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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諾亞方舟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床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不斷搖晃。我起初覺得這是一個网絡“灰箱”,但實際上不是。

  我的瞳孔漸漸變得清晰。我發現前面有一張女孩子的臉。這張臉具有中國人的原型。我不禁想起了妹妹唐蛟。她是否還在上海?

  而我現在是在中國土地上嗎?還是在“阿曼多”的一個節點?或者兩者都不是?我被自己的存在所分裂。

  但這時我記起了大船爆炸。我想起了我在洪水中漂流。這些是剛發生的事情。一個叫美國的國家正在崩潰之中。

  “他醒了。”女孩惊喜地說。她說的是英語。這使我有些失望。我的确是在美國。我是來這里參加世界圍棋錦標賽的。

  我現在覺出了這場比賽可笑的無意義。連小組出線人都沒決出來,就流產了。許多人死了。

  我不知所措,赶緊閉上眼睛。

  “給他弄點吃的。”一個男孩的聲音。

  我又睜開眼,緩緩地巡找。我看見這個房間四壁是灰色的金屬牆。這是一种過時的材料。我躺在房中唯一的一張塑料床上。這又是另一种過時的材料。房內很亂,挂著一些抽象的裝飾品——包括克萊頓型合成恐龍頭骨。我認為這里面有异國和复古的不良趨向。

  這使我很惊异。我從來沒有置身于這樣的實境中。

  我想掙扎起來,但被一只手按住。這是剛才說話的那個男孩。

  有一群人站在床邊,打量我而不掩飾好奇。除了那個像是中國人的女孩外,其他人也都長著一張黃皮膚。

  我注意到他們都跟我差不多大。其中,只有她一個女孩子。

  她還在眨巴眨巴眼看我。我把眼光移開,有點膽怯,并不好意思。她噗呲一笑。房間里的空气頓然變得和緩。她的同伴看了看她。

  然而這時我看見每個人身上都挎著武器。有現代的能束槍,也有老式的沖鋒槍(發射叫子彈的東西)。這使我渾身遍布寒意。

  有人給我拿來一個盤子。里面盛著像是食物的東西。我看了看,見是魚羹。

  我抬頭看看給我東西的人。這是一個矮個子的男孩。他長得有點像猿猴,很凶惡的下巴。

  我搖搖頭。但他把盤子硬推到我的嘴邊。

  我不得已嘗了一口。我覺得味道不錯。我這時發覺自己著實很餓。我便一口气吃起來。這魚羹比瑪那好吃。

  他們便耐心而有趣地看著我吃——像看网絡動物那种神態,一邊議論。

  “他有十五歲嗎?”

  “沒准儿。”

  “像干什么的?”

  “尋夢人?”

  “超黑客?”

  “低姿破网者?”

  我吃完后,感到精神好多了。我說:“我這是在什么地方?你們是什么人?”

  “你先說你是哪里人。”那個遞我魚羹的像猿猴的男孩干巴巴地說。

  “我是中國人。我叫唐龍。”

  “原來是中國人哪。”

  “掉到水里的中國人!”

  “成了落湯雞。”

  他們反應使我很憤怒。這跟在其它地方遇到的情況不一樣。在別處,只要說自己是中國人,便會受到尊敬。

  “中國人不呆在國內享福,跑到美國這种破地方來干嘛?”矮個子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大家都夸張地哄笑起來。

  他們雖然救了我,但并不是很友好的感覺。這是一群什么人呢?對此我必須警惕。

  我決定先沉住气。我說:“我是跟中國圍棋代表團一道來紐約參加比賽的。是中國圍棋代表團!沒想到突然發了大水,又遭到匪徒襲擊。我們被沖散了。是你們救了我吧?”

  “嗨,是下棋的啊!你們全猜錯了。”

  “沒想到,現在還有人下棋啊。”

  “人家是中國來的么。”

  “中國?就是那個最強大的國家么?”

  大家熱烈地討論著。

  “是我們救了你。還有你的狗。”像猿猴的矮個子抬手制止了議論。

  大家乖乖地都一齊不做聲。他好像是他們的頭儿。

  這時我看見那條小狗正在房間角落安靜地躺著,朝我可怜巴巴地看。我感動不已。

  “我們也喂了它吃的。”那男孩子大度地說。

  “謝謝你們的救命之恩。”我努力表現出鎮靜和禮貌。這是老師教導的一种大國風范,在任何場何下都應堅持。“可是你們能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嗎?”

  還是他說:“這是諾亞方舟。我是這艘船的船長。他們都是船員。”

  原來這是一艘船。怪不得老在晃動。

  諾亞方舟這個名字也很怪。我突然覺得自己置身于叢林原始部落中。這時我听見那人說:

  “你先一個人呆一會儿吧,中國人。”

  說完,他一轉頭,背著手,帶著他的船員魚貫而出。

  剩下我一個人呆在船艙里。我一呆便是一個小時。這是我對時間的感覺。在此間我思緒連翩。

  這是些什么人?為什么這么大一艘船由一群孩子駕駛?為什么他們身上有一股邪气?

  我想著落到這個莫名奇妙的境地,又想到失散的圍棋隊成員們。我想他們大概都不在人世了。這不同于在网上把自己清除。

  我又開始想唐平平和鄭薇珊,還有唐蛟。我搞不清我對他們是愛還是恨。想著想著便掉下了眼淚。

  真沒出息。我對自己說。

  那股下棋時心中泛起的奇怪張力,這時反倒沒有了,就是想讓它出現,也似乎不可能。

  這反倒使我有點悵然若失。

  我一摸胸前,吃了一惊。微型光腦不見了。大概,是在水中被沖掉了吧?

  小狗爬到我身邊,舔我的手。

  我摸著它的頭說:“我們是患難朋友。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它汪汪叫。我知道它也沒有辦法。

  它是不是也在大水中失去了媽媽呢?

  房間像牢籠。過了許久,也沒有人再來管我。

  我抹干了眼淚,試著推了推門。門沒有反鎖。我悄悄走上甲板。外面的景色使我大感困惑。

  紐約的高樓一座也看不到了。熊熊烈火被四面八方的藍色的水面代替。這船原來是在大海上航行。

  我為這遼闊而不知所措,雙腿不爭气地顫抖。我記不得以前見過這真實的大海。我曾經在黃浦江上航行過兩次。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海鷗在飛翔,鯨魚在噴水。波浪的起伏非常古怪。我想我以前真是孤陋寡聞。夢幻社會害了我。

  淚水又流了下來。這回是風吹的。

  “你怎么出來了?你在看什么?咦,你哭了?”

  我回過頭,見剛才那群孩子中的一個,站在我身后。這人又瘦又高。

  “我沒有哭,是風吹的。”

  “我還以為你哭了。”

  “你們這是要往哪里去?”

  “去找一塊陸地和一樣寶物。不是告訴過你,這船叫諾亞方舟。”

  “這個名字我听說過。”

  “就是《圣經》中的那艘船。在洪水后,地球上只剩下了諾亞一個人,他就按照上帝的旨意,坐方舟逃走。這樣,才有了以后的人類。”

  “那么,紐約在哪里?”

  男孩隨便指了一個方向。我順著他指的看了看,但什么也看不見。

  “我視力不行。下棋下的。”我歎了口气說。

  “沒關系。你已經脫离了网絡。我們离開紐約已經一天了。”

  “有那么久么?”

  “是的。”

  “世界已經整個被淹沒了嗎?”

  “不知道。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他無所謂的口吻使我很惊异。我再度為上海擔憂。上海也是用防波堤圍起來的。它屬于這個一元化世界体系。

  “剛才沒作自我介紹。我叫李鑄城。韓國人。”

  “你們也是難民嗎?”

  “不是。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們去找陸地和寶物。”

  “什么寶物?”

  “我也不知道。只有船長曉得。”

  “船長是什么人?”

  “他是日本人,叫鈴木。對了,你說你會下圍棋?”

  “是的。”

  “听說我祖父也下過棋,還是國手。”

  “叫什么?”

  “李昌鎬。”

  “這我知道。”

  我見過李昌鎬的棋。李是一位值得敬仰的前輩。他直到八十歲仍每天打譜十小時。我一下對韓國人產生了親切感。我正准備跟他談棋,這時,又走過來一個孩子。他長得很結實,黑乎乎的像根粗塔,頭上有一對角。

  “嗨,李鑄城,在干嘛呢,看風景哪。這位是誰?是新朋友嗎?”

  李鑄城把我介紹給這個帶角的孩子,又把他介紹給我。

  “這是艾哈邁德,伊朗人。他的外號叫‘鬼角’。”

  “我這角可有來歷。我父母學美國人,搞基因改良,才生成的。”艾哈邁德生硬地說。

  “不能鋸掉嗎?”我問,不讓心中的害怕流露在臉上。

  “鋸掉干嘛?”他奇怪地看著我。“中國人不喜歡有角的生物嗎?”

  “不是。但我覺得這進門出門多不方便。哪哪都要挂著。”

  “相反。一頂就開了。連手都不用。”

  伊朗人爽朗地說,在我肩上拍了一拍。

  “另外,白人都怕這個。”韓國人羡慕地補充道。

  “白人怕這個?”

  “對,白人。”

  “我不明白,”我說。

  這時笛聲響了,像一支尖厲的電子筆撕破著內空間网膜的平衡。船艙里和甲板上傳來紛沓的腳步聲。韓國人和伊朗人神情嚴肅。

  “出了什么事?”

  “‘新聞發布會’開始了。”

  “新聞發布會?”

  他們來不及向我解釋,便快速地向船尾跑走,像兩只被食物召喚的家養動物,興奮不已而又張惶失措。我一陣傷感。

  我了解到“諾亞方舟”正沿美國東海岸往南行。這里离中國相當遠。回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鑄城告訴我這是一艘“星光”式水面拖网漁船,以色列制造,早已在被淘汰的行列。船上有衛星定位儀、震蕩式捕魚具和太陽能收集器,還有自衛用的一架老式火炮和導彈發射器。

  “早期的船員們用它們來對付二十一世紀初的加勒比海盜。”李說。

  我了解到船員總共有十七名,年齡都跟我差不多。他們在一起像是已有很長時間了,因此配合默契。

  他們駕船和捕魚的本領都很高明。除了瑪那外,船上天天吃的就是魚。

  這群孩子全是亞洲人,有的加入了美國籍,有些沒有加入。但他們為什么糾集在一起,仍不清楚。

  另外,他們在那場災難中處于什么位置呢?如果不是難民,那么是不是制造者或參与者之一呢?如果是后者,我該怎么辦呢?

  還有,他們要去找什么寶物呢?

  那個最開始對我說話的女孩叫蘇珊,沒錯,是華裔。另外還有越南人,伊拉克人,哈薩克斯坦人兄弟,馬來西亞人,印度人,等等。

  我是唯一的來自中國本土的人。我想這是使他們感到新鮮的緣故。

  從他們救我這一點上,我感到他們很仗義。但他們的怪异舉止,又使我不安。

  “諾亞方舟”是一艘好船,因為它航行得時快時慢,有時靠近海岸,有時又深入大洋。我認為它在躲避什么。船員們是些好船員。他們之間話很少。尤其是鈴木出現時,大家就更緘默恭敬了。

  鈴木在船上有著絕對的權威。而整個群落也似乎有一定等級。比如,那個伊朗人“鬼角”,就可以對許多人下達指示,讓別的孩子干這干哪。

  大概因為我是被救上來的客人,他們表面上還算客气,也不叫我干活。只是偶爾,韓國人有興趣了,教我捕捕魚。

  他們捕獲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魚。韓國人總負責這事。他好像是管食物的。這使我有點泄气。我想跟他談圍棋。

  我發覺自己在動手能力方面很差。大家都取笑我。

  鈴木很少跟我說話。見了面,只是莫測高深地點點頭。我想問他這船要開到哪里去,卻沒有机會。問別人,又都只說去陸地,找寶物。

  也許,是鈴木叫他們不准告訴我的吧。

  有時我也在欄杆邊觀望,期望出現中國海軍的艦隊,但卻一直沒有發現。偶爾遠方有船駛過,“諾亞方舟”總掉頭它往。

  但是就在這不同凡響的大洋上,我目睹了日落和日出,大雨和風暴。自然界蕩滌了我一度陷于网絡泥淖的靈魂。美洲的絢麗風光,使我感到新鮮和震撼,暫時忘記了危險。

  上船一個星期后,我被允許參加“新聞發布會”。

  “新聞發布會”是上個世紀的舊術語。那時還存在記者的職業。現在,借用為船上的一种特殊的信息飼服制度。鈴木每天主持一次會議,時間一般在傍晚。內容是向船員們介紹世界各地的消息。

  我覺得,鈴木此時扮演的角色有點像信息中間商,但又不同。信息中間商是盡可能把所有信息通過“阿曼多”向客戶傳送,而鈴木是在控制和選擇信息。

  我注意到,除了鈴木,其他人手腕上或胸前都沒有佩戴微型光腦或其它通聯裝置。這就是說,除了鈴木,其他人是不能切入“阿曼多”的。

  這或許象征著一种新体制的開始?

  我是第一次看到這种情況。以前我只知道誰也不能离開“阿曼多”。

  這天,韓國人通知我:“鈴木說,你可以參加發布會了。”

  現在看來,這意味著對我的承認和接納。

  記得那天的發布會在后艙進行。

  這是許多時日來,我第一次有机會獲知外界的信息。

  除了值班的人,其余人都被要求參加會議。大家規規矩矩地坐好,然后鈴木就清清嗓子發言。

  “网絡仍然處于混亂之中。整個世界正在崩潰。通過‘阿曼多’,我們已不能獲得确切的信息。因此只能簡單地說一說。”

  他從國外講起。他首先講到了日本。

  “有人說我們日本完了。呸,簡直是痴人說夢。我已經接到消息,大竹首相正在發動民眾抗擊災難。我們的技術人員正在搶修‘阿曼多’受損的部分。日本還會繼續在网上存在下去的。而且,我們的太空城運轉良好。日本人是多么富有遠見呀,首先建造了太空城。”

  伊朗人帶頭鼓掌。

  然后,鈴木講到了亞洲一些國家,其中也提到了中國。

  “我們來了一位中國朋友。我們應該說說中國的事。但是,可惜的是,不能接收到任何來自中國的信息。”

  “中國出什么事啦?”我著急地問。

  “誰知道呢?也許,中國境內的网絡已全部毀坏?美國恐怖主義者正在進攻香港和台灣?中國是一個好目標。那里什么都有。可惜呀。”

  他講這個時,得意地看我。我希望他透露一些好消息,但他卻不講了。

  他又稍微提了一下歐洲、拉美和非洲。由于美國洪水,這些地區都處于恐慌之中。

  然后是美國。

  “大水已經淹沒了六個城市。美國白人正在像瘋狗一樣地逃跑。可是他們能逃到哪里去呢?虛擬人說,他們要逃到底特律和達拉斯。這都是些什么城市呢?垃圾堆,污染,吸毒。他們逃到這些城市,不是自取滅亡么?”

  孩子們熱烈鼓掌。

  “他們無處可逃!”

  “打倒美國白人!”

  鈴木又道:

  “美國總統也一籌莫展……好了。現在談談寶物。寶物又有了新線索。從零星的判斷看,它就在附近的一座城中。”

  大家又歡呼一陣。

  隨后,會議便在群情激昂中散了。

  我問李鑄城:“你們就是通過鈴木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么?”

  他吃惊地看著我:“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哦,當然了,比如微型光腦。可惜,我的丟失了。”

  他笑起來。他說:“我們不用這种東西。鈴木說,會使人變傻。而且,我們用不了那么多信息。它們把腦子都污染了。它使人變成文盲。還浪費時間。”

  “可是,鈴木不是用它么?”

  “從來只需要他跟‘阿曼多’保持聯絡,這就夠了。另外,日本本身就是一個网絡國。”

  “那怎么知道他是否告訴真實情況呢?他今天并沒講什么啊。”

  “他當然要講實情。”

  “可你們怎么知道呢?”

  “我們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我一下語塞。韓國人提出了一個重大問題。形式也許真是次要的。我只好換了個話題。

  “那么,你們不跟家里聯絡么?”

  “我們都是孤儿。”

  “對不起,”我害羞地說。

  “我希望下次再談這個問題。”

  我表示同意。



  這艘不正常的船使我覺得恐怖。我決定一有机會便离開它。

  但這是很困難的。游泳絕不可能。船上有兩只救生筏,我要解開來逃走,肯定會被發現。

  何況我不會游泳。即便會游泳,在大海中也一定會淹死。

  我只好等待。如果有別的船靠上來……

  但是這艘船行蹤詭秘,有意繞開正常航線。偶爾遠方地平線出現船影,但一現就消失了。

  那么,只有等到了陸地再說。

  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越來越多地考慮這些實境中的名詞和稱謂。這意味著自己正在變質。

  我擔心鈴木會來脅迫我加入這個集体。我認識到這是一個有組織的團伙。它有一种邪惡的性質。從鈴木的神態看,要強迫我干什么我不愿干的事,這是遲早的事情。

  這都使我愈發坐立不安。

  然而事情卻在這時發生了變化。

  這天晚上,我剛睡著,突然被巨大的聲音吵醒。聲音來自空中。

  甲板上有船員們的腳步聲和尖叫。

  我准備出去,鈴木的臉出現在門口。他阻止了我。

  “你呆著別亂動!”

  聲音像一架小型磁噴流飛行器或直升机發出來的。它好像正在“諾亞方舟”上方盤旋。探照燈把甲板照得雪亮。

  我意識到,鈴木的船終于被人發現了。

  “我們是水災救援隊。國際衛星組織通知說從紐約開出了一艘難民船,好家伙,找到現在才發現。网絡不靈了就是不行。我們是來救你們的,跟我們走吧。”

  上面的人用擴音器說。

  我從窗戶中看去,見船員們都不知所措的樣子,有的面露惊恐。大家都不知說什么。

  還是鈴木說:“對不起,我們不是難民。我們是准備去南方上學的學生。我們食物充足,精神飽滿,我們有自己的航線,不想跟你們走。”

  空中的聲音說:“開什么玩笑。我知道你們是一幫孩子。你們父母大概犧牲了自己,才使你們有机會逃命的吧?你們怎么這么說話呢?”

  這聲音像來自虛幻的世界。整個場面像是舞台表演。

  鈴木說:“我們食物充足,精神飽滿,有自己的航線。”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嘶啞。我看見他的眼神中正透出敵意。

  “請放心,我們不是恐怖分子。”天上的聲音說。

  “不,我們不去。”

  “你們真不是難民么?”

  飛行器又降低了高度,与舷平行。現在看清了,只是一架普通的直升机。駕駛員微笑著看著船上的人。那是一個白人。孩子們更緊張了。

  “啊,原來是黃种鬼。我說怎么這么強呢。行啊,你們要真覺得自己不是難民,想在海上兜風玩儿,就隨你們便吧。我還有別的人要救呢。”

  說話間直升机就要上升。我想這是一個對亞洲有成見的人。但大家仍默默地、緊張地看著,好像怕被認出了本來面目。

  我知道這是逃走的唯一的机會。我猛沖出去,喊道:“不要走,船上有難民!我有父母,我要回家!”

  鈴木猛地拽住我,抽了我一個嘴巴,又把我的嘴捂住。

  直升机發現船上有异,又開始往下降。

  “給我打!”

  鈴木尖厲叫起來。聲音有些失真。

  他不是說打我。我看見船頭發射出了一道火光。它掠過了直升机的前沿,使它搖晃了一下。跟著,第二道火光准确地擊中了直升机。爆炸產生的沖擊波几乎使我倒地。一些碎片飛來,打傷了兩名船員。直升机立即成了一個火球,墜落在海面。在墜落的一剎那,里面的乘員彈了出來。

  鈴木松開我,拿出一枝激光槍。其他人也拿出激光槍或老式子彈槍。他們開始朝水中扑騰的人射擊。那几個人凄慘地大叫,但沒有一點用。

  這种射擊就像打靶玩一樣。鈴木和船員們的緊張神態消失了,一下變得興奮异常。他們跺著腳又叫又喊,不時嘎嘎地笑。

  “鬼角”拿著一枝大槍,凶猛地射擊。李鑄城和蘇珊也都又跳又叫。

  我感到恐怖。然而,我也感到有一种張力又在上漲。當子彈或光束打中水中人時,在他們的血肉迸發開時,我不禁血脈賁張,呼吸急促。

  我在网上玩游戲的時候并不多。但偶爾的几次,不就是這种感覺么?

  有一刻,我閉上眼,幻想射擊的人是我。可是,我知道自己沒有這种膽量。

  等我張開眼,四個乘直升机來的救援人員已經被打死了。他們殘缺不全的尸体在波濤間蠕動著,像几個黑不溜秋的太空廢物袋。星光照在他們身上,冷清清的。直升机的碎片在水面上漂浮著。

  “可惜靶子不夠。”

  鈴木收起槍,興猶未已地說。他的表情,不像一個十几歲的少年。

  然后,他轉過頭來,對我說:“現在輪到你了。”

  由于暴露了目標,我將遭到懲罰。我被綁在船中央的桅杆上。鈴木和几名船員搬了椅子坐在我的對面,狼一樣打量我。

  海水的聲音很可怕。星光澆在頭頂。船不斷搖晃,我嘔吐了几次。除了暈船外,還是恐懼的緣故。

  我在想,這群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他們坐得很奇怪,擺成了一個飛机一樣的陣式。鈴木坐中間。他前面是伊朗人,后面是哈薩斯坦人,兩對机翼的位置分別還有四人。

  鈴木先發布命令,讓船駛离這個海域,并布放磁性防護屏,以逃開追蹤。然后他宣布:

  “現在,要玩一個中國游戲,來招待中國客人。先介紹一下吧,我前面的是清官,我后面的是奸臣。我左右的呢,是打手和陪客。我自然是皇帝了。明白了吧?現在開始。”

  “清官”便叫了升堂。“奸臣”便對“皇帝”耳語。“皇帝”再傳話給“清官”。“清官”便宣布:

  “打手上前。”

  兩個打手便走到我兩側,裝出惡狠狠的樣子。

  “奸臣”又對“皇帝”耳語了几句。“皇帝”又把“奸臣”出的主意傳給“清官”。這回“清官”宣布說:“打耳光。”

  打手便一邊一個打我的耳光。我大叫起來,淚水下落。我這是第一次被人這么打耳光。除了疼痛外,還万分屈辱。

  “把我放開!”我朝鈴木大叫。

  他不理我,看著我笑。

  這是什么中國游戲呢?“阿曼多”從來沒有教給我這方面的知識。

  “清官”這時叫道:“停。”打手便停了下來,規矩地站好,抄著手,等待下一道“圣旨”。

  “奸臣”又朝“皇帝”耳語。“清官”扯著嗓子道:“鞭撻。”

  打手拿來兩根繩子,左一下右一下把我抽了一頓。直到“清官”喊停。

  第三道“圣旨”是“拳擊”。兩名打手開始朝我的胸口和腹部猛擂。我痛得大叫,覺得骨頭都要裂了。

  跟著來的是“折翅”、“跪鐵”、“上吊”。

  我后來認為這些刑罰都沒有任何想像力和創造性。但它們卻非常很深刻。

  然而,僅僅是施以刑罰,而沒有一槍把我打死,這又是我的幸運。

  難道這不可以看作鈴木對亞洲人開恩?

  在懲罰我的過程中,鈴木始終作微笑狀。兩名“陪客”則裝作打扇子的模樣。大家都圍著看,樂不可支。

  只有蘇珊中途朝鈴木說:“夠了夠了。你這沒有新意。”鈴木說:“你還想看什么花樣?”蘇珊說:“我不想看了。”

  鈴木沒理她。她便走開了。

  韓國人是一副無奈的樣子。他沒有作任何勸說。

  “退堂”后,我被兩個“打手”扔回艙中。我繼續哭泣。疼痛和屈辱的感覺愈加強烈。記憶中,我從沒受過這樣的傷害。

  在國內,我是“龍子”,受到無上的尊敬。即便在美國,在大水圍困的樓上,也還是處處被保護。但現在竟落到這個境地。

  美國是一個特別的國度。

  我覺得我應該詛咒“阿曼多”,因為他從沒有誘導我去了解這方面的知識,包括亞洲人与亞洲人的不同。

  這時,我開始想念祖國和父母。我覺得我以前過于忽視這些非网的存在。

  然后我便痛得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陣微微的響動把我惊醒。門開了,有人進來。

  是那個叫蘇珊的女孩。

  “你怎么樣?”她臉露關切,又有些畏怯。

  我覺得,她似乎是克服了內心的矛盾才來的。我想到施刑時她勸鈴木停止,不禁深為感動。

  “渾身疼得要命。”我說。

  “你忍耐一會。很快就會好的。”

  她從怀里拿出一個小瓶,朝我的傷口噴了一陣。疼痛立刻減輕多了。

  “你別跟別人說。”她說。“鈴木不知道我來。”

  “鈴木這個王八蛋!我饒不過他的。”

  “你不要說了。你斗不過他。”

  蘇珊匆匆說完,便要离去。

  我忙道:“等一下,我有話問你。”

  她停下來,側過頭:“什么事?說吧,快點。”

  “你為什么要給我拿藥來?”

  “我看你挺可怜的。”

  “你是中國人吧?”

  “我是美國人。但我的祖父是中國人。”

  “原來是這樣啊。多謝。”

  “沒有別的事,我要走了。”她往門口退,害怕被人撞見的樣子。

  “別急。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你以后會知道的。”

  “不,你現在就得給我講。”

  我猛地躍起,一把抓住她的手。

  “放手!”

  她紅著臉,惱怒地低聲叫。但我決定不松開。

  “好吧。”她猶豫著說。

  “我們是一群孤儿。父母都死得很早。他們是被白人殺死的。我們聚在一起,也跟白人對著干。就是這樣。現在,你該松手了吧。”

  我听話地把手松開。

  “白人為什么要殺你們的父母?”

  “因為他們說我們亞洲人搶了他們的飯碗。你知道二零五八年的族裔沖突事件吧?我的父母就是在這場沖突中死的。雖然,他們早已經取得了美國籍。那場沖突中,還有好多韓國血統、日本血統、越南血統的人死了。我忘不了這個,老是做噩夢。”

  我想起周老板也提到過這事。這是致使美國走向分裂的一個重大事件。大批亞洲人在此之后离開了美國。

  而他們的孩子,并沒有都走啊。

  我想起了大水中,站在房頂上朝他扔石頭的美國白人。他們一定想殺我吧。

  “你們跟大人們對著干,不危險么?”

  “我們習慣了。再說,我們有槍。”

  “為什么不讓我走?”

  “我們這里還沒有中國人。也許,鈴木想讓你留下來。中國,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啊。”

  女孩臉上出現了仰慕之色。我認為她的中國基因正在起作用。

  “是鈴木這樣認為么?”

  “大家這樣認為。”

  “我可不想加入你們一伙。”

  “鈴木想做的,沒有人能違抗。”

  “鈴木為什么這么厲害?”

  “因為他知道的事儿多。”

  我想她是指“新聞發布會”的事。鈴木控制了信息。

  “你也是他強迫入伙的吧?”

  “我是自愿的。我為父母報仇。”

  “你報了嗎?”我關切地問。

  “沒有。我沒有找到殺害我父母的白人凶手。當時太亂了。但我殺了別的白人。白人都一樣坏。”

  我看著面前的女孩。她的确十分好看。她有一張跟我妹妹一樣純真的臉。一點也看不出她殺過人。我往后縮了一縮。

  她笑了笑。“你別害怕,我其實挺好的。”她說。

  “今天對我采用的,真是中國刑罰么?”

  “我也不知道。鈴木說是就是吧。可能是早年前從中國傳去的吧?日本不是受中國文化影響挺大么?鈴木總能知道許多舊日的東西。”

  “反正,我不能跟你們在一起。我要回家。”

  “你的家在中國哪個地方?”

  “我家在上海。”

  蘇珊臉上露出向往之情,但轉瞬即逝。

  “我的祖父,便是從上海移民到美國的。那都是老早的事了。”

  “那我們還是老鄉啊。”

  一瞬間,我覺到她無比親切。

  “你回上海去過嗎?”

  “沒有。美國對出國限制很嚴。你听說過‘思想毒’吧?”

  “我知道。”

  “美國害怕被外國毒化。但我在圖片上見過上海。真是一座迷人的城市。女孩子們穿得好時髦!”

  我的傷口已不疼了。我想跟她多談談上海,她卻害怕地說:“不行,不知不覺,呆了這么久。我得走了。鈴木要知道,可不得了。”

  說完,不待我再說什么,便飛快溜出去了。我聞著她留下的一股少女的幽香,頭暈心亂起來。

  懲罰我后,鈴木再見到我,都十分得意的樣子,還直吹口哨。

  他喜歡吹口哨,也吹得很好。据韓國人說,都是上個世紀流行的日本曲目。

  鈴木住在頂艙一個單人房中。別人沒經允許,不能進去。那里离衛星天線最近。

  鈴木的國家就存在于网絡上。据說,現任日本首相是一個虛擬人。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日本人通過网絡,保持著文化的同一性。

  另外一些日本人則居住在“朋友號”太空城中。

  可以說,鈴木是對“阿曼多”最關注的人了。“阿曼多”的癱瘓,對他的影響應該是最大的吧?

  但我從表面上看不出他的慌張。

  蘇珊和韓國人逐漸告訴了我一些有關鈴木的情況。

  鈴木是兩歲時隨父母來的美國。他的父母是能樂演員,在日本沉沒后,便在世界各地流浪。他們來美國,是希望鈴木將來能去太空城或月球定居。因為在美國,雖然出國較難,但去外層空間卻沒有那么多限制。

  但這個夢想很快破滅了。因為美國并不像他們想的那樣。這里,一切都不平等。有錢的話,什么都辦得成,沒錢,寸步難行。

  美國經濟的蕭條使亞洲人更受岐視。鈴木父母連吃飯都難,更談不上對孩子的教育了。

  鈴木很小便開始在街頭流浪。在他八歲時,父母在暴力事件中死亡。

  鈴木加入了緬因州的亞洲黑幫“A”組織。在“A”遭到白人勢力沉重打擊后,他帶著一幫孩子逃了出來,在美國各地流浪,并向白人報复。

  他們的名字叫“鈴木軍團”。

  最近,他們開始向東部移動。目標是尋找一樣寶物。

  這种寶物到底是什么,只有鈴木知道。据說它能帶來巨大的力量,改變整個世界。在确認它藏匿的地點前,不能泄露。

  對此,我表示怀疑。但蘇珊和韓國人都深信不疑。

  在途經紐約時,鈴木軍團遭遇了洪水。失散了一些人。剩下的人上了這艘船,開始在大洋上漂流。

  “諾亞方舟”在海上轉了大約十天。一會儿向南,一會又向北。

  這一天,卻有接近陸地的跡像。

  李鑄城偷偷告訴我:“這次就要下船了。”

  “下船了?”

  “是的,我們找到寶物的所在了。它就藏在陸上這座城市中。”

  很快,便遠遠看見了那座磷光閃閃的城市。有人告訴我那叫波士頓。

  它其實离紐約并不十分遙遠。但因為我們老在海上來回打圈,現在才到。這時距紐約洪水已有半個多月了。

  遠遠看去,城中高樓林立,但一片死寂。

  下船前,鈴木召集了一個會議。

  “我們就要到達目的地。我很抱歉現在才确定那東西在這里。因為我不得不分析‘阿曼多’提供的資料。你們知道,現在‘阿曼多’已經不靈了。它傳輸的速率越來越慢,并且經常中斷,恐怕就要完全死去,也說不定。不過,我們幸好在它的生命結束前找到了需要的東西。”

  大家屏住呼吸听鈴木說。鈴木頓了一下,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環視一圈,慢慢開口說:

  “現在,我要鄭重宣布,那件寶物,就是靈杖。”

  大家都呼喚起來,只有我一片茫然。

  李鑄城人告訴我:“靈杖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和五角大樓秘密研制的一件儀器。它能准确地預測未來。沒有人知道它的研制基地在哪里。只是前些時候傳說,由于美國軍隊內部混亂,這事也放下沒人管了。有好些個幫派都在找它。鈴木真偉大,原來,他帶領我們找的是這件寶物啊!”

  “這都是真的嗎?”

  “我騙你干嘛。”

  “可是,你們又怎么能搶到手呢?”

  “有鈴木,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這時,鈴木走了過來,對我說:“中國人,你也跟我們一起走。”

  “為什么?我對什么靈杖不感興趣。我什么事也不會做。”我小聲說。不敢正視鈴木。

  “反正你得跟著。有你的事做的。再說,你已知道了我們的秘密。”

  “我并沒想打听這些。”

  “你說什么?”

  鈴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以前根本沒有人敢用這种口吻對他說話。

  “你必須留下來。因為已為你舉行過了儀式。”

  鈴木提到了“新聞發布會”和“清官”游戲。在他的提醒下,我強迫自己從新的角度從理解這兩件事的意義。

  這以乎意味著一种新生活的開始。

  “留下來,這是為你好呢。外面那么亂。一般的人,我們軍團還不接收呢。”韓國人這時拉拉我的衣袖,對我說。

  我不知道他這么說是在討好我還是在討好鈴木。我不再言語,把小狗緊緊抱在怀里。

  鈴木看見我臣服,便滿意地轉身向大家說:“美國就要毀滅了。等我們找到靈杖,就要重建美國。未來的美國,是一個由亞洲人來治理的國家。誰規定他們歐洲人先發現美洲,就注定要永遠做上等公民呢?到那時,日本即便不在网絡上存在了,因為有了靈杖,也將全面复興。”

  在大家的歡呼聲中,陸地便近在咫尺,它巨大得不可思議。波士頓的防波堤以及上面的城門,也已經歷歷在目。

  這座城似乎沒有遭到洪水襲擊。

  我感到一陣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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