,會不斷地用同樣的方式,使不同的男人的靈魂歸于魔王!) (這實在是難以想象的一种痛苦!) (在洪致生的嗚咽聲中,有著林雅儿的呻吟。) 林雅儿一面在呻吟,一面在發問:“靈魂,靈魂,你要那么多人的靈魂干什么?” (又是一段沉靜,自然是魔王在回答,可是卻沒有什么被記錄下來。) (原振俠急得伸拳重重在桌上敲了一下。但幸而接下來,是林雅儿重复了魔王的一部分話。林雅儿的話,听來像是在自言自語,充滿了悵惘和無可奈何。) 林雅儿一定是在重复著另一個人的話:“靈魂是一种十分有用的力量?把這种力量聚集起來,對你十分有用,你可以用來……”她重复到這里,陡然提高了聲音:“你有那樣無所不能的魔法,為什么不用你的能力去收集人的靈魂,而要我……” 林雅儿的聲音,哀傷得使人不敢再听下去。接著,她又像是在重复別人的話:“必須那個人自愿,才能得到他的靈魂,不能用任何力量強奪?人一定要自己甘愿出賣靈魂,才能使靈魂的力量不屬于他自己?” 林雅儿軟弱可是尖厲地叫了起來:“我絕不愿意出賣我自己的靈魂,為什么我……我的父親有什么權利……我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沒有靈魂的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我也是……靈魂不屬于自己的?” 洪致生陡然又叫了起來:“雅儿,讓我們离開這里!” (又是急驟的腳步聲、喘息聲,還伴隨著跌倒在地上的聲音。) (然后,是洪致生突然的叫聲,他在不斷地叫著林雅儿的名字。) (在那种充滿了痛苦、悲憤的叫聲中,原振俠可以推測到,林雅儿突然离開了他。他想和林雅儿一起离開那個奇异的空間,但是林雅儿卻突然之間不見了,所以洪致生才傷心欲絕地叫著。) (洪致生的叫聲,一直持續著。) (洪致生的聲音變得沙啞了,听來更是痛楚。然后,是揪心撕肺的呻吟聲。) (原振俠听得緊握著拳,錄音帶靜了下來。還有一大截,甚么聲音也沒有記錄下來。) 听完了錄音帶之后,原振俠呆了半晌,思緒亂成一團。洪致生現在在什么地方?林雅儿又在什么地方?他們兩人失蹤,這是已經可以肯定的事,從錄音帶來听,他們都被魔法弄到了一個奇异的空間之中,這個空間又在什么地方? 就在這時候,電話陡然響了起來。原振俠抓起電話來,就听到一個陰森的聲音在問:“全听完了?” 原振俠陡然震動:“阿根,你在什么地方?我要見你!” 陰森的聲音苦笑一下:“你見我有什么用?我想我是無救的了,但是他們兩人,應該還可以有救,這是我把那些錄音帶給你的目的。” 原振俠呆了一呆:“要我去救他們?” 阿根的聲音,雖然仍是那樣陰森,但也可以听出有几分激動:“是的,你應該去救他們!” 原振俠不禁苦笑:“怎么救?我連他們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阿根道:“我在那地方,你知道的。” 原振俠的思緒极亂,可是他卻知道,如今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不能使他和阿根的聯絡中斷,所以他道:“要救他們,你必須和我合作!” 電話那邊沒有回答,可是電話也不像是挂上了。原振俠十分緊張地等著,過了好一會,他才听到了聲音:“我對你沒有什么用處。” 原振俠急急地道:“不,太有用了,至少,我就根本不知魔王是什么東西!” 阿根的聲音陰森而苦澀:“我也不知道。” 原振俠堅持著:“我必須和你見面,你既然有幫助他們的心意,就好人做到底!” 阿根的聲音更苦澀:“好人?我是一個早已把靈魂出賣給了魔王的人!” 原振俠硬了硬心腸:“如果你不肯和我見面,我就只當沒有听過那些錄音帶!” 電話那邊又停了片刻:“好,我這就來!” 原振俠想告訴他自己的地址,阿根已經挂上了電話。 阿根來得好快,不到十分鐘,原振俠就已經開門,把他迎了進來。這一次,原振俠仔細打量了他,發覺他和人們的敘述中,簡直完全一樣。一個人怎可能在二十多年前和二十多年后,完全一樣的呢? 阿根似乎覺察到了原振俠的疑惑,他垂著眼……那樣使他看起來比較不那么陰森:“當年我向魔王祈求的時候,是在死亡的邊緣。一家大小,全靠我一雙手來養,只要使我不死,我什么都肯。當我得到的聲音,是要我將靈魂去交換生命時,我根本連甚么是靈魂都不知道,自然立刻就答應了。” 原振俠靜靜地听他說著,他又道:“我是在意外之中受了重傷的,傷勢奇跡似地好轉過來,而且我一直身体健康,甚至不會衰老。魔王……倒是不騙人的。” 原振俠駭然:“那不是很好嗎,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要救他們……這不是和魔王對抗嗎?” 阿根用力吞咽著口水,隨著他的動作,喉結上下移動著,看起來十分詭异。 過了好一會,阿根才用听來十分平淡,但實際上卻蘊藏著深痛的悲哀的聲調道:“我的親人……全死了。當年我自己……并不怕死,只是想到我死了之后,親人沒有了我會活不下去,所以才……誰知道,在我康复了之后,不到三年,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口全死了……魔王履行他的承諾,可是我也得付出代价,代价是……這樣巨大……” 原振俠駭然:“你的親人……是由于你……而死的?” 阿根不說話,又過了好一會才道:“是,他們的活力,全都由魔法轉移到了我的身上。我活下來了,他們死去,我不知道可以活多久,可是活著干什么?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 他說到這里,抬起頭來,用失神的眼光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只覺得心直向下沉,一切是那么妖异和不可思議。魔王履行他的承諾,但卻要人付出那么高的代价!阿根所付出的,林永興所付出的,想起來,真叫人不寒而栗。 而洪致生呢?還不是一樣。魔王用林雅儿的聲音引誘他,又使他和林雅儿,有了一段他夢寐以求的快樂時光。可是結果,天知道洪致生要付出什么樣的代价! 原振俠心中有許多疑問,他從眾多疑問之中,抽出了一條他認為最主要的:“你說,當時,你向魔王祈求,你是怎么會想到的呢?” 阿根茫然道:“人到了絕路,不是總會向一种傳說中存在,實際上誰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的一种力量來祈求的么?這是人人都會做的事。”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的确,任何人在瀕臨絕境的時候,都會向上天或上蒼求告。但那只是一种虛無飄渺的求告,難道真的有一种力量,會接收到這种求告的信號,而乘机提出用求告者的靈魂,來交換愿望的實現? 看起來,事情就是那么玄妙! 林永興祈禱了十年,才有回響,而阿根只是短時間的求告,只不過那是他臨死前的求告。是不是臨死之前,求告的信號特別來得強烈?而能十年不輟地求告的人,世上只怕也不多。原振俠感到自己的思緒又開始雜亂了,他忙定了定神:“你說,那時根本不知靈魂是什么,現在你知道了么?” 阿根陡然震動了一下,像是意料不到會有這樣的一個問題。他雙手托著頭,過了一會,才道:“靈魂……是一种力量。這种力量是生存的人所產生出來的,通過掌握這种力量,就可以掌握這個人。” 原振俠又呆了半晌,他也未曾料到會有這樣的答案。他听過,自己也假設過“靈魂”的現象,說法可以有好多种,但是阿根的說法,他卻還是第一次听到。 他遲疑了一下:“魔王要收買人的靈魂,就是為了通過這种力量去奴役驅使人?” 阿根雙眉打著結:“開始時,我也認為是這樣。可是后來,日子久了,尤其是把小雅儿帶到他那里之后,我一直在照顧她,魔王也經常出現。我發現,他好象要利用那种力量,去為他做一件事,而他所需要的力量要相當大,也就是說,要許多人的靈魂,可是偏偏他又不是得到很多。我有點不明白,世人絕不知道出賣靈魂之后,會需要付出那么多的代价,會有無邊無涯的痛苦,事實上,愿意出賣靈魂換取自己所求的人,不知有多少,為什么他會得不到呢?” 把阿根的話,和在錄音帶中听到的林雅儿所說的話結合起來,原振俠已經可以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了。 阿根略頓了一頓,又道:“看來魔王自身也不是很如意,常常感歎人類實在是一种十分堅強的生物。要不是自愿出賣靈魂的話,怎么也沒有辦法,雖然他魔法無邊,也不中用。” 原振俠心中陡然一動,“魔王”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呢?難道他自己不是人類?原振俠用力搖了一下頭。魔王當然不會是人類,那么他是什么?和神一樣,可能是十分進步的另一种生物? 原振俠思緒又紊亂了起來,他吸了一口气:“魔法,包括哪些?” 阿根吁著气:“太多了,包括他可以把人關在一個永遠出不去的地方,要什么有什么。他教小雅儿受教育的方法也十分特別,自他身上射出一种光芒,一閃一閃的,照向小雅儿的頭部,小雅儿就像是受了催眠一樣,等到光熄了,她就學會了許多東西。小雅儿的學問本事,全是那樣學來的。” 原振俠听得入神,他可以想象,那是一种人類想都不敢想的方法……把知識、記憶,直接地輸入人腦的記憶部分。這种接受教育的方法,比人類几千年來,一直在實行的方法,進步了不知多少倍。原振俠想到這里,甚至有點悠然神往的感覺。 他當然也可以聯想到,林永興會從窮小子變成大富豪,自然也是由于“魔法”使他變得會做生意,甚至給了他一定程度的預知能力。 歷史記載上,形容成功的商人,都有“臆則屢中”這樣的形容詞,就是說,預測十分正确。如果有一定的預知能力,“早知三日事,富貴万千年”,成為大富豪,是必然的事情了。 可是,這樣的一個“魔王”,要人的靈魂所代表的那种力量干什么呢? 這時,在沉默了一會之后,阿根又歎了一聲:“魔王對小雅儿的期望很高,認為通過她,可以給他弄到更多的靈魂。那姓洪的……唉!” 原振俠搖頭:“我看魔王弄錯了,林雅儿不愿替他工作。洪致生和她是相愛的,她不會用自己的色相去引誘別的人。” 阿根低下頭去:“她無法反抗,她的靈魂在魔王的手中,她不能反抗。到時候,她自然而然,會做魔王要她做的事!” 原振俠道:“你是說,她有希望出來,而洪致生不能,是不是這樣?” 阿根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原振俠急速地來回地走著,然后陡然站定:“照現在的資料看來,所謂‘魔王’,是一個有著高超而不可思議能力的非人類生物。” 阿根喃喃道:“當然不是人,哪有人是五角形的呢?” 原振俠再道:“要救他們,必須先和他見面,和他對話。你可以帶我去?” 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是你自己提出這個要求的,不是我強迫你去的。” 原振俠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當然!” 當他這句話說出口之后,才看到阿根陰森的臉色之中,有著做成功了一件什么事,大大松一口气這樣的神情,那使得原振俠疑惑了一下。 這個人,是在玩什么花樣?他畢竟是受著魔法操縱的人,是魔王的奴隸,還是要小心一點的好。 可是他疑惑歸疑惑,事態發展到了如今這一地步,他實在是不能退縮的了。他非要進一步弄清楚,那個神通廣大的生物,那樣急切于得到人体活動所產生的一种力量,究竟是為了什么! 而且,如果真能和這樣的一個异种生物,面對面地對話,那自然是极其刺激的事。 所以他又重复著:“是我要你帶我去見魔王的!” 阿根再次吁了一口气,用极低的聲音,喃喃說了一句話,原振俠全然未曾听清楚。等到他想問時,阿根已經道:“那么,從現在起至少十天,你的一切行動,由我安排!” 原振俠想起,下午請假半天時院長的神態,只怕他請假十天,這位久已未曾碰過手術刀的老外科醫生,會重新拿起手術刀來,把他大卸八塊。他決定先斬后奏,請同事明天向院長說,那時,他已經离開了。 他點著頭:“好,我們這就走?” 阿根道:“是,兩小時后,有一班飛机去邁阿密。我們現在去還來得及。” 原振俠又有了一點疑惑:“你好象知道我會和你一起去?” 阿根轉開了視線:“當然不是!我……自己就准備搭那班机回去。” 原振俠沒有再說什么,快速地收拾了一下必需的東西,就和阿根直驅机場。阿根雖然其貌不揚,可是卻十分闊綽,他用來購買机票的那种信用卡,原振俠竟然未曾見過。而從航空公司人員的恭敬態度上,也可想而知這种持卡人的地位。 上了飛机之后,原振俠和阿根之間的對話,仍然在繼續著。 原振俠用這樣的問題開始:“看來,你被控制的程度也不是太嚴,你可以把洪致生的錄音帶,送到我這里來,也可以要求我去救他們。” 阿根沒有回答,只是歎了一聲。 原振俠再問:“我的行動,會遇到什么樣的凶險,你能不能事先給我一點警告?” 阿根搖頭:“不會有什么的……” 原振俠覺得他十分支吾,又追問:“只有自己愿意,魔王才能利用他的靈魂?依我看,也不是很靠得住吧?林雅儿和洪致生,就絕非自愿!” 阿根低著頭:“林雅儿是生命還未形成之前,就由她的父親代她決定了的,她的生命,根本是她父親所賜。而洪致生,林雅儿是警告過他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某种程度而言,是林雅儿引誘他上當的!” 阿根听了這句話,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不再說什么。原振俠悶哼一聲:“魔法既然那么有用,其實,現在就可以使我听到魔王的聲音。” 阿根緊抿著嘴,對原振俠的話不表示意見。机艙中的活動几乎是固定的,登机兩小時之后,原振俠有了倦意。雖然他心中有許多問題要想,可是不多久,他還是進入了將睡未睡的那种朦朧境界。 也就在這時,他陡然听到了一下粗重的歎息聲。 這時,原振俠的腦部活動還在進行,他的思路也相當清楚,可以想,也可以記憶。一听到了那一下歎息聲,他就陡然一怔,立時想到了洪致生告訴過他,听到那种動人的女聲時的情形。 他現在就是在這种將睡未睡之際,听到了那一下歎息聲的。 自然,那也立時使他想起魔王的聲音! 他才這樣一想,立時又听到了那粗重的聲音:“我選擇的名稱不是很好,是不是?” 原振俠的思緒開始紊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是說他根本不是魔王,只不過是隨便選擇了這樣一個名稱?可是,除了魔鬼,或是魔王之外,還有什么其它的,會要人的靈魂呢? 在迷迷糊糊之中,原振俠立時問:“你究竟是什么?告訴我!” 他得到的回答,又是一下粗重的歎息。 他想起阿根說過,魔王也經常唉聲歎气的,在那一下歎息之后,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原振俠竭力和疲倦抵抗,終于掙扎著醒了過來,推醒了阿根:“剛才,我听到了魔王的聲音!” 阿根揉著眼,像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反問:“你和他達成了什么交易?” 原振俠吃了一惊:“沒有,沒有!我和他有什么交易可進行!” 阿根苦笑了一下:“這架飛机上,至少有兩百來人吧?我敢肯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愿意和他進行交易,只是不知道如何和他接触而已。” 原振俠大是不解:“那不是很容易嗎?他可以把他的聲音,隨便傳入人腦。” 阿根搖頭:“不是隨便,是有關系的人才能。洪致生看到了那塊海底大石的電影,又要去探險,這就和他有了聯系。而你,和小雅儿說過話,又和我說過話,自然也有了聯系。” 原振俠知道,這种所謂“聯系”,一定是极其微妙的一种腦電波聯系。 原振俠也想到,所謂“靈魂是一种力量”,是不是也是一种腦電波的力量?這种力量,是不是對“魔王”來說,有一种特殊的意義? 在接下來的旅途中,原振俠一直在作各种各樣的設想。那個有著超特能力的“魔王”,不是地球上的人類,這一點已經可以肯定了,所無法設想的是,他的行為何以如此怪异? 到了邁阿密之后,阿根并不讓原振俠休息,就送他來到了海邊游艇集中的碼頭區。 在途中,原振俠看到報上的標題是“神秘黑色游艇已被找到,船上空無一人”。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林永興失蹤的翻版。” 阿根道:“本來就是。” 他們到了碼頭之后,上了一艘游艇……那和泊在碼頭旁的成千上万艘游艇一樣,毫不起眼。由阿根駕駛,緩緩駛出海去,到了离岸有相當距离之后,游艇的速度加快,原振俠才知道這艘看來普通的游艇,有著絕佳的性能。 一小時后,他們已經在茫茫大海之中。原振俠根据方向,知道正是向那塊海底大石駛去。他想起自小就喜歡海底探險的洪致生,這次真的進行了一次惊心動魄的海底探險,而且結果如何,全然難測,也不禁十分感慨。 出海之后,阿根的神情就越來越陰森。尤其,當天色慢慢黑了下來之后,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神情簡直駭人。 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那是他們离開碼頭之后大約四小時,阿根才把速度減慢。而且,使船慢慢地在海面上兜著圈,圈子的直徑也越來越小。 原振俠忽然想起那個采集稀有貝殼的潛水員來,隨口問了一句:“有一個潛水員,在海底發現了那塊大石,他是因此致死的?” 阿根冷冷道:“是,他的身体碰到了那塊大石,所以受到了魔法的震蕩。本來也不至于死,至多在一個短暫時間內喪失知覺而已,但由于他身在深海海底,所以形成了意外。” 原振俠記起他和林雅儿相會時,那兩次震蕩的經驗,不由自主离得阿根遠了些:“你也有這樣的能力?” 阿根搖了搖頭:“沒有,小雅儿其實也沒有。有這种能力的,是她頭罩中的一些裝置。” 阿根一直稱林雅儿為“小雅儿”,看來他們兩人之間,很有點奇妙的感情。原振俠又問:“那年,林永興救他女儿,你在場嗎?” 原振俠只是隨口問一問,可是阿根的臉色,一下子成了死灰色,駭人之极,喉際也發出“咯咯”的聲響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林先生倒好了,流干了血,死了。不過死一樣不能給他帶來痛苦的解脫,他的靈魂還在魔王的控制之下……” 他說到這里,痛苦地閉上眼睛一會,緩緩地道:“就是由于這個原因,所以我才沒有……也把自己的血,涂在小雅儿身上,不然,只怕可以使她得到更多的自由。那种靈魂的永遠痛苦,想……也不敢想!” 原振俠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雖然他不是很明白靈魂如何會感到痛苦,但是看看阿根的神情,也可想而知,那是一种什么樣可怕的情形了。 漸漸地,船在海面上所轉的圈子,越來越小,几乎等于是船身自己在打轉了。而速度也越來越慢,終于,船完全靜止下來。 也就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只覺得眼前陡然有什么光線閃動了一下。只不過是极短的時間,他就覺出自己存身的空間變了,再也不是在船上,而是在一個灰蒙蒙,像是有著濃霧,可是又不是有霧的地方。他的身子,全然沒有曾經移動過的感覺,他存身的空間已經變換了! 他不由自主,駭然叫了起來:“這是什么地方?” 他才叫了一句,就想起在錄音帶中,洪致生也那樣叫過,當然是那時洪致生的處境,和他如今是一樣的了。原振俠定了定神,心想是自己要來和魔王對話的,怎么才有了一點變化,就惊惶失措起來了? 當他勉力鎮定下來之后,他看到自己是在一個光線昏暗朦朧的空間之中。那空間相當大,在一個角落上,只是虛幻地像是有很多東西在,可是卻全然看不真切。空間像是一間极大的房間,正如林雅儿所形容的那樣,不過四面的牆,看起來并不像走不到的樣子。 他急速向前走了几十步,等他停下來時,發現自己和牆壁之間,還保持著原來的距离,原振俠也不再去嘗試。他這時又看到在一個角落處,像是有一個人,身子蜷縮成一團,蹲在地上。他大聲問:“洪致生,是你嗎?” 叫了几下,聲音在這樣的空間中,一點也不空洞,反而悶悶的,像是有什么阻力一樣,不是很傳得開去。那個蹲著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原振俠正想走過去看看時,在他的身后,突然傳來了一下粗重的歎息聲。他疾轉身去,看到了每一邊都有將近一公尺,閃耀著一种深灰色光芒的五角星体,正自上而下,冉冉出現。 原振俠心中陡然一惊:魔王! 他听到過,在油畫上看到過的“魔王”,就在眼前! 在那一剎間,他屏住了气息,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那五角星体。那東西,看起來真像是碩大無朋,會發光的大海星。 那五角形体一直在向下落,落到了离他頭頂大約有十公尺高時,才停止不動。原振俠這時才注意到,自己存身的這個空間,四面全有界限,可是向上看,卻全然看不到界限,只是越向高去越是黑,黑到了根本什么也看不見為止。 要是說這時原振俠心中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甚至緊張得耳際發出了一陣“嗡嗡”的聲響。那個自稱“魔王”的五角星体,究竟是什么樣的一种生物? 在原振俠几乎全身凝僵時,他“听”到了他曾听到的聲音:“人類的意志,真是特殊,理論上來說,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一個人做他不愿做的事。可是又只要通過十分簡單的方法,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意愿,使他從不愿意變為愿意。” 原振俠呆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話來:“我不明白。” 那聲音發出了兩下如同嘲弄般的笑聲:“不明白?如果你不愿意到這里來,那我就沒有能力使你來。而我可以改變你的意愿,把洪致生的錄音帶給你听,通過阿根,要你來救他們,一下子,你就反而要求阿根帶你來了。” 原振俠深深吸著气。原來一切全是安排好的,難怪阿根的神情那么閃爍和狡猾! 他十分鎮定地回答:“我是自愿來的……” 那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頭:“當人類自愿去做一件事的時候,他的意識活動,就相當容易控制,只要順著他的意愿就可以了。而制造自愿行動又如此簡單,只要能力稍強的人,就可以對他人做到這一點。或者用言語哄騙,或者用武力威脅,總有一种辦法可以使別人改變意愿,由不愿變成自愿。我研究過人類之間的關系,發現一切無非都是改變他人意愿的關系而已,大到統治上億人,小到要一個小小的詭計,都脫不了這個范圍!” 原振俠耐著性子听完:“這倒是人性上的一大發現。你不見得是為了對我大發宏論,才使我自愿來到這里的吧?” 那聲音道:“當然不是!我只是向你說明,當人們把靈魂出讓給我時,他們确實是完全自愿的,沒有絲毫強迫成分在內。”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洪致生和林雅儿的情形,可以說是例外吧?” 那聲音沉默了片刻,那個五角星体上的光芒,也在明暗不定地閃耀。然后,它又響了起來:“照我的方法來說,也不算例外。不過,你如果要解救他們,也不是不可以,我們可以進行一個交易……” 原振俠一听到他提及“交易”,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用我的靈魂去交換他們兩個?我……只怕自己沒有那么偉大!” 那聲音道:“不,不!當然不是那樣,而且一個換兩個,我也不那么笨。” 原振俠疑惑地問:“那么,是什么樣的交易?” 聲音發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聲響:“你可以使我得到更多的人的靈魂,成千上万個,我可以滿足那些人的愿望。你可以告訴世人有我的存在,告訴他們,如果愿意出賣靈魂,就可以通過一种方法,和我取得聯系。” 原振俠駭然之极:“你……你的意思,是叫我去組織一個邪教,引誘人相信你的存在,然后,再把靈魂出賣給你?” 那聲音道:“簡單來說,就是那樣。而且,保證所有人都是自愿的。”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這是不可饒恕的罪惡!” 那聲音道:“罪惡?為什么會是罪惡呢?人類歷史上,一直在進行著許多比我的方式更加荒謬的事,人類可以為了一個什么主義,一個什么口號,而喪失成千上万的生命,那才是罪惡!” 原振俠喘著气:“或許,那些人很愚蠢,但是他們至多喪失生命,不會喪失靈魂!” 那聲音陡然狂笑起來,笑得原振俠几乎站立不穩,然后他道:“人類對自己的靈魂知道多少呢?做人,有沒有靈魂有什么關系呢?如果你是魔王邪教的主持人,要記得向信徒說這句話。” 原振俠只感到心口如同壓了一塊极大的大石一樣,他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激動:“人類對靈魂确然無所知,請你告訴我。” 那聲音笑了起來:“簡單地說,那是人体活動漸漸積聚而成的一种能量。人活的時候,它以和身体共存的方式存在,當身体不再活動,死了之后,它就以游离狀態存在,一切記憶等等,全和生前一樣。” 那聲音的這种說法,倒是眾多對靈魂的解釋中几种的組合。 那聲音又道:“靈魂,對人來說,只不過是生命的副產品,實在沒有多大的用處。自然,這股能量如果在我手中,由我操縱,我就可以反過來,去影響那個人的意識和行動。不過我也很少這樣做……”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那你要那么多人的靈魂干什么?” 那聲音又發出了一下濃重的歎息聲:“這种特殊的能量,是我維持我生命的必需,就像你們維持生命,需要水、空气和食物一樣。” 原振俠怔住了。在這之前,他曾對這個問題作過千百种設想,但是再也沒有想到,答案竟是如此簡單。也許正是太簡單了,他才沒有想到。 那個五角星体,是一种生物,而這种生物的生命,必須用人的靈魂的那种特殊能量來維持,這實在是荒唐到了無以复加的怪异! 原振俠忍不住又道:“你……怎樣……處置,把那种能量吃掉?” 那聲音的回答卻十分平淡:“吸收,把它吸收,化為我生命的動力,就像電器通過吸收電來操作一樣。” 原振俠勉力使自己鎮定:“經過了你的吸收之后,靈魂的能量消失,也就不再存在了?” 那聲音听來十分高興:“你懂了,真好,我并沒有選錯人!” 原振俠自然一點也不覺得高興,他自言自語:“人的靈魂消失了,會怎么樣?” 那聲音立即回答:“我絕少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就動用他們的靈魂……要是動用了,這個人就會變成無可補救的痴呆。我只是在他們死了之后才用,那非但對他們沒有損失,而且在靈魂逐漸消失的過程之中,他們的痛苦,也因為根本已沒有了存在而消失了,我看不出這有什么不好之處。” 原振俠的思緒紊亂之极,他實在不知道如何應付反駁才好,雖然他隱隱感到“魔王”的話,有著什么不對的地方。 他一面無意識地揮著手,一面道:“靈魂……消失,那豈不是……也失去了輪回的机會?那是永遠的消失,生命的机會再也不存在了,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情形,總不能說是好事!” 那聲音呵呵笑了起來:“正相反,連佛教的理論,也要人最終能脫出輪回,不要再有生命形式的生老病死之苦。到了那樣的境界,才是最高境界。” 原振俠沉住了气:“你這是典型的詭辯,佛家的最高境界,雖然超脫輪回,但還是一种生命另外形式的存在,不是徹底的消失,不是給你‘吃’掉了!” 那聲音的音調有點勉強:“那總要犧牲一點的,是不是?畢竟在他們的生前,我給了他們所要的一切。像林永興,他憑什么由一個流浪儿,變成了大富豪?”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對不起,我實在無法傳播你的‘教義’,因為我不覺得它是對的。人的靈魂,看起來對人似乎沒有用處,但一定有它的作用,不能將之出賣,要自己保留著。痛苦也好,快樂也好,富有也好,貧窮也好,一個人,要是沒有了靈魂,他已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甚至不再是人!” 那五角星体所發出的光芒,迅速地閃動了几下。原振俠這時,已了無所懼地面對著它。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意志堅定,不為對方所誘,也不懼怕對方威嚇的話,對方是拿他無可奈何的。 過了一會,那五角星体的光芒閃耀,才恢复了正常。原振俠听到的聲音,更是粗重:“你的确有點与眾不同,我好象無法使你改變主意。” 原振俠道:“其實,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和我一樣的。肯出賣自己靈魂的人,畢竟不是太多!” 那聲音呵呵笑著:“錯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肯,只是他們不知道門路而已!” 原振俠陡然提高了聲音:“你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不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看來,在地球上生活,對你并不适合,也不能使你快樂!” 一下十分粗重的歎息聲,傳入原振俠的耳中,那下歎息聲,竟然是充滿了憂傷的! 接著,那聲音道:“誰想在這里生活?我是回不去了,我只有盡力使自己活著,這叫作苟延殘喘,是不是?我等待著回去的机會,或許,有巨大的可供我吸收的能量,我就可以回去。” 原振俠的聲音,像是痛苦的呻吟:“那……需要多少人的靈魂?” 那聲音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才道:“十万個,或者更多,我也不能肯定……”它陡然轉變了話題:“你既然不肯和我交易,我只好另作安排了!” 原振俠松了一口气:“多謝你不強迫我!” 那聲音道:“我早已說過,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實際上是不能強迫的,但是卻又有許多方法使人改變意愿。不過,由于另外有安排,要你在這里留几天,你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當然不是真正有,而是感覺上有,但和真正有,在感覺上是沒有分別的,在我的空間中,我有這個能力!” 原振俠還想說什么話,那五角星体已冉冉向上升去,終于沒入黑暗之中,看不見了。 原振俠感到十分疲累,想有一張舒服的床,可供他躺下來。果然,他就看到了一張他理想中的床,而躺下來之后,也感到了极度的舒服。他明白那是“魔王”利用了某种能量,刺激了他的腦部活動,使他真有這种感覺的結果。 他閉上眼睛,想著,應該找誰來陪自己呢?黃絹,還是海棠?而他終于歎了一聲,什么也不想,就這樣沉沉地睡著了。 他在睡著之前,曾想到過,下次“魔王”再出現時,他會要求魔王允許他和洪致生、林雅儿見一次面。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到他醒來時,已經听到了海濤聲。他忙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在那艘游艇的一個艙房中,時間仍然是夜晚。一架小電視正開啟著,傳出嘈雜的聲音,原振俠向電視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他看到洪致生和一個极美麗,臉色十分蒼白的女人,站在一塊大石之前,那塊大石,就是海底的有著淺刻的那一塊。在大石之前,還圍著不少人,洪致生正在講話:“這塊在深海撈起的大石上的淺刻,證明魔王的魔法,存在于世間已有許多年。任何人,只要有信念,就可以得到魔法的布賜。一個秘密的,只有最誠心的人才能參加的宗教,會由此興起,會有千万個對魔法深信不疑的教徒參加,會成為人類最重要的事……” 他講到這里,和身邊的美人互望著,笑得极甜蜜。 原振俠立即明白了,魔王不能說服他,就和洪致生、林雅儿進行了交易,由他們兩人來主持邪教。 原振俠陡然跳了起來,大叫:“這怎么可以?” 阿根在艙門口出現:“他們有什么別的選擇?這樣,至少在今后悠悠歲月之中,他們可以快樂地在一起,享受著肉体和心靈上的歡愉。” 原振俠呆住了出聲不得,心中只感到陣陣苦澀。 所有神話故事,都以“他們從此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作結束。這個故事,似乎也不例外,是不是? (完) post by a.l.f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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