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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淮河流水


I

  在眼底染成一色青綠的初夏沃野,于淮河的兩岸廣布著。陰歷四月的陽光毫不吝惜地洒在地面之上。讓無涯效憑義和青空之歷卿果按相溶,這樣一個晴朗的日子,不由讓人產生就如同往某個方向直走就能走到天上般的錯覺。它是這樣地溫暖而不炎熱,既舒爽又怕人。
  “真是平靜呀!”
  在沿淮河南岸的道路上,一名旅人孤零零地騎馬獨行著。這名跨于平凡的褐馬、腰間佩劍的年輕人,正悠然地望著平野和河面。看來身份應當不低,但卻沒帶任何隨從,大概是十分輕松隨性的旅程吧!二十歲出頭的他,并非擁有出眾的容貌,但深澄的雙眼中,卻充滿了知性的活力。
  淮河几乎每年都會發生的洪水,是在自此時代六百年以后的事情:由于南宋与金之間的對立抗爭,使得黃河流道改變而流進淮河之中。此后,雖然黃河后來恢复了舊有的河道,但一度河道受奪的淮河,在經過這樣的大异變之后,河道便失去了安定,而成為洪水接連不斷的河川。不管是河水還是人,有“惡鄰居”在旁,不受影響也難!這跟“近朱者赤,近百者黑”的道理也有些相像吧!
  在南北朝代,淮河還未受到影響,以其安定的河道穩定地流著。兩岸的土地肥沃,上有些微的起伏,春花夏綠,秋天則為殼物成熟的季節。對植物好的環境,對昆虫也是一樣,蜂蝶等羽虫在草叢花間飛舞跳躍,甚至跑到了路上馬匹身旁。馬儿不快地擺動著尾巴,而馬上的年輕人則揮舞著手臂努力驅赶著虫子。
  “看來只能死守著淮河一線,以防止魏軍南下了!”
  年輕人發表了言論,卻是和周圍平靜的風景完全不搭的內容。
  “即使淮河防線遭突破,還有一條長江呀!長江的河幅有淮河的三、四倍,自古就有足与百万兵力匹敵的說法,若是將兵力集中于長江南岸、构筑堅固的陣地,這樣會不會對阻止魏軍上陸更有效率呢?”“不行,不行,如此一來就等于放棄了居住在長江以北的數百万百姓了!守護百姓的安全對朝廷的權威和信賴有絕對的影響,如果忘了這一點的話,那國家就會從內部崩坏了!”
  問答的聲音都出自同一個人物,馬上的年輕人非常認真地在自問自答著。如果他是在建康(現在的南京)暄鬧的大街上這么做的話,路上的行人大概多半會离得遠遠地讓開路來吧!像這樣子的言行不被認為是神經病才有鬼!
  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有此自覺,依然一派悠閒地順著馬往西邊走去,而口中的哺哺自語也未曾間斷:
  “不過魏軍真的會大舉南下嗎?這說不定也只是個傳聞而已
  “不,一定會南下的!現在他們不是正在攻矛州嗎?這就是前兆了!”
  “然而這也可能只是杯弓蛇影呀!”
  杯弓蛇影,這是發生在晉代的故事:主角是一名叫樂廣的人,他為官清廉而有能,還有治退狸妖的故事流傳下來。有一天,他在宅中招待客人,然而客人在喝7他功的酒回到家后卻臥病在床。樂廣前往探病時,客人對他說道:“前几天在和你喝酒時,于杯中見到蛇的蹤跡,雖然感覺不對,但還是把酒喝了。結果就發燒而很不舒服,我想大概是那蛇作祟的緣故吧!”覺得奇怪的樂廣回家調查,發現在与客人飲酒的房間壁上裝飾著一張很大的弓,而它在杯中映照出來的樣子就像是一條蛇。將詳情告訴客人后,客人的病即不藥而愈。這個成語于是被用在“為莫須有的事情而窮緊張”的情況。
  年輕人再度望向河面,眼睛眯成一條線。不過,這并不是因為河面上反射的陽光太強,而是為了要确認河畔的數條人影之故。
  年輕人注視著,這些人似乎是在爭吵著些什么。一名旅裝的少年,和另外五名包圍著、怒罵著少年的壯漢……少年的手突然抬起,于是一名壯漢被打了一巴掌的聲音就乘著風傳到了年輕人耳中。接著,少年逃了出去,而壯漢們則怒號著在后追赶。不管怎么看,少年都是不可能擺脫得掉他們的……
  “我當見義勇為才是……”
  帶著認真的表情,年輕人一面自語一面從腰間把劍拔了出來,是那种非常用力的拔。可能是使力方向錯誤吧,劍竟离開了年輕人的手往空中飛去,最后掉到了地上。年輕人狼狽地從馬上跳下來。不!雖說是跳下來,然因一只腳為腳燈所勾住,所以他其實是摔下地的。好不容易解脫了腳燈,拾起了劍,但依然狼狽。因為空了鞍的馬竟然不顧主人就自己跑開了。
  “喂!等一下,拜托呀!”年輕人一面追赶,一面呼喊著:“等一下!如果你不管我的話,那我可就傷腦筋了!難道你要我徙步旅行嗎?你應該對你的主人好一點吧!喂,等一下,你這個不忠的家伙!”到底是“不忠的家伙”這句話奏效了呢?還是因為前方的人影呢?總之馬是停止了,年輕人也才能好不容易地追上。流了一身汗、喘著气的年輕人抓住了組繩后轉身一看,卻發現自己已被包圍,五名壯漢正滿怀敵意地脫著自己。正确地說,其實應該是被他們追赶的少年正喘著气坐在年輕人之前,而滿怀敵意地被望著的人正是這名少年。
  “等一下,等一下!”
  年輕人以一手持劍、一手牽著緩繩的姿勢与壯漢們對立著。
  “我是朝庭的命官,姓陳,名慶之,字子云。官拜武威將軍。總之,你們還是先把事情經過說一說吧!”
  “……將軍?”
  少年的眼睛睜得老大,而壯漢們則面面相覷。在一瞬的空白過后。青空之下出現了一陣哄笑。
  “有什么奇怪的嗎?”
  這名年輕人.也就是武威將軍.陳慶之問道。壯漢們依然繼續哄笑著,過了一會儿好不容易才止住.帶頭的男子開口到:
  “你還是別吹大牛了!像你這樣連胡子都沒長齊的白面郎會是將軍?那帶領的兵士大概就是小童或到儿了。到底你這家伙今年几歲呀?”
  “二十三歲了!”
  倒沒有什么特別生气,陳慶之回答道。制止了又快笑出來的男子們。
  “雖然你們會覺得奇怪也不是不可能,但事實就是事實,你們最好還是相信我,否則,麻煩的可是你們!好了,你也站起來吧!”
  最后的這一句,是對著被追赶的少年說的。這名少年大約十五、六歲,雖然身上沾了旅塵,但肌膚白皙、睫毛細長,具有一張纖細的臉蛋。正當他想要說什么時,陳慶之搖了搖頭:
  “不,你先不要謝我!我還沒說一定會幫你。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II

  少年開始快速地說明,聲調异常地高昂。他說這些人全都是被稱為鹽賊的無賴,還說了這些人准備要襲擊運官鹽的船只,正巧為其听到之事。
  話還沒說完,男子們的怒聲一喊,就抓向少年的肩膀和手腕。令人不可置信地,陳慶之迅捷地行動了!也許是他一開始拔劍時的表情和態度所給的錯誤印象吧!在一聲惊叫之后,陳慶之已經制住g了帶頭的男子。
  “三軍要先奪其帥!”’陳慶之以劍尖指著男子的下顎。
  “……這是說,無論敵人有多少,只要將指揮者制住,自然就對我方有利了。很好,离開那位少年!”
  男子們面面相覷著。
  “很不好意思,我的武藝實在是非常差勁。只不過,再怎么說,刀劍可是不長眼睛的!”
  顎下撥制的壯漢頭領點了點頭:
  “照他說的話做,确實是他胜了!”
  男子們再度互看了一眼,然后才—一放手,讓少年恢复了自由之身。少年在調整了呼吸之后,向陳慶之行了一禮。
  “哎呀!你的禮還是行得太早了一點,事態會變得如何還不知道呢!”
  “你說得沒錯!”
  突然之間,男子將陳慶之的身子一拐,他只用了左手,可見其臂力不小。陳慶之被丟到草地上,盡了最大的努力才沒讓劍脫手。
  “大家上,把這兩個人丟到淮河里去好了!”
  正當男子怒號時,
  “那邊在吵什么!”
  出現了別人的聲音。全員在左右張望了一下后,發現一隊約八十騎左右的騎兵團迫近。而在看到了最前頭那穿著銀色光亮甲胄的年輕武將后,陳慶之高興地笑了起來:
  “呀,是元直殿下呀!還麻煩你出來迎接,真是不好意思!”
  ……就這樣,事情終于告一段落。陳慶之和少年受到了保護,而那些鹽賊則都被抓了起來。
  “現在我已經可以好好地向您行一個謝禮了吧廣
  少年一禮道:“非常感謝您解決了小弟這次的危難!小弟姓祝,字英台。”
  “不用這么多禮啦!”
  “非常冒昧地請教,您……?”
  “你是想問我是否真的是武威將軍是嗎?”
  “呃……是!”
  “啊,不用緊張啦!”陳慶之笑著揮揮手,給人一种開朗的印象。
  “其實連我自己到現在也都不太能相信呢!既非門閥,又沒什么功績的一個年輕人居然是個將軍,真是成了世人的笑柄了!”
  “沒有這种事!好了,我父親還在等著呢,子云殿下!”元直笑道。
  他雖較陳慶之年長十歲,但卻以同輩的友人身份与之交往。元直為字,姓名則是韋放。
  “不,一定是的!确實是太過了!就像現在,如果不是元直殿下相救,還不知會出現什么樣的丑態呢?”
  “還好赶上了!子云殿下就是喜歡一個人行動,所以父親命我一定要前來迎接才行!”
  “真是太惶恐了!對了……”
  陳慶之看向被捕的鹽賊們,并問了帶頭男子的姓名。
  似是很不屑似的,男子回答道:
  “我姓胡,名龍牙!”
  “哦,胡龍牙?名字不錯嘛!”陳慶之有所感似地看著這名男子。
  “气勢也不錯,腕力也不錯!只不過,強奪官鹽、或是將人丟進淮河都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夠了!你別再說這些有的沒有的了,要就赶快把我殺了!”
  “要在這儿就斬了他們嗎,子云殿下?”
  對韋放所說的話,陳慶之搖了搖頭:
  “不!不要!”
  “不需要你的可怜,快殺了我吧!”
  “我不是可怜你,而是為大局著想!”
  陳慶之站在胡龍牙的面前,提高了聲音說道:
  “司馬一族,也就是晉朝失去統一兩百二十余年,天下南北分裂。而今北方的魏朝,無論兵力財力均十分隆盛,准備引領大軍南下,意圖并吞本朝。在危机迫于眼前的此時,梁的同胞之間豈可以流血呢?”
  胡龍牙將大開之日閉上了。看到這儿,祝英台開口問道:
  “所謂的大軍,請問大概會是多少人呢?”
  “百万!”
  “百万……?”祝英台再也說不出話來;而胡龍牙亦雙眼圓睜。陳慶之輕笑道:
  “不過,魏軍所稱百万是太夸張了,你們不用擔心!照我子云所估計,最多只會有八十万而已。”
  “八十万也是了不起的數字呀!”
  “但已經比百万少了二十万了!雖然我方的兵力更少,但只要這邊這位元直的父親,也就是姓韋,名睿,字怀文的這位將軍依然健在,那即使魏軍百万也沒什么好恐怖的!”
  陳慶之拍著胸保證,而韋放則只有苦笑著說道:
  “子云殿下,夠了吧!父親還在等著你呢!”
  這是時代為南北朝,梁武帝之治下.天監五年(西元五O六年)的事情。
III

  平定了三國的動亂之后,晉司馬炎統一天下,為西元二八O年的事情。然而,在經過平和的十數年后,發生了“八王之亂”,天下再度卷人戰火的漩渦之中。由于北方剽悍的騎馬民族間人中原,數百万的漢人為了逃避戰火而南渡長江,于江南再興晉朝。而這個晉朝又被劉裕的宋所篡,來則為蕭道成的齊所奪。
  另一方面,在北方制壓了大小無數國家的魏則統一了黃河流域。為了和三國時代的魏有所區別,歷史上稱這個魏為北魏,或者是后魏。就這樣,成了南北對立的形式。
  西元四九八年,南朝齊第六代的皇帝即位。這名叫蕭寶卷的人物,在歷史上稱之為“東昏侯”,因為他确實是昏庸而無能,即位的時候也只有十六歲。
  寶卷受亡帝一身的寵愛而長大,完全不知自制心為何物,即使是在父帝的葬儀之中,當一名廷臣因對靈樞低頭拜禮而使得頭巾落下、露出其光禿發亮的頭顱時,他都能夠捧腹狂笑起來,完全不顧葬儀中嚴肅的气氛。
  即位后,寶卷几乎不管國務,只是和側近一同沈于酒池肉林之中。本來父帝即考慮到寶卷的年幼而指名了六位重臣負責輔助寶卷,這六人被稱為“六貴人”。然而他們卻對寶卷昏庸的行徑感到失望,即使是勸諫也無效,因而開始疏遠。于是,在寶卷對六貴人進行肅清的同時,六貴人也進行著廢立寶卷的行動,陰謀、暗殺和叛亂相繼。結果,由于六貴人這方面自己產生了內部斗爭,寶卷便逐一將六貴人殺死,确立了宮廷內的獨裁政權。這是在其即位后一年的事。
  十七歲的皇帝,由于再也沒有能夠勸諫或是制肘的人,因而開始了他的胡作非為。
  寶卷喜歡在深夜中飲酒騎馬,甚至跑到皇宮之外去。而且,不光是到處跑跑就算了,當他看到通行的人時,就會叫道:
  “在這樣的深夜還在外步行,一定是可疑的人,把他抓起來查問!”
  在這樣的叫喊之后,他還驅馬上前,任馬蹄踢踏無罪的男女十數人造成死傷。而造成民眾決定性反感的,則是一名臨月的孕婦為寶卷的馬踢死的事件。這名孕婦在丈夫的扶持下,正于夜間急忙赶往醫生所在之時,被寶卷惊奇地發現了。而在寶卷的馬蹄之下,這不幸的孕婦就被踢到連胎儿都破腹而出的地步,最后,母子兩人慘死,而丈夫亦身受重傷。
  “听說天子似乎是把破腹而出的胎儿當成稀奇的展示物了!”
  ‘什么天子!是天子就該像個天子才是!”
  四處而起的患嗟之聲當然是不會傳到他的耳中,寶卷的日常生活依然十分地昏亂。他投入了巨億的國費新筑后宮,在庭園的步道上敷以黃金制成的蓮花。在寶卷的寵妃中,只要有身具白皙美麗的小腳之人,寶卷便讓她裸足步于黃金之道上,愉悅地說是“今后美女的走步就稱之為金蓮步”。
  為了天子的浪費,只好向民眾課以重稅,終于有一天掘到了寶卷的腳下……
  那就是平西將軍·崔慧景之亂。崔為了与北方的魏作戰,領了三万兵士出陣,竟突然回軍,以“討伐曼君”為名攻人了首都建康。由于兵士們人人都希望打倒蕭寶卷,叛亂軍自然十分厲害,很快就包圍了皇宮。就在預計再過一日就可以攻陷皇宮之時,予州刺史,蕭激帶了援軍前來,在激戰后討平了崔慧景,平定了亂事。
  胜利的蕭鼓就這樣停留在建康,接受寶卷的感謝。一夜,其弟蕭衍送來了一封密函,內有如下的傳言:
  “大哥此次雖立下大功,但也將因此而招來災厄。在朝廷的亂脈之下,大哥將有為好人所嫉,甚至遭到暗殺的危險。建議大見李軍直入京城,將暗君廢除,自立登基為是。”
  “說這什么傻話!我可是朝廷之臣,廢帝的話不就成了叛逆了嗎?”
  “那么就不要繼續留在京中,應立刻領兵回返予州,如此即可得保生命無危。若長在京中的話,必定會招來災厄的!”
  對于弟弟的忠告,蕭錫并不見容,他接受了尚書令,也就是宰相的敘任,留在建康處理國政,意圖改革宮廷。
  看到熱心的蕭效,寶卷只是吐了滿是酒气的一句話:
  “這個人看了真是令人心煩。”
  這句話就是對其死刑的宣告。在其敘任尚書令的一個月后,蕭鱉即為寶卷的側近所毒殺。
  “殺害蕭鼓這事若為人所知則很麻煩,把他宅第里的所有人都殺了吧!”
  在寶卷的命令下,三千兵士殺到蕭領的府中,先是從外發射火箭,再將火焰和煙霧下奪門而出的男女—一斬殺,“一個也別給他跑了廣的命令被忠實地實行著。只不過,就在襲擊之前,一名少年已經在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飛快地脫逃了。這名少年就是蕭衍的密使,姓名為陳慶之。
  陳慶之從建康逃出之后,先是往南方以避開追蹤者的耳目,然后才渡過長江口到予州。
  收到陳慶之報告的蕭衍立刻下了決斷,他帶領一万之兵起事,這是在其兄長被殺之前就已經准備好了的兵力。齊永元二年(西元五00年)十一月,此時蕭衍三十七歲。而柳慶遠、王茂、呂僧珍、吉士膽、張弘策等的名字,則在史書上記為其幕僚。
  “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次之。今日之戰也是如此,你們好好看著吧廣蕭衍對幕僚這么說道。
  過了一個年,到了永元三年,身為齊屈指可數勇將之一的竟陵太守——曹景宗率兵前來馳參,說道寶卷之弟南康王已于漢水邊的襄陽自立稱帝。既然南康工的使者來招,蕭衍便与之會合,在四月間,以曹景宗為先鋒,領七万兵先發,水陸兩面沿長江往東進擊,指向國都建康。
  狼狽的寶卷發了十万軍迎擊蕭衍,先是在江宁的會戰中,征虜將軍——李居士為曹景宗所討。
  接著,在五月、六月、七月的持續激斗中,寶卷的軍隊逐漸落敗,投降者續出。
  十月,蕭衍的軍隊包圍建康。建康為眾所周知的要塞之地,城內除了有二十万的兵力之外,武器和倉糧也相當充足,要將之攻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三年之內都不可能被攻下來的,其間還可以間讓領土价求北朝的楊軍……”這樣想的寶卷依然沉迷在后宮的酒色之中。十二月,衛尉——張稷和北徐州刺史——王珍國兩人帶兵侵入了后宮,將裸著身体与美女們喝酒的寶卷斬首。正如蕭衍所預言,和建康的城壁比起來,人心的陷落更快。
  翌年四月,蕭行即帝位,改國號為梁.年號則為天監元年(西元五O二年)。
  這個蕭衍.就是梁的武帝,即位時年三十九歲。
IV

  南北朝時代的特征,從學術上來說并沒有一定的際限,但大致可分為貴族社會和佛教文化兩大支柱。
  梁武帝的治世正是這兩方到達絕頂的時代。關于佛教文化,有“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詩流傳后世;而在貴族制度方面,則有皇帝和貴族們在政治的主導權上的對立和妥協。而由于皇帝重用寒門(指身价低微者)出身者為側近的結果,身份和權力間的關系遂產生了复雜的情況。
  關于陳慶之,字子云的這個人物,在(亞細亞歷史事典)上有如下的記述:
  “梁時代的政治体制由寒門出身到達顯貴地位的人并不多,然而他卻是這樣的少數之一。由此看來,當了解其對北朝戰役中的功績和能力是相當受到重視的。”
  再從《梁書》中看來:
  “具有將略,戰可胜、攻可取,蓋可稱僅次于頗、牧、沖、出而己I”
  是說他已可和歷史上有名的廉頗、李牧、衛青、霍去病等相提并論了。
  雖然他的出身低微,但他自小就跟著蕭衍,在宅第之中擔任雜用。和他一樣的小童當有不少,在貴族之間,為了養成將來的有能幕僚,家中多會有許多這樣的小童。
  某一天,蕭衍正党無聊之時,正好看到陳慶之來到庭園准備喂食飼養的孔雀,就命他擔任圍棋的對手。
  和武藝一樣,圍棋是一种初學者不可能胜過熟練者的游戲,蕭衍當然也不是真的要和陳慶之分出胜負,而只是想要打發時間罷了。在教導了他置放石子的方法之后,蕭行便拿了白石悠然地打了起來。而就在一個不注意,蕭衍打了一著鍺手。
  “這一子下得不好,如果被攻于此地的話,那我就增了……不過,以子云的能力應該是不可能發現這一音的……”
  就在蕭衍這么想的時候,下黑石的陳慶之就以自然無比的動作在石盤上下了關鍵的一子。蕭衍不禁愕然,因為陳慶之所下的,正是他這一著中唯一會造成胜負變化的地方。
  不管那么多,蕭衍又下了一手,只是在互相經過五手之后,蕭衍的形勢愈來愈坏,接著蕭行就被追殺而完全敗北。當然他依然不可置信。
  “再來一盤吧!你還是當我的對手,子云!”
  “可是我必須要去喂孔雀了!”
  “孔雀這种東西別管他了!不,讓別人去喂吧!你當我的對手就好了!”
  這時,蕭衍已經三十三歲,而陳慶之則只有十三歲。這名被譽為“博學而兼有文武之才一、位居將軍地位的青年貴族,卻以一名少年為對手下著圍棋,而且在七戰之后.蕭衍居然還二胜五敗。若是下得十分充當的話,則蕭行獲胜,但只要有一著失策,他就會由此而敗。在一聲歎息之后,蕭行贊賞著說:
  “你真是個天才呀!我二十年才達到的境地,你居然一天之內就達到了!”
  “請不要這么說,我并沒有這樣的价值!因為我到現在連怎么胜主人的都不知道呢!”
  “哦,是說你不了解自己的胜困嗎?”
  蕭衍在想了一下之后,叫來了自先代即跟隨蕭家的老棋士。對于這名平伏于地的棋士,蕭衍命其与陳慶之對奕,他低聲對棋士說:
  “我的目的并不是要看圍棋的胜敗,我希望你在對奕中只下一著惡手,此外絕不可放水!”
  這真是奇怪的命令,只不過這對熟練的棋士來說并不困難。依据主命和陳慶之對奕的棋士,在追殺了對手一陣,就在差三手左右即可逼對方棄子投降之時,棋士故意下了一著惡手。雖說是惡手,但這也不是普通的凡人可以發現的。而就在接下來的一瞬間,形勢竟已逆轉。最初,在發了一聲惊歎聲之后,棋士的表情開始變化,開始努力地防守起來,但最后也只有棄子投降。蕭衍在謝過他并命其退下之后;再度看向陳慶之:
  “怎么樣?你想成為武人嗎,子云?”
  “武人……是嗎?”
  “你似乎是具有能夠看穿唯一胜机的才能,這是一种天賦,若不是將之運用在棋盤之上,而是運用在戰場之上的話,則對朝廷一定大有益處!首先,我介紹适當的武藝師父給你,接著再上兵學。”
  就這樣,陳慶之開始學習武藝。經過半年之后,教導他弓和劍的牙將(士官)要求面會蕭衍,他說:
  “像子云這种毫無素質的人,我還是初次見到!照道理,如他一樣具有熱忱地練習的話,正常應該是會更進步的才是厂
  “沒有進步的可能了嗎?”
  “下官平日教訓弟子,只要努力必有所成,然而如子云這般的人在下官這儿,卻和下官的說法不合,還是讓他從其他路途上發展較好。”
  蕭衍從牙將那儿將陳慶之叫回來。很遺憾地告訴他沒有可能了。然而陳慶之卻回答道:
  “沒有素質确實是蠻可悲的!”
  他并不難過,只是直直地看著蕭衍說道:
  “現在我已經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沒有武藝的素質了,沒有早點知道這一點倒是很對不起主公。”
  蕭衍微笑著。陳慶之本身倒是十分正經,這少年的言行并沒有一點能夠引人發笑的地方。而身為主君的蕭行倒希望再為這少年做些什么。
  “那么,你就專心于兵學之上吧!”
  “是的!”
  “好,今后你可以自由出入書庫,只要你喜歡,任何書都可以拿來讀,碰到不懂的地方,就來問我吧!”
  蕭衍的書庫之中藏有二万卷左右的書,在印刷術尚未發明的這個時代,二万卷是很了不起的數字了!陳慶之的臉上滿是欣喜,跪在地上感謝主君的恩惠。
  “戰可胜,攻可取!”從外敵手中守護南朝四十余年的和平稀世用兵家,就這么踏出了他的第一步。
  儷在十年之后,受到已成為梁之天子的蕭衍敘任為武威將軍的陳慶之,為了即將來到的大戰而來到了北方國境視察。
  當時在北方國境与魏軍對峙的梁軍指揮官,就是予州刺史——韋睿。陳慶之將來到他的陣營之事,韋睿早就收到報告,方才命其子韋放出迎。
  叫做胡龍牙的男子雖然沒有被縛住,但周圍卻圍滿了兵士,他只有和他的手下恍然地走著。祝英台則緊張地抓著馬,看來是不習慣騎馬,不過,在韋放眼下,倒是比陳慶之要好一點。
  “祝殿下是為何而旅行的呢?”
  “是為了尋人!”
  “哦,尋人?”
  陳慶之努力地抓著經繩:“不知道有什么小生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是否可以告知是在尋找什么人呢?”
  陳慶之自小就受他人厚愛而長大,自然對其他人也相當親切。對祝英台來說,他已經被陳慶之救了一次,而且他的地位又高,如此可依賴的人是再也沒有了,于是便答道:
  “我尋找的是妹妹的許婚者……”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那他的名字是?”
  “姓梁,名偉,字山伯。”
  “這不是值得恭賀的姓氏嗎?和本國的國號相同呢!”
  陳慶之笑道。當他想接著問其他詳細的事情時,前方出現了刀槍的戒備,原來已經來到了梁軍的陣營。
V

  梁子州刺史——韋睿,這年已高齡六十五歲,頭發胡須都和霜一樣地白,加上其瘦身及所穿的儒服,給人一副高雅文人的印象。在他的生涯之中,即使是在戰場往來,他也不著甲胄,甚至還是個不騎馬的人物。
  韋家本家出身北方,是長安附近的名門。當建立宋的劉裕遠征北方之時,韋睿的父親受招加人陣中,因厚遇而留于江南。以后,七十年來韋家一直都是南朝的名門,仕奉著宋、齊、梁三代朝廷。
  當武帝——蕭衍起兵討伐昏君寶卷之時,得到韋睿的輔佐和深厚信賴。當時韋睿率領三千兵士准備与蕭衍的軍隊會合,但因大雨而導致道路中斷,于是,他以竹編筏,順P!I而下,在約定的時日中与蕭衍會合。其后,韋睿也替蕭衍守襄陽,不但安定了后方,也防止了北邊魏軍的侵攻,因而立下大功。在新舊王朝更換之際,他對動招人心之鎮靜。難民及病人的救濟,均是确立了人民對新王朝信賴的重要功勞。
  來到了本營的陳慶之,向韋睿行了個禮:
  “韋使君,真是許久未曾向您問候了!”
  使君是指刺史閣下”。陳慶之自是較韋睿年少不少,當蕭衍起兵時,陳慶之才不過十七歲,曾以蕭衍密使的身份見過韋睿一次,對他充滿了敬愛之意。而韋睿也是,他對這個几乎如孫子般年齡的年輕人具有好感,而讓嫡子韋放与之交往。
  雖然有些意外,但祝英台也鄭重地打了招呼。在說了一些關于天候和健康之類的客套話之后,話題立刻就轉到了軍事之上:
  “前方展開的魏軍兵力如何?”
  “大約有二十万左右廣
  “算是相當的大軍呀!”
  “哦,這還不是中山王全部的實力呢!”
  韋睿輕笑道。中山王乃是魏的皇族,也是与梁軍作戰超過數十回的有名武將。
  “不過中山王這個人該不會是吃飽了沒事于,才每年往這儿出兵吧?”
  “那就要看魏朝廷內部的情形了!”韋睿一針見血地指出:
  “也就是說,中山王必須要靠軍事來守住自己的地位,依据從潛入洛陽的間諜傳回的報告,這點是相當符合的。”
  洛陽,也就是魏的國都。
  “原來如此,那中山王也算蠻辛苦的嘛!”
  七年前,也就是魏第六代的高祖——孝文帝駕崩,當時十七歲的皇太子即位。孝文帝為稀世的英主,其功績和名聲雖具有壓倒性,但死后的反動也不小。魏的軍隊強勁、國庫中充滿了財貨、京都洛陽榮華至极,然而新帝卻因崇尚佛教而沒有完全專心于國務,政治上又沒有定見,常因有力者或側近的意見而動搖。
  韋睿再度開口道:
  “魏擁有百万之兵,也有動員百万之兵的財力。從中山工看來,現在自然是煽動新帝提出空前的南征計划之時机才對!”
  “中山王是否有异心呢?”
  將梁滅亡,即使不是統一天下,中山王的武勳也是巨大蓋世,既然年輕的新帝沒有指導力和人望,那中山王以其實力和背景進行篡奪也是一點都不奇怪的。
  在思慮之中,韋睿以手捻著白白的長須:
  “目前還不能斷言,中山王雖是魏先帝忠良的臣下,然而對新帝又是如何呢?”
  韋睿領著陳慶之和祝英台前進,陣中聳立著的組立式望樓就在眼前。當問道是否有興趣登上望樓,一窺魏的陣營之時,陳慶之的兩眼浮現了充滿興趣的神色。
  “看得到楊大眼嗎?”
  “他一定是立在陣頭的,所以應該望得到才是!”老將苦笑著說,
  “只可惜雖然看得到,但我方的兵士卻無法將箭矢射得那么遠,因此我們也只能夠看看而已!”
  當听到楊大眼這個敵將的名字時,祝英台的全身不由得一陣緊張。
  “當世推其驍果,皆以為關張弗之過也”
  是說當時的人說到楊大眼的豪勇,皆以為“連關羽和張飛都不及于他”!從(三國志)這個關羽和張飛活躍的時代至今,大約經過了三百年,他們的勇名流傳后世,在南北朝時代,當要評价一個人的武勇時,多會把他們的名聲拿來比較。像是劉宗的檀道濟即被稱為“張飛再世”而陳的蕭白河則被稱為“關羽再世”。
  而楊大眼則本身就是一個傳說,听到他的名字時,即使是哭泣的小孩也會安靜下來,是梁國無論自天子到貧民都知道的猛將。而當魏出兵与梁作戰時,主將是中山王,副將就是楊大眼。
  韋睿步了出來,陳慶之和祝英台則跟在后面。
  “愿意的話,祝殿下也上來吧!如果看得到楊大眼的話,也算是不錯的經歷啃!”
  這時的陳慶之并沒有注意到韋睿看著祝英台的視線,這名高雅的老將似乎以一种探視的眼光看著祝英台,而后又似乎是确定了些什么而點了點頭。
  “不過不用勉強,如果不想看的話,就先休息吧!”
  應著韋睿的話,祝英台以蒼白的臉孔強笑著:
  “不!小弟也想親眼見見這位傳聞中的楊大眼。”
  既然這樣說了,韋睿也不再阻止。
  通往望樓的并非梯子,而是階梯,只是急傾斜的程度几乎垂直,登上去之后,上面是個像箱子一樣的東西,韋睿、陳慶之和祝英台就在這儿一起望向敵陣。
  “咦?那個就是楊大眼嗎?”
  祝英台的聲音動搖著,一點感受涼爽和風的悠閒都沒有。在几重的柵欄和深溝的前方,魏軍的旗旗林立之中。一個黑色的騎影巨像站立著,不用任何人教,祝英台感覺到那就是傳說中的敵將了。
  “那种威風看起來真不像是地上的凡人!”
  陳慶之的聲音中既沒有恐怖,也沒有嫌惡,能夠生而得見傳說中的敵將之姿,自是不禁贊賞之念。他的甲胄和馬匹都是黑色的,手中則似乎有一張巨大的弓。
  “如果敵方是黑的話,那我方就一定要是白的才行廣
  祝英台的口中吐著意味不明的台詞,陳慶之則專注于眺望著敵陣。這樣的距离照理是射箭不及,但卻可以清楚地將敵陣一覽無遺。雖然祝英台不安地催促著,韋睿卻平靜地將兩手置于腰后,對敵陣投以冷靜的視線。
  望樓下傳來韋放的聲音:
  “父親!部將們提出了意見,希望借此向建康要求援軍,從左右壓制魏軍!”
  韋睿回答道:
  “如果我方請求援軍的話,對方也會請求援軍,這樣只會造成兩軍的軍力不斷增加的!”
  接著語調一變:
  “兵貴于用奇,而不在于眾!”
  重要的在于戰術,而不在于兵力的多寡。韋睿的意思即此。而一直努力于觀察敵陣的陳慶之,此時也第一次動了他的頭,像是表示同意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大地嗚動了起來。照祝英台的說法,就如黑光閃爍般,他反射性地沉身望樓之中,听到韋睿大喊“快趴下!”的聲音時,已是在其之后了!而就如暴風一樣,飛鳥影子一般的東西越過了三人的頭上而去。
  在梁軍的陣中生出了畏怖的叫聲。巨大的黑羽箭是從魏軍飛來的,而那支箭上還刻了一個“楊”字。
  “……能夠射到這儿,真是令人害怕的強弓呀!”
  陳慶之不禁發出感歎,他想到自己將与這名被稱為地上最強的男子決戰。而當他再度從望樓中立起看向敵陣時,黑衣黑甲的雄姿已經回轉馬首,消失在自己的軍營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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