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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 寶盒之家




  那群外星人,為了答謝,才把聚寶盆給了沈万三,使他“富甲天下”。
  在這段過程之中,有兩點很值得注意。其一,是那些外星人發出的求救訊號,只有沈万三收到,其他人收不到,那浮浪子弟也沒有收到。這自然是因為每一個人腦部的活動能力不同,所以接受訊號的能力也有強弱之分,像在古物店中不斷爭吵的鬼魂所發出的訊號,也不是人人收得到。
  易琳收到的,可能反而比店主人還要多,這才生出事來的。
  其二,那些蛙狀外星人,對地球人的行為相當了解,他們竟知道“富甲天下”雖然是地球上許多許多人的愿望,但是這個事實和“福”之間,并不能毫無保留地划上等號。
  所以,他們一听到沈万三的愿望,立刻就指出了這一點。
  可惜,他們指出的這一點,一万個地球人之中,一万個都不會接受,說了也是白說。
  沈魂繼續說下去,果然證明了這一點。
  沈魂繼續道:“我走到池塘邊,就看到了好几十只青蛙一起聚在一只盆子上,向我望著,我還沒有開口,就听到了聲音:‘你要富甲天下,這盆可以滿足你,此盆放金滿是金,放銀滿是銀──’我听到這里,失聲道:‘天下竟有這等寶盆。’我得到回答:‘不是天下有此寶盆,而是天上有此寶盆。’”
  我一拍桌子:“你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沈魂道:“我想過,是說……寶盆是仙家寶物,出自九天之上。”
  我道:“可以這樣說。”
  沈魂頓了片刻,又道:“這時,群蛙跳開,我連忙捧盆在手,卻又听得有聲音道:‘富甲天下,未必是福,你真想清楚了?’此際,我已知遇上了蛙仙,就跪了下來,答道:‘這是想也不必想的事,我再不后悔!’我听到了几下歎息聲,又有人道:‘這樣吧,你畢竟救了我們,我們不忍看你遭難,再給你一樣物事。’上,從塘水中,就浮出了一件物事來。”
  我失聲道:“那寶盒?”
  沈魂道:“是,那塊板托著寶盒,浮上水面,到了塘邊。我并不貪心,忙道:‘寶盆之賜,于愿已足,不敢奢望。’那聲音卻道:‘當你死路走完,此盒有活路可供你行,只是不知你是否肯行,也未知你屆時有否此机緣,可以及時走上活路。’在這几句話之后,又有許多聲音在道:‘可惜!可惜!’接著,群蛙一起入水,再無動靜。我持盆以歸……以后的事,和傳說所記,也就在同小异了。”
  我立時想到,沈魂的敘述,雖然离事實近,但仍然有不盡不實。
  他沒有說出來的地方,一定是有關那盒子和“活路”這一方面。
  因為,就他所述的來看,他后來遭了皇帝的嫉忌,獲罪,充軍,一下子從“天下首富”的地位上跌了下來,情況慘絕,終于被迫死,那是不折不扣在死路之上走到了盡頭。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若是有活路可走,如何還會有猶豫?
  長久以來,他仍然不敢去走活路,只是把靈魂附在那塊板上。雖然我不知道靈魂确切的存在情況,但想來這种依附物件的情形,不會太好過。
  這其間,自然另有曲折。
  所以,我搖頭道:“不然,你未曾說明,何以你放著活路不走,卻要附在那板上做……孤魂野鬼。”
  沈魂被我問得好一會沒反應,我暗暗頓足,以為他無以為應,再也不和我們溝通了。等了好久,才又听到了他的聲音,竟是長歎一聲,接著道:“是,我還瞞了一些沒有說!”
  這樣說了之后,他又停了好一會,才道:“在他說‘可惜’之前,另有一番告試,告訴我:‘活路和死路一樣,一走上,就沒回頭,一定要走到底。’當時我心急成為富翁,也沒去細想,只是隨便問了一句:‘那活路走到盡頭,卻是何等光景?’也不知是眾多蛙仙之中,哪一個回答了我:‘哈哈!對你來說,可能苦不堪言,你要小心思量才好。’我在死路走到盡頭之后,真是苦盡苦絕,若活路也是一樣,我怎甘心再受一次苦,是以一直猶豫不決,不敢……上路。”
  白素皺著眉:“若你決定上路,該當如何?”
  沈魂又停了片刻,看來他頗不愿把一段事和盤托出,要追問一次,他才回答一點。他過了一會,才道:“蛙仙說了,只要我心意一決,那寶盒自然會有……神通,送我上路。”
  我听了之后,苦笑了一下,這話听了之后,等于沒有听一樣。整件事,還是模糊之至。我忍不住叫了起來:“不對!不對!你要說明白些,先說你出事之后,那盒子怎么了。”
  沈魂道:“我身亡之后,亡魂無所依,只想到我還有一只寶盒,蛙仙曾說,此盒可助我走上活路。其時,我也深知蛙仙當日要我再三考慮,是否真要富甲天下之意。在虛無飄渺之間,我已魂附板上,其時,寶盒及板早已流落在不知何人之手了,直到后來,一盒一板才歸入了舊物店之中。”
  沈魂的這一番話,听來實在了許多──他出事之后,封屋抄家,一切財產,自然四散,那一盒一板看來并不起眼,他到手之后,也從來未對人說起過,所以流落了出來,輾轉到了舊物店之中。
  他的靈魂,居然會在“虛無飄渺”間附到了那塊板上,那自然是這盒子所起的作用,也就是那些“蛙仙”早布置下的力量,准備救他的。
  可是他卻由于受創太深,害怕了,不敢再嘗試,所以一直拖了下來。
  靈魂對時間的觀念,可能和我們不同,在他來說,只是猶豫不決一會,但在人間已是好几百年過去了。
  我再追問:“和你爭吵的那些……陰魂,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魂長歎一聲:“不散的陰魂,各有各的冤屈,他們附在不同的物件上,我和他們說起自身的遭遇,他們一直希望可以超出生天,以為蛙仙所說的活路,就是……就是……”
  他說到這里,猶豫了一下,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詞才好,我提示了他一下:“就是可以再世為人?”
  他道:“也不盡然,再世為人,也沒有什么好,無非是踏上另一條死路而已!”
  我駭然:“那他們想的是什么,難道還想成仙?”
  沈魂歎道:“他們正是如此想,但是我可不那么想。一來,蛙仙曾一再告誡過我;二來,我只是想成為一個富人,結局也悲慘之至,若是妄想成仙,只怕上天不成,反倒又墮入十八層阿鼻地獄。所以我自己不敢試,也不讓他們去試,這才一直爭吵不已。”
  他說到這里,可以說已把一切都說得很明白了。
  我們當然是听到了一個奇异之极的故事,可是等到故事听完,我們卻也發現,他所敘述的一切,對于我們尋找失了蹤的易琳和溫寶裕,一點幫助也沒有。
  因為不但是我們,連沈万三的靈魂,也一點都不知道兩人是何以失蹤的,也不知道那寶盒到了何處。
  三人之中,最焦急的自然還是藍絲,她的鼻頭之上,沁出了細小的汗珠來。白素握住她的手,同時道:“若是你要……走活路,只消想著要走就行,是不是?”
  沈魂過了一回才答:“是,蛙仙是這么說。”
  白素說得十分緩慢:“我們要請求你的幫助,你這就去走活路。”
  沈魂叫了起來:“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情景,通往何處,我不走,我要走,早去了!”
  白素沉聲:“有兩個人不見了,大有可能和寶盒和活路有關,你去,在……那里把他們找回來。”
  事實上,白素也絕不知道“那邊”的情形如何,所以說來也大是含糊。
  沈魂立時回應:“我不去,要去,你們自己去。”
  我心中一動:“我們如何去?”
  沈魂支吾了一陣,才道:“思念著要去,就可以去,這是蛙仙說的。”
  白素疾聲道:“可還有其他的決竅?”
  沈魂不語,我們三人齊聲喝道:“說!”
  這情形分明是表示,他仍然有极重要的關鍵隱瞞著未曾說。
  我和藍絲已然大有怒容。
  白素揮了揮手,示意我們且慢發作,她道:“你說出來,我們去,若是能把失蹤的兩人找出來,自然也可以探明什么是活路,這對你大有幫助,也可令你下定決心,走還是不走,也不要枉費了當年蛙仙替你安排的一片苦心。你看如何?”
  白素的這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之至。沈魂發出了一陣沉吟聲,我道:“你還有什么顧忌?”
  沈魂道:“我只怕那……活路真的對我大大有利,若叫你們去了,就此封了路,豈不是坏了我的好事。”
  我悶哼了一聲,心想,這家伙怎么如此畏首畏尾,又其蠢如豕,難怪聚寶盆落在他的手上,反為他惹來了大禍;也難怪那寶盒在他手中,一直沒有發揮作用。可知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真是一點也不錯。聚寶盆若不是落在他這樣一個窩囊的人之手,得寶者的結局,只怕也大不相同。
  白素好言相勸:“既是活路,哪有如此容易封死之理。”
  沈魂還在支支吾吾,我喝道:“藍絲,把你降頭術中,對付孤魂野鬼的法術,使將出來!”
  藍絲立時答應了一聲:“是。”
  她說著,雙手捧起了那塊板來,我只看到藍絲舉起了板來,沒見她有任何動作動作就已感到了沈魂惶急之至的聲音在叫:“我說了!我說了!”
  藍絲目射精光,望定了那塊板,我隱約感到了沈魂發出的感到惊恐的聲響。后來,我對藍絲說:“降頭術對付靈魂竟如此有效,一下子就把沈万三的靈魂嚇成了那樣。”
  藍絲苦笑:“真是莫名其妙,當時,其實我什么也沒有做。”
  我大奇:“什么也沒有做。”
  藍絲道:“是啊,我一拿起那塊板來,心中也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他就已經投降了。”
  我恍然,明白了沈万三其人性格一定懦弱之至,決非一個成功人士,所以皇帝要對付他,他一點辦法也拿不出來。一經威嚇,立刻投降,任人魚肉。而且,他還很沒有決斷力,以致一直不敢去試一試蛙仙所說的活路。
  那些蛙仙當年被他所救,純屬偶然,只怕還有几分是由于他受了那浮浪子弟的威嚇,才把那簍子“蛙”買了下來的。
  這聚寶盆和寶盒,落在像他這樣沒有用的人手中,也可以說是气數。若不然,落到了英雄能干者手中,只怕連歷史都可以改寫。
  卻說當時,沈魂既然急叫,藍絲也就把高舉起來的那塊板,緩緩放了下來。
  沈魂道:“這板,是那寶盒的家。”
  這句話,听來突兀,我、白素和藍絲都大是不解。
  附帶說一句,這時,易琳父母早已被我們的言行舉止,弄昏了頭,而且恐懼莫名,白素早把他們關進了他們的房間之中,而且嚴重警告:不管听到什么聲音,都不要出來。他們倒也听話。
  所以,我們和沈魂之間的對話,也少了一旁不斷發出的惊呼聲。
  那板是寶盒的“家”,這句話不好理解。我們還沒有再問,沈魂已作解釋:“蛙仙說,這寶盒神通廣大,能大能小,來去無蹤,會騰挪變化──”
  他說到這里,我悶哼一聲:“這不成了活物了?”
  白素卻很能接受沈魂的說法:“通靈的寶物,頗多有這种能耐的。”
  我不服:“試舉例以說明之。”
  白素道:“孫悟空的兵器金箍棒,本是定海神針,在龍宮之中,可以作柱,但一縮小,就可以放在身中,迎風一晃,便有碗口粗細。”
  我叫了起來:“那算什么啊,小說家言,也能作得准的么?”
  白素瞪了我一眼:“几百年前的小說家,尚且有這樣的想像力,你反倒沒有?”
  我苦笑,搖了搖頭,這不知是什么邏輯。
  沈魂介入我們的爭論:“不錯,蛙仙說了的,那寶盒早已通靈。”
  我沒好气:“你少羅嗦,趁早把蛙仙還說了些什么,和盤托出!”
  沈魂忙道:“蛙仙說了,不論那寶盒如何變化,去了何處,總要回家的,若有事相求,可以令他回來。”
  我疾聲問:“如何使他回家來?”
  沈魂道:“蛙仙說了,要有一見寶盒,就愿走活路者,潛心默想,他就會回來。”
  沈魂在這樣說的時候,竟大有惊恐之意,我起初不明白有什么可害怕的,但繼而一想,就明白了,問他:“若是求了他回家來,又反悔不想走活路了,那會有什么后果?”
  他一直不敢走活路,所以也不敢求寶盒回家,怕有后果。
  沈魂道:“我也不知……蛙仙只說,若到時反悔,寶盒會發怒。”
  我皺著眉──我見過那寶盆的照片,只是一只盒子,可是此際,听來卻又千真万确是一個活物。
  從他可以來去自如這一方面來看,他又像是一個交通工具──我宁愿是一個交通工具,因為外形如盒子的交通工具,總容易接受一些。雖然說生物也可以是任何形狀,尤其是外星生物,但是一個外形一如一只盒子的生物,總太古怪了些。
  他還會發怒,不知道發怒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會發生什么事。他离開時,門窗都關著,牆上也沒有沿,難道他有穿牆過壁的能力?
  一時之間,各种古怪雜沓的想法,擠滿了我的腦袋,直到我听了沈魂在發問:“你們之中,誰起意使寶盒回家來?”
  沈魂這一問,不但把我的思緒自雜七雜八的胡思亂想之中拉了回來,也不禁使我一怔:對啊,誰起意使那寶盒回家來呢?
  誰起意都可以,照蛙仙所說,只要一起意“走活路”,寶盒就會回家來。
  可是卻也不能說了不算,不能把寶盒請回來之后,卻又反悔,說又不想走活路了。要是那樣,寶盒會發怒。
  寶盒發怒會有什么后果,不可測。
  沈魂一直在猶豫不決,不敢走活路,他自然也不會起意,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剎那之間,我們都是一樣的心思:走活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那一剎間,我們也有一定程度的猶豫,也体會到了沈魂一直難以決斷,确然有他的苦衷。
  還未曾等我們再決定,藍絲已道:“當然是我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過考慮,她說“當然”,那是因為事情和溫寶裕的下落有關,她和溫寶裕是早已有了白頭之約的。
  沈魂道:“好,那就由你獨自……起念。”
  我忙道:“為什么?我們不能旁觀嗎?”
  沈魂道:“不能,蛙仙曾一再吩咐,只能獨自進行。”
  我冷笑:“我不信你也不在一旁察看情形。”
  沈魂的聲音,听來十分無奈:“我無形無体,如何察看?”
  我怔了一怔,我不是靈魂,自然無法知道靈魂的存在情形,我向白素望去,一面搖頭:“要是結果連藍絲也不見了,豈非更麻煩。”
  在這方面,白素比我勇气還高:“若是這樣,我們仍可嘗試。”
  藍絲道:“我會設法……不論在什么情形之下,都和你們聯絡。”
  我喃喃地道:“但望你能!”
  白素已拉了我一下,沈魂忽然道:“借衛兄衣袖一用。”
  我乍一听,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然后立即明白了,他是要离開那塊板,附在我的衣袖之上。我等了片刻,一點感覺也沒有,只听得沈魂又道:“姑娘……寶盒……那活路的情形如何,若有所知,千万請轉告!”
  藍絲爽快地答允:“好!”
  我和白素一起站了起來,看著藍絲捧著那塊板,走進了易琳的房間之中,把門關上。
  這時,我的感覺异樣之至,不單是因為有一個鬼魂附在我的衣袖之上,而且這個鬼魂生前,還是曾一度富甲天下的沈万三。更由于我全然無法想像藍絲進了房間之后,會有些什么事發生,那盒子是以什么方式“回家”來。
  白素也屏住了气息,我壓低聲音問:“沈員外,房內發生什么事,你不能知道。”
  沈魂回答:“我不敢忤蛙仙之意。”
  白素也壓低了聲音:“可以問藍絲。”
  我一句話在喉嚨打了一個轉,沒說出來,這句話是“要是藍絲也不見子,找誰問去?”
  這時,我們和藍絲雖然只是一門之隔,可是卻像是處身于不同的世界一樣,我在門前踱來踱去,問了十七八次:“那盒子究竟是什么東西?”
  白素居然每一次都回答,她的回答大多數是“說不上來”、“可以是任何東西”。
  也有的時候,她的回答比較具体一些,例如:“那是一個交通工具,可以發出能量,把人分解成為分子運送到遠處去,譬如說,送上活路。”
  我搖著頭,仍然發出同樣的老問題,白素又不嫌其煩地補充:“他本身能大能小,小到如一粒芝麻,就算仍在房間之中,你也找不到他。”
  我沒好气:“你何不說他小到如一粒微塵?”
  白素道:“有何不同?大、小本來只是一個概念,在人看來,汪洋大海,大至极點,但是在整個宇宙來說,地球上的那些水,算是什么?或許以為整個宇宙大至极點了吧,又焉知天外沒有天,整個宇宙,也不過是一粟之微。”
  我苦笑:“听來很偉大,可是不能解決實際問題:那盒子究竟是什么?”
  白素极有耐性:“說不上來,可以是走上活路的導行儀。有一點可以肯定,能夠通過他,由死路到活路,對人類有大大的好處,只可惜沈員外不敢下定決心去上路,以致至今仍然成為游魂。”
  沈魂對白素的議論,頗有反應,哼了一聲:“我吃過一次虧,怎能不學聰明些。”
  我好奇:“說真的,你究竟怕什么?”
  沈魂長歎:“說真的,我獲罪于人間的皇帝,身受极慘。更怕獲罪于陰間的閻王──試想,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人的生死,由閻王操縱,硬要去走活路,豈非和閻王挑戰,閻王焉有不大為震怒之理。我怕吃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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