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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遺憾,各位先生,”沃爾夫聲音低沉地說:“計算值仍然是發散的,沒有得到明确的結果。”它略停一會儿,又說:
  “不要灰心,朴先生。在最近的十几次計算中,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十几种不同的計算框架都圍繞著一個共同的不可知的中心,很可能這說明你們目前選取的計算方向大体是正确的。”
  朴重哲勉強笑道:“謝謝你,沃爾夫,你辛苦了。”
  沃爾夫開玩笑地說:“電腦不知疲倦,我的主人。”
  它的合成面孔從屏幕上隱去,朴重哲回頭對同事們笑道:
  “收拾殘局,准備下一輪沖刺吧,不要灰心。這是上帝最后的秘密,一旦被我們竊到,我們就會和他老人家平起平坐了,你想他會甘心服輸嗎?沒關系,只要鍥而不舍,總有一天,我們會在伊甸園的后院牆上扒出一個洞。”
  但這些玩笑顯然沒有沖淡失敗的挫折感。田島等几個都神色黯然,他們收拾了房間,關閉電腦的電源后默默地走了。
  晚上重哲沒有吃飯,他到餐廳簡單交待了一句:
  “爸媽你們吃吧,我不餓。”就扭頭走了。媽媽正想喚他回來,孔教授冷淡地說:
  “不必喊他。他的理論又失敗了,第一百四十次失敗。”
  他的語調簡直像巫師的宣判。元元媽看看他,沒再說話,3人沉默地吃過晚飯。元元也很識趣地沉默著,只是用眼睛骨碌碌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
  重哲換上一套韓國民族服,獨自來到鋼琴室。他掀開鋼琴蓋,順手彈出一串旋律。這是岳母的一篇作品,“母愛与死亡”,很有名的。他靜下心,把這首樂曲彈完。
  然后他停下來,仰著臉,沉靜地看著窗外。夜空深邃,億万星体正在走著自己的生命之路,從主序星到白矮星或紅巨星,這是長達數十億年的漫長道路;甚至宇宙本身也有它的誕生和死亡,它從大爆炸中誕生,又歸于死亡的黑洞。他想起兩人初結識時憲云告訴過他,只要一听見“母愛和死亡”這首樂曲,她就無端聯想起雌章魚。它們生籽后就不吃不動,耐心地用腕足翻動卵粒,使其保持充足的氧气,也安靜地等待著自身的死亡。那時他告訴憲云:
  “你知道嗎?雌章魚眼窩下有一個死亡腺体,產卵后就開始分泌一种死亡激素。如果把腺体割掉,那些絕食很久的章魚會重新開始進食。這是生存欲望同物質結构有明确聯系的一個典型例證——雖然是從反面證明。”
  在那之后他曾作過一個危險的試驗,他提取了足夠數量的章魚死亡激素并注入自己身体,然后開始了一段可怕的心理体驗:他的內心世界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灰色,毫無生机的灰色。他不吃不喝,不語不動,一心一意想進入那永恒的死亡。他的思維仍然很清晰,可以清晰地評判可笑的人類行為:他們誕生,成長,在荷爾蒙的控制下追逐异性,在黃体胴的控制下釋放母愛,競爭、奮斗、辛苦勞碌,最終還得走向不可逃避的死亡。真是不可救藥的愚蠢!
  如果不是事先作了充分的預防措施,他會受不住死亡女神的誘惑而自殺的。他在這种可怕的沮喪中熬過了一星期,隨著死亡激素的分解和排出,他的內心世界開始晴朗了。那种求生的欲望開始緩緩搏動,漸漸強勁,他又對世界,對生活充滿了愛心,憲云的一瞥一笑又能使他心旌搖曳……
  有過這么一段体驗,他更堅定了破譯生命之謎的信念。可是……又一次失敗!他總覺得自己已經到了秘洞的洞口,卻忘了“芝麻開門”的口令。
  難道我這一生就這樣碌碌無為嗎?他在心里苦澀地喊道。
  元元每天晚上照例要到儲藏室里給白貓“佳佳”問晚安,如果媽媽不注意,他還會偷偷抱上貓溜回臥室,把白貓藏入自己的被窩。這兩天,白貓快臨產了,元元用絲棉在它的藤筐窩中舖了厚厚的一層,但母貓仍然挑剔地用嘴撕扯著。元元小心地摩挲著母貓的脊背,耐心告誡道:
  “貓媽媽,你可不能把小貓吃掉啊,可不能學你的外婆白雪,它把一只小貓吃掉了耶。”
  佳佳不愿听他的教誨,它神情煩躁,低聲吼叫著,在屋里來回蹦跳。它一下躥到櫥柜頂上,元元著急地喊:
  “佳佳,快下來!”
  佳佳在櫥頂上同元元僵持一會儿,忽地躥下來了,一個厚厚的紙卷也隨之落下。元元好奇地撿起來,攤開。紙卷已經發黃變脆,但上面的黑色筆跡還很清晰。這是一首樂曲曲譜,書寫潦草的蝌蚪在五線譜上蹦跳。元元撿出它的第一頁,標題處潦草地寫著“生命之歌”4個大字。從小跟媽媽學鋼琴,元元識起樂譜來已經輕松自如,他不經意地瀏覽了兩眼,已經把第一面的旋律讀在心里。
  他忽然僵立不動!一种熟悉的久已忘記的旋律輕輕地響起來。很遙遠,透著一种說不出的親切,就像孩提時媽媽在耳邊輕聲吟唱的催眠歌。他渾身燥熱,覺得內心有一种說不出的沖動。
  他想了想,拿著這卷紙去找媽媽。媽媽沒找到,倒看見朴哥哥在鋼琴室里愣神。他走過去,踞著腳把紙卷放在琴鍵上:
  “朴哥哥,你看這是什么?”
  朴重哲暫時拋開那些苦澀的思緒,和顏悅色地把元元抱起來:
  “是樂譜,你在哪儿撿到的?”
  “在儲藏室,是佳佳在柜頂扒下來的。”
  重哲看看樂譜,像是岳父的手書。字跡龍飛鳳舞,力透紙背。他必定是在強烈的創作沖動下一气呵成的,至今在紙上還能触摸到他寫字時的激昂。這時元元媽從門外探身進來,微責道:
  “元元,還在胡跑,你該睡覺了。”
  元元听話地溜下去。重哲認真地說:
  “元元先回去,我看一遍明天再告訴你,好嗎?”
  元元點點頭,同朴哥哥道了晚安,隨媽媽走了。他在自己臥室的門口碰到爸爸。元元從來不會對爸爸的冷淡“記仇”,他揚起小手,親熱地喊了一聲:
  “晚安,爸爸。”
  孔教授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背著手走開了。媽媽怜憫地看著元元,但不懂人事的元元似乎并不覺得難過。他听話地爬上床,仰面睡好,問:
  “媽媽,還要關我的睡眠開關嗎?”
  “嗯。”
  “為什么你們都沒有睡眠開關呢?”
  媽媽真不愿再欺騙天真的元元,但她無法說明真相,只有含含糊糊地說:
  “睡吧,元元,等你長大再告訴你。”
  元元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媽媽關上了他腋下的開關,元元的表情慢慢消失。
  像往常一樣,在元元失去生命力之后,媽媽留在他旁邊,愛怜地看了很久,才輕輕歎息一聲离開。
  重哲把話頁按次序排好,卡在譜架上,心不在焉地彈起來,時而他會停頓下來,皺著眉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他全身一震!他剛才隨手彈出的一串旋律在耳邊回響,震擊著他的心弦。他急急地翻閱著樂譜,那些五線譜在他眼中起伏盤旋,就像神奇的DNA雙螺旋長鏈,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种神秘的沖動。
  20年來一直在DNA世界中跋涉攀登,對它們已經太熟悉了,所以,當樂譜的整体結构開始展現在心中時,他就下意識地把樂譜同DNA中的T、G、A、C來一個反向代換,于是一個奇异的DNA序列就流淌出來。
  他顫栗著,閉上眼睛,竭力用意識抓住這些奇异的序列,生怕它們在一瞬間珠碎玉崩。他喃喃地喊著,天哪,這就是我苦苦尋覓20年而得不到的至寶么?
  他實在不敢相信,因為這個結果太簡單,胜利的到來太輕易。但實際上他內心里早就确信了,他知道真理的表述向來是最簡捷的。
  他立即夾起樂譜,穿過幽暗的林陰小徑,返回研究所。他坐在鍵盤前,匆匆編寫新的計算框架。這些思路就像蓄積已久的洪水,一旦有了缺口,就喧囂著一瀉千里。僅僅一個小時后,新的框架就搭好了。他打開主電腦開關,沃爾夫的合成面孔露出惊奇的表情:
  “朴先生,只有你一個人?現在是晚上1點45分。”它隨即明白了:“我想你一定有了重大突破,請立即輸入新的計算框架。”
  這次計算异常快捷。等霞光開始透人窗帷時,屏幕上滾滾而下的數字流和DNA雙螺旋長鏈終于停止。沃爾夫的面孔又出現在屏幕上:
  “計算結果收斂,可以得出确定的數學表述公式。”長達數十頁的數學公式在屏幕上一屏一屏地滾動,沃爾夫從記憶庫中調出微笑:“祝賀你,朴先生。”
  過度的喜悅反而使他歸于平靜。他默默地走到窗前,拉開窗帷。明亮的晨光排送而入,沐浴著晨露的樹葉是一种鮮亮的綠色,晨讀的男孩女孩在窗前匆匆走過去。他在心里呼喊著:
  “終于成功了啊。”
  孔憲云和托馬斯先生從豪華的內羅畢机場走出來,揚手要了一輛出租,忽然她听見一個人用漢語在喊:
  “孔老師!孔老師!”
  一個男孩向她跑過來,鴨舌帽,獵裝,白色旅游鞋,背一個小背包,給人印象最深的是衣服上布滿口袋。跑近時,才發現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頭發塞在帽里。她快活地笑著,气喘吁吁地說:
  “孔老師,我已經等了半天了,我以為等不到你們了!”
  憲云微笑著直起身來:“你是……”
  “我是卓教授的學生,我從她那儿得知你們的日程。你好,托馬斯先生。”她朝已坐進車內的托馬斯先生問好。
  “你好”
  “你來這儿是假期旅游嗎?”
  “不不,憲云姐姐,”這個姑娘已改了稱呼,“我最欣賞卓教授的生物題材交響樂和鋼琴曲,不,不是喜歡,是一种天生的心靈共鳴。所以我想來非洲親身和野生動物相處一段時間,我希望像卓教授那樣寫出一首流傳千古的樂曲。”
  憲云微笑道:“我媽媽知道你來這儿嗎?”
  姑娘老實承認:“她不知道。憲云姐姐,讓我和你們一塊去吧。我這個人有很多优點的,又机靈,又勇敢,又勤快,特別是非常熱愛野生動物,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行嗎?”她苦苦哀求道:
  憲云已經喜歡上這個天真浪漫的女孩了,她用目光向托馬斯先生詢問,托馬斯笑著點點頭。憲云笑著問:
  “你的名字?”
  姑娘知道自己已被接納了,眉開眼笑地說:
  “劉晶,我叫劉晶,謝謝你,憲云姐姐和托馬斯先生!”
  3天后,他們已在察沃國家公園安營扎寨了。這里屬東非裂谷高原上的稀樹草原,時而有雁行排列的斷層線和深而窄的洼地湖泊。今年是歷史上最嚴酷的旱季,已經整整700天沒下雨了。失去活力的草原到處是沉悶的黃褐色,只有那些扎根极深的波巴布樹(猴子面包村)還保持著生机,在它那直徑百米的巨大樹冠上仍然是郁郁蔥蔥。饑渴的長頸鹿用力抬著頭,撕扯著上部的樹葉。
  清晨,他們乘著那輛尤尼莫克越野車在草原上奔馳。硬毛須芒草和營草已經干枯了,隨著車輛駛過,留下兩道車轍,卷起一片黃葉。傘狀金合歡樹無力地垂著枝條。忽然劉晶喊道:
  “象群!”
  地平線上果然看到象群的身影。托馬斯放慢車速,悄悄跟上去。象群有20多只,已經疲憊不堪了,它們极緩慢地行進著。汽車追近時才看見一只小象已經夭亡了,但母象仍在用長牙不斷地推它,推它,其他成年象都默然跟在后邊,就像一列行走緩慢的送殯隊伍。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母象一直不愿放棄最后的希望。汽車不敢靠得太近,但他們能看到母象凄慘的目光,看見小象毫無生气的圓睜的眼睛。他們用攝像机把這一切全拍下來了。
  劉晶緊緊偎在憲云怀里,她難過地低聲說:
  “憲云姐姐,我能听見母象的哭泣聲。”
  憲云心里也十分沉重,她攥住劉晶的手,沒有說話。終于,象群意識到小象再也不能复活了,它們停下來,几只雄象開始用長牙掘地。對于极端疲憊、饑渴交加的象群來說,這不是一件輕松的工作,但它們仍然鍥而不舍地干著。
  忽然“叭”地一聲,一頭大象的長牙斷了一根,大象悲慘地吼叫一聲,繼續用斷牙掘地,托馬斯輕聲對劉晶解釋:
  “干旱已持續了兩年,大象食物中缺乏維生素,所以象牙也變得脆弱易斷。類似的斷牙象我們已見過很多了。”
  劉晶激動地說:“托馬斯先生,為什么我們不幫幫它們呢?21世紀的人類完全有能力幫助它們!”
  托馬斯搖搖頭:“不,我們不能隨意干涉自然的進程。我們只能做到不要因人類活動使動物生存條件惡化,但不能大規模地去喂養它們,那只能減弱它們對自然的适應能力。一句話,某個動物种族是否能生存下去,歸根結底要靠它們自己。”
  太陽已經西斜了,在干燥的東北信風吹拂下,一米多高的枯草颯颯作響。象群終于挖好了墓坑,它們把小象推入墓坑,再用長牙把周圍的松土推下去。墓坑挖得很淺,草草掩埋的小象的耳朵還在土外露著,但精疲力盡的大象已經無力再干了。它們默然揚起頭,伸長脖子,張大嘴巴,但并沒有吼聲。
  忽然劉晶喊道:“它們在唱歌!我能感覺到它們在唱挽歌!”
  憲云心里一震,忽然想到大象能用額頭上的一個次聲波發生器發聲,她豎起耳朵,似乎确實感到了空气有輕微的震動。正在拍攝的托馬斯扭回頭說:
  “把你后邊的次聲波接收器打開!”
  經過接收器的轉換,大象20赫茲的次聲轉換為人耳可聞的聲波。于是,他們親耳听見了大象的悲鳴,低沉而悠長,音色蒼涼。那是對死亡的抗爭,對生命的追求,對祖先和后代的呼喚。
  象群又開始移動了。尤尼莫克仍緩緩跟在遠處,看著它們在草叢中隱現。很長時間3個人沒有說話,他們都沉浸在死亡所引起的神圣情感中。是托馬斯先生打破了沉默:
  “人類學家說,當原始人有了對死亡的敬畏,從而有了殯葬儀式后,可以說人類已經走出蒙昧。但對這些大象,你該怎么說呢?它們几乎已經山窮水盡了,仍然認真地掩埋同伴的尸体。我常常覺得這不是本能,而是一种宗教的虔誠。”
  暮色漸漸濃重,不能再繼續追蹤了,他們离開象群掉轉車頭往回開。托馬斯忽然問憲云:
  “你父親的身体還好吧。”
  “還好”
  托馬斯以西方人的直率評价道;“我年輕時就認識他,一個悲劇人物。他年輕時曾經是全球矚目的生物學家,他創造了生物智能人,提出了讓智能人從0開始積累智慧的設想,在當時都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可惜……”他搖搖頭又問道:“你丈夫呢?我知道他是在破譯生存欲望的傳遞密碼,或者說,是上帝創造生命的秘密。近來有進展嗎?”
  憲云心情沉重地搖頭。托馬斯沉默一會儿說道:
  “從某种意義上說,科學家都是最勇敢的賭徒,他們在絕對黑暗中憑直覺定出前進的方向,便堅定地往前摸索。在一万條岔路中哪怕只走錯一條,也會与成功擦肩而過。但這時他們常常已步入老年,來不及改正錯誤了。所以,作科學家的妻子是天下最艱難的職業,向你致敬。”他開玩笑地說。
  憲云笑道:“謝謝你的理解。”她發覺劉晶已經靠在她肩上睡著了,于是把劉晶的身体移動一下,讓她睡得更舒服。她問:
  “這次拍攝總的主題是什么?”
  “我想給它一個哲理內涵,片名我已想好了,就叫‘生命之歌’,它將表現在嚴酷的旱季中,各种生命的艱難掙扎。”他微微一笑:“我想,這部紀錄片的主旨与朴先生的研究是异曲同工,拍完后我先送給朴先生觀看,也許會對他的研究有所啟迪。”
  憲云莞爾一笑:“謝謝。”
  濃重的暮色中隱約顯出那株波巴布巨樹黑色的陰影,已經到宿營地了,白色的帳篷也從暮色中逐漸浮出來。憲云說:
  “晚上拍攝獅子就不要讓劉晶去了,我看她太累。”
  “不,我要去!”劉晶笑著從完云肩頭抬起頭,揉揉眼睛,香甜地伸了一個懶腰:“剛才那一覺我已經充足電了。托馬斯先生,我睡覺時有一只耳朵是醒著的,你的談話我全听見了。這部紀錄片有沒有主題曲?如果沒有,由我來配怎么樣?你不要因為我年輕就信不過我,我可是卓教授的高徒呀。”
  托馬斯哈哈大笑道:“好,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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