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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部:俱往矣!


  巴圖的眼睜得老大,老狐狸伸手在他的耳朵上指了一指,他立時伸手去捏自己的耳朵和耳輪,然后,苦笑了一下:“我真成了机器人。”
  我想起了一個存在已久的疑問:“巴圖,你對你的上司,早就有怀疑了吧?不然,為什么不把你秘密錄音的事報告上去?”
  巴圖皺眉:“人要學會在恰當時候,保護自己。”他說著,向老狐狸望去,他們兩人不單畢生從事情報工作,而且是老朋友,自然可以從對方的一舉一動之中,知道對方的心意。
  老狐狸苦笑:“經過我們三人合作之后,你以為我還能在這里混下去嗎?”
  巴圖皺了皺眉:“投奔西方?”
  老狐狸大是意興闌珊:“再說吧。”
  我有點不耐煩:“你的那些錄音帶,雜亂無章,費了我不少功夫,早知那只是一場騙局誰會去听?”
  巴圖歎:“早知,世上事哪有可以早知的。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元帥,都不知中什么巫術,攝進了畫中,真正相信。”
  我向老狐狸望了一眼:“是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好,真本事!”
  老狐狸并無慚色,只是略有感慨:“那又怎樣,還不是不能令人相信?你在那些日子中一直在錄音,我們的人怎么不知道?”
  巴圖笑了起來:“這是我的秘密,連衛斯理也不知道,你們想知道?”
  我和老狐狸都是聰明人,聰明人絕不想知道別人太多的秘密,所以我們异口同聲:“不想!不想!保留你的秘密好了。”
  我當然也可以預計得到,太陽能源的超小型錄音裝置,自然在他的身上,說不定也有可能,植在他的身体之內——這個科學机械人!
  當下我們三個人的結論是:部署那個假局,迷惑各方特工的將軍.一定知道內幕,自然也可以把真相告訴我們,問題是如何講行。
  討論了一會,結論是:不管如何,見到了那個將軍,再見机行事。
  到討論告一段落之后,我和巴圖,同時向老狐狸提出了同一問題:“良辰美景,兩個小女孩呢?”
  老狐狸皺了皺眉:“有必要使她們兩個,也參加我們的工作?”
  我和巴圖互望了一眼,老實說,我們的心中,也難以再決定。
  讓她們參加,她們也很有用處,決不至于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可是,讓她們加入這种間諜戰,對她們來說,實在沒有什么好處。
  我吸了一口气:“她們現在處境如何?”
  老狐狸笑:“她們自以為在畫中。和那女教師成了好朋友,正在找尋也進入畫中的巴圖!”
  巴圖苦笑了一下,又不無傷感地道:“她的真名是卡諾娃?”
  老狐狸眯著眼笑:“卡諾娃少校。”
  巴圖轉過頭友去,沒有再說什么,我道:“那就由得她們暫時留在‘畫’里好了,我們就出發,一路上,有你這個副局長在,大約沒有問題。”
  老狐狸大是感慨:“我這個副局長,有什么用,連這樣的秘密都不知道。”
  我安慰他:“那是天大的秘密,想開一點,連你的局長都不知道。”
  老狐狸苦笑,他這人,雖然狡猾無比,但极其有趣,花樣層出不窮,要判斷他在說真話還是說假話,是真心誠意還是在欺騙你,真是困難之极,我也和巴圖是好朋友,曾經和巴圖討論過該如何對會老狐狸,巴圖倒十分實在,他吧了一聲:“你沒有辦法對會他的,只好當他說真的時,你就相信他所說,真是真的。我也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不然,整日得以吊的,根本連一分鐘的合作都不能,還說什么把那天大的秘密揭發出來。”
  离開了那個小庄子,直升机把我們載到列宁格勒的近郊,老狐狸作為副局長,職權范圍相當厂,最好的一點是,在這個寸步難行的地區,由于他享有的特權,就到處可以通行無阻。
  在列宁格勒,我們竟無困難,登上了飛往德倫的航机,在設備簡陋的航机上,享受著相當好的待遇,老狐狸喃喃地道:“黑海上,會是達官貴人的別墅——社會主義的新貴族,你們也想不到,當一個權貴快要失勢時,新冒上來的權貴,爭奪他黑海別墅的慘烈情景。而誰能爭到,也就是胜利和權力鞏固的象征。”
  我和巴圖都沒有說什么,他仍然悻悻地道:“真丑惡!只有在權力決定一切的制度之下,才會有那樣的丑惡!”
  我有點疑惑:“你說那位將軍已經退休,他還能在黑海邊上保留別墅?”
  老狐狸道:“我就是在擔心,恐怕他早已不在了,別看他曾渲赫一時,我說,說不定要花很多時間,才能找到他,在權力決定一切的社會中,人特別善忘。”
  巴圖歎了一聲:“老朋友,別發牢騷了,在金錢決定一切的社會中,還不是一樣!”
  我們三人不約而同齊聲長歎,心頭黯然。
  到了黑海之濱,風光大不相同,黑海沿岸的風景也佳,舉世聞名,那里的自然風光,和地中海、愛琴海本來都是一樣的,后來,才被人為的因素分隔了開來而已。一下了飛机,老狐狸就弄了一輛有特別通行證的車子——那一區,蘇聯党政軍要人匯集,守衛警戒,自然也特別嚴密,沒有特別通行下,不知要惹多少麻煩。車子經過時,我就看到不少武裝人員,手中所持的,竟是輕型火箭發射器。
  老狐狸駕著車:“嗯,又多了不少新的別墅,我十年前接受任務之后,來過一次,對了,從這里轉上去,他的別墅,可以看到极寬闊的海景……”
  車子行駛了大約一小時,在各种式樣不同的別墅之間轉來轉去,也十多次被武裝哨兵示意停下,而又立即行禮放行。
  一小時后,車子在一幢別墅前停下,才一停下,我們三人便大是愕然,只見別墅前停著許多車輛,大部分都是工程車,整幢別墅,都在進行整修,規模极大,几乎所有的門、窗都被拆了下來,在那樣的情形下,人決無法住在里面。
  老狐狸急忙下車,我們跟在后面,找到了一個管工模樣的人,問:“發生了什么事?”
  那管工十分粗暴,一瞪眼:“你自己不會看嗎?”
  老狐狸取出一份證件來,直送到那管工面前,管工雙眼睜得老大,鼻尖冒汗,老狐狸冷冷地道:“我問,你据實回答。”
  管工臉色,縱使不像死灰,也好不了多少,連連點頭,和剛才判若兩人。
  老狐狸發了一輪官威,在管工和一個中級軍官的口中,得知老將軍在三個月前,由于健康原因,被批准在黑海邊上的療養院中,長期療養。以老將軍的年齡而論,“長期療養”也是等于說他會在療養院上渡其殘生,那么,宏偉的別墅空置著豈不可惜?社會主義的國家財產,豈容這樣浪費?于是他的接任者,也就順理成章,接收了這幢別墅,并且,進行了近乎改建的大裝修。
  老將軍到了哪一家療養院呢?黑海之濱,專供達官貴人住的療養院,少說也有三五十家,可是都問不出來,只知道當日老將軍离去時,車子向南駛,而敖德薩以南的黑海沿岸,正是各療養院集中的所在。
  老狐狸的結論是:一家一家去問!
  這雖然是笨辦法,可是除此之外,也別無良方。我們輪流駕車,反正有老狐狸在,各机關、療養院絕不敢怠慢,沿途風光又佳,走走停停,一直沿著海岸南下,倒也十分快樂,巴圖說得好:“一輩子吃的上佳魚子醬,都不如這三天中吃的多!”
  開始,我還不免和老狐狸有一定的距离,但漸漸,我發現這個出色的特務,對他從事了半生的工作,厭倦、厭惡到了极點,這正是他要作一次爆炸性的反抗的原因。而且,他如此認真,完全是深思熟慮之后的結果。
  那天晚上,在海邊,我們三個坐在岩石上,听緩緩的波濤,卷上來又退下去,老狐狸十分堅決地道:“我必須這樣做,只有這樣做了,我才會有我自己,就算我立即被捕,送到西伯利亞去,或是打入黑牢,至少我找回了我自己——扯線木頭人,忽然可以成為真正的活人,這是何等的幸運,誰還在乎成為真正活人之后處境?”
  巴圖抿著嘴,不出聲,我安慰他:“也不至于如此差,是不是?”
  老狐狸提高了聲音:“更差,我的面目,是由一支無形的筆,在畫布上一筆一筆畫出來的,畫成什么樣,全由不得我自己作主,作主的那枝筆——是握住了那支筆的手,指揮那只手行動的腦!”
  我也默默無語,老狐狸和巴圖都不由自主,喘著气,過了一會,我才用無可奈何的口吻道:“嚴格來說,每個人都一樣。”
  巴圖點頭:“廣義來說是如此,但我們的感受最直接,所以,也最想……反抗。為什么越是控制嚴密的組織,越多雙重身份的人和叛徒?人生來是自由的,自我的,束縛与壓制的力量越大,反抗的意愿也越強,有時,甚至沒有目的,只是為反抗而反抗!為突破而突破,為改變而改變!”
  他說到后來,聲音十分嘶啞,可知心情之激動。
  當晚坐到深夜,三個成年男人,各有非凡的經歷,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交換對人生的看法,在我這十多年來的生活之中,可說從來也未曾有過,而且地點又是在黑海之濱,真是意料不到。
  第二天中午時分,就在一家中型規模療養院中,找到了那位將軍——他的名字十分長,其實他早已無權無勢,稱他老將軍就算了。
  醫院方面看了老狐狸的證件,自然沒有話說,找來了主診醫師值班護士長,護士長看看表:“現在是他午飯后的休息時間,他喜歡在土崗子的那株樹下看海,我帶你們去。”
  我們三人互望一眼,都掩不住內心的喜悅,因為一椿天大的秘密,可能就此揭開。
  醫院有很大的花園,土崗是一個小小的半島,突出在海面,在土崗上,三面環水,土崗上有几株大樹,有少少坐輪椅上的老人,望著大海,互相之間,也并不交談。
  護士長把我們帶到了一個雖然坐在輪椅上,但是仍然覺得他身形高大的老人面前,老人緩結轉過頭,向我們望來,目光相當遲緩,但還有著一股陰森懾人的光芒,而且他顯然絕不糊涂,因為他一看到老狐狸,就震動了一下,自喉間發出了一下渾濁不清,意義不明的聲響。
  老狐狸趨向前,向他行了一個軍禮:“將軍,還記得我?”
  老將軍眼珠轉動,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狡猾的神情:“記得……你在蒙古草原……多久了?后來計划停止了,有人通知你?”
  老將軍嘿嘿干笑,不置可否,老狐狸吞了一口口水:“將軍,元帥……墮机未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將軍一听,咯咯笑起來,他真的笑得十分歡暢,可是喉際痰多,笑聲听來十分怪异,他一面笑,一面身子聳動:“這是一個大秘密,你怎么可以隨便問?”
  老狐狸的神態堅決:“我必須知道。”
  老將軍向我和巴圖斜睨了一眼,剎那之間,他態度轉變之快,令我們不敢相信——后來,自然知道原因再簡單也沒有。
  老將軍笑道:“被空對空飛彈擊的飛机,如何會有什么生還者?”
  我“啊”地一聲:“根本沒有生還者……一切……全是煙幕?”
  老將軍向我眨著眼:“如果在被擊落前,先有人跳傘逃生,自然他可以生存!”
  我們三人一起吸了一口气,老將軍眯著眼:“求急電訊第一時間送到我手里,我就作了決定:元帥可以逃生,其他人听天由命,在元帥跳傘之后五分鐘,對方的追擊飛彈已經追上了。”
  老狐狸想說什么,被老將軍阻止:“我第一時間赶到,把他帶到莫斯科,知道這個人生還的人,甚至不是政治局委員的全部,只有七個人,因為他和他所知的,以及他帶出來的文件,實在太重要了。我們七個人商議了很久,又听了他提供的許多情報,也知道各方面的人都在找他,尤其是他們自己人,所以,才決定和西方世界聯絡,西方世界知道真相的,只有三個人。那一年,有一次高峰會議……”
  巴圖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似的聲響來,同時也吁了一口气:至少水銀將軍不會是那三個人之一,水銀沒有出賣他。
  老將軍提起當年的事,十分興奮:“一連串的方案訂下來——”他指著老狐狸:“你參与了其中主要部分,和西方首腦商量的結果是,元帥提供的資料,不作任何處理,順其自然發展,對我們和西方都有利,所以,秘密一直是秘密。”
  我壓低了聲音問:“元帥現在還活著?”
  老將軍并沒有直接回這問題:“人老了總要死,布列日涅夫同志死了……現在,只有我和葛羅米柯還在生,葛羅米何當了最高蘇維埃主席,好笑得很,是他,想起了要把整件事在原計划上結束掉,但是那一方面的特工,還在不斷制造事端,其實,照我的意思把元帥推到幕前去,一個十年來沒有一兵一卒的元帥,已經夠可怜的了,可是一個擁有十年前最机密情報的人,更可怜!”
  我們三人,一時之間,有點不明白老將軍那樣說是什么意思,他忽然向著一邊,大聲叫著一個俄國人的名字,又轉頭對我們說:“那是當年,他參加斯大林格勒戰役的俄國名字。”
  一听得他這樣講,我只覺得身子僵直,循老將軍的視線看去,只見在不遠處,一個護士,推著一張輪椅,轉過來,向老將軍走來。輪椅上坐著一個老人,戴著一頂絨線帽子,顯是東方人,看來精神不振,眼睛半睜半閉,可是那一雙倒吊眉,喪門眼,看得我指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將軍像是作了一個成功的惡作劇,十分高興:“看,十年,元帥也老了。”
  護士把輪椅推到了這里,我絕想不到,會那么輕而易舉就見到了這個蹤跡成謎,引起了人類歷史上最大間諜戰的元帥!
  巴圖和老狐狸也傻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眼前這個人,不知知道多少頂級的秘密!怎么就這樣輕易在人前露面?
  元帥向老將軍打一個招呼,老將軍笑著,仍然叫著他的俄國名字:“你所知的秘密,說一兩件給這三個听听。”
  元帥惱怒:“那是天大的秘密,怎么能亂說?”
  老將軍眨著眼:“你不說一兩椿,他們說你是假冒的,根本不是元帥,也沒有什么秘密!”
  看來老將軍這樣激元帥,不是第一次了,元帥立時悶哼一聲:“假冒的?我知道的秘密,說出來,嚇死他們!我知道,老頭子只要一死,那女人就立刻會受逮捕,一切早就就計划好了。”
  他說著,昂著頭,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那是一個自以為掌握了人類大秘密的人的一种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姿態。可是我們一听,都不禁怔呆。
  這算是什么秘密?
  “等頭子一死,那女人就會受到逮捕”,這已經是舉世皆知的事實,怎么秘密?
  可是,怔呆只維持了几秒鐘,我們就明白了!
  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那自然是天大的机密,要是泄漏出去,“老頭子”、“那女人”,都可以事先作准備,做反抗,進行部署,先下手為強,那么,局勢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可是,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秘密也就變得一文不值。
  剎那之間,我們也都明白了老將軍何以對我們說那么多,又何以隨便把元帥叫來,因為十年過去了,十年前的天大秘密,到今已全是盡人皆知的事,還有什么狗屁秘密可言?
  這個只有十年前秘密資料的元帥,根本已經一點价值都沒有,俱往矣,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成為笑談中的事,還有什么秘密?
  我們三人同時想到這一點,同時心頭駭住,也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在我們的大笑聲中,元帥怒道:“我知道所有秘密!”
  我向巴圖和老狐狸做了一個手勢,我們几乎半秒鐘也沒有再耽擱,就一起大踏步向外走去。
  走出療養院的大門,巴圖才道:“老將軍的話對,把元帥推出來,大家才知道他這個人,根本什么价值也沒有了!”
  老狐狸悶哼:“有的人腦筋不清楚,才使巴圖第二次進入圖畫!”
  巴圖微笑:“第二次,比第一次有趣得多了,她叫什么名字?卡諾娃少校?”
  我們都笑。
  把良辰美景帶回來,我對白素說及經過時,道:“有很多看來是意料之外的結果,實在再正常也沒有,簡單的道理放在那里,想不到就是想不到。十年前的秘密,在十年后,一文不值。”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地:“當時,知道秘密的,只有十個人?”
  我道:“据稱如此!”
  白素道:“那十個人作了‘听其自然’的決定,十分正确,不然,有一部分人類歷史要改寫。”
  我點頭,表示同意,良辰美景嚷了起來;“原來一點也不幻想,現實得很,無趣之极。”
  我沒有睬她們,只是想起巴圖說:“衛斯理,這次人進入畫中,雖然只是俄國人的把戲,但我在巫術研究院三年,知道真有使人進人畫中的巫術。”
  我表示存疑,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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