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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殺手


  這個故事的原名是《古墓殺手》,幻想故事而用“古”為題,自然故事的內容,和古代有關。
  古代是一個統稱,指已經過去了的時間,從一分鐘之前,到十万年一千万年之前,都可稱為古代。那是一种過去了就過去了的現象,這种現象之所以存在,全是由于各种生物存在的緣故。
  若是根本沒有生物,連“時間”這种觀念都不會有,也沒有什么過去未來。因為有生物,生物在時間的過去中成長、生活、死亡,所以有了時間。
  好了,這個故事牽涉到的古代,究竟古到什么時候?黃帝和蚩尤的大戰?后羿用他的神箭射下了九個太陽?不是嚇人,還真有點關系。
  卻說故事的開始,是在一家醫院──原振俠服務的那家醫院。
  很多原振俠傳奇都從這家醫院開始,那是必然的事。因為主角就在這醫院工作,沒有了主角,也就不會有故事了,是不是?
  在知道了其它形式的生命,也有魂魄之后,原振俠的思緒,相當紊亂。會產生思想的三晶星机械人有魂魄,吸血一族也有魂魄,人類當然有魂魄,在原振俠的經歷之中,甚至有魂魄离体之后,還活著的身体──失去了魂魄的身体。
  在醫院一個相當寂靜的角落,一間設備齊全,有特別護理的病房中,就有這樣的一個人在。
  這個人,曾是顯赫一時,國際級的大明星。自從他魂魄出竅,和玉寶王妃的靈魂,一起不知道到什么空間去逍遙自在之后,他的身体就留了下來,成了會呼吸的一個植物人。
  如果人的一切快樂和苦痛,都是腦部活動所產生的感覺,那么,沒有了思想活動的人,自然也就沒有了苦痛和快樂。
  原振俠認為,大明星魯大發根本不會再回來,不會再需要這個身体。他主張取走維持這种植物生命的所需,讓大明星和無數普通人一樣,靈魂离開了身体,身体也就死亡,一切順乎自然。
  可是,大明星的童年好友阿財,卻大表反對。而且,平時傻呼呼的阿財,這時說出來的理由,卻令得原振俠無法不同意。
  阿財──這個阿財,看過《失魂》、《巫艷》兩個傳奇故事的朋友,一定記得他。他崇拜原振俠,本來是原振俠說什么,他听什么的,可是這次,他卻反對:“發哥的情形,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是人死了之后,靈魂离開,發哥的靈魂,是活著的時候离開的,說不定,他有朝一日,會想回來!”
  阿財說到這里,睜大了眼睛望向原振俠,大有責問“万一發哥的靈魂要回來,身体卻沒有了,那該怎么辦”之意。原振俠知道他對朋友的忠誠,而且魯大發留下來的財富甚多,足夠支付超過一百年的醫院所需,所以原振俠立時道:“好!好!讓他的身体留著!”
  阿財十分認真:“我會經常來看他!”
  阿財說得出做得到,他真的經常來看像植物一樣,或許比植物更沒有知覺的魯大發。有時還和護士一起,替他的發哥抹身清洁。
  阿財來醫院的時候,總會先去看看原振俠在不在。如果原振俠在,而又有空,就會和他一起去看魯大發──曾有一次,原振俠和阿財看了魯大發之后,离開時,在電梯中遇上了一個酥胸裸露的少女。這個少女,后來成為女巫之王,也就是這個偶爾的相遇開始的。
  原振俠在醫院中的時間不多,所以,阿財多是獨來獨往。他對瑪仙十分迷戀,曾心甘情愿給瑪仙吸血,使瑪仙臉上畸型的腫瘤,通過了巫術的力量,移到了他的手臂上。那是他感到最高興的事,他最大的快樂,就是撫摸著那畸型的部分,想象著那是瑪仙嬌俏的臉龐,陶醉在他簡單而原始的想象之中。
  也由于這個緣故,他對于瑪仙的行蹤,也十分留意。他常要求原振俠:“原醫生,我當然沒有資格和你爭瑪仙姑娘──”
  原振俠打斷了他的話:“誰都有資格追求瑪仙。問題是,由于巫術上的原因,瑪仙的生命之中,只能夠有我一個男人!”
  蠢鈍的人,自有他的固執:“我不信,那是瑪仙姑娘說的,誰知道巫術中,是不是真有這种情形──那可能是瑪仙愛你,所以假造出來的!”
  原振俠听了之后,也不禁呆了半晌。瑪仙說由于巫術的原因,她生命中只能有他一個男人,這是永遠無法證明的事!如果這是一個示愛的“詭計”,那确然十分成功。因為要不是有這一點存在,原振俠和瑪仙之間的關系,不會很快地就變成那么親密無間。
  阿財見原振俠沉吟不語,就提出了要求:“可是,瑪仙姑娘是我一輩子的夢中情人,請你盡量把有關她的事告訴我,好讓我自己編故事,想念她!”
  原振俠十分感歎。阿財自然沒受過教育,但是在感情上,卻比他更執著認真。所以,原振俠一口答應。
  而每次,原振俠向阿財說到瑪仙時,誰都可以看得出,那是阿財最快樂的時刻。盡管原振俠告訴阿財,瑪仙大有可能連有他這個人都不記得了,但是阿財依然“一往情深”,一點也不難過。
  原振俠曾經把瑪仙由于要破解她自己所施的“血魘法”,救醒了白化星人李固的經過,錄了音,托人交去給阿財。阿財知道瑪仙變成了白痴,立刻來找原振俠,可是卻一直沒有找到。
  他要找原振俠的目的,是想告訴原振俠,瑪仙就算什么知覺也沒有,一樣是他的夢中情人。他愿意照顧她,陪伴她。
  當然,阿財無法達到這個愿望,因為原振俠找來了愛神,把瑪仙托付給愛神星人。后來,原振俠又在“觀察地帶”找到了瑪仙,瑪仙在多方面的幫助之下,成為宇宙間的女巫之王,率領了一個由取得了新生命的愛神星机械人,所組成的拯救隊,飛向茫茫宇宙,去參加拯救愛神星的行動。
  瑪仙有了這樣的轉變之后,已經直接屬于宇宙,和人類屬于地球,再間接屬于宇宙,大不相同。
  那令原振俠感到,他和她之間有了距离,瑪仙是名副其實的“仙”,而他卻是人。
  人和仙之間的距离是多大,他也無法估計,由此而產生的悵惘,難以形容。
  這种感覺,原振俠自然不會對別人說──說了,也沒有什么人會明白。
  而瑪仙的那一段變化,他也沒有特地告訴阿財。阿財是這樣的一個小人物,別人絕不會有意看不起他,可是也不會把他放在心上。
  原振俠從安普古堡回來,在有了一段新的經歷之后,至少過了几天正常的醫生生活。
  也就在那几天之中,有一天下午,阿財又來看魯大發。知道了原振俠在醫院,大喜若狂,說什么也要見原振俠一面。
  原振俠正忙,就請他先去看魯大發,等了結手頭的工作就去找他。
  阿財遲疑著不肯走,原振俠只好先告訴他:“瑪仙沒有事了,比以前更神通廣大!”
  阿財立時滿臉紅光,跳躍著离開,口中哼著島上漁民所唱的民歌,可以看出他是真心地感到高興。
  原振俠望著他的背影,在心中歎了一聲。三晶星的康維十七世,曾指責他,說他不知道什么叫愛情。他這時在心中發問:像阿財那樣,算不算是愛情?毫無目的的單戀,也能算愛情嗎?
  大約在十五分鐘之后,原振俠走向病房。他經過一條相當長的走廊,走廊的一旁,屬于精神病科的范圍。
  也就是說,接下來發生的事,若不是阿財的出現,根本不會和原振俠發生任何關系。地球上每一個地方,每天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內,有億万件事在發生著。那些事,都有可能和一個特定的人發生關系,但最直接的關系,是目擊這件事的發生!
  阿財不來,原振俠不會經過這條走廊,也不會目擊這件事。
  原振俠才出電梯,踏上走廊,就听到一陣吼叫聲,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從一扇門后發出來。那扇門上,有著“會診室”的牌子。
  精神病是人体疾病之中,最深奧的一環。屬于精神科的疾病,不是由于細菌或病毒作祟而形成,而是人体自行發生病變的結果。
  而且,病的根源,又來自最神秘,最難測的腦部。
  所以,人類醫學到今天為止,并沒有徹底醫治各种精神病的方法。甚至許多情形下,不知道病發的原因,只是在朦朧和黑暗之中,摸索前進。
  因此,會診這种情形,在精神病這個領域之中,是十分普通的事。單獨的一個醫生,無法作出判斷,要集中几個醫生來共同商議。
  這時,在會診室中傳出來的吼叫聲,听來十分粗魯無禮。原振俠一下子就肯定,那不會是醫生發出來的,醫生至少都知道,在醫院中要保持肅靜的道理。
  而病人,在疾病發作的時候,暴躁是十分常見的情形。俗語稱暴怒的人為“發神經”,十分傳神。
  原振俠來到了會診室的門口,也听清楚了吼叫的內容。先是好几句粗言穢語,然后才是正文:“我不是什么精神分裂的妄想症,不是!”
  另外有一個人接了口:“你可能不懂,這是醫學上的專門名詞──”
  這可能是醫生在作解釋,但一言未了,就听到了“砰”的一大聲。
  如果只是在言語上的爭論,原振俠會疾步走過去──醫生和病人之間發生爭執,是很普通的事,尤甚是在精神病科,病人總是精神上有問題,這才會來求醫的。可是看來,已經有人在用了暴力,原振俠就佇足不動,等待事態的進一步發展,說不定有他可提供助力之處。
  隨著那一聲巨響,怒吼聲就在門后響起,仍是那個人的聲音:“醫學!醫學!告訴你們,我沒有生病,我說的全是真的,是我真正的經歷。你們這班醫生,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對我背醫學名詞!”
  那人毫不留情地罵著醫生,等他講完,會診室的門一下子被打開。原振俠首先看到了一個壯漢,怒意沖天,自內走了出來。
  接著,是會診室中,至少有兩個醫生在自辯:“是你自己到醫院來求醫的!”
  那壯漢一個轉身,面對門口,吼叫:“我不是自己要來,是別人叫我來的,算我上了當,對不起了!”
  他說到“對不起了”的時候,雙手抱拳,向會診室拱了拱手。
  這時,原振俠踏前了一步,看到會診室中,至少有四個醫生在,有的面熟,有的陌生,但表情都一樣:十分無奈和尷尬。
  其中一個醫生,向那人指了一指:“你的病不難醫治,只要你肯入院──”
  那人用力一拳,打在會診室的門上,又發出了“砰”的一下巨響。他大聲道:“想把我關進瘋人院去?”
  几個醫生互望了一眼,交換了一下眼色,顯然在那一剎間,達成了一致的意見。所以他們一起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么。
  那壯漢發出了一聲悶哼,又疾轉過身來。
  這時,原振俠离門口已經很近,所以,壯漢一轉過身,就几乎和原振俠面對面。他一看到面前有人,連看也不看清楚是什么人,伸手便推。
  那人的行為竟如此魯莽,這令得原振俠很生气。而且,剛才,在那人抱拳在說對不起,和一拳打向門上的時候,原振俠已留意到,他的雙手,手指粗壯,拳節上都墳起,十分有力,一望而知,是在武術上下過苦功的人。
  他動不動就發拳,證明他這個人的行為,粗魯莽撞之极。對這种自恃有武藝在身,就以為自己可以以力懾人的家伙,原振俠一向對之沒有好感。
  所以,當那人一伸手向原振俠胸口推來,想把原振俠推開時,原振俠一聲冷笑,疾伸手一撥,把那壯漢的手,撥得陡然偏向一旁,讓他推了一個空。
  而在此同時,壯漢胸前的門戶大開。原振俠立時一伸手,反倒推中了他的胸口,掌力一吐,推得那壯漢反向室內倒跌了進去,連退了三步,才能站穩。
  在那壯漢被原振俠推進室內時,室內的几個醫生,紛紛走避,唯恐撞上了那壯漢。
  壯漢還沒拿樁站定,就發出了一下十分可怕的吼叫聲。原振俠這時,才看清那壯漢的身形、樣貌,雖然只是不到一秒鐘的打量,可是也看得原振俠嘖嘖稱奇。
  那壯漢身型并不高,只是普通身型,決非像曹金福那樣,身高超過兩公尺的彪型大漢。可是當原振俠還只是看到他背影的時候,第一印象就是“壯漢”──他雖然個子不高,可是卻壯健無比。
  手臂、大腿都比普通人粗,而且肩寬腰圓,背厚頭大。總之全身無處不壯,都像是脹得會爆炸一樣。
  這還不奇,听他的聲音,聲若洪鐘,中气充沛。總以為他不是青年,也是盛年,誰知不然。
  這人一張紫膛臉,膚色黑得發亮,可是眉毛卻已白了。有很短的短髯和很短的頭發,也全都白了。
  而且自他臉上的皺紋看來,其人就算沒有八十,也在七十以上。竟然脾气還如此火爆,當真是罕見的奇事。
  原振俠在那人一手推來時,趁其不備,疾還了一手,不但使了巧勁,而且在揮手而出時,還伸指在對方的臂彎麻筋上彈了一下。所以才一下子把對方的手撥向一邊,再趁勢出手推他,一舉成功,不能算是正式的過招動手。
  這時,原振俠一看清了那人的樣貌,陡然想起一個大大有名的武術界前輩來,不禁心中暗叫了聲慚愧。他不等對方發作,就抱拳行禮,朗聲道:“雷老爺子,你這樣高壽,兀自這樣霹靂火一般的脾性,真是老當益壯。還是日飲斗酒嗎?我們這些醫生的理論,看來全要推翻才好了!”
  他一口气說下來,被他稱為“雷老爺子”的那人,在一聲怒吼之后,身形略沉,看起來,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气勢威猛無比。可以叫人從他的姿勢上,感覺到他如果疾扑而出的殺傷力,會是何等強大。
  原振俠一拱手,接下來的一番話,又疾如聯珠,令得雷老爺子蓄定的勢子,暫且不發。
  原振俠既然認出了對方是什么人,自然知道一弄不好,惹得對方大鬧起來,對醫院方面來說,絕不會有什么好處。
  所以,他立時又朗聲道:“小可原振俠,剛才不知是雷老爺子。趁老爺子不防備,這才免得在老爺子面前出丑,惶恐之至!”
  那雷老爺子仍然維持像是豹一樣的姿勢,怒目圓睜。別看他臉上全是皺紋,可是豹頭環眼,雙眼目光灼灼,虎虎有威,相當駭人。
  原振俠一面說,一面向前走來,指著雷老爺子,向室內的几個醫生介紹道:“你們怎么得罪了雷老爺子?這位老爺子,姓雷,諱九天。大江南北,提起雷動九天雷九天,誰不敬仰,誰不拜服?雷老爺子在百歲大壽之后,再也不提年齡,豈止是人中之瑞,簡直是人中之龍!”
  常言道:好話人人愛听。那雷老爺子听了原振俠對他的介紹,怒容頓消,身子緩緩伸直,已消除了對原振俠的敵意,還抱拳作了一個四方揖──這是在受到贊美時,表示謙虛的應有禮節。
  而原振俠的這一番話,直令得會診室中的几個醫生,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一個年紀較輕的醫生叫了起來:“我們是在看武俠電影?還是在看武俠小說?”
  另一個醫生喃喃地道:“時光倒流了!”
  原振俠笑:“各位不知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嗎?武俠小說中的高手,當然是有的!”
  他說到這里,轉向雷老爺子:“老爺子有什么問題?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雷老爺子現出又尷尬又憤怒的神情,悶哼了一聲,沒有說甚么。一個醫生叫了起來:“原!”
  原振俠忙向身后擺了擺手,示意那醫生住口。他又道:“雷老爺子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雷老爺子瞪了原振俠一會,總算有點笑容,老气橫秋地道:“你跟小常子學過几天功夫吧!”
  原振俠的武術學得相當雜。他在日本學醫,同時習武,在日本武術中的柔道、空手道、劍道上都有极高造詣。后來有一個時期,醉心太极,忽然又去研究西洋拳術、古代的相扑,和各門各派的中國武術。
  在他的眾多師父中,确實有一個姓常的。
  那姓常的是中國武術中“小擒拿手”的專家,原振俠跟他習藝時,常師父已是七十高齡。
  剛才原振俠撥開雷老爺子的那一手,正是小擒拿手中的妙著。雷老吃了個啞巴虧,但也一下子就知道了對方的家數,所以才有此一問──他已過百歲高齡,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小輩,所以才有“小常子”這樣的稱呼。
  原振俠忙道:“學過几天,不成气候!”
  他說著,已帶了老爺子走了出去。又有人在他身后叫了一聲:“原!”
  原振俠轉頭道:“我盡快回來!”
  雷老爺子在這時道:“听說過你的名字,很有些人說你有些門道,果然不錯!”
  看來他仍然未能對剛才的事全部釋怀,原振俠也不敢說什么,就帶著他來到了魯大發的病房。阿財見了雷老爺子,也不禁呆了一呆。
  雷老爺子卻連眼角也不向阿財瞟一下,他只是向床上的魯大發看了一眼,皺了皺眉。
  這時魯大發由于臥床經年,成了植物人,當然已沒有了昔日大明星的神采。膚黃肌瘦,身上又插滿了各种各樣的管子,難看之至。病房之中,充滿了各种消毒藥水的气味,确不是好環境。
  雷老爺子悶哼一聲:“這人是死是活?”
  他久矣乎倚老賣老,旁人也奈何他不得,所以養成了說話絕不顧他人感受的習慣。反正他的生活圈子也狹窄,平日和他接触的不是他的徒子,就是他的徒孫,誰敢違背他的意思?
  可是,阿財卻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覺得這老頭子的樣子十分古怪而已。
  而且,阿財對魯大發十分忠心。雷老的話,在他听來,就是對魯大發的不敬!
  所以,阿財大表不滿,哼了一聲:“你老得眼花了?死人活人都分不清!發哥當然是活人!”
  雷老听得有人搶白他,環眼一瞪,就要發作。在一旁的原振俠一看情形不好,這兩個人要是吵了起來,那還有完?而且一言不合,雷老必然出手,醫院的傷科病房,又有得阿財去躺的了!
  所以他忙道:“雷老爺子,這人的身上,曾有极离奇的故事,轉頭我詳細說給你听,古怪之极!”
  原振俠十分懂得老年人的心理──生活圈子窄了,又不甘寂寞,所以最希望有人陪他說話,也喜歡听故事。
  所以原振俠的話,一下子就投了雷老的所好。
  可是雷老的脾气十分古怪,向不服輸,心中雖然喜歡,口中卻道:“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沒見到過。這人能有多大,會有什么怪事在他身上!”
  阿財接了上去:“你別看他年紀輕,他曾名揚世界,出入皇宮,死去活來,魂魄离体,比你──”
  原振俠知道阿財再說下去,只怕又要出言不遜,得罪了人。所以陡喝一聲:“阿財,住口!這位雷老爺子,是當今世上第一的中國武術高手。內外功兼修,非同小可,你好好侍候著!”
  阿財听得眨眼不已。他認字不多,未曾受過什么教育,但是坊間有的是各种各樣,敘述武學淵源的畫本,配以淺白的文字,正是他這种人唯一的讀物,卻看了不少。
  原振俠的介紹,和雷老的外型,使他一下子就帶入了那些畫本的人物情節之中。
  剎那之間,他現出了极其欽仰的神情──真誠而絕不造作,竟然“扑通”一聲,跪了下來,叩了一個頭,誠惶誠恐道:“小人不知是老前輩,出言不講禮貌,請老前輩原諒!”
  這一下行動,又恰好大大對了雷老的胃口──他年紀大,輩份高,可是時代不同,見到他就一下子叩首為禮的,可以說絕無僅有。
  阿財這一叩頭,令得他老怀大樂。在呵呵大笑聲中,雷老略俯身:“請起!”
  接著,他伸手在阿財的手臂上略略一抬,這才顯出了他的真才實學,确然非同小可──阿財漁民出身,身体壯健,气力也大,可是在雷老的輕輕一抬之下,他人像是紙扎的一樣,一下子被抬了起來不說,而且站立不穩,向病床倒撞過去。
  眼看他腳步踉蹌,就要重重撞在病床之上,鬧個唏哩嘩啦,一塌糊涂。雷老爺子“咦”地一聲,陡然手臂一伸,向阿財抓去。
  這一下子,連原振俠也有見所未見之感──從那時雷老和阿財的距离來看,五短身材的雷老,無論如何,無法抓得住阿財的。
  可是,雷老出手快疾無比。只見他手才伸出,就居然一下子抓住了阿財,而且將阿財拉了回來。
  原振俠由衷地喝采:“老爺子好身手!”
  雷老一松手,阿財兀自站著發呆,顯然未曾會過意。一時之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雷老望向原振俠:“剛才你說,我是中國武術的第一高手,這話不對。常言道:話不能說滿了。像我這樣身手的,甚至高過我的都有,天下之大,能人之多,誰能盡知啊!”
  這一番話,倒真的令得原振俠佩服。這老頭子雖然脾气火爆,行事也怪,可是真到了重要問題上,他也有他行事的原則,不是亂來的。
  這時,阿財才算是會過意來。他剛才只覺一股大力涌來,身不由主,向后跌出。忽然之間,手腕之中一緊,像是有一道鋼箍一樣,又把身子拉了回來。自己那么的一條壯漢,在眼前這個老人家手里,竟像是面粉捏成的人儿一樣,要長就長,要圓就圓!
  這令得阿財拜服得無以复加,重又直挺挺地跪倒在雷老的面前。
  雷老笑咪咪地望著阿財:“小伙子,一再跪在我面前,想要什么?”
  阿財人蠢,他只是對雷老無限敬佩,所以才自然而然下跪的,并未想及其它。甚至雷老這樣問,他也不知如何反應才是,仍然一動不動地跪著。
  在一旁的原振俠,自然不會那么遲鈍。他心中陡地一動,想起阿財這些日子來,一直無所是事,難得雷老興致好,何不令他和雷老爺子發生點聯系。同時,魯大發的事,也可以由阿財詳細說給雷老听,免得自己多費時間,豈非一舉兩得?
  所以他忙道:“阿財,這是千載難逢的机緣,還不求雷老收你為徒,授你惊世絕藝!”
  阿財人雖愚魯,可是如今發生的事,卻是他看得滾瓜爛熟的畫本上常有的情節。一時福至心靈,又連連叩頭,口稱“弟子”,懇求拜師習藝。
  雷老先不理會阿財,由得他叩頭如搗蒜,卻揚著臉向原振俠望來,問:“你看這笨小子,像是學藝的材料嗎?”
  原振俠笑:“唯其它不像,若是將他調教成材了,這才顯得雷老有通天徹地之能!”
  這一頂高帽,又恰到好處。雷老大樂,一抬腳,把阿財抬了起來:“先跟著我,等我認為你真有出息了,再正式拜師不遲!”
  阿財這一喜,實是非同小可,站在那里,雙手不知道往哪里擺才好。原振俠也想不到自己一說就成,心中嘖嘖稱奇。因為事情這樣巧,湊合在一起,就算是刻意安排,也未能有這樣的結果。
  原振俠看出雷老的興趣也很高,所以湊趣:“真是太好了,阿財雖然資質平平,但胜在有毅力,必然可有大成。阿財,魯大發的傳奇故事,全在你的心中,就由你說給雷老听了。”
  原振俠這時,這樣說,只是想把說故事的責任,推給阿財,并沒有想到事情會和雷老有直接關系。
  (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難以將一個百歲人瑞武術家,和一個已經成植物人的大明星,聯在一起的。)
  可是,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雷老忽然圓睜雙眼,指著病床,失聲道:“什么?這個人的名字是魯大發?”
  原振俠和阿財,都呆了一呆,想不出何以雷老對“魯大發”這個名字,會有那么強烈的反應?
  而雷老接著又大搖其頭,自己糾正自己說的話:“不對,一定是同名同姓,那個魯大發可不是這個熊樣!”
  雷老說中國北方話,“熊樣”就是不好的樣子,難看的樣子,或槽糕的樣子之意。
  阿財自然仍未會過意來,可是原振俠卻心中陡然一動,疾聲問:“老爺子說的那個魯大發,是什么樣子的?”
  雷老抓著頭,發出“刷刷”的聲響:“高大,比床上的那個高得多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床上的魯大發,躺得久了,肌骨萎縮,整個人又矮又軟,當然不如以前生龍活虎的魯大發那樣了。
  雷老又道:“那個魯大發,濃眉大眼,老像是有什么心事,左頰上有一道小疤痕──咦,床上這半死不活的人倒也有這個疤。那個魯大發雙眼有神,他定著眼睛望人的時候,很有些威嚴──”
  他繼續在說著“那個魯大發”的外貌特征,原振俠听到一半,已是心頭亂跳。他感到雷老所說的,根本就是魯大發。
  再說下去,連阿財也感到了,他叫了起來:“師父,你說的那個,就是發哥。”
  雷老不明白,望向原振俠。原振俠忙問:“老爺子是在什么地方見到魯大發的?”
  原振俠這一問,可以說絲毫沒有得罪雷老爺子之處。可是雷老忽然十分惱怒,用力一揮手:“知道是什么地方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又遇上了那些人。所以那幫屁醫生,才把我當成了神經病!”
  原振俠心念電轉,想起了在會診室中的情形。他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雷老是由于“不知在什么地方見到了一些人”,所以才被醫生認為他患上了“精神分裂妄想症”。
  而他見到的一些人之中,竟包括了魯大發在內。
  是不是有魯大發在內,重要之极。因為他不可能見到魯大發的人,魯大發一直躺在醫院病房中。
  魯大發是肯定靈魂离体而去的,那么,雷老見到的,只可能是魯大發的靈魂!
  引申開去,雷老在“不知是什么地方”,見到的“那些人”,就有可能全是靈魂!
  有一定數量靈魂聚集的地方,會是什么所在?
  聯想開去,可以想得极遠。原振俠正想再問下去,病房的門打開,一個穿著白袍的中年人推門走了進來,向著雷老叫:“叔公,你怎么大鬧醫院?”
  雷老悶哼一聲:“還說,全是你,才會叫我在那幫屁醫生面前出丑!”
  那中年人是醫院中五官科的主任,原振俠自然是認識他的,也知道他姓雷。听他的稱呼,他竟是雷老的侄孫。
  雷主任有點尷尬:“叔公,醫院中全是醫生,你可別當著和尚罵賊禿。”
  雷老哼了一聲:“我只罵屁醫生,像原振俠那樣,就是好醫生。”
  雷老的言下之意,雷主任竟也在“屁醫生”之列,那更令雷主任尷尬非凡。
  原振俠知道事情十分复雜,他先向雷主任道:“主任,你放心,雷老沒有事,交給我好了!”
  雷主任仍有猶豫之情,原振俠靈机一動,對阿財道:“你先對雷老說有關魯大發的事,我离開一會,立刻就再來。”
  雷老也很心急想知魯大發的事,所以,一面揮手命雷主任离去,一面一疊連聲催阿財:“快說!快說!”
  在阿財開始說的時候,原振俠就拉住雷主任,一起离開。雷主任的反應遲鈍,竟然還有點不肯离去,原振俠用力一推,把他推出了病房。
  雷主任著急道:“我叔公年紀大,你不知道他有多老,唉,這──”
  不等他講完,原振俠就道:“我知道他超過了一百歲,可是他的身体比你壯健得多!”
  雷主任歎了一聲:“可是你不知道他會武功,而且又精神分裂,那就危險之极!”
  原振俠有點惱怒:“你再說他精神分裂,小心他老大耳括子打你!”
  雷主任聞言,縮了縮頭,看來,他像是真挨過雷老的打。他壓低了聲音:“不是我說,是那些精神專家對我說的!”
  原振俠道:“我相信他們的判斷錯誤了。去,找他們去,你把他的情形簡單說一說!”
  他們一起向精神科的會診室走去,雷主任道:“他雖然是我叔公,但是家父是他撫養長大的,所以關系十分親──”
  原振俠不客气地打斷了他的話頭:“揀重要的,簡單扼要地說!”
  雷主任苦笑了一下:“我常去探望他,從……三個月前開始,他就對我說,他快要死了──他說自己快要死了時,聲若洪鐘,中气充沛,可是神情憂愁,心事重重,就像是真要死了一樣!”
  雷主任說到這里,略頓了一頓:“他說第一次,我還不在意。可是見一次說一次,說到第五、六次時,神情更是憂郁,我就不能不擔心了!”
  雷主任說到這里,望向原振俠。原振俠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因為人上了年紀,情緒和健康之間的關系,十分密切。
  若是一個老人,身体沒有什么大事,可是在情緒上,老認為自己快死了,那就會對他的健康,產生不良的影響,甚至可以引致真正的死亡。
  雷主任道:“所以,我先替他全身檢查,查下來,他比一般六、七十歲的老人還要健康。于是我就肯定地告訴他,他不會死,可是他卻不相信我,只相信他自己的一些虛妄的幻覺。”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他幻覺的內容是什么?”
  雷主任頓足:“他不肯詳細說。”
  說到這里,雷主任已推開了會診室的門,那几個精神科的專家還在。雷主任接著道:“他只是說,他老被人……帶到一個所在,見到一些人。”
  雷主任說著,向會診室中的几個醫生望了一眼,一個醫生道:“他對我們,也是這樣說。但從他的神態和語气來推測,他認為自己被帶到了陰間,見到的不是人,全是鬼魂。所以,他認為他命不久矣。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他精神狀態越來越憂郁,那种虛妄的幻覺,也就越來越甚。”
  那醫生說完之后,另一個醫生道:“這是我們經過几次的觀察、談話,所得出的一致結論。可是當我們告訴他這個結論時……”
  那醫生苦笑:“剛才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真理在遠,拳頭在近,我們可吃不消。”
  原振俠想起雷老不斷地稱那几位是“屁醫生”,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他問雷主任:“是你要他來醫院接受精神科檢查的?”
  雷主任答道:“是啊,難道我做錯了什么?”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道:“雷老不是普通人,我相信有一些怪异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把他交給我來處理,可好?”
  一個年長的醫生反對:“原,你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們才是!”
  原振俠沉下了臉,不客气地說:“沒有人是人的精神方面的專科,全人類都還只是在黑暗中摸索!”
  那几個醫生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有兩個齊聲道:“好,交給你──聲言在前,以后,他如果出了問題,我們絕不負責!”
  所有的醫生都向雷主任望去,雷主任顯然難以決定,神情彷徨之极,打著轉,搓著手。
  原振俠提議:“你們一口咬定他說的遭遇,是他的幻覺,我卻認為真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他身上。這樣,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至少弄清楚,發生在他身上的是什么事,好不好?”
  雷主任又想了一會,才道:“看來你和他談得來,好,你去了解他說的那些事──”
  雷主任的話沒有完,就听得外面走廊上,傳來轟雷似的聲響,在叫:“原振俠!原振俠!你在哪里?”
  隨著轟叫聲,有几個女聲著急地在說:“老先生,你不能這樣大聲叫嚷!”
  雷老生气:“為什么不能?我找原振俠,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叫他別那么大聲喊叫,他倒叫得更加大聲。
  原振俠連忙打開了門,雷老一見到原振俠,一陣風似,卷了過來,拉了原振俠就走。臨走,還不忘向會診室中的那几個“屁醫生”,包括他的侄孫在內,瞪了一眼。
  他問原振俠:“有什么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說話,不必像死人一樣捏尖了喉嚨的?”
  可以“痛痛快快”講話的地方自然有的是,可是要像他那樣痛快法,在醫院中,可也難得很。所以原振俠道:“离開了醫院再說。”
  雷老立時同意:“哼,醫院,不是人來的地方,只有鬼才來醫院!”
  他說著,又轟雷也似叫了一聲:“阿財,快走!”
  這一聲叫喚,在走廊之中,引起了陣陣回響,像是要把建筑物震塌一樣。每一個可以打開的門,都被打開,都有人惊訝或憤怒地伸頭出來看。
  阿財在吼聲中,慌忙向前奔來。雷老昂首:“走!”
  原振俠也不敢叫雷老小聲一些,幸而一直到出了醫院,雷老都沒有再大呼小叫。
  原振俠把雷老讓上了車,雷老興致甚好:“到我那里去,不但可以痛快說話,每天清早練气,可以引吭長嘯,聲達十里!”
  原振俠駕車,阿財坐在他的身邊。雷老在車后座,一上車之后,就伸手展足,一面道:“現在人都坐車子。車子,以前全是女人小孩坐的,男人都騎馬。騎在馬上,頭上是天,腳下是地,多么廣闊!你看這車子,像不像一個籠子?”
  原振俠知道,一個百歲老人,自有他自己根深蒂固的觀點,不易改變。他只說車子像一個籠子,沒有說像棺材,已經是十分客气的了。
  他問:“老爺子住在──”
  雷老“哈”地一聲:“遠得很,先到黑虎口,我再告訴你路!”
  原振俠知道,“黑虎口”是遠离市區的一處所在,車行需超過一小時。他也不說什么,只是把車子駕得飛快,在出了市區之后,他才道:“在車子里,也可以痛快說說,老爺子不妨先說起來?”
  雷老本來不斷在自己說話,可是原振俠一問,他反倒沉默了起來,過了好一會,都不出聲。原振俠從照后鏡看他,見到他皺著眉。在這种情形下,他豪態消滅,老態畢呈,看來和普通的老人,也就沒有什么分別。
  過了好一會,他才歎一聲:“我……太老了,是不是這里已不管用了,所以才會有顛三倒四的事發生?”
  他說的時候,伸指在自己的頭上,彈了几下,發出“啪啪”的聲響來,情景相當駭人。
  原振俠忙道:“當然不是。我認識一個老人,七、八十歲了,還生了三胞胎。”
  雷老神情惘然:“八十歲,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對年輕的人來說,八十歲,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年齡。但是對一個超過了一百歲的人來說,八十歲,卻又是遙遠的過去了!
  原振俠又道:“我有一個好朋友,他岳父已過九十了,還是精神十足,領袖武林──”
  原振俠說到這里,陡然住了口。因為他推崇那位老人家“領袖武林”,只怕會惹雷老的不高興──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學武的人,誰肯承認自己不如他人?個個都以為自己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誰知道雷老听了,“啊”地一聲:“你說的是小白!”
  原振俠一時之間,會不過意來。他說的那位老人家,确然姓白。
  但是江湖上一直尊之為“白老大”而不名。在白字之上,連上一個“小”字,原振俠聞所未聞,自然是不很習慣。
  他立時想到,雷老的年紀,自然比白老大還要大。那稱白老大為“小白”,自然也不足為怪了!
  所以,他點了點頭:“是,是白老先生!”
  雷老“嗯”地一聲,神情陷入了沉思之中。過了一會,才道:“不錯,這白先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文武雙全,了不起,真了不起!”
  他連贊了几聲,一副口服心服的樣子。可是原振俠卻又在他的語气之中,听出他和白老大之間,可能有些過節存在──他的語气,是一种由衷地佩服敵人的語气!
  原振俠不敢再說什么──老人家之間的過節,有的可能已糾纏了超過半世紀了,又豈是后生小子的三言兩語化得開的?原振俠自然不會做這种不自量力的事。
  雷老見原振俠沒有再說什么,他也不再提白老大。又沉默了一會,原振俠才小心地問:“听說老爺子近日來有點事……發生?”
  雷老吸了一口气,他是個性格十分豪爽的人,所以說話也不吞吞吐吐。他又指著自己:“或許人老了,离做鬼已不遠,所以,會時時到鬼域去打轉。”
  原振俠知道近來發生在雷老身上的事,是“有一些人,帶他到一處地方去,見到一些不該見的人”。雷老把“那個地方”理解為“鬼域”,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阿財听了之后,不免大吃一惊,陡然轉過頭來,望向雷老。雷老一伸手,把他推了回去。
  原振俠問:“是什么樣的情形?”
  雷老皺著眉:“我……先是晚上,才睡著,就有人來推我──”
  他一面說,一面指手划腳,可是神情卻越來越不耐煩,突然又“唉”地一聲:“在車子里,我也說不明白,到了再說,就容易得多!”
  原振俠當時也不知道,何以到了再說會容易得多?而到了一個半小時之后,原振俠也就明白了。
  車行一小時,到了黑虎口,沿山駛進不到半公里,公路已經到了盡頭。可是望向前,只見山巒重疊,未見有什么建筑物。
  在一個高度發展的大都市的郊外,能在視線触及的范圍之中,看不到建筑物,這地方的靜僻,可想而知。
  不等原振俠發問,雷老下了車之后,伸手向前一指:“在山里面,沒有車,要走!”
  他說到“要走”時,十分俐落地躍起,踢腿,同時伸手在腿上“啪啪”打了兩下──他踢腿之際,虎虎風生,看得在一旁的阿財,如痴如醉,神情興奮。
  雷老健步如飛,一馬當先,向山中就走。阿財由于興奮,急步跟了上去,又蹦又跳,原振俠也搶步而行。走出不到兩分鐘,雷老就向阿財瞪了好几次眼,原振俠看在眼里,道:“阿財,你別走得太快了,可能有一段路要走,留點力!”
  阿財口中雖然答應著,可是卻并不為意。雷老轉頭,向原振俠望來,大有嘉許之色。
  果然,半小時之后,山路迂回曲折,像是沒有盡頭一樣,目的地不知何在。阿財已累得气喘如牛,咬牙切齒,神情痛苦。
  雷老說話直率,對原振俠說:“你要是肯跟我在山中隱居十年八載,我包你可以學會我畢生絕學。”
  原振俠哼了一聲:“我凡心太重,只配在紅塵之中打滾,哪里有隱居的福分。”
  雷老盯了原振俠一會,連聲道:“可惜──不過,能知道自己看不破紅塵,也是一种福分。最怕是明明看不破紅塵,卻還以為自己看得破,不斷努力,終于一無所成,那才可哀。”
  原振俠大表同意:“一切事物,總是應乎自然的好。”
  阿財似懂非懂,一面努力赶了上來,一面喘气道:“我肯隱居,師父,你把畢生絕學傳給我!”
  雷老正色道:“阿財,你沒听說么?要順乎自然,別太貪,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由于雷老的態度忽然變得很嚴肅,所以阿財諾諾連聲,不敢再說什么。
  說話之間,轉過了一個山坳。原振俠和阿財兩人都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再也想不到,山中會有這樣一處好所在。
  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小小的瀑布,由一道山溪形成,注入一個小水潭中,再蜿蜒流出去,水聲潺潺。那是一個小山谷,一邊是松林,一半是竹子,當中有五、六間青磚紅瓦的大屋子,完全是古式。
  屋前的空地上,成群的雞在追逐,有几條大狗,看到了有人來,正在狂吠。有一條黑狗,巨大無比,油光水清,宛若一團黑云,它一面吠,一面疾速而前來。
  此情此景,像是回到了古代,也像是人進入了圖畫之中。
  黑狗奔到了近前,扑向雷老。雷老輕輕抬腳一踢,老大的黑狗,在空中連翻了三個筋斗,落地之后,搖尾吠叫,歡樂無限。
  阿財也忘了疲倦,一口气來到屋前。又有几個人迎了出來,看來都是跟著雷老生活的。
  原振俠的經歷极多,甚至在遠离地球的“觀察地帶”上,也曾見過竹篱黃菊式的農舍,可是總不如這時,感覺是如此真實。
  雷老一直把原振俠讓進了正中一間大屋,卻不在進門的大廳中逗留,一下子就把原振俠引進了屋中間的院子。
  到了左首一間房門之外,推開門一看,是一間十分闊大,但是陳設簡單的臥房。
  那臥房足有三十平方公尺面積,放著一張大床,支著蚊帳。在一角,有一個大木柜,還有若干箱子和一副桌椅。家具都特別大,朴實無華。
  奇怪的是,在地上,有許多高約十公分的圓形凸起物,如同有許多杯子放在地上一般。乍一看來,雜亂無章,但是略一用心,就能夠看到那些矮木樁,排列得大有陣勢。
  原振俠是會家子,一看到了那些矮木樁,就知道那一定是一門高深武術的鍛煉設備。
  中國武術之中,有一門功夫叫“梅花樁”──雖然梅花樁不會如此之矮,但只要練會了樁法,高矮都是一樣的。
  而且,原振俠也看出,那些木樁,按著易經上八八六十四卦的形勢排列,十分复雜,非同小可。
  所以,原振俠到了門口,就并不進去。雷老一步跨了進去,走到了床邊,每一步,自然而然,踏在木樁之上。
  原振俠也不以為奇,心知那定然是他練了几十年的功夫,自然再純熟不過。
  阿財卻不知好歹,一看到雷老進了房間,他東張西望,也舉腳跨入。原振俠在門口,想伸手去拉他,可是一下子沒有拉住。他第一步跨進去,一腳踏在短木樁之間的地上,倒也沒有事,可是第二腳,卻踏到短木樁上,偏又踏不穩,于是身子一歪,向旁便跌。
  地上滿是短木樁,阿財這一跌下去,不論是身子還是頭部,砸在木樁上,都可能受傷。所以原振俠叫:“小心!”
  他一面叫,一面已疾掠而出,一落腳,踏住了短木樁,身形一矮,一伸手,已把阿財扶住。
  阿財狼狽之极,埋怨道:“這地上……是怎么一回事?師父,你也不怕晚上起來,被這些木頭絆跌了?”
  雷老這時,已坐在床邊。看了這等情形,哈哈大笑──老人有時像小孩子一樣,一點小事,可以樂上半天。看到雷老這樣開心,阿財也忘了自身的狼狽,也咧著嘴笑了起來。
  雷老笑了一會,大叫了一聲,也沒有听到他叫了些什么,就有兩個人在門口出現。雷老指著阿財,對那兩人道:“這是阿財,會在這里跟我學功夫。你們先帶他去四周看看,告訴他這里的規矩!”
  那兩個人答應著,向阿財招手,對阿財的態度十分恭敬。阿財雖然不是很愿意离開雷老,可是雷老連連揮手,已有不耐煩的神情,他這才走了出去。
  雷老在床上坐了一會,才道:“我這臥房的地上,所埋的是梅花八卦樁,最是复雜。既含梅花五五之數,也含八卦八八之數。”
  雷老目光灼灼,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雖然不是深諳梅花五五二十五,以五為基數的种种變化之妙,也不是深諳八八六十四卦的變化,更別說兩者配合在一起了。二十五個變化和六十四個變化聯在一起,可以衍化出多少變异,是由數學公式可以計算得出的。
  但是這种中國武術中的基本道理,原振俠倒也明白。所以他略想了一想,才點了點頭。
  雷老又道:“就算是你,知道有暗樁在,也對它們有一定的認識,大白天,小心認著,可以踏樁而行。如果不知就里,在黑暗之中呢?”
  原振俠知道,雷老忽然說起房中所設的暗樁來,必有理由,并不單是和他討論武術那么簡單,所以他回答得十分認真。
  在想了一想之后,他才道:“知道有暗樁,要看得見,行動也要相當小心。不然,就會出漏子。”
  他一面說,一面提气,疾行了几步,到了床邊,又走了開去。雖然他說“要相當小心”,可是進退自如,也十分快疾。
  雷老大有嘉許之色,忽然又現出挑戰的神色:“閉上眼睛,當作在黑暗之中,試一試!”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气,借著吸气、呼气的時間,他仔細察看這些矮木樁,想記住一些方位。可是越看越是眼花撩亂,注視了十來秒鐘,那些木樁竟似活的一樣,會在地上轉動。
  原振俠心中一凜,知道絕不能貪多,不可能一時之間記下那么多,只有揀簡單的試一試。他立時看到,這時所站位置,和那張方桌,約有五、六步,有三個轉折,要踏上六根樁,便可以到達。
  他應聲道:“好,試一試!”
  隨即緊閉眼,刷刷刷地跨步而出,算好了步數。到第六步,右腳一踏上木樁,一提气,一個“金雞獨立”之勢,身子一轉,緊接著坐下。他事先早已看准了的,所以一下子,就坐到一張凳子上,這才睜開眼,行動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干淨俐落之至。
  雷老由衷地喝了一聲采:“你以前練過?”
  原振俠据實道:“沒有!不瞞您老說,只是硬記了几根木樁的方位。再多走一步,便要出丑了!”
  雷老連聲道:“難得之至!難得之至!”他說著,仍然坐在床邊:“我在臥房之中設這暗樁,一來是為了練功。年紀老了,尤其要保持腰腿的靈活,不可偷懶,一懈怠下來,再要追上去,可就不能了。”
  雷老雖在閒談,但說的是武學至理,原振俠也听得不住點頭。雷老忽然面色一沉:“二來,我在江湖上闖蕩了那么多年,總有些冤家對頭,多得自己也記不清,這就不能不防著一點──不是我吹牛,這梅花八卦樁,若是不明底細的人,進了房間之后,管叫他寸步難行。”
  原振俠听得雷老這樣說,不禁暗暗心惊。
  雷老這時說來,大是輕描淡寫,但是數十年江湖恩怨,樁樁件件,都是腥風血雨。其間不知牽涉到多少難解的仇恨,也不知道有多少悲歡离合的故事在內。
  中國的武術家,泰半會和江湖的風波扯上關系。而且,行為接近古而遠离今,時代的進展,對武術家的影響极微。傳統的武術家,遵奉的行為,自南宋到如今,只怕原則上并沒有多大的變化。
  原振俠雖然在武術上有一定的造詣,但是在思想觀念上,他卻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現代人,并不欣賞江湖人物的行徑。
  而像雷老那樣,已過了百歲高齡,還在臥房之中設防,防仇家的暗算,這也可以算是他半輩子江湖生涯的必然結果了。
  原振俠心中感歎,忍不住問了一句:“老爺子不涉江湖久矣,怎么還會有什么恩怨糾纏?”
  雷老哈哈一笑:“有許多事,你早已忘了,可是人家忘不了。沒有机會,就無可奈何,一有机會,就會刺上一刀,人心險惡啊!”
  原振俠默然,心下想,現在的“江湖”,和以前的江湖,原則不變。可見時代進步,人心不易。
  雷老突然切入正題:“所以,那几個人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以為是尋仇者來了!”
  原振俠連忙點頭,表示明白他是說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議怪事。
  同時,他心中也感到暗暗好笑。像雷老這樣生活的人,醫院中的那些醫生,自然對他無法了解。只怕雷老才一說到他臥房中有梅花八卦樁,那些醫生就當他患了妄想症,精神不大正常了,也難怪雷老會稱他們為“屁醫生”。
  雷老說著,就在床上躺了下來:“那是子夜時分,我正練完了气睡著。”
  原振俠也明白了,何以雷老要到現場來說經過的原因。因為在車中,他總不能說著就躺下來。
  雷老躺著,聲音沉著:“天色漆黑,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從大門走進來的。一進來,我就知道了,不動聲色,一下子就認出,進來的是三個人,一前兩后,居然步步都踏在樁子之上!”
  雷老說到這里,神情十分警惕,略頓了一頓,又道:“他們向著床走來,我當時就心想:尋事的來了!”
  他說到這里,原振俠就心中一動。而他又畫蛇添足,“此地無銀三百兩”式地補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樁事的主儿,夤夜私入,怎會有好事,你說是不?”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是:雷老一發覺有人入房,就立刻想到是“尋事的人來了”。可知他心中一定有一件事,是時常牽挂著的,那件事,就是防人來尋仇。
  而他補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樁事”,那是欲蓋彌彰,更說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著一件重大的尋仇事件!
  原振俠本來想脫口問他,究竟是一樁什么樣的恩怨,令他到了百歲以上高齡,仍然耿耿于怀,挂在心上!
  可是原振俠一轉念間,并沒有問出來。因為他立時又想到這類事,多半牽連著許多江湖上的隱私秘密,不是當事人愿意自己說出來,問也沒有用處。
  所以,他只是點頭。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樣發出鼾聲,那兩個人和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來到了我的床前。我已經准備好了,只要他一出手,我立刻反擊,驟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傷!”
  他在說到這里的時候,雙手緊握著拳,指節骨凸起,強勁有力。哪里還像是人的拳頭,簡直就是一雙有棱有角的鐵錘。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頭,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雙鐵錘也似的拳頭,替他打出來的。
  雷老說到這里,仍然躺著,可是忽然間,他陡地坐直了身子。原振俠失聲道:“可是來人手中有兵刃?”
  雷老悶哼一聲:“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准備揚起被子來相抗。那人到了床前卻不出手,而是大聲地叫我的名字。”
  原振俠也覺得奇怪,因為那不合邏輯──偷進屋來的人,哪有大聲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頓了一頓,補充:“叫的是我的小名。”
  原振俠望了他,并不發表意見,作為醫生,他這時心中,想到更多的是:這种不合邏輯的事,真正發生的可能性不大,屬于他自己的一种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當然,原振俠沒有把所想的說出來──他知道一說出來,他也會變成雷老口中的“屁醫生”了。
  雷老卻沒有留意原振俠在想什么,他的神情有點忸怩:“我那個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沒人叫了……少說也有八、九十年。所以乍一听,我還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聲,我遙遠的記憶就回來了,所以我自然而然,應了一聲!”
  雷老說到這里,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正對雷老所說的情形,越來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視線一轉過來,他立刻現出听得十分用心的樣子。
  那絕不是原振俠行動虛偽,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想症患者,他也必須先令雷老對他有信心,才能對症下藥。
  原振俠不相信雷老的話,也很有理由──一個能叫出雷老八、九十年來,沒人叫過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紀,豈非比雷老還要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看到原振俠在用心听,他十分滿意,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豬儿。”
  原振俠諒解地笑了一下。雖然雷動九天雷老爺子威名赫赫,江湖上提起,誰不尊敬?但是每個人皆有童年,童年時小名叫小豬儿,自也不足為奇。
  雷老繼續道:“那時,我還躺著──”
  他在向原振俠敘述的時候,真是躺在床上的。說到這里,他慢慢坐了起來,神情疑惑之极,想來就是那個午夜時分的神情。
  他續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來,問:你是誰?怎么還知道我的小名?”
  那時,雷老的心中,實在是疑惑之极。自從他七、八歲那年,家鄉旱災,逃离了家鄉,就一直沒有和家人聯絡過。等到十多年后,他在江湖上顛沛流离,嘗盡人間的甜酸苦辣,机緣湊巧,得遇高人練成了一身武功,也打出了名堂之后,才回到家鄉。
  可是他家鄉那片苦難的大地,不但歷經天災,而且,還經歷了人禍、兵災、盜賊,比天災更可怕。本來聚居了百多戶人家的村落,早已蕩然無存,連頹垣敗瓦都沒有留下。而本來就貧瘠的大地,也赤地千里,光禿禿地,只有東一簇西一團的茅草蒿子,有气無力地生長著。連蛇和老鼠都找不到藏身之處,何況是人?
  那次雷老回鄉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在江湖上名聲越來越大,四面八方的朋友,也越來越多。一有机會,他就打听家人,甚至同村人的消息,哪怕是給他遇上一個同村的人,他也會歡喜不盡。
  照說,尤其在雷老中年之后,聲名如日之中天,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諾,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不想討他的好?可是全村几百人,看來早已死光死絕了,硬是一個人的消息也探听不到!
  而這個心愿,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當作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也正由于這一個原因,所以百歲之后,午夜夢回,忽然覺得有人叫出他童年時代的小名,而這個小名自他逃荒离開之后,又是絕無人知道的。
  所以,剎那之間,他心情激動,無以复加。他一面問來人如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面睜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什么人──他年紀雖然老,可是体魄壯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實在太黑了,所以他只看到,貼床站著一個人,在那人的身后,又影影綽綽地站著另外兩個人。
  他一問,站在床邊,叫他小豬儿的那個,就“呵呵”笑了起來。
  雷老心頭怦怦亂跳──這笑聲极熟悉,可是又實在太久遠了。想把它從記憶中找出來,得揮去許多塵封的往事。
  雷老气息急促,連聲問:“你是誰?你是誰?”
  那人仍笑著:“小豬儿,你出生,還沒洗干淨身子,你爹就把你抱出來讓人看,喜得直叫:‘是一個大胖小子,一個大胖小子!’也真怪,村里人人窮得脫底,靠野菜葉度日子,可是你才出生,硬是茁壯。是我取的小名,我說:‘好家伙,是一只小豬儿!’你倒來問我,怎么知道你的小名?”
  那人說到一半,雷老的腦際,“嗡嗡”作響。他張大了口,兩個字在喉嚨里打轉,可能是因為太激動了,所以竟然叫不出來。
  雷老出生之后,母親就難產而死,他父親養他到三歲,也撒手歸西。沒爹沒娘的孩子,就跟了村里一個單身漢,也就是在他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個小名“小豬儿”的那個人,雷老從小就叫他“昌叔”。
  要不是昌叔,三歲的娃儿沒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不叫餓狼咬走,也早就餓死了。
  雷老是昌叔養大的,他逃荒离開村子,也是昌叔帶著他一起走的。离開村子之后不到半個月,成千上万的逃荒人群,沖散了他和昌叔。從此之后,昌叔就只存在于他的記憶之中了。
  難怪他听得那呵呵的笑聲是這么熟悉──塵封的記憶,一下子沖破了時間的封鎖,飛舞跳躍而出,令雷老激動得全身發抖。
  站在床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張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叔”這兩個字來。
  他實在太激動了,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雙手一起伸了出來,握住了床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時握住了他的手。
  這种手握手的感覺,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樣。
  雷老眼淚奪眶而出,他終于哽咽地叫了出來:“昌叔,昌叔。”
  那人笑了起來:“小豬儿,虧你隔了那么多年,還記得我是誰!”
  雷老除了“昌叔”兩個字之外,再也發不出別的聲音。
  雷老對原振俠說當時的情形,說到這里,神情仍是激動之极。雖然不至于再度老淚縱橫,但是也雙眼通紅,几乎難以為繼。
  原振俠在這時,作了一個手勢,想打斷雷老的敘述。但是雷老用力一揮手,還是要說下去。
  原振俠想暫時中止雷老的話,因為他越听越覺得不對路。那個“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歲,就算他還活著,也不能半夜摸上門來了。
  所以,原振俠那時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個醫生是一樣的。
  雷老由于長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親人。于是,曾經撫養他的“昌叔”就出現了,自然是出現在他的幻想之中。
  可是雷老接下來的話,卻又令得原振俠愕然。雷老道:“你猜,當時我肯定了來到床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什么?”
  原振俠搖了搖頭,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實際上沒有這回事。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當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當時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后的那兩個人是陰差──牛頭馬面。昌叔一定是在陰司領了職司,他帶著陰差,來拘我的魂魄來了。”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他确然沒有料到,雷老在這种情形下,卻有那樣的想法。想到雷老已過了一百歲,他的思想方式,自然与眾不同,原振俠順口應了一句:“那你……一定十分害怕了?”
  雷老叫了起來:“害怕?哈哈,一點也不!一來我那么老,也該死了;二來,有昌叔照應我,還有什么可怕的?我才不怕!”
  雷老當時,一想到了自己快死,昌叔是帶著陰差來拘他的,他真的一點也不怕,平靜之至。反倒气息暢順,可以說話了。
  他道:“昌叔,你可是來拘我到陰司去的?”
  他問得雖然平靜,可是剎那之間,想起自己數十年闖蕩江湖,過的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生涯,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身上十來處刀疤,可不是白來的,死在他手下的人,也難以算得清。
  這些事,到了陰司地獄,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筆一筆地算,而又如何算得清楚?
  所以他心中也不免有點惴惴不安。昌叔卻哈哈笑:“你把昌叔當成鬼了?小豬儿,告訴你,昌叔沒有死。我來帶你到一處地方去看看,你要是喜歡,可以留下來。”
  雷老全然摸不著頭腦,他伸手抓頭:“昌叔,是怎么一回事?”
  雷老在問了之后,焦急地等待著回答。
  昌叔看來很快樂,因為他每次總是未語先笑──這和遙遠的記憶之中,略有不同。昌叔确然是十分樂觀的人,但是在那些艱難的歲月里,辛勤耕作,難得溫飽,笑聲自然也沒有那么多。
  在逃荒的日子,為了爭奪草根樹皮,同是難民,還要打個頭破血流。再堅強的漢子,能忍著眼淚不流出來,已是上上大吉了,誰還笑得出來?
  雷老在昌叔的笑聲中,首先想到的是:這些年來,昌叔的生活一定不錯。他又立時想到:昌叔該有多大歲數了?一百二十歲?還是更老?人老到了這個歲數,怎么听聲音還那么健壯。
  他心中有了疑惑,就身子移動了一下,變成坐到了床沿。昌叔順勢一拉,拉住了他的手,令他站了起來:“來,跟我走。”
  雷老忙又問:“到哪儿去?”
  昌叔又笑:“現在對你說,你也不明白,到了再慢慢告訴你。”
  昌叔拉著雷老向外走,腳步十分自然地踏在地上的矮樁上。那另外兩個人站著不動,在經過他們的時候,雷老向他們望了一眼──因為他心中還是在疑惑,那兩個是不是陰司的鬼差,牛頭馬面。
  房中极暗,他沒能看清那兩個人的臉面。但倒也朦朧可以看清,那是兩個普通人,并不是牛頭馬面,手中也沒有拘魂的工具。
  他心想,出了屋子,外面再黑,也總會有點星月微光。到時,就可以看清楚那兩個是什么人,也可以再看到久違了的昌叔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心頭發熱,多少年的往事,一一涌上心頭。他有許多話要告訴昌叔,告訴這許多年來他打出來的天下。雖然一個近親也沒有,但是他卻在江湖上,結識了許多肝膽相照,生死相許的朋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拚出了一個燦爛的前程來。
  他和這些生死之交,都兄弟相稱,而且論感情,只怕比親兄弟還親(他沒有親兄弟,只好想當然!峯𡸷─這些生死之交都已去世,可是他們的子侄,卻遍布世界各地,有許多是各行各業中极出色的人物。甚至第三代、第四代,都有的是大有成就,出人頭地的大人物。
  這些人見了他,無不尊敬万分。他想告訴昌叔,當年餓得瘦成骷髏一樣的小豬儿,現在已經是全世界響當當的大人物了。
  或許正由于他想得太多,而且,急于要把這一切都告訴昌叔,心有所想,所以未曾留意到身處環境的變化。等到他感到有點不對頭的時候,這才發現,四周更黑暗了。
  剛才在房間之中,他還可以依稀看到一些人影。可是這時,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什么也看不見。
  雷老此際,當然不會害怕,他只是惊訝。同時,他也發覺他自己,和他身邊的昌叔,卻沒有向前走,而且是站著不動。
  雷老咽了一口口水。昌叔在他身邊笑了起來:“這些年,混得怎么樣?”
  雷老的心中雖然疑惑怪异,但昌叔一問,他就大是興致勃勃,立時道:“什么這些日子,整整一百年了。昌叔,大清朝的皇帝被赶下龍廷,人人都剪了辮子。你打我我打你,殺得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大上海十里洋場,要是沒去過,你再也想不到,天下會有那樣的地方。我第一次見到紅眉毛綠眼睛的洋人,差點沒嚇得靈魂出竅,到處人講到處的話……”
  雷老滔滔不絕地說著。一百年,是整整一個世紀,近一百年,絕非太平盛世,變化之多,變化之大,風起云涌。就算揀大事記下來,也是几十厚冊的歷史。
  這些大事,有的雷老親身經歷,躬逢其盛,有的只是道听涂說,不明究竟。他讀書不多,知識不廣,對許多歷史上的大事,他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時,他想向昌叔說百年的興衰滄桑,自然不得要領,說了半天,亂七八糟之至。若是在一個百年以來,對世事一無所知的人听了,也就只有更加胡涂,不知所云。
  雷老說了好一會,自己也覺得不對勁。他住了口,不再說下去,反問:“昌叔,你呢?這些日子來,你怎么過的?”
  昌叔道:“我說了,你可別吃惊!”
  這一百年來,雷動九天雷九天,什么樣的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他听得昌叔這樣警告,自然而然雙肩一聳,發出了一聲長笑。
  盡管他以為自己絕不會吃惊,盡管昌叔已經警告了他,可是結果,昌叔的話一出口,他還是大吃一惊,半晌說不出話來。
  昌叔說的是:“這些年來,我一直在……一處地方,与鬼為伍──也就是和許多鬼在一起。”
  雷老立時感到遍体生寒──他早就想到自己一定是壽元已盡,昌叔來找他是拘他的魂,如今昌叔的話,似乎證實了這一點。
  但是他隨即又十分平靜:“還是那句話,我陽壽已盡了?”
  昌叔哈哈大笑:“你還是害怕了?想岔了?我告訴你,我不是鬼,我只是和鬼在一起。”
  雷老越听越是胡涂:“那……是一個什么所在?是陰司地獄?”
  人死了之后變鬼,鬼必須到陰司地獄去接受种种處理,這是中國民間根深蒂固的傳說,深入民心,所以雷老立刻想到了這一點。
  昌叔的回答更古怪:“起先,我也以為是,可是實在又不是。”
  雷老的性子极急,不由自主一頓足:“那究竟是什么所在呢?”
  昌叔笑了起來:“看,你從小就是火爆脾气,至今不變。既然是人鬼雜處的所在,就算不是陰司地獄,也可以算是一座墳墓。”
  雷老在對原振俠的敘述過程中,說得十分詳盡。原振俠极耐心地听著,可是結果還是不耐煩了,他大聲打斷了雷老的敘述,問:“你在醫院,對那几位醫生,也講了這些經過?”
  雷老瞪大了眼:“是啊!”
  原振俠心中暗叫了一聲“難怪”,他又問:“后來,你到了那地方沒有?”
  雷老不是很高興:“當然到了,你比我還性子急。”
  原振俠也苦笑,心想這倒好,老遠的路,來听一個老人的妄語。不過也有好處,等他說完了他的幻想之后,向他請教一些江湖上的事,必然十分有趣。
  雷老盯了原振俠片刻,原振俠投降:“我不再打岔了,老爺子請說。”
  雷老道:“這樣說的時候,我和昌叔一直站著沒有動,四周圍仍然是一片漆黑。”
  可是,忽然之間,就有了光亮,灰蒙蒙地,一點也不明亮。而且叫人十分不舒服,不痛快,像是被膠在一片灰色的濃霧之中。
  看出去,四周圍影影綽綽,有不少人在移動。可是隨便怎么努力,卻又一個也看不清楚。
  雷老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忍不住罵了几句話。
  昌叔指著那些人影,出言惊人:“這些,就全是在這里的鬼了。”
  雷老不禁“啊”地一聲,心想自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沒有動過,怎么一下子就來到了鬼域?他立時向身邊看去,昌叔在他伸手可及之處,距离极近,可是看起來一樣不清不楚,朦朧難明。
  雷老又吃了一惊:“昌叔!你看起來,和那些……鬼是一樣的。”
  昌叔笑著,作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兩人一起向前走去,曲曲折折,像是在一些寬敞的甬道之中前進。走了一會,來到一扇門前,昌叔在前,推門進去,雷老也跟了進去。
  一進了門,眼前陡地一亮,可以看清楚事物了。昌叔關好門,轉過身來,雷老和他打了一個照面,心頭一陣發熱,叫道:“昌叔!”
  他一面叫,一面熱淚盈眶,已向昌叔扑了過去。
  這一切,全是自然發生的,直到他抱住了昌叔,才覺得有點不對。他小時候曾有許多次,在孤苦無依的時候,扑向昌叔,抱住了昌叔,可都是雙手環抱著昌叔的腰際──那是他年紀小,身子矮,只能這樣。
  這時,他早已長大成人,一抱之下,自然不是抱住了昌叔的腰。雖然他身型只是粗壯,并不高,但是也抱住了昌叔的肩頭──這就和童年的感覺不一樣了,有點古怪。
  雷老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昌叔早已是成年人,自然不會再高,自己卻長高了,這沒有什么可怪的。
  但是隨即,他知道自己感到古怪,并不是在一抱之下,感覺和童年不同,而是另有緣故。那是什么緣故呢?像是堵在喉嚨中的一口痰一樣,明知有東西堵在那里,卻又拿不出來。
  雷老由于心中感到古怪,所以動作上也有了反應。他吸了一口气,陡然想了起來,自己剛才一見昌叔,就感到親切無比,彷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這才扑上去緊緊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一看清了昌叔的臉面,就感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樣,根本沒有變過。
  剛才一上來,雷老驟見故人,熱血沸騰,哪里來得及去細想?
  可是這時,卻越想越不對勁──他和昌叔分离,不是一百天,而是一百年!天下決沒有人,可以一百年前与一百年后一個樣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總之不是人!
  雷老在說到這一段的時候,說得十分詳細,不嫌其煩。原振俠一面听,一面皺眉,但是他總算耐著性子,沒有再去打斷雷老的話頭。
  而雷老說到這里,一面咳,一面喘气。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天下馳名,常自夸“李白斗酒詩百篇”,他“雷動九天斗酒,拳下再無敵手”。醫生說酒可傷身,他老人家根本是喝酒不喝水的,身体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來。這時,他一面咳著,一面又大大喝了好几口酒。
  原振俠這才趁机說了一句話:“你后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
  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歎了一聲:“我如何不知?可是我不敢啊!想想看,剛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樣子真是百年未變,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
  原振俠沒好气:“那你也不能老是抱著他不放手!”
  雷老再歎一聲:“是啊!”
  當時雷老心中的疑惑漸增。他還是先不松手,只是叫了一聲:“昌叔。”
  昌叔答應著,雷老這時又問:“昌叔,你是成了神,還是變了鬼?”
  昌叔笑了起來,用力把雷老推開,雙手握住了雷老的雙臂,像看小孩子一樣地看著雷老。
  人的年紀差別,十分奇怪,兩個人若是相差十五歲,一個二十一歲時,已是成年人了,一個只有六歲,是小娃子。
  但是歲月流逝,到了一個四十五歲,一個三十歲時,分別已不是那么大。再下去,一個八十五歲,一個七十歲,簡直已差不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樣,一個如果一百二十歲,一個一百零五歲,大家同是百歲老人,可以說再也沒有分別了。
  可是當時,昌叔仍然以望著小孩子的神情望著雷老,雷老也望著昌叔,也确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經說過,因為昌叔的樣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樣。
  昌叔是一個身型壯健的庄稼漢,中國北方貧瘠的大地上,農民的生活之苦,決不是現代城市人所能想象。頂著太陽干活,迎著寒風赶路,人和野外的樹木,沒有什么分別。与大自然過分親密的接触,使人的皮膚,也變得和樹皮一樣地粗糙難看。
  所以,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人,看起來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歲,和一百歲還是有分別的。
  雷老的視線,凝注在昌叔的臉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臉,又用發抖的手指,指著昌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昌叔笑,臉上現出十分深刻的紋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皺紋,只是艱苦的生活痕跡。他也撫著自己的臉:“奇怪,連我自己也奇怪,在這里,我不會老。小豬儿,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個不會老的人。”
  昌叔說的話,每一個字,雷老都听得清清楚楚。濃重的鄉音,令雷老感到無比的親切,可是他卻全然難以理解,人怎么會不老呢?
  人要是不老,長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嗎?想當年,秦始皇帝,派了兩千個童男童女,由徐福帶著,揚帆出海,到蓬萊仙島去求靈藥,也無非是想圖個長生不老。昌叔是服了什么仙丹靈藥,才能這樣。
  一時之間,雷老張大了口,再也合不攏來,喉間咯咯有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說些什么。不論他想說什么,這時都一句也說不出來。
  昌叔又道:“一時之間,也說不明白。你要是愿意在這里住下來,也可以和我一樣。雖然……你已經夠老了,但也不會再老下去。”
  雷老陡然震動了一下,一時之間,竟連一個好字也說不出來。
  他并不是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而是剎那之間,他想到了許多許多的事。那許多事,一下子全涌上了心頭。
  他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什么所在?何以影影幢幢的全是鬼,只有昌叔是人?在這里住下了,是不是還出得去?要是出不去了,那又和死了變鬼,有何不同?
  雷老不是首次想到死,人老了,自然會想到必然來臨的死亡,越老,越不會恐懼死亡。可是又不死,又經年累月和鬼在一起,這不是很可怕么?
  雷老心緒撩亂,四面看看,這才看清,昌叔帶他進來的那間房間,是一間寬敞的石室。
  石室中的陳設很簡單,一塊大石,算是床,還有石椅石桌。
  雷老心思撩亂,那种心情,自然也反映在他的神情上。昌叔看了,只是淡然地笑:“我以為你已年過百歲,什么都可以看得開,放得下了。”
  昌叔的話,像是當頭棒喝一樣,令得雷老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隱居在一個山坳之中,過的是表面上看來与世隔絕的生活,再無牽挂,超凡出塵。可是實際上,卻并非如此。
  他雖遠在深山,自然有人會不斷地找他,奉承他,逗他開心,討他歡喜,送各种各樣他喜歡的東西和食物給他。
  那些人,或者有事情求他,或者是以前,甚至于是上代受過他的好處,更多的是他義子義女的后代,都把他當成了真正的祖輩。
  那些人之中,有的是達官貴人,有的是富商巨賈,有的是專業人士,也有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更有的是在社會上有潛在勢力的人物,和武術界的各派高手。雷老在這些人的心目之中,都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雷老十分欣賞自己這种地位──遠在深山的一個孤老頭子(他這樣稱自己),可是實際上,卻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這使他更有滿足感。覺得比自己站在最前面,一呼百諾,沖鋒陷陣時更加強而有力,有更高的地位。
  這种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也沒有。要他真的和社會隔絕,在這石室中長生不老,他自然難以在一剎那之間,作出決定。
  昌叔又笑:“好,你別急。看你身子這樣壯健,一年半載,也不會就死。過些時日,我再來找你。”
  這种話,舉世之上,除了昌叔之外,也沒有人敢這樣對雷老說。
  雷老當時除了點頭之外,仍然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昌叔拉了他的手,走出了石室。一出石室,又到處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影影綽綽,一層一層,看去不知有多少。雷老已知那不是人影,而是鬼影,可是心頭也了無所懼。
  不一會,眼前一黑,耳旁听得昌叔的笑聲,漸漸遠去。他忽然打了一個寒戰,睜開眼來,自己卻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雷老說到這里,定睛向原振俠望來。
  原振俠明知自己說出意見,雷老的霹靂火脾气,可能就會發作,但他還是在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沉聲道:“一般來說,若是有了像你這樣的遭遇,突然之間,又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都會把這段經歷,當作是南柯一夢。”
  或許是原振俠的話,說得十分委婉,雷老雖然面色一沉,但是并沒有發作。
  他又干了杯酒,這才道:“第一次,我也确然把……這當作是一場夢。哪有人可以百年不老的,一定是我想念昌叔,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几句話,說得理性之至,听得原振俠連連點頭。
  雷老接著又道:“可是接二連三,昌叔老是半夜帶著他的鬼跟班來找我,帶我到那古墓去。那……又不像是夢,不會是夢了。”
  原振俠曾想說:夢是會重复的,做一次是夢,做十次仍然是夢。而且會越做越多,最后,疑真疑幻,把夢當成真的──這就是妄想症的典型病例。
  不過原振俠卻沒有把這一點說出來──他相信那几位精神病科的醫生,一定已向雷老解釋明白了。
  他注意到雷老提及了“古墓”這兩個字,所以他問:“你認為昌叔帶你去的所在,是一座古墓?”
  雷老眨著眼,他也不能肯定,語調遲疑:“多半是吧!不是墳墓,那來的那么多鬼?而且,石床石桌,也像是古墓中的陳設。”
  原振俠眉心打結,一剎那,他想起了許多事來。那些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是他親自的經歷,就是他好朋友的經歷。
  他的好朋友,那位先生,就曾和秦始皇古墓中,當年殉葬,但几千年不死的活俑打過交道。這件經歷,曾有過詳細的敘述,還被人利用來大肆渲染過。
  他自己,最近的經歷是和西方的吸血殭尸會晤。一個美艷絕倫的吸血殭尸,已經在世上好几百年,相形之下,百年不變,也就不算什么了。
  那位先生的傳奇經歷中,還有一位修成了神仙的,非但不老,而且越來越年輕。
  還有,也是那位先生的經歷。不知什么來歷的一個裝置,可以使人的生命,處于靜止狀態,一百年光陰在休眠中度過。再醒來的時候,自然也不會年華老去,那是一种“分段式的生命歷程”!
  看來,人的生命,有無窮的奧秘,不為人所知,等待人去探索發掘。
  原振俠定了定神,把那些雜亂的想法放開。他并不直接,而是迂回地問:“古墓中朦朧得很,不能看清楚東西,那石室中就不同?”
  雷老用力點頭,表示确是如此。
  原振俠又問:“你可曾注意到石室之中的光源,來自何處?”
  雷老遲疑:“這可……沒有留意。”
  原振俠再問:“你每次來去,都是四周圍一陣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然后,也沒有走動,沒有上車上轎什么的,就來去自如?”
  雷老大點其頭:“十分奇妙!這情形,倒有點像是早年,我在湘江上遇見過的,几個排教長老所習的遁法,轉眼千里,神奇無比!”
  雷老的這几句話,以原振俠常識之廣博丰富,也要先定了定神,把腦筋轉過來之后,才能明白,自然需要解釋一下。
  湘江在中國湖南省境內,湖南省簡稱“湘”,就是由湘江而來的。湖南省是一個地理環境特殊的地方,有一些原始森林,人跡不到,民風強悍,极好習武。而且神秘的事情也特別多,有許多是實用科學全然無法解釋的怪事,屬于玄學和法術的范圍。例如著名的“湘西赶尸”,術士在作法之后,就可以驅使尸体走路,等等。
  修習法術的術士,也分成許多門派。有的稱為“祝由科”,有的屬于“排教”。
  所謂“排教”,是由于湘江上游的原始森林之中,盛產木材,木材采伐了之后,扎成木排,在湘江上順游放下來,運輸到各地去。
  放排的工人,人數眾多,久而久之,就有人組成了幫會,稱之為“排教”。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排教的長老之中,出了几個能人,大具异能。
  這几位具异能的長老,最初可能与白蓮教有點關系,所擅長的法術,也相類同──這种情形,頗有點接近今日許多特异功能的人士。
  有些人生來具有,有些人則經過學習之后,獲得了特异功能的事。歷史上有記載的,可以上溯至三國時代,古已有之,不足為奇。
  排教由于有了那几位特异人士擔任長老之故,所以法術就成了排教的傳統。教眾之中,有聰敏伶俐,机緣湊巧的,就會被選擇成為傳授法術的對象。所以排教長老之中,很有些奇才异能之士。
  其中,所謂“遁法”,就是法術的內容之一──人可以在瞬剎之間,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而來往于千里之外。
  有許多實例,由著名人士記錄下來,證明他們曾親眼目睹過這种异術。而至于何以有這种奇异的現象存在,實用科學也無法提供解釋。
  雷老行走江湖,和江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有來往。他可能在排教長老處听過,或見過排教長老行使遁法,所以這時,才拿出來作為比喻的。
  原振俠听了之后,只是笑了一下,沒有就這個問題和他討論下去。因為一討論起异術來,無窮無盡,再無了期,而原振俠急于想表達自己的意見。
  他又問:“那些……鬼影,也是糊里胡涂,看得不是很清楚──你去了好几次,連一個面目也未曾好好地看清楚過,是不是?”
  雷老畢竟是老江湖了。他的知識程度或許不高,念不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公式,更可能連誰是愛因斯坦都不知道。但是人老精,鬼老靈,近一百年的江湖歷練,他人生經驗之丰富,可以說無以复加。
  原振俠一個勁儿的問題,已給他洞察了用意,他兩道白眉一攢:“你想說什么,只管說,不必轉彎抹角!”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先舉杯敬了雷老一杯酒,就含有“說錯了也別見怪”的意思在內。
  雷老痛快地一口喝干,原振俠也喝了酒,趁著烈酒在体內化為一團熱气之時,他道:“根据你所說的,全有做夢的特征。例如不注意細節、看不清不重要的景物、說不出所以然來的移動,那全是人做夢的特征!”
  原振俠鼓足了勇气,一口气把自己的意見說了出來。雖然雷老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极,怪眼圓睜,气息也粗了起來,就差沒有須眉倒豎了,可是原振俠并不气餒。作為一個專業人員,他必須把自己的理解和判斷,如實地告訴雷老。
  雷老在原振俠一說完,立時打了一個“哈哈”,聲音宏亮之极,宛若打了一個焦雷,原振俠沉住了气不出聲。
  雷老立時霍然而立,大聲道:“原醫生,請吧!真對不起,叫你老遠跑了一趟,听我這老頭子說了半天夢話,老頭子說對不起了!”
  他雙手抱拳,向原振俠拱了拱,神情不屑之极。原振俠几乎可以听到,他肚子中在罵人的聲音:“原來也是一個屁醫生。”
  原振俠不想走也不行了──事實上,雷老雖然有趣,而且在他的身上,不知道可以發掘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來。
  但是當他一再說他自己的那個夢境,并且堅持是真的時,那也就無趣得很了。
  原振俠站了起來,望著盛怒的雷老,解釋道:“我并不認為你有什么病,老是做同一個夢,人人都會有這种情形發生,就讓它一直做下去好了。對你來說,不會有什么損失,反倒可以增加生活情趣!”
  雷老對原振俠怒目而視,他的目光凌厲之至。原振俠感到,那种目光,甚至有一种實質的力量,可以把人推出房間去。
  原振俠小心踩著矮樁,來到了房門口,他心中還有一個疑問,索性不再保留,問了出來。
  他站在門口,問道:“你做些夢,沒有什么大不了,何以竟然要去看精神醫生?”
  雷老大是憤怒:“我對小毛說了,是小毛要我到醫院去的!哼,去了三次,倒說我有神經病。”
  原振俠更是大疑,他知道“小毛”多半就是稱他為叔公的那個五官科主任。他問:“你老人家也會隨人擺布?”
  雷老神情,又是气憤,又是無奈,連聲悶哼,抓起酒瓶來,“咕嘟咕嘟”只顧喝酒。
  這种情形,一看就知道,他心中還有一些秘密,未曾說出來!
  這下子輪到原振俠不客气了,他朗聲道:“老爺子,蒙你看得起,把怪遇向我說。可是只說三四分,這就太不夠意思了吧!”
  他說著,擺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斜睨著雷老。
  雷老不堪一激,立時道:“誰說只講了三四分?我講了足有九分!”
  原振俠哈哈一笑:“看啊,還有一分是什么?是不是正是促使你去找醫生的原因?”
  雷老欲語又止,神情為難,歎了一聲,又喝了几口悶酒,像是不知如何說才好!
  原振俠一直站在房門外,等他開口,可是雷老卻只是一個勁儿地喝悶酒。
  足足等了十來分鐘,原振俠再有敬老之心,也沒有這份耐性了。何況他認定了雷老所說的一切,只不過是老年人的夢,沒有深入研究的价值。所以,他大聲道:“雷老,你再不說,我可要告辭了。”
  雷老抬頭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看到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竟然有一种深切的悲哀。那先令得原振俠呆了一呆,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令得原振俠目瞪口呆。
  只見雷老仍然一言不發,卻陡然揚起手來,在他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摑了一個耳光。
  那一下耳光,摑得极重,不但“啪”地一聲,听來令人惊心動魄,而且他的紫膛臉上,也立時起了一片紅印。原振俠見過許多人類的怪异行為,但是竟然這樣出死力掌摑自己的情形,卻也不多見!
  他張大了口,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才好。他只是在一剎間,感到雷老的心中,必然有為難之极的事,而且,他一定是在深深責備自己,不然何以會這樣?
  而且,看來,他在打了自己一巴掌之后,恨意未消,竟又再度揚起手來。
  一個已過百歲的老人家,這樣深地責備自己,這种情景慘烈得叫人看不下去。所以原振俠一看到雷老又揚起了手,他身形一閃,一個箭步,掠向前去。雖然是在百忙之中,但是腳下仍然不忘踏在矮樁之上。
  他到了雷老的身前,雷老的手,正向他自己的另一邊臉打去。原振俠疾伸手,又使出了“小擒拿手”中的那一招,想把雷老的手撥開去。
  可是,這次卻沒有成功,使原振俠領教了,雷老的武術造詣是何等高超!也使他知道自己在會診室門口,能一下子撥開雷老的手,將他推出兩步,那純是出其不意的幸運,并非雷老武功不濟!
  這時,他一出手,還是那一招,也是一出手,五指就抓住了雷老的手腕。
  可是不等他發力把雷老的手撥開,雷老手腕一振,原振俠的手指,就被一股大力彈了開來。而且,掌心、指尖,連手腕,也都一陣子發熱,甚至連身子也不免搖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穩。
  而雷老一下子甩開了原振俠的手,“啪”地一聲,早又已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剎那之間,他兩邊臉都腫了起來,樣子古怪,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原振俠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因為雷老只是甩開了他的手,沒有進一步向他進攻──如果進一步向他進攻的話,他一定抵擋不住。
  一個身負如此絕頂武功的老人,竟然會這樣自己責備自己,可知他心事之沉重,實在難以言喻。
  原振俠心念電轉,一聲叱喝:“自己打死了自己,若是心中有過不去的事,做鬼也不安宁。”
  原振俠這兩句話不但說得重,而且接近殘酷。可是他知道,從雷老這時的精神狀態來看,輕描淡寫的安慰,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果然,雷老听了之后,陡然一震,提起酒瓶來,“咕咕咕”連喝了三大口酒。然后雙手緊握著拳,捏得指節骨如同爆裂也似,一陣格格響,這才用十分喃喃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我對不住昌叔。”
  說到后來,語音竟大是哽塞。
  原振俠听了之后,不禁大吃一惊!
  雷老這樣說,那一定是他做了什么對不起昌叔的事情了。昌叔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他做了對不起昌叔的事,那么,在他的道德觀念來說,他就是豬狗不如,卑鄙之极的邪惡之徒了。
  那是絕不可饒恕的罪行。
  難怪他會這樣死命地打他自己──發展下去,他結束自己的生命,都很有可能。
  更令得原振俠啼笑皆非的是:雷老的一切經歷,全是他的夢境,那么就算他做了對不起昌叔的事,也是在夢中做的。
  人若是要為了自己在夢中的某些行為,而結果在實際上要付出生命作代价,那不是太可怕了嗎?
  所以原振俠先不問他,究竟做了什么對不起昌叔的事,卻再次大聲喝:“雷老,一切全是你的夢境,你根本沒有做對不起昌叔的事。”
  在雷老叫出了那句話之后,他的情緒,激動之极。可是原振俠一叫,雷老迅速地平靜下來,緊握著的拳,也漸漸松開,跟著,長長吁了一口气。
  原振俠剛在惊訝他情緒平复得快,已听得他冷冷地道:“原來說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好,你請吧!”
  他作了一個“請走”的手勢,原振俠苦笑:“你還有一成話沒對我說,叫我怎么相信?”
  雷老冷笑一下:“好,雖然說了你一樣不信,還是告訴你吧。”
  他說著,伸手在自己臉上,重重抹了一下,這才道:“昌叔有事要我幫忙,我竟然猶豫不決,沒有一口答應。我真不是東西,對不起昌叔。”
  听了雷老的這一番話,原振俠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真擔心雷老,不知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原來只不過是這樣。
  由此也可以知道,雷九天這個老人,對自己的道德標准要求之高,令人咋舌──只不過對昌叔的要求沒有爽快地答應,他的良心就覺得犯下了大錯!
  由此也可知,昌叔要他幫忙的事,一定是非同小可,連雷老也會猶豫不決。
  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會好奇心大發,問一問昌叔要他幫忙的究竟是什么事。原振俠也不例外,脫口就問了出來。
  誰知雷老听了,“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蒼涼悲傷:“反正照你看來,全是夢境里的事,管它是什么?”
  原振俠呆了一呆,正色道:“話雖然那么說,可是若是把夢境當真了,那也不好玩。既然是夢,何必這樣深自責備?”
  雷老一瞪眼:“誰說是夢,那是你說的。”
  原振俠知道,再和他爭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可是他卻覺得自己有責任,盡力提醒他:對于夢中發生的事,不必太當真。
  他看看雷老又在不斷地喝酒,心知酒精刺激腦部,也容易使人產生幻覺。他想了一想,道:“你根本說不出實在的情形,怎么去的?怎么走的?光是從哪里來?昌叔在那地方干什么?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一百年不是一個短時間,他在那個地方,難道甚么都不干?”
  原振俠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雷老目瞪口呆,沒有一個答得上來。
  雷老只是喝悶酒,他那种生气的樣子,再加上用力摑了自己兩掌之后紅腫的臉,看了很令人同情。
  原振俠歎了一聲:“好了,昌叔求你做的是什么事?要是你不愿意做,等他再來的時候,你可以告訴他,由我代你去做,你看好不好?”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絕對沒有嘲弄雷老的意思,他是在盡醫生的本分,向雷老作“心理治療”。
  他認定了雷老的一切遭遇全是“夢境”。為了在夢中沒有答應他恩人的要求,這個百歲老人十分內疚,深深自責,發展下去會非常危險。
  原振俠其實也根本不關心,昌叔要雷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他的目的,只是要雷老不再自責──他把責任攬了過去,實際上根本什么也不必做,只要雷老感到有人代勞,心情放松,就已經可以了!
  因為一切全是在夢中發生的事,根本沒有什么事需要去做。
  雷老听了原振俠的話之后,神情极認真,居然有三分鐘之久沒有喝酒,這才喃喃地道:“昌叔所說的……麻煩……很大……”
  他只說了一句,就陡然住口,又喝了一大口酒,才歎:“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你一個人也應付不了。看看是不是我們兩人,可以聯手應付?”
  雷老這几句話,說得十分誠懇鄭重,令原振俠听了,也豪意頓生,像是真的兩人要合力應敵一樣。他一挺胸,豪意頓生:“雷老,不是我自夸,我們兩人要是聯手,天下只怕再也沒有應付不了的事。”
  別看年紀大,喝酒多,可是雷老的頭腦,很是清醒。他瞪了原振俠一眼:“小伙子別把話說得太滿了,滿飯好吃,滿話難說。”
  原振俠揚眉:“是什么困難?”
  雷老一伸手,在桌子上拍打了一下,發出的聲音,如同有一塊鐵板敲在桌上一樣。他的回答,很出乎原振俠的預料之外。
  他道:“這樣,反正昌叔還要來找我,我問准了他,是不是能容外人幫忙。若是他說可以,那我們再合計如何聯手應付?”
  原振俠心想,自己連是什么麻煩也不知道,就慷慨自荐要代勞,卻原來在雷老的心目中,仍然是“外人”。所以他雖然笑著,也有點不愜意。
  雷老立時看了出來,忙道:“因為那是昌叔的事,我不知道他的心意,是不是愿意讓別人知道?”
  原振俠無可無不可:“好,你見了他問一問再告訴我。真是,你到醫院去,是為了──”
  這個問題,雷老一直沒有回答過,所以原振俠又再一次提了出來。
  雷老神情很尷尬,支吾了片刻,才道:“小毛說我是做夢,可是我不愿自己騙自己,我知道那不是夢,是實在的事。”
  雷老的這番話,听來好象很复雜,其實也很簡單。他的意思是,一切發生的事,為他帶來了精神負擔和壓力,如果他自己也相信那是夢境,自然壓力也消失了。
  可惜每一個醫生都告訴他那是夢,他卻偏偏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不但他的精神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連那些醫生也成了“屁醫生”。
  原振俠這時,心中想,雷老和昌叔商量,昌叔一定會拒絕。因為昌叔要是答應了,至少就要原振俠,也到那個被雷老稱為“古墓”的地方去!
  雷老可以一再進入夢境中的古墓,但是他用什么方法,把原振俠也帶進去?
  所以,原振俠把話說在前頭:“雷老,昌叔若是拒絕我幫忙,可想而知,麻煩不是很嚴重,要不要人幫忙都無所謂,你也不必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雷老一听,立時現出极度不以為然的神情,而且有“你懂甚么”的不屑。不過他沒有說什么,只是悶哼了一聲,表示不滿。
  原振俠感到沒有什么可以再做的了,就轉身走向門口。在門口,他順口說了一句:“雷老晚安,鎖好門。”
  雷老又“哼”了一聲:“我向不鎖門,誰要來,只管來好了。”
  原振俠心中,只覺得好笑──像雷老這种時代的人,思想和行為,往往十分矛盾。
  雷老很自豪地說他向不鎖門,那是表示他為人光明磊落(中國北方鄉下,屋子的門要打開,表示沒有什么事見不得人),可是他又在房間的地上,布下了梅花八卦樁去防人,不是矛盾得很嗎?
  原振俠倚在門框上,寫下了自己的地址和電話,告訴雷老:“你什么時候出市區,可以在我那里歇足。”
  雷老居然十分知情識趣,甩手擰頭:“別客气了!你們這种新派人,屋子里說不定藏著女人,我老頭子去了,可不方便。”
  原振俠听了雷老的打趣話,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住所,雖然不大,可是出色的美女如黃絹,如海棠,如瑪仙,也都曾經留戀不去,不知有過多少甜蜜難忘,回腸蕩气的日子。可是如今,卻什么也沒有了。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不禁大是悵然。本來,他還想雷老多說點經歷來听听──雷老百年來在江湖上的閱歷,義气儿女之間的恩仇,必然有許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可是這時,他想到自己生命中的三個女人,一個和外星人產生了真正的愛情,一個則干脆變成了外星人。
  另一個為了拯救一個在危机中的星球,在茫茫無際的宇宙之中飛馳。能在住所中陪伴自己的,只有酒和音樂。
  他悵然之余,感到自己的遭遇已經夠离奇的了,自然意興闌珊,沒有興趣再听別人的故事了。
  雷老送了出來,剛好阿財和几個人走了過來。雷老吩咐兩個人送原振俠出去,因為荒山野路,一個人走路,多少有點危險。
  而原振俠則自恃身手──他連遠离地球的“觀察地帶”都去過,又怎會在乎這一段山路?
  再加上他的心情不好,不想再敷衍別人,所以一口拒絕。
  倒是阿財,依依不舍地跟了他一段路。看到阿財興奮莫名,原振俠也代他高興。
  這一晚,原振俠回到住所,已是深夜,又喝了好一會酒才睡去。
  第二天到了醫院,那五官科主任就找了來問:“我叔公他──”
  原振俠苦笑著搖頭:“我的看法,和精神病科醫生一樣,他是患了妄想症。本來也不要緊,可是他自己妄想,對不起他早年的一個救命恩人,這才嚴重。”
  主任倒真的十分關心雷老,神情焦急,連連搓手:“那怎么辦?”
  原振俠笑:“走一步算一步,我已答應和他一起應付在夢境中的困難,希望可以有結果。”
  主任連連歎息,忽然說了一句:“他不是我的親叔公,但他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父親是他從万人坑中拉出來的!”
  這句話,听得原振俠不禁遍体生寒──“万人坑”是大屠殺之后,處理尸体的方法。那是慘絕人寰的事,在亂世,多有發生,日本皇軍,就在中國各地,不知建立了多少万人坑。
  主任的這句話,可以說是有血有淚。原振俠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拍,表示同情。
  一連几天,原振俠的心情,都沒有平复。晚上抬頭向天,他倒宁愿陰云密布,不然,滿天都是星星的話,他會試圖找出瑪仙,和她率領的那批愛神星机械人在什么地方──當然必然失望,他找不到,那就更加失落。
  那一晚,當他被門鈴聲弄醒的時候,他自然而然,看了看床頭的鐘,是凌晨二時。第一下門鈴聲就已弄醒了他,他睜開眼,坐起來,心中在想:誰?
  當他走到門前的時候,門鈴第二次響起。原振俠就打開了門,一面以手掩口,打了一個呵欠。
  他這個呵欠只打了一半,張大了口,就合不攏來了。站在門口,門一打開之后,离得他很近的,是一個身型頗為高大的中年人。膚色黧黑,皮膚粗糙,一望而知是日晒雨淋,戶外的体力勞動者。
  原振俠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可是打了一個照面,原振俠已感到自己認識這個人。
  最令原振俠惊訝的是,門外的川堂,本來燈光相當明亮的,這時卻像是自己戴上了一副超級遮光的墨鏡一樣,變得十分朦朧黑暗。
  在离得較遠處,更像是有兩團黑霧,在黑霧之中,影影綽綽,像是有兩條虛浮不定的人影,怪异莫名。
  原振俠對當時的惊异,倒不陌生。若干時日之前,有類似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一樣的外星人,找上門來之時,他也產生過這种惊异之感。
  他立時知道那中年漢子是什么人了,可是卻又极不愿意承認。他想到的是:我睡著了,我在做夢,我一定要從夢境中走出來。
  可是,他很快知道,那不是夢,是事實!
  同時,他已然明白了雷老堅決說,他的遭遇不是做夢的原因,因為那确然不是夢。
  要判斷他人的經歷是不是夢境,相當困難;但是要知道自己的經歷是不是夢,卻再也容易不過。
  原振俠知道,這時,站在自己面前,那個結結實實的中年壯漢,是雷老口中的昌叔。那看來被黑霧罩著的兩個人影,是他的“鬼跟班”──雷老所說的全是事實,不是他的妄想。
  在惊呆之中,原振俠出不了聲,那中年壯漢先開口:“是原大夫嗎?我是陳昌。”
  他說的是一口長江以北平原上的土腔──原振俠這才知道昌叔姓陳。
  一個他几乎可以肯定只存在于夢境的人,忽然出現在眼前,而且在他的身后,還跟了兩個“鬼跟班”,這事情不但詭异突兀,而且匪夷所思。所以,原振俠的神情,不免大是古怪。
  陳昌的神情,也有點不好意思,他又把剛才的那句話重复了一遍。原振俠這才連聲道:“是,是!請進來,請進來!”
  他身子讓了一讓,陳昌就走了進來──那兩個在黑霧中的黑影,居然也向門口移來。
  原振俠的神情更是异樣,他不由自主,向那兩個人影,指了一指。昌叔居然也立即明白了原振俠的意思,是不想那兩個,看來如同幢幢鬼影的不知名物体,跟進屋來。
  所以,昌叔轉過身去,向那兩個人影,急速地做了好几個手勢,看起來像是一陣手語──原振俠精通流行的“手語”,但這時他卻無法看得懂,昌叔在“說”些什么。
  那兩個裹在黑霧中的人影,也還以同樣的手勢。門外的川堂,在剎那之間,變得更昏暗──并不是燈光忽然弱了,而像是有一陣煙霧涌了過來,把光線都遮住。
  很快地,看出去,外面已是灰蒙蒙地一片。這時原振俠為了要讓陳昌進來,他已后退了一大步,陳昌又站在門口,他也不能走出去看個究竟。
  就在這時,原振俠已轉回身,跨進屋來,并且順手把門關上。
  門一關上,門內和門外,就成了兩個世界。門外的情形如何,再也看不到了,而門內則燈光明亮,很是清朗,一點也不受外面那种黑霧氤氳的影響。
  如果說,門外的川堂因為有鬼,而變成那么詭异,那可以肯定,陳昌是人而不是鬼。因為他的身上,并沒有黑霧一樣的“鬼气”。
  陳昌走了進來,仍不忘向原振俠拱了拱手,很是客气:“真不好意思,竟就這樣來打扰大夫。這里有一件小玩意,請大夫把玩。”
  他說著,就伸開手掌,托了一只玉蟬過來。
  在不是很強烈的燈光之下,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的那只玉蟬,才一映入眼帘,原振俠就覺得寶光隱隱,非同小可。待陳昌的手伸到近前,原振俠定睛看去,只見那玉蟬刻工古朴有趣,玉質晶瑩,有兩道較粗,但是其紅奪目的玉紋。
  最妙的是,兩道鮮紅的玉紋,自蟬的雙目起,沿著蟬翅下來,把蟬的外形勾得栩栩如生。而且,還有許多其細無比的紅紋,分布在蟬翼之上,宛若真蟬翼上的紋理。
  毫無疑問,那是稀世之寶。原振俠一時之間,也不禁看出了神,他呆了一會,才道:“無緣無故,怎好受你這么重的重禮?”
  他說著,也已移開了視線,仔細地打量起和自己面對的這個人來。
  由于他已經知道,對方的來歷如此奇特,所以才不必講究禮貌,就目不轉睛地打量。确然,農民由于生活辛苦,看起來總比實際年齡為老。原振俠的第一個印象是,那是一個中年壯漢,這時看仔細了,他其實最多三十歲左右而已。
  這時,陳昌道:“大夫別客气,這种小玩意,我那里多的是。你隨便拿去玩,這一件算是還有趣。”
  他說著,就已把那玉蟬,硬放到了原振俠的手中。原振俠也自然而然,握了一握。
  原振俠雖然久經風浪,上天入地,不知有多丰富的經歷。但是午夜時分被人吵醒,來的是這樣一個人物(還帶了兩個“鬼跟班”!)而且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自然不免有點緊張。
  人一緊張,手部和足部就會發冷,那是正常自然的反應──原振俠的手,本來也很冷,可是那玉蟬才一入手,就有一股溫暖的感覺,自掌心直傳了過來。
  原振俠吃了一惊,心知這玉蟬必定是一個寶物,自己不識貨,所以只感到它的玉質好,紋路巧而已!而中國人送禮給人,不論這禮物多么名貴,甚至是他傾家蕩產弄來的,也決不自夸,反倒十分謙虛。像陳昌剛才的那兩句話,介紹這玉蟬,也只是輕描淡寫,說了一句:“還算是有趣”而已。
  原振俠知道自己的性恪,物欲并不強烈。可是此際,一握住了那玉蟬,他才知道一句最普通的成語的真正含意:愛不釋手。
  他握著玉蟬,讓發自玉蟬的那股暖意,流向全身。陳昌又笑了起來:“何況,也不是無緣無故,我有事情,要求大夫。”
  他一口一個“大夫”──那個北方話中對醫生的尊稱,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心想要推也推不掉。這玉蟬可愛之至,要是能挂在瑪仙的頸上,襯著她雪白的肌膚,那只怕是人間最美麗動人的景像了。
  他想得有點出神,直到陳昌連咳了兩三下,他才算回過神來。
  陳昌再道;“原大夫已听小豬儿說過了,唉!他大號叫什么?總是改不過口來。”
  原振俠笑:“他叫雷九天,有一個很響亮气派的外號,叫‘雷動九天’。是一個大大出名的武術大家,大人物,了不起。”
  陳昌揚了揚眉,有不相信的神情,喃喃說了一句:“真個那么了不起!”
  原振俠沒有搭腔,這時,他思緒還是相當亂。他想到陳昌說這玉蟬,他那里多的是。
  玉蟬的用處是殉葬。中國人把玉蟬放在死人的口中殉葬,已有几千年歷史,取其蟬鳴不絕之意──蟬這种生物,終其一生,不斷地在發聲鳴叫,大抵是想人死了之后,不致于啞口無言。
  而雷老又把昌叔所在之處稱為“古墓”,看來真有點道理。
  原振俠攤開手來,又向那玉蟬望了一眼:“這就多謝了,昌叔。听雷老說,你有點困難?”
  他收了人家的厚禮,自然不等對方提出,就自己先說了,好立刻說到正題。
  陳昌皺起眉:“是……很麻煩。奇怪,小豬儿不是說有蓋世武功嗎?怎么他不敢單獨出馬,還要拉上你?原大夫你年紀輕,這……”
  他說到這里,言詞支吾,竟大有不相信,原振俠有能耐可以幫助他之意。
  原振俠知道,自己面對的這個人,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定是前所未有之奇。而直到現在為止,自己對要面對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還一無所知,非從頭了解不可。
  所以,他把那玉蟬放在上衣的袋中。(他沒有穿睡衣睡覺的習慣──原振俠要是睡覺要穿睡衣,那還叫原振俠嗎?)那玉蟬隔著薄薄的衣料,竟然仍可以把那股淡淡的暖意,傳到他胸口的肌膚上。
  原振俠過去,滿滿斟了兩杯酒,一人一杯,再請陳昌坐了下來。
  這時,他又想到,門外還有兩個“鬼跟班”在,要是有什么人經過撞見了,也不很好。所以,他又向門口,望了一眼,遲疑著:“你那兩位朋友──”
  陳昌呷著酒,若無其事地道:“他們跟我來拜見你,這才給你看到的,別的人,看不到他們。”
  原振俠心中苦笑,心想原來見到鬼,還是一种榮幸,等閒人是見不到的。
  陳昌說了那句話之后,雙手轉動著酒杯,半晌不語,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
  原振俠耐著性子等著。直到一杯酒喝完,陳昌才歎了一聲:“原大夫,我的經歷遭遇,實在是奇怪得難以……向人說……”
  原振俠攤了攤手:“不要緊,你只管說。我相信你的經歷再奇,也奇不過我──我曾靈魂离開身体,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再回來的時候,身体已換了一個新的。”
  這件奇遇,原振俠十分引以為豪,所以常常舉出來,作為他經歷之奇的例子。
  陳昌听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連連點頭──也不知是同意原振俠的話,還是另有用意。
  他吸了一口气,原振俠又替他斟滿了酒──他不知道陳昌的酒量如何,但是知道這种英國麥酒,對中國北方大漢來說,兩三斤不算什么。
  陳昌又想了一會,才道:“長話短說,當年我逃荒,又遇上了拉夫,被拉進了綠營,去打回子。”
  原振俠呆了一呆,因為陳昌的這番話,确然要消化一番,才能明白。
  首先,要知道時代背景──那是至少一百年之前所發生的事了。
  算起來,那是清朝同治年間的事。他提到的“綠營”,是清兵的軍營,就是在清裝電影中常可以看到,制服的胸前有一個“勇”字的那种兵丁。
  那就是說,他在逃荒的途中,叫人當壯丁拉了,強迫著去當兵了。
  而當兵的任務,是“打回子”──那時,太平天國和東路的捻軍造反,多半已經以失敗告終;而在大西北,黃沙漠漠,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又有西路捻軍興起。西捻和回族人的關系十分密切,所以簡單地說,就叫“打回子”。
  這些,都是中國近代史中相當重要的事。而且那個時代,兵荒馬亂,天下不太平,人命如草芥,是中國無數苦難年代中,較為突出的一個時期。
  原振俠花了几秒鐘,消化了陳昌的第一句話,向陳昌點了點頭。陳昌有點不好意思,可是神情卻十分佩服:“原大夫究竟是讀書人,這种陳年舊事,也一听就明。我對小豬儿講,他就不明白。”
  雷老的生活閱歷雖然丰富,但是不讀歷史,自然也無法知道所有的天下大事。
  原振俠點了點頭,示意陳昌繼續說下去。
  陳昌臉上的肌肉,忽然抽動了几下,他接下來的話,道出了他面肉抽搐的原因。
  他道:“那仗打得……人和人殺得都紅了眼,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殺人。刀在你手里,也在別人的手里,你手里的刀不去砍人,別人的刀就來砍你,所以你要拚命去砍人……我第一次開仗,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是我卻不知道一刀砍下去,從人的身体中,可以涌出那么多血來……”
  他雙手用力在臉上撫摸著,又在面前揮動著雙手,像是想把那可怕的記憶赶走。
  原振俠知道,那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一回想起來,還是這樣可怖,可知當時的情景,是如何慘烈駭人。
  陳昌停了一會,才又道:“我打仗勇,不到半年,就升了,帶著十來個兵。一次,遇上了回子的馬隊,回子在馬上,往來奔馳像旋風,手中鋼刀揮動像閃電。回子的馬刀鋒利得……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那么鋒利的刀,沒有什么砍不斷的。一刀把人頭劈開,兩半邊的頭,眼睛還能眨動!一刀把人斜砍成兩半,是常見的事……”
  陳昌描述著,用的是十分原始的語言,所以听來也就格外血淋淋。
  原振俠听得很不舒服,就阻止了他一下:“行了,不必說得太詳細了。”
  陳昌卻大提抗議:“詳細?原大夫,沙場上,成千上万的人是怎么死的?我連万分之一都沒有說上來。”
  原振俠苦笑:“我知道,在沙場上,人命比泥還賤,總請你長話短說。”
  陳昌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這才道:“好,我那一小隊人,轉眼之間,就只剩下了我一個,死的全部都肢体不全。我在一個回子揮馬刀,向我砍來的時候,架了一刀,仗著力气大,順勢把那回子的手腕抓住,拖下了馬來,上了他的馬,沒命也似地逃!那一隊回子,就在我身后,嘩啦啦地追,眼看要是追上了,非被他們的馬刀,砍成了肉醬不可。”
  陳昌說得又緊張又激動,可是原振俠卻并不為所動。
  因為他知道,當然沒有追上。陳昌沒有死在回族騎兵的馬刀之下,他活了很久,超過一百年,和他同時代的人全都死光了,他還活著。
  原振俠急著想听,他如何和鬼魂住在一起的經歷,所以絕不搭腔,好讓他把這經歷盡快說完。
  陳昌輕皺著眉:“那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我朝西逃,血紅的落日,就在我的前面。后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忽然之間,眼前突然一黑,大團烏云,舖天蓋地,把整個天都布滿了。轟隆的雷聲,一個一個焦雷,格辣辣地打下來,每一個都像打在人的頭上。”
  陳昌說到這里,向原振俠望了一眼。
  原振俠豁出去了,心想,你喜歡慢慢講,那就慢慢講吧。所以他非但不再催促,反倒問了一句:“有雷必有電,那閃電呢?”
  陳昌一听,大有忽然遇到知己之感,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一拍:“可不是,閃電自空中直射下來,像是一道一道的靈蛇,打得人眼花撩亂。我一面逃命,一面心想,回子馬隊該撤隊回去了吧?可是回子硬是咬上了我,一直在后面追。”
  陳昌歎了一聲:“這些回子追我,是想殺我,但結果,是造成了我的一段奇遇。”
  原振俠大是好奇:“你正在逃命,忽然有一群鬼魂來救了你?”
  陳昌道:“不是,那時,天色越來越黑,簡直伸手不見五指。我看到前面,像是有一個峽谷,我急中生智,心想在平地上沒有地方躲,奔進山去,找個地方躲也容易得多,所以就策馬向那峽谷馳去。
  “就在馬馳到峽谷口時,那搶來的馬,突然一聲慘嘶,前腿跪了下來,把我掀得滾進了峽谷。
  “也就在這時,天上异聲大作,那种聲響,真像是天整個塌了下來。也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得轟轟嘩嘩,什么樣的怪聲都有。也是我命不該絕,恰好滾到了一塊突出的大石之下。
  “才一躲到了那塊大石之下,就听得万馬奔騰之聲,起自天上,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將,殺到凡界來,卻原來是自天降下了冰雹。那雹子大的,大得如斗,小的也如拳,在半空之中,互相敲擊,那聲音,就是雹子自天而降時所發出來的。
  “這樣的雹子一下,我就知道那一小隊回子,非被砸成了肉醬不可。我心頭亂跳,神仙菩薩亂叫,也不知道像我這樣的小兵蜡子,怎么能蒙上天護佑,會大難不死。”
  原振俠听得他講到這里,也不禁大是感歎人的生死由命──他要不是恰好滾跌在一塊大石之下,自然也早已死于非命,尸骨無存了。
  可是一切全湊合得那么好,連刻意安排都做不到的事,一起發生在他的身上。
  陳昌吸了一口气:“那時,除了雹子落下來的時候,閃閃生光,有一點光亮之外,一片烏黑。我躲身的那石坳,恰好只能容我一個人。漸漸地,我覺得不對頭了,先是寒气攻心,再是聲響沒有那么震耳,我伸手向前摸,摸到的,全是滑溜溜的冰雹──”
  原振俠听到這里,不禁失聲道:“你被冰雹封在石坳之中了!”
  陳昌連連點頭:“我當時很慌亂,過了一會,才弄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我是被冰雹封在石坳中了,雹子還沒有停,不知會下多久,也不知會積多厚。雖然說是六月伏暑,可是積了好几尺厚的雹子,要化開變水,也得三五七天。我被封在這石坳之中,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也實在沒有別的方法可想,想向外推,如何推得動!只好被困著等,不知等了多久,肚子餓了,就挖了一兩塊小雹子,放在口中咬嚼著,也不知天日,約摸過了三天。”
  原振俠心想,天下有被雪崩圍住了的人,絕少听到有人被冰雹困住了的。陳昌這段經歷,也可以說是稀奇古怪之极了。
  陳昌又道:“冰雹倒是在溶,可是白天溶了,晚上又結成。冰水浸進來,我全身都濕,動一動,碎冰片就向下直掉,三天過去,已是奄奄一息了。
  “那時,我連神智都不清楚了。所以,當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人時,我以為自己大限已到了。”
  原振俠听出了不是來,他一揮手:“等一等,你不是說那石坳只能你一人容身,如何你還能見到有人!”
  陳昌道:“奇也就奇在這里,我确然見到了眼前有人,只是看不清楚。我急叫:救我!救我!卻見眼前的人越來越多!”
  原振俠沒有再說什么,因為陳昌又說了他神智不清,自然甚么都可以看得到了。
  昌叔又望了原振俠一下:“那些人,我和他們相處了那么多年。當時看出來,只當他們是人,后來,才知道他們是鬼!”
  原振俠的心中,滿是疑問,他只問了一個:“你是如何會講鬼話的?”
  陳昌呆了一呆,他像是絕未想到過這個問題,所以不知如何回答。原振俠又把問題重复了一遍,陳昌這才眨著眼:“我從來沒和他們說過話!”
  原振俠又好气又好笑:“這象話嗎?你和他們──”
  陳昌道:“我和他們……嗯,是了!開始的時候,我對他們說話,可是他們都不出聲,我就只好打手勢,打著打著,他們也回我手勢。時間一久……你知道我和他們相處有多久……自然雙方都互相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一直望著原振俠,神情很焦灼,唯恐原振俠不明白。
  原振俠倒是明白了,他和那群“鬼”之間,自己創造了一套“手語”。經過了几十年,雙方之間,自然都可以藉此交談了!
  原振俠又問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你就沒有問一問他們,究竟是什么?”
  昌叔的眼睛睜得更大:“他們是鬼啊!不是鬼,還能是什么?”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他對眼前這個曾有那樣奇遇的陳昌,總算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這個人的遭遇离奇,年紀雖老,可是他的知識程度,至多還只是一個老農民的水准。他認定了那些人影是“鬼”,就不再去想別的!
  然而,原振俠自己問自己:如果那不是鬼,那么又是什么呢?
  他不禁苦笑──因為以他的知識程度,他也絕答不上來,只好承認他們是鬼!
  原振俠問了第三個問題:“你有沒有進入一只大箱子,在那箱子中,有許多按鈕……什么的?”
  原振俠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由于他想起了,那位先生記述過的一段經歷──有一個如大箱子的裝置,可以使人的生命,作“分段式”進行。那位先生就見到了一個,當年在上海作歹的小刀會頭目!如果昌叔的遭遇也与此相伺,那自然不足為奇了!
  可是陳昌一听,大搖其頭:“什么大箱子?沒有,人進大箱子干嗎?又不是躺進棺材中──是的,不是你提,我那么多年,竟沒有想到過,那古墓里……沒有棺材。真怪,墳墓不是總該有棺材的嗎?”
  原振俠見他反倒問起自己來了,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我怎么知道?我又沒有去過?”
  陳昌盯著他說:“你總會去的──要是你答應幫助我,幫助我們的話!”
  陳昌已經說了很久,可是他“從頭說起”,仍然未曾說出他遭到了什么困難。
  從他的話中听來,困難似乎不單是他個人的事,而是他們的事:他和那群鬼都有了麻煩!
  陳昌望著原振俠,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陳昌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喉嚨,這才道:“當時我只當自己死了,魂魄已進入了陰曹地府,以為看到的那些人影是鬼,和我一樣。當時我想到的事十分可笑,我在想,那些鬼,如果是回子變的,他們是不是還會殺我,我是不是還會去殺他們?”
  陳昌說著,忽然問出了這樣深奧的一個問題來,倒令得原振俠愕然──這個問題,原振俠也答不上來。人生在世,為了种种原因,你對付我,我對付你,各种各樣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极。
  可是,人人都知道自己一定會死──人人都會死,死了之后,是一了百了,還是繼續你對付我,我對付你?如果人死了之后,一了百了,那么在短短不過百年的生命歷程之中,對付來對付去,又有什么意義呢?
  陳昌等不到原振俠的回答,就繼續說了下去。他先發了一句牢騷:“反正做人也受夠了苦,死我倒不怕,我就問他們是什么人──
  “那些鬼不會說話,他們一直沒出過聲。對了,倒是他們先向我打手勢,我就跟著他們走。黑漆漆地,風也不見了,沙也不見了,冰雹也不見了,回子也不見了,靜得出奇。我就是在那時,肯定了他們是鬼的,因為听不到呼气吸气的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在呼吸!”
  陳昌的敘述,有時很詳細,詳細得過了頭,有時也十分含糊。原振俠也知道,那不是他故意的,而是那么多年來,他都無法真正弄清楚。
  陳昌繼續道:“我跟著他們走,就到了那個古墓之中。那時,我知道自己沒有死,是人,而那些……是鬼。從此以后,我就……与鬼為伍了,哈哈!哈哈!”
  他打了兩個“哈哈”,來自嘲多年來“与鬼為伍”的日子,倒也恰當。
  原振俠還有很多問題要問,可是也得整理一下,不然,真不知從何問起才好。
  他和陳昌對望著,看出陳昌的神情十分誠懇。原振俠揮了一下手:“在那里,你不飲不食?”
  陳昌伸手抓頭:“我也不明白,我不餓也不渴。他們,他們……他們……”
  他連說了三聲“他們”,卻沒有下文,神情之間,大是猶豫,但還是一咬牙:“他們給我吃一种東西,小小的一粒,也不用嚼,吞下去,就不餓不渴,人也有气力,不會老,日子過得快。”
  陳昌已經把他的“生活”形容得夠詳細了,可是原振俠仍然難以想象。
  他本來想問“現在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煩”的,但是一轉念間,他又改了口:“你是什么時候,發現自己不會老的?”
  陳昌伸手,在他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好久了,我一生沒過安樂日子,難得和他們在一起,安安穩穩,真的是天塌下來也不必怕。開始的時候,不免有些忌憚,但很快就習慣了。那古墓很大,我到現在,只怕還沒有走遍,有的地方漆黑,我也不敢進去。古墓中又有各种各樣的……珍寶,我雖然不識貨,可是也知道那全是好東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有了……貪念……”
  他說到這里,現出十分忸怩不好意思的神情,想是為自己有了貪念而自責。
  由此也可知他十分朴實,那也就表示他說的一切,雖然匪夷所思至于极點,但也都是他真實的經歷。
  陳昌喝干了酒,原振俠再給他添上,陳昌繼續道:“我想,這些都是很值錢的東西。我帶些出去,變了銀子,不但可以大魚大肉地吃,也可以買田討老婆,也過過財主佬的日子,那有多好!”
  他說到這里,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道:“那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陳昌笑得有點害羞:“一起了這念頭,就再也耽不住了,和他們商量,把那些珍寶給我一點,我表示要离開。他們倒沒有阻止,只是告訴我,我不會喜歡外面的日子。可是既然我要出去,就可以出去,不過他們要有兩個……跟著我,方便我隨時想回來,可以帶路。這里,沒有他們帶路,根本進不來。”
  原振俠听到這里,不禁啞然失笑──他在雷九天的敘述中,一直把跟在陳昌后面的鬼,當成了跟班,卻原來還有這樣的作用。沒有了他們,陳昌根本出不來,出來了,也回不去!
  陳昌道:“我當時就發急。你想,世人沒有不怕鬼的,我要是到哪儿都帶著兩個鬼,那別說買地娶老婆了,一出現,就會被人當妖怪,淋黑狗血!”
  原振俠想想他的處境,也确然尷尬得很,不禁失笑。陳昌也跟著笑:“可是他們告訴我,要是我不想別人看到他們,別人就看不到他們!”
  原振俠听到這里,頓一揚手:“等一等,你剛才說的是,他們不讓人看到,別人就看不到他們!”
  兩种說法是有出入的,陳昌眨了眨眼:“我想什么,他們都知道。”
  原振俠呆了片刻,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就沒有不同了。他們能知道陳昌的心意,這是不可思議再加上不可思議,怪之极矣的現象!
  陳昌吸了一口气:“若是能這樣,我自然高興。想想,那等于是我想要有兩個鬼出現,鬼就會出現,我豈非成了伏鬼的鐘馗了?”
  原振俠點了點頭,表示具有這种能力,确然是十分有趣的事。
  他又忽然想到,傳說中的鐘馗,与鬼為伍,有役鬼的本事,是不是鐘馗和陳昌有相同的經歷?
  他覺得自己越想越遠,眼前陳昌的怪异遭遇,已經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還是別再去探索鐘馗的事了吧。
  陳昌繼續說他的情形,原振俠更听得惊訝不已。陳昌道:“我藏了一些珍寶在身,總以為他們一帶我出去,就是當日我躲回子追殺的那個峽谷之前。可是卻不是,等我身邊的黑暗消失,竟是燈火通明,是在一條极大的大街上。那燈啊,亮得比天上的月亮還亮,而且沒有火,不閃,邪門得很──”
  陳昌一口气說下來,原振俠听得懂他的話,但必須要迅速地思索,不然,就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像這几句話,就表示他在不知不覺間,在古墓中已耽了好多年了。他見到的燈,是他從來也沒有見過的電燈,不再是火把和燈籠了。
  陳昌連連吸气:“而且,人也沒有了辮子,還好,說的話我還听得懂。一問那地方,竟是徐州──离我家鄉不遠,可是我卻沒到過。再問是同治几年,差點沒叫人當瘋子辦,說是民國都快二十年了!”
  徐州是江蘇省北部的重鎮,在歷史上十分重要,歷來是兵家的必爭之地。但那里并不算是什么大城市,也不是十分繁華,在民國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左右,只怕還相當落后。但是看在從來沒有見過世面的陳昌眼中,已經是了不起的豪華了。
  陳昌說:“我至少有十天,頭暈眼花,根本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做人像是做夢一樣。嗯,還是從頭說,我身在大街,回頭看,兩個送我出來的……就不遠不近跟在我后面,我才放了點心。我做夢一樣……走了好久,才敢找人說話。”
  陳昌的那段經歷,十分有趣。若不是有這段經歷,他不會回到古墓去,一定會留在外面繼續他的生活,也就不會有日后的种种變化了。
  陳昌在一家大酒樓前站定了腳步,酒樓中傳出來的气味,應該是陣陣肉香酒香才是。可是在他聞來,卻是一股難聞之极的气味,中人欲嘔。他才張望了一下,就急忙走開去,走得急了一些,一下子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陳昌還沒有看清被自己撞中的是什么人,只是在一撞之下,他系在腰際的一只小布包,跌了下來,就急忙彎身去拾。那小布包中,包的就是他自古墓中,帶出來的一些他認為值錢的珍寶──据他說,古墓中這种東西很多,晶亮晶亮,看起來和听說過的珍寶相類,可能很值錢,所以他才帶了點在身上。
  當時,布包有點散開來,他略打開了些,再把它包好。那時正在大酒樓門口,燈火通明,他在擺弄布包期間,就有寶光流動,自布包中露了出來。
  這時,陳昌就听到了就在他的近前,有人發出了“咦”的一聲響。
  抬頭看去,看到他身旁站著一個胖子,正瞇著眼,盯著他手中的布包看。那胖子一身寶藍色的綢袍,在袍襟上有一條老粗的、黃澄澄的金煉,一望而知,是一個財主。
  陳昌知道,那多半就是自己剛才撞中了的人。想向他道歉,胖子已抬頭向他望來,神情訝异莫名。
  陳昌那時的模樣,也确實叫人吃惊。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古墓之中,一晃已快六十年了,外面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所以,他仍然留著辮子,而前額上,卻也已長出了頭發來。他把辮子盤在頂上──在清朝,那是最普遍的打扮,但到了民國二十年,就變得古怪了。
  他滿臉都是亂蓬蓬的胡子,長短不一。身上穿著一件灰袍,是在古墓中找到的,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式樣,總之樣子怪异莫名。
  那胖子打量他,一面現出吃惊的神情,一面不由自主,后退了兩步。
  可是胖子的神情十分怪,一面极吃惊,一面卻又現出很不舍得离去的樣子,欲退又止。
  陳昌先開口:“對不起,撞著您老了!”
  胖子一听,就吁了一口气。
  這胖子是一個相當有名的人物,他是徐州,也是長江以北,黃河以南,最大的聯營當舖,恒大當舖的東主。恒大當舖是方圓五百里出了名的當舖,尤精于鑒別金珠寶貝、古董字畫。自東主以下,大朝奉、二朝奉,甚至三朝奉的一個鑒定,也可以令天下信服。
  這胖子姓周,有一個外號叫“神眼無虛”。他就以“無虛”為號,久而久之,也沒有人記得他的原名了。
  他后來對人說那晚遇到陳昌的經過:“在大酒樓門口,叫一個人撞了一下,正想罵是哪一個莽漢,一抬眼,看到那漢子手上,冒起一團火,閃得我睜不開眼──我的媽呀!哪里是火,敢情是那漢子手中,一包寶物冒出來的寶光。那种火一樣的寶光,閃得我心往外蹦,我見過的珠寶珍奇還少了?可是那种寶光,只在古籍中看到過,小時候听老人家說起過,說是极西之地所產的紅寶石,最罕有的稱為‘火齊种’,就會有這种光,珍罕無比。連當年慈禧老佛爺,听說有這樣的寶貝,下旨要找,到她歸天,也沒能找到一顆!”
  一個畢生浸淫在奇珍异寶鑒別行業中的人──尤其是在近二十年來,清廷覆亡之后,深宮中的珍寶,大量流傳出來,周胖子就曾好几次,被人專程請到北京、天津去,鑒賞珠寶。各种珍奇的寶物,經他過目的,多至不可胜數。
  江湖上傳說,若是某翁或某人,藏有什么寶物,未曾經過“天”,“神”、“法”三眼鑒定的,就必然不會是什么真正的珍品。
  這“三眼”之中,“神眼”就是周胖子。另外兩“眼”,是另兩位珍寶鑒賞家,和這個故事全然無關,所以不提了。
  所以,周胖子一看到了那漢子手里冒起的火光,一下子認出了那是什么東西,心痒難熬,一顆心几乎沒從口中直跳了出來!
  可是,他抬頭一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卻又不免大吃了一惊。陳昌的樣子如前述,周胖子事后對人說:“這眼前的那大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像是江洋大盜,又像是深山野人,竟全然不知他是什么路數?要不是他先開口,而且說話很是客气,我真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
  這時,陳昌已包好了布包,手中的“火光”也消失了。他一面道歉,一面把布包系向腰帶上──這是一种鄉下人放置東西的習慣,看得周胖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胖子十分精明能干,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處事仍然十分有條理。他先手按胸口──心跳劇烈,令他的心口有點發痛。然后他道:“壯士,可是有些好東西,想找買主?兄弟我是恒大當舖的東主,姓周。”
  做窮人有一個好處,知道什么是“當舖”。而且恒大當舖立店逾百年,就在陳昌家鄉不遠處,陳昌倒是听說過的。一听之下,大喜過望,忙道:“是!是!”
  周胖子向酒樓一指:“進去找個雅座,一面喝酒,一面詳談如何?”
  陳昌雖然感到酒樓中發出來的味道,十分難聞,但總不成就在大街上談買賣,所以又連連點頭。
  一進酒樓,各人見了周胖子,無不殷勤致意。陳昌心知他這個當舖老板,貨真价實,心中更是高興。
  只是進了飯店之后,像是進了臭坑一樣,難受之至。不過他是苦出身,也可以忍受。
  在一個小小的雅座坐定,周胖子點了酒菜,吩咐一起上來,再也不能有人來打扰。酒菜齊了之后,陳昌對著菜皺眉,只覺奇臭無比,厭惡之情,溢于詞表;對酒,倒是和平日一樣。
  周胖子一看到這种情形,更猜不透陳昌的來歷了,心想莫非是宮里來的人?不然,何以那么好的菜肴,也看不上眼,而且,頭頂又盤著辮子!
  周胖子屢勸,陳昌只喝酒不進食。被勸得急了,他說了一句:“這……几盤東西,怎么能吃?我不餓!”
  他确然不餓,而他這樣說,听起來倒像是桌上的菜太差,不合他進箸。這話口气之大,連周胖子也不敢說什么了,又命撤了下去,陳昌才敢大口透气。
  周胖子已是心痒難熬之至,搓著手:“老哥要出讓的東西,可以……看一看了吧?”
  陳昌一口答應,自腰上解下布包來。一解開,周胖子一看之下,剎那之間,血往上沖,滿臉通紅,可是一下子又心髒收縮,臉色發青。
  他雙眼發直,張大了口,口涎就那樣流了出來,嚇得陳昌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他伸過手去在周胖子“人中”上重重捏了一下,周胖子才回過神來。
  陳昌人不笨,他帶出來的几樣東西,分開來放。這時展示的,只是其中一件,已經使周胖子遭到了這樣的震憾。幸好是如此,若是一起取出來,周胖子非心髒病發,命喪當場不可!
  陳昌其實一點也不識貨,他生活貧困,別說是各類珍寶,一生之中,連碰到黃金的机會都沒有,能摸上一下白銀,已經很不錯了。可是各類珍寶,之所以會成為珍寶,當然是它們本身具有极度的魅力,吸引人,使人自然對它如痴如狂地喜愛,認為那是天地間精華之所聚。若不是有那樣的优點,怎么會千古以來,令那么多人為它追逐不休?
  所以,當陳昌在那古墓之中,發現有許多寶物之后,他也為之震撼不已。
  當然,他的感受,不如錦衣玉食慣了的豪富。他看著那些寶貝,自然覺得那些東西美麗得惊心動魄,可是對他這個長年累月,在饑寒交逼中過日子的人來說,一盤老大的珍珠和一盤五花肉讓他來選擇,饑腸轆轆之時,他自然會舍珍珠而就豬肉的──由此可知,珍寶再動人,性命還是比它重要,由此也可知,世上頗有些人,舍生命去求珍寶的,是如何愚蠢?
  但是周胖子卻和陳昌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他的眼中看出來,珠寶豈止是原始的美麗而已,還有它們社會上的价值──在周胖子看出來,珠寶等于巍峨巨宅,等于良田十頃,等于婢仆成群,等于錦衣玉食,等于美女如云,等于一呼百諾,等于一個人生活上所享受的一切!
  那自然又有了不同的意義。
  那時,陳昌解開了布包之后,周胖子就神為之奪,气為之窒。他的一雙眼睛,本來已被他臉上的肥肉遮得只剩下了一道縫,可是此際,卻睜得老大。
  他的臉色通紅,一半是由于极度的興奮刺激,一半是被那血一樣紅的寶石,所發出的火焰一樣的光芒映紅的。
  他真識貨,料得一點也不錯,那是极西之地所產的紅寶石,史書上稱為“火齊种”。寶石并不大,最大的一顆,才如大拇指,被雕成一只神態威猛的獅子,可是看起來,這獅子其大如拳──因為它所發出的紅光,凝聚上同實質,如一大團燒紅了的炭,可是卻又通透晶瑩。
  除了一只大獅子之外,另有九只大小不同的小獅子。最小的那只,才如黃豆般大小,可是一樣神態如生。
  這還不算,更難得的是,十只大小獅子之間,竟都有极細的,同是紅寶石的鏈子連著。
  周胖子雖然一顆心差點要從口中跳了出來,但他還是一下就看出來,那鏈子,是從原坏石雕出來的。也就是說,本來是一塊大紅寶石,巧手高匠把它雕成了十只大小不同的獅子,而互相之間,又有細煉相連。單是這份工藝,已是爍古震今,無可比擬的了。
  陳昌雖然不識貨,可是周胖子的神情,他看在眼里,都能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在周胖子看了半天,呼哧呼哧透气,胖臉上汗珠沁出時,陳昌才問了一句:“周老板,這玩意儿,還算值錢?”
  周胖子直到這時,才吁了一口气,連忙取過一只碗來,把寶物覆上。寶光斂去,他才能定過神來,啞著聲問:“你想換多少錢?”
  陳昌大大喝了一口酒:“我也不知道,我苦了許多年,后來又……”
  他并沒有向周胖子說,他被一群鬼帶到古墓去的經歷,吞了一口口水,繼續說他的愿望:“我只想過過……財主的日子,住大屋子,穿綾羅綢緞的衣服,有良田……很多,有人供我使喚,還有……女人……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魚肉……”
  說到“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魚肉”之時,他不由自主,吞了几口口水,舉起杯來,一飲而盡。
  周胖子連一眨眼都沒有,就立即道:“你說的這些,你都可以有,連你沒說過的,你都可以有。”
  陳昌大喜過望。
  在酒樓中有了這樣的約定,周老板當晚,就把陳昌帶到了自己的家中。
  原振俠听陳昌敘述到這里,他并不是不相信陳昌的話,但是都充滿了疑問。他脫口先問的一句是:“你那兩個鬼朋友呢?”
  陳昌道:“我當時,高興得像是一步登了天,忘記他們了。后來定了下來,一想起他們,他們就會出現。”
  原振俠接下來的疑問是:陳昌只展示了一件寶物,就几乎已可以擁有他夢想中的一切。這一切,對一個生活貧困了半輩子的人來說,是莫大的誘惑,他應該從此,就享受著那种豪富的生活才是。
  可是看起來,又不是這樣,陳昌并沒有過他夢寐以求的日子,而是又回到了古墓之中。可知其中又有一些事發生──發生的是什么事呢?
  這個問題,似乎無從問起,只有听陳昌說下去,才能明白。
  所以他終于沒有問出來,只是作了一個手勢,請陳昌說下去。
  陳昌到了周胖子的華宅之后所發生的事,若是詳細寫起,本身就可以單獨成一本書,而且,大具警世的作用。但是可惜會很悶,所以從略。
  周胖子心中知道,要滿足陳昌的那些要求,就算他長命百歲,花費的錢財,也不及那串紅寶石獅子的百分之一。所以周胖子對陳昌的供養,真的遠遠超過了陳昌所提出的要求。
  于是,陳昌就進入了他夢想的生活之中,但是,一切和他想像的全不一樣。當他沒有肉吃的時候,一聞到肉香,不但口水泉涌,而且全身都會抽搐。可是這時,不論多么好的食物放在他面前,他都感到了一陣陣的惡臭──周胖子指天罰誓,那是御廚的烹調,可是陳昌一樣掩鼻。而且他根本不餓,肚子一點饑餓的感覺也沒有,自然什么也不想吃了。
  周胖子供給陳昌的綾羅綢緞,那更不必說了。可是陳昌穿在身上,卻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如同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下來更難過,全身似痛非痛,似痒非痒。直到換上了他的舊衣服,他才松了一大口气,有整個人都回來了的感覺。
  女人──周胖子替他准備了各种各樣的女人,有黃花閨女,有熟透了風情的,有的侍浴,有的侍寢。以往,一想到了女人,陳昌就會血脈賁張,全身都會冒火,會迸裂。可是這時,女人的纖指一碰到他,他身上就會起肉痱子。
  雪白粉嫩的嬌娃在他的怀中,他連緊抱一下的興趣也沒有,只想把嬌娃推開去。在他眼中看來,周胖子領來的女人并不是不好看,可是他根本不想要。
  他曾想擁有田地,許多許多,周胖子帶著仆從,和陳昌一起,前呼后擁,到陳昌的家鄉去。到了熟悉的環境之中,想起自己以前在這里,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如今他可以要多少就有多少,他也不免有過一陣子激動。
  但是激情過了之后又如何呢?他就算有了千頃良田,又怎么樣呢?他根本沒有親人(有一個“小豬儿”,早已失散了),也不會有子女,田地給誰來享用?自己能用得了多少?又能用得了多大?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自然心灰意冷,揮了揮手就离開了。
  這一來,輪到周胖子發急了。因為陳昌什么都不要,他就無法得到那一串紅寶石獅子了。
  他几乎沒有在陳昌面前跪下來。陳昌感到很疲倦,告訴他:“明天,我明天會有決定。”
  周胖子在當晚,曾想過了几百种方法對付陳昌,包括把陳昌暗殺了,毀尸滅跡。
  陳昌當然不知道這些,他在當晚,想那兩個鬼朋友,等到鬼朋友在他面前出現的時候,他就問:“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以前夢想的享受,以為是快樂的泉源,但竟然沒一樣再有興趣?非但沒有興趣,而且還厭惡,一擁有,就痛苦莫名?”
  原振俠在听到這里的時候,又作了一個手勢,示意陳昌暫時停一停。因為他思緒紊亂,需要靜一下。
  這時,原振俠想到的是,陳昌說過一句話:“他們知道我在想什么”──這句話曾令原振俠震動。那些鬼,能知道陳昌在想什么,自然也可以讓陳昌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那是一种交流。
  陳昌一直以為他和鬼的交流,是靠打手勢來進行的,那是他的誤解──像那個如此复雜的問題,如何能憑手勢,來使對方明白?
  當然,另有交流的方法,那是思想上的交流!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就大為興奮。鬼神的本領,當然不是人所能及,但這种知道人的思想,又可以使人知道他們思想的本領,原振俠卻并不陌生。他曾許多次和外星高級生物打交道,都是采用這种方式進行的。
  陳昌遇到的那些鬼──現在有兩個就在門外,根本不是傳統觀念中的鬼,而是外星的高級生物!
  是來到了地球的外星人!
  有許許多多外星人來到了地球,在地球上的活動方式,各有不同。這一种外星人,就以接近鬼魂的方式活動,所以被陳昌當成了鬼,也被雷九天當成了鬼!
  一想到了這一點,原振俠豁然貫通,大是輕松。他用力一揮手,道:“昌叔,請你那兩位朋友進來吧,我已經知道他們的身分了……”
  陳昌的神情訝异之极,望著原振俠,不住眨眼。原振俠再說了一遍,陳昌才道:“我……已快說完了,你不等我說完嗎?”
  原振俠堅持:“請他們來了,再說下去,也是一樣!”
  陳昌喝了一口酒,靜止不語。不一會,突然歎了一歎,在那一剎間,气溫也像是驟然下降,就像是有一陣陰風吹過。
  緊接著,兩條朦朧的人影,就突然在昏暗之中,出現在房子的一角。
  兩條人影一出現,在他們附近,昏暗得很。可是陳昌和原振俠所在之處,都已恢复了原來的明亮。
  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十分奇异的現像,在不到五十平方公尺的空間中,約有三分之一昏暗朦朧,里面有兩個人形物体,有輕微的動作──那兩個鬼的外形,看來和人一樣,不時在揮著手,可是動作的幅度不大。
  原振俠注視了片刻,在那短暫的時間中,陳昌好几次想說話,但是他一出聲,就被原振俠作手勢阻止,不讓他說下去。
  原振俠正集中注意力在想:“我知道你們是什么身分了,你們來自宇宙的何處?你們是人,不是鬼,我很清楚地知道是你們的身分!我曾見過許多和你們身分相類似的人,有的甚至還是地球人變的!”
  他集中精神在想,若是對方有能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應該可以得到對方的回答。
  原振俠在那樣想的時候,他盡可能打著手勢,表達自己的意思。
  那兩個人影凝立不動,仔細看過去,可以看到他們的雙腳,似踏在地上,又像是和地面間有距离,看起來十分詭异。
  原振俠期待著可以得到回答,就算沒有直接的交流,對方總也會用手勢來回答。
  可是在昏暗光線籠罩下的,那兩個灰蒙蒙的人影,竟然只是凝立著,一動也不動!
  原振俠等了足有十分鐘,仍然沒有改變,他只好轉頭向陳昌看去:“我有些話要向他們說,他們為什么一點反應也沒有?”
  陳昌攤著手,看來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就在這時候,原振俠向前走去,來到了昏暗和光亮的交界處──那种情形,看起來,就像是有一幅深灰色的玻璃,把空間分成了兩部分。
  原振俠想跨進去,他先伸出手來,毫無因難地就把手伸進了昏暗之中。而就在那一剎間,他陡然直接听到了有人在對他發話:“別接近我們,我們正在考慮如何響應你的話,請別接近我們!”
  原振俠心頭一陣狂跳──一切正如他所料!
  對方可以接收人的思想,也能使人接收到他們的思想!那是外星高級生物普遍具有的力量。相形之下,地球人只有間接的溝通法,真是落后之至!
  原振俠也不知道對方有什么困難。他后退了几步,又坐了下來,慢慢地喝著酒,又等了一會,那兩個人仍是木然而立。
  原振俠向陳昌望去,陳昌才問:“你想問什么?他們回答了沒有?”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陳昌和他們在一起那么久,竟然只是簡單地把他們當成“鬼”,全然不曾去想一想他們的真正身分。
  當然,以陳昌的知識程度而論,是絕對無法想到“外星人”這樣一個詞,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一回事。
  原振俠姑且問:“你問他們的那一串問題,他們是怎么回答的?”
  陳昌道:“他們說,我在古墓中過了那么多年,已和外面的人不同了。外面的人是本來的我,想的和我一樣,可是我已和他們不同,眾人之所好,我非但不好,而且厭惡。所以,我無法留在外面生活,只能回古墓去生活,只有在古墓之中,我才會感到安逸舒暢,快樂安宁。那种感覺,就算金山銀山堆在身邊,也不會有,一定要從人的內心中生出來。”
  這一番長篇大論,陳昌說得十分流暢,顯然是他了然于胸,是他真正的想法。
  而這番話,當然是出自那种影子一樣的外星人所教導。而這一番話,事實上,和某些地球上的先賢大哲,一直在提倡的人生哲學何其接近──這道理似乎人人皆明白,可是在种种欲念的引誘下,誰又能做得到?
  當然,在觀念上接近,其實還是大有分別的。
  地球上先賢大哲提出了這一點,要人做到,這個人必須先要清心寡欲,有极深的修養,去抵抗种种欲望的誘惑。這個過程不但困難之至,而且處處和人的本性相違背,所以,几乎沒有人可以突破,一万個人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敗下陣來!
  而外星人的觀點一樣,他們卻有辦法,令陳昌對于地球人一切欲望的感覺,完全相反:地球人聞到的肉香,他感到惡臭,絲綢的柔滑,他感到不适,美女的投怀,他感到厭惡……
  在這种情形下,要遠离种种欲念的引誘,就變成了再容易不過的事。
  原振俠相信,外星人必然曾在陳昌身上做了手腳──說不定給他吃的丸藥,就起了改變他感覺系統的作用。
  外星人可以改造地球人,這一點原振俠絕不怀疑。曾一度是他的小海棠,就接受了外星人的改造,徹頭徹尾,成了紫姜色章魚一樣的外星人。
  原振俠聯想了這許多,一方面十分感慨,可是一方面,卻又大是疑惑。
  照他一路想下來,那古墓就不應該是古墓,應該是外星人的基地。
  原振俠對于外星人在地球上的基地,和接近地球的基地,絕不陌生。但是,從陳昌和雷九天的敘述來看,那地方又确然是一座古墓。
  如果說,外星人的基地,恰好和一座古墓相同,倒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古墓中的珍寶,又怎么解釋呢?
  而且,外星人又遭到了什么困難,才會要昌叔出面,去求雷九天相助?這更難以想象,外星人的能力,應該遠在地球人之上,何以還要向地球人求助?
  他們一定是真正需要幫助,不然,不會有兩個外星人和陳昌來看他。
  原振俠思緒紊亂,而那兩個人似乎還在“考慮”,一點也收不到他們的訊息。
  原振俠沉聲問:“昌叔,最主要的事,還沒有說到,他們究竟遭到了什么困難?”
  陳昌皺著眉:“前些日子──在古墓中也不知道究竟日子是怎么過的,他們忽然對我說,他們有大難臨頭。那一次,我看出去,全是他們……鬼影幢幢,我竟從來也不知道,古墓之中有那么多鬼!”
  陳昌望了一下:“我倒也并不怕,因為他們不害人。我也知道了不少外面的情形,也是他們告訴我的。有時,他們也帶我出去看,外面……我真的無法在外面過日子了。原來大難臨頭,是不久之后,會有殺手來對付他們!”
  原振俠想說什么,可是張大了口,一時之間,卻一聲也出不了!
  因為陳昌的話,實在太意外了!
  殺手?殺手出現的目的,自然是殺人!那么,來殺什么人?殺那些外星人?
  外星人也怕殺手?
  陳昌歎了一聲:“我一听,也莫名其妙,鬼怎么會怕殺手呢?可是我又知道,他們真的感到了惶恐,好象是殺手一到,一出現,他們就不知道會怎么樣。問他們來的殺手是什么樣的,也說不上來!”
  原振俠越听越胡涂,他也不由自主,歎了一聲。不論把他們當作是外星人也好,是鬼也好,會有殺手來對付他們,都是令人難以想象的事!
  陳昌在等著原振俠的意見,可是原振俠根本無意見可發表。
  陳昌等了一會,才道:“我知道不少外面的情形,也知道了當年我收養過的小豬儿,成了很有辦法的一個人,要對付殺手,應該不是難事。所以我就要他們帶我出去見小豬儿,也把小豬儿帶到那里去几次,才把那里會有大難臨頭的事,告訴了他──”
  原振俠忙道:“就只告訴了他有殺手,沒有進一步的資料?”
  原振俠之所以這樣問,是他想到,以雷九天的武術造詣,听到要對付一個或一幫殺手,都沒有拒絕的道理,何以雷老竟然會沒有答應?
  這個問題,原振俠這時想不通。但等到雷老自己說了出來,卻再簡單不過,叫原振俠失笑!
  雷老的理由是:“原醫生,你想想,和昌叔在一起的全是鬼,据昌叔說,有好几百,可能更多!殺手來了連鬼都怕,可知殺手必然是閻王派來的;要不,也一定是地藏王菩薩座下的使者。我雖然一身武功,可是只不過是一個凡人,怎敢和神靈作對?”
  當雷老對原振俠說出這個原委時,已是以后的事了。原振俠假裝生气:“哦!你自己害怕,又拉我下水,想把我當作替死鬼!”
  雷老翻著眼,答得极快:“才不是!是你自告奮勇要和我并肩作戰的。我們兩人聯手,天下無敵──這話也是你自己說的!”
  原振俠不禁啞口無言,因為這些話,當時确然是他說的。當然,當時他決計想不到,事情會如此怪誕和不可思議!本來就是,以后的事,誰知道呢?
  昌叔歎了一聲:“小豬儿到過古墓几次,他應該知道若是有殺手來對付古墓,是怎么一回事……他們也沒有進一步告訴我,我也不知道!”
  原振俠又向那兩個站著不動的“鬼”望了一眼。剛才,他推測到他們是一种外星人,可是這時,他又不免有點疑惑,他問:“他們同意你离開古墓,到人間去,找人幫助來對付殺手?”
  昌叔連連點頭:“是!看來他們真的走投無路了。他們同意我找人幫忙……唉,時間已很緊迫了!原大夫,如果你肯幫忙──”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肯,但是我要直接和他們聯絡,要知道更多資料!”
  陳昌現出疑惑的神情,原振俠忙道:“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有很多疑問要弄清楚。這些疑問,你雖然和他們一起生活了一百年,可是你一點也不明白!”
  陳昌听了,現出极不以為然的神气,只是喝悶酒。原振俠知道他心中不服,就道:“好,我問你,他們是什么?”
  陳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們是鬼啊!”
  原振俠一字一頓:“不,他們不是鬼!据我的推測,他們是外星朋友!”
  陳昌一听,立時現出惘然的神情──要一個打回子的清朝綠營兵,明白什么叫“外星朋友”,确然不是容易的事。
  原振俠一攤手:“看,是不是,你不懂。我已經向他們發出了問題,正在等他們進一步回答。先要弄清楚他們是什么,再要知道他們害怕的殺手是什么!昌叔,這其間有太多令人難明的事!”
  陳昌和原振俠,雖然同是地球人,但是也就和生活在不同的星体上沒有分別。陳昌是一個生活貧苦的農民,他身處在甚為奇特的一個環境之中,能夠不熱不寒,生活無憂,對他來說,已是心滿意足,如何還會去尋根究柢。
  但是這种奇异的事,若是叫原振俠遇上了,原振俠也會含糊了事,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他非要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弄清楚不可!
  陳昌怔怔地望著他,也感到了兩人之間的不同。原振俠又道:“剛才我已和他們聯絡過,他們也給了我響應,說會有答复給我!”
  單是這個情形,陳昌已經難以了解。多少年來,他以為他和那些鬼之間的交流溝通,都只是靠手勢來進行的。而原振俠則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是思想上的直接溝通──對方有接收和使人接收“思想”的能力!
  就在那時,原振俠收到了回答:“要請你到我們那里,到古墓來一次……”
  陳昌顯然也在同時收到了訊號,因為他陡然叫:“他們請你到古墓去!”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心中也不禁十分緊張。因為那“古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無所知!而且,根据雷九天的說法,來去“古墓”,和法術中的“遁法”相以,那又是新的經驗。
  可是原振俠轉念一想,在自己的經歷之中,曾有過靈魂离体,到幽靈星座去的經驗。那么,在他們的帶領之下,到“古墓”去走一遍,又算得什么呢?
  他心念電轉,根本不覺得曾經思考過:“好,這就動身去?”
  他收到回答是:“這就動身,請你走進在你看去,比較昏暗的范圍來。”
  原振俠所接收到的“話”,很有點生硬,可是意思卻再明白沒有。原振俠向陳昌看了一眼,陳昌正滿心歡喜,向原振俠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原振俠跨出了几步,就進入那兩個人身邊,光線昏暗的范圍,陳昌也跟了進來。陡然之間,在原振俠還沒有任何心理准備前,眼前陡然一黑,已什么也看不到了。
  情形和雷老形容的一樣。
  陳昌在一旁道:“大夫別吃惊,來去都是這樣的!”
  原振俠“嗯”了一聲,他努力想弄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可是在感覺上,他只知道自己是站在黑暗之中,并沒有什么別的感覺。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他這時正在被轉移──從他自己的住所,被轉移到“古墓”去!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著頭,具有這种非凡的能力,那似乎應該是外星人了。
  但是外星人怎么會怕殺手呢?莫非是宇宙的殺手,專追殺各星体的高級生物?
  而如果是這樣,作為地球人,又如何能幫助他們逃脫大難?
  种种疑問,盤旋心頭。不一會,原振俠感到已有了光線,那是深灰色的灰蒙蒙的一片,在灰色的濃霧之中,看到有不少影子,在緩緩移動。
  陳昌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到了……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原振俠循聲看去,看到陳昌就在自己的身邊,雖然也看不清楚,可是和身前的那些人大是不同──陳昌的身子雖然看不清,但是可以肯定,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而那些人,看來像是一團浮動的人形濃煙!
  原振俠仍然感不到自己的身子在移動,可是那些人影,都在不斷移來移去。原振俠相當清楚身處的環境,可是都全然無從著手。
  不一會,濃灰色在漸漸變淡,那些人影也越來越清楚。但是再清楚,也只是人影,令得一切都變得很詭异。
  又過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已到了一間十分寬大的石室之中,有石桌石凳石床,造型古朴,确然像是在一座极古的古墓之中。
  在陳昌和雷老的敘述之中,都有這樣的石室,原振俠為了證明雷老只是身處“夢境”,還曾問過他光源何在。這時,他自己置身在這樣的石室之中,也絕對肯定那不是夢,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他也在刻意尋找著光源,可是也沒有結果。
  那寬大的石室,不但沒有光源,而且除了那扇門之外,根本沒有窗戶。竟連供人呼吸的空气,也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他們進了石室,陳昌作為主人,領著原振俠,到石室的一角,坐了下來。才一坐下,就從門中,涌進了十七、八個人影,聚集在另一角,那一角的光線,看來也就格外地陰暗。
  原振俠屏气靜息,等候事態的發展。令他頗感意外的是,門口人影閃動中,一個人大踏步走了進來,卻正是雷九天!
  雷老一進來,先叫昌叔,又指著原振俠:“你說我是在做夢,現在你怎么說?”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我錯了,不是做夢!”
  雷九天的神情十分自豪,聲音也宏亮:“昌叔,你有极好的酒,拿出來待客,原醫生也是好酒量之人!”
  雷九天雖然一樣出身貧窮,但是后來在江湖上翻滾,成了江湖大家,自然便有一股气概。
  陳昌伸手在額上拍了一下:“我倒忘了!”
  他走開几步,打開了一只石柜,取出了一只陶瓶來。
  原振俠在才一進來時,就覺得這古墓,從形制上看來,至少是秦朝以前所建的。再一看那陶瓶,赫然是殷商時期的制作。
  而且,陳昌繼續自柜中取出來的酒具,竟全是銅器。那种銅器,閃著青幽幽的光芒,光滑美麗,正是歷史中著名的青銅器!
  這种青銅器,平日只能在博物館中看得到,都已銹跡斑駁,從來也未曾見過那么新,而且可以實際使用的!
  打開陶瓶,酒斟出來,是透明的,酒香四溢,入口芳洌無比。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日,用什么材料,什么方法釀成的了!
  原振俠喝著酒,把自己的設想說了出來。雷老的領悟能力,和陳昌也不相伯仲,他也一樣不明白。原振俠道:“我曾向他們問,他們的回答,不但我可以感受到,你們也一樣可以感受到!”
  陳昌和雷老都至少知道,眼前發生的事,不是他們所能應付得了的。所以心服口服地道:“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兩人又不免低聲嘰咕了一句:“這些……不是鬼?”
  原振俠盯著那群人影──“人影”的說法不是很正确。在一般的觀念上,人影都是平面的,而眼前的人影,都是立体的。所以,正确的說法,應該是立体人影。
  他開始集中精神:“請和我聯絡!請和我聯絡!”
  他看到那些立体人影開始移動,本來是散亂地分開站立的,這時,聚集在一起,排列成了一個三角形。
  原振俠也注意到,在這間寬大的石室門外,影影綽綽,在昏暗之中,還可以看到許多人影。不過在門外的人影,沒有進來。
  原振俠也數了一數,進來的人影,一共是二十一個。這時,二十一個人影,十分整齊地排列成了一個三角形之后,每一邊是八條人影。
  由人影組成的三角形,仍然在緩緩轉動,三角形的“尖角”,每次對准了原振俠几秒鐘,就移動開去。不一會,三個角全都曾對准了原振俠一次,才停止了轉動。
  原振俠假設,這二十一個人影,是在古墓中所有人影的代表,是他要溝通的對象。所以,他更加集中精神,又過了一會,他就接收到了對方的訊息。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覺──這時,“三角形”的一個“尖角”,也就是一條立体人影,正面對著原振俠,那條人影突然向原振俠做起手勢來。
  如果要表達的意念很复雜,本來是很難藉做手勢而令對方明白的。但是對方顯然又發出了強烈的訊息,使原振俠的腦部,接受了感應。所以原振俠雖然沒有听到任何聲音,可是十分明白對方是在“說”些什么!
  原振俠“听”到的是:“我們已經准備好了!我們之間可以進行溝通!”
  陳昌和雷九天這時,也現出相當緊張的神情。原振俠先向他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別從中打岔,然后他發出了第一個問題。
  原振俠在發問題的時候,先想,后出聲問,也用手勢來輔助。
  這時,他的思緒很是雜亂。他想到,對方可能早已進化發展到了思想直接交流的方式,所以已經沒有了發聲器官,而人要表達思想,還是非靠聲音不可。
  他問的問題是:“你們是什么?”
  仍然是那個面對著原振俠的立体人影作手勢:“為什么他們都接受我們是鬼,你卻有疑問!”
  原振俠的回答,快捷而直接:“我認為你們不是鬼!鬼不會是你們這樣的!”
  對方的響應也快:“那么,請告訴我們,鬼應該是怎么樣的?”
  原振俠想不到才一開始,和對方的溝通,就陷入了這樣的一個窘境。
  “鬼是怎么樣的?”
  這個問題,看來簡單之极。但是,即使怪异經歷丰富的原振俠,也無法回答得出來。因為地球人知道有鬼魂的存在,但是卻不知道,鬼魂是一种什么樣形式的存在!
  不是一知半解,而是一無所知!
  所以,原振俠一時之間,答不上來。
  他又接收到的訊號,化為語言是:“是的,看來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我們若不是鬼,是什么?”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气:“我認為你們來自天外,來自宇宙的遠處,用我們的語言來說,你們是外星人!”
  雖然那些人影,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听來更是詭异之至,但是原振俠還是根据自己的設想回答。
  有好一會,那些人影沒有反應。然后,“三角形”轉動了一下,面對原振俠的人影,也換了一個。
  于是,原振俠又得到了訊息:“請問,你們生命的形式轉換之后的那种形式,叫作什么?”
  原振俠呆了一呆:“對不起,我不是很明白,請用我听得懂的方法表達!”
  他再收到的是:“我們的意思是,人死了之后,稱作什么?”
  原振俠陡然吸了一口气,剎那之間,他已經隱約有點明白,那些人影的真正身分了!
  他只回答了那個問題,簡單的一個字:“鬼!”
  他听到了眾多歎息聲:“那么,我們就是鬼!”
  最令得陳昌和雷九天莫名其妙的是,原振俠問了那么多問題,想否定對方是鬼,這時,居然也長歎了一聲:“對,你們是鬼!”
  雖然事先原振俠曾示意他們不要打岔,可是一听得原振俠這樣說,兩人不禁齊聲道:“他們本來就是鬼!”
  原振俠望了兩人一下,又神情堅決地作了一個手勢,令他們不要再開口。
  這時,原振俠的思緒,极其混亂,他實在沒有余暇向陳昌和雷老作解釋,所以只好請他們免開尊口。兩人雖然不說什么,可是神情都十分不服。
  原振俠不再理會他們,伸手指著那一堆人影:“我明白了,你們死了,所以是鬼!”
  又是一連串的歎息:“是的,我們死了,所以我們現在是鬼!”
  這在陳昌和雷老听來,是理所當然的事──人死了,自然就是鬼!而陳昌更擺出了一副“我早已知道”的神情。
  原振俠這時,已确切知道那些影子是什么了!
  他們是鬼,可是,又和人類所理解的鬼,大不相同!
  他們不是地球上的鬼,是來自外星的鬼。或者說,是來自外星的人,可是死了,變成了鬼!
  地球人死了之后變成的鬼是什么樣的,地球人一無所知。而外星人死了之后變成的鬼,是幢幢的影子,會再接收人腦活動能量的能力,也有使人感應到他們發出的訊息的能力!
  原振俠一字一頓:“這悲劇……是在什么時候發生的?”
  當他這樣問的時候,心頭浮起了許多他自己的,或是他所熟悉的人的經歷。那使他感歎,星際探索行動中,有許多成功的例子,但是同時也有許多悲劇!
  他自己就曾遇見過,錯誤估計了地球磁力對生命的影響,以致到了地球之后,只能藏身于山腹之中,在黑暗的鬼界之中苟延殘喘的外星人。
  而那位先生則遇到過,進入了貓的身体的外星人。
  這全是悲劇!
  原振俠也相信,這一群外星鬼魂,自然也是星際探索中的一項悲劇!
  他的這個問題,很快有了答案:“在到達的時候,出了意外,結束了我們原來的生命形式……我們尋找地球人的詞匯,知道了那叫作‘死亡’。”
  原振俠道:“看來,你們的生命在進入新形式之后,還是很好!”
  又是一陣歎息:“當然不好,不好的程度如何,你無法想象。我們……我們失去了交通工具,無法再建造,只好一直停留在地球上。我們又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所以我們找到了這座古墓來住──”
  原振俠雙手揮舞:“等一等!”
  他确然需要叫“暫停”,因為對方的話,如同排山倒海一樣,向他壓了過來,令他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他需要停一下,好好想一想。
  第一步很容易:一群外星人,由于意外而死亡。
  自然而然,死了的外星人,用他們自己的說法是“結束了一個階段的生命形式”。
  假設他們變了鬼之后,能力大大不如。但是他們接連提及“尋找地球人的詞匯”,“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這表示他們,仍然有接收地球人腦部活動能量的本領。
  也就是說,他們能夠從接收地球人思想的過程中,了解地球上的一切,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
  所以,他們就找到了一座宏大的,不知建于什么年代的古墓來作居所。
  這一切,听起來雖然不可思議之至,但是卻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而且,雖然是鬼,他們的能力顯然不止于此。至少,他們可以用不知什么方法,使地球人的身体轉移,通過黑暗,進入古墓。
  原振俠無法估計這座古墓离他住所有多遠,也無法假設他進入古墓的過程是怎么樣的?
  原振俠定了定神:“你們在古墓中生活,目的是什么?你們的生命形式,還會起什么樣的變化,還是一直就是這樣子?”
  他得到的回答是:“我們想回去!”
  在原振俠感覺到這句回答的時候,他同時感到無限的蒼涼和凄酸,也感到無奈和彷徨。
  想來也應該是,因為他們是真正的“客死异鄉”,成了异鄉亡魂。自然,回去就成了他們唯一的希望,更有可能,在回去之后,他們的處境會有改善!
  原振俠苦笑,他十分同情:“那我們能做些什么,才能幫你們回去?”
  他在這樣說了之后,好一會沒得到回答。原振俠又道:“或許我的能力有限,但是我有不少朋友,有的是星際旅行的幸運者,他們在地球上,過得很好。”
  原振俠的話,又換來了一陣歎息聲,然后,又是好一會的沉默──本來就什么聲音也沒有,但是在原振俠可以感到他們說話時,情形就和真的听到他們在說話一樣。
  沉默的時間太長了,原振俠略有點不耐煩。他向陳昌和雷九天看去,只見兩人的神情也很疑惑,顯然同樣不知道他們想要怎樣。
  又過了一會,他們才又有了話:“你不明白,我們雖然想回去,但那絕不是你們的力量所能幫助的。我們會自己設法,也可以達到目的。”
  原振俠沒有出聲,只是作了一個手勢,誰都可以看得明白他的意思是:“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找我們呢?”
  那一組組成了三角形的鬼魂,又轉了一轉,面對原振俠的也就換了一個,看來他們正輪流地,在向原振俠說明問題。
  原振俠听到的是:“在我們要回去的過程中,會遇上一些困難……一些關口要過,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有一些劫數。”
  原振俠“哦”地一聲,這時,他已經含糊地想到了一些概念,可是還不是十分具体。他道:“你們需要我們幫助,度過這些劫數?”
  回答立刻就來:“是的,其中最……可怕的一劫,度過了這一劫,我們就能回去,度不過這一劫,我們就會……墜入十八層地獄,再也不得超生!”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因為“墜入十八層地獄”這种語言,肯定百分之百是地球人的語言。外星人的鬼魂會使用這樣的語言,自然是到了地球以后學會的!
  他才想到了這一點,就听到了聲音:“是的,我們雖然已經死了,變成了鬼,也失去了許多許多裝備,但我們還保持了一些能力,能夠接收到地球人的腦活動所產生的能量──等于是知道人在想些什么。所以,在收集了一些典型的地球人思想之后,也就對地球上的一切,有相當程度的了解!”
  原振俠失聲道:“豈止是相當程度的了解!了解程度,已凌駕于任何地球人之上!”
  情形确然是如此,他們收集各种不同類型者的思想,等于是把人的各种各樣的思想,化成資料,輸入計算机,再從中去了解人類,了解地球。他們的所知,豈非比任何地球人更多?甚至比任何地球的數据庫更多!
  作為地球人,知道了這种情形,心中自然難免有异樣的感覺。那是很不愉快的感覺,原振俠也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悶哼聲。
  這時,對方完全展示了,他們能知道人在想什么的能力。原振俠立時有了對方的響應:“你感到不高興了?其實,我們并沒有做什么對地球有損害的事。我們只想回去,我們遇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劫數,只是想回去。不像有的……同類……他們甚至樂于在地球上住下去。”
  原振俠又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所以他說:“是有很多外星人在地球上,我知道!”
  一下苦笑聲:“我指的不是外星人,我是說,和我們同樣的失敗者,生命形式起了改變的那一類……來自外層空間的鬼魂!”
  原振俠張大了口,一時之間,大有窒息之感。單是地球人和地球人的鬼魂,已經夠复雜的了,還要加上外星人和外星鬼魂,甚至于外星机械人,和外星“活的”机械人!
  天!在這小小的空間之中,究竟情形复雜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還不止那樣?
  原振俠的腦中,“嗡嗡”作響之余,又收到了他們的話:“我們可以告訴你,和我們情形相同的很多,在地球上,作祟作怪的,都是他們的行為。地球人的鬼魂,力量很弱,絕大多數,沒有能力去影響人的腦部活動!”
  原振俠仍然張大了口,這時,他听得陳昌和雷老齊聲在叫:“他們在說什么啊!”
  原振俠立時回答:“你們弄不明白的,我會慢慢向你們解釋!”
  事實上,別說陳昌和雷老不明白,連原振俠,也要定下神來,才能明白。
  他們向原振俠透露了一個絕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若不是有他們披露,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難以想象得出!
  原來,在地球上的种种“鬧鬼”的現象,絕大多數,在鬧的鬼魂,都不是地球人的鬼魂,而是外星人的鬼魂!
  許許多多的外星人,在登陸地球時,生命的形式,起了變化──死了。他們的鬼魂,就留在地球上。
  這些鬼魂之中,有的很安分,只想回去,隱居在古墓之中,只是偶爾活動,就像眼前的這批。
  而有的,頗不安分,所以就使地球上,出現了种种鬧鬼的現象!
  作祟作怪的,全是外星鬼!
  原振俠不由自主,伸手輕拍著自己的額角──這种情形,不是忽然被提醒,誰想得到呢?
  難怪几千年來,人一直想弄清楚鬼魂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都一直沒有進展。人的能力,怎么能夠和外星鬼相比較?眼前的外星鬼,就可以知道原振俠在想什么,知己知彼,當然百戰百胜。
  原振俠就絕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當然一切都處于下風,難以抗衡!
  原振俠的聲音哽塞:“你們……和你們的同類,還有什么奇异的能力?”
  原振俠得到的回答是:“相當多,都是地球人的能力做不到的事。在很多情形下,也會長期或短暫地占据地球人的腦部,改變地球人的行為。”
  原振俠感到一股涼意──他其實早已想到,鬼上身,本來就是眾多的鬧鬼現象之一。
  眾多的外星鬼魂在地球上胡鬧,就形成了烏煙瘴气的許多地球鬧鬼現象!
  然而,外星鬼魂也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他們也有克星,就是眼前那些人影所稱的劫數。
  這又使原振俠聯想到,有不少傳說都指出,在冥界中的鬼魂,也可以“修成正果”。當然過程相當因難,要經過許多關口,要歷劫之后,才能達到目的。
  那是不是就是外星鬼魂,想回歸原來星体的必經步驟?
  原振俠正雜亂地在想著,就听得對方道:“是,你漸漸明白了!”
  原振俠雙手無目的地揮舞著,這時他的神情,一定相當可怕,因為陳昌和雷老,不約而同,都端了一杯酒,送到了他的口邊。
  原振俠一口一杯,把酒喝干,用手抹了抹口:“不,我不是很明白!”
  他立刻得到承諾:“只管問,我們一定使你明白!”
  這時,陳昌正在原振俠的面前,原振俠一指陳昌:“像他,是怎么會和你們在一起生活的?”
  回答是:“他的情形比較特殊,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處于生命形式的轉換階段。我們運用了能力,把他帶到這里來,讓他在這里生活──”
  原振俠陡然插言:“那是什么力量,使你們可以把人帶來帶去!”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又伸手指了指自己,表示他也是被他們帶來帶去的。
  他听到了一下歎息聲:“很難向你解釋得完全明白,這是我們運用宇宙間,你們所不知道的力量的結果。用你們的話來說,那是一种法術,其實你應該不陌生,不但是人,物体也可以轉移。這古墓中有許多對象,本來不是在這里的,是我們從別的古墓中搬過來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那些……珍寶?”
  他們的反應很有點輕視的意味:“地球人認為是珍寶的東西──地球人真奇怪,又把那些對象當珍寶,又把那些東西埋在地下!”
  原振俠焦躁地叫了起來:“先別討論地球人的行為,你們這种搬運法──”
  對方也不客气地打斷了他的話頭:“你們也早知道,這類搬運法和鬼魂有關,所以你們稱之為‘五鬼搬運法’!”
  原振俠沉吟了一下,雷九天早就說過,他來去古墓,頗如“遁法”,看來倒是說中了。
  那正是各類外星鬼魂的能力,也就是地球人一直無法作深入了解的法術!
  原振俠仍指著陳昌:“他何以會什么也不必進食,又會長生不老?又會對原來的生活,厭惡而不适應?”
  那組三角形的人影,轉了几轉,原振俠才得到了回答:“這不好嗎?這不正是地球人一直在追求的現象嗎?地球人都說:做了皇帝想變神仙。像他那樣,就是變神仙的最初步驟!”
  原振俠歎了一聲:“我不是說不好,只是我不明白!”
  原振俠接收到的是一陣笑聲:“很簡單,我們把宇宙間的一些物質,聚集起來,給他服食,那就是你們所謂的‘仙丹’。那就足夠維持他生命的動力所需,而且,可以使他的細胞的衰老分裂,延遲上千倍,他一千年的新陳代謝,身体變化,只如你的一年!”
  原振俠的思緒紊亂之极,忽然冒出了一句話來:“秦始皇當年怎么沒遇上你們?”
  過了好一會,才有了對這句話的反應:“哦,你提到的那個秦始皇,他……對不起,他見到我們了,但是我們答應替他保守秘密,什么也不說。他對我們很不錯,這古墓,就是他提供給我們的!”
  原振俠忽然之間,想起了秦始皇,那是因為听他們說,人的生命延長一千倍,好象是十分簡單的事,而秦始皇尋求長生不老藥的經過,在歷史上又那么著名之故。卻再也想不到,會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照這樣的回答看來,秦始皇尋求長生不老,已經達到目的了!
  那么,這個一代暴君現在何處?也是在一座古墓之中,与世隔絕地生活?
  這樣的生活,就算活上一万年,又有什么滋味?簡直是越長命,越痛苦!
  如果和陳昌的例子一樣,他對一切正常人追求的享受都沒有了興趣,自然也失去了對權力的欲望,不會再希望他的王朝万世不滅地傳下去!
  這樣的話,豈不是成了极大的諷刺?
  原振俠也聯想到了有關秦始皇死亡的种种歷史記載,确然有許多可疑之處。史載秦始皇在巡游途中去世,親信大臣秘不發喪,誰也不知道皇帝已死──這是不是說,皇帝其實沒有死,只是不想再做皇帝了,所以才這樣故弄玄虛,以欺天下!
  而且,秦始皇的陵墓,規模之宏大,也有點匪夷所思。秦始皇一方面努力在追求長生不老,一方面又努力經營陵墓,這不是很自相矛盾?反倒是他在地下,為自己營造一個永久的居所,這种行為可以理解。
  他們又說這個古墓也是秦始皇幫他們找的,那么,是屬于龐大的皇陵群的一部分,還是一個獨立的古墓?
  剎那之間,又有許多疑問涌了出來。原振俠听到了他們的反應:“你想的,我們不作肯定的評論,只是這個古墓,不屬于皇陵的一部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失聲道:“那么說,秦始皇還活在他的皇陵之中?”
  這一個問題,卻沒有得到回答──看來他們很守信用,說不透露秘密,就什么也不說。
  原振俠心頭亂跳,因為他知道,那位先生曾對秦始皇的陵墓,有過相當深入的探索,有极惊人的發現。但即使是他,只怕也無論如何,不敢假設秦始皇本人,正無欲無求,還活在他的陵墓之中!
  原振俠可以想象得出,如果把這件事告訴那位先生,那位先生直跳起來的那种有趣情景。
  可是這時,原振俠卻笑不出來。因為他在剎那之間,知道了那么多秘密,心頭有一股重壓。
  原振俠的手指,一直指著陳昌,又問:“為什么恰恰是他?世界上有的是,正處在生命形式轉變狀態中的人!”
  所謂“處在生命形式轉變狀態中”,就是垂死之人。這世上确然每秒鐘都有垂死的人,為什么他們單獨把陳昌帶進了古墓?
  對這個問題,他們似乎不是很愿意回答。三角形的組合,轉了好多次,才停了下來,感到的是一個遲遲疑疑的聲音:“因為他……處于這种狀態時,恰好在古墓的一個入口處外面。”
  原振俠“哦”的一聲,心想,這也沒有什么特別。可是在六分之一秒之后,他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
  陳昌曾講過經歷,他當兵打回子,遇到了大冰雹,那時是在中國的大西北,沙漠的邊緣。
  而原振俠的住所,是在亞熱帶的南方,相隔万里之途。可是他剛才在黑暗之中,一點也不覺得移動,時間也沒有很久。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之中,越過了万里空間,這种轉移的方法,豈不是惊人之极?
  這种方法,如果就是傳說的“遁法”,那么,遁法就是极先進的,人或物体的移動方法,比起人類如今在使用的方法來,不知進步了多少。
  這种方法的內容究竟如何,是不是可以學得會?歷史上,确然有掌握了“遁法”的人,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掌握這种法術?
  他正在想著,已有了感應,他們在回答他:“你怕是不能,要掌握這种法術,腦活動要有一定的方式……嘿,要對一件事,十分專一,极其專一……嗯,你做不到這一點,截然不同。”
  原振俠不禁苦笑。他不專一,這一點,不必外星鬼魂來提醒,他自己也知道。
  那种能令他接收到的訊號又傳來:“而且,這也是一种緣。我們救了他,他也肯相安無事住下來,現在,又能通過他,替我們找來,幫我們度過難關的幫手!”
  原振俠苦笑:“你們有那么廣大的神通,而且,和其它外星的鬼魂又互有聯系,我真看不出,我們几個普通的地球人,能給你什么幫助!”
  原振俠說的是實在話──他們連傳說中的法術都能掌握,能力高超,瞬息千里,五鬼搬運,什么都會。雷老雖然武功絕頂,他自己也武術超群,但怎能幫得了什么呢?
  如果有殺手要來對付他們,他們自己對付不了,三個地球人又如何能對付?
  而且,他們已經是鬼魂了,怎么還會怕殺手?難道鬼魂還能再死一次?
  和他們對答久了,原振俠也知道,自己只要想那些疑問,就會一一得到解答,而不必把問題說出來。
  果然,他得到的回答是:“殺手……是你們的說法,那是一批專門對付我們的……力量,專對付在地球上,或不在地球上,總之是已變做鬼魂的……能把……我們消滅!”
  這一番話,原振俠听了之后,第一直覺是:所謂殺手,是宇宙滅鬼隊,專消滅宇宙各個星球之上的外星游魂!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不禁苦笑,因為他的身分,變得十分古怪了。
  他如果幫助外星鬼魂對付“殺手”,那么,他就變成站在鬼魂這一邊,對付滅鬼隊了!
  這种身分令得原振俠感到相當尷尬,不知如何向對方解說明白。
  原振俠立即得到的反應是:“地球人的觀念很奇怪,總是認為鬼魂是……反方,對付鬼魂的是正方。”
  原振俠喝了一大口酒:“是的,所以,我的心中有些遲疑。”
  對方對他的這种遲疑,居然可以了解:“可是事實上,我們在地球上,什么坏事也沒有做過!”
  原振俠疾聲道:“可是剛才你說過,地球上的鬧鬼事件,都是你們的同類造成的!”
  一陣歎息之后:“我們不要求你去幫助所有的外星鬼魂,只要求你幫助我們。我們是一股能量,你所謂的滅鬼隊,在得到了我們的能量之后,能力會大大增強。他們……我們一開始就稱之為殺手,是由于他們并非善類,他們的作為,不值得稱頌!”
  原振俠一直相信,在茫茫宇宙之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存在著和發生著。
  所以,他可以設想出這件事的情景:有一批外星人(或外星力量),知道在星際旅行之中,有許多不幸者,生命形式起了變化,死了,鬼魂流落在异星,原來的能力,大大減弱,變成了容易据為己用的能量。于是,這批外星人就在宇宙中收集這些能量,据為己有!
  這确然不是什么光明的行為,因為外星鬼魂,可能有回歸自己星球的机會。但是,把那些在地球上鬧鬼的外星鬼全捉了去,地球上也會太平得多!
  這是一种很矛盾的情形。
  原振俠才一這樣想,就立刻得到了警告:“等殺手的力量加強之后,他們鬧鬼的本領更大!”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例如──”
  他得到的回答,令得他的身子,像是被浸進了冰水之中:“他們集中了鬼魂的力量,化為自己的能力。然后,就會借一個或多個人体,制造更多的鬼魂出來,供他們不斷吸收。他們所制造的鬼魂,都是地球人的鬼魂。”
  原振俠的思緒极亂,他忽然問了一句:“鬼魂怎么制造得出來?”
  三角形轉了几下,轉得很快,像是不明白原振俠,何以連那么簡單的問題都要問。他們的回答是:“把人殺死,就有鬼魂了!”
  原振俠在剎那之間,像是心口忽然被一枝鐵杆,重重撞了一下。
  他明白了!對方用的言語雖然很古怪,但是他還是明白了!
  他們說,那种“殺手”會“借一個或多個人体”來行事,制造鬼魂──這种听來不可思議的事,并不是在暗中進行,而是公開進行,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大張旗鼓地進行著的。
  一個人,或多個人的身体,一被那种“殺手”占用了,這個人,或多個人,用地球人的話來說,就成為戾气所鐘,乖張無比的凶徒或殺手。少則一個人殺一個人,制造一個鬼魂,多則一個人可以殺十七、八個人,制造十七、八個鬼魂。
  別以為一個殺十七、八個已經很惊人了,差得遠呢!還有一些戾气所聚的身体,可以發起狂來,殺上几千几万個人的。
  殺几千几万算是多了嗎?當然還不是!看人類的歷史吧,黃巢殺人八百万;張獻忠殺盡殺絕了四川人;一個只有瘋子才會想得出來的方案,被奉為最最偉大,結果餓死兩千六百万人,打死的超過兩千万人。
  這許多人,都是在一些人的擺布之下,喪失了自己的生命──為什么大家都是地球人,會有那么大的不同?
  那些外星鬼魂的話,提供了答案!
  這一种力量,藉鬼魂而使自己的力量不斷增加,可以占据人体,借這個人的身体隨意行事,進行殺戮,制造靈魂──這才是真正的殺手,這种偉大的殺手,一直在地球上公開行事!
  原振俠感到自己遍身冷汗,對方又使他更進一步明白:“被殺手借用了的身体,能力遠在普通人之上,可以很容易地使普通人屈服。一些人就成為殺手的工具,幫助進行殺戮,也有的,根本就是殺手的同類!”
  原振俠聲音嘶啞:“不斷地殘殺,目的是什么?”
  回答令原振俠冒出更多冷汗:“當殺手積聚的力量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他們就可以离開地球,再到其它的星体上去,尋找他們所需的能量。就像你們不住地尋找食物一樣,那是他們的生活方式!”
  原振俠心情苦澀:許多外星鬼魂,在地球上形成种种鬧鬼的現象,若是有宇宙滅鬼殺手來對付,看起來,應該是一樁好事。
  可是,滅鬼殺手不但對付在地球上的外星鬼魂,而且,用更狠辣的手段,對付在地球上生活的人類──自有人類歷史以來,那种大規模的屠殺,從來也沒有停止過,有許多,根本找不出原因來!
  現在原振俠明白了,根本沒有原因!原因,就是宇宙殺手要鬼魂來“充饑”!
  相比之下,凳子飛起砸破玻璃,或是几個人被鬼魘了,那种鬧鬼的現象,算得了什么呢?
  雖然宇宙滅鬼殺手可以消滅一部分鬧鬼現象,但是隨之而來的大規模屠殺,卻可以用鮮血染紅地球!
  原振俠的思潮起伏,對方顯然是全知道的。原振俠權衡輕重,結論如何,誰也可以料得到!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气:“我只不過是普通的地球人,用什么力量來對付宇宙殺手?”
  雙方的交談,陳昌和雷老,不是完全听得明白,也可以懂一半。陳昌過了那么久恬淡的日子,再加上他本來就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想象力有限,還不覺得事情怎樣。可是雷九天卻是大風大浪中打過滾來的人,早就察覺出事情非同小可了。
  原振俠在那樣問的時候,指了指自己,也向雷九天指了一下。
  雷九天不由自主,身子退縮了一下,他失聲道:“原醫生,那……批殺手,豈是人力所能對付的?”
  雷九天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試想,那批“殺手”是一种什么形成的力量,連想都無法想。眼前這批外星鬼魂,可以說是法術通靈的了,尚且視之為劫數,這樣詭异莫測的力量,人力如何應付?
  原振俠向雷九天看去,只見他這個縱橫武林,接近一世紀的武術大家,這時臉色難看之至,額上有汗珠滲出,雙眼之中,滿是惊恐。
  陳昌這時也在看著雷九天,陳昌的神情,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在兩人的注視下,雷九天又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原振俠沉聲道:“雷老,先听一听我們該如何對付再說!”
  原振俠看出,雷九天的內心,恐懼之极──若是說雷九天怕死,那倒也冤枉了他,如果是他可以理解的死亡,他絕不會害怕。
  而如今的情形是: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完全一無所知,人對于自己全然不知的情形,有一种天然的恐懼。面臨如此不可測的情形,雷天九也不能例外。
  原振俠也知道,雷九天若是由于害怕而退縮了,那么對這個老人來說,此后不論再活多久,都將會活在痛苦的深淵之中,深自責備,再也沒有任何人生樂趣可言了!
  所以,他必須鼓勵雷老,至少,要令得他先鎮定下來。他又補充了一句:“總有辦法的!”
  當原振俠說“總有辦法”時,他根本不知道辦法在什么地方!
  雷老睜大了眼,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向他用力點了一下頭,表示了堅決無比的信心。
  當他再面對那組三角形的人影時,三角形轉得飛快,人影都像是凌虛而立,轉得人眼花撩亂。
  原振俠再一次問:“那种殺手會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會用什么方法對付你們?我又有什么方法可以制止他們?請詳細告訴我!”
  三角形又轉動了好一會,才算是停了下來。一停下,就有了回答:“他們會借一個人体來進行,詳細的情形,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曾努力想探索,可是沒有結果。我們無法詢問任何人,因為遇見過他們的鬼魂,都已被他們消滅了!”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那你們怎么肯定,我們可以對付他們?”
  他在這句話之中,用了“你們”、“我們”、“他們”這三個普通的代名詞,但在這句簡單的話中,所問的問題,卻复雜之极!
  而回答,則令得原振俠半晌說不出話來!
  回答竟然是:“我們是鬼,他們是克星,你們是人,就可以對付他們!”
  原振俠的思緒紊亂之至,對方的回答,乍一听來,堪稱混帳。但是原振俠勉力鎮定,卻理出了一個頭緒來。
  滅鬼殺手對付的是鬼魂,對付的方式是“借一個人的身体進行”。
  也就是說,這宇宙殺手原來是什么形狀的,根本不知道──更有可能,完全沒有形狀,只是一股力量,所以才要“借一個人的身体”來行事!
  當原振俠想到這里的時候,他收到了響應:“可能,可能宇宙殺手根本沒有形体!”
  原振俠繼續發揮自己的想象力:當宇宙殺手借用了一個人的身体之后,自然成了這個身体的主宰,那情形,就和“鬼上身”差不多。
  他又得到了響應:“應該是那樣!”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他想象力再丰富,也沒有法子再想下去了,因為他無法想象,被宇宙殺手借用了的身体,用什么方法“捉鬼”!
  是不是像許多神怪故事中,那些有捉鬼本領的人那樣,有一只拘魂寶瓶,或是聚鬼葫蘆?把口子對准了鬼魂,就會“颼”地一聲,把成千上百的鬼魂,都吸了進去,慢慢享用?還是一張口,就有一股白光噴出來,裹住了鬼魂,一口吸進了腹中?
  原振俠也知道,傳說之中,也有几种積年修成的鳥類,專啖鬼魂。一張口,就有一股火噴出來,鬼魂就會自動投向火焰之中消滅。
  他雜七雜八地想著。沒想到這一切,對他來說,只是胡亂想想,但是對鬼魂來說,卻等于是討論他們如何被消滅的方式!
  所以,他立時收到了許多響應:“別再設想了,這些設想,都太可怕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立時想到,人和鬼,确然大不相同。自己雖然是一個普通地球人,對于剛才想到的那些,也不會特別感到害怕。但如果有什么力量,在討論用一把利刀來對付人,是砍頭還是腰斬,他听了也一樣會不舒服,而對鬼魂來說,利刀又不算是什么了。
  由此可知,人、鬼各有所能,自己未必幫不了忙。那些外星鬼說得對,宇宙殺手對付的是鬼魂,自己是人,就不必怕!
  一想通了這一點,原振俠即使仍然不知道,如何和宇宙殺手對抗,但至少知道可以對抗,豪意陡生。
  他再問了一遍:“你們對殺手下手的方法,真的一無所知?”
  他得到的回答是:“你這個問題等于是向人問:死亡的情形是怎樣的?沒有人可以回答,因為死人不會說話。同樣的,知道殺手如何下手的,都已被殺手消滅,化為殺手自身的力量了!”
  原振俠又多明白了一點:“像滾雪球一樣,當宇宙殺手積聚了足夠的力量之后,就可以在地球上制造大災禍,產生更多地球人的鬼魂,使他的力量再壯大!”
  外星鬼長歎:“是,因為地球人的鬼魂,雖然力量薄弱,但是數量卻最多。來自外星的……生命形式轉變的,究竟為數不多!”
  原振俠由于思緒撩亂,所以沒有細想,就說了一句。話一出口,他就感到了后悔,他道:“像你們那樣,有一大群,一定是宇宙殺手垂涎已久的目標了。”
  他這句話才一出口,眼前的三角形組合,陡然散了開來。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只感到眼前一陣發黑,雖然只是极短的時間,但也足以使人心惊肉跳了。
  而那些影子,重新又排列成了三角形,可是都擠得很緊,看來面積也小了許多。
  原振俠收到的,是接近憤怒的話:“這并不好笑,我們請求幫助,在過了這一劫之后,我們會离開地球,也就准備把這座古墓,和我們所掌握的,一些積聚宇宙間無窮無盡能量的方法留下來,給有緣的地球人。我們并無惡意!”
  原振俠十分誠懇地道:“請相信,我也絕無惡意,對不起!”
  他仍然思緒雜亂,他知道,外星鬼魂所說的“聚集宇宙能量”的方法,就是种种法術。有許多地球人,已經掌握了許多种法術,只不過說不出所以然來。他們留下來的法子,是不是會很有系統,人人可學──那將使地球人的進步,進入一個新的紀元!
  他們只求自保,對地球并無惡意,是可以肯定的了。所以幫助他們,對付宇宙殺手,也沒有問題。剩下來的問題只是,怎么阻止宇宙殺手的行動呢?
  外星鬼魂在這方面,似乎一點辦法也沒有,那就只好靠自己,靠雷九天和陳昌了。
  原振俠轉向陳昌和雷老:“我們的外星……朋友已說得很明白了。那种殺手……只對付鬼魂,我們是人,就不必怕它!”
  雷九天的反應十分快:“也不見得,那种殺手,會借人的身体……人的身体要是被它借用了去捉鬼,這人還能有命嗎?”
  原振俠一怔,剛才他想了那么多,卻并沒有想到這一個問題。
  雷老又連連喘气:“滅鬼必有法寶,又怎知殺手用的法寶,于人無損?”
  雷九天越說越是激動,而且,在他臉部所表現出來的,那种恐懼的神情,也越來越甚。這令得原振俠心中,產生了一种异樣的感覺,雷九天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他和雷九天雖然不熟,但是大名鼎鼎的雷動九天雷老爺子,在江湖上的豪情胜概,可以記述的故事不知多少。莫不說他勇猛無比,義無反顧,原振俠也曾領教過,他為了沒有痛快答應陳昌的要求,而深切自責。
  怎么現在,雷九天變成了這樣子?不但畏首畏尾,而且連一點气概也沒有!
  看雷九天的气急敗坏的樣子,像是還想說什么。原振俠忙做了一個手勢,不讓他說,卻去問那些外星鬼魂:“你們對殺手借用人的身体的情形,知道多少?”
  回答來得极快──一連串的問題,都是原振俠一問,立即就有了回答。
  先是:“我們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原振俠問:“是不是類同鬼上身?你們是鬼魂,有沒有借用人身体的能力?”
  “我們有這個能力,但是我們不愿意這樣做。”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為什么不愿意?”
  “會害人──如果我們借用一個人的身体,再离開,這個人便會死。因為在借用這個人的身子之前,要先把這個人的靈魂赶出去!”
  雷老在這時又叫了起來:“不行!他們如果要遭劫,那是在劫難逃。昌叔,要是為了你的事,我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跳,皺一皺眉,我姓雷的不是人,可是為了那些鬼影子──”
  原振俠沉聲喝:“雷老,你不愿意就算了,不必口出惡言。”
  原振俠對雷老,本來有极高的敬意,但此際,敬意已等于零。雷老怔了一怔,伸手一指原振俠:“好,你想留下來幫他們,只管請便──鬼朋友,請帶我离去!”
  原振俠立時向那些人影看去,只見馬上有兩個,离群而出,一下子就到了雷九天的近前。
  隨著那兩個人影一起卷過來的,是一團很濃的黑霧,一下子就罩住了雷九天。
  陳昌叫了一聲:“小豬儿!”
  也不知道雷九天有沒有听到這一下叫喚,那兩個人影和雷九天,一下子就不見了。
  原振俠知道,雷九天被送出了古墓,回去了。對方用的法子,正和他來的時候一樣。
  陳昌的神情很難過,搓著手,連聲道:“這怎么說!這可怎么說?”
  原振俠也覺得事情突兀之极,他知道其中必有原因,可是卻一點也想不出為了什么。
  他听到一連串的歎息聲,听來很是愁苦,這倒激發起了原振俠的俠義心腸,他大聲道:“不怕,我和昌叔在,會盡我們的力量!”
  外星鬼魂又發出了好一會歎息聲,才響應了原振俠的話:“其實,我們自己,也做了許多防范的功夫,封住了古墓的入口,也布置了种种的警戒。宇宙殺手一來,我們就可以知道,或許也不能那么容易侵入。可是那种殺手……是所有鬼魂的克星,我們不能……不害怕,這才尋求幫助……”
  原振俠爽朗地笑:“我完全可以理解,我決定留在這里──通常,劫數的降臨,有一定的時間,你們可算出正确的時間了嗎?”
  得到的回答,令原振俠很鼓舞:“算准了,是自三天前開始的七天。基于殺手運用的一种力量的規律,七天之內,如果殺手不能如愿,他們就會失去我們這個目標。而在他們卷土重來之前,我們已經可以回去了!這是我們最后一劫!”
  原振俠大是興奮:“那就是說,我們只要再守四天,就可以度過劫難了?”
  外星鬼魂的聲音并不太樂觀:“是!”
  原振俠又有疑問:“殺手為什么浪費了三天?”
  “不知道,或許是我們的防范有效,他們攻不進來──如果是這樣,那太好了!唉,最后一劫,總是最凶險的一劫!”
  原振俠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借一個人的身体行事,那就是說,會有一個人闖進古墓來,把這些外星鬼魂,完全消滅!
  那人又憑什么力量闖得進來?這古墓可能深埋在地下,人怎么進得來?
  原振俠的這些問題,并沒有響應,因為外星鬼魂本身也不知道!
  原振俠想了一會,就提出:“是不是可以讓我了解一下,你們的……防御設備?”
  外星鬼魂的回答,很令原振俠气餒:“你……看不到什么的,全是能量和能量的對抗。你的身体內,并沒有可以看到這些情形的器官……還是看看古墓中的情形,有不少東西,是你們都會感到興趣的!”
  原振俠知道,所謂“有興趣的東西”,就是各种奇珍异寶。而他偏偏對這些沒有興趣,所以他堅持:“就算我看不到,你們也可以向我解釋。”
  那組三角形緩緩轉動,原振俠先听到了一句:“你确然与眾不同──”
  原振俠留意到,陳昌在听到了這句話之后,面有慚色。那顯然是由于雷老就這樣离去,正合了“雷聲大,雨點小”的形容。那非但使他感到不快,而且也使他覺得在原振俠前,很失面子。
  原振俠伸過手去,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示意他不必介怀。陳昌發出了一下苦笑,想起什么,而終于沒有發出聲來。
  在原振俠的一再要求之下,外星鬼魂才遲遲疑疑,有了回答。原振俠也很快知道,他們遲疑的原因。
  他們說的是:“事實上,對于殺手是一种什么情形,我們也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它們是一种十分強烈的能量……所以我們也用能量來防御,使它們不能侵入古墓,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效。”
  原振俠皺著眉:“剛才你們曾說,宇宙殺手會借一個人的身体來行事,難道也是想當然?”
  這次的回答,來得更是遲疑:“那……不能算是想當然,只能說是我們根据种种資科──資料也少得可怜──所作出的推斷,我們的防御──”
  原振俠听到這里,不禁用力一揮手,啼笑皆非。因為這批外星鬼魂,只知道會有宇宙殺手來到,然而是一种什么形式的來臨,他們竟一無所知!
  在這种情形下,就算自己愿意幫助,愿意為他們赴湯蹈火,又如何著手?
  或許,自己應該和雷九天一樣,抽身而出,只讓陳昌和他們在一起。反正陳昌和他們在一起,已經超過一百年了,正該和他們共患難!
  原振俠這樣想著,已引起了外星鬼魂很大的不安,他立刻听到:“請別……這樣想,請別放棄。我們知道,你可以幫助我們!”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很不公平──我想什么,你們立刻可以知道。但是你們想什么,我卻一點也不知道!”
  原振俠感到的語言,更是惶急:“我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你,那些不知道的,真的是連我們也不知道,像我們的防御──”
  原振俠沒好气:“連你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效,對不對?我們可以斷定,防御很有效,因為宇宙殺手,至今還未曾出現!”
  原振俠這樣空說的安慰,本來一點也不實際,可是他居然感到了外星鬼魂的反應,是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感到了放心。因此也可知,他們是如何惶急。
  原振俠一揮手,也吁了一口气:“好,反正只是四天,四天之后,你們就安全了!”
  外星鬼魂發出的訊號,轉化為原振俠听覺上的一陣歡呼聲。陳昌又走了過來,向原振俠打躬作揖,表示感激。
  這時,石室的門打開,原振俠向門外看去,只見門外黑色的濃霧滾滾,移來移去。在濃霧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形的影子,時隱時現。
  原振俠看了之后,也不禁吃了一惊:那么多!
  他繼而想到,這些外星鬼魂算是安分的了,只是存在于古墓之中,并不騷扰人間。在人間做鬼的各种外星鬼魂,如果集中起來,自然更多!
  至于擇肥而噬的宇宙殺手,在積聚了足夠能量,成了气候之后,那就更加可怕了!竟然能操縱人的命運,利用人來殺人,再供他們吸取人的靈魂的能量,那簡直虞詐凶殘,至于极點!
  在看到那些外星鬼魂的同時,原振俠也听到了許多雜亂無章的,表示感激的聲音。
  原振俠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在那時的心境,他的經歷雖然丰富,但是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加奇特的了。也可以說,沒有比現在更莫名其妙的了──那些外星鬼魂對他如此信任,相信他可以阻止宇宙殺手的行為,可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
  這時,他所能做的事,只是向門外那些鬼魂,拱了拱手,算是對他們感激的響應。
  在石室內的黑影,那時也退了出來,只剩下了三個。看起來,雖然那些外星來客只是鬼魂,也一樣很有組織,留下來的三個,可能是他們之間的首領。
  原振俠向他們打著手勢,正想再向他們問些什么,忽然收到了他們發出的一下表示惊訝的聲音,接著,是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
  原振俠忙問:“發生了什么事?”
  他收到的是三個同時回答的聲音,由此可知确然有不尋常的事發生:“那位先生又回來了,他要和兩位見面!”
  陳昌的反應來得极快,他用力一拍大腿:“好,我就知道小豬儿,并不是那樣臨陣脫逃的人!”
  原振俠皺了皺眉,因為雷九天离去的時候,言行都十分不堪,不但使原振俠對他的崇敬,化為烏有,而且還心存輕視,所以他的反應比較冷淡。
  陳昌在一疊聲地問:“他在哪里?”
  “他离去之后,沒有离開多遠,就沒有再移動。后來又走了回來,可是他找不到古墓,沒有我們的帶引,他也無法進來……是不是要听听他現在的話?”
  陳昌忙道:“好!好!”
  陳昌的聲音才一出口,就听到了雷九天的聲音──這种把聲音隨意挪移,甚至保留的本領,人類早已掌握了。雖然不能像外星鬼魂那樣,說做就做,原振俠也不會覺得太詫异。
  (地球人傳送聲音、保留聲音的本領,還是很近的事。所以,在此之前的,一切在地球上的聲音,都永遠消失了,除非能回到過去,不然就听不到。)
  (在人類還不能保留聲音的時代,如果提出“聲音可以保留”這种現象,一定被視為荒誕之极──被視為荒誕的程度,大抵和現在,敘述外星鬼魂的故事差不多。)
  (人類在不斷進步,但進步的步伐,實在實在,太慢了!)
  陳昌和原振俠听到雷九天在叫,聲音嘶啞,言詞懇切:“昌叔,原醫生,我想通了,不能留你們在里面,我真不是東西──”
  听到這里的時候,還有一陣雜亂“劈劈啪啪”之聲。原振俠可以想象得到,那是雷九天在自己打自己,他在深自責備的時候,會那么做。
  雷九天在哀告:“昌叔,求求那些……朋友,讓我進來。有難同當,不要叫我沒法做人!”
  陳昌已叫了起來:“行……行……快帶他進來!”
  原振俠揚起了手,他眉心打結,心緒十分撩亂。他隱隱感到,事情有不對勁之處,可是又說不上是什么。
  那時,雷九天簡直是在哀鳴了:“昌叔,你救過我,我一時胡涂,你就不諒解了嗎?”
  陳昌是一個很朴質誠實的人,他心中絕無疑問:“還等什么,把他帶進來!”
  原振俠卻道:“等一等!”
  陳昌怒道:“不必等,不帶他進來,就帶我出去!”
  他說著,就大踏步向外走去,那三個黑影疾攔在他的前面,昌叔急得連連頓足。
  原振俠歎了一聲:“好,先讓他進來再說!”
  那三個黑影并沒有移動,剎時之間,石室之中變得极靜。但那只是极短的時間,門外黑霧翻滾,雷九天已經突然在門口出現。
  雷九天的身邊,只是光線昏暗,并沒有黑霧,所以他一出現,就可以看清他的神情。只見他雙眼圓睜,目光炯炯,看起來极其怪异。
  雷九天在門口略停了一停,大約還不到一秒鐘,眼中的光芒大盛。原振俠在那一剎間,陡然心中一亮,知道自己感到不對頭的是什么了!
  他發出了一下大叫聲。同時,雷九天的目光,掃向那三條黑影,三條黑影倏然散了開來。
  那時,陳昌也顯然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大喝一聲:“小豬儿,你干什么?”
  陳昌一面叫,一面扑向雷九天。原振俠也疾叫:“昌叔后退!”
  原振俠的警告,不能說不及時。可是,陳昌卻沒有听從警告,他沒有后退,一下子就扑到了雷九天的面前!
  接下來發生的事,到事情結束,原振俠完全像是處于惊濤駭浪之上的一葉扁舟。時間肯定不長,可是由于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實在太突然,所以他無法知道究竟是多久。
  那可以說是他一生之中,最為惊險的經歷。而且,直到事后,他仔細回想每一個細節,才算是弄清楚了事情的本質!
  當時,他看出雷九天的情形有异,大喝一聲,叫陳昌別去接近他。可是陳昌卻不听,一下子就扑到了雷九天的面前,伸手指向雷九天,張大了口,像是想作進一步的喝問。可是他卻沒有机會發出聲音來,雷九天的出手實在太快了,簡直如鬼似魅,而且,他的動作,不但陳昌絕想不到,連原振俠也想不到!
  雷九天閃電也似,伸出手來,五指如鉤,一下子就抓住了陳昌的咽喉。
  原振俠的反應也快絕,雷九天那里,手才揚起,原振俠一躍向前,已經一腳踢出,想阻止雷九天的那一抓。因為他一下子就看出,雷九天出手,是一招极厲害的“鎖喉手”──這种武術,屬于极陰損的功夫,一出手,抓住了對方的咽喉之后,可以立時置對方于死地!
  但是,原振俠的那一腳,還未曾踢中,雷九天已然得手。只听得陳昌的喉際,發出了“咯”的一下響,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听得人心膽俱裂,那是陳昌的喉管和气管,都被捏斷了的聲音!
  陳昌再也活不成了!
  而原振俠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雷九天五指一松,陳昌的身子一歪,眼看原振俠的那一腳,要踢到了陳昌的身上,原振俠忙不迭想縮回腳來。
  他這一腳,傾全力踢出,要收回來,已不是易事。再加上雷九天的手,陡然從陳昌的身子旁,冷不防伸了過來,一下子就把原振俠的足踝抓住!
  原振俠感到自己的足踝之上,像是突然加上了一道燒紅了的鐵箍一樣,痛得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大叫。
  他的處境惡劣之极,揚起的足踝一被抓住,他連站也站不穩了,反手想抓住什么,卻一下子抓住了陳昌的身子。所以他只好用力一推,把陳昌推得向雷九天撞了過去。
  那一撞,會有什么結果,他是完全不知道的。他才推出了陳昌,雷九天手臂一振,已把原振俠向一旁,直摔了出去。
  那一摔的力度极大,原振俠被拋到了半空,腳不點地,身子飛出,直到背部重重地撞在石室的牆上。
  那一撞,令得原振俠眼前金星直冒,四肢百骸,都像是散了開來。
  他張口想叫,可是卻發不出聲,只覺滿口是血,竟已被撞得受了內傷。
  在那么危急的時候,他仍然沒有忘記發出警告。當然,他沒能出聲,只是心念電轉,向對方告急:“宇宙殺手借用了雷老的身体,你們快逃!”
  雷九天才一進來,雙眼之中,光芒閃動,奇异之极,那三個人影迅速散開,這已使原振俠知道不妙了!及至雷九天向陳昌一出手,如此狠毒,一招致命,原振俠的心中,再無疑問。他自己一上來就受了重創,那反而使他感到安慰,因為那表示,宇宙殺手,至少要借用雷九天的一身武功,才能對付得了他。
  雖然情形凶險之极,但還有一線希望,他仍然希望那三個人影,能离開石室避開去。
  這時,原振俠只是肯定了,宇宙殺手借用了雷九天的身体,具体情形仍一無所知。他就不知道宇宙殺手只有一個,還是有許多個。
  他眼前金星直冒,也看不清眼前的情形,腦子嗡嗡作響。雖然他感到有訊息向他傳來,可是他卻無法接收得清楚。他知道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雷九天若是再向自己發動攻擊,那絕難抵擋。
  所以,他咬緊了牙關,又讓那一口血噴出來,首先用盡气力,打出了兩拳。
  這兩拳純粹是盲目的,只是希望可以抵擋一下,雷九天再發動的進攻。
  可是,這兩拳卻打了一個空。原振俠勉力鎮定心神,總算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他看到的景像,奇特之至。
  他看到那三條黑影,緊擠在一起,就在他的身邊。而雷九天和陳昌,則面對面立著,雷九天的雙手,抓住了陳昌的雙臂。
  陳昌顯然已經死去,可是仍然雙眼圓睜。他個子高,垂著頭,看起來就像是俯首,在看著個子較矮的雷九天。
  而雷九天略抬著頭,眼也睜得极大,和陳昌對望著。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每一根纖維都在劇烈地抖動,以致看起來,可怕之极。
  原振俠在一剎間,實在無法判斷發生了什么事。這時,他又恢复了接收外星鬼魂訊號的能力,他感到的是急促极的聲音:“他被宇宙殺手借用了身体,可是他又不甘心,他正在和宇宙殺手對抗。”
  原振俠心中靈光一閃,陡然叫了起來:“雷老,你中了邪,邪靈害你殺死了昌叔,快對付你体內的邪靈!”
  他一叫,鮮血就順著口角,涌了出來,使他的樣子,看來也和厲鬼相差無几。
  雷九天一听,發出了一下惊天動地的吼叫聲,陡然向原振俠望來。
  原振俠直指著他,用盡了生平的气力叫:“你殺了救命恩人昌叔。”
  雷九天的身子,突然劇烈擺動,發出的聲音可怕之极。那顯然是他原來的思想,和入侵的宇宙殺手,在作劇烈的爭斗。
  那一段時間,絕不可能超過一分鐘,可是在感覺上,卻長得像一年。
  原振俠正想有什么行動時,雷九天陡然跳了起來,跳得极高,气勢也猛烈之极。身在半空,帶起“呼”地一股勁風,翻了一個筋斗,變成頭下腳上,又以快到不可想象的速度,向下撞來。
  原振俠才想到雷老要做什么,就听到外星鬼魂在喝:“快走!”
  眼前陡然一黑,耳際又听到了慘烈無比的“啪”的一聲響。接著,是死一樣的沉寂,然后,原振俠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四周圍的黑暗在消退,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在灰暗之中,有許多人影,在旋轉著,轉得很快。
  原振俠大叫:“怎么了?事情怎么了?”
  他立時感到許多聲音一起在回答他:“解決了,事情解決了!”
  原振俠只覺得全身發軟,再也沒有法子站得住。他先是軟倒在地,又掙扎著坐了起來,茫然問:“是……怎么一回事……請告訴我!”
  他看到三個黑影,來到了他的近前。
  然后,他听到了事情的經過!
  “我們的防御十分有效,宇宙殺手進不來,于是就借用了雷九天的身体,由我們自己把殺手放了進來!”
  原振俠苦笑:“誰也想不到殺手會這樣狡猾,運用這樣的毒計!”
  “一進來,宇宙殺手通過雷老的身体,他的眼光,只要罩住了我們,我們就會被他消滅,化為他的能力。就在這時,你幫了我們……你們三個都幫了我們!”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
  “先是陳昌扑向雷九天。那時,雷九天完全被宇宙殺手控制了意志,所以一出手,他就殺死了陳昌。”
  原振俠一陣難過。
  “可是陳昌的行動,卻阻止了殺手立刻向我們行凶,給了我們寶貴的時間去布置一切。”
  原振俠不是很明白,這是什么樣的情形。
  “殺手為了對付陳昌和對付你,給了我們時間。那時,我們所能作出的布置,只是同歸于盡的方法。”
  原振俠聲音軟弱:“同歸于盡?”
  “請相信,在當時的情形下,我們只能……這樣安排。真對不起,請原諒,請原諒!”
  原振俠明白了何以他們一直在說“請原諒”。他感到了一股寒意,長歎了一聲,仍然決定不了是原諒,還是不原諒他們。
  “當時,我們不知道情形還會有變化,只知道可以利用的時間,少之又少。所以我們的布署,是把整間石室都用防御加以封鎖──殺手沒有我們的帶領,進不了古墓,證明我們的封鎖有用。所以,如果封鎖了石室,殺手也就离不開。”
  原振俠听到這里,不由自主歎了一聲──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同歸于盡。宇宙殺手對付了三個外星鬼魂,卻出不了石室,他,原振俠,也同樣被困在石室中不能离去,結果也是死在石室之中。
  徹底的同歸于盡!
  雖然后來事情有了轉机,這樣的同歸于盡沒有出現,但是想起來,仍然一身冷汗。
  “當時的情形,只容許我們這樣做,可是后來,發生了變化,雷九天……是你的一推,恰好把陳昌推到了雷九天的面前。雷九天一靈未泯,竟和占用了他身体的宇宙殺手起了爭斗,給了我們千載難逢的机會,得以脫身。”
  原振俠閉上了眼睛。
  雷九天最后,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使外星鬼魂得到了寶貴的一秒鐘或半秒鐘,才能帶著他一起离開了石室!
  雷九天雖然曾膽怯過,退縮過,但是在最后關頭,他卻表現了無比的英勇!
  很難想象一個地球人,被宇宙殺手侵占了之后,如何還能与之抗爭。
  可是雷九天确然做到了這一點。
  他和陳昌的靈魂,當然會被宇宙殺手消滅。但是他的身体和陳昌的身体,也會和宇宙殺手,永遠留在那古墓的一個石室之中,使宇宙殺手不能再在地球上為禍。
  地球上是不是還有別的宇宙殺手?不得而知,但至少進入古墓的,再也出不來了。
  原振俠感到有一團黑霧,在自己身上,滾來滾去。身体上的痛楚在迅速減輕,使他可以緩緩站了起來。
  他要求:“請送我回去。”
  “可以的,謝謝你,再一次請原諒我們,曾想你和我們一起犧牲。”
  原振俠道:“算了吧,一切都過去了。”
  他睜開眼,在漆黑之中,他仍然感不到身子有任何移動。而等到漸漸有了光亮之時,他已經看清,已經身在自己的住所之中了。
  原振俠坐在沙發上,很久很久,才緩緩吁了一口气──也有很久很久的一段時間,他都怀疑自己的這一段經歷是不是真的。
  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樣。
  可是,那只玉蟬是真的。雷九天雷老爺子神秘失蹤,也是真的。
  原振俠把玩那玉蟬的時候,也就知道,一切經過,全是真實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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