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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歸來


作者:潘海天

  潘海天,畢業于清華大學建筑系,中國第三代科幻作者中的佼佼者,他的作品中絕無男作者那种生澀的敘事手法,也不像女作者那樣單純抒情感傷,他的文章總是充滿新意,情趣盎然。
  潘海天和周宇坤同出身于清華這所中國最好的理工院校,創作科幻的風格卻截然不同,周宇坤目前已成綠楊之后中國硬科幻的最佳代表,潘海天的軟科幻其精彩的文風在當前軟科幻作者中獨樹一幟,口碑极佳。
  本文已發表于《科幻世界》,因稿件來源于作者本人,未經刪節,比《科幻世界》上多一万多字。

引子

  已知的宇宙中有一万億個星系:超星系團、多重星系、Irr星系、渦旋星系、棒旋星系、賽佛特星系,蝎虎座BL型天体……銀河系中有二千億顆恒星:造父變星、超巨星、主序星、白矮星、中子星、脈沖星、超新星、黃道十二宮、八十八星座……
一 黑暗

  然而,窗外是一片黑暗。
  我絕望地盯著灰蒙蒙的電腦屏幕,試圖在腦海中搭构出一個宇宙模型來。牧師還在一旁喋喋不休。
  斯彭斯已經放棄了努力,偷偷地离開教學程式,打開了一個游戲。可是一小簇暗綠色的電火花隨即在牧師的指間閃現,讓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這已經是他今天挨的第几鞭子了?我搖了搖頭,百無聊賴地看了看屏幕上那片黑暗空間,注意力漫無邊際地向四處浮動起來。牧師的銅制嘴巴就在我的眼前一張一合,我努力想捕捉住那些話的含義,它們卻象流水一樣掠過我的耳邊。我知道自己今天又無能為力了,于是低下頭在桌子上畫了一個裸女圖……牧師猛地伸出一只鋼鐵長臂敲了敲我的桌子。
  “阿域!”姑姑正生气地嚷道。
  “什么?”我嚇了一大跳,飛快地挺直了身子,用手掌蓋住桌子。光線從艙頂的冷光燈中傾瀉在那個鋼鐵澆成的龐然大物上,它的紅眼睛閃著嚇人的光。
  “回答問題,小伙子!你剛才在听課嗎?”牧師緊緊盯著我。
  “我……”我竭力轉動發木的腦筋,即使在糊弄像牧師這樣沒有自己大腦的机器人方面我也不是個行家。牧師直接听從姑姑的指揮,但并不意味著他對我們毫無威脅。我可不想像斯彭斯那樣當眾挨鞭子。
  斯彭斯在旁邊直踩我的腳,他在他的熒光板上寫著什么東西,但我什么都看不見。
  “對不起,我沒有听清楚你的問題……”我低聲嘟囔道,“我不知道。”
  姑姑讓牧師繼續惡狠狠地瞪著我:“不知道什么?你以為這是在開玩笑嗎?”
  “好吧,我剛才走神了。”看了一眼周圍望著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承認說。
  牧師又盯了我一會儿,直到我垂下眼帘。我听見他搖了搖頭,損耗過度的軸承發出了一陣難听的吱嘎聲:“阿域,你真叫我失望。要記住所有的孩子都在看著你呢。”她嚴厲地補充了一句,“不要違抗教育程序。”
  以和他笨重的外表不相稱的利索,牧師轉過身子,面向著整個教室問道:“那么誰來告訴我答案?”
  孩子們沉默著,小秀樹猶豫地抬了抬手。
  “秀樹。”姑姑說道。
  他媽的,完全正确。我憤憤地想,自從他開始上課以來,姑姑總是拿我和他作比較。我真厭煩這一切。
  “完全正确。”姑姑尖聲表揚道,同時讓牧師轉過身來狠狠盯了我一眼,“下面我們來看几個密度最高的天体,我要把望遠鏡轉向金牛座A方向……”電腦屏幕“啪”的一響,自動切換到燭龍觀測室那架直徑1.5m的望遠鏡頭上。
  屏幕上依舊是那片籠罩一切的黑暗。
  可是姑姑無視于此,她繼續嚷道:“現在你們看到的就是PSR0531+21,脈沖周期33毫秒……”
  有人在角落里嘀咕了一聲,我的心跳了一下,那丫頭又要惹事了。
  果然,姑姑轉過了教室里所有的二十個光電管紅眼,怀疑地盯著角落:“迦香,你剛才在說什么?”
  她小聲但是清晰地說:“我剛才說,我們干嘛要听這些胡說八道,誰都知道,外面那儿什么也沒有!”
  噢,我呻吟了一聲,這次太過份了,雖然沒有人喜歡姑姑,但是從來沒有孩子敢這樣對姑姑說話。我意識到教室里一片寂靜。小秀樹冷漠地掉過頭去,關注著自己面前的屏幕。他以前對其他人也總是這么冷淡,我想道。
  姑姑有一陣子好像被這意外的反抗搞懵了,但她馬上惡狠狠地握緊了鞭子:“不要違抗教育程序!你想触犯戒條嗎?”
  我不敢回過頭去,但卻比任何人都更關注這場爭斗——但愿她能想起我的話:別作聲,傻瓜!什么都別說。
  迦香不再吭气。可她還在咬著嘴唇,毫不服气地回瞪著牧師。我預計到她目無尊長的下場,于是閉上眼睛歎了口气。
  “中午下課后到禁閉室去,不許吃午飯,你需要好好反省反省。”姑姑的聲音由于激動而顫抖了起來,她看了我和斯彭斯一眼,暴怒地補充道。“你們三個都去。”
  又倒霉了,我想,早就知道會這樣。
  禁閉室里又擠又暗,只有一盞昏暗的熒光燈閃著光,叫人心煩意亂。上一次只有我和迦香在里面,可是這一次加上斯彭斯就不那么令人激動了。
  斯彭斯屬于印地安人种,也許是一個克里克混血儿,至少迦香是這么說的,不過唯一体現出來的是——他比我還小三歲,可是塊頭已經比任何人的都要大,以至于他的飯量也比任何人的大。他悲歎著揉著肚子說:“我簡直餓得要命,我早提醒過你們,不要在吃飯前犯錯誤──我以前這么說過嗎?”
  我生气地踹了他一腳:“往邊上擠擠,你的胳膊肘頂在我的肋骨上了。”
  要不是那只蟑螂幫忙,迦香壓根儿不打算理我,她打出生起就是一個固執得要命的姑娘。
  “別作傻子了。”后來我說。
  “可是那儿确實什么也沒有……”迦香轉過身去撫弄著金屬牆上亮閃閃的鍍鉻窗框,把臉龐貼在那冰涼黑暗的玻璃上,“你真的相信有星星嗎?從我出生起,外面就是黑色的,什么都看不見,即使是燭龍也看不見。姑姑卻告訴我們那儿是光的海洋,成千成億顆無法想象的巨大火球,噴射著不可思議的能量,几百万度的高熱表面,光線能刺瞎你的雙眼——你能想象得出嗎?”
  “史東告訴過我,”斯彭斯插嘴說,“宇宙已經終結了——他從一張光盤上讀到過——總有一天,所有的恒星都會象蜡燭一樣暗淡下去,然后一個一個地熄滅。黑暗將統治一切直至宇宙末日。也許現在已經到世界末日了。”
  “別听他的鬼話,”我生气地說,“史東是個瘋子,他崇拜黑暗,總在背地里給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灌輸自己的理論。”
  “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嗎?”斯彭斯不高興地說。
  我閉上眼睛,不去看窗外那撩人的黑暗,記憶象流水般從封存已久的角落里漫出來:“……很早以前,有人曾經告訴過我,我們正在暗物質中飛行。我當時不明白他的話,后來在姑姑那儿也查不到更多暗物質的性質。不過有份資料推測它沒有電磁輻射,所以我們無法發現它——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等一等,”斯彭斯說,“暗物質的理論我也見過,可它被姑姑歸在了U區——不可信賴和未經證實的——因為除了一個關于Ω的极度理想主義化的數值猜測,根本就沒有其他的證据。”
  “什么Ω?”迦香問。
  “Ω是宇宙學中最為神圣的一個數,”我解釋說,“它是宇宙密度和臨界值(每立方碼三個氫原子)之比,從數學和美學角度來看,Ω正好等于1時,宇宙是最簡單也是最美的,衰老的宇宙像鳳凰一樣能在火中重生——而Ω要等于一,宇宙中就必須有大量的我們觀測不到的暗物質和隱物質存在。”
  迦香猶豫了一會儿:“你的意思是——如果沒有暗物質,Ω就會小于1——那么宇宙的將會是什么樣?”
  我歎了一口气,抬頭望向窗外,那儿是永恒的黑暗。如果Ω小于1,那么宇宙將是開放的,無限的和永恒的——它將永遠地膨脹下去,恒星將燃燒殆盡,星系團越离越遠,一個稀薄的充滿灰燼的宇宙。一個黑暗的宇宙。
  “史東說的宇宙。”斯彭斯說。
  “可我相信,他告訴過我,宇宙一定是簡單和最美的。他的話我一定要相信。”我說道,捏緊了拳頭。
  斯彭斯怀疑地問:“他是誰?我不記得飛船上有比你更瘋的人了。”
  “別管他是誰,”我煩躁地說,“你當然忘記了。你只懂得每天去鑽那些黑管子,或者玩你的多巴胺。”
  斯彭斯退縮了一下:“干嘛那么凶?暗物質,算是暗物質好了。我听你的,誰叫你是頭儿呢。”
  我沒理他:“好啦,傻丫頭,我們算是和好了?”
二 迦香

  迦香是個傻瓜,一個難以說服的女孩子。她從來都不輕易相信什么,周身總是散發出一种壓抑不住的活力,而這种活力在窄小的船上通常會帶來更多的麻煩。在這個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她顯出与眾不同的可愛、健康、体態优美。她的牙齒雪白,又尖又小,腰身纖細。即使在剛進禁閉室她怒气沖沖地皺著眉,一聲不吭地看著我時也讓我著迷。
  “別作傻子啦。”那時候我勸她說。
  “我傻嗎?”
  “那你為什么要說那儿什么也沒有?”
  她掉過頭去,不想理我。
  “你的寵物跑出來了。”斯彭斯在一旁几乎是興高采烈地報告說。
  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只蟑螂正從禁閉室一條生銹的縫隙中鑽了出來,傲慢無禮地大步向前奔來。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种油乎乎的髒家伙總是使我發怵至极,自從笨頭笨腦的埃伯哈德把裝著小蟑螂的試管打翻以后,几乎滿船上都是這种髒玩藝儿了。我叫了一嗓子,猛地竄到了桌子上,把吊燈撞得晃動了起來。亂成一團的黑影在窄小的艙室里發了瘋地轉了起來,仿佛整個禁閉室都在旋轉。
  “別鬧了。”迦香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光著手抓住了那只倒霉的闖入者,把它扔進了供回收的垃圾通道中。
  “不生气了?”我問她。
  “為什么我們不能告訴她她錯了。”迦香說。
  我歎了口气:“這沒有用,迦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許違抗教育程序,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不該因為我說實話就懲罰我們。”迦香說。
  “傻瓜,”我嘲笑道,“她把你關進了禁閉室。姑姑是不容置辯的。她永遠不會出錯。”
  “是嗎?”迦香歪著頭地瞅了瞅我,“這么說上次關禁閉真的是因為你打翻了試管羅?”
  “見鬼,那是埃伯哈德打翻的,”我說,“我被關起來是因為一切都搞糟了,姑姑很生气。她是個責任心很重的老太婆,她認為我們出的每一次錯都是因為她沒有盡到管教和引導的責任。我們以前就該明白,她嘮叨個不停只是為了緩解她自己的心理緊張,我們有沒有在听,想些什么根本就無關緊要!”
  “可是總有一天,你總得面對面地告訴她錯了。”迦香說。
  “為什么是我?”我悲歎道。
  “因為你是這儿的船長!”迦香毫不含糊地說。
  那時候迦香還經常和我們一起上天文課,后來她來得越來越少了,她只是個荷載科學家,不需要上宇航員的課。她的專業是搞生物研究的,大部分時候她總是呆在植物園里和那些瓶瓶罐罐們呆在一起。
  那儿是飛船上最大的一個空間。這個令人惊愕的地方是塊肥沃、富饒而不可思議的天堂。實際上它是一個梭形溫室,不論何時總是燈火通明;想想那些碳作物、蛋白質作物和維生素作物;那些仿佛在散發出土壤气息的、粘滑的肥料;由植物、光線、陰影形成的奇怪世界;我們把它稱之為天堂是因為它确實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那里面的二氧化碳含量達到了6%,對植物有益而對人是有毒的——那是個無法企及的世界。三條走廊交匯到這儿,而在高高的走廊下面就是陰暗的死气沉沉的飛船底艙。
  再后來斯彭斯也拋棄了他的愛好,不再跟著蜘蛛滿船亂爬——他獲准進入了燭龍,成為第五位進入飛船核心地帶的人——我也就几乎找不著人陪我閒蕩了。每天下午的自由時間里,我要么在艙房里沉湎于睡眠之中,要么跑去給迦香的植物園添亂——至少她是這么說的。她這么說也頗有理由,迦香頭一次被關禁閉就和我密切相關。
  那一次我一走進緊挨著天堂邊的胚胎室,她就噓了一聲,“別出聲。”她說。
  “我還沒出聲呢。”我說。
  迦香站在兩盞解剖燈之間,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襟工作服,發梢在燈光下閃著微光,就像是在柔風的吹拂下。她俯身在解剖台上,好像一個叢林精靈正俯身在那些充滿魔力的瓶瓶罐罐上。隔著一堵鋼金屬和玻璃牆,就是那個充滿銀色、淡青和深綠色的光線的透明世界。
  我好奇地湊過頭去,立刻大叫了一聲——試管里有一大堆黑糊糊的拼命蠕動的節肢目動物,它們那成百上千只油膩膩的飛舞的腳爪讓我惡心得要命。
  迦香不滿地看了我一眼,她正在耐心地用一個真空吸管把那些丑家伙從大試管里分到一個個小小的帶透气罩的玻璃培養皿中。
  “這些是什么怪物?”我壓低嗓音問道。
  “亞美利加蟑螂,”迦香回答我說,“我在幫姑姑把它們轉移到培養皿里。”她調整了一下紫外燈的角度,燈光照耀下,那些蟑螂們亂哄哄地爬得更起勁了。“你讓它們緊張了。”迦香說。
  “為什么?”我說,“我壓根儿就不想碰它們一指頭。”
  “它們本能的反應,饑渴、恐懼、憎惡,我們是不能想象的。人類的動机都很复雜,所以無法理解昆虫類的簡單。”迦香微笑著瞥了我一眼,仿佛我就是那個很复雜的人類代表。
  “可我們干嘛要帶上這些東西?”
  “這是我上課用的,”迦香解釋說,“我要上一些神經生物學的解剖課程,這些昆虫是最好的實驗品。哺乳動物需要更多的空气和食物,這些小家伙的要求可低得多了——我說,你既然來了,就幫我把這些培養皿送到恒溫室去。”
  “我才不想碰那鬼東西呢。”我捏緊了拳頭,宣布說,坐下來翻檢那些看上去比較有趣的玻璃容器。有兩個空玻璃管上的標簽寫的是“AA——T12,冷凍胚胎室”。
  “胚胎?”我說,我的情緒莫名其妙的低沉了下來,“這些昆虫也是這么來的——從試管中誕生?”
  “怎么啦?”迦香問道,她一定覺得我的樣子很好笑。
  “這些家伙——它們生下來就是實驗的工具。你用這些虫子做神經反射實驗根本沒有意義——”我捏緊了拳頭,一种難以言訴的震顫像水銀一樣順著掌心浮動,讓我的思維搖搖晃晃,轟轟烈烈地穿過那些光線、植物、燭龍和黑夜。
  “——因為,”我搖搖頭甩去幻象,“你得到的實驗數据都將是錯的。它們在這种環境里會發瘋,它們會把精神病一代傳給一代。就像姑姑把精神病傳染給我們一樣。”
  “小心戒條,在這儿姑姑听得見你的話。”迦香看著我,她開始擔心了,“是不是史東去找你胡說八道了?你今天有點不對勁,你病了嗎?”
  “去他媽的戒條,”我平時不老這么說話,但那天下午我覺得自己不容反駁,“我們的目的地如此的遙遠,以至于生下來就要呆在這只破船上吃無土栽培的翼豆,呼吸還原過的空气,還要和這些油乎乎的甲克虫一起飛行——而我卻連牢騷也不能發?我們沒有未來,我們的航行沒有目的,這一切根本就沒有意義!我們只是被一個一個地剝開,和你的亞美利加蟑螂一樣,被那台老机器慢慢地解剖分析著,它只是想知道我們在這种瘋狂環境下的反應,看看到底那一种族的人類更适合于宇宙航行。”我握緊拳頭,溫暖的水銀爬上我的大腦,我甚至沒有發現自己拎起了那只裝滿了爬虫的玻璃管子揮舞。
  “阿域,”迦香警覺起來,生气地說,“多巴胺會使你上癮的。斯彭斯不該給你神經震顫器,它只會讓你們精神分裂。把試管放下,你要把它打破了!”
  震顫器是斯彭斯唯一成功組裝起來的玩藝儿,它能依靠壓力發射短微波電子脈沖刺激神經,使大腦皮層產生多巴胺——一种天然興奮劑,那是一种能改變平衡感的藥品,有點像在艙外微重力下時的感覺,輕飄飄的。這是我在飛船上能找到的少有的一點樂趣。
  “別擔心,我沒有用震顫器。”我耍賴說,一邊把那個小方盒子偷偷塞進口袋,“我今天雖然有點不清醒,但我碰都沒有碰多巴胺一下。”
  “我感覺很好。”我說。那天我感覺一直很好,直到后來埃伯哈德打破了裝蟑螂的大試管。
三 埃伯哈德

  “出什么事了?”埃伯哈德緊張不安地問。
  他一出現在胚胎室的門口,我就知道一個下午的美好時光就要泡湯了。這個慢條斯理的,胖乎乎的荷載電子物理學專家是個破坏他人情緒的高手。
  埃伯哈德是飛船上最聰明的人之一,差不多在所有的科目上他都能拿到优秀,不論是皮爾查德的經濟學導論還是漢謨拉比的法律條文,他總能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他還能閉著眼睛算出波函數3次冪的乘積,毫無疑問,他是個天才。
  他的根本性缺點可能就在于他分不清所學到的和生活的區別。他總是一味地維護飛船上不存在的秩序,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調和船上對姑姑的尊嚴和戒條發起的一次次爭斗。飛船上沒有人喜歡姑姑,因此也就沒有一個人喜歡他。他使自己變成了個极不討人喜歡的孤僻的家伙。總而言之,他就是一個傻子。
  一看見我拿著的玻璃瓶子,他就惊愕得連嗓音都變了樣。“船長,你不應該跑到這儿來。”他頗為嚴肅地說,“如果每一個人都隨隨便便到別人的工作室里竄門,那船上就全亂了套了。”他蹙著額頭歎著气說,“再說姑姑看得到這儿的一切,你難道不明白嗎,她什么都會知道的。你又會被挨罰,關進禁閉室或者做清洁,這成不了小孩們的好榜樣。”
  “別扯了,埃伯哈德。門口那只監視器已經坏了快一天了,那個老太婆什么都不會知道的。”我沒好气地說,發現自己還拿著那只試管,連忙厭惡地把它扔到了桌上,就讓它在邊緣處危險地晃動著。
  “坏了?”埃伯哈德惊恐地大聲說道,“快一天了?他們應該馬上報告的,維修机器人一會儿就能把它修好。我真不明白現在為什么沒有人愿意擔起責任來。我們只有唯一的一條船,它也許還要在一條危險的航線上跑很久,”埃伯哈德痛苦地說道,“如果我們這些船員不關心它,那么誰還會關心它呢?總有一天,它會象泰坦尼克號那樣沉掉。”
  “行啦,埃伯哈德,”我生气地說,“上次你就說過我們會象什么什么號一樣炸掉,或者象什么什么家伙那樣消失掉。不要再看那些災難小說了,它們對你沒有一點好處。”
  埃伯哈德猶豫了一會儿,遲疑地問我,“我想問一下,你是否知道監視器為什么不起作用了?那會變得很危險嗎?”
  “知道,”我說,“斯彭斯把它的調壓平衡器拆掉了。”
  埃伯哈德臉色變得刷白。“他做了什么?”他皺起眉頭說:“這是違反戒條的。他不應該這么做。如果他已經這么做了,”他极其痛苦地看著我,“船長,我們要去報告給姑姑嗎?”
  我轉過身,滿腹怀疑地直盯著他。埃伯哈德的臉上是一副純洁、誠實的表情,他永遠不會做出任何姑姑不喜歡的事情。不論船上有誰破坏了我們賴以生存的道德准則,他總是會痛苦得發瘋。要不是他是個傻子,他的正直品性簡直令人惊歎。
  “你要是敢對別人說一個字,我就把你塞到垃圾口沖到太空去。”我說,“到底你是船長還是我是船長?”
  埃伯哈德打了個寒噤,退縮了。
  “听我說,你到底想不想幫我把它拿到恒溫室去。”迦香說。“別把它擱在桌子邊上好嗎?”
  “我死也不會去碰那鬼東西。”我厭惡地說。
  “讓我來吧,”埃伯哈德自告奮勇地說。“這玩意儿有危險么?”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伸出又短又粗的指頭去抓試管,活象去拿一管硝化甘油。
  如果說我在整件事件中也有錯的話,那就是我不該惡意地在他碰到試管的一瞬間用大拇指猛地捅他一下。
  埃伯哈德象是中了一槍,整個人跳了起來,帶著一种他自己絕不會意識到的逃避危險的快速反應把裝滿了小爬虫的試管遠遠地扔了出去。試管在解剖桌后面的角落里飛散成万千塊玻璃碎片。有几只蟑螂給埃伯哈德的這种不人道做法嚇傻了,昏頭昏腦地扎在玻璃碎屑里爬不起身來,但是大部分蟑螂們把握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机會,張開它們那小小的油質翅膀四處逃命。
  迦香尖叫一聲,伸手去按電磁門的開關。在門縫合攏之前,還是有几只勇敢的蟑螂象阿爾戈號穿過達達尼昂海峽一樣飛快地沖出生天,逃之夭夭了。
  埃伯哈德瘋狂地嚎叫,弄得我以為他被蟑螂吃掉了。說實話,我心里也怕得要命。我以前從來沒有讓數不清的惡心玩意儿劈頭蓋臉地扑到身上來過。
  迦香拂去扑到臉上的几只蟑螂,摸索著打開了一個噴霧器,一股生物麻醉劑一直扑到我的臉上,暴動的蟑螂們這才老實了下來。
  惊魂甫定,我轉過身凶狠地盯住埃伯哈德,“好了,你這個自以為了不起,愚蠢透頂的胖水桶。放跑了這些蟑螂,現在你滿意了?”
  埃伯哈德慌了神儿,“我只不過想幫你。”他說。他總是千方百計想幫助別人,我生气地想,“這玩意儿有危險嗎?”“不會出什么事吧?”他總是心惊膽戰地問著,而只要他在就不可能沒有危險。
  “你這回可完了,”我幸災樂禍地說,“瞧你干的好事。打翻了試管!姑姑會把你關起來的。”
  “阿域,別對埃伯哈德那樣,這事你也有份。”迦香生气地說。
  門外有几個小孩尖叫起來,姑姑肯定發現這邊出了什么事。牧師怒气沖沖的腳步聲從門外的廊道下傳來,埃伯哈德嚇得臉上沒有一點儿血色。“噢,不。”他可怜巴巴地說,“姑姑不會懲罰我的,是吧?我從來沒有犯過錯。”
  腳步聲停在了門口。“他來抓你了。”我几乎是高興地說。
  電磁門被砰地一聲推開了,臉色陰沉的牧師沖進了房間,他大步穿過胚胎室,抓住了我和迦香,把我們關進了禁閉室。
  我知道辯解是沒有用的,只有在心里狠狠地詛咒拆掉監視器的那個瘋小子。這是我第一次出現在一個亂糟糟的場面卻沒有闖禍,但姑姑還是把我關進了禁閉室。要不是迦香在我身邊,我簡直要气瘋了。
  “就為了三只蟑螂,”我生气地嚷著,“三只小蟑螂。把我們關在這里是不公平的。”
  “我倒希望姑姑不太明白我們闖的禍有這么大。”迦香反駁我說,“你知道蟑螂的繁殖能力嗎?過三個星期,跑掉的一只雌蟑螂就會生出頭一胎四十只小蟑螂來。如果沒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話,兩年后,它就會有四千万只后代。”
  “不可能,”我說,“你是在嚇唬我。你猜會發生什么,兩只雄蟑螂會為了爭奪雌蟑螂大打出手,最后兩敗俱傷。那只可怜的雌蟑螂會孤零零地活著,然后干干淨淨地死掉。”我拍了拍衣服,得意地說。
  被震動惊醒,一只小蟑螂從我的工作服口袋里鑽了出來,搖了搖触角,飛快地溜入門縫,加入到自由世界中去了。我目瞪口呆地盯住它爬出去的縫,說不出話來。
  迦香快活地在一旁說:“現在是四只蟑螂了。”
四 斯彭斯

  剛從嬰儿室里出來的小孩會把飛船看成一座由數不清的門檻,一模一樣的長廊和讓人暈眩的梯子組成的巨大迷宮。時間很快就讓我們發現這是個可笑的假象。它的內艙室長800米,寬60米,共有五層,這是一個壓抑狹小的洞穴,每一條縫隙都受著姑姑的監視——也許只有底艙是個例外。
  底艙是飛船上最古老的部分。它和我們現在居住的上層甲板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那儿是巨大的超尺度的引擎所在地,還有最古老的船員生活區。那個建造它的星球不論是否已經毀滅,他們所能留下的全部智慧和文化都已延展在這艘冷冰冰的机械飛船中。每一個最小的焊點,最小的螺絲都延續著祖先們的思維方式以及他們對待宇宙的態度。這也許就是斯彭斯如此迷戀飛船上各种机械的原因。
  飛船各層中央是一個巨大的中庭,站在底層往上看,在一條條橫架中庭空間的玻璃廊道的遠遠的正上方,就是發出柔和的淡淡的光線的“燭龍”,一條陡得眩目的旋梯直通到它那狹小的入口處。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姑姑在人類藝術課中提及的羅馬万神廟穹頂中央所開的圓洞。万神廟的圓洞是古羅馬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的聯系,燭龍則是孩子們和姑姑之間的維系,那儿是姑姑的最神圣的大腦所在,只有渡過了成人儀式的孩子們才會被獲准進入,那几乎是一种榮耀。
  在平時,姑姑從不和任何人直接交流,只有那些牧師和蜘蛛們——她的各种化身在黑黝黝的通道里靜悄悄地漫步,維系著這個龐大世界的秩序和運轉。
  無可置疑,飛船正在慢慢地死去,它的肢体在磨損,分解;它的亮晶晶的金屬外殼在生銹,腐爛;它那龐大得不可想象的倉庫區中的不可回收物質已經漸漸損耗殆盡。姑姑不得不關閉了几個不會危及生存資源的艙室,將能用的資料首先被用于燭龍、先鋒船、引擎室……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地方。姑姑相信引擎區沒有孩子們的干扰會工作得更好,因此把底艙也關閉了。
  底艙被關閉后不允許任何人的進入,因此也就失去了控制、照明、通風以及監視的必要。姑姑沒有想到,在一段時期里,那塊角落變成了愛冒險干點傻事的孩子們青睞的寶地。
  那儿封閉后我只去過一次。黑暗和死亡象尸衣一樣緊緊地包裹著我,到處充滿了想象出來的恐懼。塵土,生銹的滑輪軌跡,廢棄的零件。但是在這些第一眼帶來的感覺后面,它仿佛擁有我們一直缺少的東西:我們的祖先曾經在這個艙室中生活,衰老,死去。它留下的是漫長的歲月和傳說。走在底艙黑暗的,看不到四周因此仿佛沒有邊界的巨大空間里時,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橫跨几個世紀的力量,那些遠古的人們把一切留給了他們永遠也不會看到的在計算机教導下學習和成長的后代,而他們將永遠不會知道飛船會到達一個什么樣的宇宙空間,孩子們會成長為什么樣的人。他們以及他們的世界已經永遠地消失了,不复存在了。雖然孩子們傳說他們的靈魂還會在那儿俯瞰著我們。
  那儿還有一個廢棄的儿童游樂區,拂去厚厚的鐵銹,還能分辨出木馬、滑梯和雙人秋千。只有最大的孩子在這儿玩過。我和秀樹。可是秀樹已經死了。我不由自主想起了秀樹,他的魂靈也會在這儿飄蕩嗎,還是會飄蕩在外面,在他死去的地方,在那些永遠無法捉摸的黑暗空間里?
  在他死去的時候,四周的黑暗也象滯窒的濃霧一樣厚重。在底艙黑暗的空間中,他那白色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晃動。我逃出底艙的時候已經惊恐万狀了。我忘掉了底艙帶來的所有那些重大沉思,發誓再也不往那儿走一步了。
  也許只有斯彭斯是能真正不在乎那儿的陰森气氛的人,在那次讓姑姑大發雷霆的跟在蜘蛛后面的游蕩中,斯彭斯甚至在底艙撿到了一個亮晶晶的玻璃六面体,把玻璃体反轉過來,一些晶亮的色素微粒會在其中組成一幅幅有趣的活動畫面。那是地球上嚴冬的森林景象,白雪皚皚的林地中四望空寂,然后,漸漸能看到几只禿雕在天上盤旋;公麝背著寒風而立,緩緩地吐著白气;几只山雀擁擠著蹲在樹上聳起羽毛取暖,一只黑熊縮在老樹的斷干中冬眠,它的心跳每分鐘只有十次。奇怪的是,這么漂亮的一個六面体上卻刻著“死亡”兩個字,字跡歪歪扭扭,仿佛刻字人在這之前已經耗盡了每一分力气。
  “刻字的家伙一定是個和史東一樣的瘋子。”斯彭斯說。
  “死亡,”史東在餐廳里說,“所有有生命的東西都將死去,以接受最后審判。”
  “听著,史東,”我生气地說,“你要是不停止向小孩散布這种言論,我就把這事報告給姑姑。”
  “你不會去報告的。”他惡狠狠地說,看透了我的偽裝,轉身走了,他身上怀有一种激烈的情緒,令人不安。
  史東總是對自己的意見和某种事物充滿狂熱的激情。自從在存儲器里發現了一些宗教文稿之后,他把自己的所有激情都投入到這些神靈崇拜和信仰之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了听信他那些瞞著姑姑傳播的煽動性的預言。甚至斯彭斯這种家伙有時也會表現出一點可疑的傾向。
  “你為什么不去報告?”斯彭斯問。
  “我不能利用姑姑去對付另一個异教徒!”我煩躁地回答說。
  我說過沒有,斯彭斯是個大個子,但他的模樣長得挺斯文,要是在平時,你看見他兩手插在兜里,低著頭走路,還會以為他會是一個什么老實家伙呢。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准能發現他正趴在哪儿起勁地撬著一個電磁鎖或是別的一個什么机械玩藝儿。他的兜總是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滿了細鐵絲,薄鐵皮,以及不知從哪儿拆下來的小零件。
  中肯地說一句,這家伙純粹是一個蹩腳的机械迷,几乎所有的東西到了他手里都會被大卸八塊,卻再也裝不起來。有一陣子他突然對飛船結构有了興趣,拋下專業課不上,跟在几只蜘蛛的后面爬遍了全船。他游蕩了所有陰暗的角落,在底艙廢棄的艙室中,他撿到一個玻璃六面体,上面刻著隱含著無可比擬的巨大時間之前的文字;在燭龍發黑的黃銅門面前,他被電擊了無數次。那些日子簡直是蜘蛛們的噩夢,姑姑几乎啟動了所有的備用蜘蛛跟在斯彭斯的后面來收拾殘局。
  沒有人會相信斯彭斯會突然拋下他所鐘愛的机械事業和蜘蛛朋友們,把全部熱情投入到他的物理專業中去,可這事居然還是發生了。我拿定主意再也不能相信這种人了。
  斯彭斯早就度過了他的14歲成人儀式,可是他總是習慣在獲准進入燭龍之前犯上几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于是又被姑姑取消了資格。
  這么著,斯彭斯雖然比埃伯哈德大一歲,卻是在他之后第五個踏入燭龍的船員。前面四個人是我、史東、埃伯哈德,以及當飛船從沉睡中蘇醒來時擁有的第一位孩子。
  站在樓梯休息平台上,斯彭斯美得呲著牙直樂,他在漫游全船的日子里無數次想溜進去的燭龍觀測廳的大門終于向他打開了。雖然他堪稱一個拆卸天才,但還是在燭龍的門鎖前敗下陣來。仿佛有人早意識到有人會試圖過早地闖入這個神圣的殿堂,這道門鎖上裝有DNA分子檢測裝置,胚胎解凍滿14年之后,它所攜含的DNA分子式才可能被姑姑輸入其中。其他任何不合法的闖入者都會被門上攜帶的高壓電所擊倒。斯彭斯一定對這一點印象深刻。
  “歡迎你,小家伙。”我坐在觀測轉台上那張舒适的座椅上說。要不是為了斯彭斯,我壓根儿就不喜歡來這种地方。此刻,斯彭斯卻沒有理會我的招呼,我意識到這位新成員正像個傻瓜一樣張大了嘴,站在觀測廳的門邊。
  “你不是很想了解飛船嗎?”我說,“在那些黑暗的走道里瞎鑽只能是浪費時間,飛船的精華實際上都在這儿。”
  任何頭一次進觀測廳的人,反應都會和斯彭斯差不多。這儿像是個优雅的帶穹頂的圓形小劇場,一個仿佛由巨大水晶构成的球壁包容著它。特殊設計的壁燈只有朦朦朧朧地照亮圓廳的下半部,金屬地面光滑如鏡,反射著暗紅的光亮。
  有半邊的圓牆上排滿了發亮的小格,每個小格里是一塊极其脆弱的記憶水晶,神秘的火花在其間星星點點地閃爍跳躍,這儿就是神圣的程序所在地,是飛船上体積最小,也是最重要的貨物儲存地。整個人類文明的知識都存儲于此。如果愿意,也可以這么說,這儿是姑姑的大腦。
  气勢更加逼人的另半邊圓弧吸引了斯彭斯的視線,它實際上是全透明的。陰森可怖的黑色深淵赤裸裸地展示在每個人的面前。在黑暗籠罩的穹頂下,是燭龍那八爪魚般巨大的鋁鋼軀体,一抹暗淡的紅光舔著它光滑冰冷的金色表層。
  “別去碰那玩藝儿,”我告誡他說,“那是姑姑最精密的儀器之一,我們必須依賴它尋找目的地(如果有的話),如果你膽敢拆下燭龍的一枚螺絲,就死定了。”
  “听著,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就干脆別到這儿來,我們不在乎你。”史東在一邊冷冷地說。
  觀測室里的其他大孩子沒有說話,他們看著斯彭斯的眼光是冷冷的,他們不喜歡他。我傷心地想,我們船上的每一個人几乎都互相不喜歡。那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几乎馬上就同樣憎恨斯彭斯了。
  從踏入觀測廳發光的金屬門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原來的机械迷斯彭斯了。基因中深深埋藏著的遺傳條碼攥住了他,讓他看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他天生是一名优秀的天体物理學家。從那一天起,他以一种不尋常的熱情投入到燭龍的物理觀測和研究中,把机械學和我這個昔日舊友拋到了一邊。
五 秀樹

  一陣陣輕微得几乎覺察不出的震撼越來越頻繁地靠近了飛船,不安的情緒開始籠罩在我的心頭上。先鋒船再次靠近了,母船正在對它的質量引力做出反應。每隔6個月,先鋒船就要返航檢修,那也正是宇航員出艙的日子。
  我害怕出艙去。很久以來我就一直對外面的那片黑暗空間充滿了恐懼和憎惡之情。因為在執行第一次出艙任務時,我就被嚇得惊慌失措。在過渡艙外我見不到一絲光亮,從飛船舷窗里露出的每一道光線仿佛都被這黑暗抓住扼死,秀樹在我耳邊不斷地呻吟。就在那一次之后,我開始瘋狂地設法逃避出艙。
  但是,這一次事情看來無可挽回。姑姑認為,有三個孩子必須在我的帶領下作第一次的出艙訓練。我說過,姑姑是不容反駁的。
  過渡艙在底層甲板上,這不是秀樹在其中死去的過渡艙,最早使用的過渡艙屬于被封閉的區間,但我還是覺得很不舒服。我被迫套上了又厚又重的宇航服,和三個小家伙擠在狹小的艙內。艙內帶金屬味的空气讓我覺得刺鼻難受。只要想著外面的黑色深淵就能讓我越來越害怕。后來,我站在那儿,開始憎恨起那些孩子,要不是這些總是需要照顧的孩子,我本來用不著站在這儿,用不著在外面那冰冷的黑暗中面對過去。
  我抬頭想瞪瞪過渡艙中的那几個孩子,卻猛地打了個寒戰——我沒想到小秀樹也在其中。他長得和死去的船長一模一樣。門栓卡噠一聲合上了,頭腦中那些刺痛人的細節像令人窒息的潮水一樣涌了上來,我渾身冒汗,這個不吉祥的巧合是如此地猙獰可怖。
  他沒有看我。剛出生時他就和原來的船長一樣自信、目標明确。他的成績也總是比我好。他根本用不著我的指引。
  另外兩個孩子正怯生生地望著我,仿佛不知道現在該干些什么。我轉過頭沖著那兩個孩子沒好气地說道:“操作手冊!看看你們的操作手冊!再檢查一遍你們的安全繩,把它扣好。”
  兩個孩子楞楞地看著我,好象什么也沒听見,其中一個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我生气地說:“喂,怎么啦?我說檢查安全繩!”另一個孩子也動起了嘴唇,但還是沒有發出聲音來。
  我越來越感到恐懼,沖著對講机喊道:“出什么事了?你們為什么不說話?”
  沒有人理我。小秀樹的臉上是一副怪异的表情,他的目光仿佛穿過了我的身体。我惊慌失措地回頭張望,卻什么也沒有看到。我的惊恐感染了孩子們,他們瞪大了眼睛起勁地動著嘴唇,我卻什么也听不到。
  出什么錯了。一种可怕的孤獨感抓住了我,我嚇得渾身冰涼,對講机里一片死寂,我覺得仿佛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拋棄了。沒有人能听見我的話,他們將感覺不到我的存在,他們將會把我一個人孤單單地留在這儿,留在這可怕的地方。
  “回答我!回答我!我什么也沒听見,我什么都听不見了!”我痛苦地尖聲叫道,控制不住自己,瘋狂地踢起了艙門。孩子們被嚇坏了,有一個小孩打起了嗝,兩眼极恐怖地向上翻了起來。但我還是什么也听不見。
  我沒有理會出事的孩子,歇斯底里地捏起雙拳,敲打著艙門。“把門打開,把門打開。”我沖著艙內的監視器拼命地吼道。有一瞬間,我覺得又回到了八年前出了事故的那一刻,那時候,艙門也是這么矗立著一動不動。
  “讓我离開這儿。”我大聲叫道,知道誰也听不見,忍不住哭了起來。
  姑姑把我放了出來。她很生气,因為宇航服的對講系統出了故障,還因為我的表現實在差勁。
  對講机被破坏了,這攪得埃伯哈德很是不安,后來他跑來找我說:“你應該找斯彭斯查問一下,他是不是又拆了對講机。這樣干簡直太危險了。他會跟你說實話的。”
  “當然是我拆的,”斯彭斯瞪著眼告訴我,“是你讓我拆的,不是嗎?上個星期你告訴我不想出艙去,要我想想辦法,對吧。”
  我已經忘了這回事了。后來我什么也沒告訴埃伯哈德。
  從過渡艙里出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想見一見迦香。在過渡艙外,姑姑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忙亂的蜘蛛和救護机器人發出各种刺耳嘈雜的聲音象旋渦一樣把我圍繞在中間。在我扰起的這一片紛亂中,我感到极度疲倦。小秀樹曾經走到我的跟前,他眼光里流出的輕蔑讓我無地自容。我知道,沒有人看得起我這個船長,即使是斯彭斯,我想他也只是把我當成了一個難以信賴的玩伴。飛船上存在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義,除了那個小女孩,也許她是真正理解我的人。我已經很久沒有和迦香見過面了。突然間,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想和她單獨在一起,即使這需要打破誓言再下到底艙去。
  蜷著雙腿縮在冷卻管的后面,能看到從上一層艙室漏下的燈光。那些矗立在過道兩側的巨大机器都以一种奇特的、超現實主義的比例傾斜著,投到牆上的影子很容易讓人胡思亂想。我剛開始有點后悔,一團小小的黑影溜了進來。
  “迦香?”
  “是我。”她說,
  我碰著了一只細長柔軟的手,她摸索著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
  “那個孩子沒事吧?”我有點內疚地問。
  “他還好,有些緊張過度了,姑姑給他打了一針鎮靜劑。”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情況很不好的是你,阿域。”
  我虛弱地一笑:“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真糟糕,不是嗎?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混得還挺好。”
  “你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你即使害怕也不該表現出來,阿域,你是船長啊。”
  “別傻了,你們為什么老覺得我是船長,我不是!”我憤怒地叫了起來,“我什么也不是!要不是那一次事故……”我哽咽著說,“我根本就算不上船長。沒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害怕。我害怕做船長,我害怕出艙去,我害怕黑暗。就是在底艙這儿,我也覺得害怕。”
  “我知道,”迦香同情地看著我說,“你在害怕。但這沒有什么好難為情的。阿域,我們每個人都害怕,每個人都會遇到自己心理上的黑暗時期,問題在于你什么時候才能走出黑暗——船長,你不相信自己嗎?我們都是基因工程的產物,每一個人都是最优秀的。你可以是一名好船長!”
  “胡說,我不行!船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才是船上最大的傻瓜!我當不了船長!”我發火了,暴躁地反駁說。
  “你并不是從小就害怕黑暗;你不愿意學習,也不是因為你不喜歡你的專業;你的基因組本該把你塑成一名勇敢的宇航員,可你一直在拒絕它!”黑暗中,迦香把臉一直湊到我的眼前,“為什么?阿域,你到底在躲避什么?想想看,你為什么生气?是因為你知道我說得對。”
  我閉上雙眼,臉色蒼白。黑暗像尸衣一樣緊緊地抱裹著我。我努力回憶,卻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懼緊盯著我,一個白色的影子悄悄地掠過心頭。“我不知道,”我煩躁地叫了起來,“我不想知道。”
  迦香毫不放松地緊逼過來:“那么秀樹呢?”
  “什么?”我猛地抬起頭。
  “小秀樹!你為什么要怕他。今天他也在艙里時,你很不對勁。”
  我強作笑臉:“笑話,一個小毛孩子,我為什么要怕他。”
  迦香默默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低下頭,緊咬牙關,寒意從心頭直冒上來。我又看見了那個白色的身影,看見了那張蒼白的沾滿血漬的臉。那是秀樹的臉,另一個秀樹的臉。他才是飛船真正的船長。
  后來,姑姑緊急動用了宇航員儲備,孕育出了新的船長。小秀樹今年剛滿8歲,已經顯示出了非凡的組織能力和天賦,他簡直和當年的秀樹一模一樣。所有的孩子都心知肚明,只要小秀樹一滿14歲,船長一職就非他莫屬。
  從小秀樹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躲著他,見面時我也從來沒有給過他好聲气。別的孩子對此視而不見,飛船上的日子早已讓我們學會了互相漠視,也許只有敏感的迦香知道我是在逃避什么。
  “把你的惡夢說出來,阿域,”迦香在我耳邊悄聲說道,“我會和你一起承擔。”
  “沒有人記得什么了,”我說,“那一年,我才8歲……”
  ……耳机里傳來陣陣刺耳的警報聲,四周的黑暗濃厚得仿佛可以揮手攪動。我和秀樹就像是無邊的黑潮水中孤獨無助的溺水者,而飛船的過渡艙那扇該死的門就是打不開。
  秀樹的臉在頭盔后面若隱若現,消逝的每一秒鐘都在帶走他的生命。
六 先鋒船

  那天是我第一次被允許出艙行走,剛開始一切都顯得很新奇。外面是一個黑色的世界,艙外的探燈只能把幽暗的甲板照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引力發生器的效用在艙外被減弱了,我覺得自己仿佛在輕飄飄地飛來飛去。但是微引力引起的新奇感覺很快就消失了,我的頭變得很暈,五髒六腑都在翻騰。
  帶我出艙的就是秀樹。他那時候還是飛船上唯一能進燭龍的大孩子,我們很少見到他,因為他几乎每天都埋頭于燭龍之中不知道忙些什么。我們總是躲著他,他長得臉色蒼白,瘦長難看,但我們都不由自主地尊敬他。因為他聰明絕頂又狂熱孤僻,不管有人沒人的時候他總在自言自語,這實在是讓我們敬佩。
  有時候秀樹對我們仿佛漠不關心,有時候卻很嚴厲,在我的記憶中他仿佛總是在沖我大叫大嚷,在他眼里我只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
  但是那一天里,他對我還不錯。在艙外他給我示范了各种艙外維修的操作方式,還与我合力拆卸了一段廢棄的船頭甚高頻天線。“小心點,小家伙,”他叫道,“把你那笨蛋夾鉗拿開。”他俯下身去,我能感覺到他在厚厚的宇航服下繃緊的肌肉。
  這种活本來交給蜘蛛干就行了,但姑姑堅持每一位宇航員得自己學會這項技能。這是教育程序規定的。
  拆卸天線時,我看見飛船前方有一團霧气蒙蒙的光亮。
  “你上課沒有好好听嗎?那是充當飛船前鋒的防護船,”秀樹說,“它一個月回來一次,我們平時看不見它。”
  “是因為這儿很黑嗎?”
  “黑?”他大聲嘲笑著說,“黑暗能蒙蔽我們的眼睛,還能蒙蔽我們的心嗎?”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默然不語。
  過了一會儿,我膽怯地說:“姑姑的課我听不太懂,有時候……她說的和……和……”我找不到該說的詞匯,滿臉通紅地朝著黑色的空間揮了揮手,“和這些……不一樣。”
  “他媽的,小家伙,你可別當著姑姑的面指責她。”秀樹扔下了夾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听不懂也好,那上面盡是些謊言。”他沉默了好一會儿,仿佛思緒又不知飄到哪里去了,最后他說:“好吧。小家伙,我要和你說,不管你能理解多少,你來看——”
  在霧蒙蒙的探燈所能及的一點點范圍內,這是一個灰白、死寂的世界,偶爾有些細細的電火花在一些外架的儀器上閃閃發光——除此之外,陰影和亮光的分界線是那么的黑白分明,以至于這儿看上去像一個虛假的剪影。發白的船身橫亙在我們的腳下,仿佛一條巨大的死魚。到處布滿了一條條灰黑色的斑痕,那是它在這無邊的空間中流浪久遠、歷盡滄桑的證据。然后,在外面,就是那些黑暗。
  “我們在這儿,”他臉色蒼白,但兩眼放著光,“看著這些木乃伊,你能想象曾經有過呼吸著的大地嗎?我們离開了陸地,是因為要探求它的秘密。它靜臥著,有如黑色光滑的絲綢,閃著誘人的光。但是有一天,我們發現它是無邊無際的,沒有什么比無邊無際更讓人覺得可怕……和美麗。”
  “你覺得這儿美嗎?一個黑暗的不得超生的地獄。但是我們被創造出來,能在這儿思索、悲歎,這不是個奇跡么。”他熱切地望著我,我能看到青青的細小的筋脈在他的額頭上搏動,“你相信暗物質嗎,你相信嗎,不論世界多么惡劣,可是宇宙一定是最美的。否則,我們的生命就沒有意義。你相信嗎?”
  他的樣子很嚇人,而且我明白他想從我這里掏出一個肯定的回答,但我還是膽怯地說,“我不知道。”
  “這沒有用。”他說,掄起夾鉗,以一种狂熱的病態瘋狂地砸著天線支架,叫著一些我听不懂的話,“那么我呢,相信還是不相信,無法證實還是證偽?什么是真理?”
  “我正在找它,”他停下手來,“我就要發現了,就要發現了。”他帶著一种茫然的,發傻的微笑向著那朦朧的黑暗的遠方望去。
  那時候史東還在牙牙學語,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記得那天發生的一切。
  后來,那天晚上在布滿炸彈的底艙里,史東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當然記得他,”他說,“他不是個好頭儿,他本該看好我們這幫孩子,帶著我們一起求道,而不是一個人。你沒注意到他已經瘋了。”他帶著嘲弄的語气說,“因為他迷失了方向。”
  是的,他是有點瘋狂。我害怕地發現自己正在這么想,于是立刻大聲反駁說,“我們必須尊重他,因為他是飛船上頭一個孩子,他得獨自面對這空邃、瘋狂的空間,他用不著向我們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們屈尊低就。”
  “所以他死了,”史東下結論說,“我們每個人都會跟著死去,去接受審判。”
  “去你媽的審判,”我沒好气地說,“那時候我還小,不然他不會死的。”
  那時候我确實太小了,小得只會提些問題。
  “那些先鋒船——它去前邊干什么?”我雖然有點害怕,還是忍不住問道。
  秀樹仿佛重新意識到我在他身邊,他回過頭來盯著我看了一眼,怪笑一聲,“它去干什么?”他扔出了手里一小段拆下來的廢棄天線,它慢悠悠地划出一道曲線,离開了飛船軌道。“嘿,瞧著,如果沒有先鋒船,我們就會……”
  一團耀眼的火花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砰的一聲”秀樹微笑著說,“這是因為我們在以每秒3万公里的速度飛行,而宇宙中充滿了帶電粒子,這么高的速度使我們撞上它就像撞上重磅炸彈一樣。而先鋒船是我們的摩西——它分開紅海,帶我們前進。”
  我帶著一個孩子特有的惊訝目睹著船頭的彈射排架緩緩張開。
  “馬上要發射先鋒2號了,它們都是由特別堅固的材料制成的,但還是需要輪換檢修。”秀樹說,“我們必須參与檢修。這是程序規定的。”
  霧光靠得更近了。整條飛船都輕輕地抖動了起來。先前那架先鋒飛船的噴嘴正在全力噴射,它緩慢地減速,沿著另一條副導軌滑向船頭艙。它將在那儿停留一個月作徹底大檢,准備下一次的發射。
  秀樹好象有點緊張,先鋒船上千瘡百孔,瘡痍滿目,一條姿態控制舵可怕地聾拉著。“它好像經歷了一場惡戰,這儿很危險,咱們先回到后面去。”他說。
  “可是程序……”
  “去他媽的程序,別告訴我該做什么,”秀樹吼道,“我總是對的!”
  先鋒船靠得更近了,凶狠地撞擊著船頭導軌。飛船上的磁力夾竭力想控制住它。
  “來不及了,小家伙,固定好你的引導繩。”秀樹沖我大聲喊道。“抓緊它。”
  我恐懼地睜大眼睛,看著這頭可怕的鋼鐵怪獸撕咬著母船。腳下的甲板劇烈地抖動著。一大塊殘破的船殼忽然從先鋒船上脫落,悄無聲息地向我沖來,殘片上剃刀船銳利的邊緣在我的視野里清晰無比。我完全被嚇呆了。
  秀樹放開了引導繩,高高地跳了起來把我扑倒在地。但是反作用力把他推向了凶狠地噬來的殘片。他那白色的身影猛地滑過我的面前,重重地撞在船頭甲板上,又反彈起來,壓在了我身上。
  我看見了他那張蒼白的臉,鮮血從他的口鼻中涌了出來。“帶我回去,他媽的小家伙,”他吃力地說,“我的氧气控制系統撞坏了。”
  氧气正從秀樹航天服的破口中急速涌出,宇航員能在缺氧的情況能堅持多久,十四秒?十六秒?我記不清了。在過渡艙的門外,我笨手笨腳的,怎么也打不開它了,秀樹在面罩里疲倦地沖我笑:“我要堅持不住了,……阿域,(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照看好孩子們……”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層黑霧,而我只懂得放聲哭嚎。
  過渡艙的外閥門漫長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才慢吞吞地滑開。隔著內閥門,我能看見所有的蜘蛛都瘋了般在艙口那儿亂爬。空气終于涌了進來,可是秀樹已經死了。
  在過渡艙外的那十秒鐘當中,死亡和黑暗從來沒有距离我那么近過。飛船上的孩子矢折的并不在少數,我們曾經多次目睹過死亡。有一次,隨著解凍的胚胎复活的瘟疫席卷了全船,隔几天就有一個孩子死去的消息傳來,每個人都被隔离在自己的小艙室里靜待醫務机器人或是死神的敲門。即使是那一次,我也沒有如此貼近地看見過死神的臉。那次事故中,死的本來會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會是我……
  “你在責怪自己,阿域,”迦香說,輕輕地,“但這不是你的錯,這是秀樹的選擇。我們不應該承當其他人的選擇。”
  “后來我才明白,秀樹對我大聲叫罵是因為他一心想讓我像他那樣,成為一名优秀的宇航員,可就在那天,我被嚇破了膽。”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它們正在難以控制地發抖。我猛地捏緊了卷頭大叫:“見鬼,我再也不行了,我再也成不了一名好船員了。”
七 史東

  斯彭斯突然跑來找我。他唾液飛濺,激動得要命,瘦瘦的脖子上的筋脈劇烈地跳動著:“我有了一個大發現!頭儿,簡直難以置信!我認為需要召開一個緊急會議。”
  “緊急會議?你瘋了?姑姑不會同意你這么瞎搞的。”我沒好气地說。“這屬于非法集會。”
  “我早想好了,”斯彭斯神秘莫測地一笑,“我們可以到燭龍觀測廳去,在那儿姑姑什么也不會知道。我保證你會大吃一惊。”
  “等一等,”我怀疑地說,“那里原先也有個監視器……”
  “現在沒有了,”斯彭斯不耐煩地說,“快走吧,埃伯哈德和史東已經在那儿等了——你到底去不去?”
  埃伯哈德?史東?我疑慮地盯了斯彭斯一眼,他們倆不可能被加入到斯彭斯的玩笑中去。也許斯彭斯真的發現了什么?我從床上爬了起來。
  斯彭斯如果只是想嚇我一跳的話,效果确實很惊人。他把燭龍廳里的燈都關了,只留下了那盞暗紅色的壁燈。里面很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過滿是散亂儀器和紙張的地面,帶著困惑的表情看著四周。那儿的牆上投放著斯彭斯不知道從哪儿翻出來的大幅天体的特寫幻燈。我認出著名的蟹狀星云,它們向外延伸的紅色塵埃云讓它們看上去像是被剝得剩下血管和神經的手掌;一張我叫不出名字的暗星云,它的形狀像是懸在空中的腳;那些星星的照片在紅色壁燈的照耀下反射出點點詭异的光,仿佛正在抖動。史東和埃伯哈德也在里面,他們的表情看上去很不自在,只有斯彭斯那付一向自鳴得意的傻腦袋上挂著笑容。
  我詫异地盯著這塊地方,气憤地說:“我的天,斯彭斯,你干嘛要把這儿搞得這么黑,你知道姑姑發現了這儿被你糟蹋成這樣會把你怎么著嗎?”
  “沒工夫理會那么多了。”斯膨斯帶著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情把我扯到計算桌前,“你來看。”他的手指嫻熟地在屏幕上跳動著,一條紅線從暗影里流出來,斜斜穿越屏幕。
  “我找到了七年前燭龍的對外掃描數据,你不會相信的,這是從最早的檔案中調出來的。還記得嗎,你在禁閉室里提到過的暗物質理論。你曾經提到過的那個人真是個了不起的家伙,我們根本沒有暗物質的任何數据,它好象是看不見也摸不到的,但他相信暗物質云的密度通過反饋星際氫頻率應該是可追蹤的。他獨自演算出了暗物質密度數据,還在計算机里留下了一個密度轉換公式。”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在屏幕上划出了另一個窗口,“我在這兩個月中重新掃描了艙外,這是燭龍打出的數据表——”另一根紅線出現在窗口里,它的波紋曲率和前一條极為相似。也許它們能夠重疊在一起。
  但是斯彭斯沒有把它們疊在一起,只是把它們一上一下地并排擺著。“現在,”他眼巴巴地看著我,“你看出問題所在了嗎?”
  “你發燒了?這儿有三千個數据,我能看出什么?”我生气地說。
  “別管那些數据!”斯彭斯緊揪著我的衣領叫道,“這些曲線說明密度正在下降!暗物質!我們就要發現宇宙的秘密了。”
  “不可能,”我說。“你除了發現自己又被關進了禁閉室外,什么也發現不了。”
  “暗物質?什么暗物質?”史東警惕地問道。
  “它在U區存儲器里,是個敘述得不明不白的故事。”斯彭斯說,“古老地球上的科學家為了解釋一些現象,無可奈何地意識到在可見宇宙的朦朧薄膜下可能存在著一种看不見的物質的引力,科學提不出它的物質形式和能量形式。一些人甚至提出很可能這种物質是星系賴以存在的基礎,正是這种未經探察的大量暗物質使得時-空彎曲,而且有足夠的暗物質的話,宇宙常量Ω才會等于1——一個完美的數字。”
  “嗤,Ω?”史東冷笑一聲,“你們不是在開玩笑吧?你們的證据只是Ω。我從來都不相信直覺。”
  “埃伯哈德,你說呢?”斯彭斯熱心地回過身去問埃伯哈德。
  “什么?”埃伯哈德迅速做出反應,斯彭斯居然和他說話實在讓他惊慌失措,“我不知道,也許姑姑能……”
  “我知道了,這是個陰謀,”史東狠狠地說,“那么你們這次是想把我的宗教理論徹底地駁倒了。你們事先安排好的——”
  “不,等一等,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什么也沒有。”斯彭斯生气地說,他飛快翻動屏幕上的圖表,“你可以自己檢查這些數据。”
  听到這些理論爭執我總想躲得遠遠的。“把這些幻燈關掉好嗎,我覺得很難受。”我說。
  “我倒不覺得難受,別理它。”斯彭斯好象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的話,他扑到桌子上,從在我看來是一摞廢紙片中翻出了一張膠片:“好,你們會相信的。這張光學膠片是燭龍在紫外掃描中同步拍攝的……”
  “胡扯!”我打斷了斯彭斯的話,“燭龍根本就不能拍攝什么光學膠片,它是直接聯系到姑姑的監視器上的。”
  史東冷冷地說:“除非有人碰過燭龍。”
  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把頭轉向斯彭斯。
  斯彭斯一付坦然無愧的表情,“怎么啦,你們不想了解事實真相嗎?這是唯一的机會。”
  我生气地瞪著那張斯彭斯冒著難以饒恕的罪名拍攝出的黑膠片,而那上面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個小灰點——一個毫不起眼的灰蒙蒙的小點。
  “這是什么,你底片上的暇斑?”我怀疑地問。
  “老天爺,你還不明白嗎?”斯彭斯瘋狂地搖著我的胳膊。他回過頭去看著大家,“你們都不明白嗎?這是一顆星星!用肉眼還看不到它,但我們正在朝它飛去!我們馬上就要飛出暗物質云了!”
  星星!我被斯彭斯的話嚇坏了,一股冷汗禁不住地從手心冒出來。我回頭看看埃伯哈德,他也是面色慘白。
  “不,那不是星星。”一個尖銳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是史東。他臉色發青,連聲音都發抖了。“那不是星星,你們沒有讀過《啟示錄》嗎……他象沖破烏云的閃電,帶來了死亡,也照亮了一切。他將出現了,你們這些不信神的人有禍了……”
  一束燈光照在史東的臉上,顯得他那狹小的臉又青又白。
  史東是個長手長腳,瘦得皮包骨頭的大個子,只比我小一歲。在飛船上,他也許是最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我也從來都不相信他的那些煽動性的預言,但這時候他說出來的話,像是一陣悸動撞進我的心里。
  “你們看出來沒有?”斯彭斯問,“他有毛病。”
  我和埃伯哈德默默無語。
  史東冷笑著說:“你們自己想一想吧,我們每個人都屬于不同的民族,克里克人,蒙古人,雅利安人,這條破船滿載著所有的民族,為什么?想一想諾亞方舟的傳說,我們將要漂浮到最終審判日。……星星?不,它就是我們在等待的那匹灰馬!”他神經質地啃著手指甲,留下了一句含義隱晦、令人不安的預言就猛轉身出去了。
  “你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量子物理离上帝靠得太近了。他越來越深地陷入不可知領域,”斯彭斯憤憤地說,“總有一天,這家伙要瘋掉。”
  “姑姑呢,她知道這事了嗎?”我好不容易從發干的嗓子里擠出一句話,“她從來就不承認我們是在一片暗物質云中。”
  “對,我這就去告訴她。”斯彭斯大叫一聲,返身就朝門外沖去。
  我一把拽住他的脖領子,把他拉了回來。“別著急,先讓我搞明白了再說。”我啞著嗓子問他:“還有多久?”
  “不知道,我們沒有對比數据,也許還要十年,也許就在明天。”斯彭斯說。
  “出去以后,那儿是什么樣的——會是這樣的嗎?”我從牆上扯下一張圖片,那上面被放得巨大無比的獵戶座大星云像一座熊熊燃燒著的煉獄,美杜莎的蛇發惡狠狠地伸展著占据了整個視野。“那儿,那儿……”我咽了口唾液說不出話來。我看了看埃伯哈德,他和我一樣臉色蒼白,惊恐不安。史東臨走前說的那些話,象一塊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我們的心上。
  埃伯哈德可怜地張著嘴,猶猶豫豫地說:“他……史東是指……燭龍,燭龍和姑姑……我們是在崇拜獸像嗎?”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了。”斯彭斯說。他站在觀測室中心,奇怪地看著我們:“怎么啦?你們都不高興嗎?十多年來我們所學的知識都是在描述那個宇宙啊。現在,我們就要親眼看到它了。你們不會相信史東說的那一套吧?”
  我咕噥著說:“我還沒有准備好呢。這太快了,斯彭斯。讓我想想該怎么辦。”
  “斯彭斯,”我回頭盯著他的雙眼說,“我不許你告訴其他人,姑姑也不行。埃伯哈德,你也是,都明白嗎?”
  然而秘密沒能守住。我得承認第一個違背紀律的不是別人。
  “我不相信。”迦香后來說。
  “我看到了那張照片。”我說。
  迦香沒有回答,她依舊照料著那些小蟑螂,仿佛那項工作比星星還要重要。那些蟑螂仿佛更大了,一條擠著一條,在試管口瘋狂地扭動著,迦香怎么也不能把它們弄好。
  迦香生气地把試管扔在桌上:“你知道,那些虫子很不安。我熟悉它們,它們很煩躁,只有遇到什么危險時它們才這樣。它們總是會比人類更早地預見到災難。”
  她离開了工作台,我看見她几乎要哭的樣子,她還畢竟是個孩子。她的雙手在發顫,但她很快把它們藏在兜里。
  我說:“你害怕嗎?”
  她看著我的臉說:“你難道不是嗎?”
  “我很害怕。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可是沒有人想談論它。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我們都在害怕。一定會出事的,一定會出事的,而我們不知道會出什么事。”她不斷顫抖著,“我倒宁愿我們還在暗物質云的深處,永遠也看不到外面。”
  我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別傻了,你知道,我們實際上都在等著這一天。”
  那天早上在教學大廳里,几個小男孩在計算机上做一种翻牌游戲,這本來是一种很普通的心理訓練課。巴魯,一個半大的小男孩,連著翻開了五張扑克牌,都給計算机猛抽了回去。另一個小男孩在邊上傻笑了一聲,于是巴魯把鍵盤一甩,跳起來扑到他的身上揮起拳頭一陣亂打。教室里一片混亂,牧師足足花了十分鐘,才把他們拖起來拉到禁閉室中。
  這在姑姑的嚴厲管制下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坐在角落里的迦香,她的臉色蒼白异常。她回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清楚明了:決不僅僅是這些。
  我一向把埃伯哈德看成船上無害和多余的一堆過度發育的有机体,甚至就連他也讓我感到了威脅。那天晚上他直接來找我提議說:“讓我們殺了斯彭斯吧。”
  我嚇得目瞪口呆,差點跳了起來:“你瘋了?干嗎要殺斯彭斯?”
  “我不知道,”埃伯哈德說,一臉的慌亂和尷尬,“我只是想,一切都是斯彭斯搞出來的,我們把他干掉,也許就會好起來。”
  我知道埃伯哈德已經是個瘋子了。雖然他自始自終就總是千方百計地、瘋狂地維護飛船上的秩序。他的情況還是讓我害怕,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我從好几個人的眼中都看到了一种臨近精神錯亂般的瘋狂神情。
八 埃伯哈德(2)

  那張照片上模糊的光點像是個預兆,在我的腦子里盤旋不去。一個聲音提醒我仿佛該做些什么,但我根本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母船正在不停地、悄悄地戰抖,先鋒船換防的日子又一次臨近了。
  “你沒什么可做的。”斯彭斯說,他這么說倒不是出于諷刺我。
  我和迦香是在臥房里找到了斯彭斯,他的發現帶來如此混亂的結局讓他即愧疚又迷惑不解。“為什么會這樣?”他說,“我還以為大伙儿很快都能明白過來呢。”
  “明白過來什么?我們是听你的還是听史東的?或者我們還是該相信姑姑的話?”我气惱地說(監視器當然被斯彭斯拆掉了),“你要是不如此愚蠢就該知道我們大家都會嚇坏的。”
  “是這樣,我們應該有個頭儿,”他的臉因為沉思而皺成一團,“而你就是頭儿,你本該出來把持局面。”
  “你早知道,沒有人會听我的,”我又是生气又是沮喪,“我們這儿是一盤散砂。你看到早上發生在教室里的事了嗎?現在姑姑也開始失控了。”
  斯彭斯突然大聲叫起來:“因為我們缺乏團隊精神!你們應該看得出來,我們都在互相排斥。看看埃伯哈德和史東吧,還有我和你,是的,我和你,甚至還有迦香!我們都有优秀的基因,可我們都太以個人為中心了。除了上課和那次會議,我們為什么從來沒有聚在一起過?在底艙有個游戲區,我們為什么從來沒有一起在那儿玩過?”
  是的。我想起那些生銹的鐵架和秋千,即使是我和秀樹也從來沒有玩過九柱戲或對抗球。那是需要四五個孩子才能一起玩的游戲,我們從來沒有玩過。
  姑姑廢棄了游戲區,而游戲是孩子最重要的培養團隊精神的活動。
  “她應該了解這一點。她是個教育專家,她有教育程序!”斯彭斯憤憤地叫道。
  “對此我有個想法,”迦香說,“姑姑無疑是忠誠的,她不想讓這次任務失敗。但她對自己并不了解,沒有人了解自己,也沒有計算机了解自己。她只想著成功,所以她必須控制全局。暗物質云的存在是對她的一次可怕的挑戰,她無法控制周圍的環境,可是又無力修改程序,這會刺激她更強烈地渴望控制一切。而孩子們的存在是對任務的另一項威脅,”說到這里,迦香對著我們一笑,“我們确實都很不听話,如果我們團結一心的話,她就更無法保持自己的尊嚴。”
  “也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關閉底艙是個絕佳的借口。”我說。
  “你說得也有道理,”斯彭斯說,“不過我認為也許是她想當一輩子女王,高高在上的黑暗之王……”他指指上方,我沒來得及看清他的手勢,因為——
  黑暗的降臨到來得毫無預兆。
  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船艙里的頂燈突然熄滅了。
  船艙里漆黑一片,這是純粹的黑暗,沒有一點點的微光。我從來沒有明白自己會如此地害怕黑暗,在那一瞬間,我嘴唇發麻,叫不出聲來。一只手伸過來緊緊地握住我,這是迦香的手,我定了定神,發現自己的手上全是冷汗。我听不見迦香在我耳邊說什么,我的耳朵里砰砰作響,好一會儿我才意識到那是血液沖上太陽穴的聲音。就在這時,兩道閃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應急照明系統的燈點亮了,可是光線微弱、搖曳不定,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快來!”迦香叫道。我們一起沖進走廊,發現大廳里也是光線昏暗,飛船上的大部分地方甚至看不到一絲光亮。我的心怦怦直跳。終于來了!
  不知哪儿傳來刺耳的警報聲。几團黑影在走廊里急匆匆地爬過,那是忠于職守的蜘蛛們,它們總是不知疲倦地穿行在鋼鐵迷宮中,搜尋那些出錯的地方。
  “一定是出事了。”斯彭斯說。
  “對,一定是出事了。”我神經質地跟著說。
  “咱們得找到在哪。”
  “咱們得找到在哪。”我說。
  斯彭斯跟在那些蜘蛛后面跑去,它們鑽進了一個維修通道,消失在黑暗的管道里。斯彭斯俯下身去,檢查了一下管道口的標碼。
  “它們像是在往底艙跑去。”他說。警報聲突然中斷了,周圍一片寂靜,那些燈光在他的臉上一閃一閃的。經歷了剛才的嘈雜,這片寂靜仿佛更加令人害怕。
  “底艙?”我說,想起那些超大尺度的冰冷的黑色鋼架,還有那些死去的魂靈。
  “得有人去看看。”我艱難地咽了口气,“還得有人去找牧師,他會在哪?——我是說,他應該在這儿。這事本來該由他處理。”
  “你看上去好象要哭出來了。你行嗎?”迦香說。
  “是嗎?”我鎮定了一下,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
  “好吧,”迦香擔心地看我一眼,“那我去找姑姑,斯彭斯,你和阿域去底艙看看,要小心。”
  “我不明白,為什么會是底艙?”站在通往黑暗的底艙舷梯邊,我說。下面的世界黑得宛如創世紀初的混沌深淵。
  “老船艙邊有個武器儲備室。”斯彭斯說。
  “噢,斯彭斯,行行好,別盡告訴我坏消息。”
  在階梯下迷宮般的通道面前,我猶豫了一下,斯彭斯跑到了前面,消失在黑暗中。
  “小心點,斯彭斯,”我壓低嗓門喊道,“你能看到什么?”
  斯彭斯沒有回答,前面傳來一聲悶響,像是重物倒下的聲音。
  我低聲咒罵了一句,走進通道,艙下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暗,一盞又小又暗的應急燈在艙頂上半明半暗地閃爍著。我看到灰塵中留下的腳印,直通武器儲備室的艙門。門被打開了。從空气中傳來一股燒焦的怪味。門前的地上留著一小團焦黑的東西。
  “斯彭斯。”我低聲喊道,走近了那團黑影,那是一堆燒焦了的蜘蛛的殘骸。
  一條手臂從黑暗中伸出,拉住了我胳膊,嚇得我差點叫出聲來。
  “噓……”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斯彭斯,”我低聲喊道,“到底發生……”
  “別做聲。他就在前面,剛走一會。”
  “誰在前面?”我生气地說,
  “我沒看見是誰,”斯彭斯說,“可是有人拿走了武器艙里的槍和MPB。”
  “MPB?”我气惱地問道,這儿盡是些我不懂的東西。
  斯彭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那是一种地質勘探和爆破用的炸藥。”
  “槍?炸藥?”我呻吟起來,“這瘋子想干嘛?”
  “我們得攔住他。跟我來。”斯彭斯簡短地說。他帶著我走進一條我依稀熟悉的通道。
  這儿有一扇門直通垃圾口,那是處理死尸和不可回收物資的地方;站在這條通道上,可以看到兩側一排排巨大的引擎,它們如同古埃及神廟廢墟中的那些殘留的圓柱,刺向由于黑暗而看不到的艙頂;如果停下來,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听到各种聲音;孩子們說這儿是那些死去的魂靈居住的場所。
  我跟著斯彭斯繼續往前走,直到盡頭。前面是一扇門,又黑又重,門上有青黑色的控制面板和圖案。這儿是廢棄的過渡艙。
  “小心,他一定在這附近,這儿沒有其他路了。”我說。
  “你來過這?”斯彭斯好奇地看了看我。
  一絲苦澀涌上我的心頭,我試了試那扇門,不出所料。
  “都銹住了。”我說,“他不可能在里面。”
  斯彭斯沒有回答,他喘著粗气,凝視著另一個方向。“那儿有東西。”他說。
  我絕望地回頭張望,一排紅色的跳動的數字映入眼帘。啟動的炸彈下一個人正在惊慌失措地回過頭來。
九 牧師

  “埃伯哈德!是你在這!”我惊訝地喊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他早就是個瘋子了,我可不相信他會干出一點點傷害飛船的事。
  “快過來!离那東西遠點。”斯彭斯叫道。
  埃伯哈德滿臉惊慌:“那東西危險嗎?”
  “快過來,”我叫道,“咱們得离開這。你能把蜘蛛叫來么,斯彭斯?”
  埃伯哈德猶猶豫豫地朝前走了几步。
  “別過去,你想要墮落嗎?”一個熟悉的聲音躲在粗大的肋柱影子后面說道。
  “史東!我早該知道是你。”斯彭斯憤怒地叫道。
  史東的手里拿著的正是那把殺死了武器艙前蜘蛛的防衛槍。他在引擎發出的仿佛是永恒的嗡嗡聲中挺直身子,嘴角噙著一絲冷笑,身后艙壁上那些紅色數字飛速跳動。
  我們充滿敵意地互相對視著。
  “你在這儿干什么?”后來我說,惊訝地發現自己的聲音既冷酷又平靜。
  “很明顯,你們完了,”他惡狠狠地叫道,“他來了,他的威力無人能擋。”他又在啃手指甲了。
  “他很緊張,他有精神緊張性障礙,你看出來沒有?”斯彭斯低聲對我說。
  “什么叫精神緊張性障礙?”我被一長串的字眼唬住了,几乎脫口而出埃伯哈德的口頭禪,“這有危險嗎?”
  埃伯哈德几乎是手足無措地站在中間,他聲音顫抖地說:“我這樣安全嗎?我怕得要命……”
  “埃伯哈德,呆在那儿就死定了,到這儿來。”
  “別過去。即使是姑姑也拯救不了你。”史東說。
  “我不知道……”他臉色蒼白,看看我和斯彭斯,又看了看史東,几乎要哭了出來。
  “史東,你這么干不會對任何人有好處,”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我們已經有人去通知姑姑了……”
  斯彭斯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從遠處的上層甲板傳來一個女孩的尖叫聲,因為遙遠而顯得微弱,那是迦香的聲音!
  仿佛是收到了一個信號,埃伯哈德翻了翻眼睛,弓起后背,兩腿猛地砸到了地上。史東的槍口猛地轉向了埃伯哈德,這可能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但……
  就在這時,一枚炸彈在齊眉高的地方爆炸開來,緊接著是另一枚,風從送風管道的破口處呼嘯著沖出來。所有的人都被震倒在地。
  “著火啦!船艙著火啦!”斯彭斯在我耳邊拼命地叫道。我下意識地想,艙壁沒有破,要不然我們全都沒命了。船艙里面充滿了濃煙,我什么也看不見,被嗆得拼命咳嗽。
  “伏下身子。”斯彭斯在后面大聲喊道,“我們得回去拿氧气面罩!”
  去他媽的氧气面罩,我想,踉踉蹌蹌地伸手向前摸去。“史東?”我叫道,卻猛地撞在了一根金屬管子上。
  在前面,熊熊的烈火吞噬著側面艙壁的隔層墊料,被火光照耀著的大引擎柱形成的巨大黑影在天花板上憤怒地搖曳。不知道哪儿在燒得砰砰作響。我不怕火,我對自己說,我只是怕黑。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底艙。
  几只尖叫著的小蜘蛛赶到了,它們滿屋子跑著,背上的自動滅火器開始噴射出白色的泡沫。
  我看見了史東,他跪在地上,手里的槍丟在了一邊。然后他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槍走去。
  “不,史東!”我尖叫了一聲,扑了上去。
  史東抓住了槍,倒過槍柄揮舞了起來。我的耳朵后面一陣巨痛,整個世界仿佛傾倒在我的面前。
  我呻吟著向上望去,看見史東得意洋洋地把他的槍對准了我,“現在你還有什么可說的?”他說,啃著指甲。
  “埃伯哈德。”我說。
  “什么?”史東茫然地問道。
  一個胖胖的黑影扑向史東,把他撞倒在地上,他們搏斗起來。
  沒有想到還有一個爆炸。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響。清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坐在一堆白色碎屑中。史東和埃伯哈德都不見了。
  煙霧比剛才更濃,在濃煙當中,我看到一團團的火焰。遠處蜘蛛們的滅火器嘶嘶作響。
  我拼命咳嗽,伸出手在牆上摸索,尋找滅火器。眼睛和肺部燒灼般地疼痛,模模糊糊地倒了下去。我要死了。我想。
  溫度降了下來。
  一雙手把我給扶了起來,斯彭斯把一副面罩按到我的臉上。
  “你們找到史東了嗎?”我喘過气來后問道。
  “先別管他了。你覺得怎么樣?”
  “史東怎么樣?”我固執地問道。
  “他死了。”埃伯哈德在一邊惊恐地辯解著,他的臉隱藏在氧气面罩后面,黑一道花一道的,“我不是故意的,天哪,現在姑姑會拿我怎么樣?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做過錯事……”
  要是在平時,我會把他塞到垃圾道里去,但是現在,好象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占据了我的腦海,我卻想不起來了。
  我望著燒焦的牆壁。這回可弄得真糟糕,火災,我想,姑姑為什么沒有反應,她本該火冒三丈,她本該拉響警笛,她本該讓牧師揮舞著電鞭四處奔跑。
  為什么?
  “迦香。”我惊醒過來,渾身冰涼,“她會出事的!天哪,真要命,而我居然暈過去了。”
  “還沒有多久,”斯彭斯說,“快走,我們上去。”
  我沖向舷梯,一步跳上四級台階,跑到了中間平台上,又一轉身,突然發現牧師就直楞楞地站在樓梯最高一級平台上。
  我倒吸了一口涼气,它的金屬手臂里牢牢地挾著一個孩子,那是迦香!她快要窒息了。
十 艙外

  牧師雖然沒有自己的大腦,但并不意味著他對我們毫無威脅。
  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許違抗教育程序的,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瘋了。迦香說。
  而現在……
  牧師開口了,我几乎又要暈了過去。他那陰暗的聲音在黑暗的大廳上空掃過,他一板一眼讀的正是變調了的《啟示錄》:“……神啟的异象……云中出現一匹灰馬,它名叫死,地上的芸芸眾生預感到世界末日的來臨……你們注意,這是一個棒旋星系……這是各族各民的血腥的屠殺,葡萄樹被扔進神之大怒的大磨里,果子被壓爛,血從磨子里流出來,直流到馬的籠頭,足足流了一千六百斯塔季。你們看到的……你們看到的是PSR0531+21,脈沖周期33毫秒……誰向獸和獸像跪拜,誰就將喝神之大怒的酒,并且將被放在火和硫磺里燒,在神圣的天使們和羔羊前燒。他們將日夜不得安宁……33毫秒……”
  大廳里闃然無聲,我們都不由自主地看著發瘋的牧師,發瘋的姑姑。我嚇得兩腿發顫,這正是史東的論調。
  牧師龐大的身軀在大廳里團團亂轉,他的電鞭閃閃發亮,像是纏繞在烏云邊緣一閃即逝的閃電。
  “斯彭斯,”我低聲叫道,“史東的槍在哪?把它給我。”
  “我們不能打他。他是姑姑控制的。”
  “放屁!”我罵道,“你沒看見那是迦香嗎?”
  我從斯彭斯怀里奪過手槍,瞄准牧師時,我猶豫了一下,迦香痛苦的臉掃過我的眼前,我咒罵了自己一句,開槍了。
  迦香摸摸自己的喉嚨。“我沒事。”她惊魂未定地說,“我不知道……他突然就抓住我不放,這家伙准是瘋了。”
  斯彭斯說:“也許有人改變了他的程序。”
  我們不由自主地對視,“燭龍!”
  我們一起跑上了通往上層甲板的舷梯,黑暗一片的大廳就在我們腳下搖曳。
  我伸手去按DNA門鎖,卻被猛擊了回來。
  “怎么回事?”我惊恐地嚷道。
  斯彭斯伸手去摸,也被猛擊了一記。
  “是電。”斯彭斯叫道,“史東更改了門鎖程序!”
  “可我們一定得進去!不改正程序,混亂永遠也不會停止。”我絕望地說。
  “可以讓我試試。”斯彭斯狡詰地一笑,“你忘了,我是這儿最好的鎖匠。”
  “不可能,你從來沒有成功過。”
  “缺少的并不是技術。”黑暗中,我察覺斯彭斯跑下了舷梯,“等著我。”
  我把怒火轉向一直畏畏縮縮跟在我們后面的埃伯哈德身上。“瞧你和史東干的好事,你這個只會挺著肚子到處搗亂的粗木瓜,你難道就不能找個地方把自己關起來嗎?”
  “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埃伯哈德沮喪地說。
  “呆會儿再吵好嗎,”迦香說,“剛才斯彭斯說底艙里少了四枚炸彈,也許我有點嚇暈了,但我只記得底下發生了三次爆炸?”
  冷汗從我的臉上冒了出來。“你是說還有一枚炸彈在外面!他媽的,埃伯哈德,”我吼道,“它在哪儿?”
  “炸彈,什么炸彈?”埃伯哈德慌亂地喊了起來,他的胖臉蛋劇烈地哆嗦著,眼眶里含滿淚水,“我沒有碰過它。”
  “好吧,也許你沒有碰過它,”我憤怒地說,“那么史東把它放在哪儿了?”
  “史東?”埃伯哈德說,“不可能是他干的。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你說什么,不是他?”我吃惊地問,“可你知道這儿只有我們几個人能進去——你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在燈滅了以后。我發誓,我害怕极了。”埃伯哈德可怜巴巴地嗚咽著,“我覺得很危險,后來我們就一起到了下面,我沒看見他什么時候拿了那把槍,不然我會制止他的……”
  “你那雙滴溜溜亂轉的小眼睛只能看得到自己的鼻子!”我生气地喊道,“不是史東,那還會是誰修改了姑姑的程序?”
  舷梯上傳來一陣響動,斯彭斯气喘吁吁地爬了上來,他的手里提著一塊又大又沉的黑盒子。
  “牧師的能源電池,”斯彭斯解釋說,“DNA門鎖由一台微電腦控制,電子脈沖的能量足夠的話,就可以把電腦芯片熔斷。”
  “電子脈沖?這會儿你上哪儿去搞電子脈沖器?”我質問道。
  “怎么啦?”斯彭斯說,“它一准在你的口袋里。把震顫器給我。”
  空气里彌漫著一股金屬燒焦的气味,我們跨進門檻,迎接我們的依然是那些靜謐地抖動著的星星圖片。但是有什么不一樣了。那個巨大的水晶球壁上面的小格已經不再發亮,曾經在那些小格里閃爍跳躍的神秘火花沉寂了。燭龍籠罩著一股死亡的气息。
  姑姑死了!這是沒有姑姑的飛船!我們突然都有點茫然無措了。
  “現在……”我說,一層帘幕罩在了眼前,我猶疑了起來。
  “炸彈!”迦香提醒我說。
  “對,炸彈!”我說,“得先找到它!斯彭斯,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斯彭斯眨著眼睛,“我們可以連通姑姑的監視器,然后,然后……該怎么辦再說吧!”
  我茫然地看著他趴在了計算桌上熟練地操作,桌邊上一塊積滿塵土的銅銘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手指滑過冰涼的金屬,我讀道:“船長室”。那么,這儿是不是姑姑的中心,而是人的領域了。我將信將疑地猜度。
  “過渡艙,”斯彭斯叫道,“過渡艙上有反應!”
  几只蜘蛛正在過渡艙口亂爬亂轉,我的心顫抖了几下。仿佛是一場過去經歷過的場面。
  “怎么啦?”我問道。
  迦香扭頭看見了我:“線路被破坏了,我們打不開它。”
  我湊到觀察窗前往里看了看。
  過渡艙的外閥門向外敞開著,艙內空空蕩蕩。明亮的光線在艙口倏然而止,外面那儿是涌動的黑暗。
  “如果爆炸,會怎么樣?”
  “我們會偏离航向,你知道,我們是在憑慣性前進……”斯彭斯說。
  “不完全是吧,”我頗有几分洋洋自得地插嘴說,“向前發射先鋒船,會損耗一部分動力,而且……”
  “而且我們都會死掉。”
  “什么?”我說。
  “這枚炸彈足以毀掉過渡艙,雖然我們可以隔离這塊區域,但是從破口處沖出的空气流會改變飛船的航向,哪怕只是一點點,我們也會离開先鋒船屏蔽的區域。那時候,就會……”
  會砰的一聲。秀樹說。
  先鋒船,先鋒船就要回來了。我慌亂地想到。那又怎么樣,我們能改變它的程序嗎?沒有時間。沒有計算程序。
  怎么辦?
  斯彭斯往過渡艙里望了望:“我們還有15分鐘的時間。”
  我又開始流汗了,“什么意思?斯彭斯,你再這樣我會瘋的!”
  “15分鐘后起爆,”斯彭斯說,“我想,監視器鏡頭上傳過來的數据是這個意思。”
  “必須有人繞出去。”迦香轉過頭來看我,我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發白了。
  “別爭了,”我說,秀樹的影子飄過我的眼前,“我是船長,只有我受過出艙訓練。斯彭斯,想辦法封鎖底艙,別讓小家伙們下來。”
  “還有,”我停了停,補充說,“讓迦香也离開這。”
  迦香說:“你知道我不會走的,我要留下來。”
  “你是個傻瓜。”我說道,“斯彭斯,先來幫幫我。”
  “你怎么出去?”他迷惑不解地看著我從壁柜里往外扯航天服。
  我回到了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航天服比我記憶中的要沉重得多。時間過去了多少。打開那扇失修已久的過渡艙的門耗去了我們太多的時間。現在沒有退路了。通話器里啪啪做響,斯彭斯找不到通訊頻率,這在以前是姑姑控制的。
  我盡量貼在船壁上向上爬去。可怕的黑暗就在我的腳下,我的腰際,我的耳畔翻涌著。遠處過渡艙口透出的光線在這團濃黑中像是個召喚迷路人的溫暖窗口。我慢慢地接近了它。
  就在這時,有人在頭頂上沖我愉快地打了個招呼。
十一 秀樹

  我抬起頭。秀樹那白色的身影正飄在船頂平台上,俯瞰著我。不,他當然不會是秀樹,秀樹已經死了。
  一束電火花在天線支座上閃爍。我穿過暗黑色的面罩,看見了他的臉。
  “這不是真的。”我說,搖了搖頭。可是他還在那儿,秀樹還在那儿。
  “我的天,”我說,“這一切都是你干的嗎,秀樹?不是史東,是你,這一切都是你干的?”一束電光照亮我的腦海,燭龍的門鎖里最早就蓄著秀樹的DNA密碼。我們都忘了,除了阿域、史東、埃伯哈德、斯彭斯,還有一個人可以自由出入燭龍,就像七年前那儿屬于他一個人一樣。是他改變了姑姑的程序,是他打開了武器艙,也是他安設的MPB,他把這一切安排得都很出色,也只有他能這么出色。而我們想都沒有想到。
  小秀樹仿佛沒有看到我,他目光和底艙里的史東流露出的一模一樣,敏感、茫然而沒有意義。
  我們在艙頂上沉默著。我的腦子里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麻煩的是我必須干點什么。机會稍縱即逝。這种情形迫使你要開動腦筋,思考。思考是個寶貴的東西,它能匯集信息,一步步地推測出措施和結果。只是——我痛苦地想——我不會思考,不會像秀樹一樣思考,不會像是斯彭斯一樣思考。我是一個沒有用的船長,現在我該怎么辦?
  “你應該回去。”他突然開口說話時,我吃了一惊。
  “你應該回去,”他依舊沒有看我,“這儿不屬于你。”
  我舔了舔嘴唇,有點拿不定主意,“和我一起回去,秀樹。別再這么干了,不會有事的。我們大家都希望你回去。一切都會好的。”
  “我不在乎。”他口中的自信和冷漠讓我打了個寒噤,“你們大家希望我回去?不,是你希望我回去,而你從來就不知道該希望我做什么。現在我自己知道該怎么做。這外面是屬于我的,我的。”到目前為止,他的話還有一定的邏輯性,但我發現了一种急躁的,有點儿專橫的腔調。
  “我做錯過許多事,”我痛苦地說,“但是一切都會變好的,我們大家都需要改變。和我一起回去吧。”
  “不,不!這一切我已經受夠了,”他突然提高嗓門叫道,“我知道該怎么做,我不需要審判。我比你优秀,我總是比你优秀——我總是對的,我應該是你們的頭儿。”
  “你總是對的。”我低聲重复道。他和秀樹一樣敏感,我傷心地想到,他總是對的。我該怎么辦,我要認輸嗎?
  他的身体松弛了一下。“你相信暗物質,”他孩子气地笑著,“暗物質是我發現的,是我,我一直都在尋覓它,而現在我正在發現宇宙的奧秘!阿域,你要是認真思考就會發現,物理學正在把我們帶向神的領域,不論是往更巨大還是往更微小的方向,都會到達我們捉摸不定的地方。他不會讓我們触及宇宙最深處的秘密,我們不應該去見他。”
  “這就是你抗拒出去的理由嗎,”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仍然貼在過渡艙里的炸彈,“你害怕面對真實,所以你殺死了姑姑,你還想改變航向,你知道這會把我們大家都殺死嗎——”
  “不許和我爭辯!”他又發怒了。
  我停了下來,他不容許有人指出他的錯誤,“沒有人想要爭辯,讓我們先回去好嗎?”
  “不,”他叫道,從腰間拔出了一樣東西,“我不喜歡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是一支手槍,和史東手里的手槍一模一樣。我明白他為什么不想回去了,在這儿他是強大的,有威力的。
  “你也害怕嗎,船長。”他咯咯地笑著說,威風凜凜地拿著那支槍。“這外面永遠是黑夜,而你害怕黑暗,不是嗎?”
  “是的,我們大家都害怕了。但是這一切會改變的,只要我們能夠……”我在大腦中搜索著詞匯,“……能夠控制住自己。”
  他后退了几步,靠在船頭那排粗大的彈射架上,他的臉隱藏在面罩后面的陰影里,有一瞬間,他看上去像個無助的小孩:“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在外面我能感覺到星星,他會來的,那時候,就不用再害怕了。”
  “把槍給我,”我哀求地說,向前走了一步,“讓我們回去,回去吧。”
  “不!”他突然煩燥地尖叫起來,“別靠近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姑姑已經瘋了,我不毀掉她,就會被她殺死……你們一直在騙我,你們都在騙我。”他揮舞著槍,槍口直指我的鼻尖。
  沒有時間了,我痛苦地想。這時候,我看見他身后有一團火光正在變大,那是披荊斬棘、歷盡艱辛的先峰船,它正在回航中。
  “看哪,星星,”我叫道,“他來了。”
  先鋒1號靠近了,帶電粒子撞擊出的火花照亮了他的臉。他垂下手臂,茫然地向后張望。
  “現在,他來了。”他說。
  我跳了起來,朝前扑去,在這之前,他一直做得很好。但是他沒有受過正式出艙訓練,不可能知道安全繩的正确系法——只需要輕輕地扯一下……
  可能只是我想象出來的,我听到耳机里一個孩子气的聲音輕輕地說了一聲,“不。”
  我低下頭去,躲避那團耀眼的火焰。
  耳机里一片嘈雜,突然斯彭斯的聲音壓過了噪音,他終于找到正确的頻率。“喂,頭儿,你要小心,我們發現少了一套艙外航天服。也許有人正在外面。”
  “這已經不重要了。”我說,慢慢地离開船頂,那儿先鋒1號正猛烈地搖撼著船頭導軌。
  “頭儿,報告你的位置,我們要抓緊。”
  “一號過渡艙,正在關閉外艙門。”我報告說。時間稍縱即逝。我以為自己會惊慌,實際上卻出乎意料的冷靜。
  幫幫我,秀樹,我在心里默默地說,你會希望我成功的。身后的閉鎖螺檢撞在了一起,光洁的空气像飛旋的泉水般注入艙中。
  “天哪,天哪。”他說。
  “怎么啦?”
  “看你的左上方。”斯彭斯說。
  我看到了那枚炸彈。它貼在門楣的下方,仿佛一個不洁的污點。一個紅色顯示器閃爍著03:14,它還在不斷縮小。過了好一會儿我才領悟過來。還有三分鐘,我思付道,綽綽有余。
  “開門,把門打開。”斯彭斯在耳朵里大聲叫嚷,“讓蜘蛛來處理那枚炸彈。”
  “閉嘴。”我說,脫下手套,蹲下來沿著門邊摸索,我覺得自己動作緩慢,反應遲鈍,就象是搞多了多巴胺后的感覺。
  貼在門上的那個黑家伙就在我眼前,數字在飛速跳動。
  終于找到了,我沿著邊緣使勁撬開了線路蓋板。面對著里面密密麻麻的導線,我几乎要放棄了。
  “你能看見么,斯彭斯,告訴我該怎么辦。”
  “听著,你要先确定AA/95線路……仍然有效,……把K6和……對接,一根合适的線路……”斯彭斯的話又被一陣噪聲打斷。
  “他媽的,”我簡直要失去控制了,一定是那該死的,該死的先鋒船帶回來的輻射屏蔽。我毫無把握地在維修蓋板里一陣亂捅。
  也許事情還不是無可挽回,我好象學過這幅電路圖,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來,是很早以前的一堂維修課。秀樹是怎么說的,緊急情況下……
  “……一根合适的線路,一根合适的線路……”斯彭斯說。
  我開始一根一根地試著導線。細心的小秀樹用激光把所有的導線都燒熔在了一起,好像一幅色彩斑斕的米羅畫。
  但是只要開門,只要把門打開!
  “快點,快點,”斯彭斯在耳机里嘰嘰喳喳地叫著,“還有一分鐘,一分鐘。”
  “好了,我接上它了,讓姑姑開門!”
  門如鋼鐵澆鑄成的一般巍然不動。
  “頭,頭。”斯彭斯帶著哭音喊。
  這真可笑,我想,在我干了這一切以后,卻讓這扇見鬼的門攔住了。
  我狠狠地咒罵了一句,沖門踹了一腳。
  門搖搖晃晃地開了,斯彭斯和一大幫蜘蛛伴著刺眼的光線沖了進來。
  “完了。”我說。耳机里一片尖叫。
  我摘下頭盔扔在一邊,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飛船,一只手伸過來扶住了我。
  “傻瓜,你不應該留在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沒有力气生气了。
  她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和笑意。
十二 星星

  我推上那扇厚重的銅門,把跟著我喋喋不休的斯彭斯關在了門外,也把一切喧鬧、忙亂和光線關在了外面。室內只有滿牆的星星幻燈在微弱地閃著光。
  我們一言不發,默默地站著。后來我轉過身去凝視著控制台上那枚小小的銅制銘牌。“我不明白,為什么是他?”我低聲地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是他。他應該是一名好船員。我努力思考過,但是——那枚炸彈……”
  “不,不用解釋,”迦香打斷了我的話,“那已經不是秀樹了。”
  “你不明白嗎……我所干的事情?”我乞求般地說。
  “我明白,”迦香說,“我們都會明白的。”
  我又沉默了一會儿,然后抬起頭說:“還會有另一個小秀樹的,是嗎?”
  她有些吃惊,盯著我的眼睛,慢慢地,一絲笑容浮上她的嘴唇。“是的。”她回答說,“在這之前,你將是我們的船長。”
  “這不是我的過錯。”我說。
  “不,不是。”迦香伸手抱住了我,“沒有人錯,錯的是這可詛咒的瘋狂的黑暗空間。而且,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我說,在黑暗中低下頭去尋找迦香的嘴唇。我看見她的黑眼睛慢慢張開,里面充滿了歡樂、惊奇、渴望和敬畏。
  我回過頭向外面看去。
  星星的光芒透過觀察窗投在了我們身上,光源很遠,但清晰可見;光線是淡淡的青白色,微弱而穩定。
  那儿是一個遙遠的遺忘了的世界。
                  (完)
  本文由作者本人提供,科幻桃花源獨家推出,轉載請申請飛騰授權。本文未經刪節,比發表在《科幻世界》上的版本多万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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