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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的振興


星新一

  在一個日本古式旅店的房間里,夜靜更深。海浪拍擊的聲育,傳到耳邊。屋里只有他獨自一個。
  他年過六十,身子斜倚在桌上,在自吁自歎。
  “晌午,我散散步,順便尋覓一下周圍。我真沒有那么股子勇气,來個高空跳樓。我大概有高空恐怖病,兩腿直打哆嗦。瞎,你即使一咬牙一閉眼跳下去,說不定在中途還會讓大樹把你挂住,懸在半天空里出洋相。可是,我再也沒有活下去的興趣了……還是把這個藥喝下去吧!喝下去可能要遭點罪儿。不過這是烈性毒藥,多喝點,保證會去見上帝。當然,死在這么個窩囊地方,可能有點……”
  他直勾勾地瞅著瓶子里的藥水,忽然听見有個人搭了腔。
  “還好,看起來,你還不是那么分秒必爭地急于死去。”
  听動靜,講話的是個五十左右歲的漢子。他隔著門,發表了意見。
  “對面屋是哪一位?我感謝您對我的關怀。不過事情使我太痛心了,叫我不能不死。除去死以外,我再沒有別的道路可走了。”
  “一個人鐵了心要尋死,你強拉他也沒用。不過,你大概是鑽了牛角尖,有什么難心事,同我嘮嘮不好嗎?”
  “一切都在絕命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您以后不妨瀏覽瀏覽,那時您會知道,您處在我這個境地也會走同我一樣的道路。”
  “哈,等我去拜讀你的大作,那一切都完了。請你信任我!我們可以核計核計嘛!就是談不通,那又有什么呢?”
  他認為談也是白費時間。但是你不說,此人也安生不了。于是就談開了。
  “我是一個山溝小鎮的鎮長,其實說鎮,不如說村子更合适。”
  “是個富足的地方嘍!”
  “剛好相反。不過風景确實不坏,空气也很新鮮。可是居民卻不是神仙,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人口一年一年減少下去。
  “我曾經廣泛招伴厂商,到這里來辦工業,也曾向政治家們呼吁開發山鄉,旅游業界也勸我們修筑了登山盤道。我們也在房產公司的鼓動下,登廣告:‘發放別墅專用地號。’結局怎么樣呢?到頭來沒有一項不落個一場空。他們都嘴巴上說得天花亂墜,一到關鍵時刻,都溜走了。事實就是這樣。”
  “哎唷唷,哎唷唷。”
  “最近有人獻策,說這個地方适合于搞秘密武器研究所,我這回更為之神往了,我又到處奔走,可是結局還是……”
  “你有了很好的經驗教訓,須知世上事并不都是那么如意的。”
  “我是有經驗教訓。不過人生一世總要有點作為。于是,我跑到城市去活動,我向就近地方城市的有關人士呼吁,并且請他們喝酒吃飯,不少公款都花在這上面。當時我認為一旦成功了,錢立刻會收回來的。現在想起,我頭腦的确太簡單了。”
  “不過,你不是為了個人私利,這都屬于正當開支呀!”
  “別人可不這樣看待,人家說你也一塊跟著吃喝了!我手里空攢著一大把發票。我現在才明白這些人都是騙子手。我已經給偵探社寫了委托書。可是誰能同情我呢!?”
  對方隔著門,長歎一聲:“是夠慘的喲!”然后又建議說:“那就自己掏腰包填補虧空唄!”
  “我辦不到啊,我是仰仗名門出身才當上個鎮長,但不是富家翁。倒是有點房子,可是這個小鎮子,當地人口還外流呢,誰買房子啊?說是辦別墅吧,這個行當也不景气,外地人也決不肯上你這里來買你的房子,進行改建。總之,我丟人現眼已到极點了。我這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我辱沒了自己祖先的聲譽……”
  “可是,你死了又會怎么樣呢?……”
  “反正,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我死了,人們會同情我,會勾銷我的恥辱。”
  這位鄰居卻安慰他說;“你還是振作起來,我助你一膀之力。往后一切都會一帆風順的。”
  “您真會給我吃寬心丸。可是我過去上當受騙的次數太多了。您說,我是要相信您,還是不該相信您?”
  “我說你要相信我!我很了解,你現在已經失去斂財集資的手段。也休想再利用職權和鎮長的頭銜。赶緊另想別途,事情還有救。不知你考慮沒考慮?”
  “是呀,是呀。的确是這樣。您待人這樣熱誠,那么我一定……”
  他邊說著。邊去拉門。不知為什么總拉不開,心里就著了急,他想:居然有這樣熱心腸的人……不能錯過机會,不知怎么身子一下子扑在擱扇門上,門立刻向對面倒去,他怕把對方拍在底下。可是門倏地倒下去,沒碰著任何東西。一看,屋里漆黑。
  “電門在什么地方?”
  “行,黑就黑點吧,我在這儿呢!”
  他仔細一看,只見牆角有一個模糊的人影,人在那里坐著;穿一身白,臉色發青,發型是古式的。就是不借助光線。也能看清此人的特征。
  “啊!幽靈……”他吃了一惊。
  “喂,你別這么大喊大叫的。咱們不交談了半天啦嘛,成了老相識嘍!你還膽怯個啥?”
  “都說有幽靈。我還是頭一回見著……請問您為什么到這儿來了?”
  “這家旅館老板為人很坏。我一向抑強扶弱。為了懲罰他,我伺机而入。我在這個房間潛伏很久了。這間房子是空閒房間,店里的人不愿意來住,旅客也不愿意住。偶而有人來住宿,也很快算賬走人。只談這么些,已經夠了。主要的要談怎樣來幫助你。”
  “可是您在這里恐怕已經万人嫌,您還怎么能幫上我的忙呢?”
  “最近市面上哄動,說出現了幽靈,這正是指我。不過幽靈也只是幽靈而已。前些日子電視台的人來交涉,要求錄象,叫老板拒絕了,他說這是別人對他的旅館造謠破坏。看來他一點也不懂得我的利用价值。也可能他認為借重我招攬生意的時机還不到。”
  “您不會給他來個突然顯魂?……”他說。不過他也在想,這樣會不會意起更大的恐怖?可是對方又說了:
  “你名門出身嘛,總會有些老箱底儿,家里收藏些祖傳的古物,即使沒有,也不妨編造點什么,比如說第十几代的老祖先乘著輦,在天空出現;又如你能同百里之外的人直接對話,……總之宣傳一些离奇古怪的東西。又如宣稱這家名門的年輕當家人,忽然因此而被官憲宣布為妖言惑眾的不逞之徒,判了刑等等。……總之,靈魂這個東西早已宁息了多少年代了,可是時至今日這种世道,他們又顯魂了,夸耀自己的先見之明……”
  “你這只是顯魂的開始,就已經成為人們的話題了。我不妨試試看,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
  “應該持這种態度嘛!我嘛,也值得陪你干上一場。”
  死活全看這一招了。于是,鎮長回到家里,立刻著手作“演出”准備,編造出一些煞有介事的掌故、傳說和家譜之類的東西。幽靈也跟他一同來到這里。天一黑,常常有人影影綽綽地看見他的蹤跡,于是傳言四起。
  首先,形成了地方報紙上的新聞,然后熱衷于獵奇的電視台采訪組,人馬也殺到了。幽靈給他們小小地顯了一次魂。
  鎮長也在電視中講述了幽靈的來歷,并且作解釋說。
  “看見幽靈,不會因而召來任何災變,同時幽靈對目擊者不會有任何危害行為,這點請大家放心。”
  几個電視台都爭先放映。人們從螢光屏上看見了幽靈,但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并不滿足,都要求到現地親眼看上一眼。于是人流涌向了小鎮,每天晚九點在村頭鎮長家祖墳附近一個小樹林里准時出現。而且幽靈很乖,他從來不給大家來一次清晰的顯象,這反而更加深了神秘之感。
  來訪的人次激增,是從這天開始的,這天有人哄嚷,想考學校的人,誰看見幽靈誰就能考試合格;因為見過幽靈之后,頭腦都會從此好起來。于是不分春夏秋冬,人們從遙遠的城市多付,四面八方涌向小鎮。
  又有一個新發現,說幽靈會給觀眾中的新婚夫婦帶來幸福。于是到這里來作新婚旅行的人,也應接不暇了。因此長久廢棄不用的登山盤道利用率也大大提高起來。
  鎮上的居民把樹葉子用紙包起來,蓋上靈符似的朱印,推銷給游客,說誰買去;會得到种种好處。總之交通發達,買賣興隆,這個小鎮越來越興旺了。如果說世界上有事事都按計划的模范城鎮,這里就是樣板。于是小鎮的名聲,傳揚全國。
  一年后的某晚,鎮長剛要睡下,幽靈駕到了。
  “怎么樣?小鎮的繁榮景象。”
  “正如您所目睹的那樣,敝鎮一舉而成為全國注視的目標。旅店業掙錢,土特產商店盈利,現在正在制訂‘公共交通和賓館建設計划’。有的寺院還想到這里修筑‘下院’。總之,是皆大歡喜。”
  “你侵占的公款怎么處理的?”
  “已經清還完畢。近來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誰要見過您的法相,就一定在下一屆的競選中當選。于是政治家們也紛紛光臨,臨走往往慷慨地給敝鎮扔下一筆巨款,這樣除了還上債之外,還有剩余。總之,一切都很順利。”
  “是嗎?好极了!那么我給你幫忙,很見成效嘍!搞到這么個勢派,總算可以了吧?……”
  “您,您說什么?……”
  “我就要告辭了。我在這里呆膩了!”
  “這可不行,鎮子好容易才興旺起來,您有什么要求,都能一切使您如意,待遇可以大加改善,一定叫您高興。”
  “什么提高待遇,提供良好居住條件,……這對我都毫無意義。”
  “我請求您,千万不要离開這里。你一离開,我的處境可就……”
  “我認為我總算作到仁至義盡了。那么,再見!”
  一年后,鎮上的繁華,依然如舊。鎮長的職位由他儿子繼任。他本人到別處去當教員,不久就被上帝召見了。
  鎮上的人這樣談論:
  “前任老鎮長真是好樣的!”
  “他真有本事,使咱們這個窮山溝小地方,在全國有了名。”
  “應該塑個銅象,表彰他的功績。”
  “用不著,留個美名就很不坏了。那個幽靈,我們一開始對他的印象不佳,今天對他抱好感,這就很好了。”
  “嗯,是啊,可也是……其實,你和我在某些地方,同故去的老鎮長不也很相似嗎?……”
  (譯自《小說現代》198O年12月號)
                               孟憲人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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