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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當年的事全然意外


  我愣了一愣,突然覺得有一只手,掩向我的眼睛,那來得极突然,盡管我在听到了鄭保云的一聲惊呼之后,立時知道掩向我眼睛的手,一定是他的,而他不要我睜開眼,自然也是好意。可是在這樣突然的情形下,我還是張開了眼睛。
  一只手遮住了眼睛,睜開眼來之后,視線也只能從指縫中透出去,剎那之間,我實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甚么。
  任何人,不妨都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然后再睜開眼來,從指縫中去看東西──那本來就使人看不清楚,若是看到的東西,根本不知是甚么的話,當然更難判斷那是甚么。
  當時,我的情形就是這樣。
  但是,雖然我說不出看到的是甚么,但總看到一些景象,形容一下那种景象,總可以的。
  我看到的是若干和血一樣紅的物体,那种物体的全部形狀如何,指縫中看出去,看不完全,我看到的只是局部,我看到那种耀目鮮紅的物体,在搖晃著,略有人形,其中一個,在頂上部分還有閃亮的圓點;有一個,有同樣的鮮紅色的條狀物,正在扭曲舞動,看來詭异莫名;而有一個,在舞動的條狀物上,有一個圓形的東西,那東西……唉………那東西對我來說,倒一點也不陌生,對任何地球人來說,也絕不會陌生。
  那是一個人頭,一個眼耳口鼻,七竅齊全的人頭。
  可是那個人頭,卻在那條狀物之上,搖搖晃晃,不掉下來,也不長在它應該長的脖子上,不知道它有甚么目的,也不知道它想干甚么。
  而就是那個人頭,當我視線透過指縫望向它的時候,頭上面的一雙眼睛,居然也正向我望來。
  (“頭上面的一雙眼睛”實在不是很有文采的語句,眼睛當然是在頭上,變成了累贅的廢話。可是那時候的情景,實在太詭异可怖,所以,當我提及那對眼睛時,無法不用那樣的語句,來表示那個人頭是如何特別。)
  它目光灼灼,和我對望了极短的時間,大約不會超過十分之一秒,但是那已足夠使得我全身血液都為之凝結,整個人像是“轟”地一聲響炸了開來──那种“轟”的一聲響,是實在的感覺,我真的听到了一聲巨響,發自我的身体之內。
  另外還有一下巨喝聲,起自我的身邊,那是鄭保云的聲音:“閉上眼!”
  我全身僵硬,心中极愿意閉上眼,可是事實上卻無法做得到。只覺得突然之間,眼前黑了一黑,不知是甚么東西,罩了上來,使我甚么也看不到。
  再接著,我又听到了一陣難以形容的聲響,好像是有許多物体在作急速的移動。然后,覺出鄭保云的手移開,那件衣服(我猜是)還罩在我的臉上,又過了一會,我全身從极度的麻木中,漸漸恢复了知覺,那情形一如凍僵了的肢体,在溫度适中的情形下恢复知覺。
  我直到這時,才全身震動了一下。
  那一下震動,木來是一透過指縫,看到可怖詭异之极的景象時,立即就應該發生,可是當時由于惊駭太甚,至于全身僵硬,竟直到現在才能震動,當時的惊駭之甚,可想而知。
  也就在這時,罩在臉上的衣服被挪開,我看到,房間里那种血紅色的物体,盡皆不見,只有鄭保云在我的眼前,定定地看著我。
  木來,神秘失蹤多日的鄭保云,忽然在面前出現,已經足令人訝异的了。
  可是在見過剛才那种可怖的情景之后,這時別說鄭保云出現,就算鄭天祿出現,又或者他們兩人頭上都長滿了角,我也不會覺得甚么怪异了。
  我張大口,喉間不可遏制地發出一种奇异的“咯咯”聲──那是喉管(或者是气管)由于痙攣而發出來的聲音,和青蛙求偶時發聲的原理相同。同時,我清楚地感到口角有口水在淌出來,可是由于肌肉的僵硬,無法控制。我也知道,我的眼珠必然在向上翻
  這种神情,我并不陌生,在費勒被嚇得昏厥,我就曾看見過。我也知道,我神智清醒,身体的僵硬不過是暫時的,我不至于像費勒或是那仆人那樣。
  可是這時,我的外形看來和他們無异,鄭保云當然不知道我神智清醒,沒有被嚇昏過去,所以他神情惊駭之极,失聲道:“天,衛斯理,你看到──”
  他只講了半句,我的情形已大有好轉,先是突然呼出了一口气,他也立時住口。
  呼出了一口气之后,僵硬的下顎可以活動,雖然在活動之際,還伴著一陣劇痛,但總算已能把口閉上,不至于像白痴一樣地口角流涎,自然,要講話,還得等上一些時間。鄭保云神色高興:“你沒有嚇昏過去。”
  我努力點著頭,同時,轉動著眼珠,表示我神智消醒,只是身体的肌肉、神經,受不了极度的惊恐而呈現异常的反應,變得不听指揮。
  但不論我怎么擠眉弄眼,我都無法向他表示我的謝意,因為若不是他伸手在我眼睛上遮了一遮,我看到的景象不是局部,而是全部的話,這時我會變成怎么樣,實在連想也不敢想。
  鄭保云伸手在我的臉上輕拍了几下,轉身走了開去。這時候,我實在需要有人陪在我的身邊,哪怕是像鄭保云那樣的一半地球人也好。
  可是我仍然不能說話,只是發出了一陣更響亮的“咯咯”聲。鄭保云像是明白我的意思,向我作了一個手勢。
  他急急走開去,我閉上眼睛,唯恐再有甚么异象出現,不多久,在一陣腳步聲之后,我聞到了一陣酒香,睜開眼,鄭保云拿著一杯酒來到了我的面前,托起我的頭,把酒湊到唇前,我的口微張著,開始的時候,酒自動流進口去,等到若干酒再進口,酒精迅速地在血液中起作用之后,我才能喝下其余的酒。
  然后,又長長長地吁了一口气,清了清喉嚨,才說出了一個字來:“天。”
  鄭保云有點愁眉苦臉,退開了一步坐下:“你……還是看到了?”
  我點頭,頸骨仍然僵硬:“看到了一點點。他們……他們……”
  我本來想說“他們就是你的族類”的,可是立時又想起剛才看到的可怕情景,鄭保云就在我面前,不論他体內發生了甚么變化,他外形看來和地球人無异,就算那是他的一种“變化”,也很難和我剛才看到的情形歸入一類,所以我說了一半,突然住口。
  鄭保云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想說而未曾說出來的是甚么,他突然尖叫起來:“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些怪物……當然不是我的同類,我……我和那堆怪物……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气咻咻地叫著,我不禁愕然,難道我的假設,并不是事實?
  而在思緒的极度紊亂之中,我忽然又感到,他用“堆”字來稱呼,“那堆怪物”,實在再恰當也沒有,因為我看到的那种鮮紅色物体,數量頗多,真有一團團、一堆堆的感覺。
  鄭保云站了起來,跳著,揮著手,瞪著我:“看看清楚,我……我雖然已經完全接受了父系血統的遺傳……”他的雙手,自然而然,交叉著護向腹部,又繼續著:“但是外形和……母系遺傳一樣,不說穿,誰也看不出來。”
  他喘了几口气,再重复了一遍:“不說穿,誰也看不出來。”
  我看出他十分關心這一點,而他突然出現,那是我撥開一切迷霧的最佳保證,我真怕他突然消失,是以連連點頭:“對,一點也看不出。”
  鄭保云望著我,頗有疑惑之色,忽然道:“既然一點也看不出,你望著我的眼光,為甚么古里古怪?”
  我忙道:“古怪嗎?沒有啊,是……因為剛才害怕,不免有點异樣。”
  我急忙解釋著,鄭保云沒有再說甚么,長歎了一聲,雙手掩住了臉片刻,把他自書房中取來的那瓶酒打開,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
  我那時已完全從极度的惊恐中恢复過來了,要發問題的話,相信講話的速度之快,每秒鐘可以達到十二個字,但是我要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問起才好,我只是向他伸出手來:“老朋友,恭喜你從患病狀態中清醒過來。”
  我已經盡量選用溫和的、避免刺激他的字眼在說話,可是他真是敏感,向我瞪了一眼:“你干甚么?想試試我是甚么樣的怪物?我沒有甚么怪,握手就握手,誰怕你?”
  他說了那一大串話之后,才伸手出來,弄得我不知是和他握手好,還是不和他握好。他卻一下子就握緊了我的手,用力搖著,然后,他神情悲哀地望著我,叫著我的名字:“衛斯理,我……想不到……父系血統的遺傳……”
  鄭保云苦笑著,松開了手,在自己的肚子上,用力拍打了几下。
  他拍打肚子時發出的聲音,完全是拍在堅硬物体上所發出的聲音。
  他這樣子做,不禁令我感動之极。
  他是外星混血儿,有著一半外星人的血統,那是他心中最忌諱的一件事,不但怕人知道,怕人提起,只怕他自己連想也不敢想,他會因之而成為不可藥救的瘋子,現在他對于這一點,依然敏感而緊張。
  可是他卻在我面前那樣做──他可以全然不必那樣做,我的好奇心再強烈,也不會白痴到去摸他的肚子。可是他卻那樣做,這表示了他對我的無比信任,表示了我在他心目中朋友的地位,表示他和我之間,絕不會再有任何秘密。
  我激動得不知說甚么才好,鄭保云望著我,又道:“變化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
  我點頭:“是,你的血液也承受了父系血統的遺傳,地球人若是有你那么多白血球,早已死了,可是在你体內,卻使你几乎可以抵御任何种類細菌的襲擊。”
  鄭保云看來并不為自己“高人一等”而歡喜,他揚起手來:“我們是朋友。”
  我立時道:“當然是,一听說你要見我,我立刻就來,你行事為甚么那么神秘?”
  鄭保云長歎一聲:“說來話長──事情,坏在費勒這個年輕醫生手里。”
  我大是訝异:“他?”
  鄭保云皺著眉:“或許不能怪他,但如果他不是自作聰明,不去找你,卻弄了三個人來假扮你,耽擱了一個月的時間,一切可能不同。”
  我給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因為一切來龍去脈,我一無所知,自然也無法明白他何以這樣說。他又歎了一聲:“我……在看了那小簿子中的記載之后……變成了瘋子,當時……”
  我忙道:“是啊,當時我也在。”
  自從他看了小簿子,并且吞下了那小簿子,成了瘋子之后,我便對整件事一無了解。本來千頭万緒,不知從何說起才好,他既然肯從他父親留下的那本小簿子說起,自然再好也沒有。因為鄭天祿是不是外星人,唯有那本小簿子中的記載,才能提供确鑿的證据。
  鄭保云低下頭去一會:“衛斯理,很對不起,當時,我沒有讓你一起看小簿子所記載的內容。”
  他說得十分鄭重,我為了使气氛輕松些,故意道:“是啊,后來你又瘋了,這個謎鯁在我心頭,令我這些年來,食不知味,寢不安枕。”
  鄭保云笑了起來:“少胡說八道,你憑判斷,也可以知道我父親是外星人。”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雖然他對我表示了极度的信任,使我十分感動,但這一類敏感的話題,還是讓他自己去說的好。
  鄭保云無意識地抬頭向天上看了一眼:“他來自天龍星座的一顆四等星,天龍星座在大熊座和小熊座之間,武仙座之北,仙天座之西──”
  我忙道:“不必去研究它正确的位置,那有甚么意義?”
  對我來說,不論是甚么星座中的一顆甚么星,全是一樣的,所以我听鄭保云說得那么詳細,就自然而然,打斷了他的話頭。
  可是我卻忽視了一點。
  鄭保云以十分錯愕的神情望著我:“甚么意義?意義重大之极,我父親從那里來,這……這……我也是那里的人,那顆對你來說……沒有意義的星,是我的根,是我生命之源。”
  他說得漸漸激動,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對不起,我一時之間,未曾想到這一點。”
  鄭保云還喘了好几口气,才平靜了下來:“當時我成了瘋子,你一定以為我是知道了自己有一半外星血統,受不了刺激所造成的了?”
  我不禁大吃一惊,這是毫無疑問之事,難道在那么簡單的事實之中,還會有甚么曲折么?我道:“當然是,很高興你現在……好像……似乎……并不是很在乎這一點。”
  鄭保云笑了起來:“少轉彎抹角,即使在當時,我自然緊張,雖突然知道自己有一半是外星人,都不會好受,但也決計不至于昏過去。”
  我指著他,訝异莫名,說不出話。
  鄭保云道:“我父親說,最好我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但是他知道那不可能──”
  我加了一句:“當然,你身体結构會起變化,你遲早會知道。”
  鄭保云望了我片刻,搖著頭:“衛斯理,你這個人,多少年都不會變,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一下子就妄作結論,多年之前在船上,以為我虐待老人,現在,又在作不知所云的假設。”
  听得他這樣指責我,兩句粗話,几乎要脫口而出。說他身体會起變化,那有甚么不對?他的身体已經起變化了,不然,肚子上怎么會有骨頭?
  鄭保云卻還在一本正經的發表:“而你的猜測、假設,全都自以為是,似是而非,十之八九,都──”
  我忍無可忍,大聲道:“你不是受刺激而成了瘋子,難道是高興過頭成了瘋子的?”
  鄭保云笑了起來:“你別生气,我是自己選擇成為瘋子的。”
  我愣了一愣,一時之間,甚至想不通他這樣說是甚么意思。鄭保云神气起來:“是不是?事實的真相,和猜想大不相同,那也不能怪你,你只不過特別喜歡假設,事實上,世上所有假設,都不可能符合事實。”
  我气极反笑:“好,你愿意做瘋子,有甚么辦法可以說瘋就瘋?”
  鄭保云伸手直指到我的面前:“所以你就要少作假設,多听我說。”
  在那一霎間,我真有把他那只手指一口咬斷的沖動。可是听他說得那么有把握,也只好忍住了气,听他說下去,再慢慢對付。
  鄭保云有點狡猾地笑了一下:“小簿子中,是我父親的留言,他一開始就說他是外星人,來自……天龍星座,又說再也想不到他會和一個地球女性有了孩子,雖然他在‘娶妻’時經過詳細的觀察,認為我母親最可能成孕,但机會也不過千万分之一。”
  我冷冷地道:“恭喜恭喜。”
  我的語气中,自然沒有甚么敬意的成分在,鄭保云也不在乎:“他表示,最希望我可以安安穩穩做一輩子地球人,但事實上不可能──”
  我口唇掀動了一下,但沒有出聲。
  鄭保云作了一個手勢:“因為他──我父親的身分有點特別,他在他自己的星球,是一個极不受歡迎的人,他沒有說為甚么,只是說,他的同類只有极少數站在他一邊,其余的,都會盡一切可能,在茫茫宇宙之中找尋他,找不到他,也會找他的后代,所以我想躲過去,几乎絕無可能。”
  我听到這里,不禁“啊”地一聲。若在平時,我一定又有了假設和猜測,會說:“所以你裝瘋,躲在瘋人院”之類的話。
  可是剛才,他才那樣搶白過我,我自然不會再說甚么,只是悶哼了一聲。
  而在接下來的几分鐘,我不禁臉紅,慶幸自己幸好沒有那樣說,因為事實又是我全然想像不到的,不論我作甚么假設,都与事實不符。
  (是不是那真是我最大的毛病?我真的太喜歡作假設,妄作結論?)
  他繼續道:“我大可以成為出類拔萃的地球人,但要對付要找尋我的外星人,我卻遠遠不如,所以我父親要我自己選擇:做為地球人,還是做為外星人。”
  我先拿起酒瓶來,大口喝了三口,再問:“請你說明白一些,我听不懂。”
  鄭保云道:“我的血統,父系是外星人,母系是地球人,一半一半。”
  我用力點頭,不敢再作任何假設。鄭保云攤手:“我可以隨便選擇,繼續完全像地球人,還是逐步轉變為外星人,身体結构,包括腦部結构的轉變。”
  我仍然不明白,鄭保云歎了一聲:“這有點超乎你想像能方之外──”
  我沒好气:“對,我是一個毫無想像力的人,所以請你說詳細一點。”
  鄭保云用力一揮手:“小簿子中記述著可供我選擇的法子,由于腦結构的不同,如果我維持地球人的形態,在智力上永遠及不上外星人,就難以應付必然來到的外星人的搜尋。”
  我睜大了眼:“方法是──”
  鄭保云點頭:“好現象,你不再胡亂作假設了──方法是,把小簿子一頁一頁撕下來吞下去。”
  我怒道:“開玩笑?”
  鄭保云搖頭:“絕不是開玩笑,‘紙張’不是普通的紙,是特制的一种……物質──你不懂的,吞服之后,能使我体內潛在的外星血統遺傳彰顯,改造我整個身体結构,在若干年中完全完成。在這個過程中,我腦部活動暫時停上,看來就像瘋子一樣。”
  我听得目定口呆。
  那實在不能怪我的假設和事實不符──事實竟是如此怪誕不可思議,誰能料得中?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身体結构改變完成,你也自然醒了?”
  我小心翼翼問出來,唯恐又被他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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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匡科幻屋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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