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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以退為進


  我心中有气,大聲道:“本來說不定,現在,鐵定不見。”
  小郭面色發青:“算我求你了。”
  白素伸手,在我肩上打了一拳,我歎了一聲:“小郭,像大亨這种人,我和他有甚么好說的,肯定是話不投机,不歡而散。”
  小郭道:“那也權且不歡而散一次,又會怎樣,他畢竟也是一個人物。”
  我看了他半晌,才勉為其難:“好吧!”
  小郭大喜,一跳老高:“我這就去安排。”
  他一面說,一面向外奔去,待他奔到門口,我陡然起疑,大叫一聲:“小郭!”
  小郭站定,轉過身來,我看到他滿面笑容,更知我所怀疑是實,我想發怒,但終于只是長歎了一聲,吟了一句詩:““白首相知仍按劍”,好小郭!”
  小郭二話不說,竟然立即雙膝一屈,跪了下來,“咚”地就叩了一個頭。
  我大吃一惊,跳起來,叫:“別那樣,我不生气了。”
  小郭站了起來:“不如此,不足以表示我的歉意。”
  我揮了揮手,小郭這才吁了一口气,一溜煙去了。
  我怪白素:“你早知他目的只是要我肯見大亨,不是要我去見大亨,是不是?”
  白素“啊”地一聲:“是啊,我也以為你早知道——怎么,你不知道嗎?”
  我望了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卻已翩然上樓去了,真是無可奈何。
  小郭竟然也會這樣對付我,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至于极點。
  白素到了樓上,才轉過身來,向在樓下的我道:“還有你不知道的——照我看,小郭這“以退為進”之計,決不是他自己想出來,而是有人在背后指使的。”
  一听得白素這樣說,我不禁陡地一呆,同時心中一亮,是啊,小郭雖然滑頭,但在我面前,從來不會耍花樣。而這次玩花樣玩得如此得心應手,太不正常了,自然是有高人在背后出主意之故。
  那出主意之人,明知我絕不會去見大亨,這才故意先叫小郭提出來,然后再退一大步,要大亨來見我,我就不好拒絕,真是妙計。
  這個人會是誰?大亨本人?不可能,米博士?諒這木頭人也想不出這种花樣來。白素?更不可能,她并無理由伙同小郭來耍我。
  那么,是——
  我陡然打了一個寒顫,一個人呼之欲出,若整件事一開始就和她有關,那這個主使小郭之人,就必然是她,這個人,就是我一提起就恨的黃蟬!
  我盡量令自己平靜下來,因為在想到這一點的同時,我感到,整件事從茫無頭緒之中,已經抽出了不少線頭,把這些線頭聯結起來,我已經可以大致擬出事情的一些梗概來了。
  于是,我先斟上一杯酒,坐了下來,先前的三分鐘,什么也不想,只是慢慢地呷著酒,使我的腦部,處于几乎靜止的狀態之中,就像運動員在運動之前,屏气靜息,以求最佳的爆發一樣。
  然后,我就設想這樁本來是無頭無腦的事的開始和發展的過程。
  一開始,自然是勒曼醫院的那個外星人,在知道了那“一男一女”的下落之后,就去尋找他們。那么,在過程之中,由于“一男一女”是由黃蟬保管的,那外星小子,必然和黃蟬這個地球美人,有了接触。
  他們之間接触的詳細經過,我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而可以肯定的是,地球美女的魅力,是宇宙性的,外星小子只怕也難以例外。于是,可以推定,雙方有了合作的協議。
  自然,所謂“合作”,是以外星小子為主,地球美女坐享其成,而目的,是令那“一男一女”僵死的生命還陽,回复大樹未被砍下之際的發展。
  于是,外星小子就請來了米博士主持進行,因為米博士本身,和那“一男一女”是同類,知道在什么情形下,做些什么,才能達到目的。
  然后,就到了我最不能明白的一點了——何以要去找大亨呢?
  好了,先跳過這一點不說,再假設事態的發展。
  再接下來的假設,連我自己也有點猶豫,因為其中有“不能成立”的因素在。
  接下來的假設,必然是米博士求見大亨不遂,所以才去見了朱槿。
  這件事,看來簡單,實際上复雜無比。
  因為我假設既然和黃蟬以及勒曼醫院的外星人有關。真難想象,以這兩個人的背景,還會有什么見不著的人。黃蟬還可能有見不到的人,那勒曼醫院,掌握了人的生死奧秘,誰能抗拒?
  所以我考慮到這其中,還有我不明白的因素在。
  還有,就是朱槿這個女人了,她真正身分究竟是什么?若她真是黃蟬的一伙,那么,她身為大亨的情婦,就一定是一項“任務”——由此,倒也可以說明大亨真正地位非同小可,要派出朱槿這樣等級的人馬去做他的工作,那么,黃蟬不能見到他,也可以理解,問題是:黃蟬難道也不能通過朱槿,見到大亨么,為什么又不能把米博士要見大亨的事,托朱槿進行呢?
  而大亨,何以能抗拒勒曼醫院?最后,問題又兜回了老路,勒曼醫院的外星人,何所求于大亨?
  這其間,錯綜复雜的謎,著實令人頭痛。
  若是拋開這一切,再根据我的設想發展,那就是米博士來找我了——米博士來找我,是黃蟬主使,見了大亨之后,大亨忽然想見我,要托小郭,黃蟬又指點小郭耍手段,使我肯見大亨。
  問題又來了,大亨為什么要見我?
  我不禁苦笑,因為問題繞到了一個很可笑的地步,我要問自己,在這件事中所擔任的是什么角色?
  而我竟然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想到了這里,我不禁長歎了一聲。
  而白素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她道:“想不通?”
  我點了點頭:“簡直莫名其妙之极。”
  白素道:“等大亨來了,自然可知。”
  我苦笑:“我就是想不出他為什么要見我。”
  白素道:“他要見你,必然會告訴你為何。你現在何必瞎猜。”
  我大是懊喪:“要是我先能推測出來,那我就有滿足感,現在,我感到自己是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
  白素笑:“你這棋子,看來還重要得很,連大亨這樣的人物,都用盡了方法想見你。”
  我冷冷地:“大亨沒什么了不起,只不過是有不可思議的勢力,我不明白的是,何以他可以連勒曼醫院都不賣帳,你想得通嗎?”
  白素搖了搖頭,正在這時,樓上的電話響起,我和白素一起上樓,一按下掣,電話中出乎意料之外,傳來了陶啟泉的聲音。
  陶啟泉也是財大气粗的大亨,但我們相識已久,倒是什么話都可以說的。
  他一開口就道:“有一個人想見你,托我來表達一下他的意愿。”
  我立即說出了“大亨”的名字:“我知道,是他。”
  這“大亨”的級數,在陶啟泉之上,他若是知道我和陶啟泉熟,托陶啟泉來游說,也順理成章。
  陶啟泉听了,“啊”地一聲:“我來遲了,你已經拒絕了他?”
  我道:“不,我答應他可以來見我。”
  陶啟泉松了一口气:“好极,這人是一個頂級奇人,你不會后悔和他會面。”
  我吸了一口气:“你對這個頂級奇人,知道多少?”
  陶啟泉道:“太少了。”
  我本來想通過陶啟泉了解一下大亨,但听得他這樣說,自然也不必問了。
  陶啟泉道:“不過,他對你的了解卻很深——不然,他也不會來找你了。”
  我悶哼一聲:“推荐他來找我,多半你有份。”
  陶啟泉笑:“我哪有力量能令他相信,他只是來問我:“有人告訴我,若是有疑難,別人解決不了,可以去找衛斯理,你認為這說法如何?”我的回答是:“我認為這說法百分之一百正确。”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我苦笑:“多謝你的評語。”
  陶啟泉道:“告訴他這一點的人,當然大有來頭,我是夠不上的——別問我那是誰,我真的不知道。”
  我歎了一聲:“你太自謙了。”
  陶啟泉十分感歎:“是真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像我這樣,只是掌握了一些企業,算它市值兩千億美金,又算得了什么?”
  我道:“那世界富豪排行榜,也可以在二十名之內了。”
  陶啟泉呆了起來:“你也相信“排行榜”這玩意,真正的豪富,有多少財產,他自己也并不明白,排榜的人,何由得知?”
  我也笑了起來,這种事,豈可深究,人云亦云罷了。
  不等我問,陶啟泉又道:“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來找你,一點也不知道。”
  我“嗯”了一聲:“是你沒問,還是問了他沒說。”
  陶啟泉道:“都不是,是他說在前頭,叫我別問。”
  這情形有些特別,看來“大亨”的行事,确然另有一套,不類常人。
  我吸了一口气——為了應付大亨,有一些事,我若是能在事先弄清楚,那就主動許多。所以我問:“大亨和勒曼醫院之間,難道沒有聯系?”
  我這個問題,對于靠勒曼醫院之助,等于得到了第二次生命的陶啟泉來說,可能突兀了一些。但是陶啟泉畢竟是老朋友了,他在呆了一呆之后,才道:“這世上,什么人受過勒曼醫院的好處,大家都心中明白,可是在面子上,誰也不會戳穿這种事,而勒曼醫院方面,也絕不會透露半分消息。所以,你的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我沉聲道:“對不起——事后,我有机會,向你說詳細的經過。”
  陶啟泉的回答,令我悚然:“如果他特別叮嚀了別對人說,那你也不用為難。”
  我吸了一口气——這代表了不但陶啟泉他不敢得罪大亨,連帶他也在勸我,不要得罪他。
  我哼了一聲,他又說了一句,才挂上了電話。
  他最后說的是:“他隨時會來,你看我的面子,在家里等一等他。”
  我在他挂上了電話之后,才坐了起來——這最后一句話,自然才是陶啟泉打電話來的主要目的。
  而他放在最后才說,那是不給我拒絕的机會,這家伙,也可以說是攻心計得很了。
  我站了起來,望向窗外,心中在想,大亨既然是這樣的一個人物,他來的時候,不知道會是什么排場了?我對于各种排場,都沒有好感,所以皺著眉,心想這次見面,可能一開始就不愉快。
  正在想著,看到上山通到我住所的路上,駛來了一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這种四輪驅動的吉普車,正是青年人的喜愛,而且來車駛得极快,我一看之下,心中便暗罵溫寶裕,不知又在玩什么新花樣了。
  看到了這樣的一輛車疾駛而來,立刻想到了溫寶裕,那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車子到了門前,在几乎沒撞進門來的情形之下,緊急剎車停住,車身跳動了一下,自車上跳下了一個半老頭子來。
  雖然從樓上看下去,看不真切他的臉面,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半老頭子,不是別人,正是在傳播媒介中曝光不多,但已足夠使人可以認得出他來的“大亨”。
  這大亨,竟然自己開了一輛吉普車來,這實在令人意外之至。
  在他下了車,向門口張望間,我已推開了窗,叫了他一聲。
  他一抬頭,看到了我,“哈”地一聲,向上指了指窗子,大聲道:“要我爬上來?”
  我也“哈哈”一笑:“雖非延客之道,但如貴客有興趣,又有何妨?”
  他又“哈哈”一聲,接下來的動作,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竟先張開雙手,向手中吐了一大口口水,再一搓手,就開始行動。
  他那一連串動作,純熟自然之至,真把我看得呆了,等我定過神來時,他已循著牆外的水管,爬到一半了。
  小郭走后,我曾設想過和大亨見面的情景,也盡可能做了各种設想,但是絕想不到,大亨會以這种方式來和我會面,甚至沒有排場,簡直是前所未見。
  我定了定神,先轉頭叫了一聲白素,大聲道:“大亨來了。”
  白素在不到十秒鐘之內,就進了書房——她事后說:她經歷過的意外,也夠多的了,但是沒有一樁及得上看到大亨從窗中爬進來的那一剎間的。
  大亨在窗中躍入,拍了拍手,又伸雙手在他自己的身上,用力擦了几下,才自報姓名,向我伸出手來。
  我不准備寫出他的姓名來,就稱之為大亨,我和他握手,握得很高興,而且自然,不像是初見,倒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他又向白素鞠躬為禮,很有敬意地叫:“衛夫人,我來得魯莽。”
  白素也由衷地道:“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在那一剎間,我看到白素掠過了一絲惊訝的神色——我相信我自己也一樣。因為在剎那間,我們倆都有相同的感覺。
  大亨的樣貌神情,我們竟都有相當熟悉的感覺。
  他看來約莫五十歲以上,短小精悍,身体极壯,充滿精力,頭部比例相當大,樣貌也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可是和看照片不同,一看到了他本人,就感到很是熟悉,竟像是以前曾見過一樣。
  大亨的觀察力敏銳之极,我們兩人那一閃即過的神情,竟立時被他看在眼中。
  他揚眉:“有什么不對?”
  我雙手一攤:“奇怪得很,竟像是以前,曾見過閣下一般——和看照片的感覺不同。”
  大亨搖頭:“我沒有見過你,這是第一次。”
  白素道:“或許是曾見過相似之人。”
  大亨不再說什么,四面看著,我的書房之中,雜亂之至,什么都有,他很有興趣地看著。
  看了一會,他搓著手:“初次來訪,听說令媛极嗜酒,我帶了几瓶好酒來,在車上,等我去取。”
  我還未曾回座,就听得樓下傳來了一聲大叫:“好酒,什么人帶來的好酒?”
  紅綾對于酒味,敏惑之极,再密封,她也聞得出來,白素已探頭出窗:“酒在車上,你拿上來吧!”
  她說著,身子后退,只覺一股勁風,自窗中卷了進來,一人一鷹,已穿窗而入,紅綾的手中,拿著老大的兩只陶土瓶。
  而紅綾那副喜不自胜的樣子,一看就可以知道,那兩只看來毫不起眼的陶土瓶中,所盛載的,必然是非同小可的好酒。
  她把兩瓶酒抱在怀中,不舍得放下來,白素向大亨不好意思地笑:“孩子自小野慣了,不知禮儀,見笑貴客。”
  大亨笑道:“這才可愛,這酒——”
  紅綾已拍開了陶土瓶的封口,一股酒香,瀰漫全室,那鷹銜了杯子來,紅綾作了一個手勢,那鷹一共銜來了三只。
  紅綾一面向杯中斟酒,一面道:“你們用杯,我就不用了。”
  她滿滿倒了三杯,那酒作琥珀色,高出杯口,足有半公分,成了一個凸面,她居然知道把第一杯酒,送到了大亨的面前。
  大亨一飲而盡,那時,我和白素也各自喝酒,紅綾拿起瓶來就喝,一時之間,四人都浸在酒香之中,渾忘卻了說話。
  過了好一會,等到紅綾也放下了瓶來,大亨才道:“果然是好酒,送酒之人,沒有騙我。”
  紅綾舐了舐唇邊的酒,道:“這送酒的人,是大大的好人,不會騙人。”
  大亨向紅綾望去,似大有深意,我心中一凜,忙道:“怎可以送酒來定人好坏。”
  紅綾卻固執起來:“酒是好的,人也一定是好的,這酒,你可知是什么酒?”
  她反用這种語气來問大亨,問得大亨笑了起來:“我自然知道——送酒之人說了。”
  紅綾洋洋得意:“這酒,有花、有果、有蜜,由彌猴自然釀成,珍貴無比,我只喝一瓶,這另一瓶,會給媽媽的爸爸……”
  她說到這里,忽然現出不舍得的神情來,略一思索,就改了口:“留給他,和他一起喝。”
  白素一把把她摟在怀中,大亨歎道:“衛先生、衛夫人,你們真幸福。”
  我笑了一下,大亨又道:“這酒,是朱槿帶來的——我竟一直不知身邊的美人,有這么大的來頭。”
  他一開始就提到了朱槿,而且也說明了她的身分,這證明他想開門見山,所以我立即問他:“那么,又是誰告訴你的呢?”
  大亨抬頭一會,看來是下了決心要什么都說,這才低下頭來,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我本來期待他會說出“黃蟬”的名字來,但不是——事后我想,黃蟬本身的身分,也很是隱秘,說了大亨也不會信,要大亨接受事實,當然得要一個有地位的人才行,而大亨所說的那人,地位絕對夠了。
  我沉聲道:“以閣下的地位,受各方面的“重視”,理所當然。”
  大亨歎了一聲:“臥林之側,有人監視,當然不好,但我卻希望她仍然回到我身邊。”
  我攤手:“這一點,我無能為力。”
  大亨笑:“我當然不是為此而來。”
  大亨一上來,就使我知道了朱槿的身分,這使我對他頗有好感。
  朱槿果然是黃蟬的同類,而且,她作為大亨的情婦,是她的一項任務。
  我倒很佩服大亨在知道了這一點之后,仍然想要朱槿在他的身邊——這只有兩可能,一是大亨的所有行為,都坦蕩得事無不可對人言,而這個可能是不存在的,因為大亨手段高強,翻云覆雨,多少國際間的大事,都和他有關,或由他一手造成,其中不可告人的內幕之多,天下第一,絕不能公諸于世。
  那就只剩下了第二個可能了——朱槿的媚力沒法擋,大亨再能干,也還是男人,這“英雄難過美人關”么,自古已然,于今依舊。
  我剎那之間的感慨极多,我又立時向紅綾望去,只見白素正拉著她悄悄退出去,想來是為了怕我責備,但我還來得及瞪了她一眼——她那种“拿得出好酒來就是好人”的理論,實在危險得很,朱槿既然是黃蟬的同類,好得了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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