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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倫塔

[美]特德·奇昂 著
嚴道麗譯

  如果把塔放倒在希拉平原上,從這端到那端,將要走上整整兩天時間。當塔矗立著朝向天空時,從地面爬上頂端,將花去一個半月時間──如果這個攀登者沒有額外負擔的話。而實際情形是,很少有人可以徒手攀登。絕大多數的人身后都拖著一輛裝滿磚塊的木質小車,于是,攀登的速度自然就大大減緩了。當磚塊從裝上車時起,到被運到不斷升高的塔頂那一天,這個世界已經過去整整四個月時間。


  赫拉魯穆一生都是在艾拉買度過的,他只是在市場購買銅器時才听說過巴比倫這個名字。
  那些銅器是來自大海的船帶到幼發拉底河畔的。
  現在,赫拉魯穆和其他礦工卻正走在去巴比倫塔的路上,身后,是馱著貨物的商隊。他們沿著一條滿是塵土的小路從高原上下來,穿過平原上被條條溝渠和堤壩分割成許多方塊的綠色田野。
  和赫拉魯穆一樣,所有的人以前都沒有見過那座塔。
  在距巴比倫還有几里路時,那塔就浮現在他們的視線里了:一根像亞麻線一樣的細條,搖曳在閃著微光的熱騰騰的空气中,從巴比倫地平線上慢慢聳立起來。又行走一些時候,他們眼前出現了巴比倫城巨大的圍牆。如果把這圍牆看作一個巨大的硬泥殼的話,那么,塔身就好像正破殼而出,變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大。以致這群正在走近的人眼里除了這通天之塔外,便一無所見了。
  當他們仰酸了脖子,把視線收回到地面時,便看到了修建這龐然大物所帶來的巨大影響:幼發拉底河在緩緩流淌,河床卻几乎被掏空,只為制作數不清的磚塊提供大量的泥土。更往南一點,是蜂房一般重重疊疊的磚窯,此時卻無聲無息沒有升火。
  他們走向城門,這時的塔看上去比赫拉魯穆能想像出來的任何東西都要大。它伸進無邊的天空中,最后,高得連自身也像被天空吸進去一樣,什么也看不見了。如果說這塔是天空的支柱的話,那么可以說它的下部比這城里最大的宮殿還要龐大。一行人就這么仰著腦袋走路,在強烈的陽光下眯縫著眼睛。
  南尼用肘碰碰走在身邊的赫拉魯穆,聲音里滿含敬畏:“我們也要去爬那東西,一直爬到它頂上?”
  “嗯……”赫拉魯穆依然仰著頭,有點答非所問,“它看上去……有點不太自然。”
  中央城門前有一支商隊正從那儿出發,這隊礦工擠進城牆投下的狹窄的陰影中,他們的工頭貝尼向站在城門塔樓上的看守人叫道:“我們是從艾拉買召集來的礦工!”
  看門人一下興奮起來,其中一個大聲問道:“你們就是那些將要挖通天堂拱頂的人嗎?”
  “是的。”


  整個城市都在慶祝。
  節日是在最后一批磚運往高處的時候開始的,已經進行八天了,而且還要繼續兩天。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整個城市都在歡歌、舞蹈,籠罩在一派狂歡的气氛之中。
  和制磚者在一起的是那些拖車的人,他們由于無休止地在高塔上攀爬而使腿上暴起了一條條結實的肌肉。每天早上,他們迎著東方的霞光拖著滿車磚塊開始攀爬,四天以后,重負移交給下一站的拖車人,第五天,他們帶著空拖車回到城里。就是這樣,拖車者构成的鏈條一環扣一環,一直把磚塊傳送到塔頂。正因為如此,只有下面這隊拖車的人才能回到城里与人們一起慶祝。當然,之前已經有許多酒肉也一環環送了上去,以使整個城市的歡樂滿布塔身,直到天堂。
  赫拉魯穆与他來自艾拉買的礦工伙伴們一起坐在土凳上,面前長長的桌子上堆滿了食物。這個夜晚,這個城市的廣場上還擺放著許多同樣的桌子。艾拉買的礦工們与那些拖車人交談,打听塔的种种情況。
  南尼問:“有人告訴我,當一塊磚從塔頂掉下來時,塔頂上砌磚的人們慟哭不已,還使勁抓扯自己的頭發,因為要過四個月才能補充它。但當一個人失足摔死時,人們卻毫不在意,這是真的嗎?”
  一個叫魯加圖穆的拖車人猛烈地搖著頭:“噢,不,那只是一個故事而已。每天都有運磚的鏈條在不斷運轉,把几千塊磚送上塔頂,所以,失去一塊磚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砌磚人把一件東西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磚刀。”
  “為什么是磚刀?”
  “對一個砌磚人而言,磚刀掉到塔下,他就不能工作,直到下面帶上來一把新的磚刀。在這等待磚刀到達的几個月時間里,他就掙不到必需的食物,這才是那些人在塔頂痛哭的原因。如果一個工人摔死了,而他的磚刀還留在那里,人們會在暗地里感到慶幸,因為下一個掉下磚刀的工人就能繼續工作,而不致立即陷入困境。”
  赫拉魯穆吃了一惊,并努力計算著礦工們帶來了多少工具。然后,他反駁道:“為什么不多帶些磚刀上去?它們的重量与那些磚頭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一個工人停工才是真正的損失。”
  所有拖車的人都大笑起來。
  “我們沒法愚弄這個人。”魯加圖穆轉向赫拉魯穆,臉上洋溢著愉快的神情,“那么,節日一結束你們就開始攀登嗎?”
  赫拉魯穆喝了口啤酒:“是的。我听說還有一隊來自西部某處的礦工也將加入,但我還沒見到他們。你知道他們嗎?”
  “知道,他們來自于那個叫埃及的地方,但他們不像你們開采礦石,他們的工作是鑽石頭。”
  南尼嘴里塞滿的豬肉使他說話顯得口齒不清了:“我們在艾拉買也鑽石頭。”
  “他們鑽的石頭是花崗石,跟你們不一樣。”
  “花崗石?”在艾拉買沒有花崗石,所以他們只鑽過石灰岩和雪花石。
  “到過埃及的商人說,他們的金字塔和宮殿用花崗石和石灰建成,一塊塊都非常巨大。据說他們還在花崗岩上雕出巨大的雕像。”
  “可花崗石很難……”
  魯加圖穆聳聳肩:“對他們而言并不難。王室的建筑師們相信他們到達天堂拱頂時,也許會有用。”
  對此,赫拉魯穆點點頭,誰又能肯定在高處那個地方不需要這樣的人呢?
  “那么,你見到過他們嗎?”
  “沒有,他們還沒到,几天后才能到,但不可能在節日結束時赶到,所以,你們艾拉買人要獨自登塔了。”
  “你們不是要陪我們上去嗎?”
  “對,但只是最初的四天。然后我們必須回來,只有你們這些幸運的人才能繼續往前。”
  “幸運?你說我們幸運?”
  “我非常想到塔頂上去。往上爬十二天的高度,是我到過的最高的地方。”魯加圖穆有些悲傷地笑了笑,“我羡慕你們將會摸到天堂的拱頂。”
  去触摸天堂的拱頂,并用鎬頭將其掘開,雖然還未成為現實,但僅僅這個想法也足以使赫拉魯穆感到不安:“其實,你沒有必要羡慕……”
  “對,”南尼總是興沖沖的,他說,“當我們完成了工作,所有人就都能摸到天堂的拱頂了。”


  第二天早上,赫拉魯穆專程去看塔。
  一座廟宇在塔基的旁邊。廟宇自身本應也是個輝煌的所在,可現在,它卻那么灰溜溜地蹲在塔下,毫不起眼。
  而塔就不一樣了,不等你靠近去触摸它,就已經感到一种純粹的堅固与力量。所有的傳說都認為,建造這座塔的目的,是為了獲得一种力量,這种力量是任何一座巴比倫廟塔都未曾擁有的。普通的巴比倫塔只是用太陽晒干的泥磚制成,只在表面裝飾經過燒焙的磚。這座正等他們去攀爬的高塔卻全部用被窯火段燒得十分堅硬的磚堆砌而成,一塊塊磚被瀝青膠泥粘合起來。
  塔的底座有兩個平台。
  第一個平台是巨大的正方形,大約二百腕尺長,四十腕尺高。上面是第二個平台,就是從那里開始,塔身拔地而起。
  塔身是一根正方形的巨柱,支撐住天堂的重量。塔身上纏繞著一條斜面,就像纏在鞭子手柄上的皮條。不對,不是一條斜面,而是兩條,纏繞著塔身,吸引著他的目光一直往上。他看到的是永無止境的交替出現的斜面和磚,磚和斜面,直到最后就什么都分辨不出來了。而塔卻還在向著天空上升,上升,不停地上升。赫拉魯穆看得腦袋眩暈,离開塔的時候,步子都有些踉蹌。
  赫拉魯穆想起了儿童時代听過的故事,那些大洪水泛濫之后的神話。
  故事講述大洪水之后人們怎樣移居到世界的每個角落,居住到比大洪水之前更多的陸地上;人們怎樣航行到世界的邊緣,看到海洋下陷進茫茫霧靄之中,匯入了地獄的黑暗;人們怎樣因此認識到這個世界太小了,并希望看到邊界之外的東西,所有耶和華的創造物;人們怎樣在焦渴的大地上抬頭望天,想像上帝的房子一定建在清涼的水上。進而想起几世紀前塔開始建筑,一根支撐天宇的巨柱,一道通往天堂的樓梯,人們可以爬上去瞻仰耶和華的杰作,耶和華也可以下到地面來看看人間的創造。
  對赫拉魯穆而言,這成千上万人不停勞動的場面也像一個神話,非常激動人心,因為這种勞動的唯一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接受并理解上帝。當巴比倫人在艾拉買招募礦工時他就非常激動了,所以,他才在此時此刻站在了塔的跟前。可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的感覺卻在反抗,在內心里大聲地說,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應該聳立得如此之高。
  而且,他開始怀疑,自己為什么要去攀爬這看上去沒有終點的巨大造物。


  開始攀登的那個早上,塔基第二層平台上滿是一排排兩輪人力拖車。車上裝載著各种各樣的口袋,里面裝著大麥、小麥、小扁豆、洋蔥、海棗、黃瓜、面包和魚干,還有許多碩大的陶罐,里面盛滿了水、酒、牛奶、棕櫚油。車上還有青銅容器、蘆葦籃子和亞麻布,甚至還有一些肥壯的牛和山羊。一些人正用布條將這些牲畜的眼睛蒙住,以免它們登塔時看到下面而受到惊嚇;到達塔頂后,它們將成為祭品。
  當然,還有些拖車用來裝上礦工們的鎬頭和錘子,以及一些可以裝配出一個小段鐵爐的元件。工頭還叫人往拖車上裝木頭和蘆葦。
  魯加圖穆站在一輛拖車旁,把裝上車的木頭用繩子系緊。赫拉魯穆走過去,問他:“這些木頭是從哪儿來的?我們這一路上可沒看到過樹林。”
  “在北方有一片樹林,是剛開始建塔時种下的,砍下的木頭順著幼發拉底河漂流下來。”
  “你們种了一整片森林?”
  “建塔之前,建筑家們就知道磚窯將燒掉許多樹木,因此他們种了這片森林。還有一些人,負責為樹林提供水,并在每棵樹被砍掉的地方補种一棵。”
  赫拉魯穆嚇了一跳:“這就能提供所有的木材?”
  魯加圖穆埋頭給車軸加油,頭也不抬地說:“至少是大多數吧。”
  南尼走過來,眼睛卻盯著展開在平台下的巴比倫的街道:“我從來沒有站得這么高,以至于能夠俯瞰一座城市。”
  “我也沒有。”赫拉魯穆說。
  魯加圖穆卻只是微笑:“走吧,所有的車都准備好了。”
  所有人都配成兩人一組,每一組都配上一輛拖車。礦工們拉的車混編在那些老練的拖車人中間,魯加圖穆的拖車就跟在赫拉魯穆和南尼的拖車后面。
  “記住,”魯加圖穆叮囑他們,“跟前面的車保持十腕尺的距离。轉彎時由右邊的那個人用力,每隔一小時交換一下位置。”
  赫拉魯穆与南尼彎下腰,把拖車的繩子吊在肩膀上,然后一起直起腰來,把拖車的前端抬离了地面。
  魯加圖穆揮揮手,兩人一用力,車輪就開始轉動了。車輪滾上登塔的斜面時,兩人深深地彎下了腰。赫拉魯穆咕噥了一句:“這還是一輛輕車。”
  硬磚舖成的斜面上,几世紀以來,車輪在上面已經磨出了一道深深的溝槽,車輪就順著溝槽緩緩地向上滾動。兩人腰彎得那么低,頭都要抵到地面,几乎都沒有在塔上的感覺了。
  “你們采礦時唱歌嗎?”
  “當石頭不是太硬時。”南尼回答。
  “那么,唱一個你們的采礦歌吧。”
  這個要求傳遞到所有礦工耳里,不久,整支隊伍都唱起歌來了。


  人影越來越短,他們上升得越來越高。
  現在,這些攀登者周圍只剩下凜冽的風,和太陽投在身下的影子。這儿的气溫比下面的城市要低很多,在下面,正午的驕陽能夠殺死一只快速橫過街道的蜥蜴。登高環顧四周,可以看到沉沉流動的幼發拉底河,以及寬廣的綠色田野,反射著陽光的溝渠從其中蜿蜒而過。巴比倫城是一幅密密麻麻的街道与建筑构成的迷宮般的圖案,而在整個城市之上,閃耀著石膏涂料的白色光芒。
  突然傳來了一個人大叫的聲音。
  作為這個運轉著的鏈條上的一環,赫拉魯穆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于是便向后面的魯加圖穆大聲叫道:“下面出了什么事?”
  “你們的一個礦工對高度感到害怕了,第一次离開地面的人偶爾會出現這种情況。但很少有人在這么點高度就感到惊恐。”
  赫拉魯穆附和說:“我知道這种惊恐。在礦工中就有人害怕進入坑道,因為他們老是擔心被埋在里面。”
  “真的?”魯加圖穆說,“我倒還真沒听說過這种事情。你怎么樣,我是說,在這种高度上你的感覺。”
  “我什么也沒有感覺到。”他若無其事地說,同時卻看了南尼一眼,他們倆才知道此時內心里的真實感覺是什么。
  “其實,你從自己手掌上就能感覺到緊張,對吧?”南尼輕聲問道。
  赫拉魯穆在繩子粗礪的纖維上擦擦有些汗濕的手,點了點頭。
  “我也感覺到了。”
  “也許我們也該蒙上頭巾,像牛和山羊一樣。”赫拉魯穆盡量以輕松的口吻說。
  “你認為我們也會對高度產生恐懼,當我們爬得更高時?”
  赫拉魯穆想了一下,好像這樣就能甩掉緊張的感覺:“我們只是不習慣而已,再說我們還有几個月時間來适應高度,也許等我們到達塔頂后,我們可能還會覺得這塔不夠高呢。”
  “不,不,”南尼搖搖頭,“我并不認為有誰希望這東西更高一些。”
  說完,兩個人相視著大笑起來。


  晚餐吃的是大麥、洋蔥和小扁豆。睡覺的地方是塔內的一條走廊。
  第二天早上起來,礦工們腿酸軟得要命,几乎都邁不開步子了。拖車工人們見狀笑了起來,然后給了他們一些藥膏涂在肌肉上,并為他們的拖車減輕了一些負擔。
  這時赫拉魯穆再往塔下看時,膝蓋就像浸在冷水中一樣。在這個高度上,風一直在吹著,很明顯,越往上走,風力會越來越大。他甚至想,有沒有人被風刮到塔下去過呢?他還想,這個被刮下塔去的家伙,在到達地面之前,完全有時間完成一個禱告。赫拉魯穆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嚇了一跳。
  攀登又開始了。和第一天相比,他們可以看得更遠了,進入視野的景物寬廣得令人害怕:連綠洲之外的沙漠都盡收眼底,沙漠中的商隊看上去就像一列緩緩移動的昆虫。
  第三天,他們的腿仍然沒有好轉,赫拉魯穆感覺自己就像個殘疾老人。到了第四天,腿的感覺才好了一點。拖車工人們出于同情幫忙拖了兩天的貨物又回到了他們車上。下午,他們遇到了從上面下來的第二梯次上的拖車人。
  那個晚上比較熱鬧,他們全在一起吃飯聊天。早上,陪伴了他們四天的第一隊拖車人准備回到巴比倫,魯加圖穆向赫拉魯穆与南尼道再見。
  “照顧好你們的車,它爬上這座塔的次數比任何人都多。”
  “你羡慕它?”
  “不,想想每次好不容易爬上了塔,又必須順著原路回來,我就難受。”


  現在,他們后面那輛車的拖車人變成了庫塔。這一天行程結束時,庫塔走過來:“你們從來沒在這樣高的地方眺望過太陽,來,看看吧。”
  庫塔走到塔邊坐下,雙腿懸在塔外,他看見他們猶豫不決:“你們可以趴在地上,把頭伸出來向外邊看,如果你們想看的話。”赫拉魯穆不愿意在別人眼里像個擔惊受怕的孩子,但他怎么也不敢學庫塔的樣子,于是,他与南尼便只好照庫塔所說的樣子做了。
  “當太陽下落時,要順著塔邊往下看。”
  赫拉魯穆向下看了一眼,那几千腕尺的深淵讓人膽寒,他赶忙把視線轉向遠處的地平線:“太陽從這儿落下有什么不同?”
  “當太陽從西邊落到那些山脈后面時,希拉平原就是黑夜了。但在這儿,我們比那些山峰更高,因此我們仍然能看到太陽。如果我們想看到夜晚,太陽必須沉落到更遠的地方。”
  赫拉魯穆明白了:“夜晚降臨到地面的時間比這儿要早。”
  “你能看到黑夜順著塔升上來,從地面升到天空。”他盯著遠處的太陽看了一會儿,然后把視線轉向下方,“你們看,現在開始了!”
  赫拉魯穆和南尼循聲望去,在這座巨塔下面,巴比倫城已處在陰影中。陰影往上蔓延時,就像一頂華蓋正在撐開一樣。很快,陰影水一樣漫過了他們,于是,他們便置身黃昏中了。
  赫拉魯穆翻過身來把臉轉向天空,看到夜色快速升過塔的其余部分,天空越來越模糊,太陽正下沉到世界很遠很遠的邊緣。
  “算得上是一种奇觀,對吧。”庫塔問。
  赫拉魯穆什么也沒說,他第一次明白,所謂的夜,就是大地把它自己的陰影投射到了天空上。


  又經過了兩天的爬行,赫拉魯穆已經敢于站在塔邊上往下看了──雖然抓著邊上的柱子,探出身子時還特別小心翼翼。他問庫塔:“怎么塔看上去越往上越寬,怎么會這樣呢?”
  “因為有那些亞麻繩吊著的絲柏木造成的陽台。”
  “陽台?塔上造陽台有什么用處?”
  “舖上土壤后,就可以种植蔬菜,在這么高的地方,水很緊缺,因此最普遍种植的是洋蔥。再往上,那里雨水多一些,你們還可以看到种植的豆子。”
  對此,南尼感到有些難于理解:“雨水?上面的雨水為什么就不能落到下面來?”
  庫塔對南尼提出這樣的問題也感到難于理解:“它們在下落時被蒸發掉了。”
  南尼聳聳肩頭。
  次日行程結束時,他們就到達了有陽台的高度。看到了上面密密麻麻地栽著洋蔥。這里,每一層都有几個算不上寬敞的房間,供拖車工人的家里人居住。女人們或是坐在屋里縫補衣服,或是在地里挖洋蔥。孩子們則上上下下地彼此追逐,在拖車中間穿梭。
  拖車工人們回到自己的家中,并邀請礦工們和他們共進晚餐,于是,赫拉魯穆便和南尼一起去了庫塔家里。這是一頓丰盛可口的晚餐,有魚干、面包、海棗酒和水果。
  吃完飯出去閒逛時,赫拉魯穆注意到在塔的這一層面上,已經形成了一個小城鎮。上行与下行的坡道就是穿城而過的大街。鎮子上有一座神殿,用以舉行各种儀式与慶典,有行政官員調解各种爭端,有商店。當然,這個城鎮并非一個永遠的存在,它僅僅只是一個長達几個世紀的旅程的一個組成部分。
  赫拉魯穆問庫塔:“你們有誰去過巴比倫城嗎?”
  庫塔的妻子阿利圖穆回答:“沒有,我們為什么要下去,為了讓我爬很長的路再回到這里嗎?這儿有我們所需要的一切東西。”
  “你們一點也不想到地面上去走走,我是說真正的地面。”
  庫塔聳聳肩:“我們住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我們所干的一切就是使這條路延伸得更高更遠,當我們選擇离開時,只會向上,而不是向下。”


  礦工們又繼續往上。
  有一天,當有人探出身子往下看去時,發現塔身收縮得什么都看不見了,遠在其到達堅實的地面之前。再向上看,卻依然看不到塔頂。也就是說,他們不再是大地的一部分,而處在一种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境地了。赫拉魯穆感到了一种被隔离于世界之外的惶恐,好像大地因為其不忠的行為擯棄了他,而天堂還隨時可能拒絕他。
  這里的居民卻并不感到任何不安,他們總是熱情地接待礦工們,并祝愿他們在拱頂處的工作順利完成。這些居民住在潮濕的霧气里,從上面還是下面都能看到暴雨。他們在空中收獲谷物。
  几個星期過去了,每天的旅程中,都會感到太陽和月亮越來越近。月亮把它的銀色光輝洒在塔身南面,閃爍不定,仿佛上帝在注視著他們。很快他們就處在与月亮平行的高度上了,他們好奇地打量著月亮坑坑洼洼的臉,惊訝于它庄嚴而自在的運行。
  然后,他們就接近了太陽。時間正是夏季,當太陽從巴比倫升起時,這几乎就懸挂在他們頭頂上。在塔的這個高度上,已經沒有了常住的居民,也沒有供种植作物的陽台,這里太陽的熱量足以把大麥直接烤熟。粘合塔磚的材料不再是瀝青,因為會被陽光烤化流淌。為了遮擋過度的熱量,坡道外緣的柱子全被加寬到失去了柱子應有的形狀,差不多都連接起來形成了一道連續不斷的牆。從那些剩下的縫隙里,漏進來一些呼嘯的風和金色明亮的光線。
  為了适應溫度的變化,每天出發的時間越來越早,以使在攀登的路上有更多的清涼。當他們來到与太陽水平的高度上時,已經完全是在夜間行進了。白天,他們躺著睡覺,在火熱的微風中大汗淋漓。礦工們甚至擔心,如果他們真的睡著了,在醒來之前就會被酷熱烤死。但拖車工人們無數次地在這個高度上往返,卻從未有人因此丟了性命,這多少讓礦工們睡覺前感到安心一點了。
  終于,他們越過了這個酷熱的高度。現在,白天的光線開始极不自然地向上照耀,陽台上的植物傾斜著向下生長,彎下身子以便獲得光合作用所需的陽光。之后,他們就接近了星星。一個個火團似的小圓体在四周舖展開來。在這里,星星并不像從地面上看去那么密集,也不是全部分布在同一個水平高度上,并一直向上延伸。很難辨別它們到底有多遠,因為沒有恰當的參照物。但偶爾會有一顆星星一下子沖到离他們很近的地方,向這些人證明它那令人吃惊的速度。
  白天,天空是一种比從地面上看上去更蒼白的藍色,顯示出他們正在接近天堂拱頂的跡象。只要仔細觀察,白天的天空里也可以看到几顆星星。地面上看不到它們,是由于太陽那炫目的光。
  赫拉魯穆正在望星星,南尼突然急匆匆跑來:“一顆星星撞到了塔上!”
  “什么?”赫拉魯穆惊恐地四處張望,好像是擔心自己被星星撞上一樣。
  “不,不是現在,而是很久以前,是一個多世紀以前。是一個當地居民講的故事,當時他的祖父在現場。”
  他們回到人群中,看到几個礦工正圍在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四周。“……星星把自己射進了塔磚中,就在上面半里路遠的地方。現在仍然可以看到它留下的痕跡……”
  “星星最后怎么樣了?”
  “它燃燒著,不停地絲絲作響,明亮得讓人根本無法正眼看它。人們想把它撬出來,再繼續自己的旅程,可是,它發出的熱量根本不讓人靠近。几個星期后,它自己才冷卻成一堆黑色的疙疙瘩瘩的天堂金屬。有一個人雙臂環抱在一起那么大。”
  “這么大啊!”南尼的聲音里充滿了敬畏,“以前當星星落到地面上時,也能找到小塊的天堂金屬,比最好的青銅還堅硬,人們通常用它打造護身符。”
  “那么大一塊天堂金屬,這里沒有人試圖把它制成某种工具嗎?”赫拉魯穆的腦子總是能比別人想更多的問題。
  “噢,沒有,人們連碰都不敢碰它。每個人都在等待上帝的懲罰,擔心一切都是因為我們打扰了他。人們在塔下等了几個月,上帝依然像過去一樣平心靜气,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他們這才回來,把星星從塔磚里撬出來,現在,它就在下面那座城市的神殿中。”
  沉默。
  每一個都好像在体味著什么。過了很久,一個礦工才開口:“我們從沒在有關塔的故事里听到這一個。”
  “因為它是一個禁忌,一件不能提起的事情。”
  再度沉默。

十一

  這一路上去,天空的色彩變得越來越柔和,直到有一天早晨,赫拉魯穆醒來后突然惊叫起來。以前看上去越來越蒼白的天空,現在看上去像是一層白色的天花板,在他們頭頂高處舖展開來。他們已經非常接近天堂的拱頂,看到它就像一個固体的殼,封住了整個天空。所有的礦工都不敢大聲說話,盯著天空目不轉睛地看,露出白痴一樣的傻樣,因此受到塔上居民的嘲笑。
  就這樣,天堂拱頂突然一下就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不是向虛空無休止地攀爬,而是爬上一個在每個方向都延伸得無邊無際的地方。面對此情此景,赫拉魯穆感到眩暈。當他注視拱頂時,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虛空中翻轉,而且,頭上的拱頂也帶有一种令人壓抑的重量,它像整個世界一樣重,卻又沒有任何支撐。因此赫拉魯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拱頂隨時會從頭上倒塌下來。
  有時,他又覺得拱頂像一面垂直的懸崖,而后面朦朧的地面是另一面懸崖。塔則是一根纜繩,緊緊地繃直在兩者之間。
  他們攀登得更慢了,這使工頭貝尼很是不滿。人們看到了拱頂,但它帶來的并不是更快接近的渴望,而是隊伍中蔓延開的不安情緒。也許人們并不渴求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也許天性在約束他們不要太接近天堂,而要人們安心在留在地面上。
  他們終于登上了塔頂,頭暈目眩的感覺消失了。
  這儿,在塔頂的四方平台上,礦工們凝視著下界像毯子一樣舖開的陸地与海洋,在飄渺的霧气掩映下,大地与海洋在任何一個方向上,都一直延伸到視力難以企及的地方。而在他們頭頂,懸浮著的是這個世界的屋頂,無聲地告訴他們:我就是世界的最高處,這儿就是所有創造的根源。
  僧侶帶領他們祈禱,向上帝祈禱。感謝他們已被允許看到所有的一切,并請求上帝原諒他們還想看到更多的地方。

十二

  塔頂還在上升。
  強烈的焦油气味從加熱的大鍋里升起來,鍋里,大團的瀝青正在融化。這是四個月來,礦工們聞到的最具現實感的气味。他們翕動著鼻翼,捕捉每一絲微弱的气味,趁其被風刮走之前。瀝青把一塊塊磚緊嵌在适當的地方,塔就這樣一點點成為一個龐然大物。
  砌磚工們仍在一絲不苟地工作,以絕對的精确安放那些又重又大的磚。他們的工作將近尾聲,而新上來還感到頭暈目眩的礦工們又將開始他們的工作。
  埃及人也赶到了。
  這些埃及人皮膚黝黑,体型瘦小,下巴上挂著稀疏的胡須,他們的拖車上裝著火成岩錘子、青銅工具和木頭楔子。他們的工頭叫森穆特,他和艾拉買人的工頭貝尼一起商量怎樣打通拱頂。埃及人打造了一個段爐,以便用來重新段造那些用鈍了的青銅工具。
  拱頂的高度就在一個人伸直了手臂就能碰到的指尖之上,感覺平滑冰涼,它看上去是由很好的顆粒狀花崗石磨制而成。
  許多年前,上帝引發了地球上的那場大洪水。地獄的水從下面漫溢翻涌,天堂的水則通過拱頂上打開的水閘一瀉而下。現在他們接近了拱頂,卻沒有看到上帝的水閘。他們四處搜尋,也沒有在那堅硬的花崗石平面上看到哪怕一絲絲的縫隙。
  看來,塔頂与天堂的會合處是在兩道閘門之間,對他們來說,這确實是一种幸運。如果頭頂有一道閘門,他們就不得不冒著打穿一座天堂水庫的風險,如果這种事情真的發生,下面的平原上就會下起不合時令的大雨,雨水會引發幼發拉底河的洪災。當然,當水庫排空之后,暴雨就會停止。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即上帝想懲罰冒犯他的人類,便讓雨繼續傾盆而下,直到這塔坍倒在巴比倫城融化而成的泥漿之中。
  即使看不到閘門,卻仍然有一個風險存在。也許上帝創造的閘門是凡人眼睛所難以看見的,也許他們頭頂就是一座天堂水庫,只是因為這個水庫太巨大了,以至于最近的閘門也有几里路遠。
  關于他們的工作該從那里開始,爭論不少。
  “上帝肯定不會把塔沖垮。”一個叫卡杜薩的砌磚工說,“如果上帝覺得塔是對他的褻瀆,那他早就下手了。然而這几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在工作,從未看到過上帝哪怕最輕微的不滿跡象。即使我們頭上有一個水庫,上帝也會在我們打穿之前排干它的。”
  “如果上帝喜愛這种冒險,那么,就應該有一架專門制造的樓梯在這里等著我們了。”這是一個艾拉買礦工的回答,“上帝既不會幫助我們也不會阻止我們。如果我們打穿了一個水庫,我們就將遭受滅頂之災。”
  赫拉魯穆也沖口說出心中的怀疑:“上帝也許不必直接懲罰我們,如果是我們自己打穿了天堂水庫,他會認為是我們自作自受。”
  “艾拉買人,”那個卡杜薩叫道,“我們的工作是為了我們對上帝的愛,我們整個一生都在為此工作。我們的父輩,以至再過去的許多代人也是如此。像我們這樣正直的人不應該受到懲罰。”
  “怀著純洁的目的工作,并不意味著我們是在明智地工作。選擇遠离土地的生活,真的就是一种正确的道路?現在我們已經准備好了去打穿天堂,我們怎能保證不為自己的過錯受懲罰?”
  “赫拉魯穆建議要小心,我同意,”工頭貝尼也說,“我們必須确保不給下面的世界帶來第二次大洪水,甚至不能給下面帶來過量的大雨。我跟埃及人森穆特一起商量過,他給我看了他們用來密封法老墳墓的方法,相信這种方法會給我們的工作提供可靠的保障。”

十三

  僧侶們舉行了一個典禮,把牛和羊作了獻祭,又講了許多神圣的話,燒了許多香。然后,礦工們開始工作了。
  礦工們清楚,只用錘和鎬對付這花崗岩天頂是無濟于事的。
  他們用帶上來的木頭,燃起一大堆火,讓它整整燒了一天。在火焰灼烤下,石頭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慢慢爆裂。這樣,他們就可以把石頭一大塊一大塊地從天頂上撬下來了。用這种方法,每天他們都能深入一個腕尺。
  坑道不是垂直上升,而是以一個角度傾斜上升,以使他們能從塔上建一道樓梯斜靠在上面。火燒的方式使坑道非常平整光滑,因此他們還在腳下造出一個木制平台,保證自己不滑回塔頂上去。當坑道取得一定進展后,他們就在里面開辟出房間。
  埃及人也開始工作了,他們要造一道活動的花崗石門。首先,他們需要從坑道壁中切出一塊足夠大的花崗岩,它有一個人那么長卻比一個人還寬許多。几周以后,它才從岩壁上顯出完備的形狀。最后,用一塊塊木頭楔子把石料剝离下來,造成了一道可以關住坑道的滑門。這樣一來,如果上面真是天堂水庫,而且被礦工們挖穿的話,這道滑門加上一些灰漿就可以重新把天堂拱頂封閉起來。
  坑道一點點向上延伸,埃及人又建造了一些新的滑動門。這樣,如果天堂水庫潰決的話,也只能淹沒坑道的某一段。
  轉眼之間,開掘天堂拱頂的工作已經持續几年了。拖車隊運上塔頂的不再是磚,而是挖掘坑道需要的大量木頭和水。
  人們居住在拱頂入口處的坑道中,那儿還有許多小通道,還有懸挂的陽台,种植著向下彎曲的蔬菜。礦工們也成了天堂邊界處的定居者,有些人還結了婚,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生儿育女,很少有人再回到地面上去了。

十四

  赫拉魯穆臉上蒙著一塊濕布,沿著木梯往下爬,他剛給坑道盡頭的火堆添了些木柴。火還能再燒几小時,他下到更低些的坑道里來等待,這儿的風中沒有那么濃重的煙霧。
  這時,突然傳來一座房子撐不住自己重量的那种可怕的嘎嘎聲。上面的石頭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分開,隨之而來是一陣不斷增大的咆哮聲,一股激流順著坑道奔涌而來。
  赫拉魯穆惊恐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水流,令人震惊的冰冷的水流,猛烈地扑到他腿上,一下就把他撞倒了。他緊緊地抓住激流下的石頭梯級。
  預想中那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們挖穿了天堂水庫。
  他們必須盡快赶到最近的一道石頭滑門那里,但他卻不斷被猛烈的水流沖倒,有時甚至摔出十几級台階那么遠。但恐懼使他感覺不到疼痛,他想,整個拱頂馬上就要塌下來了,整個天空就將在他腳下裂開,而他會隨這天堂之水一起落到地上。這可就是上帝制造的第二次大洪水?
  終于,他跑到了滑動門那里。
  他從水里爬起來,還有另外兩個礦工,達姆奇亞和阿弗尼。這時,滑動門已經關閉,封閉了出口。
  “不!”他叫起來。
  “他們關上了它!”達姆奇亞尖叫道,“他們沒有等我們!”
  “還有人來嗎?”阿弗尼則說,“我們可以撬開滑動門。”
  “沒有人來。”赫拉魯穆回答。
  阿弗尼用手里的錘子使勁砸那門,可在急流的喧嘩聲中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赫拉魯穆向房間四處看了看,這才發現一個埃及人臉面朝下浮在水里。
  “他是從上面滾下來摔死的。”達姆奇亞的嗓音尖厲刺耳。
  “我們什么也不能干嗎?”
  阿弗尼眼望著上面:“上帝,放過我們吧。”
  他們三個站在不斷上升的水里,絕望地禱告著,但赫拉魯穆知道這完全是徒勞的。上帝并沒有要求人們來建塔或打穿拱頂,這些決定是人類自己作出的,現在就該他們死在水中了。只憑自己的正直并不能把他們從這個結局里拯救出來。
  水已經淹到了他們的胸部。
  “快往上爬!”赫拉魯穆大聲招呼兩個同伴。
  他們迎著急流吃力地向上爬,水就在他們腳下不斷上漲。為坑道照明的火把已經熄滅了,他們只能在黑暗里摸索,嘴里咕噥著連自己都听不清的祈禱。
  最后在坑道盡頭,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水的上漲,看看水會不會把他托起到一個什么地方。水很快就漲上來了,并真把他們托起來了。赫拉魯穆看到那條噴涌出水流的裂縫就在旁邊,呼吸著狹小空間里最后一點空气,叫道:“當這點地方被水灌滿后,我們就能向天堂游去。”
  他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話,當水升到天花板時,他吞下最后一口空气,并向上游進裂縫中。就算他會死,他也要死得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更接近天堂。
  四周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壓力強大的水流,吸附、推動著他。他連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快要撐不住了,最后一點空气正從嘴邊逃走。他要被淹死了,周圍的黑暗正滲進他的肺里。
  突然,他感覺到了水面上的空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五

  赫拉魯穆醒來,臉貼在濕漉漉的石頭上。他什么都看不見,但能感覺到身邊的水流。他翻動身軀,嘴里發出痛苦的呻吟。他呼吸到了空气。
  時間慢慢流逝,最后,他終于站了起來,水從他腳踝下面快速流過。他向前走去,水在變深。他轉向另一個方向,于是,他感覺到了干燥的岩石。
  四周一片漆黑,像沒有火把的礦井。他用手在黑暗中摸索,這樣過去了好几個小時。如果這是一個山洞,那它肯定是十分巨大的。他感覺到地面在向上傾斜,也許這是一條通道,這條通道能把他引到天堂。
  他繼續往前爬行,不去想過去了多長時間,也不去想他將永遠不能從原路返回地面。盡管他才被水淹過,吞下了那么多的水,這時,他仍感到口渴,并感到饑餓。
  終于,一道光線出現在他眼前。
  他跪下來,雙手緊緊地捂住臉,這是來自上帝的光芒嗎?几分鐘后,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面前延伸開廣闊的沙漠。他剛從一片丘陵地帶的一個山洞里爬出來。難道天堂也跟地上一樣?上帝就住在這樣一個地方?也許,這只是上帝創造的另一個領地,是另外一個地球?或許上帝住在更上面的某個地方?
  一輪太陽挂在他背后的山頂附近,它是在上升還是下落呢?
  沙漠中有一條線在移動,那是一支商隊嗎?
  他向著商隊跑去,干渴的喉嚨里發出尖叫。當他馬上就要跑不動的時候,商隊發現了他,整個商隊都停了下來。
  赫拉魯穆首先看見的确實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鬼魂,手里還舉著一只水袋。赫拉魯穆一把搶過來,拼命地往喉嚨里灌去。
  “你被土匪襲擊了嗎?我們正往埃瑞琪去。”
  赫拉魯穆盯著他叫道:“你在騙我!”
  那個人后退几步,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好像他已被太陽晒瘋了。
  “可是,埃瑞琪是在幼發拉底平原上!”
  “是的,難道這有什么不對嗎?”又一個商隊的人走了過來,并准備好手里的武器。
  “我來自──我是──”赫拉魯穆停了一下,“你們知道巴比倫嗎?”
  “噢,那就是你的目的地嗎?它就在埃瑞琪北部,從埃瑞琪到巴比倫算不上是一段困難的旅程。”
  “塔,你們听說過巴比倫塔嗎?”
  “當然听說過,那是通往天堂的柱子。听說在塔頂的工人們正在挖一條穿過天堂拱頂的坑道。”
  赫拉魯穆一下倒在了干燥的沙礫中。
  “你病了嗎?”商隊的人問他。
  赫拉魯穆沒有搭理他們。天哪,他又回到了地球,他明明爬進了天堂水庫,卻又回到了地球之上。是上帝有意阻止他的嗎?可他并沒有看到上帝,哪怕是一點點上帝存在的跡象。
  也許,這是一种特別的方式,天堂的拱頂就在地球的下面,好像它們就緊緊挨在一起。但怎么可能是這樣的呢?赫拉魯穆躺在那里,想得腦袋都快炸開了,還是一點也不明白。
  然后,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一個圓滾筒,他想,人們用一個雕刻有符號的滾筒滾過一塊柔軟的泥板,滾筒就在泥板上形成了一幅圖畫印。符號可能出現在泥板相反的兩端,但它們在滾筒上卻是肩并肩的排列。人們把天堂和地獄看成一張泥板相反的兩頭,中間就是天空和星星。然后,世界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卷起來了,天堂与地球就成了滾筒上兩個并列的符號。
  如此一來,就知道上帝為什么沒有毀掉那塔了,為什么沒有因為人們努力越出為他們設定的界限而懲罰他們,因為再長的旅程也僅僅只能讓他們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他們几個世紀的辛勤勞作不會揭示出比他們所知道的更多的創造,他們最后所看到的只是上帝無比杰出的藝術才能。
  通過這种才能,上帝的存在才被指明,而又被隱藏起來。
  而人們就知道了他們應該呆在應該呆的地方。
  赫拉魯穆從沙礫里支起身子,雙腿由于心里的敬畏之感而搖搖晃晃。他要走回巴比倫去。也許他會遇到拉車的魯加圖穆,他會給人們捎話上去,告訴他們他所知道的世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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