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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大丈夫


  雖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媽媽,就覺得她十分親切,可以向她傾訴心中的一切委曲。但是我也不愿她把我當作儿童--我早也脫离了儿童的階段,我可以和她展開成年人式的談話,至少,是成熟的態度。
  當然,我也必須維持成熟的態度。但是不爭气得很,由于我心情實在太激動,我的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發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頭偏向一邊,人在想表現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气時,就會有這樣的身体語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輪落日。落日已經變得通紅,看來更像一個大火球,可是卻一點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云層,被落日映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紅色,這使我知道何以這种云,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云”。
  而雖然有高高的城牆擋著,呼嘯的北風,仍然像是刺刀一樣,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得疼痛。
  由于心情激動,出了一身汗,再給寒風一吹,汗水蒸發時又帶走了熱量,使我更感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顫抖,也越來越劇烈。
  我自己知道樣子一定狠狽之极,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進一步的出丑。而就在這時,兩只手接上了我的肩頭,同時有柔和動听的聲音:“想不想听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轉回頭來,香媽正望著我,我可以毫無疑問,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到她并沒有把我當作小孩子。
  我緊抿著嘴,點了點頭。她向城牆指了一指:“牆腳下風小些,不會那么冷!”
  我的身子仍在發抖,可是口中卻自然而然抗聲道:“我不冷!”
  香媽現出佻皮的神色,揚眉:“那你為什么發抖?怕听我要說的故事?”
  我聲音更大:“我什么都不怕!”
  她笑了起來:“這句話我倒相信!你勇敢……极勇敢,剛才你的表現,已證明了你的勇敢!”
  人沒有不喜歡听稱贊的,何況她稱贊得如此由衷和誠意,更使人感到舒坦無比,也自然而然,停止了發抖。我十分得体地道:“謝謝你,我想,人應該勇敢,才能面對人生!”
  她點了點頭,先向城牆腳下走去,我也跟了過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那里風果然小了很多。香媽坐下之后抬頭向天,望著漸漸消退的紅色云層,我在等地開始講故事,可是她卻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聲,只是仔細看著她,越看,越覺得她和出現在“鬼竹”之上的那個女人相像,根本就是一個人!
  (當時,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歲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會出現人像,我甚至不能設想“鬼竹”是什么東西!)
  (自然,我也一有机會,就把我少年時的這段經歷,向人提起--能听我敘述少年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丰富的人,他們也像我一樣,無法作解釋,更多的人感歎:“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議的事了!”也有人更傷感:“人類的知識水准,實在還處于极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開口,我就要問她,何以她的樣子會出現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歎了一聲:“若干年前,兩個熱血青年,也是在這樣的下雪天之前,感到國家遭難,需要他們出力,所以他們离開了學校,效古人投筆從戎,參加了軍隊。這兩個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說得相當慢。我從小就性子急,而且也愛表現自己,她這樣開頭,我可以猜想到這“兩個青年”的身分。
  所以,我很不客气地道:“兩個人之中,有一個是香香的父親!”
  香媽并沒有惊訝我如何猜得中,她繼續著:“使他們能成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他們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們在一進中學之后,就在學生名冊上發現有一個和自己的名字,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學,這才互相找到了對方自我介紹,一見如故。他們的名字是志強,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她最后這句話,等于承認了我剛才猜中了--我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親叫祝志強,那确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媽這時的神情,顯然是在說:你能說出另外一個青年姓什么嗎?
  中國人的姓氏那么多,本來是十分難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話中給了線索:姓名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
  三個字組成的姓名,“志強”兩個字相同,占百分之六十六點六,如果姓有一半相同,如起來,恰好是百分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從部首想起,“祝”字屬于“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后忽然一個“福”字自我的腦中冒出來,我脫口道:“姓福!”
  香媽有點神情駭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對答流利:“有,清乾隆時的一個大將軍就叫福康安!”
  (這個福康安是傳奇小說中的重要人物,据說是乾隆的私生子,所以許多小說中都有他出現但直到在金庸小說之中,他才真正被發揚光大。我十分愛看各類小說,所以潛意識中,對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媽微笑:“福康安是滿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我是不是有臉紅,她也看不出來。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時間:“不是姓福,那就是--”
  這時,我已經放棄了沿部首去尋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來,要沿這個“兄”字去找出一個姓氏來,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卻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曾往后說。卻說我當時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個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聲把那個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來,張大了口,沒有出聲,伸手指著香媽,神情駭异之至。
  香媽一看到我這等神情,點了點頭:“你思路靈敏,想到了!”
  我仍然張大了口,任由寒風灌進我的口中。她不理會,自顧自請她的“故事”:“一雙好朋友,在戰場上并肩殺敵,搶林彈雨之中,沖鋒陷陣,其間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馬倥傯之中,他們同時成婚,他們的妻子,也同時有孕……”
  我听到這里,悶哼了一聲,表示我心中不滿。
  香媽吸了一口气:“在他們都成了高級軍官之后,作戰時仍然勇不可當,終于,其中一個受了重傷,他的好朋友夫婦,和他快臨盆的妻子,怀著無比的悲痛,心如刀割,他反倒比我們看停開,指著兩個孕婦,說:『讓我們的友情延續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就讓他們結為夫婦!』他的好朋友夫婦一听,就雙雙跪了下來起誓,『若是一男一女,叫他們成為夫婦!』事情就這樣走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槍炮造成的傷痕三十多處,被譽為鐵血神勇將軍!”
  香媽的聲音听來很平淡--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搶地的號哭之中,而正是蘊藏在平淡的語气之中的。
  我靜了好一會,才道:“另一位奮勇作戰,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將軍,而且一直維持著指腹為婚的諾言。這大將軍現在正在本縣作訪問,滿城都有『歡迎況志強將軍蒞臨』的橫額和標語!那個飛揚跋扈,帶著車隊,腰挎雙槍的小子,就是況大將軍的儿子!”
  香媽點了點:“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子,自小在軍隊中長大,不好他的外形那么討厭,更有百發百中的槍法,他--”
  我不耐煩之至,一揮手:“那關我什么事?和我無關!”
  香媽望著我的神情,很是怪异:“和你無關?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間的約定?”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應了那家伙的一項挑戰,但,挑戰的內容為何?
  當那家伙向我挑戰的時候,由于我無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實,根本沒有听進去,所以這時,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是什么形式的挑戰。
  香媽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接著,神色漸漸凝重。我看出情形有點不對,看樣子我闖了一個禍,不過我仍不覺得什么大不了。不錯,那家伙(后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是況英豪)是況將軍的儿子,而況將軍統率雄師百万,官階极高,權傾一時,但那又怎樣,現在畢竟不是帝皇的專制時代了,強權并不代表一切!
  (“強權不是一切”是一种可愛之极的情形,可惜的是這种情形,在中國的歷史上少之又少!)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自然而然,又現出了傲然的神情來--后來,香媽說我這种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滿了自豪和自信,叫別人很容易感覺得出來,但是也免不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態,所以后來我盡量少露出這种神態來,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難做得到。
  香媽的聲音听來十分鎮定,但可以听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惊太甚,她道:“你答允了和他槍戰。”
  我怔了一怔,雙手不禁緊握住了拳,雖然隨著天色迅速黑了下來,寒風更甚,但我感到“轟”地一聲,全身一陣發熱!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當了軍人的,但是在故鄉過的,都是平民的生活,像我這樣的一個平民少年,根本就沒有接触過真正槍械的机會,怎么能和拿槍比拿筷子更早的況英豪槍戰?
  在明知必然失敗的全身發熱感覺中,我苦笑:“我根本不會用槍,最多當時認輸好了!”
  香媽緩緩搖頭,我大是生气:“就算他爸爸是大將軍,也沒有道理不讓人認輸!”
  香媽仍然在搖頭:“他向你詳細說了比試的內容,問你敢不敢,你說什么都敢,香香也听得你親口答應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當時全然沒有听到況英豪說了些什么!
  香媽看到我神情猶豫,歎了一聲:“雖然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馴馬難追,可是我代你去推辭,總也可以!”
  我想大叫:“別去推辭!”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沉聲問:“比試的內容……是什么,我當時沒有听清楚。”
  香媽又望了我一會,才相信了我的話,她道出了比試的內容:“每個人,要挑選一個助手,兩個人成為一組。兩個人之中,由誰射擊都可以,射擊的目標,是他的同伴頭上的一枚雞蛋。”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香媽補充了一句:“這种比試法,是從威廉泰爾用箭射放在他儿子頭上的苹果演化而來的。”
  我仍然不出聲,香媽的聲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話,听來簡直殘酷,她道:“假設你能找到一個助手,是由你來射擊,還是你頭上放雞蛋,讓你的助手來射擊?”
  我想了一想,已經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說的情形,不論是哪一种,都是拿生命在開玩笑,小縣城中,哪有槍法那么准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況英豪又上哪儿去找這樣的一個助手去?我揚了揚眉,還沒有把這個問題提出來,香媽已給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簡直令我傷心欲絕!
  她道:“香香會成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一定會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會答應!”
  我把頭垂得很低,答應了挑戰又退縮,那已然是窩囊之极了,還要看著自己心儀的女孩子,作為對頭人揚威耀武的助手,那會是什么滋味,連想都不敢想。
  看來,我絕望了!是我堅韌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反應,同時,也由于我想到了一個人,使我有了一線希望。
  我竟然十分鎮定地問:“比試在什么時候?”
  香媽的神情訝异之极:“今晚,縣政府盛大的歡宴之后--當眾比試。”
  我轉過身:“我會准時到!”
  香媽沒有叫我停步,再考慮,勸我退出。我迎著寒風,大踏步走了開去。
  還記得我的同學之中有一個外號叫“大眼神”的嗎?他有持彈弓射物百發百中的本領。我把他從家中叫出來,把發生的事告訴他。
  他听了之后,嚇得臉色發綠,連連搖手:“衛斯理,雖然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不敢讓你用槍射我頭上的……雞蛋!”
  我搖頭:“你來射我頭上的雞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來:“衛斯理,我摸也沒有摸過槍,不行!不行!不行!”
  他連說了三聲“不行”,我頓足:“你射彈弓是怎么瞄准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聲:“不瞞你說,我得過高人的傳授。師父傳授我的秘訣是,只要意念集中在目標物上,射出的彈丸,就會循著意念,射中目標。”
  當時,我對這种玄妙的“意念瞄准法”,根本聞所未聞,直到好多年之后,武器之中,才有了“激光導向飛彈”,兩者在理論上倒有可以相通之處。
  我一字一頓:“那就用你這個方法來射我!”
  大眼神急得雙手抱頭,團團亂轉:“稍有差錯,你腦袋就會開花,會一命嗚呼!”
  我說得更肯定:“宁愿死在你的槍下,也不愿受這樣的屈辱!”
  說著,我拖了大眼神就走--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几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要推,花了不少時間,到這時,恰好是盛宴方罷,踏進大廳之前,我听得況英豪正在學大人那樣大笑:“那姓衛的小子不會來,他不敢來,他也找不到伙伴!”
  他的話令我大怒,可是另一個少女清亮的聲音響起:“衛斯理會來,就算找不到伙伴,他一個人也會來!”
  祝香香的聲音!
  剎那之間,我熱血沸騰,拉著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進去。
  一進去,燈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見正中一張桌子,坐著几個很威武的人,祝香香、況英豪也在,還有兩個是我的長輩,在這种情形下,若說不緊張,那簡直反常,可是在我身邊的大眼神,卻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蒼白之极,但神情堅毅非常。
  所有的人,見了我們兩個,都靜了下來,一個威武庄嚴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相信他就是況大將軍)問:“兩個小伙子,練習過射擊?”
  我應聲道:“我沒見過真槍!”
  況大將軍轉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發問就道:“我只射過彈弓!”
  大廳中的轟笑聲,像是可以叫我們沒頂的洪水。但嘲笑歸嘲笑,在我們的堅持下,比試還是進行。況英豪的伙伴果然是祝香香。
  當我和香香在頭上各放了一個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個雞蛋之后,几百人都靜了下來。祝英豪拿著兩柄槍,過來請大眼神先選,大眼神隨便揀了一柄。
  距离是十公尺,況大將軍擲杯為號,兩柄槍由于同時發射,只有一下槍響。
  槍聲過后,我只覺得黏稠稠的液体,流了個滿頭滿臉,當時,真以為是蛋和腦漿,但當然只是蛋白和蛋黃!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對面的祝香香,也是一頭一臉的蛋白蛋黃!
  大廳中的喝采聲、掌聲,歷久不絕。況大將軍站起來,看得出他神情激動之极,掌聲稍停,他就朗聲道:“各位,大丈夫當如此也!”
  他說的時候,伸手指著我和緊貼我站著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來,給他的回答是:“不敢,但是大丈夫三個條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說時,我望向況英豪,他向我鼓掌,掌聲比所有人都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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