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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嚴守秘密一言不發


  我這樣想,不由自主,盯著卓長根看,卓長根罵了一句:“翁婿兩人,狼狽為奸。”
  我叫起來:“我又沒說什么。”
  卓長根一擺手,大踏步向外走了開去:“你看人的眼光,不怀好意。”
  我笑著,在他身后大聲叫:“這真是欲加之罪了。”
  卓長根不再理我,逕直向外走了出去,走向一個馬廄。他還未曾走近,馬廄中的馬,已經匹匹歡嘶起來。白老大來到了我的身邊:“平時,你對外星人十分容易接受,為什么這次,我一再說他的父親是外星人,你一再拒絕接受?”
  白老大這几句話,說得十分認真,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我想了一想:“不是完全不接受,但是我總覺得,他父親如果是外星人,應該還有別的能力,不會只是識得牧養馬匹。”
  白老大指著我,笑著:“是你自己說的,外星人各种各樣,無奇不有,又焉知沒有一种專會養馬的外星人?”
  白老大有點強詞奪理,我道:“那么,他用什么交通工具來的?在他出現前后,好像從沒有看見有什么异樣物体,自天而降。”
  白老大一本正經地眨著眼:“一艘隱形的太空船?”
  我被他的話逗得笑了起來,白老大攤開手:“好了,你有什么別的解釋?”
  我道:“一點頭緒也沒有,總有古怪。他父親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往何而去,我看,和馬金花的神秘失蹤,有某种程度的聯系。”
  白老大陡然一揮手:“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他父親是從另一空間來的,回去了,馬金花進去過,又出來了!”
  我微笑著,白老大和我雖然不常見面,但是他對我的記述的一切,倒是滾瓜爛熟,我記述過的一些事,他都可以順口引用出來。
  我道:“他父親看是來自另一空間,那另一空間中生活難道用同一語言,也養馬?喜愛白玉的佩飾?”
  白老大笑了起來:“由得你去解這個謎團吧,他父親不來自別的星球,不來自另一個空間,難道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這時,我自然未曾將白老大的玩笑話放在心上,一直到日后,再談起來,白老大自己拍著胸口:“我說如何?山人掐指一算,早就算到了。”
  我當時道:“我看馬金花如果能說出她的經歷,對我們的解謎就很有幫助。”
  白老大有點感慨:“是啊,年紀大了,有什么話要說,就得赶快說,不然,人一死,什么話也不能說了,我近來,也很有寫回憶錄的意思。”
  此時不投外父之所好,更待何時?我忙道:“真是,你的一生,寫起回憶錄來,太多姿多彩了。”
  千穿万穿,馬屁不穿,白老大一副自得的樣子:“可以計划一下。”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望來,我忙道:“我可以替你找一個人,你講,他寫。”
  我唯恐他把寫自傳的責任,放在我的身上,所以才這樣說,平心而論,白老大的一生,的确多姿多彩,他壯年時,身為七幫十八會的大龍頭,可以說是中國自有秘密幫會以來,地位最高的一個,當然有許多精采的事跡可供記述,但是我生性好動,若是留在他身邊一年半載,那就苦不堪言了。
  白老大笑了一下:“不急,不急。”
  我想起了一個需要立時解決的問題:“你這里沒有電話,白素要和我們聯絡的話——”
  白老大打斷了我的話頭:“放心,里昂离這里又不是太遠,照我看,小素如果有辦法,她就能把馬金花請到這里來。”
  白老大對白素的能力很有信心,我想了一想,也覺得如果能把馬金花請來,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可是,到了傍晚時分,白素人沒有回來,卻來了一封十万火急的電報:“衛,速与卓老爺子齊來里昂,遲恐不及,馬教授中風,現在里昂第一療養院。素”
  電報送到我手中時,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又花了二十分鐘,把卓長根從溜馬的地方找了回來,卓長根一看就發了毛。他真的急了,竟然對白老大道:“小白,那怎么辦,你這里又沒有什么快馬。”
  我自然笑不出來,白老大一時之間,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已經道:“卓老爺子,你放心,我駕車,保證最快到。”
  卓長根用力拍著他的光腦袋:“是。是。我真是糊涂了,再快的馬,哪有車快!”
  講了這兩句話之后,半分鐘也沒有耽擱,我們就奔向車子。車子小,卓長根的身形高大,司机旁的座位已盡量推向后,可是看起來,卓長根高大的身軀,仍然不像是坐,而是堆在座位上。
  卓長根也不理會舒不舒服,一疊聲催著:“快!快!”
  我也想快一點到里昂,所以一路上,將車子駛得飛快。在可以看到里昂市的指標之際,還未到午夜時分。
  卓長根也不禁喟歎:“時代真是不同了,再快的馬,也得天亮才能到。”
  我倒不擔心馬快還是車快,只是擔心馬金花,她的病況,一定十分嚴重,一個九十一歲的老人,本來就是風燭殘年,像卓長根那樣,是极其罕見的例外。中風之后,言語机能有沒有障礙?是不是還能把當年的那一段秘密說出來?
  如果她不能說話,那么,是不是能用其它方式來表達?
  我想的全是這些問題,卓長根不住不安地轉動著身子,變換坐的姿勢,只要他一動,車子就會震動一下。
  等到車子進了里昂市區,我對街道不是很熟,問了警察,開始問到的几個,根本不知道“里昂第一療養院”在什么地方,后來問到了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官,才道:“哦,里昂第一療養院,那是有錢人休養的地方,在西區,向西駛,再去問別人。”
  法國警察那种對外地人的愛理不理作風,真叫人生气,如果換了問路的是白素,那只怕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可能有警車開路都說不定。
  駕著車向西駛,又駛出了市區,才算是問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規模的私人療養院,車子停在門口,向內看去,是一個樹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園,黑暗之中,也看不到療養院的建筑物。
  我和卓長根下了車,奔向大鐵門,我已經准備好了,如果沒有人來開門,我就和卓長根一起攀門進去。我們才一奔到門前,一陣犬吠聲傳來,兩個壯漢,每人拖著兩條大狼狗,向大鐵門直奔了過來。
  狼狗的來勢极勁,一來到大鐵門前,人立了起來,狺狺而吠,樣子十分凶惡。
  那兩個大漢跟到了門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順利得多,其中一個立時道:“衛先生?衛太太正在等你。”
  我吁了一口气:“請你開門。”
  那兩個大漢一面喝叱著狼狗,一面打開了鐵門,我和卓長根又進了車子,從打開的大門之中,直駛了進去。
  這個療養院,以前一定不知是什么王公貴族的巨宅,花園相當大,林木蒼翠欲滴,還有几個极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噴泉。
  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舊式洋房之際,一個穿著制服的人奔了過來,阻住了車子:“請盡量別發出聲響,病人都睡了。”
  我和卓長根下了車,在那個人的帶引之下,進了建筑物,上了樓梯,經過了走廊,一轉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間房間的門口。
  她招手令我們過去,卓長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這時候,他卻躊躇起來。我在他耳邊低聲道:“快去,遲了,可能再也見不著了。”
  卓長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腳步放大了些。白素輕輕推開房門。
  那是一間十分大的房間,布置也全是舊式的,燈光柔和,我一步跨了進去,就看到了傳奇人物馬金花。
  在一張大床上,半躺著一個老婦人,她即使是半躺著,也給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長根形容中的馬金花比較,那一定大失所望。歲月不饒人,七十多年過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時間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跡。
  這時的馬金花,只是一個一動不動半躺在床上的老婦人。
  在屋子的一個角落,有兩個護士。半躺在床上的馬金花,看來像是睡著了,雙手安詳地放在胸口。
  卓長根來到了床前,望著床上的馬金花,雙眼之中,淚光閃動。口角抽搐著,喉際發出一陣激動的“咯咯”聲。
  看卓長根的情形,仿佛他仍然是二十歲,而床上的馬金花,仍然是十八歲!他心中的激情,顯然未曾因為歲月的飛逝而稍褪。
  我要開口,白素在我身邊,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別出聲。卓長根掙扎了好一會,才掙扎出了兩個字來:“MJ。”
  床上的老婦人震動了一下,睜開眼來。
  她看來雖然老邁之极,但是雙眼卻還相當有神。我悄聲問白素:“中風?”
  白素也悄聲道:“不算太嚴重,下半身癱瘓了,頭腦還极清醒。”
  我吁了一口气,向白素作了一個詢問的手勢,問她馬金花是不是講了什么,白素搖了搖頭。
  馬金花盯著卓長根看了一會,開始時,神情十分疑惑,但隨即,變成了一副忍不住好笑的神情,卓長根在那一霎間,神情也變得忸怩,有點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禿頂。
  馬金花并沒有笑出來,她歎了一聲:“長根,我們都老了。”
  卓長根忙道:“老什么,老也不要緊。”
  他一開口,嗓門极大,別說那兩個護士,連我和白素,都嚇了一大跳,兩個護士一起向卓長根打手勢,要他別那么大聲。
  馬金花在這時,忽然講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話:“長根,你自然不要緊,我……是不了,油盡燈枯,人總有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會來,我才不讓你來看我。”
  卓長根有點惶恐:“為什么,你還是不想見我?”
  馬金花道:“是我不想讓你見,你瞧瞧,我現在這樣,算什么?”
  卓長根道:“還是你。”
  我插了一句:“兩位別只管說閒話了,我看——”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馬金花也向我望來:“你就是衛斯理?”
  我點了點頭,馬金花忽然笑了起來,當她笑的時候,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一种十分頑皮的神情。這种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歲那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白干而醉倒的情,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馬金花一瞪眼:“笑什么,你們小倆口倒是一對,你們來干什么?”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攤了攤手,表示她什么都來不及說,我單刀直入:“兩件事,一件事,是替你說媒來了,你和卓老爺子,才是一對。”
  馬金花一听,先是一怔,但接著,卻“哈哈”大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十分響亮,剎那之間,那兩個護士,簡直手足無措,卓長根有點惱,責怪似地望著馬金花。
  馬金花搖著頭:“遲了兩天。我要是還沒有癱,就和和稀泥吧,現在,我可不能拖累他。”
  卓長根急得連連頓腳,看了他們這种情形,我只覺得好笑。
  馬金花揚起手來,卓長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馬金花歎了一聲,又問我道:“小伙子,我听說過你,你第二件事別提了,提了也是白提。”
  白素在一旁幫腔:“教授,你怎么知道我們第二件事是什么?”
  馬金花自負地笑了一下:“當然知道,你們和他在一起,當然听他講了我不少閒話,你們想問什么,我還有不知道的么?”
  她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長根,你留在這里陪陪我,小倆口子自己找地方親熱去吧。”
  這位國學大師,滿腹經綸,學問之好,絕不會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這時,她出言豪爽,一口陝甘口音,也未見有多大的改變,很有點當年的風范。
  我一听她要赶我們走,不禁有點發急:“這可不行,過了橋,就不理我們了?”
  馬金花“啐”地一聲:“少油嘴滑舌,說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話對長根說。”
  她這句話,比什么都有用,卓長根這老頭子立時沖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想我把你們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視駭然,事情忽然會變到這一地步,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我們只好點頭,退出了那間房間,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間休息室中。
  坐下之后,我歎了一聲:“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對他說什么?”
  白素倒心平气和:“他們几十年不見,總有點放話要說。”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們替他壯膽,這老頭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去見他的初戀情人。”
  白素一點也不理會我的埋怨,自顧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爺子的這份情意,倒真有點回腸蕩气,那么多年了,一點沒變。”
  我悶哼一聲:“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夠瞧了,我喜歡相愛的人在一起,打破頭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說什么。我打了一個呵欠,不耐煩地說道:“我們要等到什么時候?”
  白素歎气:“早知道你這樣不耐煩,我只叫卓老爺子一個人來好了。”
  我不想和她爭論,在休息室中起來走來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張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靜到了极點,走廊之中,不時有一些護士在走來走去,但由于舖著极厚的地毯,她們的腳步又輕,來來去去,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時,心想卓長根該出來了,可是還是一點聲息也沒有,我只好再回到休息室,在一張長沙發上躺下來。
  正當我閉目養神,快蒙朧睡去時,一陣惊人的喧嘩聲,突然爆發。
  由于本來是如此之靜,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鬧聲傳來,十分駭人,我立時惊起,一躍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們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個護士,慌慌張張奔了過來,另外有几個工作人員,則慌張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鬧聲,原來全是一個人發出來的,那個人正在扯著嗓子直叫:“醫生!醫生!醫生快來,他奶奶的,醫生怎么還不來?”
  這時,所有有人住的房間,門都打開,病人都探出頭來,神情有的惊訝,有的厭惡。
  在高聲大叫的,自然是卓長根,一個人大聲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得如此天下大亂,真有點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沒有停過,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長根。
  卓長根整個人像是瘋了,不但在叫著,而且,還在拳打腳踢,有時打在門上,有時踢在牆上,發出乒乓轟隆的聲響,那兩個護士縮在一角,動都不敢動。我加緊赶過去,也叫著:“老爺子,你干什么?”
  卓長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時運气相抗,手臂還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斷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醫生!醫生!金花她……她……醫生……”
  這間療養院的服務十分好,我已經看到兩個醫生奔了過來,但由于卓長根凶神惡煞一樣堵在門口,兩個醫生都不敢過來。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長根,向那兩個醫生道:“病人可能有變化,請快去檢查。”
  卓長根被我扯到了一邊,那兩個醫生側著身子,急急走進了房間。白素一面在走過來時,一面對打開房門在探頭的人柔聲道:“請別惊慌,對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發音標准,聲音又動听,本來臉帶厭惡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點頭。
  兩個醫生進了病房,替馬金花在進行急救,馬金花看來昏了過去。工作人員又推著許多醫療儀器進來,忙碌著。
  一個醫生轉過頭來,神情非常惱怒,指著卓長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況不是很好,怎么還不住和她說話?你令她受了什么刺激?”
  卓長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個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來:“我沒說什么,我只是說……她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馬金花對卓長根,說了些什么呢?
  那醫生“哼”地一聲,卓長根又帶著哭音道:“她說……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我說我還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間,話講不出來,人昏了過去,我……”
  他講到這里,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叫著:“金花,你可得醒來,你可得醒來。”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邊,一時之間,真不知道如何勸他才好。
  他事業成功,一生之中,經歷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卻哭得像一個小孩子,我只好不住地拍著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間,他哭聲停止,雙眼瞪著,淚水自他睜大的眼睛中,直涌出來,情景看來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動了一下,因為在這時,我們都看到,一個醫生把白床單拉起,拉過了馬金花的頭部,然后,輕輕蓋了下來。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馬金花死了。
  卓長根陡然叫:“你在干什么?”
  那醫生的聲調,帶著職業性的平靜:“她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卓長根雙臂一撐,撐開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來,連忙跟了上去,他一伸手,就把馬金花的手抓了過來,用自己的兩雙大手,緊緊地握著。
  他雖然僵立著,可是身子在劇烈發著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邊。過了好一會,他才用十分嘶啞的聲音道:“金花,你別怪我——”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你對我講的話,我還是不相信,不過我一定會自己去看。”
  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問,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開口,還沒出聲,白素已重重碰了我一下,暗示現在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問問題的好時刻。所以,我沒有問出聲來。本來,我想問的問題是:“她究竟對你說了一些什么?”
  如果卓長根肯回答的話,我想三兩句話,也可以摘要地告訴我了。
  我沒有出聲,卓長根仍然劇烈地發著抖,好一會,他才轉過頭來,望著我,滿是皺紋的臉上,淚水縱橫:“她的手……越來越冷了!”
  我只好歎了一聲;“人總是要去的,老爺子。”
  他沒有再說什么,緩緩揚起頭來,望著天花板。淚水一直流到他滿是皺紋的脖子上。
  卓長根一直握著馬金花的手,誰勸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發出了傷心欲絕的一下悲歎聲,松開了手。
  他松開了手,醫院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動馬金花的尸体時,卓長根一直跟在旁邊。我抽空問一個醫生:“死因是——”
  醫生道:“死者已經超過九十歲,而且又在中風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養,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況是劇烈的爭吵。”
  我怔了一怔:“爭吵?誰和死者爭吵?”
  醫生悶哼了一聲:“就是那個東方科學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長根在他們的眼中,是“東方科學怪人”。我苦笑了一下:“他們爭吵?吵些什么?”
  醫生招手,令兩個護士走過來:“我也不知道,當時只有她們兩人在場,她們曾多次警告,請兩人不要吵下去,可是兩個人一個也不肯听。”
  我忙問護士:“他們吵什么?”
  一個護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們就開始講話,開始的時候,聲音都很低,講話的聲調也很溫柔,像是一對情侶在喁喁細語。”
  我道:“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情侶。”
  兩個護士都現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長根和馬金花的年齡,离一般人所了解的“情侶”,距离太遠了。
  其實,情侶沒有年齡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歲的男女可以是情侶,沒有情意,十八廿二又怎樣?
  這時,我當然懶得和那兩個護士提及這些,我只是問:“后來呢?”
  護士道:“他們好好地說著話,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來,越吵越凶,阻也阻不住,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風了。”
  我沉聲問:“他們為什么吵?”
  兩個護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們怎么听得懂,你該去問那個東方科學怪人。”我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長根和馬金花,用中國陝甘地區的方言交談,法國女護士,當然听不懂,我真是笨,應該去問卓長根才是。
  馬金花的喪禮,十分風光,她的几代學生,從世界各地赶來參加喪禮,參加漢學會議的學者,人人都默立致哀。她的律師也老遠赶了來,在喪禮上宣布:“馬女士的遺囑,早就在我這里,她吩咐過,她行蹤不定,不論在何處,我都要赶來宣讀她的遺囑。不過,她又吩咐過,她遺囑宣讀時,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場,這位先生叫卓長根,在巴西定居,我啟程的時候,已經通知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當律師講到這里的時候,卓長根站了起來:“我就是卓長根,早就在了。”
  卓長根神情激動,馬金花預立的遺囑,對他十分重視,心中又感激又難過。
  從那天晚上,馬金花過世到這時,已過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長根身邊,白老大也來了里昂。卓長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話也沒曾說過,只是一個人,不是雙手抱住了頭沉思,就是抬頭望著天,呆若木雞,一動不動,不論白老大如何勸他,和他打趣,他都一概不理。
  雖然我們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馬金花為什么爭吵,馬金花跟他說了一些什么,何以他一直到馬金花死了,還對著她的遺体說“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許多疑問在我心中打轉,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問了也是白問。我曾經向白素咕嚕道:“老爺子別為了傷心過度,以后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吧。”
  所以,這時,听到他回答了律師的話,大家都很高興,希望他心中的哀傷,快點過去。
  律師望向卓長根:“那太好了。馬女士的遺囑,十分簡單,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她的全部財產,由卓長根掌握運用,成立獎學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學生,都有權申請。”
  律師的宣布,傳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都等著听律師宣布遺囑中第二部分。律師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點古怪:“對不起,第二部分,馬女士的遺囑中寫得很明白,不能當眾宣讀,只有卓長根先生一個能听,卓先生,我們——”
  卓長根不等律師說下去,就一揮手:“我已經知道內容,不必再听了。”
  律師有點感到意外,卓長根又大聲道:“請你立即把馬女士的遺囑毀去,并且遵守你的職業道德,絕對把遺囑的內容,保持秘密。”卓長根的話,說得不是很客气,律師的神情有點惱怒,但是他還是取出打火机來,當眾把手中的文件,點著了燒了個干淨。
  白老大低聲道:“卓老頭子在搞什么鬼?”
  我也覺得事情十分蹊蹺,一時之間也想不透,只好道:“馬金花死前,已告訴了他遺囑的內容。”
  白老大點頭:“當然是,可是他為什么要律師守秘密呢?”
  白素道:“可能在遺囑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別人知道。”
  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暫時,除了白素的解釋之外,似乎又沒有別的解釋。
  白老大哼地一聲:“等他情緒定下來一點問他,不怕他不說。”
  我忍住了在這三天之中,不向卓長根發出問題,想法和白老大一樣:等他情緒穩定了一點之后再來問他。
  喪禮舉行完畢,馬金花的靈柩,卻仍然停在殯儀館,卓長根在各人都离去,只有他、白老大、我和白素四個人在靈柩旁邊的時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著靈柩上的鮮花,一面道:“金花遺囑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遺体運回家鄉去安葬。”
  我們三人呆了一呆,還未曾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卓長根又道:“那天晚上在醫院中,她已經預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遺囑,告訴了我。”
  我們三人互望著,卓長根又道:“我已經叫我机构中的人在聯絡,大概很快就可以啟程。”
  我皺著眉,沒有作聲。馬金花的家鄉,在中國的涇渭平原。本來,一個人死后要葬在自己的家鄉,十分正常,但是由于种种的政治原因,所以听來有點突兀。
  白老大對政治十分敏感,不像我,只是消极地不去触及它。白老大的愛憎也极其分明,他“哼”了一聲:“老卓,你現在是大資本家,又是拉丁美洲的大人物,你這一去,只怕會受到盛大的歡迎,說不定,還會擺國宴來歡迎你。”
  卓長根一翻眼:“你知道我不愿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嗎?”
  白老大道:“派几個得力的人進去辦一辦!你弄個一億美金進去,替馬金花弄個馬氏墳場,都沒有問題。”
  卓長根緩緩搖著頭:“不,我要親自送葬。”
  白老大仍大不以為然,可是又沒有什么法子說服卓長根,所以干脆生气,不再出聲。
  我看問問題的時机已到了,就道:“卓老爺子,馬教授在臨去世之前——”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卓長根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來,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時之間,我以為他又要動手,連忙向后一仰,他卻只是作了一個阻止我再說下去的手勢。
  他道:“小衛、小白、小女娃,你們不必問我任何話,問,我也不會說。”
  我和白素一怔,想不到他會這樣說,白素L已經叫了起來:“老卓,這像話嗎?”
  卓長根悶哼一了聲:“你們想問我,金花對我說了一些什么?我們為什么會爭吵起來?金花的話,為什么我不相信?”
  白老大悶哼一聲:“知道就好,快從實招來。”
  卓長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緩緩把气吁出來,然后,才一字一頓:“小白,咱倆的交情,是沒得說的了,可是比起父子來,又怎么樣?”
  白老大听得他忽然這樣說,不禁駭然,又好气又好笑:“他媽的,老卓,你在放什么屁?”
  卓長根的聲音緩慢而傷感:“小白,當年我和我爹,父子二人相依為命,我爹明知自己要死,也沒有對我說,現在,怎么會對你說?”
  卓長根伸手阻止我說話,我心中已然疑惑之极,知道那一定是一個惊人的大秘密,所以,一直在用心听他說什么,希望可以听出一點弦外之音。這時,我一听得他這樣講,立時道:“事情和令尊有關?”
  卓長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自顧自道:“當年,金花失蹤五年之后回來,她沒告訴我,連馬場主那里,也半句沒透露過。”
  白老大大聲道:“那——”
  可是他只講了一個字,卓長根又一伸手,白老大憤然把他的手,重重地拍了開去,卓長根也沒有什么別的表示,我趁這個机會,飛快地問道:“那樣說來,馬金花的失蹤,和令尊的神秘身份有關連?”
  卓長根仍然對我的話,理都不理,自顧自道:“金花在臨死之前,把事情告訴了我,你們想想,我能告訴你們嗎?會告訴你們嗎?當然不會。”
  白老大霍地站起來:“好,老卓,咱倆的交情,到此為止。”
  卓長根歎了一聲,兩眼望天:“你要這樣,我也沒有法子想。”
  白老大的脾气,自然烈得可以,一听得卓長根那樣說,一聲不出,立時向外走去。卓長根只是低低地歎了一聲,絕沒有挽留的意思。
  我和白素互望著,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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