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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


  他的生活不算大幸福。過去如此,現在仍然如此。但也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那种苦日子。
  這种狀況也最難應付。怎么說呢,日子好過,會感到心滿意足;日子不好過,就會頹廢絕里。可是兩种心情他都沒有。但,象烈日午后的庄稼盼望下雨似的,他總是盼望著一种什么。
  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變得非常細心。一天晚上,他在人影絕跡的路旁拾到了一把鑰匙。鑰匙在昏暗的路燈下微微發光。
  他拿到手中,看清原來是一把普通的鑰匙,就有點掃興。早知道是這玩藝儿,用鞋尖踢開走過去就算了。然而,既然撿到手就不愿再扔,只好揣進兜里。當然也不打算送交派出所。
  過了几天,他把手伸進兜里,又想起了鑰匙。閒著沒事,就把鑰匙掏出來放在手心端詳。
  在明亮處一看,鑰匙給人的印象總覺得有些特殊,形狀和常見的不一樣。從雕刻的花紋看來,似乎是外國貨。說是外國貨,又搞不清具体是什么地方的。一會儿看它是一把較新的鑰匙,一會儿看它又象是遠古的遺物。有點沉甸甸的,好象銀質。但不知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用硬東西一敲,響聲清澈悅耳。
  他慢慢想到這個東西似乎价值非凡。他重新細讀最近几天的報紙。并沒有關于丟失珍貴鑰匙的報導,也沒有尋找遺失物品的廣告。
  他想象;這也許是哪個富翁公館的鑰匙。這位富翁不想使用市面賣的一般鑰匙,就不吝惜金錢特制了這把鑰匙。
  趁那個財主不在家,用這鑰匙開開門,偷偷進去也許能拿出些值錢的東西。起初他不過是靈机一動,很快就形成一套方案。偷偷進了公館万一受到盤問,就說撿了鑰匙特意送上門來,也算振振有詞。要想弄清失主是誰,唯一的辦法只有用它做開門試驗。
  這件事著是順利,收獲极大;即使失敗,風險也很小。于是他開始行動。首先從撿到鑰匙的附近几家下手,偷偷走近几家豪華公館的正門,悄悄用鑰匙試驗開門。
  有時他這种行動被人看見就被臭罵几句,反正光是試驗鑰匙并不能說是犯罪,頂多也不過被痛斥一頓而已。
  他活動范圍越來越大。但是仍然沒碰到能用這把鑰匙打開的門鎖。有時到某個大樓辦事時,就順手插進房間門鎖眼里試一下。
  但是鑰匙几乎全插不進鎖眼去,即使能插進去也擰不動。极個別的也有能擰得動的,但也是自打空轉。
  他終于認識到,不能那么湊巧,但仍不死心。他情不自禁地想,這把鑰匙准會給自己帶來大好運气。他常常對著手心里的鑰匙呼喚:
  “你是打開幸福之門的鑰匙吧?”
  “是啊!”
  鑰匙就象真的回答了一聲,更加閃閃發光了。這也許是他過于熱衷而引起的精神錯覺,但他卻情以為真。
  “上哪去?去開什么鎖才好呢?”
  他再一問,鑰匙莫名其妙地一閃一閃,象是告訴了些什么,但卻暖昧費解。也就是說,他沒能得到任何回答。
  他夾在希望和絕望之間,為了尋找鑰匙能打開的鎖,繼續干著老勾當。
  他把鑰匙插進數不清的鑰匙孔,但哪個都不合适,全都碰了釘子。他一時也著實想死了這條心。但是又有一种預感,仿佛下次一下子碰巧就能打開一把鎖。這么一想,就下不了決心就此罷手。
  莽撞地亂找亂碰也不行,應該考慮一套更有系統的省气力的辦法。他反复尋思,就找到一家鑰匙舖,若無其事地說:
  “我的朋友是個健忘的老頭。他忘了這是哪把鑰匙,可窩火了。請告訴我這把鑰匙是開什么的?”
  配鑰匙的拿到手里瞅了一會,歪著頭說:
  “我們一般鑰匙都能配,就沒見過這种類型的。恐怕是憑著個人趣味,隨便做著玩的吧。”
  老掌柜的听到他倆嘮嗑,從里邊走出來,也這么說。
  他又來到博物館,特意請人家幫忙,在陳列的古代箱柜鎖孔上試試,也都不合适。館員叨念說:
  “我不知道您這是從哪弄的鑰匙,為啥這么熱心找鎖,這里可沒有能對上號的。”
  館員又領他到資料室,查看古今各地的鑰匙照片集。鑰匙形狀有大有小,有的有歷史价值,有的漂亮美觀,有的樣式新穎別致,种類繁多,就是沒有他撿的那种鑰匙。他道謝后,走出博物館。
  他沒有停止繼續努力帶著這把鑰匙找鎖。手里有這把鑰匙,某地就有用這把鑰匙開的鎖。當然會有。只要有,也就應該能找到,所以必須去找。
  他被鑰匙迷住,中了魔似地一個心眼找下去。他想象當他擰開一把鎖時的興奮、滿足和全身浸透幸福感,就一點也不覺疲勞了。
  他行動奇特,引起了周圍人們的注意。他已經跨過自己暗中樂滋滋地試驗階段,有點半公開化了。很多人听到關于這把鑰匙的傳聞,也沒有說這把鑰匙是自己的而往回要。也有人半開玩笑地來索取鑰匙,但拿不出鎖,假話也就戳穿了。
  一有時間,他就外出旅行。雖然手頭很緊,但因這是一次追求希望的旅行,并不感到辛苦。他甚至到各种樓房去試探或者打听有沒有因為沒有鑰匙打不開的箱柜和門。
  但不論走到哪里,他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每次他都手托鑰匙,長吁短歎。鑰匙表面受到歎息的哈气,剛有些朦朧發暗,又立刻閃閃發光,好象在說:“你還沒找到哇?”象催促,象嘲笑,又象和他窈竊私語。
  他又鼓起勇气,繼續他那沒有目標但卻充滿期望的旅行——不如何時結束的旅行。
  反复進行了無數次的試探,嘗到了無數次失望的滋味,他卻更加執拗了。只有找到這把鑰匙能打開的東西才算大事完畢。他相信那里邊必然蘊藏著一個絢麗多采,蕩漾著豪華旋律的奇妙無比的新天地。
  他夢中到了一個想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個又是箱子又是門、构造奇特的裝置。他把鑰匙插進鎖孔,只轉動一下就應聲而開。他又激動,又高興,不禁大叫一聲。隨著喊叫聲,睜眼一看,原來是南柯一夢。箱子里和門后有什么,那些新奇的裝置是什么,甚至在夢里也沒弄明白。
  他為這件事專心致志地活下去,而且活得滿有勁。一陣焦躁,一陣振奮;忽而灰心喪气,忽而又安慰、鼓勵自己。一天天過去了,各种各樣复雜情緒象波濤似地洶涌澎湃。
  歲月流逝,他老了。隨著年歲增長,他增添了一种新的感覺,這就是疲倦。不停的努力和接連不斷的無休止的旅行,使他在內心里開始產生倦意,這也是身体衰老的必然后果。
  從前每次出門,他都反复試驗鑰匙。但是近來腿腳也懶了,外出次數逐漸減少,終于不再外出旅行。
  他的思想也隨之有了些變化,這是過去沒有想過的。灰心喪气的情緒開始濃重起來。他想,沒有成功的希望了。這樣拼命干,到哪儿都沒找到,可以說沒交好運气吧。也許真的到了應死心塌地的年歲了?
  或許這把鑰匙毫無价值,不過是個裝飾品。可是再重新瞧瞧它,總覺得它象是有什么實用价值。這并不全因為他迷戀所致。
  雖說是死了心,可是也不容易一狠心把它扔掉。這是一把一直不离身、一同生活、一同旅行、曾經和自己悲歡与共地度過了一生的鑰匙啊!
  最后,他想出一個主意,就到鑰匙舖去。他說:
  “我想按這把鑰匙配一把鎖,安在我的房門上。”
  “您訂貨訂得怪。別人都是丟了鑰匙按鎖配鑰匙,我們淨做這种活。當然我們也能給您配一把鎖。不過,价錢可貴呀!”
  “沒關系,貴也不怕。”
  他發自內心地回答說。他已經面臨風燭殘年,在回憶往事中度過余生,這才是他最好的無可代替的辦法。
  不久,鎖做出來了,他安在自己房門上。獨自關在屋里,把鑰匙插進門鎖里擰動。微細的金屬聲微妙地刺激著全身神經,象動听的音樂在耳邊顫動。
  這是長時間夢寐以求的感覺。雖然不是自己所祈求的實物,但如今畢竟有了一個能用自己的鑰匙開動的門,不是幻覺,而是真實的門。
  這件事比預想的還要好,心滿意足,心里飄浮著一种樂悠悠的情緒。他想,早這樣做就好了。可是又一轉念,也不能“事后諸葛亮”,年輕力壯時也不會往這方面想啊。
  夜來臨,他神清夢穩地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也許是過去長年累月的積勞,一下子都涌出來,睡得多么香甜哪……
  夜深人靜,他忽然听到鑰匙轉動開門的聲響。在黑暗中,他突然被一种什么情緒抓住了,感到恐怖。
  真是難以相信!耗掉畢生精力到處尋覓,也沒找到能和這把鑰匙對上號的鎖。除了新訂做的這把門鎖,沒有能用得上這把鑰匙的。沒想到剛剛恍然大悟的頭一個夜里,就有一個不速之客開門進來了。……
  似乎有人走到跟前。他赶緊把腦袋縮進被窩,心中禱告但愿是在做夢。他相信這不過是一場夢,可也許真就是一場夢。
  “哎呀,恐怕來的不是人。”他戰戰兢兢自言自語,忽然听到一個女人的回答聲:
  “是的,你說得對!”
  他決定鼓起勇气來和她談談。女人聲調雖然溫和可親,但是她是自己開門來的,完全不可理解,肯定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現在不知道能出什么事、遭遇什么不幸,也可能被她弄死。死就死罷,那也無計可施。別的不管,只要問個明白。
  “你是誰,做什么來了?”
  “我是幸運女神。那把鑰匙是我特意丟掉的,打算結交一位我想幫助的人。你撿到鑰匙,就有得到我幫助的資格了。你還辛辛苦苦配上了門鎖,所以我馬上來拜訪你。”
  她可能真是女神。語聲非凡,溫柔和藹的气氛在夢鄉里回蕩。
  “為什么您不早來呢,為什么非等我配好門鎖才來呢?”
  “因為贈送幸福的儀式必須秘密進行,不能讓外人進來。需要有個地方只能有你我兩個人,別人不能進來。”
  “原來是這樣!”
  “你希望要什么幸福?金錢、地位?出色的愛情?榮譽?你愛好什么就直說吧。除了長生不老和返老還童辦不到,我都能奉送。”
  沉默了老大一會,他在黑暗里低聲沙啞地回答:
  “我什么也不需要了。現在,我只需要回憶過去,而我已經有了這种東西了。”
  (譯自新潮文庫1979年版星 新一著《住宅問題》)
                  丁香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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