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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尸虫


  不久之前,記述了一個叫作“病毒”的故事,有一個朋友從极遠的一個地方(還在地球上)打電話來問:“怎么好像沒有完?”
  是的,是沒有完,那位公主,提出了她的設想,也一直在進行研究,在她的研究還沒有确切的結果之前,情形就像敘述的那樣子,不可能另有進展。
  倒是我和這位朋友之間的一番對話,可以作為“病毒”這個故事的后記。
  那朋友對我的答覆,咕噥了一句,我不是很听得清,但是我估計那多半不是很滿意的表示,所以我也沒有追問──何必去追問人家對你的不滿?听不見就算了,耳根清靜為要。
  那朋友道:“猜王大師把自己的頭害了下來交給公主,你看是不是有他對皇室效忠的成份在?”
  我回答:“不知道。”
  那朋友道:“若然有,‘效忠’這种行為,你是不是認為是病態的行為?”
  我很肯定:“絕對是,要他人效忠,或對他人效忠,都是病態的行為,根据公主的假設,都是有病毒在作怪,令得人產生這种思想,進而有了這种行為。”
  那朋友長歎一聲:“這樣,這個‘忠毒’害得人類慘极了。”
  我也感歎:“可不是嗎,‘忠毒’形成了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极權統治。從奴隸社會開始,到君主制度,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的法西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出現的歐洲和亞洲乃至美洲的极權統治,都是‘忠毒’作祟的結果。雖然人類中有相當一部分,掙扎擺脫了這种病毒的毒害,可是還有許多人,正在它的蹂躪之下!”
  那朋友再歎:“由這种病毒衍化出來,作各种危害的病毒,花樣甚多。”
  我道:“是,變化千万,但是万變不离其宗,本質都一樣。其中為害最烈的,自然是‘思想病毒’,或稱‘主義病毒’。一為這种病毒侵入,其人的行為,就陷入了瘋狂狀態,如野獸,如鬼魅,再也沒有人性,什么可怕的事都做理出來,最狂悖的是,硬要把他的思想或主義,強加在所有人的身上。為了達到這种狂悖的目的,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做出人類最丑惡的行為──”
  那位朋友趁我略頓一頓之際,陡地叫了出來:“三尸腦神丹!”
  一听這五個字,我不禁“啊”地一聲。
  “三尸腦神丹”之為物,見于金庸小說《笑傲江湖》,時維西歷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余年,當其時也,全人類四分之一,陷于史無前例的大瘋狂之中,所以,也不能單以小說家言,等閒視之。
  那“三尸腦神丹”,是一种可在時間上作控制之毒藥──用藥物包裹著一种叫“尸虫”的毒虫。
  在特定的時間中,這种毒虫的毒性,就會發作。記述中這樣形容虫毒發作之后的情形:
  “……所藏尸虫由僵伏活動,鑽而入腦,咬嚙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
  (請注意“狂妄顛倒,比瘋狗不如”!)
  記述又進一步形容:
  “……尸虫脫伏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
  這种情形,多么可怕。
  而更可怕的是,這种情形,并非只是小說家言,而是真正在人類歷史上發生過(不斷地發生)的,最近的一次,共瘋狂程度之甚,更是空前。
  挑起最近一次大瘋狂的中毒者,倡言“与天斗其樂無窮,与地斗其樂無窮,与人斗其樂無窮”,這种狂悖,不是全符合尸虫入腦之后,疊有發生!
  這“尸虫”,和我們正在討論的种种病毒,尤其是“思想病毒”,又何其相似!
  所以這位朋友陡然叫出來的一句話,信我暗暗心惊,須知小說,無非是描述人類各种行為之文學作品,人類形形色色的行為,全反映在各類小說之中,這如妖如鬼的行為,也早就被記述下來了!
  尸虫!
  這是不是就是那位公主想要在人腦中找出來的具体證明,以證明人的行為,不是由自己在控制,而是由一种可以稱之為“尸虫”的病毒在作祟?
  我由于吃惊,把這個問題,喃喃自語,說了出來。
  那位朋友立即道:“情形雖然可怕之至,但卻大有可能是事實,我提議再和那位田教授聯絡,在你的記述中,他有些言辭,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問:“是哪些?”
  那朋友道:“他在演說中,曾提及有‘間諜’潛伏在人的身体之中。”
  我呆了一呆,不錯,田活是曾如此說過,當時我不明白,后來也沒有想明白。本來,我和田活曾很長時間共處,可以問他,但是那一段時間,所發生的事,如惊濤駭浪一般,應接不暇,所以我也沒有問。
  自從會見了公主,知道了公主正在進行的是什么事之后,我對公主的行為,表示支持,而且鼓勵她繼續進行下去,因為我也相信,人類的行為,本來不應該是那樣子的,有那么多人的行為,變得如此喪心病狂,那一定是生了病,有病毒在作祟。
  我也了答應公主,會盡一切可能幫助她。公主則向我要求保守秘密,我也同意了。
  當我离開的時候,田活留在皇宮中,我也一直沒有和他取得聯絡。
  這時,這位朋友的如此說法,我反問:“是不是你有什么想法?”
  那朋友道:“沒有,所以才想你去問了他,再來告訴我,以釋心中之疑。”
  我心中另有所思,所以只是唯唯以應。我想的是,猜王大師,竟是如此了不起的犧牲者,這是我從未料到的事。我自信,我的腦子之中,大抵也沒有什么病毒侵入,至少,絕對沒有性病毒,也不會有“人奸病毒”,但若是要我把自己的腦子獻出來,供公主作研究,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而猜王大師卻這樣做了,在公主拒絕他多次之后,他仍然這樣做,要知道,他的犧牲,決不是立刻可以見功的事,公主的研究,虛無飄渺之至,窮她一生之力,可能一點結果也沒有!
  這种犧牲精神,比較起丑惡行為來,又實在太偉大了。我想,這种行為,有無可能,也是受某种病毒的控制?
  如果是,那么,病毒和細菌一樣,也有“好”、“坏”之分了?
  例如,葡萄球菌,當然有害,是“坏”的菌,但青霉素,卻是“好”的,可以消滅“坏”的。
  如果能把“好”的病毒提煉出來……
  那就變成了藥,可以醫治人類各种乖戾丑惡狂暴行為的藥!
  當時,在听了公主說明了情由之后,我、藍絲和田活三人的反應不一。
  我想到了猜王大師的行為,太偉大了,固然,在人類歷史上,不少同類偉大行為的例子,但是我以為,只怕那也不是人類的本來行為,所以我才想到了可能有兩种病毒的存在。
  而藍絲則只是木然站立,她并沒有什么特別悲痛的神情,可是卻淚如泉涌,她也不去抹拭,任由淚水在臉上縱橫,以致流到了她的脖子上,由此可知,她內心的哀傷之深,已不是臉上的肌肉所能表達的程度了。
  而田活,先是發怔,接著,便痛哭了起來,他開始時,還只是默默地哭,但到后來,就索性號啕大哭。他一面哭,一面捶胸頓足,顯得傷心之至。
  他的這种反應,不但是我和藍絲,莫名其妙,連公主也大惑不解,連問:“你怎么了?”
  可是田活卻并不回答,只是越哭越傷心。
  公主追問了几聲,沒有反應,就轉過身去,不再理會他。過了一會,田活仍不止哭,公主略現厭惡之情,走了開去,田活雙手發著抖,像是想拉住公主,可是手才伸了出來,又縮了回去,看來他內心的痛苦,亟需安慰,但公主并不解他的心意。
  公主走了開去之后,在一只柜子中,取出了一只方方整整的象牙盒子,招手令藍絲過去,道:“這是大師的首級,你設法連上去──不必把事情告訴任何人,他出喪之日,我會到場!”
  藍絲也不抹拭臉上的淚痕,把那盒子接了過來,緊抱在胸前。
  公主向我望來,我道:“祝你成功!”
  公主長歎一聲,顯然她對自己能否成功,一點也不寄希望。
  田活在這時,因為哭得傷心,哭聲雖止,但還在不斷抽噎,公主望著他,又歎了一聲:“我們仍需要一起工作,你哭完了沒有?”
  公主的口吻,像是在責備一個小孩子,田活在受責之后,居然也大是扭怩,勉力調勻气息,一字一頓:“我一定盡力而為。”
  我心想,他們有長期的合作關系,田活明顯又對公主有特殊感情,我和藍絲,不宜久留。
  所以我提出告辭,公主也不挽留,卻請田活代她送客。田活送我們出來,一直到這宮門之外,他才能順气說話。
  他道:“叫你見笑了,我是真的傷心!”
  我安慰他:“傷心就哭,這很正常!”
  他長歎一聲:“我想,那猜王大師必然也和我一樣,對公主有特殊的感情,所以才甘愿為研究而犧牲。我想到自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勇气,也就沒有机會蒙公主的青睞,這才悲從中來。”
  我自然未曾想到他的心思,竟如此曲折,只好道:“如今公主邀你共作研究,你有的是机會,倒也不必一定要割了腦袋去討公主的歡心。”
  我這樣一說,他略為高興了些。我本來,有些問題要問他,是關于他在生物學家聚會上的演說,我大有不明之處,可是給他這樣一個打岔,也就忘了。
  一直到和那位朋友通電話討論到了這點,我在一呆中,道:“是啊,我也不明白他說‘有間諜在人的身体之中’是什么意思。”
  那位朋友有點:“你竟然沒有深究他的話?”
  我苦笑:“接下來又發生許多事,所以沒有深究下去。”确然,接下來又發生了許多事。
  藍絲捧著猜王大師的首級,她好几次想打開盒子來看,卻又鼓不起勇气來。
  我在一旁看著這种情形,心想,這是她必須面對的難題,我應該給她适當的鼓勵。
  所以我道:“我來!”
  我一面說,一面向她伸出手去,向她要那只象牙盒。藍絲猶豫了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無法逃避面對猜王大師的人頭。因為猜王一死,藍絲已是她那一派──天頭派的掌門人了,而且,她也要把猜王的人頭,連到猜王的尸身上去,若是怕見人頭,如何能成事?
  經過我這一暗示,藍絲深吸了一口气,把盒子打了開來,可是在盒子打開的那一剎間,她還是不由自主,先閉上了眼睛。
  我一生奇遇甚多,但是在這樣近距离,面對一個單一的人頭,也還是第一次,所以心中也凜了凜。而接下來的感覺,更是奇特之至。
  盒中襯著天藍色的襯墊,猜王大師面目如生,半閉著雙眼,連口唇都和生前的顏色相若,仿佛隨時會開口和我們打招呼。若說他像是睡著了,那么他一定夢到了自己是在一個十分鄶适的環境之中,因為他的神情,是如此宁謐安詳,絕找不出絲毫的痛苦。
  這時,藍絲也睜開了眼,我們兩人過了好一會,才不約而同,吸了一口气,藍絲喃喃地說了几句話,我沒有听清楚。
  她蓋上了盒蓋,我問:“猜王大師的喪禮,我是不是也要參加?”
  藍絲歎了一聲:“不必了,公主剛才說她要來,其實,她也不必來,只有我們,才要參加。”
  我當然明白,她口中的“我們”,是各式降頭師,降頭術的一切活動,都帶有极度的神秘色彩,喪禮自然更不例外。
  我輕拍她的頭──她雖然在降頭術中地位极高,但是在我看來,始終是一個小女孩,我又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藍絲也不以為忤,點了點頭,她忽然又道:“我們天頭派的秘藏寶庫,曾被人偷進去,盜走了寶物……這件事,對師父的打擊,著實不輕。”
  我听了,不禁一怔。
  藍絲所說的這件事的經過,我已全部記述在《爆炸》這個故事之中。
  我呆了一呆,道:“不會吧!盜寶者已找到,而且等于已終身成為寶藏的奴隸了!”
  藍絲歎了一聲:“可是這總是他作為掌門人的一個缺失,只怕這也是他犧牲自己生命的原因之一──他覺得生無可戀了!”
  我搖了搖頭,并不是想否定藍絲的話,而是感到,人的每一個行為,都有太多太多的促成因素,小事尚且如此,更不用說生死這樣的大事了,別說旁人不會明白所有促成的因素,只怕猜王大師于地下,他自己也示必說得明白!
  我又勸道:“不致于如此嚴重吧?或許他真是對公主的研究,具有信心,這才如此的!”
  藍絲長歎一聲,不再言語。
  我和藍絲分了手,知道藍絲此去,便是天頭派掌門人身份,可是她滿面悲切,并無喜容,我也根本想不出話去安慰她,只好吩咐她,事情告一段落,就來和我們相會,她也答應了。
  藍絲后來,沒多久就來和我們相會,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當時,由于情形特殊,我确然未對田活的演詞之中,我所不了解的話,深究下去。這時那個朋友提起我自然也簽不上來。
  我那位朋友,在這個故事中,有一定的地位,也有必要介紹一下,可是我想了好一會,竟不知道該如何落筆才好。這位朋友,我甚至無法分類──事實上,我對他可以說不是十分熟悉,見面的次數也不多,他第一次就給我以极深刻的印象,是由于他的學問极好,几乎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那天討論的中國古代的數學上的成就,他隨口說來,几部古代的數學研究書籍,何等深奧難明,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可是他是什么來歷,卻也無人知道,大家稱他為博士,那也只是一個泛稱而已。
  接下來,通過好几次電話,都是認論各种問題的,他對我的記述,很是在意,一有疑問,立時提出,而且,每次他來電話,所在的地方,都不相同,天南地北,仿佛居無定所。
  正因為他風解獨特,我也很樂意和他交談,人家自己不說自己的事,我也不去問他,兩人之間,也沒有再深一層交情。
  這時,我們在說“尸虫”這种可怕的東西,說了一會,他忽然笑了起來:“衛君,你對‘尸虫’,還有什么印象沒有?”
  我知道他這樣問,必有道理,略想了一想,就道:“好像在道家的典籍之中提及過。”
  那位朋友“啊哈”一聲:“豈止提及過,而且有名有姓!”
  給他那樣一說,我也不禁“啊”地一聲,在記憶庫中,找出了有關“尸虫”的資料來──那是一看了之后,就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記載記載,略有揭示,也就容易想得起來。
  記載還不少,以下是我想起來的資料。
  道家說,人身体中,有尸虫三,在腹中,名稱叫“三彭”。
  這“三彭”的稱謂,是一個簡稱,有一部道書,叫“諸真之奧”,其中“黃經”一章,專論尸虫,這樣說:一者上虫居腦中,二者中虫居明堂,三者下虫居腹胃,曰:彭琚,彭質,彭矯也。
  這一則記載記載雖然簡單,但也夠駭人听聞的了!它指明了人体的三個部分,分成上、中、下,都有尸虫“居住”著,且有名的,名姓還很雅,作為人名,也很正常。
  這簡短的記載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上虫彭琚,潛伏在人的腦部,下虫彭矯,則在胃部,可是中虫彭質,卻之至,它潛伏在“明堂”──明堂就是人的穴道,人身穴道逾百,難道它也可以化身為許多,在每一個穴道上,都伏上一個?還是它的体形很是特別,身体的每一個部分,都可以碰到触及人体內的穴道?
  穴道是人的身体之中,最奇妙神秘的部分,實用科學中的醫學,有精密的解剖術,可是,再精細的解剖術,也無法在人体內,發現穴道的實質存在,所以,就西方醫學的觀點來看,穴道是根本不存在的。
  但是,穴道又确然是存在的,刺激穴道,可以治病,這在中國,行之逾千年,中國人對穴道的研究,專著极多,深奧之至。
  穴道不但存在,且是人的身体結构中,奇妙而重要的一部分。
  在人体的重要部分,如腦,如穴道,竟然都有怪里怪气的尸虫潛伏著,這就算叫人想起來不害怕,也真的叫人不舒服之极了。
  古籍的記載,還不止此。
  有一部《大上三尸中經》也提及:“上尸名彭琚,在人頭中;中尸名彭質,在人腹中;下尸名彭矯,在人足中。”三尸的姓名一樣,在人体的位置,略有不同──若是它們竟然可以在人的身体內自由行的話,那更是叫人寢食不安了。
  在《玉摳經注》這部道書中,尸虫的名稱,略有不同:“上尸名青姑,中尸名白姑,下尸名血姑。”──變成了女性化的名字了,如今的女權份子,可能要提抗議。同樣的記載,見諸《西陽雜俎》這部書。
  問題是,這三位有名有姓的生物,常駐在人的身体之中,所為何為呢?不見得只是貪人身体內的舒服吧?它們是有目的,而且目的很是可怕。
  《西陽雜俎》中的記載,比較含糊,只說:“上尸伐人眼,中尸伐人五髒,下尸伐人胃命。”
  用到了一個“伐”字,那絕不是什么好現象了。可以推而廣之,說人体中的上中下三部分,若有什么不妥當,全是這上中下三尸的作怪了。
  鼎鼎大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大文豪柳宗元,有一篇文章,叫《罵尸虫文》,其中提到的事,更是駭人听聞,至于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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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金屋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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