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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和諧時代還是恐怖時代


  直到我的雙眼感到了刺痛,才發現那是陽光照射的結果——天已亮了。
  我等了一會,才睜開眼來,感到后半夜那种像是進入了夢鄉,但并沒有睡著的感覺,奇妙极了。
  我一挺身站起來,只听得紅綾發出了一下悶悶的吼叫聲,以表示她心中的不快。
  我打開門,看到她神情不愉,她雙手一攤:“鷹儿又飛走了!”
  我心想,紅綾知識之丰富,世上已無人能及。可是她對那鷹的感情,卻和一般小女孩對寵物的感情無异。由此可以知道,人類的感情,和知識無關,是腦部活動的另一類,而且至今為止,人類對這一方面的研究,還沒有開始!感情由腦部活動所產生,但是這种活動,根本不受控制。若有什么人聲稱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么這個人多半是机械人。
  我浮想連翩間,紅綾也來到了我身前,搖著我:“鷹儿又飛走了!”
  我拍著她的肩頭道:“鷹愛自由,和人一樣,它今天飛走了,過些時又會飛回來。”
  紅綾悶哼了一聲,我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所以故意道:“這或許就是單向式時間的好處,現在它飛走,將來會回來!”
  紅綾听了我的話,微側著頭思索了一會,突然叫了起來:“媽!”
  白素早已站在她的身后,紅綾一叫,她就問:“你想到了什么?”
  紅綾大聲道:“現在可以在現在,現在可以在過去,現在可以在將來!”
  她一口气說了三句,大有得色。我一听,就可以知道她是在延續昨晚和白素的討論,她想到有了新的表達方法,所以就叫了出來。
  我和白素都不出聲,因為她說的那三句話,我們一時之間,仍然無法理解。
  紅綾十分焦急,揮著手,我和白素不約而同,一邊一個捉住了她的手,齊聲道:“別急。”
  紅綾吸了一口气:“單向式時間,現在就在現在。”
  她頓了一頓,我先問:“現在在現在?不是現在是現在?”
  紅綾道:“‘在’比較好。”
  白素道:“雙向式的時間,現在可以在過去?”
  紅綾道:“現在也可以在將來。”
  我和白素苦笑。紅綾掙開了手:“像鷹儿,現在在飛,在橫線的距离和我們起變化的同時,也可以在縱線的時間上起變化。”
  她的話才一住口,我和白素,就自然而然,發出了“咦”地一聲。因為她這一番話,雖然我們還不能透徹理解,但是卻完全可以接受,而且.雖然我們自己沒有這种縱橫交錯的變化經歷,但是卻知道有這种事,也知道有人有這种經歷!
  紅綾看到我們有這樣的反應,忙問:“怎么樣?”
  我和白素异口同聲:“時間旅行!”
  紅綾立即拍手:“對了,時間旅行,我不會說,就是這個意思。”
  我和白素各吸了一口气,我們都知道“時間旅行”這個說法,但還不全面,因為時間旅行只是在時間中變化,從現在到過去,從現在到未來,而雙向或多向式的時間,還要复雜得多,再加上距离和方向不同,只怕不是我們所能明白的了。
  紅綾見我們終于有了一點領悟,她也很高興,把鷹儿飛走的不快,一掃而空。
  白素直到這時才問:“宵來如何?”
  我道:“很好,頗有物我兩忘的意味。”
  白素笑:“愿君再努力。”
  我伸了一個懶腰,回到書房,在一張安樂椅上,半臥半坐,昨宵對往事的回憶,帶來不少感慨,這時,我又忽然想到,在享受“時間旅行”的王居風和高彩虹,自從上次帶給了我有關采金者的故事之后,就一直沒有音訊了。若是由他們來解釋時間的方式,由于他們有親身經歷,一定更容易使人明白。
  我又想到,我師父王天兵,和七堂叔,他們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一樣,雖然說天下之大,一個人存心隱居,也可以無影無蹤,但也一樣有可能,他們進入了時間的另一方向,到過去或到將來去了。
  如果他們進入了雙向時間,在單向時間的我們,自然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我在開始這樣想的時候,還只是偶然想起,可是我感到這個想法,大可發展。
  尤其是我的師父王天兵,他隨身帶著思想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狄可的同類要找到他,應該并非難事,這重要部件總會有些訊號發出,使尋找者有跡可循。
  如果外星人早已找到了他,那么,他和外星人有了接触。也自然有机會突破單向式的時間了。
  這豈不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我師父由于苦戀,一直在逃避,地球的空間他覺得無處可躲,一定會追求徹底消失的途徑——多向式的時間便是他痛苦的心靈的最妥當的避難所了!
  我的設想如果屬實,那么,外星人既然早已找到了他,自然也得回了思想儀的部件,那他們就不會再和我聯絡了。聯帶我想到的是,那第二十九組四位狄可的同類,是主動地不和他們的同類接触,還是有了意外?
  從狄可的說話听來,他們的星体,像是認定了這四個宇航員叛變了星体——這种情形.以前我也曾遇到過,至于為什么會有叛變,當然不是我這個地球人所能知道的了。
  一直聯想開去,思緒如同脫韁野馬,倒也是一种樂趣。我得出的小結論是:狄可的同類,不會再和我聯絡,這令我有松了一口气之感,因為那四個宇航員,大有可能不愿再見同類,我夾在他們和狄可之間,不免左右為難。如今聯絡不上,正好省了麻煩。
  所以,在接下來的几天之中,我并沒有再深夜靜思。我把原因向白素說了,白素望了我一會,才道:“只怕那個自稱叫狄可的外星入不會放過你。”
  我想也未曾想到過這一點,白素說了,我“哼”了一聲:“他能把我怎樣?”
  白素作恐嚇狀:“誰知道!或許,把你抓到多向式時間中去!”
  我笑了起來:“正好,趁机見識一下,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情形,總比怎么解釋也听不明白好。”
  白素默然不語——剛才的一切,都是開玩笑的,她忽然神情嚴肅起來,頗令人意外。我沒有問她為什么,等她自己說。
  過了片刻,白素才道:“會不會有一個人,根本不知道有一种地理環境叫沙漠的?”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之至,我并沒有多考慮:“當然有,巴西雨林中的土人,就怎么也想不到地球上會有些地方,除了沙粒之外,什么也沒有。”
  白素吸了一口气:“若是這樣的一個土人,忽然被一股力量,一下子帶到了大沙漠的中心,他會怎樣?”
  我知道她的意思了,她是說,如果我被轉移到了多向式的時間之中,情況就可以用“那個土人”來比擬了。
  我不禁失笑:“你真會打譬喻。”
  白素道:“我只是想舉例說明,就算你真的進入了多向式時間,你還是無法明白——就像那土人忽然到了沙漠,他也絕無法了解沙漠是什么。”
  我同意白素的想法,但是絕不認為我會真的像“那個土人”一樣。
  又過了几天,我已不把狄可來訪的事放在心上。那一天傍晚,紅綾在算著日子,認為那鷹儿應該回來了,所以一直在盼望。
  我看到她站在一株大樹的橫枝上,彈上彈下——她的這個動作,曾惹得好心人報警要去救她。
  就在這時,我的一個极少人知道的電話響起。
  我很喜歡這個電話響,因為那代表了那些与我關系极深的人要和我聯絡。
  我一面心中問:“會是誰?”一面拿起了電話,很意外,我听到了狄可的聲音。
  他的第一句話很普通:“衛,你好嗎?”
  我有點不快:“我不記得曾告訴過你這個電話號碼。”
  狄可卻一點不在乎我的不快,而且,也听得出他是故意要令气氛變得輕松一些,他笑了一下:“你一定猜不到是誰告訴我這個號碼最容易聯絡到你。”
  我最不喜歡這种“猜”的把戲,所以我立即道:“是,我猜不到。”
  由于我的冷淡太明顯了,所以狄可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下,才道:“是那個波斯人倫三德。”
  一听得他那樣說,我也不禁陡然一呆,确然,就算我想猜,也一定猜不著。
  上次,我和倫三德會面之后,确曾把號碼給了倫三德,因為我想他的探索一有結果,我可以第一時間知道。
  狄可自倫三德那里得了號碼,那么他們當然見過面了。這件事,乍一看來,有點不可思議,因為倫三德所在之地,如此隱秘,豈是說見面就能見面的?但是繼而一想,就平平無奇。
  因為狄可這個外星人,究竟神通廣大到了什么程度,根本深不可測。
  他操作的“思想儀”能接收腦電波,根据我給他的資料,他就可以憑接收倫三德的腦電波,而找出他的位置。再高的山,再險峻的路,當然也難不到這個外星人!
  所以我只是“哦”了一聲,并沒有太惊奇的反應。
  狄可又道:“我去找他,是因為——”
  我不等他講完,已經知道他去找倫三德的原因了!
  他的最終目的,始終是要把那四個失了蹤的同類找出來。他推測原振俠可能和他的同類接触過,而倫三德又表示曾在某种神秘之极的情形下,和原振俠有過接触。雖然迂回曲折之至,但只要有一點線索可循,他都不肯放過。
  這就是他去找倫三德的原因。
  我不等他講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那波斯人對你說了什么?”
  狄可很有些愕然的神色:“他很——可惡,什么也沒有說……說是說了,可是等于沒有說,而且,我也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
  狄可的話,本來不是很容易明白,但是我有同樣的經驗,所以一听就知道,波斯人倫三德必然又同他說了什么“竟不知是真是假”之類不著邊際的話了。
  我諷刺了他一下:“你不是有思想儀嗎?他不肯說.你可以捕捉他的思想,他總不會在思想中自己騙自己。”
  狄可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突然提出:“我可以再去拜訪你嗎?”
  我對于他的來訪,不是很有興趣,可是也沒有理由推辭,所以我用了适當的冷淡來回答:“請過來!”
  狄可道了謝,我剛想問他什么時候來,已經沒有了聲音。我估計不會太久,可是又想不到他來得那么快——大約是紅綾在樹枝上彈跳了二十來下,門鈴已經響起,我大叫:“老蔡開門!”
  叫了之后,我自己也好笑,老蔡的動作越來越慢,果然,等我下樓開了門,讓狄可進來,又上了樓之后,才見到老蔡口中不知哼著什么楊州小調,慢吞吞地走了出來。
  老蔡的動作慢了,廚藝卻更加精湛,一味獅子頭,半斤肉該切一千刀,他絕不會切九百九十九刀,細膾精煮,弄出來的菜肴,可口之极。
  狄可一到書房,就回答了我剛才這個問題:“我确然運用了思想儀,捕捉了倫三德的思想,可是他想的,和他說的一樣,他不知道那事可曾發生,不知是真是假,是虛是實。”
  我吸了一口气,不加評論——倫三德的情形,頗是古怪,難以理解。
  狄可問我:“怎么會這樣?怎么自己的經歷,竟然不能肯定?”
  我的回答再簡單不過:“我不知道。”
  狄可道:“本來,我想,他和原振俠有接触,原振俠和我們的宇航員又有接触,可以通過這個線索,把我們的宇航員找出來。現在,又行不通了。”
  我不置可否,一面心中在想,他那么急切,要把那二十九組的宇宙航行員找出來,是不是有什么未曾說出來的特別原因?
  狄可在這時,定定地望著我,我不是很喜歡他的那种眼神,所以走過去倒酒。
  他在我身后道:“所以,只有靠你的幫助了——你看,要是我有別的辦法可行,我實在是不愿來麻煩你的。”
  他的這句話,說得倒很實在,我歎了一聲:“我試過了,但沒有結果。”
  狄可不說話,仍然用那种眼光望著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有什么話,只管說。”
  狄可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只試了一個晚上,就放棄了。”
  他顯然知道這句話出口之后的后果,所以話才出口,他人已連退了三步。可是我一听得他這樣說,怒火陡然升起,簡直一發不可收拾,在我的一生之中,發怒的次數,自然不計其數,可是像這樣的暴怒,也不常有。我一聲怒喝,身子一聳,已到了他的身前。
  在我向他扑過去的時候,我同時揚起手來,准備用力狠狠掌摑他的。但是從扑出到落在他的身前,那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已足以使我冷靜了几成,所以我并沒有掌摑他,只是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鼻尖,喝:“滾出去,立刻給我滾出去!”
  他又連退了几步,已到了門外,他雙手亂搖:“你答應過盡力,卻不盡力,我自然要指出這一點!”
  我确然答應過他“盡力而為”,我也确然只盡了一夜力,沒有繼續,他對我的指責,或許有理,但是我的怒火,還是未消,因為我知道他知道我“末曾盡力”,是利用了他的思想儀截取捕捉了我的思想的結果。
  世上絕不會有人喜歡自己的思想被他人用儀器獲知,而利用儀器去截取他人的思想,也是一种十分卑污下流的手段——狄可居然用這种手段對付我,自然足以令我暴怒,我再次大喝:“我不會再幫你做任何事,而你,如果再對我動用你的儀器,最好滾回你的星球去!”
  狄可也提高了聲音:“你以為我喜歡在地球上?在地球上,我為地球人做了多少事,倒轉頭來,求地球人為我們做點事,我就成了呼喝的對象。”
  我直斥其非:“你不該用儀器截竊我的思想。”
  狄可居然理直气壯:“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實現承諾,并無惡意。”
  我陡地向前跨出一步,正想用更大的聲音回敬,忽然听到了白素的聲音:“兩個成年人,為什么不能平心靜气地好好說,非要來場星際大戰不可?”
  白素走到了狄可的身邊,狄可神情尷尬:“衛夫人,衛先生是我唯一的線索,實在情急之下,不得已才這樣做的。”
  白素望著他,聲音平穩:“這四個人下落不明,令你們那么緊張,一定另有別情吧?”
  狄可歎了一聲:“沒有別情——或許是我的話說得不夠明白。”
  我一揮手:“那就請你說明白一點。”
  狄可沉聲道:“我們認為,這失去了聯絡的四個宇航員,他們的行為,造成了巨大的威脅,是一种不能饒恕的行為,類似地球人行為中的——背叛。”
  我反問:“你千方百計,想把他們找出來,就是為了要懲罰他們?”
  狄可再歎一聲:“你不明白,我們和地球人不同,沒有‘懲罰’這回事,只要他們歸隊,使我們知道他們在那個時期做了什么,使我們感到威脅消除,那就整件事都結束了。但如果他們一天不出現,我們就一天不得安宁,心理上受重大的威脅。”
  自素秀眉微蹙:“你說的‘我們’,是——”
  狄可接口:“是我們全体的決議,自從我們創造了思想儀,進入了相互之間,再沒有個人秘密的和諧時代之后——”
  他說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咕噥了一句:“什么和諧時代,那是恐怖時代!”
  狄可皺了皺眉——他顯然絕不同意我的說法,但是卻無意和我爭辯。他道:“自從那……時代開始,從來也沒有這樣的事發生過,我們全体,就像是一個整体,忽然有一部分,雖然是极小的一部分,自整体之中,分离了出去,就足以使整体不安。”
  我沒有說什么,在沉默了一會之后,狄可問:“我說得夠明白了嗎?”
  我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是疲倦:“夠明白了!”
  确然夠明白了,夠使我這個個性奔放,不愿受任何集体力量所束縛的人,感到了狄可所說的“整体生活”是如何可怖——表面看來,万眾一心,再無隔膜,确然可稱“和諧”,在地球人之中,也有不少人向往有這种情形出現,歷史上甚至不乏有人用強權想達到這一目的。
  但那种完全沒有個人秘密、個人自由,完全否定了個人的生活方式,我則認為恐怖至于极點!
  當然,我沒有和狄可爭論這個問題,狄可曾說,地球人在將來,必然也會進入這樣的時代,想起來也不寒而栗,所以我的聲音,才會那么疲倦。
  我道:“我明白了,可是我努力過,一無所得,而且,認為再努力也沒有用。”
  白素道:“你們既然‘万眾一心’,照說不會再有背叛這种行為,大可不必擔心。”
  狄可苦笑:“可是事實是,他們宁愿長時期躲藏,不愿露面。”
  我道:“已隔了很久了吧——我不知道你們的時間是怎么算法的,他們既然甚么行動也沒有,還有什么可以擔心的?”
  狄可長歎:“你不了解我們的心情,我們都緊張,像是身体中埋下了不可測的定時炸彈!”
  白素很平和:“照說,在你們的‘和諧時代’中,大家坦誠相對,已經習慣了不再起害人之心,那一組人員,沒有理由會起坏心。”
  狄可的回答是:“就是因為我們怎么也想不出理由來,所以才更擔心。”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語气決絕:“不論你們如何急于想把那一組人找出來,我都無能為力,因為那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圍之外——他們或許早已找到了我的師父,得回了那個部件,何必再來和我聯絡?”
  狄可走到了一個書架面前,背對著我們,站了好一會,看來他像是心中有什么事解決不了,正在考慮。
  我好几次想下逐客令,都被白素使眼色止住,過了足有五分鐘之久,狄可才轉過身來,他神情堅決:“只請你再幫一次。”
  我現出极其厭煩的神情,可是狄可已取出了一樣東西來,放在一大疊我隨意放在桌上的報紙上。
  那東西是什么,我不知道,因為它套著一個皮套子,看來像是一具小巧的照相机,或是收音机之類。令我和白素陡然震動的是,那小小的東西,顯然奇重無比,它一放到了報紙上,報紙便陡然陷了下去——那是承受了重壓才出現的現象。
  我和白素立時想到的是:陰間三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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