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光
第二十八章

    我才一出現,便有一個頂著一只盤子的老婦人看到了我——她當然不是看到了我,而是
看到了一具紅外線觀察器,一副氧气机筒,正在向她飛了過來。
    那老婦人惊駭之极,只是木然而立,既不知逃走,也不知叫喚。
    那實是我的幸運,我飛快地在她的身邊經過,可是前面又有几個人在走過來了,我連忙
閃到了牆角停了下來,將東西放在地上。
    我心中實是焦急之极,艾泊還在金字塔內部等著我,而我卻在這里遇到了人,艾泊會不
會因為等不及我,而做出一些傻事來呢。
    我只盼那几個人,快快在我的身邊走過,但是,剛才那老婦人,這時卻飛奔了過來,那
几個男子,大聲地呼叫著。
    她在叫些什么,我听不懂,但是卻可想而知,她是在向那几個男子投訴她剛才所見到的
怪事。接著,她便看到了我放在地上的氧气筒,她尖聲怪叫了起來,指著氧气筒,又講了一
大串活。
    那几個男子,就在我面前站了下來,當他們之中的一個,彎身伸指,去敲打氧气筒的時
候,我只消略動一動手,便可以捏住他的鼻尖!
    他當然看不到我,他做夢也想不到,就在他的面前几寸處,有一個人蹲著——一個隱身
人。
    (我一見到有人,想到自己身上一絲不挂,雖然明知人家絕看不到我,我也立即蹲了下
來。這是習慣。)他彈了彈氧气筒之后,又提了提那具紅外線觀察器,這時候,我真想出乎
將他們這儿個人打倒,繼續向前飛奔而出。
    然而我卻知道,要打倒這几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這几個人一倒,知道古城中發
生怪事的人更多,我更不容易脫身了!
    我強忍著,只听得那人突然笑了起來,講了几句話,其余几個人也笑著,那老婦則漲紅
了臉,也在不斷他說著話。
    看這情形,分明是那几個人不信老婦人的話,而老婦人正在分辯。
    那几個男人笑了一會,便离了開去,那老婦人遠遠地站著,又看了片刻,才咕嚕地走
了。
    我松了一口气,連忙又提起那兩件東西來,向前急奔而去。
    天色究竟是剛亮,古城中的行人還不多,我得以到了那兩口井旁。
    我連忙攀下井去,才一到井底,我便覺出事情不對頭。
    我如今的視線,雖然已減退到了几乎零,但是眼前是极度的黑暗,還是光亮,我卻是可
以分得出來的。如今我就覺出,井底并不黑暗,而是有著一种十分明亮的光線,正由甬道的
前面射來,像是在甬道的前面射來,像是在甬道的盡頭處,安著一具探照燈一樣!
    我呆了一呆,舉起了紅外線觀察器,湊在眼前,眼前的景像更清楚了,在甬道的盡頭,
有的亮的光芒發出,那种白而灼亮的光芒,我一看便可以看得出那是“透明光”!
    我向前急奔了几步,叫道:“艾泊!艾
    泊!”
    除了回聲以外,并沒有回答。
    我知道意外已經發生了,我又向前奔著,我開始感到了空气的混濁,但是我還可以呼
吸,不致于要動用氧气筒來維持。
    我奔到了甬道的盡頭,那小圓門之前。
    透明光是從小圓門中射出來的,在小圓門中,還有一個人,那正是艾泊,他的上半身在
小圓門中,下半身則在小圓門外。
    他不再是隱身人,但也不是普通人,他的骨骼,清楚可見,但是肌肉卻還看不到,我連
忙將他拖了出來,他一動也不動,我触手處已只是微溫,而當我去探他的鼻息之際,他已經
死了。
    我呆呆地蹲在他的身邊,究竟蹲了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的腦中,只感到一片混亂,极度的混亂。
    然后,總算有了一點頭緒。
    我看到那黃銅盒子在小圓門之內,而那塊發射著“透明光”的礦物,則已跌在盒外。我
開始明白,艾泊一定是太急于恢复原狀了,他以為只要屏住气息,便可以抵受金字塔中數千
年來未曾流通過的惡劣空气。
    所以,他在我走了之后,便立即打開了小圓門,鑽了進去,打開了黃銅盒子。
    他的心太急了,所以他在未曾全身鑽進去時,便打開了盒子。
    在他打開盒子的那一瞬間,那礦物放出的一定是“反透明光”,這使他的骨骼顯露。但
由于小圓門還開著,塔內的空气和外面的空气發生了對流,空气的成分起了變化,“反透明
光”也立即成了“透明光”,所以艾泊始終未能完全复原。
    而這時候,艾泊早已因為惡劣空气的沖擊而死去了,艾泊的情形,使我對透明光又多知
道了一項事情,那便是:一個人已經死了,那即使接受透明光的照射,他也不會再透明了。
    我將那礦物放回盒中,蓋上了盒蓋,戴上了氧气筒,將艾泊的尸身,從小圓門中塞了進
去,頂著他向前爬行了過去。
    艾泊和我相識的時間不長,但對我的幫助卻很大,沒有他,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這座金
字塔。他竟這樣地死了,實使我十分痛心。
    我相信艾泊心理上一定有著极嚴重的不正常傾向,所以才變成透明人之后,他的恐懼、
焦急,也遠在一般人之上,至于是什么使艾泊心理不正常的,我卻是無法知道了。
    艾泊至死仍是一個透明人,我不能使他的尸体被人發現,所以我要將他的尸体,弄到那
座金字塔的內部去,永不讓人看到。
    不一會,我便已頂開了第二扇小圓門,來到了那一間有石棺的石室中。我關好了門,喘
了一口气,將艾泊的尸首,放到了石棺中,合好了棺蓋,這才打開了那只黃銅盒子。
    剛一打開那只黃銅盒子之際,我的眼前,几乎是一無所見。
    在那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中。我心中的恐懼,實是前所未有的,因為我若是見不到七彩的
“反透明光”,就是我的理論破產,我也無法回复原狀了!
    但幸而那只是极短的几秒鐘時間,接著,奇幻瑰麗的色彩,便開始出現了。那是突如其
來的,前一秒鐘,我還在极度的失望之中,但是后一秒鐘,我卻如同進入了仙境一樣。
    在我的眼前,突然充滿了各种色彩的光線之際,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我手舞足蹈,我
看到了自己的骨骼,首先出現,接著,我的皮肉也出現了,我的心中,突然又充滿了信心,
我頓時感到我無事不可為!
    我讓自己充份地接受著絢爛美麗得難以形容的“反透明光”的照射,直到我肯定我的每
一部份已經絕不透明之際,我才合上了盒蓋。
    盒蓋一經合上,石室之內,頓時一片黑暗,我將黃銅盒子挾在肋下,向外走去。
    然而,方走出了一步,我就站住了。
    如今外面應該天色大明了,我怎能出去呢?
    別忘記我是一絲不挂進來的,難道我就這樣走出去?
    我忍不裝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金字塔的內部震蕩著。我之所以會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笑了出來,那當然是心情愉快之极的緣故。因為我終于已經恢复成為一個普通人了!
    在我根本是一個普通人的時候,我絕覺不得一個普通人有什么好。我曾許多次夢想過
(尤其是在年紀還輕的時候)自己是一個隱身人,或是一個具有第四度空間感的怪人,在想
象中,成為一個隱身人,該是何等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但事實和想象卻是大不相同的,往往事實恰好是想象的反面。
    我曾經做過隱身人了,那滋味絕不是好受的,以后,不論是什么代价,我都不肯重做隱
身人了。
    我當然不能就這樣出去,我必需等到天黑,而氧气是不夠我用到天黑的,是以我退出了
石室,到了石室外的甬道之中,就在那井底下等著。
    那一天的時間,似乎在和我作對一樣,在我好不容易看到井上的天色,已經灰蒙蒙的時
候,到天黑還有一大段時間。
    終于天黑了,我攀了上去,古城中還可以听得到人聲,我只得仍等著,一直到了午夜時
分,我才爬出了井,彎著身子,藉著牆角的遮掩,一直向前走去。
    幸而一路上沒有遇到什么人,我一直來到了南道的出入口處,閃進了南道,以最輕的步
法,向前走去,在用道的出口處,我打倒了那個守衛。然后在沙漠中,像是土撥鼠一樣地向
前跳躍著,奔跑著,回到了營地之中。
    一到了營地,第一件事,便是迅速地穿上衣服。等到穿上衣服之后,我才發覺自己的全
身,都已被汗水濕透了,而我們所帶的水,是足夠我洗一個澡的,但是我卻不想再脫衣服
了。
    我在帳幕中躺了下來,想著急不及待,不等氧气筒到來,便進金字塔內部去遭橫死的艾
泊,心中也不禁十分難過。
    我躺了一會,又起身將那只黃銅盒子小心地放人一只大皮袋中。然后又將那只大皮袋小
心地綁了起來。我實是不能再小心而使礦物暴露在空气之中了,我還能再作一次隱身人么?
只怕我的神經不允許了。
    我將不必要的東西,全部棄在沙漠中,只帶了四匹駱駝,開始回開羅去。回去的時候比
較簡單得多,路上并沒有遇到什么意外。而當我又出現在那家酒店中時,那個胖侍者舍特望
著我的眼光,就像是他在看一具幽靈一樣。
    我在開羅只住了一天,便飛了回來。一下飛机,第一件事我便是和老蔡通電話。
    老蔡在電話中告訴我,前兩天,他曾到過那個荒島,王彥和燕芬兩人,曾請求他,我一
回來,不論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坏消息,立即前去見他們。
    王彥和燕芬兩人焦急的心情,我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自己也曾一度成為隱身人,
我知道那种心理上的苦楚。
    所以我并不回家,只是先和杰克少校聯絡了一下,告訴他我有一些東西從埃及帶回來,
要他通過特殊的關系,不經過檢查便通過海關。那塊礦石如果在海關的檢查處當眾打開,大
放透明光的話,那所造成的混亂,實是難以想象了。
    杰克少校一口答應了下來,他是秘密工作組的首腦,自然有這种權利的。
    然后,我再通知我公司中的一個職員,要他將一艘游艇停在最近机場的碼頭上。和將我
的車停在另一個接近我家的碼頭上。我則在机場附近的地方徘徊了片刻。
    等我到那碼頭時,那艘游艇已經在了。
    我上了游涎,打開了海圖,那個荒島所在的位置,我當然是不會忘記的,我直向那個荒
島上駛去。等我上岸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我大聲叫著王彥和燕芬兩人的名字,向他們扎帳的地方走去。
    在我走到營帳前的時候,便听得王彥的聲音,傳了出來,道:“衛先生,你回來了
么?”
    他的聲音在顫抖。由于我自己也曾經成為一個透明人的關系,我自然可以了解王彥和燕
芬兩人的心情。
    我第一句話并不說“我回來了”,而是說道:“我已經找到使你們兩人复原的方法
了。”
    帳中靜了几秒鐘,才听得王彥和燕芬兩人齊聲道:“真的?你……不是在騙我們吧。”
    我道:“當然不是,我自己也曾一度透明、隱身,但我現在,已經完全复原了,你們也
可以和我一樣,立即复原的。”
    王彥低聲道:“謝天謝地,那請你快來使我們复原。”我忙道,“現在還不能。”
    王彥和燕芬兩人焦急地道:“為什么?又有什么阻礙?”我安慰他們,道:“一點阻礙
也沒有,我已經知道,同一的礦物,暴露在正常的空气中,發出的是透明光,但如暴露在真
空中,發出的便是反透明光。”
    王彥道:“那礦物……已不在我們處了
    埃”
    我道:“不要緊的,我在埃及得了一小塊,你們先跟我回去,在我家中暫住,等我設法
布置好了一間真空的密室之后,你們兩人帶著氧气筒進去,讓反透明光照射你們的全身,一
切事情,便都會成過去了。”
    燕芬道:“我們現在就跟你回去?”
    我道:“你們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再在面上包一塊布,我扶你們走,一上岸就有車,
直接到我的家中,而我家中又沒有人,你們是不怕被人發現的。”
    他們兩人沉默了片刻,才道:“好,請你等一等。”不一會,他們便從帳幕中走了出
來。他們都穿著衣服,但是頭上卻未戴帽子和包上布,那种情形,那种情形,看來實是异常
怪异?
    我竭力使自己覺得滿不在乎,轉過身去,道:“你們跟我來。”
    我們走到了游艇泊的地方,下了艇,便駛著快艇回去,等到快艇又靠岸時,已是子夜時
分了。王彥和燕芬兩人,戴著帽,又各以一條圍巾包住了頭臉,我扶著他們上了岸,我的車
早已停著了。
    我將王彥和燕芬兩人,直送進了汽車,駕車回到了我的家中,將他們安排在我的臥房
中。我自己則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在書房安樂椅中躺了下來。
    在這個城市中,要找一間真空的密室,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躺在椅上,仔細地想了
一想,几個規模較大的工厂一之中,可能會弄得出這樣一間密室來的,我打電話委托一個可
靠的朋友進行這件事。
    這位朋友被我從好夢中吵醒,但是他卻并不埋怨我,答應盡快給我回音。
    我放下了電話,准備假寐片刻,因為一切事情,看來都快過去了,我緊張的心神,也得
要松弛一下才行。我合上了眼睛,可是,正當我要朦朧睡去之際,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
    我立即惊醒,一面伸手去取話筒,一面心中暗忖,我那位朋友辦事好不快捷。
    我拿起了活筒來,“喂”地一聲,道:“已經有了結果了么?”
    可是那面卻沒有人搭腔。
    我立即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我立即問道:“你是誰?”那面仍然沒有聲音,我道:
“你要是再不出聲,我要收線了。”
    那面還是沒有聲音,我收了線。
    才半分鐘,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又拿起了話筒,這一次,不等我開口,那面的聲音已
傳了過來,道:“是我,剛才也是我!”
    那是帶有德國口音的英語,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道:“對不起,你撥錯了號碼了。”
    那聲音道:“不,衛斯理,是我!”
    “你是——”我略為猶豫了一下,便陡地坐直了身子:“你是勃克拉?”
    那面像是松了一口气,道:“是的,我是勃拉克。”
    我向窗前看去,天色已經微明了,我略帶譏諷地笑道:“早安,勃拉克先生,你有什么
指教?”
    勃拉克顯然是喘著气,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魔王,如今成了可怜的隱身人,我回想起
自己成為隱身人時的情形,當真要忍不住大笑起來。
    勃拉克呆了片刻,道:“衛斯理,你從埃及回來,可曾見到羅蒙諾?”
    我絕無意使勃拉克這樣的冷血動物也從隱身人恢复原狀,像他那樣的人,就算是服死刑
也是便宜了他,讓他永遠成為一個隱身人,讓他永遠地去受那种產自心底深處的恐懼去折
磨,無疑是最好的懲罰。
    所以,我也根本不想去告訴他關于羅蒙諾的死訊,我只是冷然道:“對不起,我未曾見
他。”
    勃拉克忙道:“衛斯理,我絕不是想來麻煩你,我想問一問,你到埃及的目的是什
么?”
    我“哦”地一聲,道:“我是應一個朋友之請,去參觀一項水利工程的,那是一項十分
偉大的工程,我的朋友是這項工程的設計人之一。”
    勃拉克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失望,道:“原來這樣,我……我……”我故意問他,道:
“你有什么不舒服么?”
    勃拉克遲疑了好一會,才道:“衛斯理,我想和你見見面,可以么?”
    我“哈哈”笑道:“見見面?勃拉克先生,你這話可有語病么?你能夠見我,我也未必
能夠看得到你啊,是不是?”
    勃拉克的聲音,顯得狼狽之极,道:“衛斯理,別這樣說,你們中國人,對于已經自承
失敗的人,不是從不計較的么?”
    我冷冷地道:“問題就在于:你可是自認失敗了?”
    勃拉克歎了一口气,道:“我還有什么不承認的可能呢?”
    我道:“我看不出我們見面有什么用處?”
    勃拉克道:“我……要你的幫助。”
    我推搪道:“我又能給你什么幫助呢?我好几次几乎死在你的手下,老實說,你是我的
敵人,你如今反而來求我幫助,不是太可恥了么?”
    我好一會听不到勃拉克的聲音,正當我要收線時,那面突然傳來了一下槍聲。
    我不禁愕然,叫道:“勃拉克,勃拉克!”
    可是那面已沒有任何回音了。勃拉克已經自殺了,我雖然未曾看到,但是我可以想到這
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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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金屋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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