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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可魯瓦島


  二○○一年 六月十八日傍晚七點
  可魯瓦烏,巫毒酒吧
  入夜以來的南太平洋小島仍然帶有煥熱的气息。“巫毒”酒吧內的人不是挺多,但是在高貝斯的熱帶音樂陪襯之下,也頗有几絲歡樂的气氛。
  雖然下午那班渡輪上突發的狀況有點令人震惊,但是年輕的特色之一就是容易遺忘。剛下船的時候賽斯他們還揣測過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情況,但是卻無從推測起,那個自稱是電腦工程師的杰德一下船就不見了人影,連几名搭船來的乘客也沒再見過面。只有賽斯見到那個臉上有刀疤的提諾和手下來酒吧喝過一會儿酒,看見賽斯,提諾還滿不在乎地揚手和他笑笑,彷佛船上那場緊張的場面從來不曾發生過。
  “嘿!小鬼!”有名酒吧內的胖客人臉色通紅地這樣向姚偉風高聲叫道:“來點音樂如何?”
  姚偉風笑笑點頭,輪椅滑向酒吧內的鋼琴,打開琴蓋,就是一曲音色動人、節奏明快的“蕩婦卡門”。
  在熱鬧的琴聲中,酒吧內的客人歡樂地笑著。吧台后方,賽斯額上套著熱帶的七彩花圈,熟練地調著雞尾酒。紫芸則穿梭在人群之中,忙碌地送酒點酒。伍正剛則因為沒別的事可做,就待在廚房幫忙洗碗打雜。
  “巫毒”酒吧的老板阿芳索則坐鎮在廚房內炒菜。阿芳索几年前曾經在夏威夷開過餐館,當時還在上高中的賽斯曾經幫他打過工,也就是因為這樣一層的關系,姚偉風几個人才會有這個机會來這個熱帶小島度過整個暑假。
  夜在熱鬧歡樂的气氛中度過,如果來到這個小島的第一天是這樣過的話,几個人年輕人覺得這兩個月的打工假期應該會是很愉悅的一次經驗。
  等到最后一首歌彈完,最后一次笑聲在夜風中止歇,已經是午夜時分了。就著月色,姚偉風悄悄滑著輪椅來到海邊,吹著柔順的海風,覺得心情非常的舒暢快活。
  遠遠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隨著笛聲的逐漸接近,沙灘上緩緩走過來一個少年,姚偉風認得這個少年,他是阿芳索的儿子米洛。
  “你吹的笛子很好听啊!那是什么曲子?”姚偉風溫和地對他說道。
  “你是觀光客嗎?”米洛沒好气地說道,与阿芳索相較之下,他的英語說得頗為標准。“‘你吹的笛子很好听啊!’,又不是白人,這种笛子有什么好听的?”
  姚偉風不以為忤地笑笑。他約略听賽斯提過,阿芳索在文明世界曾經受過美國人不少气,所以對一般的白人觀光客沒什么好感。想來,這种基因也順理成章地傳給了儿子。
  “這座島上有什么好玩的?”姚偉風換了一個話題。
  米洛發了一會儿楞,沒有立刻答腔。
  “島上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姚偉風又耐心地問了一次。
  米洛側著頭看他,臉上流露出不屑于他年紀的深沉表情。
  “這座島,已經快要死了。”他簡短地說道。
  “快要死了?”姚偉風并不覺得他的說法有任何認真的成份在內,只覺得有些好玩。“怎么會這樣?”
  少年米洛不再答腔,轉身指著東方。
  姚偉風約略知道一點島上的地形,少年所指的方向是島上的一座小山,島上居民稱之為“女神山”。
  姚偉風不自覺地隨著少年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夜色下的女神山黑鴉鴉的一片,只隱約在夜空下現出一點形狀……不,不對,在山的側方有些地方不太對勁……
  姚偉風出神地凝視女神山的方向,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在哪里。理應在夜色下漆黑一片的女神山,此刻卻在山的頂端右側泛出淡淡的粉紅色光影。那种光影的形狀非常的難以形容,只比肉眼能見的光度稍稍強一些,不是特意去看的話,根本不會注意到。
  姚偉風回過神來,想再問問少年一些事,卻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少年已經不見蹤影。
  回到宿舍,賽斯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找來一具六弦琴,正咿呀咿哦地唱著歌。伍正剛捧著手提電腦,身邊的小型印表机正吃力地印出資料。
  “散步嗎?風景漂不漂亮?”賽斯永遠不忘在每一個時段里發揮他的美式幽默,問了話后,旋又夸張地一遮口,笑道:“喔!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沒帶夜視鏡出去。”
  印表机的資料已經印完,伍正剛將印表紙撕下,興奮地一頁一頁細看。
  “我在网路上找到了可魯瓦島的詳細資料,”他的聲音里有著某种和現實社會脫節的狂熱,是電腦狂特有的本質。“看,可魯瓦島,島民一千九百余人,每日平均觀光客大約兩百名。所以,一般來說島上都會保持著二千多人的人數。看,我這儿還有島上電影院、醫院、學校的資料。對了,我還找到了今天和我們上船乘客的詳細資料。”
  “怎么可能?”賽斯陡地坐起,雖然他不像伍正剛一樣主修電腦,卻也對電腦的運作略知一二。“乘客名單是每日更新的資料,也一定是隱密的資訊,怎么會在网路上找得到?”
  “駭客(hack資料偷取)來的,”伍正剛簡洁地說。“難道你沒听過駭客族這一碼子事嗎?”
  “難道你沒听說道德這一碼子事嗎?”賽斯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道,卻也湊過身去細看伍正剛查出的資訊,反正沒別的事做,姚偉風也過去和他們擠在一起看資料。可魯瓦島的資料是印在紙上的,而乘客資料卻得在電腦的螢幕上看。
  乘客的名單和照片一頁頁在螢幕上流過,翻到其中一頁時,姚偉風突地低呼一聲。
  “停住!這是什么?”
  螢幕停在一名南美洲裔男子的照片上,那名男子臉上有一記刀疤。他們在船上都和這個男人打過照面,紫芸差點和他撞個滿怀,而賽斯不慎拉開響炮時,這個人還被一個小個子的男人拿槍抵住頭。
  資料上顯示這個男子名叫提諾.卡斯加提,哥倫比亞人,是一家進出口公司的經理。
  “如果這個人是個公司經理的話,那才叫有鬼,”姚偉風冷笑道:“我在時代雜志上看過他,這個人是個毒販,在南美洲還挺有名的。”
  螢幕上接著出現那個用槍指住提諾的小個子,上頭顯示他的名字叫艾可,是個甜甜圈店的老板。
  “如果他是個甜甜圈店老板的話,我大概就是英國王妃了,”賽斯也說道:“他手上那把史密斯威爾森是特勤人員的限量生產极品,全世界用這把槍的人不會超過一百個。”
  几個在船上有過奇异行為的人在資料上都有再平常不過的身分,不過當然那是靠不住的。最后,當杰德中校的真實身份出現在三個人眼前時,還是讓他們感到十分的訝异。
  “毒販、綠盟人士、情報人員,還有美國空軍英雄都出現了,”賽斯皺眉道:“八十公里外還有個‘疑似’發生核爆的小島……喂!”
  他的神情變為极度憂慮,姚偉風和伍正剛緊張地听他說下去。
  “‘可魯瓦島唯一生還者賽斯獨家專訪’!我要上全美各大八挂雜志的頭條了,怎么辦?”賽斯夸張地怪聲叫道:“好几百万的進帳,寫書、拍電影、寫回憶錄,我怎么會有時間?”
  三個人在斗室中笑得頗為開心。窗戶的玻璃響起“克克”的聲音,伍正剛走過去將窗戶打開,窗外站的是一身清爽的紫芸。
  “什么好笑的?要不要出去走走?”
  月色里,紫芸幫姚偉風推著輪椅上了沙灘,伍正剛、賽斯在他們的身后緩步走著,紫芸的朋友游力翔也和他們在一起。午夜的潮水逐漸漲至沙灘,發出柔和的沙沙潮聲。
  “你方才不是已經來過一次了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嗎?”賽斯隨口問道。
  “沒有,看不清楚,也許明天天亮后再來一次,”姚偉風說道,旋又想起什么似地轉頭問伍正剛。“東方的女神山,電腦里查得出來資料嗎?”
  “應該可以,什么事?”伍正剛詫异問道。
  姚偉風想了一下,把方才少年米洛的行止約略敘述一下。
  一直沉默不出聲的游力翔這時開口說了句話。
  “只是土著小孩隨口亂說的話罷了,沒什么稀奇吧?”
  姚偉風沒去理他,認了一下方位,找到了夜色下位于東方的女神山。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下,你們仔細看,在山頂右邊的地方……”
  可是,連他自己的語聲也陡地嘎然而止,一時說不出話來。其余几人也紛紛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吐气的聲音此起彼落。
  在陰暗的女神山山頂,那抹若有若無的粉紅色光暈陡地轉熾,像閃電火花一樣亮了一會,形狀變化万千,彷佛還有各色的光華在其間流轉,然而那光芒隨著光度的增加卻仍然非常柔和,當光線黯淡下來時,并沒有在人的視网膜里留下任何的殘像。就這樣干干淨淨地黯淡下去,重新又變成原先那樣,一抹似有似無的淡粉紅色光暈。
  黑暗中,五個年輕人在夜風中呆立不語。良久,遠遠又傳來米洛那如泣如訴的笛聲。
  “這個島,真的要死了嗎?”靜靜地,紫芸喃喃自語。
  然而,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第二天一大早,一向貪睡的賽斯天一亮就睜開雙眼,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奔向沙灘。在沙灘上,那個和他向來言語不和的醫學院公子哥儿游力翔已經在了。游力翔遠望著昨晚看見奇异光芒的女神山,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
  看見賽斯走過來,游力翔點點頭,又將注意力放在山勢并不高的女神山上。
  賽斯順著他的目光仔細打量這座實在無甚出奇的小小丘陵山頭。說她是座山其實還算是溢美之辭了,伍正剛后來找出資料,知道這只是座標高不到兩百公尺的小山,充其量只能算是個小土堆。山上長滿了林木,因為是熱帶的關系,山上長的都是闊葉樹,倒也青綠可喜。昨晚看見奇特光芒的地點是山頂的右側,沒有什么特別的地形,也沒有高壓電之類的設施。
  “昨天……”賽斯喃喃地問道:“你也看見了吧?”
  游力翔點點頭。“嗯!”
  “那是什么?”賽斯沒頭沒腦地問道。
  “我……”游力翔的神情迷惘:“怎么會知道?”
  兩個人暫時佇立在海灘之上,默默無語。
  遠遠的海灘彼端隱隱傳來一陣吉普車聲,划過沙灘,激起一陣陣沙塵。
  吉普車在兩人的身邊停妥,車上跳下來的是伍正剛,開車的是紫芸,姚偉風坐在前座。賽斯心念一轉,知道他們去了什么地方。
  “看見了什么嗎?”賽斯問道。因為他知道姚偉風他們一定一大早去了女神山,昨晚見到奇特光影的山頭。“那儿是什么樣的地方?”
  “沒什么特別。”姚偉風俐落地翻身坐在輪椅上,下了吉普車。“出乎意料之外,女神山上的道路非常好走,這邊的政府在山上建了相當完善的道路,我想,連我的輪椅都可以上得去。”
  “怎么會什么東西都沒有呢?”賽斯奇道:“昨天晚上,你們都看見了,對不對?”
  每個人的神色多少都帶一點迷憫,但是也都點點頭。
  “我看到的,是有點像血管,又有點像蜘蛛的光影。”賽斯說道。
  “我看到的倒不是那种東西,只能說……”伍正剛企圖在腦海中找出相關的詞句。“有點像是直立著一根天線的東西。”
  “我覺得有點像是蝴蝶。”紫芸笑笑說道。
  “總之,那种光影可以是任何東西,這种說法,應該沒有任何問題的吧?”姚偉風說道:“我們上了山之后,就往山頂的右側方位去找,可是沒有看到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那一帶也不大,有一個小小的露營區,一個可供游客遠遠眺望的地方,就這樣。當然那儿是有一些照明設備,但是也不像是會發出那种粉紅色光芒的東西。”
  “也許晚上再去看看會好一點。”游力翔突然接口說道。和往常不同的是,他的說法居然讓賽斯在內的眾人也點點頭,表示同意。
  頓了頓,他伸手指了指眾人的背面。
  “我想,你們的老板在叫你們了。”
  果然,一身黝黑的阿芳索在酒吧的后門大聲地呼叫他們。雖然酒吧另在晚上開放,可是白天卻仍有不少准備的事要做,一大早阿芳索就交待過要他們一起到城里去辦貨。阿芳索將他的小貨車開來店前,姚偉風、紫芸、賽斯和伍正剛都上了車,車子緩緩地駛离沙灘,姚偉風任海風吹著自己的頭發,一轉眼卻看見游力翔緩緩在沙灘上踱步,側頭微望,眼睛仍盯著東方的女神山山頂。
  不到五分鐘的車程,小貨車就來到了可魯瓦島上的唯一一座市鎮:椰林城。
  椰林城是一座充滿熱帶風味的小小市鎮,鎮上唯一一條大街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販,人來人往,有當地的土著,也有一身塵土的西方游客。
  車子行在擠滿人潮的街上速度變得非常的慢。阿芳索一邊開車,不時伸出頭去和人寒暄微笑,也不時扯開喉嚨向擋住去路的小販乞丐大聲叫罵。
  一陣刺耳的喇叭聲響起,從人潮的另一端出現一部閃亮的加長型豪華禮車,橫沖直撞地從街上開過來,所到之處,每個人聲紛紛走避。阿芳索嘴里不干不淨地咕噥叫罵著,卻也忙不迭將方向盤大迥轉,讓開一個空間,雖是如此,那部大禮車還是刷的一聲毫不留情擦將過去,將阿芳索小貨車的后照鏡碰折了下來。
  “王八蛋!”阿芳索扯開喉嚨大罵,大禮車上的人絲毫不理會,只是繼續開過去,最后在一團亂的大街上消失了蹤影。
  “好大的架子!”賽斯道:“這又是什么人?”
  阿芳索的語气有极明顯的憤憤不平。
  “還不就是有錢的白人嘛!這個人是美國大石油企業養的科學家,到這儿來也不曉得有什么鬼主意。”
  賽斯夸張地笑著,從口袋里掏出紙筆仔細寫下。
  “你又在寫什么?”阿芳索沒好气地問道。
  “我是在寫,昨天我們見到了毒販、綠盟環保人士、情報員,還有一個美軍中校,”賽斯嘻皮笑臉地說:“今天又看到了大企業養的生態專家學家,如果再加上一個美麗的古生物學家,几個聰明伶俐的小鬼,不就可以拍一部熱熱鬧鬧的好萊塢電影了嗎……小心!”
  有一個人陡地從人群中慌慌張張斜穿出來,差點撞上阿芳索的小貨車。姚偉風不經意地看著那人,卻發現他神色倉皇,臉上有一記明顯的刀疤。
  原來這個人就是那個南美洲的毒販提諾,他站在大街上有點神不守舍,姚偉風還想再看看他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小貨車卻漸行漸遠,提諾也在人潮中消失了蹤影。
  一個賣椰子的小販用劈椰子的刀重重砍下,將一顆椰子劈了個缺口,鮮美的椰汁噴洒出來。他的臉上露出憨直的笑容,將椰子遞給了攤位前的一個美國白人。
  美國空軍杰德中校站在椰林城大街的椰子攤位前,接過老板剛剛劈開的新鮮椰子,一邊啜飲著椰汁,一邊越過大街,走到露天咖啡攤的一張小桌子前悠閒地坐下。
  “義大利咖啡。”
  他向侍者這樣說道。然后戴上太陽眼鏡,悠閒地注視眼前這一片紛亂卻又祥和的熱帶街景。
  南美洲著名的毒販提諾這時也從人群中走出,坐在中校旁邊的一個座位上,一身狼狽,呼呼地喘气。中校認人的本領并不十分高強,他只依稀覺得這個南美洲人有點面熟,卻想不起來在什么地方見過他。提諾并不是中校等著要見面的人,所以中校也沒有多加注意,只是自顧自地看著咖啡攤上附的“今日美國”報紙。
  突然之間,一向帶著不在乎笑容的提諾臉色大變,望著人群有點發抖。
  從人群中走出的,就是那個在渡輪上彈吉他的年輕人。
  此刻年輕人的手上沒有吉他,只有一個皮制的長方形盒子。他悠然地走到提諾的桌旁,也坐了下來,低低說了几句話。提諾聞言立刻惶急地用西班牙文大聲重覆地說出一個句子。他的聲音在街上遠遠傳出去,有一兩個人詫异地看看他,但是可魯瓦島基本上是一個英語系的太平洋小島,听得懂西班牙文的人并不多,所以也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然而杰德中校卻是懂得西班牙文的,他听見提諾大聲說出的話后楞了一楞,但是基于明哲保身的前提,他假裝并不了解提諾和彈吉他男人的對話,只是不經心地听著,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提諾大聲重覆的話只有一句。
  “我沒有!不是我!”他惶急地說道:“不是我!不是我!”
  彈吉他的年輕男人漠然地笑笑。
  “那不關我的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的責任只在于問問你有什么好說的,說了什么,然后告訴老板。”他的眼睛散放出懾人的精光。“最后,再做老板要我做的事。”
  提諾的臉上流下冷汗,顯然,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完全不相信他的說辭。
  “我已經回報給老板知道了,”年輕男人繼續說道:“而你當然很清楚,最遲今天晚上午夜前后,老板就會告訴我該怎么做。”
  “啪”的一聲,提諾猛地一拍桌子,怒气勃發,他扭曲著臉,站起身來。
  “你們一定會后悔的!”他大聲說道:“如果你們硬要這樣做,你會后悔,老板也一定會后悔的!”
  然后他緩緩后退,彷佛生怕年輕男人在他的背后下手,退了几步,就一個箭步轉身,張惶地鑽入人群。
  年輕男人坐在座位上一直沒動,只是饒有興味地看著提諾慌慌張張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打開長方型皮盒,從里面取出吉他,又開始蠻不在乎地彈著不成調的歌。
  一只手這時搭上了杰德中校的肩頭,中校轉身,看見來人,中校溫和地笑笑。
  來人是那天在渡輪上,來自綠盟組織兩個神色陰郁的女人之一。此刻她仍然是一式的卡其衣打扮,臉上也沒有什么情緒起伏的表情。
  “听說你找我們有事?”那女人簡洁地說道。
  “應該說,我有你們想要的東西,而我也有想從你們那儿得到的東西。”杰德中校說道:“有人告訴我,你們有管道可以帶我到一個地方去。”
  “什么地方?”女人的聲調里仍然沒有任何的感情。
  “一個小島,”中校的藍眼冷靜地盯著女人。“八十公里外海,洛克島。”
  “為什么你認為我們會答應讓你跟著去洛克島?”女人問道。
  “因為我這邊有一些資料也許你們會覺得有點興趣,”中校笑笑。“比方說,讓我來說一個故事給你們听,那是在五月十五日那天發生的一個故事……”
  然后他便在女人的耳邊悄聲說了几句話。
  綠盟的女人在紛亂嘈雜的露天咖啡攤上陡地眼睛發亮,將座椅向中校的位置挪近了些,全神貫注地听中校說話。
  可是,兩個人都沒有發現,在不遠的街角,來自中央情報局的毒梟克星賈奈特正拿著一份報紙假裝閱讀,眼神卻像獵鷹似地注視著他們。
  夜深了,這是姚偉風他們來到可魯瓦島的第二個晚上。
  白天里島上又擁進了另外一大群觀光客,晚上沒有地方可去,所以“巫毒”酒吧內今晚的客人要比平常多上許多。
  嘈雜熱鬧的吧台后方,賽斯簡直要忙昏頭了,紫芸和另兩名女服務生不停地前來點酒,酒吧內彌漫著煙霧、食物的气息,酒一杯杯地流瀉,而空間里,還不時穿插姚偉風猛力敲擊、充滿生机的爵士鋼琴音樂。
  出乎意料之外,在這些歡樂的人群中,最放肆歡暢的,居然是白天在大街上臉色慘然,彷佛世界末日將至的毒販頭目“太保”提諾。
  “讓我們大聲笑,痛快地玩吧!”提諾在人群中大聲叫嚷,也許是酒喝多了,他的臉上一片通紅,抱著一個只穿比基尼的女人,舉著酒杯大叫:“酒保,每個人再給我來一杯,今天的酒,全部我請客!”
  酒吧中的客人一致歡聲大呼。滿臉大汗的賽斯放下手上的調酒瓶,揩了揩頭上的汗珠,一個箭步滑到酒吧的另一端,將懸在那儿的銅鐘清脆地“當”一聲敲響。
  在酒吧里,那就是有人請所有客人再添一杯酒的表示。
  酒吧里的酒客們更瘋狂了,几個大個子將提諾舉起來,怪叫地在酒吧內游走。
  “提諾!提諾!”
  被高舉在上的提諾也揚聲怪叫,一個翻身落地,對著姚偉風高聲叫道:
  “嘿!小鬼!來個‘凌波’!”
  姚偉風含笑點頭。手指在琴鍵上不住滑動,提諾便在人聲、笑聲、樂聲中帶了一長串的人群,在酒吧內四處穿動,做出“凌波舞”的動作。
  有些客人的座位在長龍的隊伍所經之路,他們也不以為忤,笑著將桌椅挪開,有的人就干脆加入舞陣。
  “巫毒”酒吧的大門這時候打開,走進來几個挺胸突肚的中年胖男人,人群中立刻有人恭敬地遞過來几杯酒。姚偉風在彈琴的間隙中也注意到了這几個人,送食物給客人的阿芳索湊巧經過,看見他好奇的眼神,便湊在他的耳邊,就著嘈雜的樂聲、人聲大聲說道:“這几個家伙就是我說的那些石油公司養的生態學家,市長和警察局長也在里面!”
  姚偉風點點頭表示知道。那几個胖壯大漢走進酒吧里也沒有什么特异的舉動,混在人群之中,也一樣地唱著跳著。
  在酒吧的陰暗一角,杰德中校和那綠盟的女子坐在一張小桌子旁對酌。那女人的神情依然冷峻,似乎和酒吧里的歡樂气氛絲毫無關。中校則態度比較輕松,偶爾隨著樂聲搖擺著身子,間或喝一口酒。
  “船什么時候開?”在吵鬧聲中,中校向綠盟的女人問道。
  女人對他的問話恍若未覺,她的眼光很專注,投射在石油公司所屬几名生態學家的身上。
  “那些人是誰?”中校好奇地問道。
  “是一群危害人間的害群之馬,”女人咬牙切齒地說道。
  “他們?”中校好奇道。
  “那個戴黑框眼鏡的光頭男人,是環保學的權威狄克利博士。”
  “環保?環保專家來到這個島上應該是好事吧?”杰德中校奇道:“怎么會是害群之馬呢?”
  “這群人是美國的石油公司集團豢養的科學家,听說這個島的外海有原油可以開采,就到這儿來探察了,”女人冷冷地說道:“開采原油一定會對生態造成影響,而這些生態專家是專門為大公司遮掩罪行的。那些島上的政府官員也一定被他們收買打理了,我早就听說他們在這個島上几乎是橫行無阻的。”
  “原來是這樣。”中校隨口應了一聲。他身為一個美國軍人,對環保生態的概念本就相當的淡薄,中校的心里對于可魯瓦島上的生態是否受到危害根本毫無興趣。
  跟這個冰棍似的女人在一起也無趣得很,如果不是真的想到洛克島去的話,中校倒宁可選擇去和那些環保專家喝喝酒。
  有個島民裝扮的人居中向市長及警察局長引見了在場中大叫大跳的提諾。兩方談笑了几句,黑胖的警察局長用力拍拍胸脯,又和提諾干了一大杯。
  另外一個綠盟的女人這時也走進酒吧,她是名個頭高瘦的金發女人,雖然面目陰沉,看起來卻也頗為明艷。有几名醉漢不干不淨地以言詞挑逗,惹來她怒目而視。她逕自穿過人群,走到中校這一桌來。俯下身,同坐在桌旁的女人低聲地說了几句話。
  “我們到外面去等。”坐在桌旁的女人簡洁地說道。
  出了酒吧,嘈雜的人聲、樂聲一下子變得遙遠。海灘上是一陣靜默,連潮水都還沒升上來。
  酒吧的附近有一個小小的渡口,中校和兩個綠盟的女人走到渡口旁,遠遠的天空傳來一陣模糊的直升机螺旋槳聲。
  “坐直升机過去嗎?”中校有點惊喜地說道。他知道綠盟在某些層面的勢力不容忽視,卻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孤島也可以調到直升机。
  “我也希望如此,”年紀較大的女人冷冷道:“不過那不是我們的,我們的船要午夜才會到。”
  中校的心里有點犯嘀咕。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么不在酒吧里好好喝酒呢?
  遠遠的海浪上出現一盞燈光。直升机的螺旋槳聲由遠而近,強力的照明燈照在海面上,連水气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直升机越過中校他們的上空,在海灘上一個空曠地點停下,不停旋轉的螺旋槳激起陣陣的沙塵。一個長發的男人從黑暗處走出來,是那名神秘的吉他手,此刻他已經換上一套黑色的勁裝,和白天的懶散截然不同。月色下,中校看見直升机的机門打開,走出一位面貌平凡的中年人,黑框近視眼鏡,穿了一件他和熱帶气息极不搭調的長大衣。
  吉他手和中年人并肩彎腰從螺旋槳下方走出去。吉他手指了指“巫毒”酒吧的方向,中年人點點頭,在嘈雜的直升机引擎聲中兩個人走向酒吧,而后,直升机緩緩升空,飛向遠方离去。
  反正也沒有其它的事可做。中校有點好奇地看著這場無聲的默劇。直升机走后,小渡口又恢复了原先的沉寂,微風吹過,渡口旁的小船輕輕地碰撞著上方的木板,發出柔和的“克克”聲響。
  冷不防地,有一個人的聲音從陰暗處低低地傳了出來。
  “你們要去什么地方?”
  中校、綠盟約兩個女人同時嚇了一跳。從暗處走出來的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探長“虎斑蛇”賈奈特,他在黑暗中點了根煙,紅熾的火光將他的臉映照出詭异的神采。
  “要去哪里?”他很有耐性地再問了一次。
  中校看了看綠盟的女人,示意讓她回答。
  “哪儿都不去,只是在這儿閒聊。”女人有點不快地回答道。
  賈奈特輕松地仰頭吐了口煙。
  “綠盟太平洋特派員潘蜜拉小姐,專業助理海瑟小姐,還有美國空軍杰德中校,”他森冷流暢地說出面前三人的真實身份。“我再問你們一次,你們要去哪里?”
  “要去哪里,也不關你的事!”兩名女人中較年長的那人果然叫做潘蜜拉,她斷然地開口說道。
  “當然,當然,這是一個自由的世界,可是……”賈奈特獰笑道:“如果你們想去洛克島,那就關我的事了……”
  中校想開口打個圓場,還沒開口,酒吧那邊突地傳來一聲槍響,不多久,又是一聲槍響。緊接著酒吧里傳來模糊的慘叫聲,開始有人跌跌撞撞從酒吧內跑出,間或還有女人的尖叫。
  賈奈特從怀里掏出手槍,瞪了中校等人一眼,就握著槍往酒吧的方向飛奔而去。
  四散而出的人潮紛紛或開車、或奔跑地离開了這片本來祥和沒有任何殺意的海灘。
  賈奈特進到酒吧的時候,酒吧里面一片狼藉,只有音響傳出的牙買加歡樂音樂仍然震天地響著。酒客們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酒吧的老板阿芳索臉色慘白。酒吧的舞池中央倒著兩名胖男子,兩人都是雙眼圓睜,賈奈特在心里暗暗咒罵一聲,走過去探探兩人的頸部大動脈,發現兩人都已气絕,仔困一看,才發現是椰城的市長和警察局長,一致是頭部中彈,一槍斃命。
  他環視了一下四周,看見几個在酒吧打工的年輕人。他認得其中的几個,尤其是其中坐輪椅的東方男孩,那一日在渡輪上他就覺得這個男孩雖然行動不便,神色卻相當的果決鎮定。他再看了看四周,緩步走向姚偉風。
  “我是美國公職警務人員,”賈奈特說了不盡全實的話,按照規定,除非知會了當地的警方,中情局的人員是不能隨意介入任何刑事案件的。“你叫做什么名字?孩子。”
  “姚偉風,長官。”姚偉風的臉色也頗為慘白,剛剛他在最近的角度目睹了市長和警長中槍斃命,任誰也會心神不宁。
  “剛才出了什么事?”賈奈特皺眉道:“是什么人干的?”
  “我不認識那個人,”姚偉風深吸了一口气。“他和一個彈吉他的人走進來,沒有人注意他,不過我記得他的長相。”
  “你不是說沒人注意他嗎?”賈奈特欲擒故縱地用話套他。“為什么你會記得他的長相?”
  “因為他的穿著非常的奇怪,島上的天气這么熱,又悶,他卻穿了一件長大衣,誰看了都會留下深刻印象的。”
  “然后呢?”
  “然后那個長頭發的彈吉他的人就看看酒吧四周,看見了提諾。”
  “提諾?”賈奈特的聲調轉高。“哪個提諾?”
  “高高的,像是南美洲人,臉上有一道疤,”姚偉風說道,其實他還知道提諾是南美洲有名的毒販,但是這种處境下還是別在警方人員前賣弄的好。“今天晚上提諾好像心情很好,請了全酒吧人好几次酒,又唱歌又跳舞,好像非常的高興。”
  “因為他就要死了,臨死地快活快活。”賈奈特喃喃地自語說道。
  “什么?”姚偉風露出不解的神情。
  “這和你無關,說下去。”
  “然后,那個長頭發的人要提諾過去,提諾不肯,還用西班牙文大聲叫著:‘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你懂西班牙文?”賈奈特怀疑道。
  “我不懂,”姚偉風指指賽斯的方向,賽斯站在吧台后方,聳聳肩。“但是,賽斯會一點西班牙文。”
  “這時候,大家都看出來有點不對勁,舞也不跳了,所有人就這樣怔怔地看著他們。長頭發的人又高聲叫了几次,提諾還是不肯過去,而且在人群中打算逃走,然后,那個穿長大衣的人……那個人……”
  “那個人怎么了?”賈奈特不耐地問道。
  “不知道怎么地,那個人一閃身就穿過人群。反正,接下來提諾就被他拎住頭發,整個人慣倒在地上。”
  “人群中有人大聲惊叫,也有人大聲喝罵,因為今天晚上大家都喜歡提諾,不想看到他被人欺負。市長走了過去,還沒開口,那個怪人就往他的臉上開了一槍。”
  賈奈特的臉色變得极為凝重。“說下去。”
  “警察局長一聲大吼,扑過去,一邊質問他,緊接著,那個人又往局長的頭上開了一槍。酒吧里面頓時大亂起來,每個人都慌張地想要逃出去,人擠來擠去,非常的亂。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提諾、長發男人還有開槍的男人都已經不見蹤影。后來,就和你現在看到的差不多了。”
  賈奈特又問了几句,确定已經得到所想知道的訊息后,也就离開了酒吧。
  姚偉風几個留在酒吧里幫阿芳索將零亂的桌椅整理妥當,這一夜,阿芳索也無心做生意了,就讓他們提早下班。
  “才第二天哪!”走在夜晚的沙灘上,伍正剛有點擔心的說道:“怎么好像到了一個像是戰場的地方?”
  “應該不曾這么糟吧?”紫芸說道:“畢竟這只是個突發事件嘛!剛開始你不也蠻喜歡這個地方的?”
  “那個公子哥儿到哪儿去了?”賽斯突然問道。
  “你不是最不喜歡他嗎?”紫芸打趣道:“怎么一陣子沒見著就開始帖記他了?”
  “倒是,”賽斯自我解嘲地笑笑。“大半天沒看見他的确覺得有點怪怪的。”
  “我也是早上以后就沒再見到他了,也不曉得他去了哪里。”紫芸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道:“不過,他自己應該已經找到好玩的地方了吧?”
  一行人在夜晚宁靜的沙灘靜靜地走著,將方才發生惊人事故的酒吧遠遠拋在后面。夜色挺美,要睡覺還太早,要看看島上風光又已經太晚。
  “你想……”伍正剛突然有點遲疑地問道:“那個提諾會有事嗎?”
  然而,這樣的問題沒有人可以回答,卻又彷佛人人都可以想出答案來。
  “大概已經沒命了吧?”賽斯說道:“看起來好像是幫派間的火拼,還好咱們都沒有事……”
  海灘的景物開始有點熟悉了。靜靜的棕櫚,溫柔的海風,緩緩沖刷的浪潮……
  這時候,他們才發現几個人又已經走到昨晚看見奇特現象的海灘。不約而同地,四個人全數抬起頭,往東方的女神山看過去。
  這一晚的月色遠比昨晚明亮,女神山在月光的照耀下,山上的草木形成奇特的陰影,倒是昨晚看見粉紅色光影的地點此刻并沒有出現任何的异狀。
  “昨天晚上看到的時間比現在要晚一點,”姚偉風說道。“也許要再等晚一點才能看到。”
  他一回頭,卻看見紫芸用奇异的眼神看他,不僅是紫芸,連賽斯、伍正剛都神情古怪,露出賊兮兮的笑意。
  “月正圓,夜尚年輕,大家暫時還不想睡覺,”紫芸調皮地睜大圓圓的眼睛。“你說,我們可以去什么地方?”
  “注意,請自備食物飲料、衛浴設備,”愛開玩笑的賽斯也過來湊熱鬧。“還有,請別讓十八歲以下的儿童隨行,切勿自誤。”最后一句話,又是用中文說的。
  几個人嘻嘻哈哈地在沙灘上高聲談笑,到了酒吧附近才把聲量放低。沒多久,就順利地把阿芳索的吉普車偷開出來,在月色下,一行人高高興興地開往女神山。
  中情局探長賈奈特從酒吧走出來之后并沒有立刻回旅館,因為他知道那個美軍中校和綠盟的人絕不會听他一席話,就乖乖地打消搭船前往洛克島的念頭。
  他對這次前來可魯瓦島的任務也完全不能理解,上頭將他從千里迢迢的南美洲毒品戰場調來這個彷佛和毒品全然無關的小島,雖然在島上遇見了哥倫比亞的小號毒某提諾,但是賈奈特几乎可以肯定提諾絕對不是他來島上的目標。
  根据賈奈特自己的管道,提諾因為被怀疑吞了毒梟老大的一筆錢,已經被他的老板發出處死令。今天在酒吧的那場騷動賈奈特肯定動手殺人的一定是毒梟集團的殺手,根据姚偉風的描述,賈奈特甚至可以推測出來,出手的應該是哥倫比亞販毒集團中的“清除者Cleaner”。
  南美洲的毒梟集團是結构非常完善的大型組織,其組織嚴密的程度連許多國家的政府制度都比不上。賈奈特知道,光是殺手的層級上,販毒集團就有著一般通稱“殺手Hitman”、“執行者Executor”、“終結者Ender”,以及“清除者Cleaner”的不同層級組織。其中的“清除者”就是殺手組織中最嗜血、最難應付的族類。
  想到有個“清除者”在島上橫行,連賈奈特也不禁呼吸急促,不自覺握緊怀中的史密斯威爾森名槍。
  可是,賈奈特知道上級的目標也不在“清除者”的身上。對于這次任務,彷佛阻止杰德中校到洛克島這件事,要比緝捕殺人無數的“清除者”還要來得重要許多。
  月光下,賈奈特躲在陰暗處吸了一根又一根的煙,覺得自己很像一個無可救藥的傻子。
  腰際這時傳來一陣酥麻的奇异之感,賈奈特知道那是身上的衛星傳訊儀又來了訊息。他就著月光看顯示幕,心想這樣一個深夜里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
  訊息只有兩行字,讀了內容之后,賈奈特覺得難以置信,又仔細看了一次。
  上面的訊息寫著:“阻止,若拒絕則格殺勿論。”
  “搞什么……”他喃喃地自語著,抬頭望了一眼漲潮的海水,猛地想起一事。心念一轉,將嘴上刁的煙丟在地上。
  “媽的!”他大聲地咒罵,然后奔向渡口另一方的沙灘。因為他突然間想起來,在小渡口的另一端有片礁石,漲潮后可以充當碼頭。
  賈奈特在月色下的沙灘沒命的狂奔,那片礁石已經隱約可見。果然,几個人影在那儿晃動,再奔近一些,礁石旁停著一艘小船,有個人正打算上去,看身形應該是那個美軍中校杰德。
  “停住,不准開船!”賈奈特大聲叫喊:“不准開船!”
  駕船的漁人楞了一下,發動引擎的手縮了回來。
  “別理他,開船。”綠盟的潘蜜拉冷靜地說道。
  小船的引擎聲“噗噗噗”地響起,賈奈特涉入海中,一邊不死心地大喊。
  “停住,否則我就開槍!”
  “是不是停下來看……”杰德中校有點猶疑地說道。
  “他只是嚇嚇你罷了,”潘蜜拉不耐煩地說道:“怎么可能開槍?”
  引擎聲慢慢轉快,小船動了一動,准備要离開礁石。
  “砰”的一聲,子彈擊入水中,激起了一片水花。
  杰德中校和綠盟的兩個女子也被這一變故嚇得楞住。開船的漁人忽然一個倒躍,跳入水中,躲在船后簌簌地發抖。
  賈奈特趁此机會直奔至船前,雙手握槍指著船上的人。
  “我是中情局探長賈奈特,”他一字一字地說道:“我奉有命令,現在請你們合作离開船上,否則我就開槍。”
  杰德中校嚇得臉色慘白。綠盟的潘蜜拉絲毫不為所動,逕自走過去駕駛座,打算將船發動离去。
  “那你就試試。”潘蜜拉自恃賈奈特絕對不敢開槍,是以很有信心地說道:“我就不相信美國政府會容許你對美國公民開槍,如果你有自信能夠對抗綠盟的千千万万成員,那你就開槍吧!”
  可是,她低估了中情局人員的心狠手辣。在賈奈特的交手經驗中,只要有必要,而且可以掩蓋干淨的話,殺掉几個美國公民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小船引擎聲再度轉急,准備出海。賈奈特猙獰地瞄准潘蜜拉,扣下板机。
  在“噗噗噗”的引擎聲中,小船順利地滑入水面,揚長而去。船上的潘蜜拉相當的得意,她想,人總是虛張聲勢的,尤其是美國的政府人員,如果這樣被他蒙了過去,才真的是天下奇聞呢!
  可是,她永遠不會知道,就在几秒鐘前她几乎已經踏進了鬼門關。中情局探長賈奈特在那一瞬間已經起了殺意,決定在這樣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不留一個活口,要將他們全數殺死在這個海灘。
  可是他沒有。
  一直到船已經出海很久了,賈奈特仍然保持著握槍的姿勢,眼睛卻望著遠方的夜景發呆。
  在不遠虛的一座山上,起了一陣形狀渾圓的粉紅色薄霧,不,應該說那是一幅光幕,顏色柔和,居中還有光彩流動,從流動的情形來看,那种光彩有點像是滿天飛舞的薄翼昆虫。
  就是為了看清楚光華流動的樣子,才讓賈奈特呆住,讓小船順利出海。
  突然之間,那光華的活動轉劇,像是發狂一樣地不住旋轉。万籟俱寂之中,卻好像千軍万馬一樣的奔騰。那光華應該是沒有聲音的,可是,事情發生的時候,賈奈特卻彷佛听到了巨響。
  那光華像是陡地點燃烈性炸藥一般在賈奈特的眼中無聲地炸開,一時之間,整個視野全數變成粉紅,熾亮的程度,好像整個夜空為之點燃。那一剎那間,賈奈特還以為自己已經矢明。
  這一切,都是在無聲中發生、進行的。在潮水的沖刷聲中,賈奈特再也忍不住气氛的詭异。眼中的一片粉紅仍然沒有褪去,依舊看不見任何東西。
  他的雙腿一軟,跪在海水之中,開始長聲慘呼,那呼聲极為凄厲,遠遠地在沙灘上傳將出去。
  粉紅色的光幕在女神山上再度隱約出現時,姚偉風几個已經到了山頂有好一陣子。
  白天的時候,姚偉風、紫芸和伍正剛已經到過山上一次,所以對山上的地形都已有初步的了解。出乎意料,整座女神山是座規划相當雅致的風景區,上山的道路寬闊好走,山頂有一個可以俯視島上風景的了望區,也有一片可供露營的大空地。山上的露營區附近有一注天然的山澗,潺潺地流下山去。
  姚偉風几個開吉普車上山時已經近午夜,從方位判斯,他們覺得前一晚看見粉紅光幕的部位應該是山上的露營區。几個人將吉普車停好,因為露營區的路比較崎嶇不平,姚偉風沒有用輪椅,讓賽斯背著他,一行人悄悄地在山澗旁找了個隱密的地方躲好。
  “為什么要躲起來呢?”伍正剛不解地悄聲問道。
  “因為,”姚偉風說道:“如果那道光是人為的,看到我們這一大票奇奇怪怪的人,你會不會出現?”
  身邊有著山澗淙淙的水聲,姚偉風深深地呼吸,空气中有著水气的芳香,還有淡淡的鳶尾花香。姚偉風知道那一定是紫芸,因為紫芸最喜歡的花就是鳶尾花。
  一只溫暖柔軟的手掌突地伸過來,握住姚偉風的手。
  姚偉風覺得有點訝异,心髒不知道為什么“怦怦”地跳了起來。紫芸的手掌握著姚偉風的,又輕輕緊了一下。他有點詫异回頭,看見在月光下,紫芸臉上彷佛泛著絲絨般的微光。
  “看。”紫芸悄聲地說道。
  賽斯和伍正剛也听到了,順著她的眼光,看見一個人悄悄地走進露營區,手上一支手電筒,正四處察看著。
  “你的朋友。”賽斯悄聲說道。
  紫芸白了他一眼,也悄聲說道:“你的朋友。”
  游力翔踩過露營區地上的落葉,發出“畢剝”的聲響。他小心翼翼地四處察看,卻不曉得身邊有人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一陣細碎的腳步急促地傳來,彷佛有人在附近奔跑,向露營區的方向接近。游力翔惊疑地仔細傾听,關掉手電筒,一個快動作便溜進姚偉風等人藏身之處。
  坐定之后,就著月光,他才發現四個人正圍著他,無聲無息地盯著他看。
  “是你們?”游力翔惊訝地低呼一聲,旋又低聲問道:“你們來這儿干什么?”
  紫芸“噓”的一聲,示意他不要出聲。
  隨著細碎腳步聲的接近,出現的是一個小小的人影,步履急促,气喘吁吁。
  就著洒下的月光一看,這個出現的人竟然是阿芳索的儿子,曾經告訴姚偉風“這個島就要死了”的少年米洛。
  米洛從五人的面前經過,越過一個小樹叢,身影沒入黑暗。樹叢的后方就是營區旁的山澗。眾人正在好奇之際,在樹叢的后方突地亮起他們絕不陌生的淡淡粉紅微光。
  那微光從近處看一點也沒有光度增強的感覺,和昨晚上他們從遠方的沙灘上看的光度相近,像一朵龐大的粉紅色圓形紗帳,在樹叢的后方緩緩變大變寬。
  几個人悄沒聲息地走出躲藏的陰暗處,悄悄地隨著米洛走過的路徑,撥開樹叢,越過一個淺淺的斜坡,走到山澗旁邊。
  少年米洛站在澗水的中間,粉紅光幕映照出他的背影,也將山澗旁的景物映照出一層柔和的粉紅光暈。
  “米洛……”姚偉風嘗試叫著他的名字。
  沒有反應。
  “米洛……”他又叫了一聲。
  少年米洛緩緩地回頭。光暈的映照下,他的臉呈現一副平和安詳,又帶點迷憫的神采。
  這時候,眾人才終于看見了粉紅色光量的光源來處,就捧在少年米格的手上。
  那是一束看來相當類似羽毛的發光体,由一層顏色變化万千的光環罩住。雖然羽毛狀物体的光度相當的明亮,卻不會對人的視覺神經產生任何負擔。
  姚偉風怔怔地看著那一個奇特的羽狀物体,再把眼光挪向天際的黑暗,發現連殘像也沒有留下來。
  粉紅色的光暈在光環的四周柔和地吞吐著,那個光環看起來像是實体,托在少年的手上彷佛輕若無物。
  姚偉風和賽斯走過去。姚偉風看看羽狀物体,又看看米洛,揚起右手,又有點遲疑。
  “可以嗎?”他以眼神向米洛詢問。
  米洛點點頭,將羽狀物挪至姚偉風的眼前。
  姚偉風帶著崇敬的心情緩緩伸手去碰。身后的紫芸低低地呼了一聲。姚偉風回頭看她,手上動作卻沒停,碰触到光環表面那一剎那卻陡地手掌穿透過去。映出粉紅色光芒的手在光環中游動,卻沒有碰到任何東西。
  整個粉紅色光環,居然空蕩蕩的,并不是實体。姚偉風的手再伸進去一些,發現羽狀物的質料像是軟性的合成塑膠,并不像外表那樣的纖細柔軟。
  少年米洛將手放開,那光環就憑空懸在那儿,一點也沒有下落的跡象。
  眾人都覺得彷佛置身在夢中,而那道粉紅色的光量似乎有穩定情緒的力量,置身其中,只覺得安詳平和,彷佛世上已沒有任何值得挂心的事。
  突然間,那光環的光暈陡地黯淡下來。姚偉風嚇了一跳,跟著一聲慘叫從方才眾人的來處,山頂的露營區傳來。
  那聲慘叫雖然聲量并不高,卻充滿了臨死前的慘厲。
  跟著山澗旁的樹叢一陣急速抖動,沖出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沖出樹叢后他一個踉蹌,跌在眾人的面前,悶哼一聲,久久爬不起來。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見這個深夜里的山澗旁居然站了好几個人,他猛烈地大聲咳了起來,不住地重濁喘气。
  這時候姚偉風才看出來,這個渾身是血的人居然就是在酒吧惹起莫大風波的南美毒販“太保”提諾。
  “走……你們走……”提諾兩眼無神,在粉紅色的光幕映照下臉上沾滿血污。
  几個年輕人看見這一幕惊得呆住,也沒人吭聲。
  “走啊!”提諾再度低聲嘶吼。“再不走……你們也都要死……”
  提諾現身的樹叢此時又是一陣抖動,隨著鑽出來的是那名戴著黑框眼鏡,身穿長大衣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依然和方才彈指間殺死兩人一樣漠然而冷酷,衣著也依然整整齊齊。他走出樹叢,乍看見眾人所在之處彌漫的淡色光霧,也楞了一楞,隨即俐落地跳下來。
  看見這儿有這么多人,“清除者”只是眨眨眼,好整以暇地退出手上滅音手槍的彈夾,悠然地再裝上一個。
  裝好子彈后,他以槍管推了推眼鏡,彷佛在決定要先送哪一個人進入陰曹地府。
  就在這一瞬間,山下遠遠傳來一聲低沉卻刺耳的槍聲。
  在海灘的礁石旁,中情局賈奈特向小船上的人開了示警的第一槍。
  听見槍聲的那一剎那,“清除者”呆了一下。原先躺臥在地上,似乎已經用盡一身精力的提諾抓住他失神的一個空檔,大吼一聲從地上飛躍而起,抱住“清除者”,沖力之大,兩個人都翻跌在地上。
  少年米洛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原因,突地抱緊手上的羽狀物光環拔腿狂奔,越過掙扎中的兩人,想要跳上斜坡。
  那“清除者”的身手真的形同鬼魅,米洛越過他和提諾時他正跌倒在地,在仰天跌倒的惡劣角度下,他居然猶有余力對擦身而過的少年米洛開了一槍。
  “不要!”紫芸嘶聲大叫。可是,已經太遲了,彷佛是慢動作的鏡頭,滅音手槍“噗”的一聲,少年米洛的奔跑之勢未停,腿一軟,就抱著粉紅色光環倒地。沒有人知道這槍擊中了什么地方,因為接下來發生的變故將在場所有人的視線變成一片空白。
  一片色作粉紅的空白。
  少年倒地的那一剎那,沒有人能夠确實描述那一幅情景。一切都在靜寂無聲的背景下進行,可是,在眾人的眼中,卻是惊天動地的大變故。
  那光環像是蘊藏了無窮無盡的能源一般,在米洛的怀中炸了開來。但是,說“炸”了開來只是一种拙劣的描述,因為在爆裂的那一剎那,四周圍依然是寂然無聲的。在許久許久之后,姚偉風試圖向人描述出當時眼中所見的景象,卻覺得人間的詞匯無法表達當時那种狀況。
  “像是活力充沛的火山,在一剎那間全數爆發出來,可是,那种光線雖然极度的強烈,眼前的景象卻清清楚楚,絲毫沒有強光下的感覺,”他皺眉說道:“勉強可以說像……像眼前的人物一樣活動,背景卻像電視特效一樣‘卡’上大爆炸的場景,可是,那种火焰卻是粉紅色的。”
  那股光芒的确強烈非常,因為遠在數里之遙的賈奈特也因此好一陣子眼前看不見周遭的景物。
  只是,就像姚偉風所說的一樣,在場最近的几人卻仍能將周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倒在地上掙扎的提諾和“清除者”像泥塑木雕一樣定住。他們的位置也比較接近倒地的少年米洛,從“爆發”中洒出一絲絲像細絲的亮色小點,洒了他們一頭一臉。那种亮色小點、彷佛极輕,卻不隨風向改變,沒有一絲飄向姚偉風他們的所在之處,而是全數飄向另一方的山澗。
  粉紅光幕這時以很快的速度逐漸黯淡下來。最先回過神來的當然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清除者”。
  他的發上猶沾著几點絲狀亮點,臉色极為猙獰可怕。此時提諾仍在失神當中,“清除者”回手一個巴掌把他打跌在地上,便在他身上開了好几槍。
  提諾的身軀在子彈剛穿入身体之際還因痛楚抖動几下,后來卻一動也不動,只隨著接下來的子彈入肉震動。
  “清除者”殺死提諾后,剛裝上彈匣內的子彈也已經用完。他轉過身來冷冷地凝視姚偉風一行人,心想今晚已經花費了太多時間,他掏出新彈匣,打算速戰速決,將他們全數殺死,就此了結這一檔子事。
  他好整以暇地裝上彈匣,一抬眼卻看見几個年輕人一致以惊恐万分的蒼白神情看著他的身后。其中有一名高瘦的東方男孩還歇斯底里地發出狼嗥般的難听聲咨。
  “清除者”微感詫异,卻不打算節外生枝。他舉起手槍,扣上板机,卻听見背后果真“窸索”地發出細微的聲音。
  連最初級的殺手部知道,有人站在背后,不管是什么樣的人對暗殺者來說都是极凶險的事。“清除者”在那一瞬間心念電轉,決定先解決身后的奇特聲響。
  轉身之后,“清除者”卻看見了生平最可怖的景象。
  在他的身后,就著月光有一個人形的物体正在蠕蠕而動。看身形和部份衣物應該是他方才開槍擊中的島上少年。可是,再怎么樣那已經不能算是少年,或是任何人類的軀体了。
  那個“東西”在地上蠕動,身上像是淋滿了溶化蜡汁一般布滿皮肉顏色的瘤狀物,還不時地流出新的汁狀液体,腰際沾著一點那种謎樣的粉紅色絲狀亮點。爬行過的地方,也留下一行晶亮粘滑的痕跡。
  “清除者”忍耐不住,彎下腰嘔吐起來。在嘔吐的間際里,他猶然不忘自己的身分,舉起槍,將子彈全數送入那團“東西”的体內。
  “砰!砰!砰!砰!”
  少年尸体溶化而成的那團奇特物体在子彈射入的時候扭動几下,終于沒了聲息。
  “清除者”几近軟癱的身子轉過來,想伸手開槍殺死姚偉風几個,卻發現右手已經不听使喚,他滿臉冷汗,顫抖地轉頭看自己的右手,卻不自覺發出絕望的大聲慘叫。
  在月光下,他的右手已經和少年一樣,像溶化的燭淚逐漸流滿液体。
  他在夜色下不住地大聲嗥叫,像是一只困在流沙中的猛獸,最后,還哭了起來。
  “清除者”的一生殺人無數,自負在最凶險的狀況下連眉頭也不曾皺上一皺。此刻,卻像是一頭無助的幼獸守在曠野之中等死。他用左手從腰際摸出另一把手槍,在這樣臨死前的一刻,他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的身分,他的靈魂雖彷佛已將离開軀殼,卻仍撐起最后一股力气,將槍口瞄准正前方的姚偉風。
  突然間,一頭野獸般的人影從眼前閃過。原先以為中了“清除者”多槍已經送命的提諾從地上躍起,將“清除者”打倒在地。
  這時候,提諾的臉上也已經開始溶化,身上溶化的血肉和“清除者”的混雜在一起。為了不知名的原因,提諾用盡死前最后的力气打倒了“清除者”,陰錯陽差地救了姚偉風一命。兩人落地之處有點斜度,几個翻滾便雙雙跌落山澗,激起莫大的水花,從此毫無聲息。
  倒臥在地上,那團少年米洛尸身溶化而成的不明物体,這時溶得更為徹底,攤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良久,紫芸突地哭了出來,打破了可怕的死寂。
  “賽斯,我們走吧!”姚偉風忍住那股想要狂嘔而死的沖動,臉色鐵青地對賽斯說道。又轉頭摸摸紫芸的頭。“別哭啊!我們先回去再說。”
  五個人跌跌撞撞地遠遠繞過米洛的尸身,頭也不敢回。穿過樹叢,那個長發的吉他手咽喉上插了一柄小刀,橫尸在露營區之中,方才他們听到的第一聲慘呼應該就是他發出來的。走出露營區,上了吉普車,開車的紫芸彷佛有厲鬼尾隨在后似的,在山路上几次几乎都要翻下山崖。
  夜已深,洁白的月色照在這座看似平和的小島之上。雖然一晚上發生了這么多惊心動魄的事,風卻一樣的輕柔,棕櫚靜靜地在海邊搖擺,彷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可是,一場可怕的災難卻即將降臨在南太平洋的渡假圣地,可魯瓦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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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殿堂 整理 OCR:一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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