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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兩件事,發生的時間相隔三十年,地點相距几万里,事情發生時所在的人也全然不同,看來是全然沒有關聯的,唯一相同的是,兩件事同樣怪异,而且,深入了解之后,就可以發現兩件事之間,自有千絲万縷的關系。
  一九四五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戰未期,盟軍和日軍在緬甸北部和中國接壤處的戰事正進入熾熱時期。戰況极其激烈,每一次戰役,雙方都出動猛烈炮火,因而死傷累累.。
  在戰場上,人的生死,完全處于极端不穩定的狀態之中,在這樣的情形下,怪异的事也特別容易發生,但是卻也很少有怪异得超過原林中尉的遭遇的。
  原林中尉并不是正式的戰斗人員,他是一個軍醫,從軍之際,正是大學醫科兩年級的學生,由于愛國熱忱,棄學從軍,已經歷了兩年的戰地生活,早已習慣了尸体,每一次在清理戰場,找尋自己部隊犧牲者的尸体之際,他都能克制著感情,忍受著那种死亡直接向人襲來的感覺。
  可是,這一次卻有點例外,原林中尉有記日記的習慣,那一次特別的遭遇,他在事后,在日記中有极其詳盡的記載。
  四月十七日,陰雨(似乎根本沒有晴天)。
  戰場向北移,英軍、美軍和我軍組成的聯合部隊一直在推進,日軍一直頑強抵抗,每天都有上百次的接触,天气似乎根本沒有晴過,一直在下雨,不知已經有多久未曾踏過堅硬的土地了,每一腳踏下去,都是踏在泥漿上,泥漿會滲進皮靴里,使人感到极度的不舒服,今天,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簡直不可能,完全超出人類的醫學知識之外。
  傍晚,進入一個才發生過劇烈斗爭的地區,戰斗在下午發生,殲滅了日軍整整一個營,我軍方面,也有不少人犧牲,照例要將我軍犧牲者的尸体掩埋進來,但是進入地區一看,根本已沒有這個必要,猛烈的炮火,令得所有戰死者都肢体破殘,同時看看是不是還有生還者,几乎斷絕。爬過一個深約兩公尺的炮彈坑,坑底有不少鋼盔,破碎的槍械,怪事就在這時發生,當時天已十分黑暗,停下來將腰際的手電解下來,著亮,繼續前進之際,才一抬腳,突然發現有東西絆住腳,阻止前進,回身用手電筒一照,天,見一雙人手,一雙人手,連著一截小臂,緊緊地抓住我的足踝,手指的節骨,因為用力而突了出來!
  想起當時的情景,极度的震惊一直延續到現在,在記述這件事的時候,全身都忍不住發著抖!一雙手,連著一截手臂在一個炮彈坑的底部,抓住了腳踝!當時想叫,但張大了口,叫不出來,在手電筒的光芒之下,在免強鎮定了下來之后,可以看到,手臂和手,并不是斷裂下來的殘肢,因為手臂的延續是在泥土之中。
  由于當時的震惊實在太甚,所以一時之間,很難敘述得明白,要等到鎮定下來之后,才能發現情形原來并不是太值得駭异,情形很簡單,有一個人,整個人全埋進了土里,只有一雙手還露在土外,在我經過時,露在土外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
  一弄清了這樣的情形,我立時大聲呼叫了起來,軍醫隊的隊員,紛紛奔進炮彈坑中,有的根本是從泥漿堆中,直滾下來的,我高叫道:“快挖掘,泥土下還有人活著!”
  第一個奔到我身邊的是一個新入伍不久的學生,為人有點呆頭呆腦,他向我立正,大聲道:“報告隊長,沒有人被埋在泥土之下,還可以活著的!”
  我沒有和他爭辨,只是叫道:“快掘!你不看到他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
  他低頭一看,整個人都呆了,一面連聲答應著,一面立即就蹲下身,用雙手控掘著泥土,泥土很濕軟,那是由于不斷下雨之故,我也學著他,蹲下身去,用雙手挖著泥。
  接著,更多隊員來到,有了工具,挖掘的工作,進行得更快,在開始挖掘之際,那雙手應該說那個被埋在泥漿中的那個人的手一直緊緊握著我的腳踝,隔著厚厚的皮靴,也可以感到他的手极強而有力,要一個十分強健的人,才能有這樣的力量。
  五分鐘后,可以看到那人的頭部了,一個隊員從附近的溝里弄來了水,向那人的頭部,直淋了下去,那人頭腦上的泥土,被水沖成泥漿,流了下來,也就在這時,他的手才松開了我的腳踝,當那個人的上半身完全顯露在泥土之外時,
  我們已經看出他穿著日軍的軍官服,是一個日軍軍官,我和一個隊員,抓住他的手臂,才將他從泥土中,拉了出來,將那個人完全拉出來之后,所有旁邊的人,都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想的是同一個問題:這個人,怎么可能在絕對不能存活的環境中活了下來?
  我之所以要將這件事,在我的日記中記述得特別詳細,是因為這件事,實實在在,是不可能的,但卻又是确切不移的事實。
  在絕對不可以和事實存在之間,是不是表示著人類的知識有一個缺口?或者說,人類所知的全錯了?
  當時的環境是一個炮彈坑。我确知這場戰役在三小時之前結束,那人會被泥土掩埋,當然是戰事還在發生之際的事,那就是說,至少超過三小時了。
  泥土十分濕軟,就算那人在炮火之中,僥幸地一點也沒有受傷,從他被拖出來的情形來看,濕軟的泥土已將他的五官完全封住,他根本無法呼吸,而人的腦部只要缺氧三分鐘就會導致死亡這是人所盡知的事實,這個人有什么可能在缺氧三小時的情形之下仍然活著呢?
  那人是活著的,不但當他的身子還埋在泥土中之際,能用手抓住我的腳踝,而且,當他整個人被拉出來之際,他還試圖掙扎自己站起來,同時,自他喉際,發出了一陣怪异的叫聲,可能他是想講些什么,但由于他的口中也滿是泥土,所以根本發不出正常的語音來,隨即,他表現得十分虛弱,身子向下倒去,我立時在他的身后將他托住,叫道:“快抬擔架來!”
  所有的隊員都張大了口,說不出的駭异,我再叫了一聲,才有人奔過來,抬了擔架來,將那個日本軍官抬上了擔架。
  那日本軍官躺上了擔架之后,用手揉著眼,像是想看清眼前的情形,我將他的手拉下來,道:“你還活著,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會還活著的,同時,你已經成為盟軍的俘虜,希望你不要亂動!”
  我的日語并不是十分流利,但那日本軍官顯然听懂了,他躺著不再動,擔架迅速被抬走了,我帶著其余的隊員繼續執行任務,沒有什么再值得記的事了。
  這個在泥土中至少被埋了三小時的日本軍官,如何還能活著,真不可思議。
  一定有原因的,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呢?當戰爭結束之后,我一定要將這件事,作為我今后一生研究的中心,研究結果,可能使整個人類的醫學改觀!
  原林中尉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七日的日記,就是這樣,關于這個日本軍官,原林中尉還有不少記載,也是用日記形式留下來的,但是可以暫時擱一下,先說一說第二件怪异的事。
  輕見醫科院的規模相當大,輕見,是一個日本相當罕見的姓氏,輕見醫院是由于創辦人輕見小劍博士之故而命名的,位于神戶東郊。
  醫院的建筑物之前,是一幅相當大的空地,种植著不少樹木,這時,正是深秋,一九七八年的深秋。
  天气已經相當涼,落葉在空地上,隨風飄轉,一輛大巴士駛到空地上,停下,自車廂中傳來歡樂的笑聲,沖破了深秋的寂寥,在車身上,挂著一幅白布的橫幅:“輕見醫學院學生實習團”。在車上的年輕人,全是輕見醫學院的學生,其中之一,是中國留學生原振俠。
  當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原振俠正和几個同學大聲在唱歌,車子一停,已有几個同學急不可待地要下車,井田副教授,一個樣子十分嚴肅的學者,大聲宣布:“請等一等,我有几句話要說!”車廂里頓時靜了下來,井田副教授清了清喉嚨,道:“名位同學,今天我們到醫院去作的實習,相當特別,各位已經受了三年正式的訓練,如果不是要求太嚴格的話,對一般的病例,已經可以診治......”
  出名調皮的原振俠低聲講了一句:“當然,可惜還要再受兩年苦!”同學都忍著笑,井田副教授瞪了原振俠一眼,想訓斥他几句,但是又忍了下來,因為他知道原振俠這個中國留學生能進入輕見醫學院,當然入學考試的成績优异,但是听說原振俠的父親,和輕見博士是交情十分深的朋友,輕見博士去年因為一宗意外而死亡,可是雙方的交情人所共知,原振俠雖然調皮,仍不失一個好學生,所以井田教授便忍了下來。
  原振俠伸了伸舌頭,不敢再說什么,井田副教授繼續道:“大家到醫院的檔案室去,翻查病例的醫療方案,當然,這些檔案上的病人,是早已逝世了的,每人找一份檔案,將自己設想成為當時的主治醫生,要作一份報告,報告自己作為主治醫生,對這個病人的醫療過程!”
  車廂里立時響起了一陣交頭接耳的議論聲,這是极有趣的事,在沉悶的醫學課程之中,倒不失是一項調劑。井田副教授講完之后,示意司机開車門,學生魚貫下車,走在原振俠旁邊的,是他的一個同宿舍好朋友,羽仁五朗,五朗悄聲問:“原,很有一些著名的人物死在醫院,你准備揀哪一個當你的檔案?”
  原振俠眨了眨眼,一副神秘的樣子,道:“我揀輕見小劍博士……”
  學生已經列好了隊,由井田教授帶著隊,向醫院走去,羽仁止朗一听得原振俠這樣說,將眼睛睜得老大,道:“什么,輕見博士?”原振俠道:“是啊!”五朗用肘輕碰了原振俠一下,道:“那像話嗎?誰都知道輕見博士是在一樁交通意外中喪生的,車禍發生得极其猛烈,一列火車碰上了博士的座駕車,重傷之下,當場死亡,還有什么醫治方案可作報告的?”
  原振俠笑了起來,笑容中充滿了狡獪,道:“那才好,我可以偷懶,報告上只要寫上:送抵醫院,已經死亡,八個字就夠了!”
  五朗不以為然地搖著頭,這時候,隊伍已經進入了醫院的建筑物,帶頭的井田副教授已經向一邊樓梯下走去,原振俠將聲音壓得极低,道:“最主要的是,我不相信輕見博士已經死了。”
  五朗陡地一震,失聲道:“你說什么?”
  醫院中是應該保持安靜的所在,五朗由于突然的吃惊,那一句話的聲音相當大,引得每一個都向他看來。五朗顯得十分不好意思,忙低著頭向前走下了几級樓梯,才對原振俠說:“又來惡作劇了!”原振俠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正經神態,道:“不是惡作劇,是真的!”
  五郎發急,道:“可是,去年,你和我,全校學生,都參加過博士的喪禮!”
  原振俠道:“是,我們也看到過博士躺在棺材里,可是,他可能沒有死!”
  五郎瞪著原振俠,他和他這個好朋友的性格,截然相反,十分穩重踏實,所以當他瞪著原振俠的時候,不由自主,大搖其頭。
  原振俠將聲音壓得更低,道:“一個人可以被埋在泥土里超過三小時而不死,在理論上說,他也就有可能躺在棺材里一年,而仍然活著!”
  五郎叫道:“瘋----”他才叫了一個字,立時又壓低了聲音,連叫了七八聲“瘋子”。原振俠歎了一聲,道:“那是真的,我父親和輕見博士是好朋友,不知道多少年前,在緬北戰場上認識的!”五郎雙手掩著耳,不愿听,也加快了腳步。
  隊伍已來到了檔案室的門口,檔案室主任和几個工作人員在門口,表示歡迎,原振俠越隊而出,舉著手,高叫道:“請把輕見博士的檔案給我!”
  原振俠這樣大聲一叫,所有的人都向他望來,原振俠的花樣多,在學院里是出名的,几個女學生充滿興趣地望著他,看他又玩什么花樣。
  井田教授皺著眉,道:“原君,輕見博士是重傷致死的!”
  原振俠大聲回答:“我知道,我想找出重傷致死的原因,也想研究一個人在重傷之后,是不是還可以作最后的努力挽救!”
  井田副教授悶哼了一聲,心中已決定了不論原振俠如何寫報告,都不會給他合格的分數。
  檔案室主任看到副教授沒有作什么獨特的表示,也就點了點頭,向原振俠道:“請跟我來!”
  原振俠跟在主任的后面,檔案室中,全是一個一個的鋼柜,其他的同學已經在檔案室職員的帶領之下,各自隨便取了一份檔案,原振俠跟著主任,來到一只鋼柜之前,打開了鎖,拉開了一個抽屜來,道:“院長被送到醫院來之際,已經證實,所以只是循例拍了X光片,完全沒有診治的經過!”
  原振俠開玩笑似地道:“可能這些X光片也沒有人看過,是不是,誰也不會對死人的X光片感興趣的!”主任自抽屜中取出一只大大的牛皮袋來。紙袋上證明“輕見小劍尸体X光片,共二十張。”主任將紙袋翻了過來,笑道:“看,真的沒有人看過!”
  原振俠也注意到了,紙袋的封口上,有著X光室所貼上的薄薄的封條,根据醫院的規則,如果主治醫師或是會診醫師,看過那些X光片的話,要在紙封后面加以說明,簽字,而且封條也不會完整,如今簽名欄中完全是空白的,那就證明沒有人看過。
  原振俠將紙袋挾在脅下,抬起頭找到了羽仁五朗,他來到五郎的身邊,道:“剛才我告訴你的事是真的,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五郎悄聲道:“你抽了大麻?”原振俠輕輕的打了五朗一下,道:“才不,我可以將詳細的情形告訴你,不過你要請我喝啤酒!”
  五朗現出极度疑惑的神情來,看來,原不像是開玩笑。
  五朗想了想。雖然上過他無數次當,但是听他如何胡說八道也很有趣,何況,請他喝啤酒,也很有趣,沒有什么大的損失,所以他就點了點頭。井田副教授已經大聲在宣布:“每個人都有檔案了?先看一下,有問題,盡管提出來。”
  原振俠并沒有打開紙袋,仍然將紙袋夾在脅下,東走几步,西看兩眼,副教授在半小時之后宣:“列隊回學校,報告明天就要交上來!”
  學生鬧哄哄地离開了檔案室,离開了醫院,回到宿舍,原振俠一直沒打開過那紙袋,羽仁五朗很用功,一回到宿舍,就在桌邊,仔細研究他帶回來的那份檔案。
  晚上,五朗和原振俠一起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館,當侍者斟滿了啤酒,原振俠大大地喝了一口之后,五朗才道:“你可以說說什么三小時被埋在泥土里不死的經過了?”
  原振俠當然不能再推辭,他已經喝著啤酒,他就開始他的敘述,說得很詳細,但是他說得再詳細,也詳細不過原林中尉在當時事發時所記下的日記。
  原林中尉,就是原振俠的父親。
  還是來看看原林中尉接下來的日記吧。
  四月十八日,陰雨(雨看來永遠不會停止了)
  一天的急行軍,向北推進了三十公里之處,已經決定可以和右翼攻過來的友軍會合了,友軍的炮火聲也可以听得到了。
  胜利在望,心情當然興奮,但是,又見到了輕見小劍,更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詭异的振奮,那是一种极度奇异的感覺,感到我一生的命運,會因此改變。
  在激烈的戰爭中,猛烈無比的炮火之下,几乎沒有生還者,也沒有俘虜,俘虜只有一個,就是昨天在那樣奇特的情形之下被救出來的那個日本軍官,他的名字是輕見小劍,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他自己講出來的。
  昨晚,在擔架抬起之后,例行任務進行之際,我一直不斷地在想,怎么可能呢?人怎么可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能活著呢?
  所以,當任務一完成,回到駐地之際,我就問:“那個日本軍官呢?”一個隊員道:“在,已經將他身上的泥全洗干淨了,他完全沒有受傷,不過不肯說話!”
  隊員一面說,一面指著一個帳幕,我立時向帳幕走去,這時,正下著密密的小雨,我掀開帳幕,先抹去臉上的水,就看到了他,他本來坐在一只木箱上,只穿一條內褲,樣子看來很可笑,一看到我,就霍地站了起來,道:“輕見小劍,官事編號一三在四七。”
  在他被抬走的時候,我曾經告訴他,他已經是我軍的一個俘虜,他一見到我就這樣報告,那是一個俘虜應該做的事,我揮了揮手,令他坐下,道:“你的名字寫成漢文是-----”
  他立即俯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寫出了“輕見小劍”四個字,即使是在帳幕之中,地上的泥土也是十分濕軟的,要用手指在地上划出字來,是十分容易的事。
  看到泥土的濕軟,我自然而然,想起他被埋在泥土中的事情,一個隊員將對他的初步檢查交給我,任何稍有醫學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得出這個人的健康,十分正常,我心中有很多疑問,不知如何開始才好,想了一想,才道:“你看來很健康。”
  他挺直了身子,道:“是,我一直很健康。”
  我又問:“你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之下,才被埋進泥土里去的?”他的神情很惘然,反問道:“我......被埋進泥土里?”
  我怔了一怔,將我發現他的經過,向他說了一遍,他搖頭,道:“我完全不記得了,爆炸,我就變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輕見小劍這樣回答我的問題,听起來無懈可擊,但是,他是在戰事結束之后三小時才被發現的,這又怎么解釋呢?
  我接過隊員遞過赤的听診筒,輕見順從地解開衣鈕,我仔細听了好一會,他的健康完全正常。
  我只好帶著疑問离去。
  回來之后,想了很久,只想到一個可能,決定明天好好去問一問輕見。
  四月十九日 陰雨
  由于戰爭的進展很快,輕見小劍這個俘虜無法移交給上級,所以仍然留在隊里,老實說,我也有點私心,想將他留在隊里久一些,因為在這個人的身上,似乎有著說不出的怪异。
  今天一見到他,他又立正,表示友好,向史報告了一遍他的軍階,編號,我拍了拍他的肩頭,表示友好,同時遞過一支煙給他,在戰場上,香煙上极其奢侈的物品,他表示了极度的感激,一點著,就貪婪地抽著。
  我才一開始,就切入正題,道:“輕見上尉,你在濕軟的土中,被埋了至少三小時,只有一雙手露在泥土外面你知道不知道?”
  輕見听得我這么說,開始表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道:“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不可能在這樣情形之下還活著。”
  我道:“這是絕對的事實,要不是我經過的時候,你露在外面的那雙手,抓住了我的足踝,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人被埋在土下的。”
  輕見現出一個十分滑稽的神情來,攤開自己的手,看著,道:“這......好象不很對吧,就算我在土中埋了三小時而不死,我露在土外面的手,怎么會知道你在旁邊經過?中尉,這好象太怪了吧?”我苦笑,道:“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
  輕見神色怪异,像是在怀疑我這樣說法,是另有目的的,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我是一個俘虜,而對方的長官這樣問我,我也會那樣想。
  我把昨天想到的一個可能,向他提出來,道:“請問,你是不是受過特殊的体能鍛煉?我的意思是,比如日本忍術中有一种功夫,是對呼吸的极度控制,印度瑜珈術中,也有相類似的的功夫-----”
  輕見的常識相當丰富,我還沒有講完,他已經道:“中國武術中內外功的一項,也有類似的功夫,叫‘龜息’,是不是?”
  我連連點頭,道:“是,你曾經-----”
  這是我昨天想到的唯一解釋,忍者的壓制呼吸也好,龜息也好,瑜珈也好,都能夠使人的体能,得到极度的發揮,這种情形有一個專門名詞,稱之為“超体能”。如果一個人曾愛過這方面的訓練,雖然被埋三小時而絲毫未損,仍然是屬怪异但倒并不是全無可能。
  輕見笑了起來,大聲道:“沒有,絕沒有,而且我也不相信我被埋了那么久,中尉,你和我都是醫生,我們都應該相信現代醫學!”
  他照例教訓起我來了,這真令我有點啼笑皆非,接著我又和他談了一點閒話,他告訴我很多關于他個人的事,他出身在一個很富有的家庭,如果不是戰爭,他早已是一個很成功的醫生了,可是戰爭----提起戰爭,每一個在戰場上的人,都有不同的牢騷,也不必細述,經過和他詳談之后,雙方之間,算是建立了一种友誼,我是抱著目的的,這個人,一定有他极度与眾不同之處,才會有這种不可能的事發生在他身上,他對我感到親切,可能是因為他是俘虜,希望得到較好待遇?誰知道,反正我一定要連續不斷地觀察這個人。
  四月二十日 晴
  天居然放晴了,昨晚在帳幕中,和輕見作了竟夜談。這個人,如果不是敵軍,真可以做好朋友,我們已經約好了,不論他被轉移到何處,都要保持聯絡,他已經相信了自己曾被泥土埋了三小時,我們也決定如果環境許可,將進行共同的研究,研究的課題,就是超体能,這個課題如果能深入研究,人的能力高度發揮,人類的進步會演變成怎樣,真上難以想像!
  原振俠喝了最后一口酒,望著五朗,道:“現在你才明白我為什么要輕見博士來作研究了吧?”
  五朗眨著眼,原振俠握著拳,用力揮了一下,道:“他是一個怪人,一個有著超体能的怪人!”五朗神情駭异,道:“那么,令尊和博士的研究,后來有沒有----”
  原振俠道:“由于种种原因,戰爭結束之后十年,他們才又取得聯系,當時,輕見小劍已經是日本十分著名的醫生,我父親卻潦倒不堪,住在香港的木屋里,輕見曾請我父親去過日本,也曾傾談過,但是兩人間的地位相差實在太遠了,共同研究變成了不可能的事,博士曾邀請我父親在醫院服務,但當年的理想,當然無法實現了!”
  五朗歎了一聲,轉動著杯子,原振俠湊近他,道:“父親常向我提起博士的事,我來日本之初,就一直想好好研究他,當參加完他的喪禮之后,當晚,我起想去把他的尸体偷出來詳細地去研究!”五朗素來知道原振俠膽大妄為,可是他也不知道他大膽到這种程度,當場嚇得直跳起來,搖著手,連話也講不出來。
  原振俠卻若無其事,笑道:“你怎么了,當年在戰場上的事,難道不值得去研究,告訴你,你是我心目中,去偷盜尸体的助手!”五朗的臉發白,仍然搖著手,原振俠高興地大笑著,搭著五朗的肩,一起回到宿舍,原振俠拿起了毛巾,就向浴室走,五朗在听了原振俠的敘述之后,心中自然也好笑万分,他順手拿起那裝有X光片的紙袋來,拆開,將一疊X光片抽了出來,才看了第一張,他的臉上,就出現了古怪莫名的神情,臉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在抽搐著,終于,他發出了一下极可怕的叫聲:“原!”
  原振俠并沒有听到五朗所發出的那一下可怕的叫聲,首先听到的,是左右兩間房間的同學,和恰好在走廊中經過的另一個同學。
  那個恰好自走廊盡頭處浴室浴罷的同學,突然之間,听到五朗發出一惊叫聲,由于叫聲听來是如此可怖,整個人都怔呆了。在他們怔呆之間,好几間房間的門打開,有人探出頭來問:“什么事?什么事?”
  那同學指著五朗宿舍的房門,道:“誰知道五朗在搗什么鬼?”
  (請注意,以下所發生的事,至少有八個人以上,可以證明,所以是絕對的事實)
  就在那同學講了這一句話之后,房間中就傳來了一下沉重的,重物墜地聲,一听到這一聲響,人人都可以知道房間中有什么不尋常的事發生了,那同學----他的名字是井上----离房門最近,立時去推門,可是門卻在里面下了鎖。
  一般來說,學校宿舍中的房間,是絕對不下鎖的,尤其當房間里有人在的時候,而剛才五朗的叫聲自房間中傳出來,證明他在房中。
  井上一下子推不開門,就一面拍著門,一面叫:“五朗,發生了什么事,五朗?”他叫了兩聲,門內沒反應,就開始用力撞門,未能撞開,几個同學一起用力撞著,舍監也聞訊赶來了。
  直到這時候,原振俠才赤著上身,搭著毛巾,從浴室中走了出來,在淋浴過程中,水聲掩蓋了嘈雜的人聲,所以他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一出浴室,他看到那么多人聚集在他房間的門口,有三個同學正在用力撞著門,他呆了一呆忙奔過去,嚷道:“怎么啦?什么事?”
  各人七嘴八舌,原振俠只弄清楚,五朗忽然叫了一聲,接著有重物墜地的聲音,當井上要推門進去看的時候,門卻在里面鎖著。
  原振俠一面听著眾人雜亂無章的敘述,一面也參加了撞門,在四個小伙子一齊用力頂撞之下,門終于“嘩啦”一聲,被撞了開來。
  原振俠可能由于用的力气最大,門一撞開,他一時收不住勢子,整個人向前跌了進去。
  他想站穩身子,可是卻一腳踏在一樣十分滑的東西上,以致整個人向前,直扑了出去,跌倒在地上。
  原振俠根本沒有机會弄清楚令他滑倒的是什么東西,他才一扑倒在地,就看到了五朗,五朗就站在他的前面,也倒在地上,臉正對著原振俠,五朗的臉色煞白,神情充滿了一种极度的詭异口張得很大,作為一個醫科學三年級的學生,原振俠的視線一接触到五朗的臉,几乎就立即肯定,五朗已經死了!
  原振俠還未曾定過神來,自他的身后,已經響起了几下惊呼聲,顯然是別人也看到了房間中的情形,因而惊呼了起來。
  原振俠來不及起身,立時令側臥著的五朗平臥,抓住他的雙手,進行人工呼吸,另一個同學走過來,用力敲五朗的胸脯,他們全是醫科大學的學生,對于急救,有一定的常識。
  原振俠一面進行人工呼吸,一面不斷叫著五朗的名字,他實在不相信,五分鐘之前,還是鮮蹦活跳的一個人,會在突然之際喪生!
  可是事實擺在面前,五朗的呼吸停止,心髒不再跳動,瞳孔也開始擴散,他死了!
  原振俠十分吃力地站了起來,耳際嗡嗡作響,只是盯著五朗詭异的臉,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點----生和死的界限,竟然是如此脆弱,一下子由生到死,生命就這樣消失無蹤了。
  圍在房門外的人越來越多,舍監不准人進房間來,原振俠一直木立著,身子輕微地發抖,他有一种极度的窒息之感,以致呼吸顯得十分急促。
  一直到警方人員來到,原振俠才算是恢复了常態,也直到這時,他才弄清楚,他一撞開門,一腳踏進去,令他滑了一跤的,是因為他踩在一疊X光片上面,X光片因為他的一腳而散了開來,正散得房間滿地都是,而由于已有許多人在房中進出,所以所有的X光片上,都留下了清楚的腳印。
  刑警一到,例行的工作展開,原振俠也被請了出來,原振俠在走出去之前,想俯身去拾地上的X光片來,一個瘦削、高大,看來十分嚴峻的刑警陡然喝道:“別動,現場已經被你們弄得夠亂的了!”
  原振俠一怔,直起身子來,木然走了出去,走廊上全是同學,許多人立時圍了上來,道:“怎么一回事,原?”
  原振俠道:“我也不知道,我离開房間到浴室去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這句話,他從第一遍出口之后,以后至少講了二十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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