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六章 祟物原來是一口棺材


  第二天,一早,由于昨晚臨睡時又多喝了酒(他現在完全明白何以公主在雪崩中失蹤之后,年輕人會變成酒鬼的原因了),正在昏沉沉地睡覺,忽然住所的大門,“砰砰”聲大作,有人在迅速地擂門。
  現代的建筑物,每一個居住單位都有電門鈴的設備,像這樣敲鼓一樣的擂門聲,听起來就十分陌生,所以原振俠雖然惊醒了,可是迷迷糊糊之間,難以分辨得出那是甚么聲音出來。
  擂門聲在繼續,而且越來越急驟,簡直像是想把整扇門都拆了下來一樣。
  原振俠不禁是憤怒,手按著頭,一躍起床,怒道:“甚么人?”
  門外傳來一個十分洪亮的聲音:“原醫生,仲大雅!”
  原振俠呆了一呆,跌跌撞撞,來到了門口,打開了門,仲大雅的身形壯大,堵在門口,有把整個門都塞滿了的感覺。原振俠本來想要責備几句,為甚么有鈴不按,而要用力敲門。可是,他一眼看到,仲大雅的面色灰敗——本來他面色十分紅潤,雙眼失神,顯然是有甚么重大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
  仲大雅不等原振俠開口,就大踏步走了進來,雙手把手中的一只木箱子,向原振俠舉了一舉,十分惱怒地道:“你看!”
  一看到那只木箱子,原振俠就皺了皺眉,因為說它是“木箱子”,自然可以,可是更确切地說,這种形狀的木箱子,有一個專門名詞:棺材。
  仲大雅手中的那個“棺材”,只有五十公分長短,如果說是用來殮裝嬰儿之用,自然可以。那小棺材上還有許多泥跡,像是才從地下掘出來的。
  原振俠望向仲大雅,仲大雅吸了一口气:“工地里掘出來的,在原來建筑的大廳之下,埋在五尺深的地下!”
  他神色更難看,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喘著气:“這就是祟物!一定是!”
  原振俠也覺得,把這樣的一具小棺材,埋在大廳的地下,一定大有古怪,他問:“里面是甚么?”
  仲大雅伸手在頭上拍打了一下:“我一拿到手就想到了你,竟然沒弄開來……你不介意就在你這里打開它來看一看吧?”
  原振俠是百無禁忌的人物,自然不會介意,他和仲大雅一起進了廚房,找到了一些工具。仔細打量著那具小棺材,找了一枝鐵,向仲大雅望了一眼——用這樣的鐵來撬,會損害棺材。
  仲大雅憤然:“有斧頭,我就將它劈了開來!”
  那是表示不在乎棺材的損坏,只想看清楚小棺材之中是甚么祟物!棺蓋和棺身,嚴然合縫,十分緊密,鐵根本插不進,原振俠又用鑿子,先鑿出了一個隙縫,才把鐵插了進去,先是他一個人,用盡了气力,也撬不動,仲大雅來幫忙,兩人合力,才發出了刺耳之极,听了令人牙齒發酸的“軋軋”聲,把棺蓋吃力地撬了開來,釘著棺材的釘子竟超過十五公分長,十分粗大,共有十八根之多。
  在撬起棺蓋來的時候,原振俠和仲大雅兩人不時互望,都有詭异莫名的感覺。
  等到棺蓋撬開,原振俠小心翼翼,把棺蓋翻過來放好,因為那十八枚粗大的鐵釘,仍然十分銳利,當然,兩人的視線,第一時間,便向棺材中望去,一看下去,他們都呆了一呆!
  他們雖然未曾討論,可是都曾設想過棺材之中的祟物是甚么。可能是一些法器,或者是乾了的動物尸体,甚至,棺材中就是一具童尸,也不足為奇。可是卻全然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棺材之中是一疊長方形的紙,或者說是一本書,其實,最正确的說法,是一本帖。
  對于“帖”,現代人都不是很熟悉了,帖是一長條紙,摺疊起來,既可以一頁一頁翻閱,又可以把它拉成一長條的一种紙張裝訂方式。這時,在棺材中的,就是一本帖,約有五公分厚,十來層紙,帖面上十分惊人,用朱砂寫了一個“償”字,朱砂歷久而色不變,看來仍然鮮紅,也就格外触目。
  原振俠和仲大雅同時伸出手去,原振俠看到仲大雅也伸手,就縮回了手來。
  仲大雅將那本帖取了出來,他行事十分鎮定,并不立即打開,把帖放到了桌子上。原振俠看到取出了那本帖之后,棺材中再無別物,也來到了桌子邊,仲大雅這才揭開帖的第一頁來。帖一揭開來,可以看到一左一右兩頁,兩人的視線盯在那兩頁上,心中詭异之感更甚,一左一右,竟然各以白描的筆法,畫了一個無常鬼!白無常在右,黑無常在左,無常鬼詭异的面貌,在簡單的線條之下,十分生動。
  這又是一個意外,仲大雅發出了一下惊呼聲,手指有點發抖,指著畫著的黑白無常,不知說甚么才好。原振俠吸了一口气,他不說甚么,只是又伸手,再揭過了這一頁去,又顯示出來的兩頁,卻全是十分工整的毛筆字,字相當大,每一個字都有拇指頭大小,兩頁加起來,至少有三百字。
  仲大雅和原振俠屏住了气息,去讀那些文字,文字是文言文的,仲大雅當然沒有問題,他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原振俠也點了點頭,表示完全可以讀得懂。他們很快地讀完了這兩頁,又揭了過去,再去讀下面的,一直讀下去,總共是十頁,到最后一頁,又看到了一個具名,在這個具名之上有一句話是:“以上所述皆屬事實”。具名是姚正年。
  這姚正年三個字,看來呈一种异常曖昧的赭紅色,原振俠是醫生,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用血來簽署的。
  這時,他們都已看過了那十頁文字中所寫的內容,自然也知道何以這個姚正年,要用鮮血來簽署自己姓名的理由。原振俠在看那些文字的時候,雙手撐在桌上,垂著頭,這時看完了,他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仲大雅也一樣,剎那之間,屋子中靜到了极點,過了一會,才听到了“答”、“答”兩聲響,有兩顆大汗珠,落到了桌子上。
  原振俠這才陡然震動了一下,抬頭向仲大雅望去。只見仲大雅面色灰敗,滿面是汗珠,他也垂著頭,所以汗水流到了他的鼻尖,就凝成了一大滴,向下滴來。
  原振俠自然知道,文字記載的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十分大。事實上,別說這件事對仲大雅有直接的關系,就算是原振俠,根本一點關系也沒有,看了之后,也為之震惊不已,好一會不能動。自然,后來原振俠知道,記載著的這件事,和他也不是完全沒有關系的!
  原振俠叫了仲大雅几聲,仲大雅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扶著仲大雅在沙發上坐下,又給了他一杯酒。本來十分強健的這位不閒老人,這時,看來卻虛弱無比。
  在仲大雅喝酒的時候,原振俠指了指那本帖,安慰仲大雅:“照這上面所記載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仲大雅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突然緊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顫聲哀求:“幫助我,原醫生,幫助我!”
  原振俠義不容辭,一口答應:“當然!當然!”要明白仲大雅何以如喪考妣,要明明白他要原振俠幫助的是甚么,自然先要明白那本帖上的十頁文字,記載的是一件甚么事。
  這件事,可以有一個標題:“一對好朋友,在遇到了黑白無常后的遭遇”——原題是“黑白無常相遇記”。一開始的一句話是:“余与仲文量,總角之交,尤稱莫逆。”
  這里的第一人稱的“余”,自然是最后署名的姚正年。也就是說,姚正年和仲文量兩個人,自小相識,長大了之后,又是好朋友。
  仲文量,自然是仲大雅的祖先。接著,就敘述了他們兩人,如何奇特地竟然見到了黑白無常的經過,和以后事情的發展,怪誕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真正匪夷所思之极。
  把整個故事化成現代語文,后來仲大雅和原振俠又曾討論過,他們兩人的意見,會在敘述當年這件怪事時,在适當的時候一并整入。
  仲文量和姚正年是一對好朋友,都中了秀才,准備進一步在科舉上博取功名,所以一起寄居在一廟宇中,那座廟宇建筑相當大,可是僧人并不多,香火也不盛,所以十分清幽。古代的士子,很流行寄居在廟宇中攻讀,著名的故事“西廂記”中的主角張君瑞,就是由于寄居在普濟寺之中,才有机會看到了崔鶯鶯的。
  記載在后文說得相當明白,仲大雅應該是仲文量的第六代孫,推溯起來,仲文量大約是兩百多年前的人,那是清朝中期,太平天國之亂還沒有發生,從記載中的景物來看,應該是在中國的長江以南。記載中僅有一個河名:“琴川”,那應該是江蘇省的常熟,常熟附近有七條河,如古琴之弦,所以名為琴川。
  一雙好朋友在廟中攻讀,吟詩作對,倒也其樂融融,如果不是有黑白無常的出現,那么他們可能都有功名、做官,可是黑白無常的出現,卻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黑白無常的出現,情形十分怪异。那是在一個晚上,他們兩人正在一個院子中,仰觀星象——可能是夏天,才有這种生活情趣。
  忽然,院子的一角,“豁”然巨響,聲音不是十分大,可是相當惊人。姚正年的記載是:“聲如裂十匹帛,脆而不尖。”
  不管是甚么聲音,總之一下聲響之后,兩人循聲看去,看到了一個奇异的景象,他們看到,院子的一角,靠近牆處,地下裂了開來,裂開的是一個狹長形的縫,自那裂開之處,有大蓬螢光上映。
  廟是建在山上的,在提到琴川的時候,曾有一句是“俯瞰山下,琴川歷歷在目”,再上一句是“寺居風光大佳”。建在山上的廟,院子的下面是山,怎么會裂了開來,而且有光冒出來呢?
  兩人大吃一惊,都自竹榻之上跳了起來,其間,仲文量還摔了一交,是姚正年扶住了他的。兩人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并不敢逼近裂縫,因為這時,裂縫之中,不但螢光更強,令人無法逼視,而且有一种十分可怕的聲音在傳出來,像是許多硬物,在一起用力擠和摩擦所發出來的一樣,記載的原文是:“若千百机椽,同時傾軋,咻咻然,嘰嘰然。”
  他們非但不敢接近,而且還后退,十分害怕,不知道那是甚么异像,直到退到了院子的另一角的牆前,距离那有螢光冒出來的裂縫,約有兩丈。
  姚正年這時心中首先想到的是,自山腹之中裂地,出了裂縫,不知會有甚么怪物冒出來,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兩個人——應該是在光芒之中的兩個蒙朧的人影,已從裂縫中升上了出來。
  這兩個不是很看得清楚的人影,身穿寬大的袍子,手上各自拿著一些棍狀的東西,頭上戴著圓錐形的高帽子,高帽子上好像還寫著字。
  兩人本就料定在裂縫中冒上來的,必然是甚么怪物,這時一見這情形,這等造型,自小耳熟能詳,所以他們异口同聲中失聲惊呼:“無常鬼!”
  這時候,自裂縫中冒起來的光芒,忽明忽暗,閃爍不定,看過去,光芒中的兩條人影,更是詭异。任何人,忽然之間見到了傳說中勾魂催命的無常鬼,都會想到:吾命休矣。
  所以,他們兩人在极度的惊恐之下,緊緊地相擁在一起,等待死亡來臨——這時,他們自然還是好朋友。
  在他們叫出來“無常鬼”之后,很快地,光芒中有聲音傳來,聲音很難听,原文的記載是:“若夜梟之哀鳴。”叫的也是這三個字:“無常鬼!”這一叫,倒像是兩個無常鬼在自己表示身分了!
  兩人更是吃惊,仲文量的膽气較壯,一定神,對著光芒中的黑白無常提出了抗議:“我們自問生平不作虧心之事,何以正當盛年,就气數已盡?”
  他雖然大著膽子提出了問題,可是事關自己的生死,也不知道是由于激動,還是害怕,在這樣說的時候,聲音有些發顫。
  他的話才一住口,就听得一雙無常鬼同樣也以發顫的聲音回答:“气數已盡!”
  先是宣稱了他們是無常鬼,接著又宣布了兩人“气數已盡”,姚正年和仲文量兩人,身子如同浸在冰水之中一樣。
  仲文量還想責問些甚么,可是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就在這時候,兩人眼前,陡然一黑,那從裂縫中溢出來的螢光,相當強烈,耀眼生花,所以陡然黑了一下來之后,便變得甚么也看不到,只是感到有一陣陰風,逼近身來,顯然是兩個無常鬼已來到了身前。
  事后,姚正年和仲文量交換感覺,當時的感覺都是一樣,一陣陰風逼近來之后,手腕上就是一緊,被一种冰冷的東西箍住。
  他們的一只手,互相緊握著,另一只手被箍緊之后,兩人都感到有一股大力把他們扯向前,在扯向前的過程之中,兩人遍体生寒,眼前發黑,陰風陣陣,在黑暗之中,好像騰云駕霧一樣,不知身在何處,間中還听到一些十分刺耳的聲音,如同鬼哭神號一樣!
  (看到這里,仲大雅失聲叫了起來:“他們被無常鬼拘到陰司去了!”)(原振俠道:“不對,他們當然沒有死,不然,怎能有這個記載留下來?”
  (仲大雅吞了一口口水:“可能后來又還陽了!”)(原振俠揮了揮手,表示不必爭論,只要看下去,就可見分曉。)姚正年和仲文量都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當時的想法,是以為自己必然是在陰司路上,說不定不多久,就可以見到十殿閻王。
  但是他們兩人,在那時,心境卻相當平靜,因為正如剛才仲文量說的,“生平未作虧心事”,如果說死亡是一個最后審判的話,一個人既然一生未作虧心事,又何必害怕?
  黑暗似乎越來越濃,仲文量和姚正年在這個過程之中,相互稱呼了對方几聲,都能听到回答,這使他們在极度惊恐之中,得到了一些安慰。
  然后,他們覺出身子不再移動,可是手腕上那种被箍緊的感覺仍然在,不單是手腕上,事實上,也有冰涼的東西,貼了上來,像是有冰剜成了一頂帽子,戴到了他們的頭上——原文的記述是:“宛若剜冰成帽,加諸頭上,怪异莫名,寒气攻心,全身皆顫。”
  頭上被戴上冰冷的帽子,以致全身發抖,這种滋味自然不大好受。這時,兩人都還年輕,而且,事已至此,兩人認定自己被拘入了陰間,也就沒有甚么可以害怕的了,所以兩人一先一后,又提出了責問。
  他們提出的責問是:“我們即使气數已盡,一生未作惡事,何以便驟而加刑?”
  陰間的閻王殿上,有著各种各樣的酷刑的說法,深入民間,雖是士子,也一樣受影響。
  這時他們兩人身受“寒气攻心”之苦,就自然而然想到,那是陰間的酷刑了!
  他們在這樣責問之際,本來沒有寄以甚么希望,只不過是發泄心中的憤懣而已。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陰間的無常鬼,似乎比陽間的官府,更傾听民間疾苦,他們的話才一出口,就听到黑暗之中有人問:“你們怎會這樣說?”
  仲文量搶聲道:“我們正身受寒气攻心之苦!”立時又有人道:“哦!溫度不對,溫度不對!”
  這聲音才一入耳,頭上有帽子戴著的感覺仍然在,可是寒意盡消,反倒有一股暖意流入,懶洋洋地,令人有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仲文量和姚正年都吁了一口气,覺得無常鬼十分通情達理,雖然身在黑暗之中,處境仍然詭异莫名,可是恐懼的程度,也已經減至最低。
  (看到了這里,剛好是一頁已完,仲大雅要伸手去揭下一頁,可是原振俠一伸手,按住了不讓他去揭。原振俠充滿了疑惑的神情,望著仲大雅:“你覺得他們兩人的情形,像是遇鬼嗎?”
  (仲大雅一瞪眼:“自然是遇鬼!”)(仲大雅也知道原振俠在怀疑甚么,所以又補充:“只因為他們兩人的正气,可以感動鬼神,所以無常鬼也對他們客客气气!”
  (仲大雅停了一停,又繼續補充:“閻王很快就會把他們放回陽間,無常鬼捉錯了人!”
  (雖然仲大雅的解釋已十分充分,可是原振俠仍然疑惑之极。)(這時,原振俠已經依稀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卻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想了一想,縮回了手,任由仲大雅揭到了下一頁。)姚正年和仲文量感到通体舒泰,不約而同,吁了一口气。黑暗之中,無常鬼的聲音,這時听來已不那么駭人了:“你們兩人不必害怕,我們并無惡意,不會傷害你們!”
  兩人一听,不禁啼笑皆非,仲文量道:“已把我們拘到陰間,還說無意傷害?”
  姚正年也道:“速放我們還陽!”
  黑暗中靜了好一會——在那一段時間中,兩人又害怕起來。可是接著傳出的聲音,卻令他們大感快慰:“自然,但請稍待,兩位必然可得許多好處,嗯,兩位之中,一位十分希望成為富豪,擁有巨資,一位則好异術,求异能,盼自己能登……神仙境界?”
  這几句話,直說到兩人的心坎之中!
  原來,這一雙好朋友,志趣不同,兩人常在閒談中表示自己對人生追求的目標。
  仲文量的目標是成為巨富,他的愿望是成為一個大富翁,坐擁巨資,錦衣美食,嬌妻愛妾,儿孫繞膝,他認為這樣的人生,才美滿之至。
  可是姚正年的想法,和他完全不同。姚正年不值仲文量的想法,認為再有錢,人生不過百年,過眼煙云,一閃而過。人生應當追求异術,縱然不能白日飛升,變成神仙,也至少要成為有异能的術士,可以控制許多常人所不知的生命奧秘。
  兩人還常為這种不同的觀點,展開爭論,雖然不免面紅耳赤,但反正都是空談,倒也不會影響友誼。
  這時,陡然之間,听到把他們兩人關于人生的意向,提了出來,兩人自然又是惊訝,又大有知己之感,所以一面點頭,一面大聲稱是。黑暗之中,無常鬼的話,又令得他們大是興奮,因為無常鬼居然許下了諾言:“兩位稍安,事后,可令兩位各皆如愿,必不食言!”
  兩人在這一剎間,當真是興奮莫名,互相叫著對方,又各令對方拍打自己,原文是:“互令擊打,以驗明是否身在夢中。”
  拍打之后有疼痛的感覺,那自然不是身在夢中了。
  (原振俠看到這里,低聲咕噥了一句:“身在陰司,已經死了,也不應該有疼痛之感!”)(仲大雅不同意:“焉知死后沒有痛覺?”)(原振俠回答得十分平淡:“我經歷過,靈魂离体,即無任何感覺。”)(仲大雅的神情怪异莫名,他自然不知道原振俠有過這樣一段怪异的經歷,也嚇得他不敢再說甚么!)姚正年和仲文量遵守著“稍安”的吩咐,不再說話,在黑暗之中也沒有甚么异樣,更沒有任何痛苦(反倒暖洋洋地,十分舒服),只是不斷有點古怪的,難以形容的聲音傳出來。
  兩人此時由于心情的興奮,得到了無常的許諾,得遂若干志愿,已經完全沒有了恐懼感,雖然他們的處境仍然十分詭异。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一直互握著手,忽然被一股力量松了開來,同時,兩人的耳際,各自听了一句話:“跟我來!”
  這一雙總角之交,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分了手。
  姚正年的記述,在這里加了一段話,說是分開了之后,在黑暗之中,無鬼給他一個匣子,說是在那盒中的,全是各种异術的秘訣,他不必打盒子來,也不必在盒子發現甚么,更不必去修煉甚么,只要他把手按在盒子上,自然會得到“仙音”的指引,告訴他如何達到那种异術和异能。
  姚正年興奮莫名,他雙手緊按著那盒子,心跳得厲害,一下子,就身子震動了一下,又回到原先的庭院之中,他第一眼見到的,是仲文量正滿臉惊喜,就站在他的身邊,看樣子是無常鬼已經授了致富的秘訣給他。
  姚正年的記述之中,在這里來了一句:“余一生追悔者,乃先予仲獠開口之机!”
  好朋友忽然變了“仲獠”,罵得已十分不客气了,自然是仲文量做了對不起姚正年的事,仲大雅在看到這里的時候,神色變得十分難看。
  仲文量先開口,一開口就問姚正年,無常鬼是不是傳授了他甚么异術?
  姚正年心想,自己和仲文量是好朋友,又一起有了這樣的奇遇,自然沒有隱瞞的道理,所以就把自己的遭遇如實說了一遍。
  由于他們曾分開了一陣子,那一段時間之中,仲文量的遭遇如何,姚正年并不知道。
  姚正年的話,引起仲文量极大的興趣,仲文量連連追問:“能學會些甚么异術?唉,要是能點石成金,那豈非強似我百倍?”
  姚正年還十分慷慨:“不知道是不是旁門异術,若有,定然与你分享!”
  仲文量又慫恿姚正年:“你何不把你的手,按在盒上試一試,看看先學到的,是甚么异術?”
  姚正年本來也有許多話要問仲文量,但是他才蒙無常鬼賜了那只寶盒,心痒難熬也想試試,同時,庭院近牆處,那裂開的大縫,也已消失,像是甚么都未曾發生過一樣,一雙無常鬼,像是已回到陰司地獄去了,姚正年先向那個地方行了一個大禮,才站起身來,盤腿而坐,把那只盒子,夾在雙手中。
  那盒子只有手掌大小,半寸來厚,看來絕不起眼,像是一塊黑黝黝的石頭,拿在手里很輕,仲文量曾伸手想要拿來看看,可是,姚正年卻不肯放手。
  姚正年把盒子夾在雙手之中,突然之間,他就听到了聲音,他興奮得大叫:“仙音!我真的听到了仙音!”
  仲文量忙急急地問:“你听到了甚么?仙音說甚么?”
  姚正年卻沒有再回答,神情全神貫注,像是正在聆听仙音的教訓指導。
  仲文量連問了十來遍,這一段時間,大約有一炷香時分,用現在的時間來算,約莫是五分鐘左右。那段時間之中,仲文量究竟在做甚么事,姚正年根本不知道,因為他正集中精神,在聆听仙音。
  按下來發生的事,自然是姚正年事后的猜度,他猜度到仲文量一定妒嫉莫名,陡然之間,貪念一起,哪里還顧得多年的交情?
  于是,正在沉醉于“仙音”之中的姚正年,忽然頭上受了重重的一擊,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等到醒來,已是破曉時分,只有他一個人在那院子中,頭發和衣服,都為露水所濕,仲文量和那只無常鬼所賜的寶盒,不知蹤影——“仲獠竟行此禽獸之事,余不扑殺此獠,誓不為人!”
  看到這里的時候,仲大雅悶哼了一聲:“也不能證明,定是我祖上辦的事?”
  原振俠忍不住諷刺了他一下:“那只有可能是無常鬼后悔了,把姚正年打暈,搶回那盒子去了。”
  仲大雅的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好一會說不出話來。雖然作出“禽獸行為”的并不是他,但畢竟是他的祖上。若是犯罪行為也有遺傳因子的話,那么說不定在同樣的情形下,他會做出同樣的行為來!
  姚正年接著,就敘述他如何立即赶回家鄉,可是仲文量根本沒有回去過,于是,他就開始天涯海角,尋找仲文量的下落。
  在漫長的尋找歲月之中,姚正年靠甚么度日子呢?真是不可思議,還記得他曾雙手夾住過那只盒子嗎?
  當時,他的思緒十分混亂,不知道“仙音”會傳授甚么法術給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學得會。人在思緒紊亂的時候,是會想到許多亂七八糟,根本平時不去想的事的,。姚正年這時想到的,是他家被鄉間一個土豪欺躪的事,占了他家的好田和祖屋,使得他家由小康變成貧窮。當他想到這一點之后,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報仇。而一想到了報仇,當然又想到了詛咒,他心中念的是,最好叫那土豪一家斷子絕孫。
  在中國古代,斷子絕孫,是一种十分嚴重的天譴,也是十分惡毒的詛咒。
  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就听到耳際有聲音響起,顯然是“仙音”,但是那聲音就和無常鬼的一樣,說的是:“要人不得子孫之法极易……”
  姚正年的記述,并沒有把這個“令人不得子孫”的“极易之法”寫出來,十分令人匪夷所思,有甚么方法可以使人沒有子孫?
  那時,仲文量可能已起了坏心,可是姚正年全然著迷,他忽然又想到了一個相反的問題,于是就在心中問:“要令人添子添孫呢?”
  姚正年立時又听到了“仙音”,教了他令人添子添孫的方法。
  這一來,姚正年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得到的那只寶盒,簡直非同小可,原來心中想要甚么异術,立刻就會有聲音傳授這种异術。他心頭狂跳,剛想再求一項异能時,頭上已捱了仲文量的重擊。
  所以,他只學會了兩种异術:令人子孫斷絕和令人子孫大增。
  令人子孫斷絕的這項异術,沒有多大用處,除了回鄉之后,施在土豪身上之外,一直沒有用。可是令人多子多孫的本領,卻令得他衣食丰足。中國人重視子嗣,他這個神醫,挂起“包醫不孕”的招牌,万試万靈,不出十年,大江南北,不知多少家庭添了丁,他也到處游歷,每到之處,大受歡迎。
  姚正年到處游歷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找仲文量。由于姚正年有這個异能,交游也廣闊,終于給他在若干年之后,打听了仲文量的下落,而且知道仲文量正在大興土木,要造一座華廈,供子孫百代居住。
  一得到了這個消息,姚正年兼程南下,終于,見到了仲文量。
  姚正年的記述,看到這里,已經可以知道,那幫來自湖南的惡客是無辜的,仲文量向他的后代,有意隱瞞了事實,那自然是他曾有過十分不光采的行為之故。
  而仲大雅看到這里,臉色已開始大變!他自然明白了自己何以沒有子孫的原因。
  姚正年一見到了仲文量,自然大興問罪之師,可是姚正年的心中,也大有忌憚,因為他不知道這些年來,仲文量學會多少异能,要是他有本領伸手一指,就置人于死,盡管道理都在姚正年那一邊,他也非落荒而逃不可。
  可是兩人一見面,姚正年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寶盒呢?還給我!”
  仲文量見了故人,又做過那樣對不起人的事,臉有愧色,他的回答是:“我奪了寶盒之后,試了千百次,甚么聲音都听不到,寶盒多半是失靈了!”
  姚正年一听,仲文量并沒有在寶盒之中學到甚么异能,大為放心,立時喝問:“那不是你的仙緣,你自然得不到指點,那寶盒呢?快還我!”
  仲文量道:“我南來之時,一夜在船上,又屢試不靈,一時气憤,拋入海中了!”
  姚正年一听,頓時涼了半截,急嚷道:“拋在何處?快去打撈?”
  仲文量苦笑:“大海茫茫,只記得約莫地點,事隔多年,如何撈法?”
  姚正年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厲聲道:“你已成鉅富,有的是錢,一定要替我雇人打撈!”仲文量也有悔意,連聲答應,果然雇了十艘大船,在茫茫大海之上,撈了六個月之久,魚蝦貝類珊瑚倒撈了不少上來,哪里去找一只巴掌大小的寶盒去?
  找不到寶,姚正年怨气攻心,把一切經過敘述下來,又畫了當年兩人見過的無常鬼,用血寫下了名字,表示報仇的決心,同時也把他報仇的方法寫了下來,放在一口小棺材中,買通了造屋的工人,將之埋在大廳的五尺之下。然后,他又對著仲文量,當面把他的報仇計畫,說了出來。
  姚正年先說了自己有這种异能,然后道:“我念在你總算曾在大海上找了六個月之久,讓你仲家,再延六代。六代之后,就此斷絕,你聚積的昧心錢再多,總歸外姓所用,這是你的報應!”
  仲文量听了之后,有甚么反應,不得而知。可能對仲文量來說,六代是十分久遠的事,他根本不會在意,說不定還會出言譏諷姚正年。不過從他留下來的筆記來看,他還是很相信的,為了掩飾真相,他才胡亂說了一些話來搪塞自己的后代,由此可知,這個人的人格,确然頗成問題。而仲大雅在看完了全部記述之后,表現絕望,自然也在意料之中,因為他沒有儿子,并不是屋子有甚么祟物,拆了屋子就可以破解,而是當年姚正年的報复!
  而姚正年有令人斷子絕孫的异能,是無常鬼所傳,六代之后,再無子孫,斬釘截鐵,再無轉圜的余地,他還有甚么法子可以扭得轉?除非再起無常鬼于地下,不然就絕無辦法了!
  原振俠只覺得整件事,古怪离奇之极,他也想不出有甚么話可以安慰仲大雅。
  過了好一會,仲大雅才道:“祖上作孽,報在子孫,未免太不公平了!”
  又過了片刻,他忽然又苦笑:“若是當年海上搜尋只有五個月,連我這個人都沒有,五代便絕了子孫,倒也免得煩惱痛苦了!”
  原振俠抓住了他的這句話:“既然你認為生命煩惱痛苦,何必亟亟于制造更多這樣的生命!”
  仲大雅大怒道:“你懂得甚么,如果有能力制造生命,生命哪里還會有痛苦煩惱?”
  原振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換了一個話題:“竟有能力控制生育,真是不可思議!”仲大雅聲音沮喪之极,表達了他自有的一套觀念:“有甚么不可思議?無常鬼本來就掌管生死,閻王的生死簿在他們手中捏著,自然要甚么人生,就甚么人生!”
  原振俠歎了一聲:“不知道姚正年有沒有把這個法子留傳下來,要是傳了下來,你去找他的傳人,豈不是可以百子千孫?”
  一句話令仲大雅的精神為之一振,可是他隨即又長歎一聲:“有听說過万試万靈,包醫不孕的人嗎?”原振俠搖頭——真有這樣的人,有那么的奇術,一定世界知名了,絕不會默默無聞的!仲大雅精神大受打擊,唉聲歎气,說出來的話,也語無倫次之极。
  仲大雅甚至道:“真可惜了銀雪,她可是塊生孩子的好材料!”原振俠听得駭然,忍不住道:“你這是甚么觀念!”
  仲大雅瞪大了眼,一臉的不服气:“我說錯了甚么?”原振俠懶得再和爭辯,仲大雅忽然又道:“要是能知道那只寶盒沉在甚么地方,我傾家蕩產,也要去把他撈上來!”
  仲大雅的話,自然是無稽之极,可是原振俠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動,皺著眉想了片刻,可是卻又理不出甚么頭緒來。
  他順口問:“你要那只盒子有甚么用?”
  仲大雅狠狠地道:“盒子會傳授人多子多孫之法,我要是學會了,一胎生六個,反正銀雪的身体壯,受得了!”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可是他也不禁想:究竟姚正年學到的,是甚么方法呢?那方法一定不簡單,而且是半空實施的,并不需要借助甚么東西幫助。現代醫學确然可以有辦法使人絕育、生育或多育,可是過程相當繁复。可是姚正年的方法,不但簡單,而且有效,且可以隨意控制,要人在几代之后不能生育,都可以做得到!
  原振俠知道那一定是人類如今今科學知識之外的事,屬于玄學的范疇。
  或許,用巫術的角度來解釋,倒可以有點眉目,一想起這一點,原振俠自然而然,想起了瑪仙來,他不禁發了一下悠悠的長歎之聲,頓時心情大坏,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和仲大雅的絕望神情,相互輝映。
  仲大雅垂頭喪气地离去,連那小棺材和姚正年的記述都沒有帶去,原振俠自己精神恍惚,也沒有提醒他,在仲大雅离去之后,他喝了几口酒,又想和那位先生聯絡,可是仍然聯絡不上。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