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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納塔莎


  我道:“根据我們剛才設定的定律,那公雞已經過了開始的突變,如今正處在變化階段中。”
  黃堂頓足:“那就是說,我剛才的提議是對的,趁它修煉尚未完成之際,先把它消滅了!”
  白素歎了一聲:“這一切,畢竟只是我們的假設,我們的行事,還是從實際出發的好。按計畫進行,先把丁真調開去,讓他到溫寶裕處去取母雞,我們等他一走,就去開門見山,不必再在暗中監視了!”
  我大聲道:“對!暗中監視,那本來應該是妖精的行為,我們做了,反給妖精識穿,真沒面子。”
  黃堂并無异議,我們決定天色大明之后行事。我和白素下車,有警官送上熱辣辣的咖啡,我們捧著,踱到了紅綾酣睡之處,只見那神鷹縮在紅綾的怀中,像是在依靠紅綾的保護。
  我低聲道:“鷹所怕的一樣東西,我們并無發現,不知躲在何處?”
  白素道:“羊鷹的身体极大,無可躲藏,神鷹已度過一劫,不怕那种小虫,剩下來的,只有‘納塔’了。”
  此際,已將是破曉時分,天地之間,格外昏暗,看出去一月朦朧。一條蛇,躲在甚么地方都可以,只怕除了神鷹之外,誰也找它不出。
  我們并肩站著,不一會,東方出現了一線曙光,黃堂已在召集部屬,部署行動。等到天色漸明時,紅綾也醒了過來,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我們把昨晚的討論對她說了,她搖頭:“我也不知這种‘突變’,是什么力量造成的。”
  我道:“我們估計,這里不會有羊鷹出現,所以請神鷹先在空中進行觀察。”
  紅綾搖頭:“不,以防万一,我和神鷹可以暫時先不出面。”
  我點頭:“也好。”
  說話之間,天色大明,黃堂已帶一隊警員出發,我們也跟著前往。
  在雞場之外,黃堂和警隊先進去,不一會,就看到一輛警車送丁真离去,我們進了雞場,紅綾找了一處可以俯視何可人住所之處,停了下來,我和白素逕自向何可人的住屋走去。
  這時,住屋前很是熱鬧,有許多警員在。才來到屋前,就听到何可人在怒斥:“你太胡作非為了,你侵犯了我的生活!”
  黃堂居然不否認:“是,因為我認為有此需要!”
  何可人怒罵:“你是什么東西?”
  黃堂反罵:“你又是什么東西?”
  這种互相咒罵的話,本來很是普通,可是這時,我和白素听了,心中都不由自主一凜,立時停步,互望了一眼,心中有說不出的怪异之感。
  我們互望時,都感到有話要對對方說,可是又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正在這時,只听得黃堂一聲怒吼,接著,便是“砰”地一聲響,黃堂自屋中倒撞了出來,來勢雖快,可是卻看得出很是狼狽。
  緊跟著的是一團紅影,扑了出來,追向黃堂,竟然就是那只公雞!
  看這情形,是黃堂在向何可人說話期間,那公雞突施偷襲,黃堂不知受傷沒有?
  這時,一退一退之間,黃堂畢竟不是等閒之輩,身子還未站穩,已一腳踢出。
  那公雞身子一騰,避開了黃堂這一腳。
  黃堂未收回腳來,已經拔出了佩槍來,他早有消滅那公雞之心,這時,只怕手下會不容情。
  也就在這時,只見人影一閃,何可人已經柱杖而出,站在門口,那公雞竟然在空中扑翅,一個轉折,躲到了何可人的身后。
  這几下變化,當真是兔起鶻落,迅疾無倫,看得人眼花撩亂。等到何可人一出,本來掣槍准備射雞的黃堂,手中的槍,變得對准了何可人。
  而且,他顯然是一拔槍,就准備射擊的,所以手指扣在扳机上,已扣上了一半時,當真是險到了极處。
  剎那之間,由极動變得极靜,何可人冷笑道:“干什么,要殺人嗎?”
  何可人的指責,很是嚴厲,但是黃堂卻絕不退縮,喝道:“你讓開,我要殺這雞!”
  何可人冷笑:“這雞是養熟了的,是雞場最寶貴的財產,你有什么權利殺它,殺了它,你這個主任賠給我,我也不要!”
  這時,我們才看到,黃堂左手的手背之上,有几道抓痕,正在隱隱沁血,顯然是那雞抓出來的。
  我和白素一起走向前,還沒有開口,何可人已咄咄迫人:“衛先生,你看到了,這警察如此橫行霸道,請你主持公道。”
  我道:“這雞暴起傷人,也不是善類。”
  何可人道:“雞是我養熟了的,性護主人,你沒見剛才他欺人的气盛,雞又有什么錯了?”
  黃堂緩緩松開了手指,何可人連連冷笑:“人間還有法律,少不得法庭上見!”
  白素忽然冷冷地道:“法律,那是人類行為!”
  何可人一揚眉:“正是,難道黃主任不是人類?”
  這何可人很是伶牙俐齒,說起話來,針鋒相對。白素笑了一下:“黃主任是不是人類,也很難說,我并未見過他的原形,不敢肯定!”
  何可人輕哼了一聲,像是不明白白素的話。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和我一樣,對何可人的“來歷”,已起了疑心。
  說起來,确然駭人听聞:我們怀疑何可人不是人!這可以說是沒有任何根据的事,“莫須有”之至……她不是人,又是什么呢?
  可是,我和白素确然又有這樣的怀疑!
  不過,怀疑歸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人”或是“你究竟是什么”這樣的問題,還是難以問得出口。
  一時之間,我們都不知如何應對,何可人也冷著臉,雙方僵在那里。
  我正想再攻擊何可人的弱點,但還沒有開口,就徒然听得那公雞一聲長啼,聲音嘹亮之至,簡直有點震耳欲聾。我們一起向那雞看去,只見它全身羽毛,几乎都豎立了起來,昂首向天,神態威猛之至。
  何可人也抬頭向著天,我一直在留意她,只見在那一霎間,她俏臉煞白,白中泛青,那种臉色,可怕之至,竟帶有濃厚的死亡气息!
  她和公雞都向天上看,我們不必看就知道天上有什么,因為一下又一下,連接三下,嘹亮的鷹鳴聲,傳了下來,當然正是神鷹現身了。
  隨著神鷹的鳴叫,那公雞又啼了兩下,兩种禽鳥的叫聲,听來各擅胜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暗暗吃惊,因為就生物相生相克的習性來說,鷹是雞的克星。那公雞見了神鷹,竟敢長啼示敵,因此可知,必然不易對付。
  神鷹要對付普通的雞,當然沒有問題,但那公雞,我們推測它已然是在“成精途中”,有了“道行”。不知神鷹的程度如何,是不是能對付得了它!
  說時遲,那時快,鷹鳴雞啼之聲,兀自在耳際縈回,只見一團黑影,已凌空扑下。
  此際,我、白素和黃堂所站之處,离何可人和公雞不是太遠,那神鷹下扑之勢,迅疾無倫,猛惡無比,我們都不由自主,疾身后退。
  身形尚未站穩,卻見紅影飛舞,那公雞竟然向著下扑的神鷹,疾迎了上去。
  一只公雞,就算它會飛,飛翔能力也必然無法和鷹相比。可是那公雞騰空而起之勢,也非同小可,卷起了一股勁風,令地上的砂石四下飛濺。
  公雞騰高約有三四公尺,已在半空之中,和下扑的神鷹相遇。
  兩者之間,動作都快絕無倫,實在沒有法子看得清。只見一團黑影,一團紅影糾纏在一起,迅速無比地在翻滾,身上羽毛紛紛四散詆落,宛若下了一天的花羽。然后倏忽之間,紅影向下,黑影向下,陡然分開,鷹鳴雞啼,同時發生。
  那公雞落在地上,神鷹飛上天去。
  在那片刻之間,由于剛才的惡斗實在惊心動魄,所以我自然而然關心神鷹的安危,先抬頭向天看去。
  只見神鷹一飛沖天之后,在天空中盤旋,顯然未曾受什么傷害。
  我這才低頭去看那頭公雞,只見它落地之后,抖了抖羽毛,仍然擺出一副戰斗的姿態。
  直到此際,在半空中撒落的羽毛,才紛紛飄落在地。雖然是雞毛多,鷹毛少,但是一鷹一雞,在半空中相斗,公雞竟然能令神鷹的翎毛,也損失了若干,這也就駭人听聞之至了。
  看那公雞的神態,顯然還在准備第二回合的惡斗。我大是緊張,屏气靜息。這時,听得何可人厲聲問道:“這鷹是你們的?”
  白素很是鎮靜:“是,是小女的好友。”
  何可人臉色鐵青,剎那之間,連聲音也變得難听之至了,我心中忽然沒來由地想:丁真若在,見到她如今的情形,愛戀之心,必然大減。
  只听得她道:“那鷹是你女儿的朋友,這雞是我的朋友,為什么你們非對付我和這雞不可?”
  這個責問,可說是有力之至,真不好應付。
  黃堂這時冷冷地道:“這雞,我怀疑它殺過人!”
  何可人一聲冷笑:“一個堂堂的高級警官,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誰會相信一只雞會殺人!”
  黃堂也一聲冷笑:“若有人指使,那便不同!”
  何可人揚眉:“說來說去,你仍然當我是凶手,看來不能破案,是你的一大心病。”
  黃堂還想說什么,何可人已經道:“阿大,別和他們多廢話!”
  她的那一聲“阿大”叫的是那只公雞,她話一說完,就轉身進入了屋子,那公雞緊跟在她的后面。一人一雞的動作配合得极好,而且行動也快。
  正在其時,神鷹已再度自半空之中,俯沖而下,但何可人和那公雞進了門之后,門立時關上,神鷹也不再下沖,只在低空盤旋。
  這時,紅綾也奔了過來,神鷹落下來,停在她的肩上,紅綾吸了一口气:“神鷹說,它可以敵得過那只雞。”
  何可人率雞退避,這已使我們知道神鷹可以敵得過那只雞。問題是,現在何可人和雞躲在屋內,我們卻不能把她赶出來。
  當然,我們可以破門而入,可是卻沒有采取如此激烈行動的法理根据。
  紅綾又道:“神鷹又說,它起先以為那雞可怕,但現在知道,可怕的是雞身邊的……那個……那個……”
  我心中一凜:“那個什么?何可人?”
  紅綾道:“神鷹只說是雞身邊的那個……”
  她這樣說的時候,又側頭去看了一下鷹,鷹發出了几下怪聲,紅綾道:“應該是說那個女人。”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白素,白素雖然一向鎮靜,但這時也不禁神色駭然,她向屋子揚聲道:“何姑娘,其實事情發展到如今這樣的地步,我想你也知道,不能再靠遮遮掩掩過日子了。”
  白素的話,是很嚴重的挑戰,何可人應該立刻就有回應才是。
  可是,屋中卻靜得出奇。
  白素又道:“你打算怎么樣?你可以全身而退,當然也可以奮力一戰。但換了我是你,一定不會那么傻,因為情勢對你很是不利。”
  屋中仍是沒有反應。
  我知道白素必然是已經肯定了什么,才會如此說的。
  白素又道:“我們談談如何?”
  她問了三遍,才听得何可人道:“好,你一個人進來,別人都后退,不得騷扰。”
  我和黃堂齊聲叫道:“不可!”
  白素和紅綾卻道:“不妨!”
  我有點惱怒,望向紅綾,紅綾道:“她沒有惡意。”
  我問:“你怎么知道?”
  她反手拍了一下肩上的鷹:“神鷹說的。”
  我望向鷹,心知動物的感覺有時比人來得靈敏,可是人對人,難道感覺還不如別的動物?
  我還在遲疑間,白素已走向門口,在門口站了一站,我忙道:“有事,出聲!”
  我們就在屋外,白素進入了屋子之后,如果有意外,一出聲,我們就可以進去……我總覺得事情有說不出的詭异,屋內只有一人一雞,照說白素絕無對付不了之理,可是我就是感到不安。
  白素向我揮了揮手,推門而入。
  門關上之后,屋中一點聲音也不傳出。黃堂來回踱步,我心中焦急無比,每隔一會就大聲喝問,幸好白素每次都有回答:“我很好!”
  這樣過了約有半小時,才看到門打開,白素走出來,何可人拄著拐杖相送。
  一看到了她們,我就大大松了一口气,因為兩人的神情告訴我,她們之間,相處得很是融洽,絕無敵意。
  白素步出屋來,何可人卻另在門口,向我略點了點頭,重又回到屋內,立即又把門關上。
  白素不等我們發問,就道:“回去吧,這里沒有事了!”
  黃堂大是不滿,叫了起來:“衛夫人……”
  白素道:“我會向你解釋,何姑娘已把雞場送給了我,她會离開。”
  別說黃堂莫名其妙,我也摸不著頭腦,黃堂又道:“那命案……”
  白素忽然道:“看,大發明家來了!”
  只見丁真興沖沖地抱著一只母雞,奔了過來,直趨屋前,叫:“可人……可人……那母雞找到了!”
  何可人的聲音自屋中傳出來:“隨便放在哪里,我很疲倦,別吵我。”
  丁真答應著,白素伸了一個懶腰:“我也很疲倦了,我們回去吧!”
  黃堂還想抗議,我在他身邊道:“先回去再說,白素會有解釋的。”
  黃堂雖然老大不情愿,也只好一面下令撤退警隊,一面卻寸步不离地跟著我們,等待解釋。
  回到了我家中,紅綾像是對事情已不感興趣,一轉眼就不見了,我、白素和黃堂三人,進入書房。白素先斟了三杯酒,黃堂一口喝乾,自己又斟了一杯,瞪著白素,不言不語。
  白素道:“何可人叫我進去,先告訴我,那何正漢是衣冠禽獸,她初進雞場,以為他是恩厚長者,可是日子一久,就漸漸露出了原形,威迫利誘,甚至持刀相脅,落迷藥害人,想要玷污她。”
  黃堂沉聲道:“那也罪不至死,而且,她也不能私下處理。”
  白素忽然說了一句話,令我和黃堂都錯愕之至,她道:“何正漢獸欲不遂,在一次強迫行動中,把何可人殺死了。”
  我和黃堂都恰好舉杯欲飲,一听到了這樣的話,手僵在半空之中,難以再有任何行動。
  白素卻自顧自說了下去:“那公雞目睹一切過程,就啄死了何王漢,為何可人報了仇。”
  黃堂先吸了一口气,准備大叫,但在這一霎間,我靈光一閃,先叫了起來:“現在的何可人,不是原來的何可人,是……是什么東西頂了她的身体,在繼續生活?”
  白素點了點頭,黃堂本已張口待叫,但听得我如此說,便再也叫不出來,厥狀甚是滑稽。
  我疾聲道:“那是什么東西?”
  白素的回答令我气結,她道:“我沒有問……怎可以直接問人家的原形是什么,不是太沒有禮貌了嗎?”
  我暗暗頓足,白素已經證實了如今的何可人不知是什么妖精,她竟還要优雅到講禮貌。換了我,就算要一手掐住對方的脖子,一手用拳敲對方的頭頂,也要將之弄出原形來,至少,也要追出原來是什么東西來。
  白素無視我瞪眼吹須的神情,繼續道:“她和那只公雞是一雙情侶,那公雞的道行還未夠,夠了之后,也可以變成人……”
  我思緒紊亂,大聲道:“等一等,那公雞怎么變人?是找一個人的身体頂上去,還是自己幻化人形?”
  白素道:“都可以……它是可怜何可人死得冤,又很喜歡何可人的身体,所以才頂替了的。”
  我悶哼一聲:“我們人類,是不是還應該感激她的大恩大德?”
  白素道:“那倒不用,但至少也不必視她為敵。”
  說到這里,黃堂已一陣風也似向外走去,白素叫道:“黃主任,你這下赶去,他們早离開了!”
  黃堂要离去,自然是想赶到現場去,被白素一言道破,他站定了身子。
  白素又道:“黃主任,你放心,你有的是机會去雞場,何可人把雞場給了我。本來我不會接受,可是她說,那雞場十分奇特,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能使生物的生命形式起劇烈的變化。她是受了這股力量的吸引,才万里間關,去到這雞場的。那公雞和若干母雞,則是在雞場的這個特异的環境之中,起了變化而改變的……那五百六十只母雞,處在改變的初期,她不敢保證它們在改變完成之后都安分守己,不為禍人間,所以把它們編了號,全送到市場去……作用和黃主任的想法一樣,趁未成气候,把它們宰了!也所以走失了一只,她就緊張。”
  黃堂咕噥了一句:“她倒心腸好!”
  我失聲道:“還剩下了一只……”
  白素道:“何可人說,那只既然逃過大劫,必有因果,就留下來供我們研究。”
  我駭然:“你……要養一個……妖精!”
  白素悠然道:“等到養成了,誰會知道它的原形是什么?世上几乎所有人都有不在人前顯露的原形,你又知道他們原來是什么?”
  我不禁為之語塞。
  白素又道:“還有,那雞場的環境异特,造成异特的力量,也待我們去探索,那股力量不但可以改變生物的生命形式,也可以令時間倒流,你在雞場的怪遭遇,相信就是恰好赶上了時間倒流的漩渦在運轉之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暫時也接受了這個解釋。
  黃堂喃喃地道:“是,特殊環境容易使生物成精,例如荒廢已久的大宅、花園或是荒山野岭,就容易有花木鳥獸成精。”
  看來,黃堂也接受了白素的話。
  我始終耿耿于怀:“你就沒有問,她原來是什么?”
  白素笑:“我問她:‘你頂替了何可人的身子,也用了她的名字,你原來叫什么名字呢?’她笑著回答:‘我叫納塔莎也。’”
  我呆了一呆。
  納塔莎!
  那是斯拉夫語系中普通之极的女性名字,一如漢語系中的秀玲、美娟。那是“納塔”的陰性變語。
  納塔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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