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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超越時代的悲哀




  我吸進了一口气道:“就是將那兩個少婦嚇得昏了過去的那個?”
  “是的,他已能使用文字,但是由于發音系統的不同,他無法講出我們的話來,但是他有他自己的語言!”蒙博士興奮地說。
  “他一個人的語言?”
  “那有什么關系?一個人一种語言,和一億人一种語言,有什么不同,都是人類語言的一种。”
  我苦笑了一下:“對不起,請恕我不能理解,因為我是這時代的。”
  蒙博士道:“你知道他在嚇昏了那兩個少婦之后,說了什么?他說他几乎沒有力量跑回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頭上長著金色的鬈曲的毛的怪物--那就是那個美麗的金發少婦。”
  我忽然有了一种想笑的感覺,可是,我的喉頭發干,卻一點也笑不起來。
  蒙博士道:“我們看他的樣子怪,他看我們的樣子,也一樣怪,他也几乎昏了過去!”
  我歎了一聲:“可是,這究竟是我們的世界,對不對?地球是屬于我們這樣的人,而不是屬于他們那樣的人,對不對?”
  我連問了蒙博士兩聲“對不對”,蒙博士卻大搖其頭,道:“為什么?是我們的人數多么?如果以數量來說,地球上最多的是細菌,地球應該是細菌的世界了?”
  蒙博士的話,在我听來,全是強詞奪理!
  然而,我卻又難以去和他辯駁,因為在邏輯上,他總是占上風。
  我又呆了片刻,蒙博士再度發出他的邀請:“你去看看他們,你就會承認他們是人了!”
  我心中在急促地轉著念,我要用什么方法,來制止這种事繼續再發展下去。
  我現在還想不出辦法來。但是我一定會有辦法的。至少,我現在應該和蒙博士在一起,而不應該和他离開。要不然,他只怕又會失蹤了。
  然后,我可以找机會和我的那位朋友聯絡,叫他告知警方人員,一起前來!
  所以,在我考慮了一下之后,點頭道:“好的,但是我想,我永不會承認他們是人!”
  蒙博士打開了車門,我上了車,坐在他的身邊,他的車子繼續向前駛去,不一會,便已駛進了圍牆。
  圍牆內是一個相當大的花園,我發現沿著圍牆,是近二十間石砌的屋子,那些屋子十分矮,不會超過七尺高,當我跨出車子之際,我看到在其中一間屋子中,有一只怪物,在慢慢爬出來。
  那怪物的樣子,像一只鞋子,可是它足有四尺長,它有許多足,有兩對眼(我猜想那是眼),它的顏色是一种异樣的紫姜色,當它看到蒙博士的時候,它發出一陣如同咀嚼似的聲音來。
  我完全僵住了!
  在那剎間,我几乎一動也不能動,但是我相信,我曾見過它的照片,它現在顯然長大了,但是卻也更可怕了!
  博士向他揮著手,發出一連串我听來毛發直豎的聲音,那怪物立時迅速地爬了回去,直到它消失在石屋中,我才透出一口气來。
  我立時尖叫了起來:“那樣的‘人’!”
  蒙博士轉過頭來,他神情十分嚴肅,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看他的形狀像什么?”
  我喘著气,道:“他不像什么,他根本不是什么!”
  蒙博士卻仍然追問:“我本來也不知道他像什么,但是如果你熟悉生物的進化史,你一定可以看出,他和人類的老祖宗的面目是一樣的。”
  我張大了口,惊訝得說不出話來。
  蒙博士繼續道:“你還想不起來么?它的樣子,和化石上的三葉虫相比較,簡直是一模一樣的!”
  三葉虫!在寒武紀、志留紀曾經是地球上主要生物的三葉虫!
  不是蒙博士提起,我很難將那怪物和三葉虫聯想在一起,但是現在,我也決不會怀疑那怪物和三葉虫有什么多大的不同。
  我張大了口,我那樣子一定像是一個傻瓜,而在剎那間,我几乎也不能說什么,我只是“啊,三葉虫,啊,三葉虫。”
  似乎除了那四個字之外,我已喪失了講別的話的能力。
  蒙博士道:“是啊,你覺得它們兩者相像了?這不是太奇妙了么?一個人,在他的生命用某种方法,回到原始狀態之后,再來一次,他的樣子會和以前不同,可是不論怎樣變,還是變不出人類遠祖形狀的范圍。”
  我仍然在叫:“啊,三葉虫。”
  我又講了好几次之后,才問道:“人是由三葉虫變來的么?”
  蒙博士道:“從現在這种情形看來,那可以肯定,只要我拿出這個例子來,就沒有任何人可以駁得倒我的理論了。”
  我道:“那么……你其余的人呢?”
  “他們一定也像各种人類的遠祖,地球上最早存在的生物,早已進化了,他們甚至不像三葉虫那樣,留下了大量的化石,所以他們的形狀,根本不為人所知,但是,生物在逐漸演變進化中,一定曾經過那几個形狀。”
  我突然叫了起來:“我看到過其中的一個,那……像是阿米巴虫!”
  蒙博士道:“你說得對,他十足是阿米巴虫,他會隨時改變他身体的形狀,你可想見見他?”
  我連忙搖著手,蒙博士又道:“阿米巴是原始生物,當然阿米巴的体積十分小,可是你別忘記,生命再起源時,兩個細胞的結合,也和常人一樣大小!但是他只不過有著阿米巴的外形,他的內髒和腦部,和我們是一樣的,他是一個人!”
  我沒有說話,只是苦笑。
  我揮著手,我想說什么,可是我實在說不出什么來。蒙博士忽然問道:“你養過金魚?”
  我總算講出兩個字:“養過。”
  “有過繁殖金魚的經驗?”
  “有。”
  “你有研究過遺傳因子對金魚的影響?”
  “當然沒有,我養金魚只不過為了欣賞它們的美態!”
  “你覺得金魚美麗么?”蒙博士再問。
  這個問題,實在是最沒有意義的了。金魚自然是美麗,不但中國人知道,日本人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金魚的美麗。
  我瞪著眼,并沒有回答蒙博士的問題。
  而蒙博士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顧自說了下去:“你一定覺得金魚美麗,但金魚是鯽魚變成的,金魚和鯽魚的差异多么大?金魚看鯽魚,就像我們看三葉虫一樣。”
  我仍然不出聲,蒙博士的話,多少有一點道理,有几种品种的金魚,体型上和鯽魚的形狀,相差之大,不可比擬,也使人難以想象。
  譬如說,鳳尾翻鰓珠鱗絨球紫虎頭,那是一种极罕見的金魚,它的形狀,和鯽魚簡直完全不同!
  蒙博士又道:“如果是有成功繁殖金魚的經驗,那么你一定知道,不論什么品种的金魚,魚卵經過孵化之后,一大部分小魚的形態是和鯽魚一樣的!”
  我點著頭,因為蒙博士講的是事實。
  博士再道:“那就是原始遺傳因子的作用,不論金魚變得多么厲害,但是它們的下一代中,總還有一些保持著原來的形態!”
  我道:“照你的理論來說,人會生下像三葉虫一樣的嬰儿?”
  “當然不會,人比鯽魚進步得多,但是遺傳因子的作用,十分神秘而不可捉摸,說不定在什么時候,忽然有了影響,人不會生出像三葉虫一樣的嬰孩,并不表示遺傳因子不存在,只不過因為某种因素,壓抑了它的作用而已。”蒙博士說得十分簡洁。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你意思是,當接受了那种注射之后,潛伏在人類体中,几千万,几万万年的遺傳因子,忽然又活躍了起來。”
  “是的,所以,再發育長成的人,接受了人類最遠祖先的遺傳,他們像三葉虫,像阿米巴!像我們完全未曾見過的古生物或是像一個本來要用顯微鏡才可以看得見的微生物,變得如此多姿多采!”
  我不禁發出一下呻吟聲來,苦笑著重复著蒙博士的話:“多姿多采!”
  蒙博士道:“自然是,你不覺得這件事在科學上的价值,無可比擬?”
  我忙道:“我一點也看不出。”
  “唉,你這個人,”蒙博士搖著頭;“你真看不出?不必多久,世界上最受人注意的模特儿,不是美女,而是几位三葉虫女士,我們都知道三葉虫,但是我們所知的三葉虫的形狀,是從化石上模擬下來的,而這位女士,卻是真正的三葉虫,全世界有多少實驗室,多少高府要爭著聘請她!”
  我發覺我已沒法子再和蒙博士說下去了,我不是說他講的話不對,他講的話很對,那些令人毛發直豎的怪物,可能會比任何美女更吃香,但是我卻沒有法子接受他的這种觀念。
  我和他一起停在屋子的門口,他請我進去,但是我卻只是站著。
  我道:“我要走了。”
  蒙博士搖著頭:“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又要搬家了,現在我不想搬家,因為他們都長大了許多。”
  我攤著手:“你可以將這一切公開!”
  “還不到時候,朋友,”蒙博士說:“哥白尼說地球是圍繞著太陽轉的,他被燒死了,因為他的觀念,超越時代,我也是一樣!”
  蒙博士不斷搖著頭,又道:“如果現在我將一切公開,我也一樣會被現在的法律處死,雖然在几百年之后,這又會被當作是歷史上的反動,但現在我的死,卻絕不會有人同情,正像哥白尼被燒死,甚至是出于社會的壓力一樣的道理。”
  我心中歎了一聲,因為蒙博士若是被法律處死了,我一定拍手稱慶,但照他說來,這樣的事,如果成為歷史,那就會被認為是野蠻了。
  我無法知道像蒙博士的預測是不是會成為事實。但是我卻至少知道,他舉的那個例子是對的。現在,我們看哥白尼被燒死,自然是一种野蠻,但是在當時,卻被認作是理所當然的事。
  蒙博士突然伸手,按在我的肩頭上,他的聲音,也變得十分誠懇,他道:“所以,衛先生,就算你不能幫助我,也請你不要阻擋我,在現代人的眼光中看來,我是一個怪人,但是歷史的新一頁,總是要留一個人來首先創開的,是不是?”
  我歎了一口气,在剎那間,我的心中亂得可以。
  我絕不是一個沒有決斷力的人,相反,我的決斷力還十分強,但是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下,我卻決不知該如何做才好。
  我原來的意思,是一定要阻止他再做下去,然后,再將他創造出來的那些怪物毀掉。
  但現在,好像蒙博士已說服了我,我該怎么辦呢?
  我呆了好半晌,才道:“那我首先要听听你的計划,你今后的發展計划怎樣?”
  “我自然已停止了對老人的試驗,我在經過了十九次的試驗之后,知道在生命再來一次之時,仍要維持現代人的外型,机會實在太微,而我也沒有法子去抑制突如其來的遺傳因子的影響,因為直到如今為止,遺傳因子根本不能捉摸。”
  我略略松了一口气:“那么,這些怪人……”
  蒙博士道:“我將使我的下半生,致力教育培養這十九個人。”
  我苦笑了一下:“你倒說得容易,他們的樣子……你想,你能帶他們出去公開活動么?他們一露面,就會引起极度的混亂,然后就被殺死。”
  蒙博士歎了一聲:“這就是我最大的難題,所以,這里也不是我長期居留的地方,我計划搬到中美洲洪都拉斯的叢林中去,你知道,在原始叢林中,不會有什么人,他們也就不會被人家發現。”
  我呆了半晌,又道:“那又怎樣呢?”
  “我可以使他們受教育,使他們繁殖,他們已有十九個,而他們的生長速度十分快,可能他們的生命比我們短促,但是他們的人數一定會漸漸增加,增加到我們要承認他們是人為止!”
  我伸手扶住門口,夏威夷的陽光,本來十分柔和,但那時,我卻只覺得陽光刺目得很,我竟然有點目眩頭暈的感覺。
  我實在難以想象如果真的照蒙博士的話去做,世界上將來會發生什么樣的混亂。這种怪得令人一見就要作嘔的人,即使越來越多,但他們想要現在的人類承認他們是“人”,只怕也不可能!
  如果他們的數字還不夠,那一定輕而易舉被消滅,世界各國的紛爭雖然多,但是在消滅那樣的怪物這一點上,一定可以取得史無前例的各國通力合作!
  而如果他們的數字已夠多了,而且也有了武器的話,那么,這該是地球上大浩劫了,要和那种怪物和平共處,承認他們也是“人”,要經過什么樣的爭斗才有可能?
  那自然不是我的胡思亂想,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排他性,人有思想,所以排他性更是根深蒂固,我們不妨看看,直到現在,人類號稱已進入“文明世紀”好多年了,但是多多少少白人,在心中仍然否定黑人的“人”的地位!
  連白人和黑人之間,尚且如此,將來在人和那种怪物之間,怎能融洽共處?
  我一面想,一面搖著頭。
  蒙博士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肩上,他的聲音也越來越誠懇,仿佛有一种催眠的力量,他道:“你一定肯答應我的,是不是?我這個月內就走,從此之后,我不會在文明社會中出現。”
  過了半晌,我才問他:“博士,你覺得那樣做值得?”
  蒙博士歎了一口气:“我非那樣做不可,衛先生,在母親的眼中,每一個孩子都是美麗的,這十九個生命,全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
  我更難以下決定了,蒙博士如果照他所說的那樣去做的話,那么他的犧牲极大,那甚至相當于全誠的宗教信仰者對宗教的犧牲。
  因為照他的計划,他必須和文明社會隔絕,此生此世,就和那些可怜的怪物為伍。
  一個人對他自己所做的事,具有那樣的犧牲精神,那么,不論他所做的事是如何怪誕,總值得他人尊敬,他已決定那樣做了,我怎可以再去破坏他的計划?
  所以,我在呆了半晌之后:“你還有几個助手,難道他們也和你一樣?”
  “是的,他們一共五個人,四男一女,加上我六個,我們都決定了。”
  我歎了一聲:“你們什么時候离開這里?”
  “一個月之內。”蒙博士回答。
  我又望了他一會,才道:“好的,到時候,我來替你送行。”
  蒙博士搖著頭:“不必了,我會悄悄地离去,不想惊動任何人。”
  我已經轉過身,向外走去,蒙博士也不阻攔我。
  當我走出那兩扇鐵門,回頭再去看那高得异樣的圍牆時,我不禁苦笑了起來。
  我可以說是個很固執的,怎么忽然間,我會改變了原來的主意呢?難道我真認為蒙博士做的事是十分偉大的?
  我心中感到一片茫然,不知該如何回答自己心中的這一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和我的思想,完全格格不入,但我卻又不能不接受這事實。
  我一直向前走著,直到來到了海灘邊上,望著碧藍的、一望無際的海洋,我仍然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在海邊站了多久,在思緒混亂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快,快得莫名其妙,直到我想不應該再那樣呆立下去時,已經是幕色四合了。
  我沿著海灘走著,住宿在海邊的一個小旅店中,第二天,几乎一天沒有出門,第三天,我才又不由自主,來到了蒙博士的住所之外。
  正當我決定是否應該去見蒙博士的時候,忽然有人在我的身后大叫一聲:“嗨!”
  我回過頭來,站在我身后的是布朗先生,他正滿面笑容地望著我,我向前指了一指:“我想到教授的家中去拜訪他。”
  布朗現出十分惊訝的神色來,道:“你去拜訪他?他已經搬走了啊!”
  我也吃了一惊,我知道蒙博士是會搬走的,但是他說是在一個月內,我不知道他那么快就會搬走,只不過隔了一天!
  我忙問道:“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前夜,和昨夜,他們好像習慣在夜晚搬家,吵得沒法子睡,我和几個鄰人曾一起去向他們提抗議,但他們之中,似乎沒有人愛說話。”
  我道:“你可曾看到什么怪的東西?”
  布朗睜大了眼:“你那樣問,是什么意思?怪异的東西?指哪一類的東西而言?”
  我道:“譬如說--”
  可是,我只說了兩個字,便住了口,我攤了攤手:“沒有什么,算了!”
  因為,我發覺即使我再問下去,也是毫無意義的事情,如果布朗曾看到那些怪物的話,他一定不等我問,就會講出來的。
  布朗對我,十分好感,他見我不再問下去,便又絮絮不休地告訴我,他已用那一万美金,訂購了一艘有著透明底的游艇,在那艘游艇之上,將可以看到美麗的夏威夷海中的一切生物!
  他津津有味地講著,但是我卻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隨口敷衍了几句,就和他告別了。
  我并沒有在夏威夷再住下去,當天下午,就啟程回家,然后,我足足睡了十五小時,才和白素將我在夏威夷的遭遇,講了一遍。
  當天晚上,我和白素去听一個民歌獨唱會,當听眾高叫“再來一次”之際,我忽然有了一种异樣的毛發直豎之感!
  當然,像許多故事一樣: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人見到過蒙博士和他的助手,以及那些形狀可怖的“人”,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他們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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