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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天國號”上不可思議的事


  青木進來之后,神態有點拘束,我道:“請坐,青木先生是……”
  青木的身子挺直:“日本海軍中尉。”
  我有點覺得好笑,那個軍銜,當然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事。他看到我對他身分,沒有甚么反應,又道:“我最后的職位,是‘天國號’通訊室主任。”
  我呆了一呆,“天國號”!我對“天國號”這個名字并不陌生,但我也曾對這艘所謂日本最大的軍艦作過調查:這艘軍艦根本不存在。
  青木歸一曾在這艘軍艦上服役,似乎可以證明這艘軍艦存在?
  即使這艘軍艦在极度的秘密之下存在,据喬森說,“天國號”上全体官兵,在知道了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之后,已經全部因為主動沉艦而死亡,如何還會有一個生存者?
  我十分疑惑,“嗯嗯”地答應著,青木伸手在他那件殘舊的毛衣內,取出了一個膠袋,再從膠袋之中,取出了一份證件,鄭而重之地交了給我。
  證件打開,有他的照片,看起來极年輕,輪廓依稀,名字和軍銜、職位,也正如他所說。
  這份證件极特別:在封底上注明:凡持有本證件之人員,必須明白本證件絕對机密,即使明知對方也持有同類證件,也決不能在他面前展示。持有本證件人員,必須嚴格遵守,若有違法,嚴厲懲處。
  我看著這几行說明,青木現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那是當時的事,現在,連軍法都不存在了,當然不會……有甚么懲處了。”
  青木不解釋倒還好,他這樣一解釋,我倒有點吃惊。因為事情已經相隔超過了三十年,青木仍然有犯罪感。可知當時的告誡,何等嚴厲。
  我為了尊重對方,把證件雙手還了給他,他又鄭而童之收起,我道:“這艘‘天國號’,好像十分神秘,世人沒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
  青木道:“是的,它在建造的時候,已經嚴守秘密,在各地船厂造了零件,又運到琉球群島的一個小島上去裝配,當時除了主持其事的几個海軍將領,誰也不知道有這樣一艘超級軍艦在建造。等到軍艦建成,調到艦上服役的,全是最优秀的海軍官兵,我們的艦長,是山本五十六大將……”
  我一直在用心听著青木的敘述,可是听到他這一句話,就忍不住臉上變色:“青木先生,請你講事實,我不要听神話。”
  青木霍然站直了身子,看他的樣子,是盡量在抑制著激動,維持禮貌。以一种相當宏亮的聲音道:“衛先生,我在世界上只有一個朋友:喬森先生。喬森先生對我說,要我對你講出事實來,我現在講的是事實,不是神話。”
  他的態度是如此嚴肅,倒使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剛才沒有听錯?你說的‘天國號’的指揮官,是山本五十六大將?”
  青木用极恭敬的語調大聲答道:“是。”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剛才我其實已經听得很明白,山本五十六這個名字,在日語的發音上有點古怪,其中“五十”,和作為數字的“五十”發音不同,另外有一個讀法,不可能听錯。
  我也用認真的語气道:“青木先生,世界上人人都知道,山本大將,死在他的座駕机上,他駕机被擊落,還能當甚么指揮官?”
  青木壓低了聲音:“這是一個大秘密,衛先生,當我們獲知指揮官是山本大將時,我們也不能置信,當我們看到大將時才知道這個秘密。”
  我不明白他說的“秘密”是甚么,瞪著眼看他,青木道:“所謂山本上將座駕机被擊落的經過,你知道?”
  我“嗯”地一聲,點了點頭。當年日本海軍上將山本五十六的座駕机,由于密碼被盟軍情報人員截獲,盟軍飛机,在太平洋上空,進行截擊,將座駕机擊落,日本方面,也正式宣布了他的死亡。簡單的經過,就是這樣,難道……我正在疑惑著,青木已經道:“一切經過,全是刻意安排的。故意露密碼,讓美軍以為大將在那架飛机上,使美軍將那架飛机擊落,然后,大本營方面,就宣布大將死亡,而實際上,山本大將就是‘天國號’計畫的主持人。”
  青木的這一番話,將我听得目瞪口呆。山本五十六的死,盟軍方面,有把他座駕机擊落的紀錄片,可是紀錄片所記錄的,只不過是飛机中彈后散成碎片的鏡頭。要是山本五十六根本不在那架飛机上?
  而事實上,山本五十六的尸体,一直沒有被發現。一般人都相信飛机在高空中被擊成碎片之后,机內人員的尸体,絕不可能再保持完整,當然找不到。但這也是山本用來掩飾他死亡的最好辦法。
  青木一直望著我,過了一會,才道:“事情很難令人相信,而且知道的人极少,到現在為止,只有我可以絕對肯定這件事是事實。”
  我吸了一口气,我本來就可以接受任何不可思議的事,而且,青木所說的,也不算是荒謬透頂。假定在大戰后期,日本海軍有這樣一個秘密的計畫,玩了這樣的把戲,也不算特別不可想像。
  假定青木所說的是事實,他剛才所講的最后一句話,我卻還有不明白之處,所以我問道:“怎么會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當年‘天國號’上,据說有接近兩千名官兵,他們……”
  青木的神情,古怪而難以形容,像是疑惑,也像是恐懼。
  我忙道:“對不起,听說,‘天國號’上全体官兵,都自殺了?”
  青木喃喃地道:“可以這么說,不過……不過當年發生在‘天國號’上的事,實在很怪,怪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真是……怪极了。”
  青木在這樣說的時候,疑惑和惊恐交集的神情更甚。我對于“不可思議”、“實在很怪”的事,一直有莫大的興趣,尤其“天國號”充滿了神秘,再加上有山本五十六大將這一段戲劇化的事做引子,我相信發生在“天國號”上的事,一定极其有趣。
  但是我也想到,我身上懸而未決的事夠多了,有喬森的事,有但丁的事,是不是還需要節外生枝,加上青木的事呢?
  我遲疑了一下,決定放棄。
  (我這時,當然不知道青木的故事,和整件事有關聯的,甚至于是整件事的關鍵。就像我這時,也不知道但丁的事和喬森的事有關聯。)
  我用很委婉的語气道:“青木先生,我對于你所說的事,有极度的興趣。可是最近我很忙,恐怕沒有余暇去兼顧,所以……”
  青木陡然瞪大了眼:“你不想听我敘述當年的事?”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青木現出不知所措的神情來,而且帶著點惱怒:“這……是甚么意思,喬森先生沒有對你說過?”
  我攤了攤手:“說過甚么?你來看我,我事先一點也不知道。”青木顯得极其懊喪:“可是……可是喬森說,他要我先把當年在‘天國號’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你,他還要我越詳細越好。”
  我知道喬森不會做沒有作用的事,所以問道:“他沒有說是為了甚么?”
  青木道:“沒有,他只是說,要我把一切經過告訴你,因為由我來說,細節比較詳盡,由他來轉述,或許會有錯漏。”
  我“哦”地一聲。喬森要青木來對我講這件事,一定有极其重大的作用。
  我倒了一杯酒給他,他一口喝乾。我再倒了一杯給他:“對不起,我一定會仔細听你的敘述。”
  青木又將杯中的酒,一口喝乾:“我會講得十分詳細,但是請你不要發問。因為其中有一些事,我只是把事實的經過講出來,究竟為甚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多少年來,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單是我,我曾和喬森先生共同研究過,也一樣不明白。”
  我道:“好的,請你說。”
  于是,當年“天國號”上的海軍中尉,負責電訊室工作的青木歸一,就講出了那件不可思議的事。
  他講得极詳細,也花了很久的時間,在他開始講述的時候,還不到中午。到了將近下午兩點的時候,我曾打斷了他的話頭,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
  青木搖著頭說不要,我也沒有堅持。因為他所說的事,將我帶入了一個极其迷离的境界之中,使我一點也不覺得饑餓。
  等到他講完,已經是傍晚時分,在他的聲音靜下來之后,我們兩人好久不出聲,天色已黑,我也不去著燈,由得房間中的光線越來越暗,我們兩個人,就像是在黑暗中靜止的幽靈。
  以下,就是青木歸一所講的事。由于這件事,才產生了整個故事,所以我必須詳細記載,將時間拉到三十多年前,暫時拋開珠寶展覽會,喬森、金特和但丁·鄂斯曼等人。
  青木中尉坐在電訊室的控制台前,注視著有各种各樣刻度的儀表,全神貫注,絲毫不懈。
  電訊室中還有三個工作人員,四個年輕軍官的軍銜,全是中尉,可是上級卻指定他作為電訊室的負責人,這使得青木中尉分外感到驕傲,也特別感到責任重大。
  青木几乎每天在進入電訊室之前,都將上級把這個責任交給他時的訓話,重复一遍。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他進入了司令官室,那是整艘軍艦中最神圣的地方,全艦官兵,不論軍階多高,即使在經過距离司令官室還有二十公尺處,都會肅然起敬,因為他們都知道,在司令官室中的他們的司令官,是一位了不起的軍人,是一位世界上每一個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的偉大軍人。
  青木在司令官室的門上敲了門,就筆挺地站著。在來之前,他已經仔細檢查過他身上的制服,沒有絲毫不符合規定。
  他站了沒有多久,就听到一個很庄嚴的聲音道:“請進來。”
  青木中尉推開門,首先看到的就是山本司令,山本司令的目光向他射來,他挺胸而立,大聲道:“海軍中尉青木歸一。”
  山本司令打量了他約有半分鐘,就向身邊其他几個高級軍官點了點頭:“好,很好,我初加入海軍的時候,年紀比他還輕……”
  山本司令又講了些甚么,青木完全沒有听進去,他只听到山本司令在夸獎他,這令得他的心情激奮到了沸點。一個高級軍官向他做了一個手勢,令他走前几步:“青木中尉,現在,委派你負責電訊室的工作,其余軍官,在職務上,歸你指揮。”
  青木大聲答應著,身子仍然筆挺。那高級軍官又道:“電訊室工作,极其重要,可以說是軍艦的五官,尤其是‘天國號’的存在,几乎不為世人所知,但是我們卻要知道世上發生的一切。我們必須通過電訊室來听、說、聞,青木中尉,希望你盡力。”
  青木大聲答應著,在高級軍官的示意下,立正敬禮,然后告退。
  從那天起,青木中尉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電訊室中,他的工作表現,令上級感到很滿意,几次提出來表揚。可是,卻令他自己感到极度的沮喪。
  “天國號”在太平洋中游蕩,并沒有參加實際戰役。“天國號”的官兵,不管他們是不是真正明白,都知道這艘軍艦所擔負的任務,并不是戰斗,而是替帝國的复興作准備。那也就是說,帝國這一次的失敗,已經不可挽回,他們要將“天國號”保留下來,等待复興。
  “天國號”將來的任務如何,官兵也不擔心,那是高級將領的事。大戰的進展過程如何,普通官兵也無由得知,因為自從軍艦秘密自琉球群島的久未島啟航之后,就消失在浩淼無涯的海洋中,几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艦上的官兵,和外界隔絕。
  青木不同,他負責電訊室工作,是“天國號”和外界的唯一聯絡。
  每天,他收到的電訊,送到上級的辦公桌上的報告,他都要先過目。几乎沒有一件是好消息,太平洋戰爭,日本節節失利,盟軍逐步反攻,每天都有日軍“放棄”太平洋中島嶼的電訊傳來。
  青木中尉有時沮喪得雙手緊抱著頭,不知該如何對自己解釋,神圣的太平洋之戰,如何會落得這樣的一個下場?
  問題在他腦際縈回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一旦日本勢力,被逐出整個太平洋,一艘軍艦,能起甚么作用?到那時候,“天國號”將如同孤魂野鬼,在浩淼的海洋上游蕩。游蕩到哪一年?哪一天?
  海洋极其遼闊,一艘軍艦再大,和海洋相比,也顯得微不足道。但是,總有被發現的一天吧?到那時候,又怎么樣?
  青木雖然想到這些問題,但是絕對不能和任何人討論。電訊室中四個人,都默默工作著。
  情形越來越坏。
  最坏的兩天是電訊傳來了原子彈落在廣島和長崎,青木將報告送上去,高級將領正在開會,他听得山本司令用一种几乎絕望的聲音問道:“原子彈?原子彈是甚么東西?”
  青木也不知道原子彈是甚么東西,山本司令的那种聲音,令他心碎。他心目中的偶像,應該是胜利象征,竟然發出了這樣絕望的聲音。
  當青木回到電訊室之后,他用雙手抱住了頭,感到了絕望。他所想到的只有兩個字:“完了。”
  就在這時候,電訊又發出了聲響,青木抬起頭來,拋開了心中的念頭,將訊號記下。青木太熟悉他的工作,各种各樣的密碼,他都可以隨手翻譯。可是這時候,他卻呆住了。
  他記下的訊號,看來完全沒有意義。青木立刻又檢查了一下,更是吃惊,訊號使用了一個极度机密的調頻發出。
  這個調頻的來源是甚么机构,連青木也不知道。上級曾經吩咐過:有這個調頻的訊號傳來,立刻送上。
  這是第一次收到來自這個調頻的訊號。
  青木想到:這是超級密碼,只有長官才知道。一般來說,軍事机构內,電訊工作人員,都值得信任,但是為了預防万一,也有的密碼,只有長官才知道。
  青木記錄那些訊號,心中十分緊張,他知道那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一個消息。
  他接收這种訊息,才告一段落,電訊室中其余兩個軍官,突然發出了一下慘叫聲,青木轉過身去,那兩個人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面色灰敗,身子在發抖,雙手緊握著拳,在他們的面前,是電訊紙。
  那兩人發出慘叫聲:“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了。”
  青木陡地震動,搶向前去,看著電訊,剎那之間,在他的額上,也冒出汗來,喉際發出怪异的聲響,天旋地轉,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鎮定,用一种听來极其嘶啞的聲音道:“請注意,電訊員不能私下討論電訊內容。”
  那兩個人瞪著青木,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青木在講些甚么,接著,兩個人忽然狂笑。看到他們的精神狀態是如此失常,青木陡然揚起了手,在他們的臉上重重掌摑著。
  然后,青木又和他們擁在一起失聲痛哭。
  日本天皇宣布向盟軍無條件投降,這個消息,對日本人打擊之大,無以复加。青木自他的同僚手中接過電訊稿來,他是電訊室的負責人,他覺得這個如同雷劈一樣的消息,應該由他送到長官那里去。
  由于這個消息實在太使人震惊,所以青木一時之間,忘記了他自己收到的那個他所看不懂的密碼電訊,將之留在他的桌上。
  青木拿著電訊稿,不斷抹著一直在涌出來的眼淚,腳步踉蹌,不顧一路上遇到的官兵向他投以奇訝的眼光,一直來到了司令官室前,大聲叫了報告,得到了回答,推門進去。
  青木才一推開門,就發現司令官室內,几乎集中了艦上所有的高級官員。那些將軍和佐官,挺直著身子,坐在一張長方形的桌子之旁,個個神情肅穆,像是早已料到了會有极嚴重的事情發生。
  青木盡量使自己維持著軍人應有的步伐,向前走著,直來到山本司令官的面前,雙手將電訊稿送了上去,然后退了一步,筆挺地站立著。
  他注意到,山本司令官在看著電訊稿的時候,雙手在微微發著抖。也許是他不想自己在眾多軍官面前太失態,所以他立時將雙手用力地按在桌面上。然后,他才低著頭,用一种十分嘶啞的聲音道:“各位,請記得今天這個日子,八月十日。日本天皇陸下向盟軍宣布無條件投降。”
  山本本來是挺直身子坐著的,當他講完這句話之后,忍不住身子伏向桌上。
  作為一個通訊室的負責人,青木中尉送達了通訊稿,應該立即退出司令官室的,但是由于他心靈上所受到的震動,實在太甚,所以他站著沒有离開。
  而當山本司令宣布了電訊的內容后,先是一陣靜寂,靜到了一點聲音也沒有,接看,便是一下嚎叫聲,一個穿著少將制服的將軍,突然站起。
  青木認得他是脾气出名暴烈的作戰參謀長。他一站起,又發出了一下呼叫聲,陡然轉身,向司令官室的門口走去。
  山本司令官在這時候,陡然直起身來,大聲呼喝:“等一等!”
  可是那位少將,已經來到了司令官室的門口,身子挺得筆直,拔出佩槍來,對准了自己的太陽穴,扳動了槍机,身子緩緩倒了下去。
  槍聲令得司令官室中所有的人全站起,山本司令官面肉抽搐,聲音嘶啞,神情激動,陡然之間,破口大罵了起來:“蠢材!這早已預料得到。我們預料了帝國的滅亡,所以才建造了這艘可以長期在海上生存的艦苹,我們怀有复興帝國的任務,一定要堅持下去!”
  山本司令官越說越是激昂,可是在一旁的青木,卻看到他雙腿在劇烈發抖,而且,在他顫動的面肉上,淚珠隨面肉的抖動而散開。
  就在這時候,青木中尉陡然沖動了起來,做了一件他千不該做下万不該做的事。或者說,做了一件使他和全艦官兵有了不同命運的事。
  青木全然未曾經過任何思考,在沖動之下那樣做的。他會有這樣的沖動,是由于他在電訊室工作,知道更多的戰況,知道日軍的失敗全然無可挽回。
  他當時,陡然之間,大聲道:“司令,你相信你自己所說的話?憑一艘軍艦,能夠复興帝國?”
  青木的口齒,并不是怎么伶俐,但這時那兩句話卻說得清晰無比。
  他的話才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山本司令官猛地一震,像是遭到了雷殛,一動不動,然后,慢慢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當山本司令官轉過身來之際,青木中尉害怕到了极點,他心中只在想:當司令官望向我的時候,我一定會支持不住。
  可是,當山本司令官面向他,望著他,青木中尉還是筆直挺著,而且,直視著山本司令官,因為他看到山本司令官的神情,比他更害怕。
  山本司令官的雙眼之中,充滿了恐懼。那种恐懼是經過了竭力掩飾之后的結果。正因為經過掩飾,所以更可以使人看出他內心真正的恐懼如何之甚。
  山本司令官雖然流露出极度的恐懼,動作還是极快,他陡地取了佩用的手槍在手,舉了起來,直指著青木。
  山本司令官由于早期受過傷,喪失了半截手指,所以在習慣上一直戴著白手套。青木在那一霎間,只覺得山本司令官的手套,閃動著一片奪目的白。他的腦中也變得一片空白,他甚至未曾想到自己會死在司令官的搶下。他知道,剛才對司令官的這樣不敬,在這种非常時期,司令官絕對有權開槍將他打死。
  但是也就在那一霎間,他卻想起了那則神秘的電訊,就在槍口之下,他陡地大聲道:“報告司令官,從絕密的電台調頻,有一則電訊!”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視線已經模糊,看不到司令官的反應。
  過了半分鐘,發現自己仍然站立著,這才知道山本司令官并沒有開槍。然后,他再定了定神,發覺司令官的手慢慢垂了下來,厲聲道:“為甚么不拿來?訓令說,來自這個調頻的電訊,要以最快的時間送給長官過目!”
  青木并沒有解釋,只是大聲答應著,立時返身奔了出去。
  他跨過那個自殺了的少將的尸体,直奔向電訊室。他感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死气,籠罩著整個艦苹,所見到的官兵,都大失常態,不是呆若木雞,就是像瘋子一樣,團團亂轉,在快到電訊室之前,他還看到兩個佐級軍官,正狠狠地在打著對方的耳光,臉早就紅腫了,可是他們還是一下又一下地打。
  青木進了電訊室,他的兩個同僚,倒在椅子上,血流披面,已經死了,看來是自殺的。青木也早已麻木。他知道,消息一定已經傳出,所以艦上的官兵,才會有那么反常的行動。
  青木取過了那份他所看不懂的密碼通訊稿,又奔回司令官室。
  他一來一去,大約花了五分鐘的時間。他發現所有的人,包括山本司令官員在內,都在他們原來的位置上,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動過。那也就是說,在這五分鐘之內,所有的高級軍官,也因為极度的震惊,而變得像是木頭人。
  青木也顧不得禮節了,他來到山本司令官前,甚至沒有立正,就將電訊稿交了給他。山本司令官接過了稿來,迅速地看著,口唇抖動,沒有出聲。從他的動作,青木可以肯定,他完全看得懂這份電訊的內容。那果然是高級軍官才看得懂的密碼,可能看得懂這种密碼的,只有山本司令官一個人。
  山本司令官看電訊的時間极短。但在那短短的數十秒之間,他的神情卻發生了許多變化,先是惊訝,惱怒,接著,變成了一种無可奈何的悲傷,然后,當他看完之后,他抬頭向天,神情變得极度的茫然。
  這种茫然的神情,并沒有維持了多久,他又低下頭來,看了那份電訊一眼。然后道:“各位,這是一則秘密命令,命令是要我們……不,是請求我們……請求我們全体………”
  他接連重复了好几次,無法繼續念下去,然后,他陡地一偏頭,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青木。當他一看到青木的時候,他吼叫了起來:“你還站在這里干甚么?向憲兵組去報到,在單獨禁閉室中,等候發落。”
  青木答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他走向憲兵組,發現艦苹上的情形更加反常,碰到的人,全都險如死灰,顯然,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艦。
  他來到了憲兵組,說明來意,憲兵組長只是隨便指著一個柜子:“鑰匙在這里,你自己開門,進禁閉室去吧。”
  青木苦笑,他自己取鑰匙,走向禁閉室,打開了門,進去,將門關上,在小小的禁閉室的角落,雙手捧著頭,慢慢地蹲了下來。
  這里,值得注意,必須說明的是,艦上的禁閉室,面積十分小,空無一物。禁閉室的門,本來要在外面上鎖。但由于青木自己進來,根本沒有人在門外再將門鎖上。所以青木雖然在禁閉室中,他隨時可以走出去。
  不過,他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軍官,司令官親自下令要他在禁閉室中等候發落,若不是有非常事故,他不會走出去。
  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點,這也是艦上的官兵每一個人都在想的事:他們完了。日軍戰敗了,亡國了,甚么都沒有了,一艘軍艦設備再好,斗志再強,也絕對不能使歷史改寫。
  青木蹲了不知道多久,才听到了一陣“嗚嗚”聲響,那是最緊急的全体官兵集合令,艦上的人,一听到這緊急集合令,都會跳起來,奔到甲板上去,青木也不例外,他立時站起,向外奔去。他才奔出一步,就几乎直撞在門上,他也想起自己在禁閉室中,可以不必參加緊急集合。
  他呆呆地站在門后,听到許多雜沓的腳步聲在門外傳過,由急急去甲板集合的官兵所發出。
  嗚嗚的響號聲持續了五分鐘,比平時實習的時候長了一倍,可知秩序有點混亂。等到響號聲停了下來之后,青木只覺得异乎尋常的沉寂。然后,又過了大約一分鐘,才听到了山本司令官的聲音。
  聲音通過了擴音器傳出,听起來有著回響。青木也可以清楚地听到山本司令官的話。
  山本司令官宣布了日本的戰敗,天皇宣布了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接著,他用一种听來十分刺耳、高亢的聲音又道:“全体官兵,我接到最新秘密指令,我們全体官兵,要一体殉國!”
  青木震動了一下,沒有出聲,只是呆立著。
  他看不到甲板上近千名官兵的反應,但是猜想起來,應該和他一樣,那是一种絕望的麻木。精選出來的軍人不會反對殉國,但是生命畢竟是自己的,在紀律和軍令下要結束生命,只怕人人都會同樣麻木。
  山本司令官的聲音听來也變得平板,他在繼續著:“主机械艙上,已經裝好了炸藥,我們的艦苹,曾在十分鐘之后,開始下沉。在爆炸發生之前,上司的密令說,會有使者,來察視我們的靈魂!”
  青木听不懂這句話是甚么意思,也不明白山本司令官何以忽然講了這樣一句話。
  戰敗了,要殉國,軍人早已有思想准備。在一陣麻木之后,相信每一個人都會接受這個事實,只要山本司令官宣布一聲,就不會有人逃避。
  察看靈魂,這有點近乎滑稽了?
  青木正想著,山本司令官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我講完話之后,到爆炸發生之前,使者就會來到,大家請靜候。”
  山本司令官的話到這里為止,接著另一個將軍,領導著叫了十來句口號,全体官兵跟著叫喊。連在禁閉室中的青木,也受到這种群体意識感染,起勁地叫著。
  在這一刻,生命的結束与否,反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是不是跟著大家一起行動。如果自己一個人偷生,那就是背叛。在集体生活中,個人意識被削弱到最低程度,更何況是在這樣悲憤的時刻。
  青木仍然不了解甚么叫作“使者會來到”。“天國號”和外界完全隔絕,根本不可能有甚么使者來到艦上。青木也沒有去深一層想,他只是想到,爆炸一發生,艦苹下沉,艦上的官兵,自然全体遇難,不會有一個幸存。
  而這時,大家都在甲板上,只有他一個人在禁閉室中,他可不愿意當海水涌進禁閉室的時候,死在禁閉室中,他必須出去,到甲板上去,和其他所有的官兵在一起。
  他強烈地有著這個愿望,他并沒有立即開始行動,而還在猶豫,因為沒有上級的命令,要他推開禁閉室的門走出去,在他的意識中,那是大逆不道的事。他希望在這几分鐘之內,山本司令官會突然記起了他,把他從禁閉室中放出來,讓他和艦上其他的官兵在一起。
  他等著,時間飛快地過去,大約等了三分鐘。在這段時間內,艦上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然后,是一陣奇异的“劈劈拍拍”聲響。
  他立時想:啊,爆炸就快開始,我不能再等了。
  一有了這樣的念頭,他立時打開門,向外疾奔出去。到甲板,要經過一條走廊和几道梯級。那种“劈拍”的、如同電花在連續爆炸一樣的聲響听來更清晰。
  青木奔出了走廊,正准備沖上一道梯級,他陡地呆住了。
  他看到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奇异現象:在艦苹上空,約莫兩百尺高,有一個看來相當巨大的光環,這個光環,發出強烈的光芒,以致青木在一看之下,第一個感覺是:太陽墜下來了。然而那并不是太陽,那是一個巨大的光環。光環在緩緩轉動著,自光環之中,射出許多細小的,筆直的光線,射向甲板。
  青木還看不到甲板上的情形,只看到那無數股光線,射向甲板,那些光線發自緩緩轉動的光環,發出聲響,沿著光線,可以看到不斷在閃耀著爆裂的耀目火花。他完全無法想像這究竟是甚么現象。
  前后只不過极短的時間,所有自光環中尉下來的光線,陡然消失,在那無數股細光線消失之后,大光環卻忽然閃了一閃,以极高的速度——簡直不是速度,只不過閃了兩閃,就消失了。
  那大光環在連閃兩閃之際,所發出的光芒之強烈,令得青木在一剎那之間,甚么也看不見,他定了定神,開始奔上梯級,那個留在他視网膜上的紅色環形虛影,一直在他的眼前。
  青木只用了极短的時間,就奔上了梯級,可以看到甲板上的情形。甲板上滿滿是人,所有的人,全倒在甲板上,景象恐怖到了极點。
  青木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聲,繼續向上奔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沖向甲板。他可以看到,眾多的將領,倒在司令台上。只有山本司令官例外,他的身子靠在檻杆上,頭向下垂,連帽子也跌了下來。
  青木立即發現,所有的人全死了,毫無疑問,所有的人全死了。
  整艘軍艦上,只有他一個人還活著。
  他像瘋了一樣,去推甲板上的死人,他只推了不到十個,爆炸已經發生,爆炸是如此之強烈,令得甲板上的死人,大都彈跳起來,看起來就像是所有的死人,在一剎那間,都變成了僵尸。
  強烈的爆炸一下接一下,足足維持了三分鐘。青木被拋向東又拋向西,不斷跌落在已死去的官兵的尸体上。
  爆炸停止,青木第一個感覺是海變成了斜面,當然,海不會傾斜,傾斜的是船身:軍艦很快就會沉沒了。
  在那一霎間,青木的求生意志,油然而生,他向前奔,奔到了救生艇旁,解下了一艘,他從已傾斜了的艦身,向海中跳去,游著,登上了救生艇。
  青木眼看著“天國號”沉進了水中。雖然全体官兵都在甲板上,但是青木卻未曾看到一個人浮起來,因為艦苹下沉之際所扯起的巨大漩渦,將人全都卷進了海底。
  當然,尸体有机會浮起來。但是,海洋中有那么多水族在等著啃吃尸体!
  青木在海上飄流了兩天,才登上了一個小島。那個小島在几個月前,曾經過美軍和日軍激烈的爭奪,雙方的炮火,將之轟成了一片焦土。青木在上岸之后,一個人也沒有遇到,只看到許多白骨,和東倒西歪的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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