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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靈堂中的怪客


  我的心中,苦笑了起來,我相信那老仆所說的,百分一百屬實。因為他說的那情形,正和博新對我說的經過,不相上下。
  我又問道:“你最后見到博新的父親,是在他死前多久的事?”
  那老仆又望了我半晌,才道:“先生,是不是老爺死得有甚么古怪,你才那樣追問我?”
  我苦笑道:“他死得是不是古怪,要問你才知道,你是他們家的老仆人,而我們在認識博新的時候,他父親早已經死了!”
  那老仆人點頭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未曾對人說過,想起來古怪得很。”
  我忙道:“甚么事?”
  那老仆人現出极其駭然的神情來:“那屋子中有……鬼,我見到過一次!”
  我吸了一口气,心頭也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因為我知道,那老仆人口中的“鬼”,可能就是我見過的那個神秘人物!
  我忙問道:“你詳細說說!”
  老仆人道:“那是老爺的弟弟,也就是少爺的叔叔,他是早已死了的,可是在老爺死前几天,我上三樓去,卻看到他在老爺的書桌前,當時我還以為他是老爺,叫了一聲,他抬起頭來,我整個人都嚇呆了,他甚至還問我:“‘還認得我嗎?’”
  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老仆人又道:“他是二十多歲那年死的,那年,老爺正好三十歲,這個人,從小就不學好,從來也不肯耽在家里,天南地北地亂闖,他是死在外面的,听說是在西康甚么地方,死在當地的野人手中的,已有好几十年了。”
  我搖頭道:“他只是有死訊傳來,或許,他沒有死,又回來了!”
  老仆人雙手搖著:“不會,我再看到他時,他仍然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如果他沒有死,他應該有五六十歲了,難道他不會老?”
  我皺著雙眉:“你看到了之后,他就是只對你說了一句話?”
  老仆人苦笑道:“一句話還不夠么?我嚇得大叫了起來,轉身便逃,在樓梯上碰到了老爺,我連忙將我看到的事講了出來,給老爺狠狠地罵了一頓,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眼花,而且,從那天起,老爺就在三樓,不肯下來,過了几天,就死了!”
  我問道:“他們兄弟之間,有仇恨?”
  “仇恨是不會有的,但是老爺的兄弟自小就不成材,自然不得父母歡心,倒是老爺,時時幫著他的兄弟,也盡可能讓他化錢,這人化起錢來真厲害,我還記得,有一次他買了一架甚么机器,裝在后院,听說,那架机器,用一樣重的銀子,也換不回來。”
  我很難想像那是甚么机器,但是我對那位先生,卻多少有了點認識,他是一個怪人,或者說,是一個超時代的人,那么,我在那大屋中遇見的怪人,是不是就是博新的叔叔呢?
  如果是他,為甚么他會帶來一連串的怪事?
  事情好像已有了些進展,但想深一層,卻仍然全是不可解的謎。尤其不可解的是,老仆人說那位先生早已死了,那有可能是訛傳,但是他現在就算再出現的話,一定也是將近六十歲的老人。但是老仆人卻說他“看到鬼”的時候,那位先生還很年輕。又如果假定,我遇到的那個神秘人物,就是那位先生????博新的叔叔,那么,他也決不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自然,我自始至終,沒有机會看清那神秘人物的面貌,但即使在黑暗中相對,要判別對方是不是一個老年人,也是很容易的事。
  我呆了片刻,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殯儀館中,已經只有我和那老仆人兩個人了,別的人或者是因為不慣熬夜,而且對我和那老仆人的話不發生興趣,所以已經相繼离去。
  等我發覺到這一點時,我似乎覺得靈堂之中,更加陰森可怖。
  我自然不會相信甚么鬼出現那一套,是以我只是略呆了一呆,便又問道:“你剛才說,你曾在那大屋子中‘見過鬼’,是不是可以說得再詳細些?”
  老仆人苦笑道:“我已經說得夠詳細了,我的确是看到了他!”
  我又問道:“在這以后,你的感覺是不是有點异樣,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感到,屋子中像是多了一個人?”
  老仆人呆了好一會,才道:“沒有……不過……不過我想起來了,有一天晚上,三樓的書房中,忽然傳來怦地一聲響,我睡在少爺睡房旁邊的小房間中,听到了聲響,我就立時走出來,少爺也醒了,推開了房門,我們一起抬頭向上看去,看到了老爺????”
  “他在做甚么?”我緊張地問。
  “老爺也像是剛推開了臥室的門,在向外張望,我當時就想,我們三人全在,那么,在書房中弄出聲響來的是甚么人呢?我想走上樓去看,可是老爺厲聲斥喝著,叫我回去睡覺!”
  我仔細听著那老仆人的敘述,我覺得其間大有問題。
  我可以肯定:在那屋子中,早就多了一個人!
  先撇開那個人是甚么人不說,我甚至可以想像那個人出現的日子,那人自然是在博新的父親尚未故世之前出現的。最早的時候,只有博新的父親一個人知道他的存在;等到博新的父親死了之后,博新一定也在某种情形下,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
  自然正因為是這個原因,所以博新才遣走了老仆人,老仆自始至終,未曾知道屋子中多了一個神秘人物。
  可是事實上,老仆人見過那個神秘人物一次,只不過他卻認為那是見了鬼。而且,他那一次偶然見到那個神秘人物,他的印象极其深刻,因為他一眼就認出那人是博新的叔叔。
  我假定一切神秘事件,全是由那個神秘人物而起,那么,問題是:這個神秘人物究竟是甚么人?他若是博新的叔叔,為甚么過了那么多年,他還是几十年以前的樣子?
  我還想向那老仆人問更多關于博新和博新的父親、叔叔的問題,可是就在這時,一陣沉緩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那是一种令人悚然的腳步聲,很清晰,很慢,也很沉重。分明是一個人在向前走來,但是那個人卻又像是老走不到門口。
  靈堂的門關著,殯儀館的職員也早在打盹,誰會在這樣的深夜,再到靈堂來呢?
  我和那老仆人互望了一眼,我立時感到了一股寒意,看那老仆人的神情,他顯然比我更糟??,他的身子在微微發抖。
  那腳步聲停在靈堂的門口,我勉強地微笑了一下,正想大聲喝問是甚么人,可是我一低頭時,卻看到門腳下的縫中,有甚么東西,蜿蜒流了進來,那使我嚇了一大跳。
  雖然我立即看到,自門腳縫中流進來的是水,但是我仍然惊訝得出不了聲。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使我忍不住啞然失笑。
  剛才的那一切,很夠恐怖,很夠神秘,是不是?但等到靈堂的門被推開來之后,一切就變得再普通也沒有了,一切的神秘、恐怖,全是我自己心理作祟!
  靈堂的門推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雨衣、戴著雨帽的人,那人的雨帽壓得很低,雨衣的領子也翻起來,順著他的雨帽帽檐和他的雨衣腳,在向下直淌著水,我也直到這時,才注意到,外面在下著大雨。
  那人當然是冒著大雨前來的。他冒雨前來,鞋底自然濕了,鞋底濕,腳步聲听來不免有點古怪,而且,當他站在門口的時候,自他身上淌下來的水,當然也會從門縫中流進來。
  想起剛才心中感到的恐怖,我只覺得好玩。那人冒這樣的大雨,到靈堂來,他自然是博新的好朋友了,所以我忙站了起來。
  那人的神態有點奇怪,他一看到我站了起來,便立即后退了一步,伸手遮住了臉,在一剎那間,我看到他戴著一副黑眼鏡。
  在午夜,又下雨,那人卻戴著一副黑眼鏡,這自然是古怪的事,我在怔了一怔之后,問道:“閣下是博新的朋友?”
  那人并不回答我,只是含糊地發出了一下聲音,轉過頭去,我看到他從口袋中,摸出了一塊手帕來,用那塊手帕,蒙在臉上。
  我看得瞪大了眼睛,心中還只是感到惊訝,可是那老仆人卻著實有點沉下住气了,他的聲音發著顫,拉著我的衣角:“先生,這個人……”
  我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老仆人的臉色,孌得難看之极。
  我看到那人,又轉回了身來。
  這時候,他的臉上,蒙著一塊手帕,又戴著一副黑眼鏡,雨帽又拉得那么低,使我完全無法看到他是甚么樣的一個人。
  我站著不動,那人像是猶豫了一下,才向前走來,來到了靈前,他鞠了三個躬,然后退開几步,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
  我的視線,一直盯在他的身上,或許是我那樣望著他,令他感到很不安,但是我卻非望著他不可,因為這人的舉止實在太怪异了,世界上可有以這樣打扮到靈堂來吊祭死人的?
  他只坐了一兩分鐘,便又站了起來,在那一兩分鐘之間,可以說是靜到了极點,當他站了起來之后,我再問道:“先生,你是博新的朋友?”
  我問的是老問題,而那人回答我的,也是老方法,他的喉際發出了一下模糊的聲響。
  雖然,從沒有甚么條例,規定到靈堂來的人不能蒙面,可是那人的樣子,卻使我感到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我提高了聲音:“你是甚么人?”
  我大聲一喝問,那人急急向外走去,我直跳了起來,向他走過去,伸手便抓。
  我的動作很快,一抓便已抓住了他的雨衣,可是,那人的動作,卻比我更快,他顯然已知道我要攔阻他,不讓他离去,是以他也有了准備。
  我才一抓住了他的雨衣,他雙臂一振,身子猛地向前,沖了一沖。
  他脫下了那件雨衣,向前直沖了出去,而我,雖然抓住了那件雨衣,卻也是不過是抓住了件雨衣而已,我呆了一呆,那人已沖出了好几步,我連忙赶了上去,那人已轉了一個彎。
  等到我再追出去時,我看到他沖出了殯儀館的大門,沒入在黑暗之中。
  我也追出了大門,外面的雨十分大,一出了門,雨點劈頭劈臉,??了下來,我几乎甚么也看不到,那人也早已奔得看不見了。
  雖然我在大雨之中,呆立了只不過半分鐘,但是身子卻已濕了一大半,我連忙退回了殯儀館,我看到那老仆人,扶著牆,站在我的身后。
  那老仆人的身子,在不住地發著抖,他的神情,表示他心中的惊駭已然到了极點。
  他望著我,問道:“他……走了么?”
  我抖了抖手中的雨衣:“他逃走了!”
  那老仆人道:“他……他是誰?”
  我苦笑了一下:“和你一樣,我也完全未曾看清他的容貌????”
  當我講到這里的時候,我發現老仆人的神情极其古怪,是以我停了下來:“你以為他是甚么人,你想到了甚么,是不是?”
  老仆人的身子,抖得更劇烈:“不會的,那怎么會?不會的!”
  我大踏步來到了老仆人的身前:“你快說,你以為他是甚么人?”
  老仆人的嘴唇不住發著抖,過了好久,他才道:“据我看來,他……他好像就是……少爺!”
  我呆了一呆,老仆人口中的“少爺”,就是博新!
  而博新已經死了,我現在在殯儀館中,就是因為博新已經死了,雖然在這种時候,前來靈堂吊祭的那人,神態形跡,都可疑到了极點,但是他不會是博新,他可能是任何人,也不會是博新!
  不用說,那當然是老仆人的一种錯覺,是以我也沒有再問下去,我道:“別胡思亂想,天快亮了,我們到靈堂中去守著吧!”
  老仆人要在我的扶持下,才能勉強挪動腳步,當我們回到了靈堂中,坐了下來之后,我們誰也不說話,那一小時的時間,更是長得可怕。
  終于,天漸漸亮了,雨也止了,又有一些博新生前的朋友,陸續來到,昨晚午夜時分离去的那些人,也都來了,到了上午九時,博新的遺体,依時火化,我們所有目睹博新被送進焚化爐去的人,心情自然都十分沉重,而我則更甚。
  所以,我是最后一個离去的人,當我离去的時候,我帶走了那個神秘來客的那件雨衣,回到了家中,我將那件雨衣順手一拋,人向沙發上一倒。
  那件雨衣被拋到了桌子上,發出了“拍”的一下硬物撞擊聲,那令得我陡地一呆。
  我本來實在已經非常疲倦了,但這時候,我卻立時一躍而起,又將那件雨衣,提了起來,伸手在雨衣的口袋中摸索著。
  我從雨衣的口袋中,摸出了一串鑰匙。
  那串鑰匙,只有三柄。在一件不知屬于甚么人的雨衣之中,發現了三柄鑰匙,那本來是絕不值得奇怪的事情,但是當我將這三柄鑰匙捏在手中的時候,我不禁呆了半晌,手也在發抖。
  那三柄鑰匙,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那鑰匙扣,我卻認得出來,我絕不是第一次看到它,鑰匙扎上,連著一只半寸來長,銀質的鉤,那鑰匙扣,正是博新的東西。
  在那一剎那間,我立時想起了那老仆人的話來。
  當那個神秘人進來的時候,我和那老仆人都看不清他的臉,可是那老仆人,在事后,卻以為那個神秘人物是博新。
  當時,我根本連考慮一下他那樣說法的可能性也沒有,就斷定他是生了錯覺,然而現在,我卻在雨衣袋中,發現了屬于博新的鑰匙扣!
  那是博新的東西,這完全可以肯定,可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博新沒有死,那么,在火災之后,發掘出來的??体,又是屬于甚么人的?如果博新死了,何以他的鑰匙扣會在別人的身上?
  我知道,那鑰匙扣是博新心愛的東西,那是他在一次比賽中得到的獎品,他決不會將這東西送給別人,那么,那個人應該是博新了。
  我又想起那人走進靈堂來,看到了靈堂中有人之后,那种突??的動作,他是在看到了有人之后,才用手帕蒙上面的。
  如果他不是以為我一看到他,就可以認得出他是甚么人來,又何必多此一舉?那樣看來,這人真的是博新,博新沒有死!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心頭怦怦跳了起來,博新沒有死,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不知自己拿著那三柄鑰匙,呆了多久,而如果不是那一陣門鈴聲的話,我一定還會再發呆下去,門鈴聲令得我震了一震,我轉過身,打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垂頭喪气的人。
  但是不論那人是如何垂頭喪气、神情憔悴,我還是可以認得出,他不是別人,正是酒博新。
  一時之間,我也呆住了,不知該怎樣才好,一個你以為他已經死去,而且,才參加了他的火葬禮回來的人,忽然又出現在你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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