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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之屋

作者:布賴恩·斯坦伯福爾德


  安娜望著自己在鏡中消瘦的臉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也不知道為什么毫無血色。她的眼睛中的藍色已經變得很淡,只剩下一种和她發色相近的灰色。她知道,大腦的變异會影響体質和思維,但在鏡中的影像告訴了她更多無法接受的東西。仿佛她那危險的瘋顛導致了她肉体的崩潰。
  她想,也許她這种人照鏡子是危險的。但是,面對昨日的幽靈是今天的命令。她帶著無限的耐心開始往臉上扑粉,決定讓自己顯得生气勃勃,不去想自己的本來面目。
  她化完了妝,頭發閃爍著金色的光澤,面頰嫩紅,嘴唇如花瓣般鮮潤,——但她的眼睛仍然是一种不透明的灰色,如打落在窗戶上的雨點。
  愛莎貝爾又象往常一樣遲到了,安娜在接待員和護士的監視下在大廳里來回踱著步子。很幸運的是,她每日習慣穿一身黑衣,所以沒有更多地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護士之所以在那儿,純粹是一個儀式。安娜甚至不能走出醫院,雖然她被列入行動自由的病人。她必須被一個護士正式地轉交給另一個,以便有人對她負起責任。愛莎貝爾与她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就象她和那些護士一樣。她和安娜只是一個由仲裁組成的家庭的成員,她們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終于,受莎貝爾來了,臉色紅扑扑地,可是慶典開始了。
  “你得記住,這是安娜外出的第一個日子,”護士對愛莎貝爾說。“我們將下對任何事故負責任,但你要讓她每天定時吃藥、如果她出現沮喪的狀況,就立刻把她送回到這儿來。這是緊急號碼,它會為你召喚醫生。”
  愛莎貝爾奇特地凝視著那張卡片上的號碼,仿佛那是一串神秘的數字。
  護士只對安娜說了一听:“要听話。”,而沒說:“祝你玩得開心。”,甚至沒說:“輕松一點。”僅僅是一句“要听話。”安娜想。她曾經很美麗,不只是“美麗”所能形容——甚至占圣人奧斯卡的智慧也無法想象,但現在那份美麗已經所剩無几了。
  愛莎貝爾當然不知道安娜正在走向自己的葬禮,而她的職責只是提供一個便利的逃跑机會。安娜等到車子离醫院已經兩公里左右的時候談到了這件事:“你能讓我在最近的地鐵站下車嗎?”她的語音輕柔,“再給我一點錢吧。”
  “別傻气,”愛莎貝爾說。“我們要回家了。”
  愛莎貝爾指的是她自己的家,她有一個丈夫一兩個孩子。安娜見過愛莎貝爾的丈夫几次,但都离得很遠。他是那种陪家人來看病人的人,他們的勇气在瘋人院門口消失了,他們宁愿讓自己的伴侶自己去對生病的家人盡道德義務。但也許愛莎貝爾不讓他進來,不想把她介紹給他。很少有女人愿意把自己的丈夫介紹給妓女,即使那妓女正好是她的姐妹,甚至她的性魅力已經消失無蹤了。
  “不,”安娜說。“那只是說給醫生們听的,這樣他們才會放我出來。如果我告訴了他們真象,他們就不會放我出來了。”
  “什么真象?”愛莎貝爾想知道,“你到底在說些什么?我告訴你,我已經為你受夠了麻煩,你听到那護士說的,我對你要盡負責。”
  “你不用做任何不合法的事。”安娜告訴她。“我會按時回來,沒人會覺察。即使我不回來了,也沒人會責備你。我是個瘋子,記住你能給我多少現金?”
  “我沒帶現金,”愛莎貝爾對她說,她駕車經過了克南普罕南站,根本沒有停車的打算。“我沒有現金,任何人都沒有。現在誰都不用現金了。”
  這倒不假,在安娜工作過的那家登記妓院客人們都用聰明卡,交易都通過自動收銀机進行。
  “但你還是能換到現金,對不對?”安娜天真地問。“牆上都有洞呢,就象坏妓女一樣。別擔心過了克南普罕站,馮克斯霍爾站也行。”
  “你倒底想上哪儿去,安娜?”愛莎貝爾生气地問,“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你他媽的到底想干什么?”這就是愛莎貝爾,重复用詞,語調厭惡,話里髒字不斷。
  “我得干一件事,”安娜無助地說。她不打算說出來。愛莎貝爾會象那幫醫生一樣激烈地反對。但是,愛莎貝爾比那幫醫生好對付多了,愛莎貝爾一直很怕她,雖然比她大兩歲,高兩英寸。安娜就象她的前半生的影子——這些都是安娜的优勢。
  “我不會為你換現金的。”但是她對安娜的堅持很明顯地無力反對。
  “我能干一切我想干的事,”安娜沉思地說。“這是發瘋的一個优點,干任何想干的事儿,沒人會吃惊。我不會被處罰,他們沒辦法拿走我得到的東西。有一百英鎊就行,但五十鎊也不賴。我必須有現金,你知道,因為大腦病變的人不允許持有聰明卡。幸運的是,這儿還有現金。”
  “我討厭被利用,”愛莎貝爾厭惡地說。“我答應今天帶你出來,是你求我這么做的。而且醫生也覺得這主意不錯,這也許對你的恢复很有幫助。我不會支持你的。這不公平。”
  自從她六歲開始,愛莎貝爾就開始報怨“這”不公平。她從來沒了解過,世上本來就沒有應該怎樣的事。
  “馮克斯霍爾站肯定有兌現机。”安娜說“五十英鎊就差不多了,如果你能夠多換點儿當然更好。自從他們把我關進那座瘋人院之后,我對物价指數就沒有概念了。但三年中貨幣不可能貶值得那么厲害。”
  愛莎貝爾剎了車,讓車停在路邊。她是那种無法駕車与人吵嘴的人。安娜看得出她的姐姐很生气,她通常是把車停到停車處的,但現在她停在雙黃線前面。
  “你到底想干嘛,安娜?”愛莎貝爾語气強硬地問。“你到底想把我卷進什么麻煩?如果你想把我作為你從醫院里逃跑的工具,我有權利知道。”
  “我會及時回來,”安娜安慰著她。“沒有任何人會知道,除了你的丈夫和孩子們。也許他們會因為無法認識你那位臭名昭著的瘋妹妹而感到失望,但他們很快就沒事儿了,你下周可以抽個時間帶他們來,彌補一下這個遺憾,我會乖乖地,不會干瘋狂的事儿。”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愛莎貝爾重复著,強調著每個字的發音。仿佛暗示著安娜之所以故意忽視她是因為她蠢得弄不清關鍵所在。
  “我得干一件事。”安娜用同樣的語調說,“不會花很長時間,如果你不愿給我五十英鎊,至少你應該給我一張旅游卡吧。我得穿過這城鎮到第四區去。”
  安娜立刻明白了自己所說的是一個錯誤。它給愛莎貝爾指了方向,她本來應該反复強調那五十鎊,直到她得了這筆錢。過去,她從來沒少拿過她想要的錢,不管她對付的是哪种顧客。
  愛莎貝爾取出她的錢包,從里邊抓出一把硬幣。“喏,”他說,仿佛在說,你就值這么多,你這個愚蠢的坏婊子。“你如果想去,就是下地獄都沒關系,但如果你出了什么差錯,可別來怪我。拿著你的藥。”在她說完這個長句子之前,她伸手推開了安娜一側的車門,讓她出去。
  安娜從車門口鑽了出來,雖然她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等愛莎貝爾開著車离開之后,她詢問了到克南普罕的路,路還很遠,但就算她身体狀況很差,也倒還可以走到那儿。那堆硬幣剛好夠她買一張旅行卡。
  她不知道如果她有一位真正的姐姐,情況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找到班納地鐵站邊的教堂并不太難,比她預料的要大一些。她很高興地發現葬禮的過程有充足的時間,很多地方的葬禮都很匆忙,因為參加的人們總害怕那段時間自己家里被盜。她等到其他人都進去了才悄悄進去,但她還是沒逃過人們的注意。几個人轉過身,然后低聲交談起來。
  當儀式結束后,抬格人把棺材抬了出來,安娜躲到柱子背后,但是跟在死者后面的人們都知道她在那儿。她沒去墓地,站在那棵古老的栗樹的陰影中,從三十碼開外的地方觀察。她听不到牧師說了些什么,但那并不重要。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自己進行一番葬禮儀式,并且在結尾加上适當的贊美詩。兩邊小櫥頂上都放了《圣經》,周圍异常沉悶,使她也感到了深深的厭倦。她知道,按照《傳教書》上所說的,其實到悲傷屋去可能會更好,要比宴樂屋好一些,但她并不确認傳教士是否對此進行過謹慎全面的比較,而且他也沒有提到過朝陽屋。傳教士總是覺得一個好听的名字比那些珍稀的藥膏還要管用,但安娜在這件事儿上從沒能和他達成一致。
  安娜毫無困難地找出了阿倫的妻于,雖然她從沒見過她的照片。那是個漂亮的婦人,屬于中產階級。她的名字叫克里斯汀,但阿倫一直喜歡叫她“凱蒂”,令安娜吃惊的是凱蒂居然沒帶任何面紗。難道人們不是說寡婦們總是帶著面紗,這樣,才能隱藏她們的眼淚嗎?那女人也沒有流淚,冷酷、硬心腸似乎更合乎她的風格。安娜評估著她——在一种帶點迷信的基礎上——判斷出她屬于哪一類型。愛莎貝爾也許真的相信,一個動听的名字要比宇宙間靈巧的設計師們能設計出的任何靈藥都要有效得多。
  安娜忽然陷入一种傷感之中,她希望愛莎貝爾更大方一點,如果當時愛莎貝爾給了她一百英鎊,或者五十英鎊,她就可以買個花環,可以去獻在墳墓前。此刻她只能站在這么遠的地方,判斷出多數哀悼者都上了年紀。但她宁愿選擇她買得起的最奇异的基因工程產品,來為阿倫的生命,或者說他的死亡,還有她自己作出貢獻。
  安娜絕對相信這种意外事故不全然出于意外;即使它不是一次直接的自殺,這也是長期疏忽大意積累的結果。
  儀式終于結束了,墳墓邊的人群散開了。這時候那寡婦轉向了她,擺脫了別人的阻攔,安娜知道了她曾半怀恐懼半帶渴望的對抗將要發生了。她絲毫沒有轉身逃跑的沖動,而且她知道,在那女人停下來上下打量她之前,就是她來這儿的目的,所有感傷道別的話都只是一個借口而已。
  “我知道你是誰,”寡婦說,用一种玻璃裂開般的聲音,并沒表明自己對這份敏銳的判斷感到自豪。
  “我也知道你是誰,”安娜回答說。她們兩人被人注視著,安娜意識到,散開的人群又出于看熱鬧的好奇圍攏了,雖然他們之間沒有一絲半點的交談。
  “我以為你在醫院里發瘋哩。”寡婦用一种謹慎的平淡語調說著,但看得出她隨時有可能爆發。
  “對,”安娜對她說。“但醫生們開始了解我的病情,可以讓我安靜一些時候。從象我這樣的人身上他們學到了很多大腦變异的知識。”她并沒有加上一句,包括象阿倫這樣的人。
  “那么你不久就會重操舊業回到大街上去了,對吧?”寡婦的聲音很刻薄。
  “我從十六歲起就不在大街上工作了,”安娜針鋒相對地說。“我在一家注冊妓院工作,正是在那儿我遇到了阿倫。當然,我不能回到那儿去——因為發生了這种事,他們不會再把執照發給我,即使是我的身体已經正常了。我想我可能會回到街上——等我從醫院出來之后。總有男人喜歡坏女孩,不管你相不相信,這是事實。”
  “你應該被關起來!”寡婦的聲音變成了一种輕蔑的嘶聲。“你們這幫妓女都該被永遠關起來。”
  “也許應該這樣,”安娜承認。“但是是那次旅行讓阿倫上了鉤,而且讓他受苦的是脫癮症狀。”
  一個男人站到了寡婦身邊:那群人推選出的發言人。他保護性地把手臂放在寡婦肩上。這人很老,不可能是她的儿子;而且很高貴,不象是准備接替死者的追求者;也許他是那寡婦的兄弟,也許是阿倫的。
  “回車上去,凱蒂。”那人說,“我來處理這個。”
  凱蒂似乎為自己能脫身感到高興。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從這种對抗中得到什么,她轉身走向那輛黑色的汽車,那車一直在等待著她。
  安娜希望那男人采取敵對的態度,不論他是誰。但他只是說:“如果你就是我所能想到的那個人,你不應該到這儿來,這對這個家庭不公平。”
  又一個愛莎貝爾,安娜想。你認為象他這樣的人會更了解。象他這樣的人,她指的是醫生、律師、銀行家,更職業化的一种人。阿倫是個證券經紀人,也受托管理著成年人的私人財產。她經常猜測,他的主顧中有沒有人擁有那家注冊妓院的股份。和當今這個复雜世界中的其他事物一樣,它們都是一個多變的混合体中的一個部分;雙親組織的股票价格每天被登載到“監護人金融”一頁上,標題叫作“余暇与休閒。”
  “我不會傷害任何人二”安娜說。“你們可以完全忽略我,只要你們愿意。”
  “我相信剛才你那番話就是妓女行業得以發展的論點。”那男人回答道,他語調中的尖刻比凱蒂厲害得多。“它不傷害任何人,他們說,不贊成它的人大可忽略它。宇宙机械師們剛開始也只是笨拙地改動著形狀、外表之類的東西,后來開始增加著人体內部的流質,他們也是這樣說的。新的狀陽藥是完全安全的,他們說,它能增加樂趣,絕不會讓人成癮,不贊成它的人完全可以与那些前衛的女孩們隔絕,讓喜歡刺激和新奇的人去試一試。最后,死亡終于降臨了,就象它一直威脅的那樣,我們已經失去了阿倫,這難道不夠嗎?”
  她感到自己良心的深處有所触動,但是藥物作用能使她保持著鎮定。醫生的藥劑戰胜了她体內的化學物質,她可以很容易地保持自容。“對不起,”她無力地說,“我并不想引起人們的悲傷,”就象地獄一樣不想引起悲傷。她自己在心里補充了一句。我到這儿來是為了打掉你們那翹得高高的鼻子,按下你們的腦袋,讓你們看清楚這世界的本來面目,看看它是多么可怕地不公。
  “你已經引起悲傷了,”那人說。“我認為你根本沒意識到你引起了多少人的痛苦——給阿倫,給凱蒂,給那些男孩們,還有所有認識他們的人的痛苦。如果你意識到了,而且如果你有最起碼的良知,你應該割斷自己的喉嚨而不是跑到這儿來。”
  他是個嫖客,安娜想。他与那些做了手術的女孩上床,但腦子里又想著其他東西,就象他們這种人一樣,于是他開始害怕了,害怕有一天他會沉陷進去,就象活在這世上的其他人一樣,他向上帝禱告:“給我貞洁吧上帝,但不是現在!”——現在,太晚了。
  “對不起,”她又說。這句話是她藥品的作用后的結果,是那种在她的肉体和靈魂上奇妙的運轉著的物質的產物。真正的安娜決不會感到對不起。真正的安娜不會后悔她到了這儿,不會為她還活著感到報歉。
  “你墮落了,”這人繼續說,仿佛不僅僅對她,而且還對她代表的所有人這么說。“那些人說,你遭受的是上帝對你犯的罪惡的一种懲罰,我不同意。他們說世界上的每個妓女都會落到這种下場。我理解他們的感覺。我想你應該走了,再別在這儿露面了。我不希望凱蒂不能把孩子們帶到阿倫墳上了,就是怕遇見你。如果你還有一點點自尊和体面,你應該向我保證你再不上這儿來了。”
  陳腔濫調,安娜想——但藥物阻礙著一點點自尊和体面發揮作用。“我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愿意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她宣布。“你沒權利阻止我。”
  “你還個毒婊子,”他說,“你不論上哪儿,腐敗都跟著你。离阿倫的家遠點,否則你會后悔的。”他說這番話時調開了他的眼睛,因為他不敢面對她的凝視,那雙毫無色彩的眼睛的凝視。
  她一直站在那儿,直到其他人都离開了,她才走到那墳墓前,棺木還在那儿,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把棕色的泥土。
  “別擔心,”她對死者說。“沒什么能讓我害怕,沒任何東西能夠。我會回來的,為你帶來那個花環。”
  她沒有手表,但教堂的大鐘告訴她,离她必須回到醫院之前還有五個小時。

  安娜有七年沒到過歐特蜜納了,但她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路。登記妓院的建筑都帶著特別的意圖,希望与大街上的妓女們區別開。但那只是促成了多個層次的妓女市場。事實上,不僅僅能找到各种各樣的品种,而且她們中有四分之三的是非法的,而且有很多女孩的擴增手術完全是失敗的,或者是有嚴重的負面影響。這個古老的行業就其本質而言,不可能從經濟中消失。肮髒、秘密、黑暗,都是可交換的商品。
  她在向她那死去的愛人述說她無所畏懼的時候,她說的都是事實。但她現在沒時間按常規來處理。她沿著那些建筑往下走,下半部分就是那些獨立的妓女等待客人的地方。那些人她都不認識,但她憑感覺就能認出她們,特別是和她一樣有特別標記的女人。不久她就找到了一個抹了一層厚厚的粉的濃妝女人。
  “我不想到這儿來和你競爭,”她開門見山地說。“我還得回到醫院去,明天就得去了,但今天我得掙錢活下去。五十鎊就夠了。”
  “你倒精于算計,”那女人說,“但你有點緊張。市場需求可不旺盛,我也不欠你什么,別認為咱們是一根線上的兩只蚱蜢,一只莢里兩顆豆,這儿可是個野貓吃野貓的世道。”
  “我們不是任何一只豆莢里的兩顆豆,”安娜輕柔地說。“這是很明顯的,他們總是說我們骨子眼里一模一樣,但我們從不相同,甚至當他們把毒素注進我們的身体中,以便讓我們的細胞接他們想要的方式發展的時候。我們也沒變成淫蕩机器。我的一位醫生告訴我,那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才會弄糟了,我們中每個人的大腦化學組成成分都不一樣,使你成為你,使我成為我。你和我接受的擴增手術都是一樣的。我們經過重植的基因都有同樣墮落的邏輯,但与你上床的感覺和与我上床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們都是獨一無二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的一些主顧會成為常客,也是為什么他們不顧各种愛滋病的威脅自愿,上鉤的原因。你根本不欠我什么,不因為我們都屬于同一個种類而欠我什么,但你可不可幫我一個忙呢?當然,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拒絕。”
  那女人久久地盯著她,然后說:“天啊,你簡直——但你最好改改你的腔調,如果你想在這儿拉客,那腔調不适合。我去喝一杯咖啡,你有半小時——你如果沒抓緊時間,那只能怪運气不好。”
  “謝謝,”安娜說,“謝謝你,”她并不能保證半小時就夠了,但她知道她能夠解決她遇到的所有麻煩。
  她在路邊展示了二十三分鐘左右,一輛車停下來了。她很高興只花了這點時間。
  那嫖客想把价格砍到三十英鎊,但他那輛車的款式外形向世界展示他并不是個手頭緊的人,而路邊的女人也沒一個象她那樣有味道。
  這個客人是個聰明的家伙,他了解自己的品味,也知道如何顯示,他可能沒想到過,醫生們費了多大的唇舌向安娜解釋她身上發生的一切,讓她服從醫療程序,而不是他的胡說八道。他也沒有想到,她對他認為應該從這個事件中學到的教訓絲毫不感興趣。她不想糾正他的觀念,因為他是要給錢的,而且,這些滔滔不絕的話語能使人分心,使她不去注意在這种短暫而痛苦的性交中的其他各种各樣的細節。
  “整個享樂的階級不應該被注冊登記,”他斷章取義地用著一些術語。“這是經電腦設計過的令人著迷的蛋白質,但是,僅僅因為在控制空間中呈穩定狀態就認為在精神狀態上也能穩定是不對的。用精神狀態這個詞來指述是一种禮貌的說法,你用妓女的知識去理解就夠了。他們說,他們計划進行地點和軌跡變換,我覺得他們是在用一座木城堡來抵抗一條火龍。我的意思是,這种東西已知不受控制了。就我個人而言,我并不為之感到悲傷——我的意思是,我已經試過了這儿的所有人。我從來不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宴的妓女,我是說把所有的錢花在一個人身上是愚不可及的,就象交尾的母螳螂吃掉公的一樣,根本就沒什么意思。我喜歡各种東西。我喜歡甜的,也喜歡酸的。象我這樣的人才是二十一世紀的公民,你懂的。在我們這樣的世界中,陌生恐怖是行不通的——你得另想辦法。陌生恐怖就是复制今天到明天去,不敢嘗試新東西。就在這儿呆著吧,寶貝,你會發現自己吃香得很。他們沒治好你是你的運气,你會慢慢适應的,就象我一樣。”
  她知道自己以自己的方法在改變,并不是通過每天定時服下的藥品。她改變了自己的思維,靈魂,她知道,通過這樣的改變她還改變了自己的化學体質,在那些基因工程師和專家系統無法預測的細微方面。她知道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阿倫對她的感情就是真正的愛,不是毒癮能夠說明的。如果僅僅是因為上癮的話,就根本不存在問題了;他只需要另外找一個女孩,那女孩可以有与她相同的毒素体質,而且可以免疫,那就行了。
  那嫖客并不是個坏家伙,各方面看起來都不是。他用現金付給安娜錢,把她載到蘭柏斯地鐵站門口,他說,正好順路——也就是說,他有可能就是愛莎貝爾的隔壁鄰居。安娜沒問其他細節,如果她問了,他也不會說的。這种事儿也有必須嚴格遵守的禮節。

  安娜回到教堂的時候,墳墓已經填上了,挖墳的人把花環在地基那安排得中規中矩。安娜在決定如何放置自己的花環之前,好好地打量了一下其他几個。
  她有點吃惊地發覺自己開始的判斷是錯誤的,這儿有几個基因組合的花環。她很快地想到了,這只是一种虛榮的怪异消費的表現。阿倫那些親戚朋友中富裕的几個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机會炫耀一番。
  她安置好了花圈,退后一步,看著自己的作品。
  “我并不希望這一切發生,”她說。“在巴黎,這會被認為是浪漫——男人們為妓女而瘋狂,當她得了無法預料的性病的時候,他就瘋狂地開車撞個粉碎,——在派勒恩,這簡直是笑話。你是個完完全全的傻子,我甚至不愛你……但我的思維因為我的變异手術下了地獄,所以,如果我能愛你,也許我會愛你的。誰知道呢?”
  我也不想這一切發生,他說。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我熬過了最痛苦的脫癮階段,本來可以很好的。也許我還可以和凱蒂和好,也許我可以開始變成人們希望的樣子。
  “循規蹈矩的私生子,”她說。“你使這些听上去全象是借口。你真的這么想嗎?這只是你一個時期的想法,對不對?這只是与一個瘋了的妓女的一時沖動?”
  這是真實的,他老實地說。
  “這比那些所謂的真實的事要真實得多,”她告訴他。“那些專家系統比自然母親要聰明得多,四百万年的自然選擇造就了西班牙蚊和犀牛角;四十年的電腦會成蛋白質就產生了我和一千個妓女。你無法指望自然抵抗這种侵襲,當然,雖然她是最無恥的妓女。你我不過是赶上了進化之火。我猜,凱蒂和愛莎貝爾也是。沒人是一只孤島。”
  我不認為那值得贊揚,他說。你可以試著變得熱心一點,悲傷一點。
  他是對的,但她不能。她害怕熱切,更怕悲傷。這世界上沒什么方法能讓她過傳教士的生活——那意味著智慧等同于悲傷增加了知識就增加了悲傷,——也無法過那類人的生活。不管怎樣,她必須保持理性,回到醫院,否則他們下次就不會讓她出來了。
  “再見,阿倫。”她安靜地說。“我想我不能很快來拜訪你。你知道,世界就是這樣的。雖然你一次也沒有到醫院來看過我。”
  我知道,他說。你對我而言是沒有任何秘密的。我們是靈魂的配偶,你和我,永遠都是。這么說比說他依戀她的肉体要好些,但結果都是一樣的。
  然后她就走了:回到車站,穿越了三區,二區,一區,回到河邊的那一邊。她想獨自呆著,雖然她知道這絕不可能。
  接待員問她為什么愛莎貝爾沒有用汽車送她回來,安娜說,她讓她在街頭下了車,因為,“我想走一小會儿,”她解釋說,“這晚上這么美。”
  “不,才不是呢,”接待員反駁說。“多云又寒冷,而且風太大了。”
  “如果你是在我這种狀態下你就不會這么看了,”安娜高傲地告訴她。“我全身上下的細胞都被替換成特殊的物質,如果不是因為藥物,我就在那云端里了。”當然,這只是一個謊言,真正的后果更不堪設想。
  “如果按你剛才說話的為方式來判斷,”接待員說,“你几乎是正常的了。我們很快就會把你扔回那個野蠻、邪惡的世界里去了。”
  “不是象你說的那樣野蠻、邪惡,”安娜說,帶著一臉善良的深思。“不是整個世界,等到有一天,當所有落下的大使部重新學會了飛翔,學會了飛到無法估量的高空,我們就會体驗到真正的感覺了。”
  “我收回我的話,”接招員說。“我希望你姐姐的耳朵沒被你的這些話給累坏——如果那樣的話,她下次就不會帶你出去了。”
  “不,”安娜說。“我想她不會的。但是,她也不是我真正的姐姐,決不是,我是獨特的一類。”第一次,沒有內在和外在的聲音說:別自我吹捧了,對你已有的感激一點儿吧,或者我們是同類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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