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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貌象我的机器人

作者:[美國]羅伯特·雪克利著
施成榮 譯

  這篇小說通過兩個机器人談戀愛、私奔,諷刺物質富裕的美國社會里人們的精神世界如何空虛、貧乏,几乎已淪為机器人。故事寫得很生動,文筆洗練幽默。本篇選譯自英國《星球科學幻想叢書》一九七八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長得家我的机器人》。

                            (施成榮)

  史奈斯机器人店是家普普通通的舖子,位于KB22大街,在新紐瓦克大區,靠近烏赫魯捷經。它夾在一家氧化器厂和蛋白質店之間。陳列在店門口的東西你很可以想象:三個象活人一樣的机器人,面帶笑容,穿的衣服跟他們的職業很相稱:PB2型的法國廚師;LR3型的英國保姆;JXS型的意大利園丁。他們都准備為你服務,給你的家庭帶來一點舊世界的典雅。
  我走進去,穿過蒙有一層塵土的陳列室,進了車間,那地方象屠場,也象巨人的工場,是二者相結合的使人不安的混合体。腦袋、胳膊、腿、軀干有的堆在架子上,有的支在角落里。除了拖著一根根電線,這些部件跟活人一模一樣。
  史奈斯從庫房出來迎接我。他是個臉色蒼白的矮小男人,下巴突出,兩只發紅的大手耷拉著。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外國人——制造非法的机器人就數這班外國人最好。
  他說:“已經做得了,華森先生。”(我的名字不叫華森,史奈斯的名字也不叫史奈斯。為了保護罪犯,這儿所有的人名都改掉了。)
  史奈斯領我到車間的一個角落里,在一個机器人跟前站住,那机器人的頭上蓋著一塊毛巾。他一下子把毛巾拉掉了。
  光說這個机器人象我是不夠的;在形体上,這机器人就是我,從頭到腳,絲毫不差,連皮膚和毛發的質地也都一樣。我細看那張胜,仿佛第二次看到嚴峻的容貌上流露出凶狠的神气,深陷的眼睛里射出不耐煩的光芒。不錯,這就是我。這會儿我不打算試驗他的聲音和行為。我付錢給史奈斯,叫他把机器人送到我的寓所。到目前為止,一切都照計划進行。
  我住在上曼哈頓第五垂直馬路。住在那地方很費錢,但我為了可以看到天邊,不在乎多花几個錢。我的家也是我的辦公室。我是個星際掮客,專門做某几類稀有金屬的投机買賣。
  在這個高速競爭的世界里,我象其他那些想維持自己地位的人一樣,生活按照嚴格的日程。工作占去我的大部分時間,但其他一切都嚴格地分配了固定的時間和地點。例如,我每周花三小時過性生活,采用陶麗絲·瓊斯的性執行計划,也付出很高的代价。我一周花兩小時交友,另有兩小時空閒時間。晚上我插上安眠机,保證每晚六點八小時睡眠,同時利用這段時間通過催眠机向我輸送有關我這一行的文學知識。諸如此類。
  我做任何事情都按照日程表。几年前,在一生計划公司的專家們幫助下,我替自己的生活作了全面安排,把數据輸入我的私人電子計算机,此后就一直按照這個日程辦事。
  當然啦,計划是可以修正的。對疾病、戰爭和自然災害都作了補充規定。跟總計划相适應的還有兩個輔助方案。輔助方案(一)規定有一個妻子,重新安排了我的日程,允許我一周可以有四小時跟她一起自由行動。輔助方案(二)假定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孩子,這樣一星期要另撥出二小時。經過仔細的重新安排,這些輔助方案執行后,這使我的生產率相應受到百分之二點三和二點九的損失。
  我早已決定,我將在三十二點五歲結婚,妻子由保證婚姻介紹托辣斯提供,這家托辣斯信譽卓著,無可指摘。但接著發生了一樁很意外的事。
  我利用某一個“空閒時間”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他的新娘的女棋相名叫埃蘭,是個苗條、活潑的姑娘,金黃色的頭發象陽光一樣燦爛,身段嬌小可愛。我發現她很迷人,回家以后就不再去想她。或者說,我自以為不再去想她。但接連几天几夜,她的形象總是在我眼前出現,留連不去。我的胃口減退,晚上開始睡不好。我的電子計算机檢查了有關數据,告訴我說,預料我的精神可能崩潰——但最嚴重的跡象是我害了相思病。
  我倒不是完全不高興。為自己未來的妻子害相思病可能是保證將來夫妻和睦的一個絕對因素。我請謹慎股份有限公司對埃蘭作了調查,發現她非常合适。我雇佣了有名的媒人幸福先生替我說合,照一般情況作出安排。
  幸福先生——一位白發蒼蒼的矮小紳士,堆著迷人的笑容——回來時帶來了坏消息。“這位年輕小姐好象是個傳統主義者,”他說。“她要通過談戀愛。”
  “那到底包括些什么,明确地說?”我問。
  “那是說,您必須打電視電話給她,跟她約會,帶她出去吃飯,隨后去一個公共娛樂場所,諸如此類。”
  “我的日程表上沒時間干這類玩藝儿,”我說。“可是,如果非常必要,我想我可以安插在下星期四下午九時到十二時之間。”
  “這將是個非常好的開端,”幸福先生說。
  “開端?我應該象這樣花多少個晚上?”
  幸福先生估計,正常的談戀愛一星期至少要花三個晚上,接連兩個月。
  “可笑!”我說。“這位年輕小姐手頭好象沒事可做,空閒得很。”
  “完全不對,”幸福先生安慰我說。“埃蘭象今天這個時代每個有教養的人一樣,過著忙碌的、完全安排好日程的生活。她的工作、家庭、慈善事業、藝術嗜好、政治、教育等等,把她的時間都占滿了。”
  “那么,她干嗎還要堅持這种耗費時間的談情說愛?”
  “好象這是個原則問題。那就是說,她要求這樣做。”
  “她是不是有點不正常?”
  幸福先生歎了一口气。“唉……她是女人,您知道。”
  我在下一個空閒鐘點把這事考慮了一番。看來只有兩种選擇。我可以放棄埃蘭,我也可以照她希望的那樣做,從而在談戀愛時損失估計占百分之十七的生產率,而且消磨那些夜晚的方式我認為是愚蠢的、無聊的、毫無收益的。
  兩种選擇都難以接受。我左右為難。
  我咒罵。我用拳頭猛擊辦公桌,打翻了一只古董煙灰缸。戈登,我的一個机器人秘書,聞聲急急赶來。“出了什么事啦,先生?”他問。
  戈登是斯伯利制造的上等人格化机器人之一,一套二十五個,他是其中的第十二個。他瘦高個儿,走路時背微微有點駝,相貌有點象萊斯里·霍華德。除了按照政府規定在前額上和兩只手上打有印記以外,你簡直看不出他是人造的。我瞅著他,突然靈机一動,想出了解決我問題的辦法。
  “戈登,”我慢吞吞地說,“你知不知道,用手工制造單個的、個性化的机器人,數哪家最好?”
  “新紐瓦克大區的史奈斯,”他不加思索地口答。
  我跟史奈斯談了一次話,發現他的不法勾當還算正常。他同意制造一個不帶政府標記的机器人,完全象我,能夠重复我的行為。我付了很大一筆錢,但我很滿意:我有的是錢,但簡直擠不出一點時間。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
  机器人通過空气快遞送來,我到家時他已在我的寓所了。我給他輸入動力,馬上開始工作。我的計算机把有關的數据直接輸送到机器人的記憶磁帶上。隨后我放進一個談戀愛計划,作了一些必要的試驗。結果甚至比我預期的還要好。我高興极了,打了個電話給埃蘭,約她當天晚上見面。
  那天的剩余時間我都用來處理春季市場交易,定單已經開始堆積了。到了下午八點,我打發查爾斯二號走了,這是我給那個机器人取的名字。隨后我打了個短短的吨儿,又重新工作。
  象預先安排好那樣,查爾斯二號在子夜准時回來。我用不著問他:史奈斯在他的左眼安裝了一個秘密電影拍攝机,晚上的經過情形都已記錄下來。我怀著复雜的感情看著、听著我談戀愛的第一幕。
  這不是扮演角色;机器人就是我,一直到我說話前咳嗽的方式和我思考時怎樣用食指磨擦大拇指。我第一次注意到,我的笑近于傻笑,不怎么可愛;我決定把這一點和其他某些不好習气統統從我和查爾斯二號身上改掉。
  不管怎樣,總起來說,我認為這次實驗非常成功。我很高興。我的工作和談戀愛都進行得很順利,效率很高。我實現了古老的夢想:我一人化成兩個軀体。誰能要求更多?
  我們度過了多么美好的夜晚!當然啦,我的經歷是別人代庖的,但照樣非常激動人心。我仍記得我怎樣第一次跟埃蘭口角,她是多么美麗、多么固執,事后我們又怎樣甜蜜地言歸于好。
  事實上,那次“言歸于好”產生了一些問題。我事先作好安排,在肉体上只准查爾斯親近到某個審慎的程度,不許越出范圍。但是我現在發現,一個人無法替兩個自主的人規划好談戀愛過程中每一個動作,尤其這兩個人中有一個是女性。為了逼真,我不得不允許机器人有些越規舉動,雖然我本來以為這樣做不足取。
  在第一次受惊之后,我倒覺得這樣做挺有趣味。事實上,我不妨承認,我對有關我自己和埃蘭的電影越來越感興趣。我想,某些自以為是的精神病學家會管這叫觀淫僻,或者說得更難听。但那是不理解更深奧的哲學含義。歸根到底,哪個男人不夢想能夠看見如何采取行動?誰不幻想自己有個隱秘的攝影机能記錄自己的每一行動?只要有机會,誰會拒絕既當演員又當觀眾的特權?
  我跟埃蘭的這場戲朝著使我吃惊的方向發展。開始出現一种狂熱,一种瘋狂的愛情,我都無法相信我會變得這樣。我們一起度過的夜晚充滿了甜蜜的憂愁,仿佛有大難臨頭的預感。有時候我們都不說話,光是握著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有一次,埃蘭竟無緣無故哭泣起來,我摩擎著她的頭發,她就對我說:“我們怎么辦呢?”我看著她,沒有回答。
  當然啦,我非常清楚,這些事情都發生在机器人身上。但机器人是我的一個方面或特征——我的影子、雙胞胎、雙重人格、主導精神、活人的靈魂。他是我在特殊處境中人格的延伸;因此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成了我的經歷。從形而上學的觀點看,這是毫無疑問的。
  這一切都非常有趣。但最后,我不得不結束談戀愛。已到埃蘭和我計划結婚的時候了。因此,談戀愛整整兩個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我叫机器人提出一個結婚日期,宣告談戀愛結束。
  “你干得非常好,”我對他說。“等這事辦完以后,你將接受一個新的人格、一次整形外科手術和在我机构里一個可敬的位置。”
  “謝謝您,先生。”他說。他的臉象我的臉一樣,總是不動聲色。我從他的聲音里听不出一點點弦外之音,只是十足的順從。他帶著我送給埃蘭的最新禮物离開了。
  子夜到了,查爾斯二號并沒回來。一個小時后,我覺得不安了。到了清晨三點,我已心煩意亂,開始想入非非,產生他跟她在一起的种种幻覺。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查爾斯仍然沒回來,我的幻想變成了虐待狂。我想象用各种緩慢而可怕的方法向他們倆复仇——机器人的罪名是越俎代包,埃主的罪名是傻得真假不分,竟會受机器人的欺騙。
  長夜慢慢過去。最后我時醒時睡地蒙俄睡去。
  我一早醒來。查爾斯二號還沒日來。我取消了整個早晨的約會,急急地奔向埃干的寓所。
  “查爾斯!”她說。“真出乎意外地高興!”
  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她的寓所。我決定保持鎮靜,直到打听出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出乎意外?”我說。“難道我昨天晚上沒跟你說,我可能來吃早飯?”
  “你也許說了,”埃蘭說。“說老實話,我當時感情太激動了,已經記不清你說的每一句話。”
  “可你總記得發生了什么事吧?”
  她的臉紅得很好看。“當然啦,查爾斯。我胳膊上還留著痕跡哩。”
  “是嗎,那倒好!”
  “我的嘴唇也破了。你干嗎要那樣咬牙切齒的?”
  “我還沒喝咖啡哩。”我對她說。
  她領我到吃早飯的四角里,倒了杯咖啡。我兩口就喝完,接著問:“你看我真的象昨晚上跟你在一起的那個人嗎?”
  “當然啦,”她說。“我已經熟悉了你的脾气。查爾斯,出了什么事啦?昨晚上有什么事讓你不高興了?”
  “是的!”我瘋狂地嚷道。“我剛想起,你怎樣光著身子在平台上跳舞。”我瞪著她,等她否認。
  “那只不過一會儿工夫,”埃蘭說。“再說我也不是真正光著身子,你知道,我穿著肉色緊身衣。不管怎么說,是你要求我這么做的。”
  “是的,”我說。“是的,是的。”我有點不知所措了。我決定繼續刺探。“可是后來,你從我的靴子里喝香擯——”
  “我只喝一小口,”她說。“我是不是太大膽了?”
  “你干得不錯,”我說,感到渾身發冷。“我想,我這會儿向你提起這類事情,是不公平的……”
  “瞎扯,我喜歡談論。”
  “記得起咱們互相換衣服穿的那個荒謬時刻嗎?”
  “我們的确很胡鬧,”她說著,噗哧一笑。
  我站起來。“埃蘭,”我說,“你昨晚上到底干了什么了?”
  “什么話?”她說。“我跟你在一起。可是,查爾斯——你剛才提到的那些事情——”
  “都是我編出來的。”
  “那么,昨晚上你跟誰在一起?”
  “我在家里,一個人。”
  埃蘭沉吟了一會儿。隨后她說:“我恐怕得向你坦白。”
  我交叉著兩臂等著。
  “昨晚上我也一個人呆在家里。”
  我把一邊的眉毛一揚。“還有另外那些晚上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查爾斯,我不能再欺騙你啦。我确實希望經過一次老式的談戀愛。可是到了時候,我怎么也沒法安排到我的日程里去。你瞧,我正在學阿茲台克陶器的課程,快要期終考試,我又剛當選為阿留申群島救濟同盟的女主席,而我新買來的那些奢侈品又要我花時間拾掇——”
  “那你怎么辦呢?”
  “嗯——我可沒法跟你說:‘瞧,咱們別談戀愛了,干脆馬上結婚吧。’歸根到底,我并不了解你。”
  “你怎么辦呢?”
  她歎了口气。“我認識一些姑娘,她們也曾遇到過類似的困境,她們去找那位真正有本領的机器人制造商,名叫史奈斯……你笑什么?”
  我說:“我也有件事要向你坦白。我也利用了史奈斯。”
  “查爾斯!你真的叫一個机器人到這儿來跟我談戀愛?你怎么做得出來!如果真是我本人呢?”
  “我想,咱們倆誰也沒有資格生气。你的机器人昨晚上回家沒有?”
  “沒有。我還以為埃蘭二號跟你——”
  我搖搖頭。“我從來沒見過埃蘭二號,你也從來沒見過查爾斯二號。情況顯然是這樣的:咱們的机器人見了面,談戀愛,現在一起逃跑了。”
  “可是机器人干不出這种事來!”
  “咱們的机器人干得出來。我想,他們也許互相調整了數据。”
  “也許他們真的相愛了。”埃蘭若有所思地說。
  我說:“我會打听出他們的下落。可是這會儿,埃蘭,讓咱們先想著咱們自己吧。我建議,只要可能,咱們馬上結婚,越早越好。”
  “好的,查爾斯,”她嘟噥說。我們接吻。隨后,溫柔地、相親相愛地,我們開始重新安排我們的日程。
  我跟蹤追查出那兩個逃跑的机器人到了肯尼迪星際机場。他們搭乘區間飛船到了第五空間站台,在那里改乘馬人星號特快太空船。我不傷那份腦筋再繼續追查。在宇宙里另外十几個世界中,他們不知在哪個世界上生活了。
  埃蘭和我都從這次經驗中取得深刻的教訓。我們發現自己太專業化了,太注重生產率了,太忽略單純的古老樂趣了。根据這一理解,我們采取了措施,每天擠出一個鐘點——一星期七個鐘點——光是彼此呆在一起。我們的朋友都認為我們倆是浪漫主義的傻瓜,但我們不在乎。我們知道,我們的化身查爾斯二號和埃主二號會贊成。
  現在只剩几句附筆。有一天晚上,埃蘭醒來,象是歇斯底里發作。她做了個惡夢。她夢見查爾斯二號和埃蘭二號都是真人,他們已經逃离了不人道的地球,到了某個更純朴、更有益的世界。我們則是兩個留下來代替他們的机器人,用數据安排好讓我們相信自己是人類。
  我對埃蘭說,這夢有多么可笑。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她說服,但終于把她說服了。現在我們都很快樂,過著很舒服的、生產效率很高的、相親相愛的生活。這會儿我必須放下筆來,重新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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