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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六個漁夫變成了“原始人”


  第二天一早,原振俠實在懶得起來,可是想起自己曾經答應過胡怀玉,所以很不情愿地坐起身來。
  事情十分簡單,到了那家醫院,醫院中有他的熟人,一問起來,一個處理這件事的醫生瞪大了眼:“死因神秘?你在胡說甚么,你臉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胡怀玉和陳克生告訴原振俠那六個漁民死亡的日子,那么很容易查問。引致那位負責處理的醫生有這樣反應的,是原振俠查問問題的方式。
  由于有了先入之見,所以原振俠是這樣問的,他先說出了日子,然后才問:“有六個漁民,死得十分神秘,請問真正的死因是甚么?”
  他不但得到負責醫生這樣的回答,而且,那醫生還伸手要摸他的額角,看他是不是在發熱。
  原振俠怔了一怔:“我很好,只是想知道何以六個漁民會一起死亡的真正原因!”
  那醫生打量了原振俠一會,他對原振俠的傳奇生活,當然也有所聞。
  他歎了一聲:“原醫生,當一艘漁船和一艘貨柜船在海面相撞,漁船被撞到粉碎,船上的六個漁民被撈上來的時候,五男一女都已死亡,死亡的原因是甚么?”
  原振俠不禁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他從未想到一問就有了答案,而且,答案會是這樣子!
  那還用問,自然是墮海之后溺斃的,而且,墮海的原因,也是因為撞船,是意外,其間絕扯不上甚么神秘怪异之處,更和大海惡靈沒有關系——如果硬要說有關系的話,那么,所有的海上的意外都可以說是由于大海的惡靈在作祟!
  原振俠當時震愕的樣子,一定十分滑稽,所以那醫生忍不住笑了起來:“怎么?是不是另有原因?”
  原振俠苦笑:“沒有甚么,有點誤會……有人以為其中有曲折,當然神經過敏了!”
  那醫生繼續笑著:“對了,在事情發生之后,有一個人自稱是甚么研究所所長,神經兮兮地來查問過死因,我們如實相告,他說甚么也不相信,胡言亂語一番,被員工赶出去了!”
  原振俠不禁苦笑,他自然知道那是胡怀玉,也知道他的“胡言亂語”是甚么。他自己就是受了“胡言亂語”的影響而來查問的!
  不過,原振俠還是十分小心,問了一句:“尸体都曾經過剖驗?”
  那醫生呆了一呆:“死因都絕無可疑之處,再加上親屬的反對,為甚么要剖驗?”
  原振俠皺著眉:“尸体——”那醫生有點不耐煩起來,用力揮了一下手:“經過合法的手續之后,火化了!”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气,有一句話,想了想,并沒有說出來,那句話是:“這樣子,真正的死亡原因,就再也不為人知了!”
  他之所以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這句話,在理論上雖然可以成立,但是在事實上,駛進大海,又是在撞船之后,波濤洶涌情形之下,還會有甚么別的死亡原因?
  那醫生十分不屑地冷笑一聲:“是不是還有別的問題,原醫生?”
  原振俠禮貌地笑了一下:“謝謝你,沒有了!”
  离開了醫院之后,駕著,原振俠依約到胡怀玉的研究所去。一路之上,他所想的是,胡怀玉所患的精神病,簡直嚴重之极,那是一种妄想症,會隨心所欲,編造种种怖的情形來嚇自,終于會將自己嚇到神經失常為止。
  他已決定,見了胡怀玉之后,無論如何要勸他去見一見專科醫生!
  研究所規模之下,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每一個第一次來到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他很快地就見到了胡怀玉。
  他仍然由陳克生陪著,胡怀玉的神情,急切而焦急。原振俠沉著臉,大有怒意,一見面就責斥:“你早知道那六個漁民怎么死的!”
  胡怀玉怔了一怔,面色鐵青:“是!可是那是表面的原,真正的原,醫院不肯說!”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你認為在意外發生之后,還會有甚么死因?”
  胡怀玉的回笑,雖然無理之极,但是卻也不易駁他,他大聲道:“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何必還要你出馬去調查?”
  原振俠望了他半,揮了揮手,和這种精神狀態的人是無法爭論下去的,他轉身准備离去的時候,卻听得陳克生叫了起來:“天!原醫生,你連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你甚至不想看一看活的菊石!”
  原振俠已走出了几步,听得陳克生這樣說,他才轉過身來:“我不是生物學家,在我看來,古生物和現代生物全是一樣的。人各有所為的專長,那和好奇心沒有關系!”
  陳克生的聲音變得低沉:“可是你無法解釋千万年前就應該絕种了的生物,為何又會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原振俠感到陳克生的話,有著嚴重的挑戰意味,他反問道:“你能解釋嗎?”
  陳克生卻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向胡怀玉作了一個“請”的手勢,顯然他有意請胡怀玉代答這個問題。原振俠心中一聲冷笑,向胡怀玉看去,一看之下,他卻不禁吃了一惊——被他認為神經不正常、有著妄想狂傾向的胡怀玉,這時的神情,十分嚴肅,充分顯示了他作為一個科學家的認真態度。這种態度,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力量,使人會傾听他發表的言論,成功的人物,都有這樣的本能!
  所以,原振俠收起嘲弄的態度,也十分用心地望著胡怀。胡怀玉所說的,就是他和陳克生共同的一种設想:“有人掌握了菊石的遺傳密碼,所以這人就可以制造出活的菊石來!”
  如果對普通人這樣說,必然還要費一番唇舌。而原振俠是醫生,對生物遺傳密碼有相當程度的了解,而更重要的是,他本身是個想像力十分丰富的人,一听就明白!
  他在呆了一呆之后,苦笑了一下:“這個人一定對軟体動物有特殊的愛好,不然,他可以『制造』出任何生物來,為甚么是制造了菊石?”
  胡怀玉的聲音低沉之极:“他不單制造了菊石,我……我們有理由怀疑,他還制造了……一個到六個……古代人……原始人,或許……是猿人!”
  原振俠听得駭然之极:“你在說甚么?他制造出來的原始人在甚么地方——等一等!你想說,那死了的六個漁民是……你在胡說甚么?”
  由于胡怀玉所說的話,實在太令人惊駭,所以令得原振俠也不由自主,有點講話沒有條理,他最后還是責斥了胡怀玉。
  可是胡怀玉卻不理會他的責斥,可能是由于激動,他的臉色又變得蒼白,他道:“那個人,或者說,他不是人,是在海中的惡靈妖魔,是由他在操縱著遺傳密碼,隨心所欲地制造出生物,那艘船上的漁民,是一批犧牲者,是經過了遺傳密碼改變之后的怪物!”
  原振俠已經鎮定了下來:“漁民的尸体全被撈了上來,經過醫院的處理,為甚么醫院方面,一點都沒有人体變异的記錄?”
  陳克生爭著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醫院方面有所發現,可是事情太令人惊駭,所以他們秘而不宣,情形就像美國的太空總署發現了外星人的尸体,只是秘密保管,不對外宣布一樣!”
  原振俠悶聲一哼:“擬于不倫!”
  陳克生提高了聲音:“第二個可能,是醫院方面根本沒有發現——從水中撈起來的是死人,一個死去的古代人和一個死去的現代人,并沒有多大的差別,除非早已知道,刻意檢查,不然,不容易發覺!”
  第二個可能,還可以接受,可是原振俠立時又問:“你們又是憑甚么認為在這六個漁民的身上,發生了遺傳密碼的變化?”
  陳克生和胡怀玉互望了一眼,欲語又止。
  本來已准備离去的原振俠,這時又走了回來,因為胡、陳兩人的話,雖然無稽,可是單是這樣的發現,也十分吸引人,何況他們說“有理由相信”!
  陳克生道:“事情得從頭說起——發現了活菊石之后,我利用了吸沙船,想發現更多,可拷Transferinterrupted!胡所長失望,胡所長忽然有了新的提議……”
  那天晚上,胡怀玉和陳克生沿著海邊散步,陳克生在連日監督吸沙工作的進行,晒得膚色黑得發亮。
  胡怀玉皺著眉:“我們的行動,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一點也沒有成功的把握。”
  陳克生也十分沮喪:“照菊石的群体生活習慣來看,應該早就有收獲了,是不是……那漁民記錯了地點,以致我們白費心机了?”
  胡怀玉皺著眉不出聲。陳克生又提議:“還是我們先公布了發現再說。”
  胡怀玉自然知道陳克生這個提議的作用:只要一公布這個發現,必然轟動,世界各地許多海洋生物研究船,就會集中到這個海域來,那么,發現的机會就多得多了!
  胡怀玉在考慮是不是要接納陳克生的提議時,有几個孩子叫鬧著走了過來,胡怀玉認得出其中一個,正是自他的手中得到了活菊石的,指點捕捉地點的漁民,就是他的三叔。
  胡怀玉一看到了他,就同他招了招手,几個孩子這時也看到了胡怀玉和陳克生,他們一起停了下來,神情十分遲疑和害怕,有兩個,甚至掉頭就奔走了。
  胡怀玉還不知道發生了甚么事情,指著那孩子問:“噯,你三叔好嗎?我還想再見見他!”
  這么一句普通的話,卻引起了那孩子十分強烈的反應,那孩子先是后退了几步,保持著距离,才憤然叫道:“我三叔一家全叫鬼迷了!都是你,硬要他們半夜落网,把海中的惡鬼网上來了!”
  胡怀玉和陳克生互望了一眼,想笑,可是看到孩子漲紅了臉,又害怕又惱怒的神情,倒也不像是在說假話,所以他們笑不出來。他們知道漁民多半十分迷信,只怕是有了一點變故,就以為被鬼迷了!
  陳克生開口:“是嗎?叫甚么鬼迷住了?是男鬼還是女鬼?”
  那孩子羅地吸了一口气,神情仍然十分害怕,可是卻又提高了聲音:“長毛鬼!”
  那孩子竟然能具体地說出是甚么樣的鬼來,這就令人十分惊駭了。胡、陳兩人,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還是陳克生最先有反應:“我們最會捉鬼,你帶我們去,我們會把鬼捉掉。”那孩子神情十分遲疑,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听大人說,三叔他們被鬼迷,十分可怕……沒有人敢接近他們。”
  “我要去問問大人,看他們是不是肯帶你們去!”
  胡怀玉駭然:“三叔的一家,現在在甚么地方?”那孩子道:“不知道,說是怕他們被鬼迷了本性,晚上出來害人,所以把他們……隔開了。”
  胡怀玉頓足:“快!快!去找你的大人,我一定要見他們,哼,被鬼迷,哪有那么多的鬼?”
  几個孩子飛一般奔了開去,他們在海邊等了大半小時,才看到一個老年漁民气咻咻走來,見了他們,絕不友善,開口就指責道:“你已經害得阿三一家這樣子了,還想見他作甚么?”
  自從那次午夜下网之后,胡怀玉根本就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這時遭到了這樣的指責,他自然啼笑皆非,也沒有好气道:“我把他一家害成怎么了?”
  那老漁民瞪大了眼盯著胡怀玉,額上青筋暴綻,樣子十分可怕。
  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一定有十分不尋常的事發生在阿三一家身上,可是老漁民卻又說不上來。陳克生道:“何不帶我們去看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甚么事了!”
  老漁民楞問了一句:“你會捉鬼?”
  陳克生感到啼笑皆非,但是他至少知道,要去見那一家漁民,見了之后才能判斷究竟發生了甚么事!所以他道:“會不會捉鬼,要等看到了被鬼迷的人之后再說!”
  那老漁民用十分怀疑而且富有敵意的眼光打量陳克生,也用同樣的眼光打量胡怀玉,看得兩人大是不耐煩,胡怀玉提高了聲音:“阿三的一家究竟怎么樣了?”
  老漁民的神情又惊又怒:“也曾見過几次被鬼迷的,沒見過被迷成這樣子的!早就告訴過你們,半夜不能下网,會把鬼网上來!”
  胡怀玉大喝一聲:“你說了半天,有甚么用,帶我們去看!”那老漁民的脾气也十分烈,一樣大聲叫:“帶你們去看,好,就去看,巴望你們看了以后,也跟阿三一樣,被鬼迷,被長毛鬼迷!”這已是他們兩人第二次听到“長毛鬼”這個名稱了,這令得他們兩人心中都十分疑惑。因為在一般的情形,被鬼迷,很不容易弄明白究神是甚么樣的鬼迷住的,普通人的眼中,看不到鬼,除非是具有“鬼眼”靈通的人,才能看得出!
  陳克生對于眼前這一切情景,根本不相信。
  他只覺得事情亂七八糟,一塌糊涂,可是胡怀玉卻不同,他的想像力十分丰富,也相信有靈魂的存在,所以他很有興趣尋根究底,他問:“長毛鬼?誰見了?”
  老漁民的回答,很出人意表:“人人都見得到!”
  胡怀玉不怒反笑:“這鬼竟那么厲害,白日現形?人人可見?”
  老漁民決定帶胡怀玉和陳克生去看阿三的一家人,過程不必詳述,當然是先上了船,那是一艘小型的机動木船,速度不是太快。所以,在航行過程之中,兩人可以在老漁民的口中,多一點了解到“阿三一家”自那天晚上之后發生的變化。
  那老漁民的講述,不是很有條理,可是胡怀玉和陳克生都有相當高的理解能力,所以很快就可以把老漁民所說的,歸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來。
  當老漁民說完了經過之后,胡怀玉和陳克生兩人面面相覷,以胡怀玉的想像力之丰富,一時之間,也想不出究竟是發生甚么事,似乎除了“被鬼迷”、“被長毛鬼迷”之外,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變化開始在七、八天之后——當天晚上,胡怀玉給阿三的那張支票,對一個漁民家庭來說,是一筆十分巨大的收入,所以第二天,阿三就會大擺筵席,請相熟的漁民,吃了十分丰富的一頓。
  參加那一次聚餐的,几乎全是年紀較輕的漁民——年老的漁民,對于阿三半夜下网,十分不以為然,都認為一定會有變故,所以不去參加。
  后來果然有事情發生了,老一代的漁民,都說古老的傳說,不可忽視,他們早有先見之明!
  接下來的几天之中,阿三的一家,興高采烈,都上岸耍樂,暫時休息。變化來得很突然,約莫一個星期之后,相熟的漁民都覺得很奇怪,阿三的一家,都不太露面,露面的話,也是包著頭臉,男女都不例外。漁民都是日晒雨淋慣了的,何況在大熱天,為甚么要用布包頭?自然引起了疑問,回答是:“不知道吃錯了甚么,滿頭滿臉出風疹,見不得風,所以才只好用布包了頭,以免惡化。”
  在這期間,別人雖然疑心,可是也沒有怎樣,出風疹是普通的事情。阿三曾上過几次岸,每次都買些東西回來,也沒有人知道是甚么,只有一個晚上,有人看到阿三的船上,有人在磨剃刀,還不止一把,好几把剃刀,磨了又磨,阿三的一家人,仍然不分日夜,用布包著頭。
  這樣的情形,自然引起的怀疑程度,越來越甚,終于,阿三的一個遠房長輩——就是那個老漁民,被其他的人推舉出來,去問阿三。那是在一天晚上的事,很令所有旁觀者意外的是,阿三的一家都在艙中不見人,阿三卻阻止了老漁民,不讓他上船去,和他隔著船說話——這是十分不尋常的現象。漁民守望相助,很少分彼此,許多船泊在一起的時候,誰都可以上誰的船。
  而阿三竟然不顧傳統,不讓老漁民上船,老漁民還是長輩,自然十分生气,所以當時場面,就不是很愉快。
  老漁民在向胡怀玉和陳克生講起這一段經過時,開始還十分生气,但隨即又原諒:“唉,要是知道阿三一家全部叫鬼迷了,我當時也不會發那么大的脾气了!”
  老漁民當時,大發脾气,可是他也沒有忘記問阿三究竟在搞甚么鬼——本來,他應該問阿三究竟發生了甚么事,表示關心的,可是在憤怒之下,就改變了語气。
  阿三的回答是:“甚么事也沒有!”
  當下不得要領,老漁民憤然,其余的漁民也更加怀疑,一起研究了半天,肯定了阿三的一家必有古怪,又加派了兩個人,決定說甚么也要把阿三頭上包的布拉下來看看時,卻又遲了——阿三的漁船已經出海了!
  這倒反令所有人放心,因為船出海,自然證明阿三的一家,都沒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在船不見了之后的第二天,很多漁船停泊的港灣中,又發生了一件怪事。有一大包東西在水上飄浮,被撈起來一看,布包之中的,全是毛。那毫無疑問是頭發,可是又粗又硬,一時之間,竟不知是甚么動物的毛發,長發約有二十公分。這件事,在漁民之中,自然又有了不少傳說,可是也沒有引起甚么特別的注意,又過了几天,有一艘漁船捕魚回來,說是在海上,見到了阿三的那艘漁船,他們打信號,沒有回音。想駛進去看,駛到近處,听到阿三的漁船上,發出十分駭人的呼叫聲。
  那吼叫聲一陣接一陣,時間又是在晚上,所以漁船不敢再接近,听了半響,那种吼叫聲,駭人之极,也辨不清是人是獸。漁船上的人心知有古怪,所以急急回來報告。
  這個發現,十分轟動,阿三的一家人,确然出了非常的變故,再無疑問,于是組織了一個船隊,由那老漁民帶頭,還備了桃木劍、黑狗血、烏雞血——當時,漁民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被鬼迷,所以才帶了那些傳說之中,可以驅除鬼祟的物品。
  船隊一共有四艘船,出發之后,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了阿三的船,在海中似乎并無目的在飄蕩,而且十分靜,听不到有甚么聲響。
  四艘船接近之后,就開始喊叫,開始,并沒有回音,直到四艘船靠了上去,才听得阿三在艙中叫:“別上來,求求你們,別上來!”
  阿三的叫聲,可怕之极,若不是紅天白日,說不定就沒有人敢上船。
  白天,總使人的膽气較壯,老民帶頭,四個人先上了阿三的船,只見阿三雙臂揮舞,頭上胡亂包著布,從艙中沖了出來,仍然在叫:“別上來!叫你們別上來就別上來,快走!快走!”
  他叫嚷著,可是兩個人已來到了他的身后,攔腰把他抱住,老漁民一伸手,就把他頭上包著的布,扯了下來,剎那之后,所有人都發出了一下惊呼聲,一下子都呆住了,反倒變得极靜,只有海風和海浪拍打在船身上的聲音。
  阿三的樣子,十分駭人,陽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頭臉上全是毛——人的頭上有毛,那是必然的事,部分的臉上有毛,也不足為怪,可是滿頭滿臉都是毛,這情境就十分駭人了!
  毛相當硬,看起來也就特別有硬的感覺,阿三是阿三,一點也沒有錯,大家都認得他,可是他怎么滿臉都長出毛來了呢?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中,反倒是阿三先開口,他的聲音乾澀難听之至,他道:“我們一家全都撞邪了……臉上全長毛,不分男女……剃了又長,剃了又長……看我,昨晚才剃的!”
  一個漁民叫起來:“你一家被鬼迷了!”
  又一個叫:“一定是長毛鬼!”
  老漁民自然也表示同意,于是叫了阿三的一家出來,又淋狗血,又淋雞血,再用桃木劍在他們一家的身上敲打著,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白天還好,一到了晚上,情形更加駭人,阿三的一家,會發出可怕之极的吼叫聲,亂蹦亂跳,抓著生魚就咬吞,也不怕骨頭。
  在海上兩天,沒有替他們剃毛,毛就長出好几寸來。
  老漁民等人,商議之后,就只好先把阿三的一家,安置在一個小荒島上。
  一到了小荒島上,阿三的一家,表現更加奇特,滿山亂走,速度极快,巨大的石頭,一躍而過,而且還不斷發出吼叫聲來。
  這种情形,看得所有漁民心惊肉跳,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出甚么辦法來。
  本來,白日,阿三的一家都很清醒,可是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只有每天早上,有那么三、四小時的清醒,一到那時,他們就爭著去剃除臉上的毛,剛剃乾淨之后,看來倒沒有甚么异樣,只是神情有些痴呆。
  當然,在清醒的時候,老漁民和其他人,都追問究竟是發生了甚么事。可是阿三和他的家人,都說不出甚么原因來,都說忽然之間,就會變得不吼叫就不舒服,要跳動奔跑,自然而然,而且連身上穿著衣服,也會變得難過之极,要把它扯掉!
  當胡怀玉和陳克生,听那老漁民斷斷續續說到這時,就互望了一眼,兩人全是一樣的心思,齊齊失聲道:“他們看來……變成了原始人!”
  老漁民不知道甚么叫:“原始人”,還狠狠瞪了他們兩人一眼。
  所有人,包括阿三的一家在內,自然而然,想起了午夜下网的那件事,他自然而然,歸咎于它。
  事情在漁民中傳了開來,人人都十分惊恐,因為根据古老的傳說,若是大海之中撈起了甚么邪魔惡靈、索命的鬼魂等等,一旦作起祟來,被害的人,會成為惡靈的幫凶。像阿三那一家那樣子,如果到了他們完全迷糊的時候,就會四處害人——這种傳說,倒并沒有甚么民族的界限,盛行在歐洲的“吸血僵尸”的傳說,就說一旦被吸血僵尸吸了血,不多久,被吸了血的人,也就變成了吸血僵尸。
  于是,就有人提議以傳統方式來處理阿三的一家人,這對于阿三的一家人來說是十分危險的事,因為他們一家人,已被認為是惡靈的化身,要處理起來,辦法自然不會和平溫柔。曾經發生過爭吵,那老漁民竭力反對。
  可是主張處理的人占大多數。之所以又拖了几天,沒有處理,是因為究竟應該如何處理法,眾說紛紜。傳說變成事實的机會,不是太多,像阿三一家那樣,全家被鬼迷的情形,只怕從來也沒有出現過。而且,“長毛鬼”來勢洶洶,砍斷了好多柄桃木劍,淋了不少黑狗血,燒了不少符,一點也起不了治鬼的作用,應該用甚么方法才收效呢?要不然,治鬼不成,反被鬼噬,豈不是事情越來越糟。
  有的主張把他們一家网在漁网,沉下海去,有的主張把他們活活燒死,有的主張把他們用桃木椿釘打進腦門去釘死。
  討論來討論去,還沒有結果的時候,胡怀玉和陳克生卻又在海邊出現,問起那一家的情形來,難怪老漁民見了他們的時候,激動無比,說阿三的一家,全是被他們所害的了!
  等到把老漁民所說的一切,湊成了一完整的故事之后,陳克生和胡怀玉兩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疑問:究竟發生了甚么事?
  他們是生物學家,首先想到了生物的“返祖現象”。這种現象,曾有許多事實證明過,中國遼宁省有一個著名的毛孩,就是這种現象的典型,全身是黑色濃密的長毛。
  但是那情形,都是一出生就發生的,并沒有忽然變异的例子,而且,那個毛孩的智力和其他的一切,也全都正常。
  當然,阿三一家人的情形,不能算是返祖現象,他們都沒有答案,都一心想看到了遭遇怪异的那一家人再說。
  船行相當慢,至少在五小時之后,才到了一個荒島之上,那艘船泊在荒島的一個灘上,阿三的一家,不在船上,在島上的一個崖洞中,在船一靠岸的時候,就有三個漁民奔了過來,老漁民忙問:“情形怎么樣?”
  那三個漁民神情駭然,齊聲道:“快讓我們回去吧!一夜听他們鬼叫,滿山亂奔……比瘋狗還可怕,說不定甚么時候給他們扑上來咬一口!”老漁民歎了一聲。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正說著,就听到一陣吼叫聲傳了過來。那种吼叫聲,才一入耳,确然十分可怖,胡怀玉和陳克生兩人,也為之陡然震動,可是不多几下,他們就听出,吼叫聲并不是一味吼叫,而是長短有序,像是互相呼喚,像是一种最簡單原始的語言。
  接著,就看到兩個人,十分迅速地向邊奔過來,一邊叫著,奔走的姿勢,十分奇特,身子傴僂著,雙手垂向下。照說這种姿勢是奔不快的,可是這兩人一下子就到了近前。
  那三個漁民嚇得老遠避了開去,老漁民勉強不動,也是臉色煞白。胡怀玉和陳克生兩人,在看清了那兩人的臉時,也不禁頭皮爆炸——那兩個人根本分不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因為他們滿頭滿臉,都是濃密的黑毛。黑毛并不長,可能是他們在早上的時候曾經剃過,那樣子看來,著實駭人。那兩人到了近前,仍用這种雙手下垂的姿勢站著。雙眼之中,目光炯炯,望定了老漁民、胡怀玉和陳克生,忽然又怪吼了兩聲,轉身又飛奔了開去。
  陳克生和胡怀玉雖然駭异,可是他們仍然齊聲叫了出來:“原始人!”
  雖然胡怀玉和陳克生,都未曾真正見過原始人,可是他們是生物學家,對原始人的認識,自然在一般人之上。科學家根据化石,把原始人的形態勾勒出來,有畫像有塑像,也有電影,就形成了一种印象,使他們在這時,一看到這种情形,就想到了原始人。
  老漁民第二次听他們叫“原始人”,還是不懂,又盯著他們看。陳克生吸了一口气:“他們的樣子雖然害怕,可是并不傷害人?”
  老漁民怔了一怔,卻有些答非所問:“或許每天早上,他們還有一些時間清醒,沒有整個被鬼迷住,所以暫時不害人!”
  胡怀玉一面喘著气,一面道:“他們住的岩洞在哪里?帶我們去看看。”
  老漁民的神情也有點害怕,但是他還是點了點頭,和兩人一起走向前,不多久,就看到了一個山洞,在山洞口,兩人又看到了一個十分怪异的現象,一個滿臉是毛的人,正雙手搓著一根石條,在一根枯枝上,不斷地鑽著!
  胡怀玉和陳克生互望著,張大了口,都沒有發出聲音來,可是兩個人都知道,他們要說出來的是甚么話。
  “鑽木取火”!那是原始人的行為之一!
  胡怀玉在這時候,一把抓住了老漁民——他不知道他犯了一個錯誤。他對老漁民道:“他們不是被鬼迷,只是不知道為了甚么,變成了原始人!”
  老漁民第三次听到了他不知是甚么的一個名詞,不禁又是吃惊,又是惱怒:“甚么是原始人?”
  要向一個認識不超過一百個字的老漁民,解釋甚么是“原始人”,那自然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胡怀玉一揮手:“原始人就是原始人!”
  老漁民沉下臉來:“你們要見阿三一家人,現在見到了,有甚么辦法?”
  胡怀玉立即道:“載他們回去,我會聯絡醫院,送他們進醫院!”老漁民更是憤怒:“被鬼迷的人進醫院有甚么用?”
  胡怀玉又和老漁民爭了一會,老漁民更怒:“絕對不能讓他們上我的船,你要送他們進醫院,自己去想辦法!”
  胡怀玉再才高八斗,財雄勢大,可是遇到了一個固執的老漁民,也一點辦法都沒有,而且他所犯的錯誤是,根本沒有向老漁民解釋清楚甚么是原始人,所以爭持了將近一小時,也沒有結果,天色已全黑了。
  在這將近一小時之中,胡怀玉和陳克生兩人,又看到了阿三一家人不少原始人的行為,鑽木真的取到了火,生起了一堆篝火,用樹枝叉著魚來烤,烤到了半生不熟,就捧著大嚼,像是叫人回到了好几万年之前!
  陳克生最后提議:“胡所長,我們先回去,再找一艘船來,載他們走!”
  胡怀玉一頓足:“好,我有的是船!”
  胡怀玉倒不是夸口,他的水產研究所的确有好些船。天色早已全黑了,所有的人,包括那三個漁民在內,都上了老漁民的船——他們本來是派來看著阿三一家人的,可是經過了一夜,再也不愿意了。
  胡、陳兩人,在這時犯了第二個錯誤——他們兩人之中,若是有一個留下來,后來發生的事情,就可能完全不一樣了。
  船在回航的時候,老漁民把船駛得很慢,他的理由是:這一帶海域,常有大輪船出沒,海流又急,要是撞上了,可不是玩的!
  所以,胡怀玉和陳克生,用研究所的船只,再來到那荒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他們在船一靠岸之后,立時上了岸,直奔昨日曾見阿三一家的那個山洞之前。
  可是他們并沒有見到阿三一家人,這時,他們仍然未曾想到發生了甚么事,所以還在那個荒島上找了很久,一直到了中午時分,兩人登上了那荒島的最高處,可以看到整個小島的情形,他們才發現,島旁只有他們那艘船,漁民阿三的船已不見了!
  阿三的一家人,駕船离開了這個小荒島!
  直到這時候,兩人才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他們一心認定了阿三的一家人,都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而成了原始人,他們認為原始人不會駕船,也就會一直留在小荒島之上,他們忽略了老漁民所說的一個情況:他們在每天早上,還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清醒”!
  所謂“清醒”,那是他們在意識上知道自己是現代人,知道有變化在他們的身上發生,他們懂得用剃刀剃去臉上的長毛,自然也懂得駕船离開荒島!
  以前,有几個漁民在島上“看管”他們,他們沒有机會离去,昨晚只有他們一家人在,他們在早上“清醒”的時候,要离開荒島,自然再容易不過了!
  他們一想到這一點,不禁跌足,飛奔到了海面,上了船,可是大海茫茫,他們連阿三的一家,是由哪一個方向走的都不知道,如何去追尋?
  他們都想到,如果一到,發現阿三的一家不在,立刻就去追,只怕還有希望。因為他們的船,速度比机動漁船快得多。可是時間已經耽擱了那么久,能找到阿三一家的机會,自然极微!
  他們還是盡力,繞著這個荒島,在海面上兜著圈子,希望有所發現,可是一直到傍晚,都沒有發現,在他們准備回去的時候,又看到老漁民的船,向荒島駛了過來。兩人忙著船迎了上去,見了面,一說情形,老漁民也呆了半晌,喃喃說了一句:“他們這种情形,怎么還能駕船?非在海上出事不可!”
  當時老漁民說會“出事”,自然也不知道出甚么樣的事。第二天,才知道阿三的漁船,在海面上,和一艘貨柜船相撞,當場沉沒,貨柜船努力救人,可是救起來之后,五男一女都已溺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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