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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求助的父母和奇怪的少女


  一連收到了好几封來信,內容相同。
  由于我生活的接触面极度,所以收到的信件也极多,送信的郵差,每天都是用細繩把我的信扎成一扎。
  除非是我特別在期待著的信,或是一看信封,就知道是熟朋友寄來的,不然,我都不拆,因為實在沒有那么多閒時間。
  大多數的情形下,白素每天都會抽出一定的時間拆看這些信件。她說:“人家寫信給你,總有一定的目的,何必令人失望?就算不回信,也該看看人家說些甚么。”
  我自然不會反對她這樣做。
  那一批同樣內容的信的第一封,就是她給我看的。
  當時她道:“這封信很有意思。”
  我接過信,先看署名:一個不知如何才好的媽媽。這是一個相當吸引人的署名,表示了這個作為媽媽的人,內心一定焦急之极。
  當時我道:“這封信,是不是應該轉到甚么青年問題中心去?”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看完了信再發表意見!”
  我高舉手,作投降的手勢,信的內文如下:
  “衛斯理先生: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幫一個陌生人,除非這個陌生人來自外星。你真是不公平,地球上有那么多你的同類需要幫助,你置之不理,老是去幫助不知來自何處的外星人,難怪有人怀疑你根本也是外星人。”
  我看到這里,咕噥了一句:“豈有此理!”
  白素微笑了一下,像是早已料定了我會有這樣的反應一樣。我再看下去:
  “看了你記述的《洞天》,我對李一心的父親李天范先生,寄以無限的同情,一個家庭之中,有一個异乎尋常的孩子,十分痛苦:作為父母,完全無法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想些甚么,做些甚么,為甚么而來,何時會突然失去他。”
  我搖了搖頭,向白素望了一眼:“全世界的父母,似乎都有同樣的麻煩。”
  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看下去。
  “我有一個女儿,异乎尋常,這孩子,自小就怪极了,比你在《洞天》中記述的李一心還要怪,李一心只不過對佛廟的圖片有興趣,而我的女儿,似乎有著与生俱來的特异,她在周歲的時候,就會時時支頤沉思,可是卻又從來不肯對我們說她在想甚么。
  “有時我偷偷留意她,看到她在沉思中,表情十分丰富,有時現出甜蜜的笑容,有時卻又愁容滿面,有時也會暗暗垂淚,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令得我們不知如何才好,而近一年來,她的行動更是怪异——她再有一個月,就滿十七歲,一切都正常,沒有人不說她美麗出眾,可就是怪行為越來越甚,甚至令我們感到害怕。
  “衛先生,看了很多你記述的故事,我和外子商量過,他是一個電机工程師,已快屆退休年齡了,本來一直是你筆下的那种科學家——只相信現代人類科學已經證明了的事,但是我們的女儿實在太怪,所以他也不得不承認,我們的女儿,可能有著類似前生的記憶,這种記憶,是她自己的秘密,而我們全然無從得知。
  “衛先生,不怕對你說,我們曾經失去過一個女儿,那是多年前极慘痛的經歷,實在不能再承受一次類似的打擊。所以,冒昧寫信給你,希望藉你的智慧,和鍥而不舍追求事實真相的精神,幫助我們,如果能得到你的幫助,感激莫名。
  ————————————————————一個不知怎樣才好的媽媽敬上。”
  看完了信之后,我道:“嗯,對我的恭維,恰到好處。”
  白素搖了搖頭,作出“不忍卒听”的樣子。我道:“這個少女,如果真的有前生的記億,有几個朋友對這方面有极濃的興趣,可以介紹這位媽媽去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白素倒同意了我的說法:“是,很多人都可以幫她忙,陳長青怎么樣?他研究那些石頭,不會有甚么結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搖了搖頭:“不,不如介紹給甘敏斯,那個靈媒。或者,普索利爵士?這都是曾和我們一起探索、并且肯定了靈魂存在的人。”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自己完全沒有興趣?”
  我聳了聳肩:“可能只是做母親的人神經過敏,我不想浪費時間。”
  白素道:“好,那就回信給她,請她隨便去找一個人求助好了,反正有回郵信封在。”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三天之后,收到了第二封信。
  “衛先生,很感激你的來信,我們的困難,相信除了你之外,無人可以解決,我們不會去找那几位先生,只在等你的援手……”
  信中還說了一大串他們如何焦急,如何彷徨,詞意懇切動人,最后的署名變成了”不知如何才好的父母同上”。
  我看了之后,相當不快:“這算甚么?求人幫助,還要點名!我介紹給他們的那几個,他們以為全是普通人?哼,沒有我的介紹,那几個人根本不會睬他們。”
  白素不置可否:“或許那女孩只是精神上有點不正常?有前生記憶的人,畢竟不是很多,可以請他們去看看梁若水醫生。”
  我悶哼了一聲,說道:“隨便他們吧。”
  白素自然又回了一封信,可是那一雙“不知如何才好的父母”,卻真的固執得很,一直在寫信給我,一天一封,每封信都提出了同樣的要求。大抵自第五六封信開始,連白素也沒有再回信了。
  這件事,我沒有怎么放在心上,因為來信提出各种各樣要求的人很多,那一雙父母雖然說他們的女儿“怪异”,一個人自孩提時代起,就喜歡沉思,至多只能說她早熟,很難歸入怪异一類。
  然后,就是陳長青來訪,他脅下挾了一只文件夾子,我一看到他就問:“那些石頭的相片,你弄了多少幅了?”
  陳長青搖頭歎息:“超過一万幅了,真是悶得可以,每天做同樣的事,一點變化也沒有,這樣下去,人會變成瘋子。”
  我笑道:“或許你那一万幅照片,幅幅都是偉大的預言。”
  陳長青一瞪眼:“甚么或許,根本就是,只不過全然無法知道它們的內容,就像手上有一本天書,可是看不懂,就等于沒有。”
  我拍著他的肩,安慰著他:“暫時停一下手吧,你和溫寶裕這小鬼頭在一起,還怕沒有新鮮的花樣玩出來么?”
  陳長青笑了起來,拍了拍文件夾:“你還記不記得,由于報紙上的一段怪廣告,出售木炭的,結果引出了多大的故事來?”
  我自然記得,那是《木炭》的故事,我道:“怎么樣,又在廣告上有了新發現?”
  陳長青連連點頭,放下了那文件夾,打開,我看到其中是剪報,整齊地貼在紙上,一共有十几張紙,每張紙上,都貼著十公分見方的剪報十余張不等,一共至少有兩三百份,看了一眼,所有廣告的內容全一樣:
  “家建,你一直沒有回家,我們之間的約會,你難道忘記了?還是你迷失了?我相信我們之間的誓約,我們兩人都一定會遵守,我不信你會負約,見報立時聯絡,我已回家了。我實在已等得太久了。知名。”陳長青在我看的時候,翻動了一下報紙,所有紙上貼的,全是同樣的廣告。
  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陳長青,你越來越有出息了,這种廣告,報紙上哪天沒有?嗯,家健是一個男孩子名字,一定是一個女孩子登的廣告,在找那個負了約的男朋友。”
  陳長青道:“我有說不是嗎?”
  看到他一副理直气壯的樣子,我倒也不能說甚么,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有甚么特別呢?”
  陳長青指著廣告,用手指在廣告上彈著,發出“拍拍”的聲響來:“這一個叫家健的男孩子的父母,我認識,一個……遠房的親戚。”
  我翻著眼,因為這仍然沒有甚么特异之處。
  陳長青“哼”地一聲:“說出來,嚇你一跳,這個叫家健的男孩子,十七年之前就已經死了,一個人死了十七年,還有人登報紙來找他,你說,這件事,還不算奇特?”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一呆,真的,可說是十分奇特,我道:“嗯,有點意思。”
  陳長青得意起來:“本來嘛,這個廣告,在本地大小報章士都有刊登,我自然不會注意,家健的父母看到了,開始留意,留意了將近一個月,知道我對于各种疑難怪事,素有研究,所以才來請教我,我一听這件事大可研究,所以來找你——“
  陳長青口沫橫飛地說,我作了好几次手勢,令他住口,他都不听,我只好大喝一聲:“閉嘴!”
  陳長青總算住了口,眨著眼,神情惱怒。
  我也感到相當程度惱怒:“那個叫家健的男孩子的父母,看到了這個廣告,就認為登廣告的人,是在找他們十七年前死了的儿子?”
  陳長青道:“是。”
  我又發出了一聲大喝:“他們混賬,你也跟著混賬,你可知道,中國男性之中,用『家健』這兩個字做名字的人有多少?怎見得這個家健,就是他死去的儿子?”
  我的駁斥,再合情合理也沒有。別說只有家健這樣的一個名字,就算連著姓,只要姓不是太僻,也就有不知多少王家健陳家健李家健張家健!陳長青一聲不響,听我說著,這次他脾气倒出奇的好,等我講完,他才道:“你以為我沒有用同樣的問題問過他們?”
  我笑了起來:“好,他們用甚么樣的回答,使你相信了這個家健,就是他們死了十七年的儿子?”
  陳長青眨著眼:“這就是我來見你的目的,听他們親口向你解釋,總比由我轉述好得多。”
  我搖著頭,表示沒有興趣,陳長青道:“看起來,他們的說法一點理由也沒有,你能想像得出他們如何會肯定了這個被尋找的家健,就是他們儿子的理由?”
  我笑道:“一猜就猜中,他們一定是想儿子想瘋了,所以才會有這种想法。”
  陳長青道:“是,他們的确為了他們孩子的死,极其傷心,傷心的程度,歷十七年如一日,但是那絕不是他們憑空的想像。你現在在忙甚么?跟我去走一次,花不了你多少時間。”
  我仍然搖著頭。陳長青這時,有點光火了,漲紅了臉,飛快地眨著眼:“衛斯理,想想你自己,不論有甚么事要我做,半夜三更打個電話來,我可曾有一次在牙縫里迸出半個『不』字來?雖然不曾兩脅插刀,赴湯蹈火,但可以做的一定去做,難得我有點事請你幫個小忙,你就推三搪四,擺他媽的臭架子!”
  他語發如聯珠,雖然說的話相當難听,最后連罵人話都出來了,但是想起他多次熱心辦事的情景,我倒也真的不好意思,忙道:“是,是,是,陳先生請暫息雷霆之怒,小可這就跟你去走一遭。”
  陳長青一听我答應了,立時反嗔為喜,向我抱拳為禮,立逼著我走。我們才來到門口,白素恰好開門進來,我道:“陳長青找我有事情。”
  白素“嗯”地一聲,反手向門口指了一下:“那個小姑娘,已經一連三天,在我們門口徘徊不去,看來滿腹心事。”
  那時,我們都在屋內,但由于白素才開門進來,所以門開著,看出去,可以看到一個穿著淺藍色校服的少女,大約十六七歲,眉清目秀,有著一股异樣的秀气,正在對街,用十分緩慢的步伐,來回走著,不時的向我的住所,望上一眼。
  我皺了皺眉,陳長青忙緊張兮兮地道:“人不可貌相,記得那個瘦癟老太婆,竟然是很有地位的特務,莫不是有些特務組織,還不肯放過你?”
  我“呸”地一聲:“哪有那么多特務机构,那座石頭山被他們搬了一半去,還有甚么好來找我的?”
  我一面說,一面還在打量著那少女,這樣年齡的少女,總是活潑而充滿了青春气息的,可是這個少女,可能由于她比較瘦削,而且又有十分清秀的臉容,看起來,像是整個人都充滿了愁思。
  我對白素笑了一下:“少女情怀總是詩,她如果有甚么為難的事,我看我和陳長青,都無能為力,還是你去暫充一下社會工作人員吧。”
  白素笑了起來:“我正有這個意思,但是還要再觀察一下。”
  我和陳長青走了出去,看到對街那小姑娘,立即向我們望了過來,可是望了一下,非但沒有向前是來,反倒后退了兩步。
  陳長青低聲道:“衛斯理,這少女真是有事來找你,可是卻又不敢。”
  陳長青的觀察力相當細致,我也同意他的分析:“白素會處理的。”
  陳長青歎了一聲:“年紀那么輕,會有甚么心事。”
  我們一起上了陳長青的車,由他駕駛,在路上,他只告訴了我一句話:“我們要去見的那對夫妻,姓得相當怪,姓敵,敵人的敵,你听說過有這個姓沒有?”
  我搖了搖頭:“多半不是漢人,才有這樣的怪姓,我知道有一位工藝非常出眾的玉雕家,姓敵,叫敵文同。”
  陳長青陡然用十分怪异的眼光望著我,我忙道:“難道就是他?”
  陳長青一揚手:“不是也是誰?姓敵的人,全世界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個。”
  我笑了一下,敵文同是相當出色的玉雕家,曾經用一塊上佳的翠玉,雕成了一只蚱蜢,蚱蜢作振翅的動作,翼薄得透明,連精細的紋理都清晰可見,拿出來展覽時,見者無不欽佩。當然,他并不是甚么大人物,也不會有很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我問:“這位敵先生,是你的親戚?”
  陳長青笑著:“敵先生娶的妻子,是我姑丈那里的一個甚么表親,這种親戚關系,真要是扯開去,所有中國人全是親戚,不過我和他經常有來往,我极欣賞他的玉雕藝術,等一會,你就可以看到一件极偉大的玉雕品,他花了十七年時間,還未曾全部完成。“
  我不經意地問:“十七年,怎么老是十七年?”
  陳長青歎了一聲:“十七年前,敵家健意外喪生,敵文同哀痛欲絕,就開始了這件偉大的玉雕工作,他把他全部的財產,去換了一塊將近一吨重的白玉,白玉的質地十分好,他就開始——“
  我已經料到了:“開始雕他儿子的像?”
  陳長青點了點頭:“一座全身像,和真人一樣大小,据他說,所有的一切,完全和十七年前的敵家健一樣。”
  我歎了一聲:“作為思念早逝儿子的父親,這位敵先生的作為,真是罕見。”
  陳長青道:“是啊,所以我也很受感動,一直在津貼他的生活,使他在生活方面,盡量舒服,好使這個空前偉大的玉雕,得到完成,你看到了那玉雕像,就會知道那值得,在這個雕像之中,充滿了上一代對下一代的愛。”
  我笑了起來:“你快可以改行做詩人了。”
  陳長青有點忸怩:“是真的。”
  說話之間,車子已經駛离下市區,我知道陳長青有的是錢,他既然說維持敵文同的生活,那么敵文同生活一定不會坏,可是我也沒有想到,好到這种程度。
  當車子在一幢看來相當古老,但是极有气派的大屋子的花園門口停下來之際,陳長青也留意到了我惊訝的神情,他解釋道:“屋子本來是敵文同的,他押給了銀行,我替他贖了回來。”
  車子停下,我們下了車,四周圍的環境,极其清幽,那花園也相當大,有許多比兩層屋子還高的大樹,其中几株石栗樹,正開滿了一樹艷黃色的花朵,映著陽光,看來十分燦爛。
  那時,正是初夏時分,花圃上,開著各种各樣的花,把古老的屋子點綴得生气勃勃。
  我一面跟著陳長青向前走去,一面道:“環境真不錯,生活在這樣環境中的人,不應該是一雙哀傷的老年夫婦。”
  我的話才說完,在一叢灌木之后,就傳來了一個婦人的聲音:“我們是為家健而活著,家健生前,不喜歡的事,我們不做,他喜歡的一切,我們照做,就像是他隨時會回來一樣。”
  聲音听來十分平靜,但是在平靜之中,卻又有看一股极度的哀思,只有把哀愁當成了習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語調。而哀傷已成了生活中的主要部分,哀傷的深刻,也可想而知。
  我循聲看去,說話的女人,甚至沒有直起身子來,仍然彎著腰,在修剪一簇康乃馨花,她滿頭白發,陳長青立時叫了她一聲,她直起身子來。大約不到六十歲,樣子和衣著都很普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神,充滿了迷茫和無依,但是卻又像在期待著甚么。
  陳長青指著我:“敵太太,這位衛斯理先生,是我要好的朋友。”
  敵太太禮貌地向我點著頭,抬眼看,放下了手中的花剪:“請進去坐,長青老說起你。”
  我也客套了几句,和他們一起進了屋子。一進屋子,就是一個相當大的廳堂,可是那么大的一個廳堂之中,完全沒有家俱陳設,只有在正中,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許多工具,看來是雕琢之用。
  在桌子旁邊,站著兩個人,一個六十出頭,身形相當高大,一頭白發的老人,和一個身形和他相仿的年輕人——別笑我,我一眼看去,真以為是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而老者還流露出一片慈愛的神色,正在年輕人的臉頰上,輕輕撫摸。
  但是,我再看多一眼,我不禁發出了“啊”地一聲,知道站在那里的,只是那個老者,那“年輕人”,只是一座和真人一樣的玉雕像,但是在雕像上,卻又穿著真的衣服,所以才會在最初的一眼,給我這樣的錯覺。
  那玉雕像生動之极,神態活現,充滿了生气,我從來也未曾在一座雕像之中,看到過這樣的生態,即使是文藝复興時期的那些藝術大師的作品,也不會給人以如此生動之感。
  或許,由于雕像是白玉雛成的,所以流動著一种自然而晶瑩的光采,這种光采,就給人以活生生的感覺。
  我不由自主贊歎了起來:“真偉大。”
  那位老先生,自然就是敵文同,他轉過臉來,茫然的神情,和略帶潤濕的雙眼,眼中布滿了紅絲,更顯出他精神的憂郁,他現出了一個十分苦澀的笑容。陳長青忙替我們介紹,我在寒暄了几句之后,指著那雕像,由衷地說:“真是不虛此行,這雕像太不平凡了。”
  敵文同歎了一聲:“一万座不平凡的雕像,也及不上一個平凡的活生生的人。家健要是還在世的話,今年是三十九歲了。再過一個月,就是他的生日——“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向他的妻子看去,她立時道:“還有二十七日。”
  敵文同又道:“三十九歲的人,當然早就成家立室,只怕——“
  他的妻子立時接了上去:“孩子也有好几個了,大屋子里有孩子,多熱鬧,家健小時侯,屋子里——“
  他們兩夫妻自顧自地說著,我和陳長青互望了一眼,陳長青可能習慣了這种情景,但是我卻無法掩飾我心頭的駭然。
  同樣的對話,在他們之間,一定重复過不知多少次了~
  看起來,還會不斷重复下去,這兩個人,完全生活在夢幻中,生活在充滿哀痛的夢幻中,一切只為思念他們逝去了的儿子而活著,這實在是相當駭人的一种不正常,可是卻又實在不能指責他們甚么。
  我見過不少失去孩子的家庭,可是像這樣的情形,我卻還是第一次經歷。
  他們兩人不斷地在講著,講來講去,几乎每一句話中,都提及“家健”這個名字,我和陳長青在旁,不知如何插口,只好眼睜睜地望著他們,听他們講他們的孩子,十七年前已經去世了的孩子。
  足足過了十分鐘之久,陳長青才忍不住咳嗽了几聲,大聲道:“敵先生,衛先生不相信那廣告,是有人為敵家健刊登的。”
  敵文同夫婦,像是如夢初醒一樣,停止了談話,向我們望來,敵太太甚至抱歉地笑了笑:“真是,一談起我們的孩子來就沒有完,連貴客都忘了招呼,真不好意思,衛先生莫見笑。”我怎會“見笑”?我駭然還來不及,眼前的一切,雖然沒有甚么恐怖詭异的成分,可是給人心頭的震撼,卻無与倫比。
  敵文同道:“來,來,請到我的書房來,我有事要請教衛先生。”我們一起离開了大廳,進入了一間書房之中,出乎意料之外,書房中的書籍极多,古色古香,一點也不像是一個雕刻家的書房。
  陳長青道:“敵先生是古玉專家,對各种各樣的玉器,有著极丰富的知識,世界上好几個大博物館,都聘請他當顧問。”
  我看到在書桌上,有不少古玉件放著,還有不少有關玉器的書籍,我道:“古玉鑒定是一門极深的學問,敵先生一生与玉為伍,真不簡單。”
  敵文同客气了几句:“玉的學問真是大,人類,尤其是中國人,早就和玉建有十分奇怪的感情,我堅持用玉來雕刻家健的像,就是想把自己對家健的感情,和人對玉的感情結合起來。”
  我沒有敢搭口,因為不論甚么話題,他都可以帶出家健的名字來,若是再一搭腔,只怕他滔滔不絕起來,不知如何收科。
  敵文同請我們坐下,敵太太端著茶和點心,帶著抱歉的笑容:“沒有甚么好東西招待衛先生,只有家健喜歡吃的一些點心。”
  我有點坐立不安,已經死了十七年的敵家健,看來還真像是生活在這屋子中。
  敵文同歎了一聲,總算話題轉到了正題上,可是一樣,還是离不了家健,他道:”衛先生,相信你已經知道,我們在甚么樣情形之下生活。”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勸他几句,但是卻又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才好,敵文同和他的妻子,長時期以來,在痛苦哀傷之中生活,又豈是我三言兩語,能把他們的痛苦減輕的?如果我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傷心了。”他一定會反問:為甚么要死,為甚么那么多人活著,偏偏家健死了,他死得那么年輕,為甚么……
  所以我根本不說甚么,只等他說下去。敵文同緩緩地道:“家健雖然离開我們已經有十七年,可是我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他,這种情形之下,我們忽然看到報上出現了一個廣告,有人在找家健,加以注意,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可是我同時,也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敵先生,家健是一個极普通的男孩子名字。”
  敵文同倒不反對我的說法:“是,家健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但既然和我們的孩子同名,我們也就注意,開始時,我和妻子只不過說:啊,這個人和我們的孩子同名,他不知道到甚么地方去了,累得一個女孩子要登報找他。我們的家健如果在,一定不會辜負女孩子的情意……諸如此類的話。”
  我用心听著,在他們兩人之間,看了這樣的廣告,有那樣的對白,是自然而然的事。
  敵文同繼續道:“可是,廣告一天又一天登著,而且,我們留意到了大小報章上都有,這就引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
  我仍然沒有表示甚么意見,只是心中在想:敵文同的反應,自然還是基于他對儿子的怀念,要不然,尋常人看了這樣的廣告,不見得會有甚么好奇心。
  敵文同道:“每天,我和妻子都要說上好几遍:啊,還沒有找到家健,可惜我不知道如何和登廣告的人聯絡,有一次我說,和那女孩子聯絡一下。我妻子說:可以到報館去問一問,或許登廣告的人,會在報館留下姓名地址,我一想很有道理,反正每家報紙都有這樣的廣告的,于是就去查問。”
  我“嗯”地一聲:“一般來說,報社是不會答覆這樣的詢問的。”
  敵文同道:“是啊,我連走了四間報社,都遭到了禮貌的拒絕,我已經不想再進行了,在歸途中,又經過了一家報館,姑且再進去問問,一進去,就遇上了熟人,是我的一個世侄,現任該報的副總編輯,朝中有人好辦事,他一听我的來意,就帶我到廣告部,廣告部的職員說:來登廣告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樣子很清秀,可是卻沒有留下姓名地址,廣告費是先付了的。”
  我一直在耐心听著,雖然他說到現在,仍然未曾說到何以他肯定那個家健,就是他的儿子。非但未曾提出強而有力的證据,而且越來越不對頭了。
  我道:“如果登廣告的是一位少女,那么,這個家健,更不可能是令郎。”
  敵文同歎了一聲:“衛先生,當時,我并未想到這個家健,就是我的家健,所以是誰去登廣告,對我來說全一樣。”
  他這樣說,自然是表示事情在后來,又有變化,我自然只好耐著性子听下去。敵文同道:“那職員一面說,一面翻查著資料,說:廣告的原稿還在,請看。他把一張普通的信紙遞了給我,我一看之下,整個人都呆住了。”
  敵文同講到這里,現出了十分激動的神情,他的妻子忙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也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敵文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張信紙上寫的就是那段廣告,字跡很娟秀,出自少女之手,殆無疑問,令我震動的是,在原稿上,家健這個名字上,有一個字被划掉了,可是還可以看得出來,那是一個『敵』字,也就是說,那個家健姓敵,衛先生,敵是一個僻之又僻的怪姓,敵家健,就不可能是別人,一定就是我的儿子,我把廣告的原稿,影印了一份,你請看。”
  他雙手在不由自主發著抖,取了一張影印的紙張,放在我的面前。
  不錯,那就是那份廣告的原稿,有不止一個字被改動過,都用同樣的方式划去,包括那個“敵”字在內。這個“敵”宇,加在“家健”兩字之上,自然本來是連名帶姓的“敵家健”,被划去了之后,才變成了報上刊出來的那樣,只有“家健”兩個字。
  我呆了半晌,陳長青在一旁道:“自然,也不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性。”
  敵文同夫婦异口同聲道:“不會,不會。”
  陳長青道:“也不會有人和你們在開玩笑,要是開玩笑的話,就不必把敵字划掉了。”
  我伸了伸身子:“敵先生,你真肯定沒有別人姓敵的?”
  敵文同道:“可以肯定,這個姓,是我祖父自己改的,他不知在甚么事上受了刺激,就改了這個姓,而我們家一直是一脈單傳,如今……我過世之后,世界上就再也不會有姓敵的人,要是家健在,可能開枝散葉的話,姓敵的人,還可能多几個。”
  這事情,真有點怪,我略想了一想:“其實,要和那個登廣告的少女聯絡,也十分容易,就在他的廣告旁邊,登一段廣告好了。”
  陳長青听得我那樣說,順手把一份報紙,移到了我的面前,原來他們已經這樣做了,在尋找家健的廣告之旁,有著另一段廣告:“小姐,我們是家健的父母,請和我們聯絡。”下面是地址和電話。
  敵文同搖頭:“真奇怪,照說,如果她急于找家健,一見了這段廣告,就該立即和我們聯絡才是,可是已經一個星期了,別說不見人,連電話也沒有一個。”
  陳長青瞪著我:“你有甚么解釋?”
  這件事要一下子作出确切的解釋,不是容易的事,我心中仍在想,那個“敵”字,可能不是表示姓氏,那少女要找的家健,根本不是敵家健,一個少女怎么可能要登報找一個死去了十七年的人?所以,當她看到了敵文同的廣告之后,自然覺得那是胡鬧,不會來聯絡。
  我本來想把我想到的,直接講出來的。可是我考慮到,敵文同夫婦,在喪子之后,一直在极度痛苦中生活,有人找他們死去了的儿子,這件事雖然不能使他們的生活有任何改變,但是至少,是在一潭死水之中,擲下了一塊石子,多少能引起一點水波,對他們目前這樣的生活來說,未始不是好事,又何必去令他們失望?
  所以,我遲疑著未曾說甚么,敵太太在這時候道:“文同,要不要把那個小姑娘……那個奇怪的姑娘來找家健的事,對衛先生說一說?”
  我怔了一怔:“甚么奇怪的小姑娘?”
  敵文同皺著眉:“這件事,也真怪,記得那是家健死后的十周年忌辰,為了怀念家健,每年忌辰,我們兩夫婦,都……都……”
  他講到這里,喉頭梗塞,說不下去,敵太太也開始拭淚。這种場面,自然令人感到黯然。我忙道:“我知道,天下父母心……還是說說那個奇怪的小姑娘吧。”
  敵文同“嗯”了一聲:“那時侯,我玉雕還未完成,客廳還有著家俱陳設,祭奠的儀式也在那里舉行,我們沒有甚么親友,只有我們兩人,對著家健的遺像和遺物,默默垂淚,忽然,我們听到了除了我們的輟泣聲外,還有一個人在哭,我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瘦伶伶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進來的,也望著家健的遺像在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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