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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棋中緣


  我的心里更亂了:那個世界里有我的父母、親人、朋友,二十八年來我已与那個世界有了太多太多的關聯,這是以前決定逃往那里時從未想到的,而此際,這些真情卻是再難斬斷了,我也早把自己當成那個世界的一員,現在怎能不為那個世界的安危憂心?
  心急如焚的人難免失去理智,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找宸,我要阻止她的計划。微一用力,我便騰身而起,飛到三米高處,屋頂自動開啟,我急速地飛了出去──“房頂開門”、“絕世輕功”都是這個世界的尋常事。
  飛出去不到十米,隱約看到地上停著架飛碟,一人正從中走出來,我沒工夫理會,但那人卻見到我便立刻縱身飛到空中,我沒想到他會沖我來,猝不及防間便像沒頭蒼蠅似的撞進他怀里。“你長不長眼睛!”我沒看清他是誰,就怒叫起來,情急之下還不禁用上了在那個世界學的罵人的話──嘿,蠻實用的!
  那人歎了一聲──歎息里還滿是笑意:“泠泠。”
  是他!我更不可能有好臉色了,我一言不發,只想繞開他好赶我的路。
  “你去找宸?”他攔住我,好笑地問,“你不會是想效仿那個世界的万里長征吧?”
  哎,我真是急糊涂了!就這么飛過去,上万里的路得飛到何年何月?還沒回過神,他已經摟住我的腰把我帶到地面上。我用力掙脫他,卻听他又說:“你已經想到了可以勸服她的理由?”
  我漸漸冷靜了一些:是啊,我有什么能力有什么資格去阻止宸呢?我心煩意亂地走了几步,不知不覺回到屋子前,門自動打開,我走進去,他也一點不客气地跟了進來。
  他似乎感覺遲鈍,絲毫覺不出自己不受歡迎,反而饒有興味地打量地四周,贊道:“好精致的布置。”
  我也不算是個太沒涵養的人,可眼前這個人實在太可惡!你還能指望我有什么待客之道?我忍不住冷哼道:“倒像從沒見過!我頭腦里有關于這里的很深刻的記憶,你沒注意過嗎?也許你只關心其中有關宸的部分。”
  “我從沒讀取過你的記憶。”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才不信,想要諷刺几句,然而他臉色鄭重,竟讓我話到嘴邊說不出口,但我的眼神里一定已含有了千言万語的責問。他一向最能了解我的心思,立刻解釋道:“讀過唐爍霄的日記,自然看得出是凌曼親自出馬找你,可見這件事對宸何等重要,然而卻又不能過于假手于人,這就證明當年華斯的猜測沒錯,宸确實有個女儿,她這是要找她的女儿。當年我也曾推測,也許那次爆炸是宸安排來掩人耳目的,其實她早已把人救走,但我一直沒有得到證据。原來你逃到了另一個世界。”他頓了頓,“這些事很容易推斷,我何必窺視你的記憶?”
  我點點頭,淡淡地說:“你只需要复制出我的記憶,用它去要挾宸就可以了。”
  “相信我泠泠,我永遠不會利用你。我那樣說,只是希望她有所顧及,不要用我對你的感情作文章。”
  “你對我的感情?”我冷笑著,“你會對一枚棋子有什么感情?”
  我的這句話讓他有些動怒,沉聲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什么?”
  我驀地一呆,終于明白他原先那番話的深意。他曾經對我說:泠泠,你記住,我永遠不會傷害你。也許以后我們之間會產生嚴重的誤會,但你要能理解我信任我。
  他歎了一聲,走近我身邊,正色道:“我和你母親之間是有矛盾,但你不能以此忽視我們的感情,把一切都看成是陰謀,把你自己只看成是一枚棋子。”
  “想不到我竟能讓一對政敵達成理解,為對方說話。你們是不是該聯名設立一個類似那個世界的諾貝爾和平獎之類的獎項頒發給我?”我依舊冷嘲熱諷。
  他忽然笑起來:“好啊,不過你要得這個獎還得再做件事。”
  他竟和我開起玩笑來,我索性應和他,問:“什么事?”
  “嫁給我。”他站在我身后,在我耳邊自自然然地把這三個字脫口而出,气得我真想回頭咬他一口。
  他繼續解釋:“嫁給我,也許你能想出辦法調和我和宸之間的矛盾。”
  我不再惱怒,只覺得悲從中來,我凄然一笑:“我沒有那么自不量力,我拉不出陷進權力旋渦里的人。”這才是我最失望的地方:我并不在意他是哪個世界的人,只是,我原本以為他和我志趣相投,都向往閒云野鶴的生活,所以忽然得知他的真實身份后我才會如此心灰意冷。
  他伸出手臂環抱住我,使我緊緊地靠在他身上,我心中更亂,卻情不自禁抬起頭,接受他狂熱的深吻……
  “我們离開這個世界吧,一起回你的醫學中心,与世無爭無拘無束……”想起在那如詩如畫的世外桃源与他有過的纏綿溫馨,我一時沖動地伏在他胸口低喃。但,激情漸漸消退時,我悟到,時光已逝便再難重來。我不再言語,無聲地离開他的怀抱,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喚我:“泠泠。”
  我要掙脫他,他的手卻握得更用力,我感到一陣疼痛,他從沒這么粗暴地對過我,我禁不住委屈得想哭。“你究竟在意的是什么?”他扳過我的身子,喝問了一聲。
  我呆了呆。我在意他的身份?在意他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在意他和宸一起把我當成棋子控制?是這些讓我覺得無數山盟海誓已恍若隔世?我說不清。我只有惘然地看著他。
  他凝視著我:“你在意的是我不能永遠和你飄然世外隱居桃源!這個世界也好,那個世界也好,留在哪對你來說其實都沒有分別,因為你不欣賞其中的任何一個。你厭惡傷害過你的政治斗爭,進而厭惡世俗間一切權勢名利,你認為這就算是看破紅塵?找一個遠离塵囂的地方躲起來,就可以安心舒暢?淡薄不羈是一回事,恐懼逃避是另一回事。看破了,出世之后還可入世;逃避,這世上誰真逃得脫?逃不脫,就繼續嫉世憤俗怨天尤人?你經過几次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憤懣不平,對你真正擁有的并不留戀,你只想要一种心目中的‘理想境界’,但是你自己都說不清那究竟該是什么樣的!”
  他如此疾言厲色,我想要打斷他,然而几次開口卻又無話可說,我想大叫我才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但又不知如何反駁。是的,我總是不開心──“憤懣不平”,我把這些全歸于生母由于野心而遺棄我,歸于這世上害人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卻從沒想過程逸說的那些問題。我只是一味想遠离那些讓我厭惡恐懼而又無可奈何的東西。表面上,我恬退淡薄,其實這世上真正讓我滿足的事真的很少……我設計出過那么多足已毀滅整個地球的武器,這是由于我的天賦,還是由于我自幼便集結心底的戾气?六百年來,我看清過我自己嗎?我目光凌亂,不知所措……
  見我這副樣子,他長歎一聲,怜惜地把我摟在怀里:“對不起,我那些話說得太重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哽咽著表白:“我不是什么都珍惜不留戀……至少,和你在一起,我……”
  “我知道我知道……”他輕輕拍著我,柔聲安慰。
  我默不做聲地依偎著他,任由他把我的淚痕吻干,一切如此宁謐,讓我再升不出离開他的念頭……
  “寶貝,想通了么?”他在我耳邊低語,暖暖的气息呼在我的頸上,讓我一陣麻痒。
  我此刻心中安和,輕捶了他一下說:“都賴你把什么事都瞞著我,讓我一下子恢复記憶知道真相才這么傷心。”
  “恢复記憶,你就必然要卷進你不喜歡的紛扰里,我也不希望你再想不愉快的往事,而且你了解我的身份后必然會有一些誤會──盡管遲早要回這個世界,畢竟晚回來一刻便多一刻安宁。”
  “安宁對你來說不過是一种調劑,宦海沉浮才是你真正的生活。”我笑了笑,“就像武器設計是我生命的組成部分。你究竟什么時候開始知道我是從這里逃到那個世界的?”
  “看了唐爍霄的日記以后。”他擰擰我的臉蛋,“開始我真的認為你得了怪病難以治愈了。你道我忍心嚇唬你么?”
  我還是不依不饒:“可你猜出了我的秘密后卻還故意用什么‘外星人’來耍弄我!你明知道詐死整容只能騙過那個世界里一些奉命追查我的人但根本逃不過凌曼的監視,你還是……你想不到宸會派人偷拍下你和我在一起的情景?”
  “想到了。”他笑了,這一笑可見他城府之深,“不讓她認為抓住了我一些把柄,她怎么會放心讓女儿和我在一起?”
  我一時瞠目結舌,隨即笑道:“你一定是她遇到過的最厲害的對手,說不定哪一天她真會載在你手里。”
  他用指頭在我的鼻子上點了點:“不要對你的母親這么幸災樂禍。其實她對你也用心良苦,你沒做過母親,不會懂她的心情。”
  我調皮地在他指上咬了一口:“這么替你的政敵說話!怎么,兩位決定政治聯姻后彼此合作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總對自己的母親怀恨在心,這樣你自己也快樂不了。”
  想起宸曾對我說:“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但你又太率直,太不會保護自己,如果你們真的相愛,由他來保護你也很好。”我不禁黯然一歎,半晌垂首不語,自己也弄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但是,我馬上想到她不讓我再待在那個世界的原因,我又不禁焦急煩亂:“她為什么突然正式提出毀滅那個世界的計划?我知道這些年那個世界的人确實把地球表面破坏得太不成樣子,可是……”
  “防止污染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要對付的自然也不是那個世界的人。”他不經意地說了一句便不愿再提,“我們不要說這些了,你不是不喜歡政治嗎?”
  這怎么行?我心急如焚,連忙問:“保護環境和政治有什么關系?她真正要對付的是誰?”
  他懶懶地一笑:“別說這些了,你不會感興趣的。”
  事關我在那個世界的父母親朋的安危,怎么能“不感興趣”就算完?我鍥而不舍,自行推測:“她最想對付的自然是你……但是你和那個世界又有什么關系?你不過曾在那個世界行醫,又沒有招兵買馬集結力量准備回來聲討她……你為什么反對她的計划……”驀地,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盯著他,開始領悟到其中內情。
  “你到那個世界行醫真的只是官場失意時打發時日的消遣?我曾經在你那儿受到啟發,想設計一种武器,讓它可以判斷出一個人体內潛伏的病根,再隨時制造出可使之突然發病的環境……其實你早就擁有這种武器了對不對?你隨時能讓任何一個你感興趣的人患病,再以醫生的身份接触他們,然后趁机在他們体內植入一個芯片也好,注入某种藥物也罷,只要你想控制誰就完全可以輕而易舉達到目的……”盡管話出自我口中,我還是不由吸了口冷气,“五年的時間,足以使你在那個世界形成難以估量的強大勢力……另一方面你又在這個世界里迅速地東山再起,勢不可擋,宸怎么會不忌憚?可是她要想也在那個世界組織一股能和你分庭抗禮的力量卻不是朝夕可就的,索性毀掉那個世界一了百了,讓你白費心血徒勞無功,休想借此威脅到她。”
  程逸鼓了鼓掌,贊許道:“不愧是宸的女儿。”聲音中透著几分無奈,但無疑,他承認了。
  我勃然大怒:“你們怎么爭權奪勢都好,但怎么能拿几十億條人命開玩笑?”
  “我會全力阻止她的計划。”
  我哼了一聲,嘟囔道:“居心叵測。”
  聲音雖小,還是被他听到了,他笑了笑:“無論居心如何,至少咱們倆的目的都是盡力消除那個世界的危机。你認為我控制了許多那個世界的人,所以你不舒服?其實那個世界里有几個不被人控制利用的人?許多事,是你無法感慨得盡的。”
  “我辯不過你行了吧?”盡管心里不服,但在舌戰上我還是偃旗息鼓。權勢、社會……我不懂,也不想懂──他說我逃避,就算是吧。
  “但是,你究竟有沒有把握制止她的計划?”我急不可待地問。
  他不想敷衍我,所以沉吟了片刻:“很難說,她表面上的借口畢竟太具有煽動性,激起了很多人對那個世界人的憤慨……”
  “你表面上阻止她的理由不也很冠冕堂皇?對了,用那個世界的話來說,叫做‘平等、博愛’,應該會說服很多人和你站在一起,反對她侵略屠殺的行動。”
  他微一苦笑:“至少,也要先想辦法讓那個世界的人收斂一下,不要再這么過分才好替他們說話。其實,給他們‘毀滅地球’的罪名也并不冤枉他們……”
  我們倆一陣沉默。
  我不知道他和宸之間將會孰胜孰負,不知道那個世界的命運將會怎樣,這個世界的命運又會如何。
  世事,有誰能預料呢?
  稿于2000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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